我幼年與野狗爭食,快要餓死的時候,有個小倌分了我半個饅頭。
為了報恩,我女扮男裝,留在他身邊當小廝。
這人曾是國朝最尊貴的皇太子。
一朝淪落塵泥,被他的宿敵淩辱踐踏。
後來,他又成了人人懼怕的瘋子皇帝。
卻在一個雪夜自刎,死前,癡癡哀求。
「雲苓,別看我……我好髒。」
再睜眼,時光倒流回二十年前。
帝師狼子野心,將軍虎視眈眈,皇弟圖謀不軌。
唯有小殿下,天真澄澈,渾然不知。
這一世,我只為守護他而來。
1
「陛下的恩客這樣多,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
話音未落,又一顆腦袋滾落在地。
這樣難聽的話,我今日聽了很多。
我擦掉刀刃上的血,抿唇看向高座上的蕭祈。
他攏著鴉黑大氅,神容似雪。
「砍累了?」
目光相接,他神色平靜。
仿佛被辱駡的人不是他。
我擺擺手。
下一個被押進金鑾殿裡的,是廢帝。
他是蕭祈曾經最疼愛的弟弟。
卻背叛他、淩辱他,將他踩在腳下。
蕭哲被壓的跪地,笑眯眯地仰頭。
「皇兄這樣大張旗鼓地行刑。」
「想必明日,皇兄的豔名便會傳遍上京。」
我的刀刃抵上他脖頸。
「閉嘴!」
蕭哲大笑起來,眼中是不加掩飾的惡意。
「主子都沒發話,你這條狗激動什麼。」
「怎麼,你也是咱們陛下的入幕之賓?」
我額角青筋直跳。
抬手,就要先剜了這人不懷好意的眼睛。
一隻手在我肩上拍了拍。
蕭祈不知何時從高臺上下來了。
他掀起眼皮,語氣很冷。
「朕會親手將你千刀萬剮。」
蕭哲食髓知味般舔舔唇。
「皇兄當真是美人刀,刀刀割我性命——」
「不過,比起皇兄,我還是更喜歡叫你『鳳翎』。」
我盯著他,一字一頓。
「在那之前,我先割了你的舌頭。」
2
夜半有雨。
我回來時,玉階上的血跡依舊濃烈。
怎麼也沖刷不掉。
殿中點著燈燭,我糊開一點窗紙偷看。
蕭祈若有所感,一抬眼,將我抓了個正著。
我進殿,老實巴交地垂下腦袋。
「我把他丟進貧民窟了,找了幾十個乞丐。」
「保證弄不死,真的,明天我就把他抓回來給陛下砍。」
「絕對不能讓他死的那麼容易。」
聲音越來越低。
半晌,我聽見一聲歎息。
他問:「那你為什麼要哭?」
我怔怔抬眉,眼淚止不住地掉。
燈燭下,這人臉頰清瘦,沒有一點血色。
他忍辱負重十年。
到如今,一身病骨,幾近燈盡油枯。
金鑾殿上諸多污言穢語,惟有一句沒有說錯。
今日過後,蕭祈的往事將會傳遍上京。
人人都會知曉。
春風樓裡曾有位名叫鳳翎的小倌。
他是從前的廢太子,如今的新帝。
3
鳳翎這個豔名,是蕭哲故意折辱他而起的。
蕭祈百日宴上,一神仙雲遊路過。
說此子金質玉相,貴不可言。
還給他起了個小字,叫鳳凰。
蕭祈的人生,本該如此的。
他本該是上京城中最驕傲鮮亮的小鳳凰。
直到十七歲那年。
他的弟弟,聯同他的老師和摯友,折斷了他的羽翼。
設計害他被廢,又偽造他病亡的醫案。
將他囚在宮外折辱。
那年我十歲,第一次見到鳳翎。
除夕夜下了很大的雪,連野草都沒得吃了。
春風樓張燈結綵,我坐在牆根下等死。
聞著裡邊飄出的香味,胃絞成一團。
在我閉眼的刹那。
一個硬邦邦的東西砸到了我的腦袋。
我餓的沒力氣罵人了。
伸手一抓,卻發現那是半個冷掉的饅頭。
我生怕被搶走,狼吞虎嚥地吃掉。
「老天爺,還有嗎?」
我跪在地上,雙手合十,虔誠磕頭。
「只有這些了。」
樓上,響起一道沙啞的聲音。
我循聲望去,幾乎呆住。
深冬臘月,少年衣衫單薄。
平靜地拿著另外半個饅頭。
然後,這半個饅頭砸到了我頭上。
他像一尊深陷泥沼的菩薩像,自顧不暇,卻奇跡般讓我的肚子裡有了一整個饅頭。
我那個時候,在想什麼呢?
——小菩薩看起來快要死了。
可他救了馬上要餓死的我。
所以,我應該報答他點什麼。
他的胳膊上青青紫紫的,像受了欺負。
我從小流浪,打起架來比狗還凶。
我想,我可以保護他。
我確實這樣做了。
光陰輪轉,一晃十年。
如今宮中人人皆知。
新帝是個瘋子。
身邊,養了一條瘋狗。
4
「雲苓!雲苓!」
蕭祈總在雷雨夜驚醒。
我掌著燭,連忙挑起帷幔。
「陛下,我在這裡。」
燭火搖曳,蕭祈面色慘白,額角冷汗涔涔。
我握緊了他的手,冷的失了溫度。
「陛下,雲苓在這裡。」
「沒事了,陛下。」
「我在這裡。」
蕭祈的喘息漸漸平息下來。
他啞聲道:「我夢見了段長風。」
「我用劍,一點點割斷了他的脖子。」
「他死不瞑目,問我,他不是我的摯友麼?」
「摯友……哈,哈哈哈……」
他幾乎笑出眼淚。
我輕輕拍著他的肩膀。
「陛下忘了,段家早就滿門抄斬,段賊五馬分屍。」
「頭顱懸於東市示眾,以儆效尤。」
「餘黨及牽涉人等三百七十人,均已問斬。」
「好、好……」
蕭祈低低笑起來。
他咳了一口血,神色瘋狂。
「朕要,將他們全都殺掉!」
我扶著搖搖欲墜的他。
覺得這人輕的像一片流雲。
「雲苓,誓死追隨陛下。」
5
南詔為賀新皇登基,貢了幾棵山茶樹,名喚照殿紅。
在雪中開花,色澤如火,燦爛熱烈。
和花樹一同送來的,還有竄逃的太傅顧彥。
他曾是蕭祈最為尊敬的老師。
我不知道他和蕭祈在說了什麼。
只知道顧彥被侍衛押回天牢後。
蕭祈一個人在殿中坐了很久。
久到夜幕降臨,他捂著臉,在黑暗中大笑起來。
他從來不流淚。這番情態,也可能是在哭。
我靜靜走過去,任由他扯住我的袖擺。
苦海慈航。他抓不住命運的翻雲覆雨手,只能牽住一截垂落在身前、柔軟的衣袖。
他是沉浮的孤舟,我的袖子便是纜繩,要拉他靠岸。
「阿苓。」
他垂眼,神色隱在暗處,看不分明。
「朕要吃饅頭。」
我說:「我去吩咐禦膳房做。」
「朕要吃從前春風樓裡的。」
「陛下——」
「現在就要。」
他定定看著我,竟有幾分哀求的意味。
「……」我沉默半晌,「是。」
我揣著幾個饅頭,將將跨過最後一重宮門。
就見未央殿的小太監驚恐跑過來。
「雲苓姑姑,陛下不好了——」
6
雪夜裡,滿眼紅光,照殿紅開得燦爛。
我遲鈍地轉動著眼珠子。
看見了半個時辰前撒嬌要吃饅頭的人。
蕭祈胸口插著一併匕首。
鮮血染透深雪,如同一團冰冷詭譎的火焰。
這是雪中,最盛大的一朵照殿紅。
我跪下去,顫抖著伸手。
卻冷不丁對上那雙昳麗的眼睛。
「不要看我。」
他低聲開口,像是乞求。
「……髒。」
更多的血從喉嚨裡爭前恐後湧出來,濡濕了我的前襟。
我呆呆問:「你要死了嗎?」
他癡癡笑:「阿苓,你不為我高興嗎?」
是了。
他自從十七歲起,活著就只為復仇。
如今大仇得報,這世間,再也沒有什麼能留住他。
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落在我的手腕上。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眼淚。
在春風樓被折辱時他沒哭。
病痛纏身,生不如死,他沒哭。
可是在死前,他卻落了一滴眼淚。
他說:「這是我十年來最開心的一天。」
是為喜極而泣。
咽氣之前,我聽見他喃喃自語了什麼。
很輕。我還是聽清楚了。
「阿苓,所有人都很壞。」
「……可是為什麼,你那麼好呢?」
我闔上他至死不肯閉上的眼睛。
淚止不住地掉。
「您是唯一給我饅頭的人。」
其實,也不僅僅是一個饅頭。
你給了我很多很多。
我一直沒有告訴蕭祈。
上輩子,我能活到十歲,他功不可沒。
太子慈悲好善,每月十六在廣濟門外設棚施粥。
那是我每個月最期待的一天。
我不用乞討和爭搶,就能吃飽飯。
故而,我對太子的崇拜遠甚神佛。
神佛要我上供,太子卻慷慨地讓我吃飽。
他就是我的神明。
後來有一天,粥棚沒了。
我才知道,太子死了。
我用半個饅頭和別的乞丐換了半根白蠟燭。
我沒有錢去寺裡給他供燈。
我只能給他點半支燭,照亮一點他輪回的路。
燭火燃盡,我接著乞討、搶食、流浪。
直到快要餓死的雪夜。
半個饅頭從天而降,砸到了我腦袋上。
譬如命運的輪回。
我抬頭,神佛垂眼。
神眷又一次在我的生命中降臨。
第無數次救我於水火。
7
極致的紅和白在我眼中交織,斑駁一片。
雪夜裡,宮鐘齊鳴,大喪之音。
我渾身冰冷,漸漸地看不見,也聽不見了。
我生命的實感,隨著懷中這個人而去。
恍惚間,好像有人在罵罵咧咧。
「這個女人是哪兒掉下來的?」
「護駕!護駕!有刺客!」
「有人要刺殺太子殿下!」
天旋地轉,我狼狽地跪伏在地。
紛雜的腳步聲響個不停。
侍衛舉著長矛,將我團團圍住。
刀光劍影,我卻只看得見那雙清澈的眼睛。
約莫十歲的小殿下歪了歪腦袋。
滿眼好奇。
「你……為什麼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你是母后說的神仙嗎?」
我忍著淚,輕聲道。
「是。」
「我為小殿下而來。」
8
我需要一個身份。
一個能留在皇宮、留在蕭祈身邊的身份。
眼下是昭寧十二年。
這一年,上京城三月無雨,京郊千畝莊稼幾乎枯死。
我記得,這場旱災持續不久。
於是我自告奮勇,請命祈雨。
我在高臺之上祝禱。
夜三更,一場大雨傾盆而來。
皇帝大喜,尊我為神女,將我留在宮中伴駕。
我回憶起前世種種,又預言了幾件事。
這下,一躍成為皇帝面前的大紅人。
那日從禦書房出來,恰好碰上了來議事的太傅顧彥。
擦肩而過的瞬間,他斥責。
「裝神弄鬼。」
我眉尖輕挑,「太傅怎知,這不是真的呢?」
顧彥冷笑。
「鬼神本是無稽之談。」
「神女閣下,最好不要被我抓到把柄。」
我呵笑一聲,眸色深寒。
「是嗎?」
「那太傅最好問心無愧,別幹壞事。」
「不然,當心厲鬼索命。」
上一世,顧彥偽造親筆書信,聯合剛從邊關回來的段長風,誣告殿下謀逆。
引得皇帝震怒,將殿下的太子之位廢黜。
顧彥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蕭哲鋪路。
蕭哲的生母是南詔獻上的美人。
顧彥少年時客居南詔,與她曾有過數面之緣。
求之不得。念念不忘。
見到蕭哲的第一眼。
他就認出了那雙肖似故人的眼睛。
他要為這雙眼睛傾盡所有。
將那個滿心崇拜他,尊敬他的稚子,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而我,我就是深淵爬出,追魂索命的厲鬼。
我絕對不會放過他。
9
重生了這麼久。
我才發現,前世蕭祈的一滴淚,變成了我腕上一粒朱砂痣。
我怔愣許久。
直到清脆的童聲將我拉回現實。
「神女,你為什麼能求到雨呀?」
我低頭,正對上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重生的這些天。
我忙著取信于皇帝。
忙著謀劃我的復仇計畫。
獨獨冷落了最重要的小殿下。
那麼小的孩子,小尾巴似的跟在我身後。
「神女」、「神女」的問個不停。
他的要求,我從來都是無法拒絕的。
我推開窗櫺,月光穿堂而過。
「小殿下聽見了麼?」
蕭祈怔然。
「……風?」
「是啊。」我笑起來,「而且,是東風。」
「所以,明天是個好天氣。」
一葉落而知天下秋。
風餐露宿的小乞丐,如何預知雷電,避開風雨。
靠的就是這些東西。
日的光華、風的方向、雲的舒卷。
蕭祈一點就通。
他若有所思。
「在那場雨之前,神女看見了什麼?」
「日暈。」我輕聲告訴他。
「所以我才敢斷言,三更有雨。」
得到答案,蕭祈定定瞧了我許久。
久到,我心中隱約生出些不安來。
我不動聲色地咬了一下唇。
他會覺得我是騙子嗎?
卻聽他脆生生道——
「神女,孤覺得你似曾相識。」
「就好似,在哪裡見過一般。」
手中燭臺險些打翻。
「是嗎?」
我的笑容有些勉強。
還不如覺得我是騙子呢。
我寧願他永生永世不要再想起那些。
我寧願他從來都沒有見過我。
蕭祈認真點點頭,又有些苦惱地皺起眉。
「可是孤想不起來了。」
我蹲下身,想要摸摸他的頭。
手伸到一半,忽覺此舉僭越,只好順勢替他撫平了衣襟。
我輕聲道:「或許是在夢中吧。」
在哪裡呢?
殿下溫柔慈悲。
大概在對眾生的愛裡,見過我。
10
我踏進東宮時。
蕭哲正抱著蕭祈的胳膊撒嬌賣癡。
他有南詔人的血統,雖然年紀比蕭祈小,身量卻高大許多。
倒顯得他更像兄長。
兩人的緣分,始于蕭祈的一次好心相救。
因為琥珀色的眼睛,蕭哲從小在宮中的日子不好過。
那時他還沒有和顧彥相認,無人為他撐腰。
其他皇子嘲笑他、欺負他,罵他是怪物。
那天,他如往常一般被欺淩時,小太子的儀仗恰好路過。
眾皇子顧不上打他,紛紛跪在路邊行禮。
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唯有蕭哲紅了眼。
他不管不顧地撲上去。
生生截停了太子的車輦。
「皇兄,救我——」
蕭哲被打破了頭,血順著眉骨流下來。
像只被逼到絕境的狼崽。
兩邊的侍衛見狀要驅逐,卻被止住了動作。
轎簾被挑開。
蕭哲怔然仰頭,望進了那雙溫柔慈悲的眼睛。
然後,小太子做了此生最錯的一件事。
他朝蕭哲伸出了手。
他不知道,面前這人,是條喂不熟的惡狼。
惡狼不會報恩。
只想登堂入室,吃空他的血肉。
蕭哲恨過很多人。
最恨的,卻是當初救他于水火的兄長。
恨蕭祈生來就在雲端,萬千尊榮,高高在上。
恨自己只能跪在塵埃裡,卑微仰望。
他恨。我也恨。
我偏要讓月亮高懸雲端。
我偏要讓蛆蟲,只能在泥中打滾。
11
「神女閣下!」
看見我,蕭祈眼中亮晶晶的。
他興高采烈地給我介紹他最喜歡的弟弟。
「這是小哲。」
蕭哲笑容靦腆,甜膩膩地喚。
「神女姐姐。」
我只覺得被毒蛇纏上,一陣噁心。
滿腦子都是前世金鑾殿上。
這人也是用這樣甜膩的語調,喚著「鳳翎」。
蕭哲察言觀色的能力極強。
他馬上意識到了我的冷淡。
和蕭祈撒了幾句嬌,就說身子不舒服告退了。
他帶來的茶甕還擱在案上。
揭開蓋子,馥鬱的茶香縈繞在鼻尖。
「這是什麼?」
提起這個,蕭祈眼中染了笑。
「這是小哲送的藥茶。」
「說是他們南詔的做法,孤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茶呢!」
我的手腕在顫抖。
蕭祈小心翼翼地覷著我。
小臉寫滿擔憂。
「神女是不舒服嗎?孤讓他們傳太醫。」
「……我沒事。」
對上他不放心的目光,我勉強笑笑,柔聲哄他。
「是陛下,陛下最近因為暑熱,龍體欠安。」
「聽聞南詔藥茶有解暑的功效,殿下何不進獻一些給陛下?」
蕭祈聞言,鄭重其事地點頭。
我笑著告辭。
跨過殿門的刹那,神色陰沉下來。
在我的記憶裡,前世殿下的身體一直很差。
求遍天下名醫,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直到一位南詔遊醫探過他的脈,一語道破天機。
殿下不是生病,而是中了毒。
一種來自南詔,鮮為人知的奇毒。
這毒下的年深日久,侵入心脈,藥石無醫。
蕭哲的生母容貴人早早病逝。
放眼宮中,知道這種南詔奇毒,並能手把手教他的只有一個人。
思及此,我冷笑出聲。
真是剛想動手,就有人遞刀。
如今段長風尚未回京,正是我分而破之的好時機。
顧彥,你愛屋及烏,這樣疼愛這個故人之子。
不知道,你能為他做到哪一步?
12
養心殿中,皇帝與蕭祈對坐烹茶,清香嫋嫋。
我就是這個時候闖進來的。
「陛下,太子,不可!」
皇帝蹙眉,「神女,這是何意?」
「這茶,有問題。」
茶盞瞬間碎落在地。
「陛下勿擾。這藥茶本是二皇子進獻給太子的,說有消暑寧神之功效。」
「太子至孝,進獻藥茶,本是一樁美談。」
「但我午時做了一個夢,故而匆匆趕來。」
從前的預言,我都是以預知夢為託辭。
皇帝本就對我出奇的信任。
兼之夢又屢屢成真,所以他深信不疑。
我將夢見茶裡有毒,二人飲後中毒的事告知他。
皇帝瞬間沉了臉色。
他傳召整個太醫院查看。
很快,就有太醫得出結論。
「陛下,這茶裡,有一味青陀羅。」
「青陀羅本身無毒,但與茶性相混,卻生奇毒。」
皇帝震怒。
「竟有人想要謀害朕和太子?!」
他想起這藥茶出自誰手。
「來人,傳二皇子——」
我不自然地輕咳,眼神游離。
皇帝的目光瞬間掃了過來。
「神女,還有話想說?」
我垂下腦袋,慢吞吞地開口。
「夢中,還有一件事……」
13
我把顧彥和容貴人的舊事說了。
皇帝驚疑不定,派出暗衛去查。
知道了最難的結論,再去倒推過程,很快水落石出。
皇帝怒不可遏。
「太傅,你也太過迫不及待了些!」
「結黨營私、勾結皇子、毒害朕和太子。」
「你這個太傅當的不耐煩了,想當攝政王?!」
證據鑿鑿。
顧彥臉色慘白。
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他的毒稀世罕見,他沒法相信,這麼快就被太醫院發現了。
直到。他發現太醫發現的毒是青陀羅。
「Ţũ₅……青陀羅?」
顧彥如夢方醒,抓到了一線生機。
「臣沒有下過青陀羅!」
他很快想明白了前因後果。
「陛下,藥茶雖是臣教二皇子所制,但臣絕無謀害之心!」
「不如叫來東宮所有宮女太監,看看誰還碰過這茶!」
指著我,氣得渾身發抖。
「一定是有人要污蔑謀害臣!」
「陛下,兼聽則明,偏信則暗啊!」
皇帝猶豫地看了我一眼。
事已至此,我只好假笑著點頭。
藏在袖下的手中,出了薄薄的一層汗。
青陀羅,確實是我下的。
顧彥做的隱蔽。
前世放眼天下,也只有那個南詔遊醫認出了那種毒。
太醫院一群酒囊飯袋,根本探查不出。
但我沒有時間了。
人海茫茫,從何處找到一個小小的遊醫?
不過,只要認定了下毒。
下的具體是什麼毒,重要嗎?
我還是要試一試。
就沖著一舉扳倒太傅和二皇子,我也會冒這個險。
那夜我做的隱蔽。
百密一疏,還是被一個人看見了。
那人是皇后撥到蕭祈身邊的大宮女煙雨。
眼下,東宮眾人被一一帶到了殿上。
「這些日子,你們可有見過什麼人進過東宮嗎?」
我的眼神在半空與煙雨交匯。
她撇開眼。
「確有一人,奴婢不敢隱瞞。」
顧彥急不可耐地追問。
「是誰?!」
煙雨抬眸,「太傅顧彥。」
14
人證物證俱在。
顧彥百口莫辯,卻還是努力將二皇子摘了出去。
關心則亂。他全然昏了頭。
沒有意識到這樣做,只會讓皇帝更生氣。
皇帝龍顏震怒。
顧彥形同謀逆,革職下獄,以待秋決。
行刑前夜,我去天牢看他。
這些天,他已經想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
聽見腳步聲,陰冷地抬頭。
「一石二鳥,好手段。」
我哂笑。
「自是比不上太傅老謀深算。」
顧彥恨不得撲上來將我撕碎。
「你處處針對,步步緊逼,究竟是為何?」
束縛他的鐵鍊嘩啦作響。
我居高臨下地睨著他。
「我告誡過你,最好問心無愧,別幹壞事。」
天牢血氣森森,我近乎癡迷地吸氣,忽然就笑了。
「否則……當心厲鬼追、魂、索、命!」
顧彥被我這副瘋魔的樣子震住。
「你到底是何人、有何目的?!」
事已至此。
我不妨告訴他,讓他做個明白鬼。
「我為一人而來。」
「為他誅殺魑魅魍魎,蕩平前路。」
我的小菩薩,只管慈悲六道。
在他身後,自有金剛怒目,降伏四魔。
顧彥嗤笑。
「成王敗寇,無話可說。」
我揚手,將獄卒送來的酒盡數潑在了地上。
「但千刀萬剮,一刀都不會少。」
15
蕭哲瘋了。
他失了太傅的助力。
皇帝厭棄他,蕭祈也稱病不見。
一夕之間,他失去了擁有的一切。
再無東山再起之日。
我跨進冷宮的門檻時。
蕭哲跪坐在牆根,正往嘴裡塞著野草充饑。
短短幾日,他像完全變了一個人。
陰鬱、枯槁、瘦小。
他的眼珠子機械地轉動。
看見我,只是吃吃地笑。
「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什麼這樣對我?」
這話問得好笑。
他那麼小,心思陰毒至此。
淪落到如今地步,咎由自取。
我瞧著他,無不嘲諷地反問。
「太子殿下與你有仇嗎?」
蕭哲呆住了。
良久,他喉嚨裡發出「呵呵」的聲音。
瘋了似的撲上來,卻被我側身躲開。
他磕破了頭,血順著眉骨流下來,似哭似笑。
「為什麼,就連你也要幫他?」
「他是中宮嫡出,生來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用得著你幫嗎?」
「我呢?一個異族美人生的野種!我什麼都沒有!」
「神女,你不是神女嗎?」
「你不該普渡眾生嗎?」
「你來救救我!來救救我啊!」
我矢口否認。
「我不是。」
「唯一能救你的那個人,是你自己不要他的。」
我算哪門子神女?
從始至終,願意普渡眾生的,唯有太子殿下而已。
「從今天開始,這座冷宮就是你的墳墓。」
「你一輩子都會被困在這裡。」
「——直到死。」
我要讓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廢掉。
月亮高懸雲端,遙不可及。
而他,只配在污泥裡和蛆蟲為伍,一生仰望。
殿門重重闔上。
將要關死之死,蕭哲像是忽然清醒。
唇齒間,幽幽飄出來一句誓諾。
「你害死了義父。」
「來日方長,我要讓你血債血償!」
我頭也不回。
「若你不願苟活,殺你,也無不可。」
16
這是這些天,我第七次來東宮。
小宮女滿臉歉意。
「殿下病了,不見任何人。」
蕭祈不肯見我了。
以他的機敏,猜到我動的手腳,是早晚的事。
那麼小的孩子,忽然失去了尊敬的老師和寵愛的弟弟。
怨我,也是應該的。
我想了想,從袖中摸出一塊玉章。
這是前些日子,我答應給他刻的生辰禮。
我想了很多吉祥話,最後刻下了「長樂未央」。
願他此生,歡愉無盡,永受嘉福。
我托小宮女代為轉交。
又斟酌著開口。
「雲苓無可辯解,任憑殿下發落。」
轉身要走,卻聽見一聲沙啞的——
「等等!」
我猝然回首。
蕭祈衣衫淩亂,赤腳跑了出來。
眼眶泛紅,委屈極了。
「你當真,一句話都不願和孤辯解嗎?」
「你若是今日走了,往後都不要再來東宮!」
他威脅著,話裡帶著鼻音。
生怕我扭頭就走,小手還緊緊牽住了我的衣擺。
我看得心都要碎了。
蹲下身,看向他微腫的眼睛。
「我若說了,小殿下信嗎?」
「只要是你說的,孤都信!」
「但是,你不可以什麼都不說!」
我最終還是沒有告訴他最後那個殘酷的真相。
人世間的惡意是個龐然大物,可他還那麼小。
在這只小鳳凰羽翼豐滿之前。
我唯一想做的,只有保護他。
於是我只是模模糊糊地告訴他——
「殿下,我來自你的未來。」
「但這件事,我不能詳細地告訴你。」
「作為補償,你可以問我一個問題,知無不言。」
蕭祈呆住了。
像在接受這個事實。
良久,他拽住我的衣袖,仰頭問:
「未來的孤,是什麼樣子?」
眼神亮晶晶的,都是對未來的憧憬。
他是那麼真摯地期盼他的人生。
覺得會像父皇母后、朝臣史官所認為的那樣,締造一個全新的盛世。
沒有人知道。
沒有人會想到。
在不遠處的未來。
他會被最信賴的人欺騙、背叛、踐踏。
他會沉屙難愈、病骨支離,再也沒有半分從前飛揚的神采。
他會變成自己也不認識的瘋子皇帝。
不會有人記得那個溫柔慈悲的太子殿下。
再也不會。
心臟像是被捅了一刀,痛的我呼吸困難。
面上,還是揚起一個笑來。
我說:「未來的殿下,彪炳千秋,澤披萬民,而成一代英主。」
我騙了他。
未來的他,成了人人唾駡的暴君。
自刎在了二十七歲的雪夜。
一生坎坷流離,不得安息。
蕭祈眉梢眼角,都是燦爛的笑意。
「那神女呢?」
「神女還會陪著孤嗎?」
我鼻尖發酸。
「會的。」
縱使千萬人背棄。
雲苓也會站在殿下身邊。
蕭祈實在是個敏感的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察覺到了什麼。
他忽然小心翼翼地問我。
「那,會不會有一天,神女不在了呢?」
「噓。」
我將食指比在唇前。
「殿下,這就是第二個問題了。」
「說好了,只能問一個。」
再問,我就忍不住眼淚了。
蕭祈氣鼓鼓地把自己裹進了被子裡。
滾來滾去,頗為懊惱的樣子。
他想起什麼,忽然探出了個腦袋,甕聲甕氣。
「神女,你不會走的,對不對?」
「小殿下放心。」
我怎麼捨得,離你而去呢?
17
我從東宮出來時,正碰上皇后的儀仗。
送我出來的煙雨姑姑停住了腳步。
她朝我做出「請」的手勢。
「皇后娘娘久等了。」
我的心驀然沉了下來。
又聽見轎中,傳來皇后溫柔的聲音。
「神女勿憂。」
「本宮只是想要和你說幾句話罷了。」
我抿了抿唇,撥開了珠簾。
皇后生得極美。
雍容大氣的臉型,眉毛細長稀疏如彎月,有一種梳理感。
像是古畫裡走出來的觀音。
我看得移不開眼睛。
總算知道蕭祈的容貌承自何方。
皇后對此習以為常。
見我怔愣,並沒有苛責。
只是淺淺抿了口茶。
「神女做事,未免太不小心了些。」
我呼吸一滯,知道她說的是我下青陀羅的事。
「不過你放心。」
她輕笑著放下茶盞。
「煙雨是本宮的心腹。」
「那夜之事,不會有第四個人知道。」
我訥訥張口。
忽然不知道說什麼。
半晌,只問出一句「為什麼」。
「因為本宮信你。」
皇后垂眸,玩賞著金燦燦的護甲。
「十年前,本宮見過你。」
「你曾救過本宮的小鳳凰一命。」
……什麼?!
我驟然睜大了眼睛。
這怎麼可能!?
皇后的神情還是淡淡的。
「你無需懷疑,本宮過目不忘。」
「所以本宮信你。」
下一句,意有所指。
「這次是有本宮來替神女收場,下次,可要小心。」
不等我問更多,皇后輕輕笑了笑。
「本宮倦了。」
「煙雨,送客。」
18
宮中有一座「摘星閣」。
聽聞現任的國師,是世間最為智慧明淨之人。
不過脾氣古怪,連皇帝都敢懟,不得聖心。
時隔很久,摘星閣的門又一次被人叩響。
我被厚重的灰塵嗆得直咳嗽。
過了片刻,塵煙漸漸散去,眼前明晰下來。
我看見了一個頗為年輕俊秀的小僧。
眉目如畫,皓齒朱唇。
他頌了聲佛號。
「小僧妙法。」
聲音嘶啞如老朽。
我被驚得後退了一步。
妙法渾然不覺,闔目微笑。
「神女,別來無恙?」
「你要喝酒嗎?」
心頭百感交集。
我不知是先問他一句「你看得見我?」或是「和尚不是不喝酒嗎?」
亦或者「我們見過嗎?」
妙法卻像是知道我心中所想。
他道:「貧僧認得施主的腳步聲。」
我蹙眉,「你這和尚,好生奇怪。」
他也不惱,只是輕輕笑起來。
「神女這樣說,倒令小僧有些傷心。」
我摸了摸胳膊,險些起雞皮疙瘩。
令人尷尬的沉默中。
妙法歎息。
「小殿下百日宴上,霞光漫天,百鳥齊鳴。」
「神仙雲遊至此,為小殿下取字『鳳凰』。」
「聖上以為吉兆,命畫師繪製《神女圖》。」
我怔愣。
十年前,宮中還有另一個神女來過?
妙法垂目,只道。
「《神女圖》存於東宮。」
他好像還有什麼話想說。
但我走得太急,他來不及張口。
我也沒有看到。
在我離開摘星閣後。
妙法的容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
朝為朱顏,暮為枯骨。
他終於睜眼。
如果我在這裡,一定會驚呼出聲。
妙法的眼眶裡空洞洞的,什麼都沒有。
但看輪廓——
他曾有過一雙極漂亮的眼睛。
19
我找到了那副《神女圖》。
妙法騙我。
畫上確實有個衣帶當風的人,為小太子賜福。
可是不知是顏料褪色,還是畫師刻意留白。
「神女」的面目模糊不清。
我一時氣悶,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妙法知道些什麼。
他不僅知道,還誆我!
我怒氣衝衝起身,就要殺去摘星閣。
卻聽見鐘聲,投石落水般,在宮中蕩開漣漪。
我叫住身邊跑過的太監。
「這是怎麼了?」
前世,我聽過蕭祈的喪鐘。
並非如今這般。
「國師大人……圓寂了。」
摘星閣今日的客人,實在很多。
我擠過熙熙攘攘的人潮。
目光掠過蓮臺上的枯骨,在閣樓中茫然四顧。
妙法呢?
袖擺一重,蕭祈仰頭看我,神色擔憂。
「神女,為什麼哭了?」
我摸了摸臉,這才碰到一手水痕。
「我不知道。」
皇后。妙法。神女圖。
眼前天旋地轉。
畫卷深淺斑駁的色澤填滿我的眼簾。
我甚至看見那只鳳凰翅膀上細小的絨羽。
卻怎麼也看不清,畫中神女的眉眼。
我大概、一定忘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我多方打聽,在宮外找到了妙法的徒弟。
得知我的來意,胖和尚低眉頌了聲佛號。
「施主來了。」
這話,倒是早就料到了我會來。
「師父確實給施主留了一句話。」
胖和尚微笑,「施主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我怔愣,「什麼?」
「假話是,不如憐取眼前人。」
「真話是……」
「『小僧恨死你了!不過,跟著你很好玩,下輩子還要遇見你。』」
20
昭寧十九年,春花綽約。
「雲苓!」
有人紅衣獵獵,自林間策馬而來。
寬肩窄腰,不知誰家的少年郎這樣俊俏。
他從懷中拎出一隻胖乎乎的小白貓,獻寶似地捧到了我面前。
「它的毛可白可好摸了!」
「我給它起了個名字。」
「就叫桂花糕,好不好?」
他彎著眉眼,眸中是碎星般的笑意。
這一年,蕭祈十六歲。
如我所願,長成意氣風發的少年。
這是我前世從未見過的殿下。
我看著眼前明亮的少年人,心頭酸澀,幾乎挪不開的眼睛。
他本該永遠如此。
張揚又明亮。
不過,我沒想到的是……
小殿下長大了,不再小尾巴似的綴在我身後,喊我「神女」。
而是一口一個「雲苓」叫得親昵。
他曾好奇我名字的來歷,纏著我問個不停。
我無奈地指指小幾上的雲片糕,又指指另一盤茯苓糕。
說來好笑,但確實就是這麼個來歷。
我生來被拋棄,長到十歲,還是一個無名乞兒。
當年混進春風樓時,正有幾個丫鬟在傳點心。
我沒有名字,但記住了點心們的名字。
「公子,我是雲苓。」
然後我站在鳳翎面前,告訴了他這個臨時拼湊出的名字。
屋裡甜膩的情香味還未散盡。
鳳翎披著薄衫,目光落在遠天,沒有焦距。
我蹲在他身前,磕磕絆絆地告訴他。
「公子,從今往後,雲苓會保護你。」
「雲苓,是來報恩的。」
鳳翎的眼珠機械地轉過來。
他開口,聲音輕的要散在未盡的爐煙裡。
「你報的什麼恩?」
這怎麼能忘記呢?
我認真提醒。
「除夕夜,公子給了我一個饅頭。」
那個時候,我還沒認出眼前這人是太子。
我來到他身邊,追隨他,效忠他。
只是因為,他在我要餓死的時候,給了我一個饅頭。
鳳翎怔住了。
他這半生發過無數的善心。
兢兢業業地做一個寬仁的儲君。
臨到頭,眾叛親離。
只有一個小乞丐記得他隨手施捨的饅頭。
他捂著臉,渾身顫抖、不可抑制地笑起來。
我卻覺得他在哭。
「公子!」我慌了神。
「是誰欺負了你?我殺了他!」
為此一諾,兩世追隨。
從未敢忘。
21
蕭祈撿回來的桂花糕越長越大。
直到某日,我看著它身上漸漸出現的黑色條紋,陷入沉思。
桂花糕搖著大腦袋,圓耳朵拱著我。
「嗷嗚?」
我摸了摸它厚實的肉爪,看向身邊的蕭祈。
「這就是殿下撿的貓?」
蕭祈輕咳了聲,忍笑忍得辛苦。
「阿苓,你怎麼現在才發現啊?」
殿下變壞了!
我氣得作勢要捏蕭祈的耳朵。
他扣住我的手腕,眉眼彎彎地討饒。
「錯了,孤知道錯了。」
玩鬧間,身前傳來一聲清咳。
煙雨斂眉。
「殿下,秦姑娘的馬車已在宮門外候著了。」
太子已經到了選妃的年紀。
皇后在京城貴女挑了又挑,最後看中了老國公的孫女秦綰。
兩家有意撮合,便選了今夜元宵夜市,讓二人同遊。
蕭祈皺眉。
「孤不是說不去嗎?」
我掙開蕭祈的手,揚起一個笑。
「殿下,快去吧。」
「別讓秦姑娘等你太久。」
煙雨也道:
「殿下,您再耽擱,皇后娘娘要怪罪奴婢了。」
蕭祈被簇擁著出了宮門。
他好幾次想要回眸,卻都被著急的宮女太監們擋住。
漸行漸遠。
我快要看不見人潮中的他了。
直到手心傳來又濕又刺的觸感。
桂花糕在舔我的手。
我垂眸,看向腕上朱砂痣。
自從扳倒太傅和蕭哲,這顆痣就不如原先濃烈了。
我因這顆朱砂痣來到此世。
或許在朱砂痣消失時,我也會被迫離開。
回到……那個永失蕭祈的雪夜。
不能細想了。
我只知道,我要儘快解決一個人。
這些日子,朝堂上出了件大事。
——鎮北軍大勝還朝,段小侯爺不日抵京。
22
上一世,殿下視段長風為摯友。
段長風卻為顧彥做偽證,污蔑殿下與他通信,意圖謀反。
他做的這一切,只是因為見不慣殿下那副溫柔慈悲的樣子。
所以他處心積慮,將高嶺之花拉下神壇。
他要他的目光只能看向自己一人,再裝不下眾生,來滿足自己變態的佔有欲。
前世蕭祈登基後,最先殺的就是他。
段家世代侯爵,在朝中根基頗深。
如今沒有了太傅和蕭哲和他裡應外合。
妙法圓寂後,我接任國師,亦在宮中培養起自己的勢力。
想要動段長風,依舊不容易。
可是。
我想起那些折辱和踐踏。
恨不得即刻手刃了他。
「嗷嗚!」
手中不自覺用力,桂花糕被我勒疼了。
氣鼓鼓地從我懷中跳了下去,委屈地控訴我。
就在這時,有人匆匆趕來報信。
「段長風脫離大軍,取道小路回京,現已入城。」
夜色低垂,我猛然起身。
段長風沒帶侍衛,一個人回來了。
而且是偷偷跑回來的。
機會來了。
23
我在夜市中找到段長風時。
他正在調戲一個姑娘,搶了人家的花燈不肯還。
握著匕首的手心微微出了汗。
我深吸一口氣。
雲苓。
我告誡自己。
若今夜之事能成,殿下再無後顧之憂。
我的時間不多了。
趁他戲弄那個姑娘的間隙。
我抬手,袖中利刃閃過夜色。
——喀拉。
極沉悶的一聲響,鋒刃紮入他的脖頸。
段長風的反應太快了。
幾乎是生死間訓練出的本能。
他的身體動了一下。
錯開命門,躲開了這本該必死的一擊。
如同被激怒的野獸。
他死死握住刃,任由手心被割得鮮血淋漓。
另一隻手,格擋了我七八個同夥,順勢折斷了我的右臂。
他不顧其他的刺客的圍攻。
一招一式,老練狠辣,沖著我的命門來。
人群見血,慌亂地推搡起來。
「有刺客!」
「殺人了!殺人了!」
「快去報官!」
那一瞬間,熙熙攘攘的人群裡。
我看見一雙愕然的眼睛。
蕭祈在看我。
透過蒙面的黑布,仿佛要深深望進我的眼底。
對視一刹,我別開眼。
匕首幾乎被段長風彎折成廢鐵,噹啷落地。
我心中暗道不好。
再顧不得其他,飛身就往巷子裡鑽。
段長風捂著脖頸怒吼。
他今夜認准了我,追了上來。
「小爺一定要殺了你!」
夜風吹得衣袍鼓蕩。
我聞見身後人深重的血腥氣。
只顧往更深更破的巷子裡逃竄。
段長風常年征戰在外,而我自幼像老鼠一樣穿梭在上京的大街小巷。
論對這些巷弄的熟悉程度,他不如我。
很快,再繞過兩個暗巷,身後的段長風徹底被甩開。
我脫力般跪坐在地上。
捂著胸口,止不住地喘息。
小腹處的衣料被血浸濕一片。
刺殺不成,斷了只手,身上還被捅了個血窟窿。
段長風的警惕性,比我預料的還要高。
這次是我輕敵了。
由遠及近,火光亮起,很多人的腳步聲夾雜在夜色裡。
官府的人追來了。
我歪歪扭扭地站了起來。
剛走出一步。
黑暗裡,響起一道冷冷的聲音。
這人一路追來,氣都沒喘勻。
「站住。」
我渾身一僵。
再也顧不得疼,飛身就跑。
「雲苓,你敢?!」
蕭祈咬牙切齒。
「你若敢跑,孤回去就打斷你的腿。」
「孤說到做到。」
我想,完了。
剛幹點壞事,就被抓了個准。
殿下這回是真生氣了。
……他不會真要把我抓回去,就地正法吧?
我故作柔弱地捂著小腹。
往蕭祈的方向踉蹌了幾步。
「殿下,好疼啊……」
看准方向,我猛然往他身上倒去。
蕭祈下意識將我接住。
他摸了一手血,慌了神。
「雲苓?!」
我聞著他身上沉雅的宮香。
假裝昏了過去。
殿下憐憫弱小,想必會先將我帶回宮醫治,再行責問。
至於段長風……
他現在還沒有露出馬腳。
殺他一事,還需從長計議。
24
段長風顏面盡失,氣到跳腳。
嚷嚷著等揪出刺客,非要將此人千刀萬剮。
「阿祈,你說是不是見鬼了?」
「那晚全城戒嚴,整個上京城都被翻過來了!」
「就這樣,卻還是讓刺客跑了!」
見蕭祈不理他。
段長風「哎呦哎呦」喊痛。
仿佛不能自理,要蕭祈幫他上藥。
蕭祈掀起眼簾。
終於說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話。
「你手斷了?」
段長風打量著他的神情。
「阿祈,你撿的那只白老虎又惹你生氣了?」
「叫什麼來著?茯苓糕?」
蕭祈冷笑一聲。
隔著一扇屏風,我聽得膽戰心驚。
那夜,蕭祈將我塞進馬車,躲過盤查帶回宮。
往燈下一坐,看清我渾身是血的狼狽樣子。
幾乎壓抑不住自己的怒火。
兩輩子。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這麼生氣。
他問,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說,因為我和他有仇。
什麼仇?
血海深仇。
蕭祈問不出我的話。
索性將我扣在偏殿裡養傷。
任由段長風抓不到人,無能狂怒。
我也搞不懂蕭祈是怎麼想的。
段長風前腳剛走。
我緊接著就從屏風後鑽了出來。
「殿下。」
我心虛地輕咳了聲。
「摘星閣還堆積著事務,我該回去了。」
不等蕭祈開口,我轉身就溜。
「雲苓,你敢?!」
又是這句話。
我在心中歎息。
殿下,我沒什麼不敢的。
我的膽子,其實比你想的大。
卻還是乖巧地停住了腳步。
緋色的衣袖垂落在我面前。
「殿下。」
我仰頭看他,一字一頓。
「你攔不住我的。」
段長風,我是一定要殺的。
見我這樣理直氣壯,蕭祈氣急。
「段家世代侯爵,功高蓋主,段長風更是老侯爺獨子。」
「當眾行刺,你不要命了?」
「要是被抓到,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原來是怕我被抓到。
我認真道:「殿下放心。」
「若被抓到,我一定自毀面目,絕不連累東宮。」
「……你!」
蕭祈被氣得夠嗆。
「孤不是這個意思。」
我眉尖輕蹙。
那是什麼意思?
蕭祈盯著我看了半天。
終於敗下陣來。
「孤只是……擔心。」
「這些天,孤總是反復想起那晚。」
他的聲音在顫,忽而低不可聞。
「若是孤來遲一刻。」
「還能見到你嗎?」
全城戒嚴,官兵將大街小巷封鎖,要甕中捉鼈。
我真的跑得掉嗎?
從來一往無前的殿下,此刻,在後怕。
原來。他不怪我要殺他的好友。
我訥訥低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雲苓答應殿下,往後,不再冒險。」
都是我太魯莽了。
殿下,不要難過了。
25
夏去秋來。
我的傷基本上好全。
段長風遇刺一事也因抓不到刺客,不了了之。
轉眼到了白鷺山秋獵。
蕭祈身著玄色勁裝,一箭射中靶心,拔得頭籌。
滿堂喝彩,秦綰笑著遞上帕子。
「殿下,擦擦汗,休息一下吧。」
這次秋獵,皇后特意叮囑了她來。
連駐紮的營帳也緊挨著蕭祈的。
蕭祈婉言拒絕,從袖中抽出另一方舊舊的錦帕。
我瞅著那帕子,怎麼看怎麼眼熟。
秦綰看清上面的圖案。
緊繃的臉忽然輕鬆下來。
「這帕上的公雞是殿下自己繡的吧。」
「殿下喜歡這個圖案麼?」
「改日,臣女給殿下再繡一方。」
蕭祈的眼角抽了抽。
他悶聲道:「這是鳳凰。」
我絕望地閉了閉眼。
這帕子,是從前有一年,蕭祈纏著我要的生辰禮。
我殺人越貨的本事不錯。
但繡起花來,歪歪扭扭,醜得沒眼看。
見氣氛陷入尷尬。
我輕咳一聲,正要打圓場。
旁邊,忽然想起一道輕佻的聲音。
「別管殿下,他就是這樣不解風情。」
「殿下不肯要,秦姑娘不如送我一方?」
段長風抱臂,不知旁觀了多久。
他的目光笑嘻嘻地掃來。
「神女的手生得巧,不知有沒有為殿下做過女紅?」
秦綰聞言,輕笑出聲。
「小侯爺慎言呀,神女怎會沾染此等俗事。」
段長風似笑非笑,「但願神女真的那般不染塵埃才好呢。」
「否則,豈不欺世盜名,誑時惑眾?」
來者不善。話中有話。
蕭祈蹙眉打斷。
「神女乃父皇欽定,豈容爾等妄議?」
我對上段長風的目光。
看清了裡面的戲謔和嘲弄。
「小侯爺想說什麼?」
段長風笑起來。
「神女既能夜觀天象,想必目力不俗。百步穿楊,亦不在話下。」
「敢不敢和我比一比射藝?」
蕭祈想要阻止,被我攔住。
他敢這樣當眾發難,想必是知道了什麼。
而且,是有備而來。
與其退避,倒不如看看他要幹什麼。
段長風得逞地笑了。
「神女若比不過我一介肉體凡胎,這雙觀星的妙目,豈不有名無實?」
原來如此。
我輕笑著回敬。
「聽聞小侯爺能在萬軍中一箭射落敵首,小小年紀便戰功赫赫。」
「若輸給我,這雙鷹眼豈非浪得虛名?」
「不知那累累戰功,又有幾分真、幾分假呢?」
段長風的臉瞬間變得鐵青。
「神女就這麼有把握贏過我?」
「不,我相信殿下。」
我轉眸,看向面沉似水的蕭祈。
「我不通射藝,還請殿下教我。」
26
少年人溫熱的胸膛抵在身後。
他的頭擱在我的肩膀上,擺正我的姿勢。
「前肩壓實。」
包裹著我的手,牽引我開弓拉弦。
「搭箭空開。」
吐息近在耳畔,帶著點沙啞。
鬆手的瞬間,我驀然抬眼,看向他認真的側顏。
這一幕,似曾相識。
前世有一年,殿下教我射箭,說的也是同樣的話。
不過那時他病得起不了身。
披著大氅,坐在不遠處,指導著我怎樣站立和翻腕。
回憶裡的我,故作老練地拉弓,同樣射出那一箭。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
銀光一閃,箭鏃已經沒入靶心。
蕭祈到底是少年心性。
見我第一箭就射的這樣好,得意極了,眼中都是亮晶晶的笑意。
他雀躍道:「你射得很好!」
回憶裡,那只箭我射的歪歪扭扭,甚至沒有出現在靶上。
殿下被逗笑了。
笑著笑著,他抑制不住地咳嗽,又有些傷懷。
「若是我身體好一些,就可以手把手教你。」
「不過,你射得很好。」
他抬眸,目光溫柔極了。
「阿苓是我最有天賦的學生。」
那個時候,我總覺得殿下在安慰我。
能把箭射沒的人,算哪門子有天賦。
後來我才知道,他沒騙我。
殿下這輩子,也就教過我一個人射箭。
我作為他唯一的學生,自然是……最有天賦的。
跨越前世今生。
相似的場景。相同的話。
我忍著眼淚,輕聲道。
「因為殿下教的好呀。」
我不是最好的學生。
殿下卻是最好的老師。
段長風冷眼旁觀,不耐煩地把玩重弓。
開始陰陽怪氣。
「怎麼,神女這就學會射箭了?」
「等會輸了,可別說我欺負你啊。」
「不如,你給自己算一卦,看看今天有幾成勝率?」
我不置可否。
「我已經算過了。」
段長風愣了一下。
「……什麼?」
言語間,我已經挑好了弓,回眸一笑。
「十成。」
「贏你而已,綽綽有餘。」
這是殿下曾教我的箭術。
我絕不會輸。
27
段長風輪番搭箭、拉弓,一氣呵成。
三支白毛羽箭前後正中靶心。
眾人叫好,段長風輕蔑挑眉,朝我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看他一眼。
將三支羽箭一起搭在了弦上。
人群竊竊私語。
「連小侯爺一次都只射一支,神女未免太過自信。」
「她這般,怕是連弓都拉不開吧!」
「我看,這就是自亂陣腳了……」
段長風抱臂嗤笑:「不自量力。」
我盯著遠方,腦中,卻是病榻上殿下溫柔的神情。
他說:「阿苓是我最有天賦的學生。」
殿下精通六藝,騎射尤其出色。
他少年時,一箭射死猛虎,是上京城最負盛名的天之驕子。
我想,老師,我沒有辱沒你的聲名。
為了你這句話,上輩子,我將箭術練得爐火純青。
雖然不能射死猛虎,也能輕鬆命中百步外的柳葉。
我不再是當初能將箭射丟的小姑娘了。
弓成滿月。
鏑鳴聲響,三支白毛羽箭離弦。
一支正中靶心,射進了段長風三支箭中間的夾縫。
一支射中遠處樹上的野果,不偏不倚,正中紅心。
最後一支,擦著段長風的腦袋,釘進了樹幹之中。
驚落滿樹綠葉。
鴉雀無聲。
蕭祈驚歎地看著我。
段長風面色難看,仍在嘴硬。
「比試規則是射中箭靶,命中的箭多者勝。」
「你就是射到我頭上,靶上也只有一支箭,又有何用?」
我意味不明地笑了聲。
下一刻,人群中發出驚呼。
段長風愕然抬眼。
箭靶上,只剩下我的一支羽箭。
那一箭力道之大,竟將段長風的三支箭都震落下去。
我對上蕭祈的眼神,很輕地笑了。
「小侯爺,承讓。」
28
月色清明。
我對著燭火,琢磨著怎麼繡一只好看點的鳳凰。
營帳中,來了個不速之客。
雪亮的刀光閃過我的眼簾。
直直向我脖頸削去。
幾乎是身體的本能反應,我仰身避退。
再回身,袖中匕首反手刺去。
瞬息之間,已經過了七八招。
直到他將我壓在榻邊。
我挑落他蒙面的黑布。
「……是你。」
段長風的拇指摁過我的眼尾。
「秦姑娘說得沒錯,那晚果然是你。」
「神女閣下——」
「可教小爺好找啊。」
秦綰?
我恍然大悟。
那晚見過我的,不止蕭祈一人。
還有後追來的秦綰。
若不是她告密。
段長風絕無可能懷疑到我頭上。
下一刻,他悶哼,被迫後退。
我拔出紮進他小腹的匕首。
鮮血飛濺,滴滴答答,弄髒了新繡的錦帕。
嘖。
我嫌惡皺眉。
抓住了段長風的手。
段長風舔了舔唇
「怎麼,神女現在害怕了?」
「求我。」笑容輕佻。
「求的小爺心情好了,就放過你了呢?」
玩味的目光落在我打鬥間松垮的衣領上。
我喘過氣,沖著帳外大喊。
「來人啊!有刺客!」
段長風一愣。
古怪地笑了,無不嘲諷。
「不會有人來救你的。」
他索性大大咧咧掀開帳子。
如他所言,巡邏的侍衛連個人影都沒有。
「陛下遇刺,侍衛都去救駕了。」
「又有誰來救你呢?」
電光火石間,我瞳孔緊縮,明白了他的話外之音。
「你敢?!」
他笑起來,野心明晃晃裝在眼睛裡。
「有何不敢?」
「不過,我暫時不殺你。」
「你不是神女嗎?我無比期待,你被我們扯下神壇那天。」
我蹙眉,「我們?」
段長風嘖了聲,「他若是知道,你就這樣忘了他,恐怕恨得發狂。」
「你得罪的人,可不止我一個。」
29
我匆匆趕到大帳,終於明白了段長風的意思。
皇帝遇刺。
千鈞一髮之際,有個人撲上去替他擋了一刀。
二皇子蕭哲。
幾年不見,他長成了少年人的模樣。
眉目深邃陰鬱,再無半分往日天真的神采。
來不及包紮那處還在流血的傷口。
他流淚自白。
這幾年在冷宮,他日夜反省自己的罪孽,後悔不迭。
此次秋獵,他求了段長風,扮作段家的家僕隨行。
只是為了再見見自己的父皇和太子皇兄。
他不求將功折罪。
只求父皇不要不見他。
鮮血大片大片浸濕衣衫。
原來是一出自導自演的苦肉計。
皇帝歎息。眼中唯有心疼。
「當年你年紀尚小,難免受奸人蠱惑。」
「若真心悔過,便好。」
蕭哲謝恩。
模樣感激涕零,乖巧極了。
只有我看見。
他起身時,朝著我的方向彎起唇角,虎牙尖尖。
如同獸類展示利齒。
我看清了那雙病態的眼睛。
也看懂了他的唇語。
——神女姐姐,別來無恙?
身邊的蕭祈卻不動聲色地擋住了他的目光。
抬眼,正對上他控訴的眼神。
「?」
我有點摸不著頭腦。
蕭祈冷靜道:「今晚,你一進來就盯著他。」
我茫然,「是啊。」
蕭祈的臉色變了變。
他沉著臉,朝蕭哲冷冷道。
「神女忙碌。平日不見閒人。」
「你若想要敘舊,不妨來找孤。」
蕭哲笑容甜膩。
「如此甚好。」
30
蕭哲和段長風的關係,並沒有我想得那麼簡單。
他們之間,或許達成了什麼交易。
蕭哲如今無權無勢,段長風到底看中了他什麼,願意助他一臂之力,和他結盟?
今日是秋獵的最後一日。
出乎意料的平靜。
眼下,蕭祈追著野狐進了山林。
他自第一日進山就心心念念,要獵一塊柔軟的皮毛。
身邊的侍衛越來越少。
我抿了抿唇,策馬追了上去。
就在進林的那一刻。變故陡生。
一支淬著寒光的箭,冷不丁從暗處射來。
蕭祈回身,冷箭擦肩而過。
剛松一口氣,卻見蕭祈瞳孔緊縮。
「阿苓!」
數十支冷箭齊齊射向我。
原來先前一箭,只是虛張聲勢。
這次是沖著我來的。
樹葉沙沙作響,我看清了無數隱匿在樹叢中的黑衣殺手。
我咬牙,「殿下,走!」
蕭祈不語,抬手又是三箭,埋伏在我身後的黑衣人哀叫倒地。
煙霧彈自空中炸響。
混亂中,我和蕭祈失散。
見這些殺手都是沖著我來的,往林子深處鑽。
地形複雜,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卻看見前方,是斷裂的懸崖。
那兒有個熟悉的人影。
段長風剛將一隻野獾收進馬後的側袋中。
身後追兵已至。
我掉轉馬頭,看向愕然回眸的段長風。
他面色驚恐。
「你要幹什——呃!」
索性將懸崖邊的段長風一起撞了下去。
急速下落的過程中,我死死揪住他的衣襟,壓在他身上。
確保先砸在地上的人,是他。
段長風氣急敗壞地掰我的手。
「你瘋了!
我狠狠咬在他手背上,他吃痛鬆手。
我想,若今日命喪於此,帶走一個是一個。
不虧。
31
斷崖下,樹木枝椏橫生。
好消息:我沒摔死。
壞消息:段長風也沒摔死。
這是我們被困在穀底的第三天。
段長風鼻青臉腫地坐在山洞的角落。
他被細小的樹杈劃傷了臉。
察覺到我在看他,警惕抬眸。
「你又想幹什麼?」
昨晚趁他熟睡,我用衣服死死捂住他口鼻。
可惜失敗了。他掙扎的力道太大,把我掀翻了出去。
於是今天早上,他就一直這樣看著我。
我冷笑:「你晚上最好睜著眼睛睡覺。」
我摸了摸脖頸,上面還有淤青。
那是前天,他試圖掐死我留下的痕跡。
但他也沒成功。
我的袖中還藏著一根簪子。
狠狠紮進了他的後脖頸。
逼迫他松了手。
這些天,我和他一直在試圖殺掉對方。
段長風煩躁撓頭。
「我說了,這次的刺客,與我無關!」
「是蕭哲那小子按捺不住了,要對你下手!」
神情不似作偽。
我漫不經心問:「那你到底看中了蕭哲什麼,要和他結盟?」
「因為他好操控啊。」
段長風意味不明地笑了。
「一個沒有權勢的皇子,除了依附我,還能做什麼?」
那一瞬間,我確信看見了這人的野心。
段家功高震主,怎麼甘心只為人臣。
他要扶持傀儡皇帝。
可是蕭哲,並沒有那麼好控制。
上輩子,蕭哲上位成功後,暗中分化武將。
等段長風回過神時,手上的兵權已經所剩無幾,只得倉皇逃回北疆。
前世殿下的復仇之路。
第一步,就是找勢力最單薄的段長風算帳。
拿他的血祭旗。
我面上不顯,只道。
「那小侯爺可要當心,傀儡噬主。」
段長風輕蔑道:「就憑他?」
他未免太過自信了。
我裝作不經意地提醒他。
「這次他找來的刺客,你果然不知情?」
蕭哲這次,確實是太魯莽了。
即使他再恨我。
也不該在這個時候明目張膽地殺我。
段長風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擅作主張。
看來冷宮幾年,把蕭哲關傻了。
眼前人面色陰沉下來。
我想,成了。
嫌隙的種子一旦種下,長成參天大樹,指日可待。
我要他們離心。
然後,分而破之。
32
斷崖下的這片林子,終年大霧彌漫。
我找了好幾次路,最後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山洞前。
這是被困在穀底的第七天。
「別費力氣了。」
段長風掀起眼皮。
「你若這麼想找死,不如讓我掐死你,以泄我心頭憤恨。」
他身上最後一枚求救的煙霧彈,在剛剛用完了。
搜救的人卻連個影子都沒有。
他現在心情很壞。
我冷笑,「在我眼裡,你和蕭哲是一夥的。」
「蕭哲害我,就是你害我。」
「至於我報復哪個,都是一樣的。」
段長風氣急敗壞。
「你這個女人,怎麼這般不講道理?!」
我也怒極反笑。
「有本事,你把蕭哲殺了,我就放過你。」
段長風像是在認真考慮這個提議。
「當真?」
我的神情要多無辜有多無辜。
「自然。」
自然是假的。
他們兩個,我是一定要除掉的。
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33
不知不覺間,夜幕降臨。
這幾日損心勞神,思慮過度。
竟發起了高熱。
夢中,仍是當年春風樓的日子。
那天,我已經知道了鳳翎的真實身份。
昔日天之驕子,一朝淪落塵泥。
我驚痛又茫然。
殿下平靜垂眼,神色隱沒在天光裡。
他說,待在他身邊很危險,恨他的人很多,或許我哪天就會喪命。
若我現在離去,他不怪我。
當時的我,是怎麼說的呢?
我說,願為殿下鞍前馬後,至死不渝。
後來,我拿著殿下的親筆信四處奔走,聯絡曾經的舊部。
有一日,我聯繫上了東宮曾經的暗衛首領。
他也在尋找殿下。
大家蟄伏在暗處,只待殿下歸來。
我興沖沖地回去,想要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殿下。
然後我發現,殿下房間的門沒有關。
一點血腥氣鑽進我的鼻子。
我闖了進去。
卻在最後一道屏風前,頓住了腳步。
我看見了上面映照出的人影。
有個男人將殿下壓在了身下。
殿下手中握著一根金簪,正死死紮進那人的後脖頸。
一下。兩下。
男人死得不能再死。
「阿苓。」
可是殿下的影子在顫抖。
聲音近乎乞求。
他說:「不要看。」
很多年後,殿下自刎的雪夜。
久違的,我又在殿下的臉上,看到了那樣的神情。
「雲苓,我好髒。」
「……不要看。」
夢中,我的心像被一隻大手揉成一團。
痛得幾乎不能呼吸。
……不對。
求生的本能讓我猛然睜眼。
正對上段長風冷漠的眼睛。
他死死掐住我的脖頸,竟故技重施,還想殺我。
段長風笑起來。
「我想了一宿,決定還是先殺了你,再去收拾蕭哲。」
「你身上的變數太多了,我實在不放心。」
頸間的手越收越緊,我臉色青白,掙扎的動作越來越弱。
瞳孔努力聚焦,終於看清了——
段長風身後,有個黑影朝他直撲而來。
一聲長長的狼嘯響起。
34
段長風背後受擊,被迫鬆開了我的脖頸。
他死死盯著來人,既驚且怒。
「你是誰?!」
那人沒有回答,徑直走到了我面前。
操著一口奇怪的腔調,生硬地問。
「活著……嗎?」
我嗆咳著,眼前一點點清晰起來。
那是個頗為野性的少年。
赤裸著上身,只在小腹處圍了一塊動物的皮毛。
長而卷的黑髮披散,幾乎到了赤裸的腳踝。
而且。
這個少年,有著一雙野獸似的Ťũ̂₄,琥珀色的眼睛。
如此陌生。如此熟悉。
我震驚道:「阿朔?!」
儘管他這樣潦草,我還是認出來了。
面前這人,是前世東宮的暗衛首領,我曾經的同僚。
不過,他現在為什麼不穿衣服啊?!
少年困惑地歪了歪腦袋。
費力地理解著我的話。
他忽然起身,扯著袖擺就要把我拉出去。
段長風驚疑不定。
「你認識他?」
我不置可否,狠狠瞪他一眼。
你給我等著。
七拐八拐,阿朔把我帶進了另一個山洞。
石臺上,躺著兩具枯瘦的狼屍。
我曾聽過一個傳說,母狼叼走遺棄的嬰兒,當作狼崽撫養。
嬰兒長大後,習性與狼相象,不通人語。
世人稱之為「狼孩」。
我的目光落在在角落裡扒拉東西的阿朔身上。
原來前世打架兇狠卻沉默寡言的冰塊臉同僚,是這個來頭。
也不知道殿下是怎麼把他撿回來的。
阿朔在枯草中翻找了半天,終於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珍而重之地,交到了我手裡。
那是一個舊舊的錦囊。
看繡工,和我菜得不相上下。
看布料,倒還不錯,有些像東宮今年新進的樣式。
我打開抖了抖。
裡面裝著些我不認識的草藥,已經乾枯了。
「這是什麼?」
阿朔指了指我。
又磕磕巴巴開口,「報、恩。」
我想,這個香囊,或許東宮有關。
他在我身上聞到了相似的味道,所以跟著我?
我拼拼湊湊,得出一個模糊的結論。
——東宮曾有人救了阿朔,並留下這個香囊。我常年進出東宮,沾染了相似的味道。阿朔發覺了,要跟著我回東宮報恩。
沉思間,阿朔已經組織出了一句完整的話。
「名字。」他說。「我……跟著你。」
我微微一怔。
「那你就叫阿朔吧。」
阿朔還在盯我,想知道為什麼。
我靈機一動。
「因為今日是朔日。」
前世,阿朔是殿下撿回來的。
這個名字自然也是殿下取的。
我不知道是什麼含義,只好生搬硬套。
「阿朔。」我輕聲道。
「我是雲苓,你願意和我回東宮,一起保護殿下麼?」
就像前世那樣,我們一起追隨殿下。
當他的盾,也當他手中最利的刃。
35
回到山洞時,段長風已不見蹤影。
他今夜殺我不成,又見我有了援手。
怕我報復,自然是連夜跑了。
額頭還在發熱,見阿朔守在洞口,我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我是被掌心濕糲的觸感驚醒的。
一抬眼,阿朔跪坐在我面前,在舔我的手心。
那兒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最近這些天燥熱,總是癒合不了。
「阿朔!」我驚道:「你在幹什——」
下一刻。
我看見他「哇」地吐出一堆綠綠濕濕的草渣。
在我的掌心撫平了。
原來是在上藥。
我一言難盡地閉了閉眼,想要抽回我的手。
「傷……」
阿朔執著地看著我,「會死。」
他埋首,接著吭哧吭哧上藥。
我生無可戀地想。
在狼群裡長大的孩子,果然會襲承狼的習性……
上輩子,殿下到底是怎麼把他教成那個小古板性子的啊?
36
夜裡,我又發起了高熱。
反反復複,夢見從前的殿下。
蒼白的。清瘦的。病骨支離。顛沛流離。
昏昏沉沉間,我又聽見腳步聲。
阿朔今夜急得竄來竄去。
最後還是一步一回頭地找草去了。
想必,是他回來了。
我睜眼。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不然,我怎麼會看見小殿下。
他滿臉擔憂地看著我,絲毫不是方才蒼白病弱的模樣。
頭髮上沾了草葉,有些疲憊。
卻紅衣灼灼,怎麼也遮不住年少鮮活。
曾經春風樓的老鴇也愛給鳳翎穿紅衣。
輕紗似的,浮華又頹靡。
只是粗製濫造,蹭得皮膚上都是過敏的血點。
我的眼淚忽然就掉下來了。
是這樣的。
小殿下就該是眼前這個模樣。
小殿下就該穿這樣華貴柔軟的紅衣。
見我流淚,面前的小殿下有幾分慌張。
「阿苓!」
他無措地替我擦眼淚。
我想,蒼天垂憐,這個夢太真了。
「小殿下。」
我輕聲道:「我可以……抱你一下麼?」
話一出口,我就自嘲地笑了笑。
果然在夢中,我才敢提這麼逾矩的要求。
小殿下怔了怔。
不等他回答,我抬手,很輕地環住了他。
珍之重之,不敢用力。
我想,既然是夢。
那就讓我放縱一回吧。
37
秋獵回來後,南詔又獻上了一絕色美人。
哄得皇帝心猿意馬,夜夜流連忘返。
短短半月,就升到了嬪位,封號珍。
我暗中派人調查珍嬪的底細。
發現她是容貴人從前閨中的好友。
她進宮,恐怕也是為這個故人之子而來。
先有段長風與蕭哲交好。
後有貞嬪寵冠六宮。
皇后嗅到了一絲不對勁。
催促殿下迎娶太子妃,獲得盟友和助力。
這日,我被召到了鳳儀宮。
剛一進殿,就見皇后斂身,向我行了一個大禮。
我驚愕地扶起她。
「娘娘這是——」
皇后打斷我的話。
「這些年來,神女容顏依舊,本宮眼角卻有細紋了。」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皇后輕聲道。
「神女大恩,本宮未有一日敢忘。」
「只是凡人壽短,須臾百年。」
「還請神女,放過他。」
話中的「他」是誰,不用多說。
腦中一片空白,連呼吸都忘了。
我想,皇后看出我對殿下的私心了。
我看殿下的眼神,並不清白。
我忽然覺得羞赧。撇開眼,不敢看皇后。
「好。」
我幾乎落荒而逃。
卻在宮門處撞見了拜見皇后的秦綰。
她滿臉擔憂。
「神女的臉怎麼白成這樣。」
「莫不是,被皇后娘娘斥責了?」
我冷淡抬眉,「秦姑娘,慎言。」
「妄議皇后,當心皇上治你的罪。」
「你!」秦綰惱怒地跺腳。
「你居然威脅我,我要告訴皇后娘娘!」
我心不在焉,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借過。」
38
摘星閣前,遠遠看見那道探頭探腦的身影。
我腳步一頓,不動聲色地轉身。
「不許走!」
殿下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來。
如同幼時那樣,他扯著我的袖擺。
像只被拋棄的小獸,委屈又茫然。
「為什麼躲我?」
我垂眼,只是輕聲道。
「殿下逾矩了。」
趁他怔愣,我從他手中,一點點拽回了衣袖。
福了福身,轉身要走。
「阿苓!」
我狠狠心,裝作沒聽見。
卻又聽見他委屈巴巴問。
「阿苓,我的香囊呢?」
秋獵回來,我才知那晚不是夢境,是殿下真的來了。
想起那夜失禮的舉動。
我做好了殿下生氣或是疏遠的準備。
卻沒想到,他對我越發親近。
纏了我幾日,非要我給他做一個香囊。
殿下要的東西,自然要最好的。
我在東宮庫府裡挑了時興的錦緞,又向繡娘學了針法。
通了幾個宵,堪堪做好,就被皇后叫去了。
所以它一直藏在我袖中,沒能送出手。
我撇開眼,聲音發緊。
「對不起,我忘了。」
身後,傳來少年人不甘心的追問。
「那你還記得,今夜花燈遊,你答應了要陪孤一起去麼?」
我腳步不停,沒有回頭。
「對不起。」
39
我騙了殿下。
我還是要去花燈夜遊,只是不能和他一起。
只因今日,是前世殿下的忌日。
殿下生在錦繡堆,少年時鮮衣怒馬,好華燈煙火,極愛繁華。
這樣一個人,偏偏死在深冷的雪夜。
所以我想,為他挑一盞最好的花燈。
我確實看見了這樣的一盞燈。
紙上繪以鳳凰紋樣,外層夾著細紗,柔和又朦朧。
被掛在東市最高的閣樓上。
如同墜在夜色中的明珠。
「姑娘,掛在閣樓上的燈都不賣。」
店家見我摸出錢袋,笑眯眯地制止。
他指了指遠處人頭攢動的高閣。
「上閣比試,贏的人可以帶走花燈。」
我登上閣樓,松了口氣。
眾人比的是箭術。
身後,驀然傳來一個嬌俏女聲。
「神女閣下,也來逛這燈會呀?」
秦綰一身藕粉襦裙,懷裡抱著個兔子燈。
順著我的目光,她看見那盞鳳凰花燈。
忽然輕慢地笑了一聲。
「看來神女,真的很喜歡鳳凰。」
她從袖中摸出方帕子,在我面前抖開。
我怔住了。
那正是我從前送給殿下的帕子。
上面繡著那只拙劣的,被錯認成公雞的鳳凰。
「當時在獵場,我還疑惑。」
「殿下的東西想來是最好的,怎麼會有這樣粗製濫造的帕子。」
「現在想來,原來是神女繡的吧?」
我蹙眉,「怎麼會在你手上?」
秦綰笑道:「自然是殿下所贈。」
「我將來要做太子妃。夫妻一體,殿下的東西,哪樣不是隨我挑?」
她笑眯眯地警告。
「倒是神女,雖是世外之人,也該知曉男女大防。」
「殿下成婚後,可就不能再隨意出入東宮了。」
身後,忽然響起一道冷冷的聲音。
「孤怎麼不知道,什麼時候送過你帕子?」
秦綰愕然回頭。
殿下眸色深寒,他呵笑。
「秦姑娘未免太迫不及待了些。」
「現在就想插手東宮的事,孤同意了麼?」
秦綰變臉的速度堪比雜技班子。
她眼底蓄淚,將落不落。
「太子哥哥,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又轉移話題,搬出皇后壓人。
「今夜,是皇后娘娘讓我來找你的。」
那廂,比試已經叫到了我的號。
我起身拿弓。
秦綰小聲控訴。
「殿下,綰綰也想要那個花燈。」
「殿下贏回來給我,我就不告訴娘娘你今晚丟下我的事,好不好?」
殿下沒說話。
他拿起另一張弓,走到了我身側。
我瞥他一眼。
心頭堵堵的。
「殿下要和我搶燈麼?」
「不是。」他認真地搖了搖頭。
臉頰半籠在燈影裡,如暖玉生輝,比天邊țûₜ月還皎潔幾分。
少年人藏不住心事。
情意從眼睛裡跑出來,變成碎星。
殿下道:
「你喜歡那盞鯉魚燈嗎,我贏回來給你。」
40
我抱著自己贏回來的鳳凰燈,逃似的飛奔。
不敢細想殿下的那個眼神。
有一根遲鈍的弦被撥動。
心如擂鼓,忽然生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妄念。
——殿下會不會,也喜歡我?
一念既出,我驚得咬破了舌尖。
血腥味在口腔裡蔓延。
我與殿下雲泥之別。
我……豈敢。
我在護城河邊坐下。
鳳凰花燈隨水而去,飄飄搖搖。
這盞燈很漂亮,不知道前世的殿下能收到嗎?
我眼眶發酸。
殿下。我在心中悄悄道。
我會保護好小殿下,讓他喜樂無憂,一生順遂。
我發誓。
再睜眼,我被水上的情形一驚。
那盞鳳凰燈後,不知何時多了一盞胖胖的鯉魚燈。
後面跟著一串鴨子燈、兔子燈、蚌殼燈、鳥燈。
挨挨擠擠,好不熱鬧。
我驚異地睜大了眼睛。
少年人氣喘吁吁,用袖擺抹了抹汗。
眼神明亮,滿臉無辜。
「不知道你喜歡什麼燈,孤就都贏回來了。」
殿下撥了撥水,放下最後一盞蓮花燈。
不等我開口,搶白道。
「阿苓。別趕我走。」
「我只是……看見你一個人坐在這裡放燈,忽然很難過。」
他歪了歪腦袋,借著月光,打量我臉上的神情。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要把這盞燈給誰?」
我垂眸,輕聲道:「一個故人。」
一個比命還重要的故人。
殿下沉默下來。
半晌,他忽然開口,像是解釋。
「孤會和母后說清楚,孤心有所屬,不會娶秦綰。」
「阿苓。我只問你一句。」
殿下望進我的眼睛,聲音很輕。
「你對孤,可有半點喜歡?」
問的輕描淡寫。
我卻看見他藏著袖中的手攥得死緊。
眼中的光卻亮的嚇人。
仿佛我點一下頭,他就能交付後背,為我對抗皇后,對抗天下。
可是殿下。
我不需要你為我對抗任何人。
我只是想看你一生順遂。
「殿下。」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
響在夜風裡,沒什麼情緒。
「天色晚了,秦姑娘還在等你。」
對上殿下不可置信的目光,我強撐著笑。
快回去吧,殿下。
……
阿朔在摘星樓找到我的時候。
我喝得酩酊大醉。
看不出來,妙法表面上一本正經,私下卻藏了不少好酒。
他來不及喝,到頭來便宜了我。
天旋地轉。
阿朔蹙著眉將我從地上拎起來。
「冷。」
我有好長時間沒看見阿朔了。
他一回來就自請去暗衛營訓練。
問他原因,少年人悶聲悶氣,只說和禁軍統領打架輸了。
他十幾年來打遍山林無敵手。
一朝落敗,簡直是奇恥大辱。
我迷迷糊糊掀開眼皮。
從前的野狼少年,現在穿了衣服,收拾得乾乾淨淨。
黑色勁裝勾勒出寬肩長腿。
聽說迷倒了不少小宮女。
我被阿朔拽到了高臺上。
仰頭,明月當空。
我卻想起殿下燈影下的側顏。
——「你對孤,可有半點喜歡?」
「喜歡……」
我睜著眼睛,喃喃自語。
阿朔正四處給我找被子。
他沒聽清,鼻腔裡發出一個疑惑的音節。
「唔?」
我忽然就淚如雨下。
「……喜歡,月亮。」
41
殿下再沒來過摘星閣。
從前是我躲著他。
現在角色調換,變成了他躲我。
宮中,漸漸傳出神女和殿下不和的傳言。
有日東宮張燈結,我才知道,皇后找大相國寺的高僧合了庚帖。
殿下就快要娶太子妃了。
夜裡,我從摘星閣最高的地方望去。
總能看見東宮亮著一點微末的燈火。
殿下的身影就在燈燭下。
近在眼前。遠在天涯。
再半月,南詔使團進京。
我在宮門處,碰見了蕭哲。
他剛與一個使臣交談完。
眼睛一轉,目光就落在了我身上。
這人假惺惺道。
「聽聞秋獵的時候神女追逐一隻野兔,不小心墜崖了。」
「真是不小心哪。」
我看了眼遠處的有些緊張南詔使臣,輕笑一聲。
「二殿下與異國使臣勾連,傳出去也不好聽吧?」
蕭哲笑起來。
「父皇已命我為此次的禮官,與鴻臚寺一同負責使團事宜。」
「公事公辦,怎麼能叫勾連呢?」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總讓我覺得,他藏著壞心。
……
此次南詔使團中,有許多年輕氣盛的少年人。
看過馬球賽,便也嚷嚷著也要比一場。
上京城精通馬球的紈絝子弟數不勝數。
朝堂上,蕭哲獨獨向皇帝舉薦殿下應戰。
馬球場上能動的手腳極多。
每年因為意外墮馬的、摔斷手的、打斷腿的人數不勝數。
非死即殘。
「陛下,不可!」
我猛然出聲。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殿下——」
卻有一道玄色身影越過我。
「兒臣願為父皇分憂。」
手腕處忽然傳來尖銳的灼燒感。
我看向跪在身側的殿下,頭腦發懵。
段長風的目光在我們之間轉了一圈。
然後,他也主動請命。
「末將亦願為陛下分憂。」
42
我知道了腕上的灼痛來源何處。
那顆朱砂痣,又變淺了。
不祥的預感,在馬球賽那日達到了頂峰。
在那日之前,我安排了很多暗衛,預想了殿下被害的各種方式。
我要怎麼阻止、又該怎麼保護他。
所有的預案,在我踏出摘星樓的那一刻,都變成了無用功。
腕上的朱砂痣燙得嚇人。
下一刻,天旋地轉。
我狼狽地摔進了雪地裡。
驚動了瞌睡的小侍衛。
「什麼人?!」
冰冷的矛尖橫在我頸邊。
我怔然抬眼,小侍衛嚇了一跳。
「雲苓姑姑?!」
……久違的稱呼。
我環視一圈,目光頓住。
這是前世,殿下自刎的地方。
我回來了。
一念剛起,我瘋了似的往未央殿跑。
小侍衛驚恐道:「雲苓姑姑,您不能進去——」
晚了。
九十九盞長明燈靜靜燃燒。
將幽暗大殿照得如同白晝。
那張殿下登基後的畫像被高高供在後面。
我呆呆仰頭,和畫中人對視著。
他漠然、蒼白,眼中無悲亦無喜。
我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雲苓姑姑?」
新帝擔憂地望著我。
他是殿下親自挑選的宗室子。
我木然道:「這張像選得不好。」
「先帝太子時的畫像呢?」
新帝一愣。
他看著我滿面淚痕,幾近瘋魔的樣子。
不忍道:「先帝尚在潛邸時,曾被廢黜,舊物被盡數焚毀。」
「這是……先帝唯一留下的畫像。」
我又問,「先帝葬在何處?」
新帝沉默下來。
我看向他身後的大太監。
「你說!」
大太監咬牙,「先帝遺旨,死後將他燒成飛灰,撒入江河。」
「惟願形神俱滅,生生世世,不再為人。」
轟隆。
如同一道驚雷在腦中炸響。
我捂著心口,「哇」得嘔出一口血來。
淚如雨下。
我好疼,卻哭不出聲音。
跪伏在地上,渾身都在抽搐。
我意識到,我愛的那個人,在未來的時空裡。
已經真真切切的,灰飛煙滅了。
他不眷戀此生此世。
更不會收到那夜我贏回的鳳凰花燈。
我蜷了蜷手指。
抓得住什麼呢?
只抓得到長明燈張牙舞爪的黑影。
新帝不忍再看,輕聲歎息。
「姑姑,節哀罷。」
燭火在我眼中搖曳,越來越亮。
我眼前發白,卻在一個瞬間,耳邊響起清澈的童音。
——「雲、苓?」
——「神女,你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呀?」
小殿下。我想。還有小殿下。
小殿下還需要我。
可是,我怎樣才能回去?
我踉蹌著起身,跌跌撞撞,想要回到那片雪地。
卻在下一刻,失去了意識。
43
我在從前的時光裡過了七年。
光陰輪轉,在此間,亦是七年流逝。
宮人們竊竊議論,說七年前消失的雲苓姑姑回來了。
所以我醒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
時間的流速是一樣的。
來不及了。
我得快一點回去。
回到馬球場。
回到殿下身邊。
我去了大相國寺,卻得知胖和尚圓寂的消息。
一個癩頭僧站在了我面前。
他是胖和尚的徒弟,妙法的徒孫。
只一眼,他就念了聲佛號。
「施主身上,還有因果未了。」
「這是宮中貴人帶來的,今春最後一朵照殿紅。」
「贈予施主,了卻因果。」
什麼因果不因果!
我急道:「我要回去!」
「回到昭寧二十年,你可有辦法?」
癩頭僧將我渾身上下,細細瞧了個遍。
忽而拍手笑道。
「有趣,當真是有趣!」
「施主身上的因果若環,環環相扣,卻不知何處是頭啊!」
我愣住。
「什麼意思?」
癩頭僧不答,只笑。
「施主曾與我的師祖有過因緣。」
「今日,貧僧便送施主一程!」
他一拍我肩頭,眼前又是一陣顛倒。
我摔回了摘星閣。
「神女,神女大人!」
宮女慌張的臉在眼前清晰起來。
我忍著暈眩,抓住宮女的手。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馬球賽結束了嗎?太子殿下可還安好?」
宮女茫然,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慌亂。
「馬球賽已經結束了,殿下奪得魁首。」
擰著眉,費力地想了想。
「沒有聽說殿下受傷。」
我松了口氣。
心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殿下以後,或許不需要我的保護了。
我的小殿下,在不知不覺間,也長成可以獨當一面的大人了。
我很早之前許諾,我會保護殿下,直到他不需要的那天。
我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早。
早的令我欣慰又茫然。
腕上又傳來灼痛。
眼前的景物又開始搖晃。
我咬緊了舌根,血腥味讓我清醒過來。
我垂眸,那顆朱砂痣又淺了。
它在提醒我——沒有時間了。
可是,前世的仇敵還沒有解決掉。
我深吸一口氣,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有個人影在我腦中變得清晰。
侍女驚喜道:「神女大人,是要去找太子殿下嗎?」
「不是。」
我矢口否認,「不是。」
我要找的,是另一個人。
44
這段時間,宮中風言風語,說太子殿下和神女離心。
段長風顯然聽了不少。
他在宮門處堵了我好幾次。
每次說的話,都大差不差。
「殿下要娶太子妃,我卻還缺一位侯夫人。」
「別這麼著急拒絕。殿下有了國公府的助力,哪裡還需要神女呢。」
「良禽擇木而棲。你若想明白了,可以隨時來找我。」
「我很欣賞你。我們會是彼此,絕佳的盟友。」
他看起來深情款款。
仿佛幾個月前崖底,三番五次要殺我的不是他。
我每次都言簡意賅讓他滾。
不過現在,我沒有時間了。
我只能速戰速決。
於是這次,變成我在宮門口堵到了段長風。
見到我,他眉尖微挑。
不待他陰陽怪氣,我快速道。
「我答應你。」
段長風摸著我的脖頸,笑起來。
那裡曾有他想掐死我時留下的淤青。
「識時務者為俊傑。」
「早知如此,你之前何必和我鬥的死去活來。」
殿下來時,看見的就是這一幕。
「雲苓!」
我心中一跳。
躲開段長風的手,心虛地撇開眼。
「……殿下。」
玄色的衣擺垂落在我面前。
殿下今天穿的是箭袖騎裝,英姿颯爽。
我心亂如麻地想著,便聽殿下問。
「你今日,為什麼不來看我的馬球賽了?」
我默了默,低聲道。
「可是沒有我,殿下也能做的很好。」
我從來都知道的。
他是翱翔天際的鳳凰,而非為我豢養的黃雀。
終有一日,他要脫離我的庇護,飛到更廣闊的天地去。
未等殿下再開口。
段長風將我攬到了身後。
「阿苓是我的未婚妻,還請殿下不要逾矩。」
45
段長風常召我去侯府。
有時是議事,有時是閒聊,命其名曰親近盟友。
和他結盟的好處,很快就顯露出來。
這日,他書房裡找一本古籍,外間忽然響起腳步聲。
不止一人。
我下意識藏在錦屏後。
待到段長風和那人開始交談。
我才發現,那個人是蕭哲。
他是來和段長風,商議謀反之事的。
他說,皇帝被珍妃悄悄下了毒,身體損耗得所剩無幾。
南詔已經秘密反了。
真正的鎮南將軍早就死了,現在或者的是他們的冒牌貨。
此次進京的使團,僕從皆是死士所扮,可以一敵百。
城外,還秘密駐紮著一支精兵。
他希望段長風和他裡應外合,屆時打開城門,放人進來。
二則,段家有半塊虎符,他也想要得到這個助力。
等他坐上皇位,便與段長風共分天下。
段長風一一應允。
直到蕭哲走了,才懶懶出聲。
「出來。」
我心中咯噔一下。
裝作若無其事地從錦屏後鑽了出來。
「我是來找書的。」
我晃了晃手中的古籍,表示自己真的不是故意偷聽。
段長風好整以暇地望著我。
「你不會真覺得,我會跟著這個蠢貨反吧。」
他嗤笑,「他自己找死,還想拉上我。愚不可及。」
我假笑奉承,「小侯爺英明。」
下一刻,肩頭傳來一道巨力。
後腰狠狠撞到桌角,我悶哼一聲。
「你——」
「神女。」
狹小的空間裡,段長風傾身,將我牢牢壓制住。
「結盟一事,我已經讓你看到了我的誠意。」
「那你的呢?」
他的手按在我的腰帶上。
我咬牙,「慢著!」
段長風一雙眼睛似笑非笑看來。
「神女莫不是想要,空手套白狼?」
我鎮定抬眼,一本正經胡說八道。
「小侯爺急什麼。待你我結成夫妻,你便可以同享我的壽數。」
「神女之壽,長生無盡——你若不信,儘管在宮中找個人問問,這近十年裡,我的容顏是否依舊如初,一絲未改。」
段長風吞了口唾沫。
心神隱隱動搖。
上鉤了。
我接著胡謅。
「但在那之前,我必須焚香祭告上天。」
我忍著噁心,慢慢握住腰間的手。
「若真能長生無盡,永享權勢,又何必急於這一時之歡。」
「你說是嗎,小侯爺?」
46
宮中,很快傳來皇帝病重的消息。
段長風收到暗號,如約打開城門,放人入城。
蕭哲帶著兵馬,順利殺入了宮城。
一切異常地順利。
直到宮門在其後關上。
蕭哲聽見動靜,意識到不對,但為時已晚。
烏泱泱的大軍將他們包圍住。
段長風看見對面領兵而來的殿下。
轉眸看我,忽然笑了。
「你給他傳的消息?」
我搖頭。
「不是我。」
「這樣大的動靜,豈能瞞過殿下的眼睛。」
段長風「哦」了聲。
「若教我發現你吃裡爬外……」
「我絕不饒你。」
殿下一雙眼睛淡淡掃過來。
「段小侯爺,現在可不是搶功勞的時候。」
他冷冷道:「眼下,平叛才是正事。」
手指蜷了蜷,我撇開眼。
這支叛軍,來不及掀起浪,就已經被盡數絞殺。
我是在冷宮抓到竄逃的蕭哲的。
這座荒宮幾乎困死他整個少年時。
他走投無路時,卻選擇回到這裡。
「你以為我找不到你麼?」
我拎著長劍,打量著灰頭土臉的蕭哲。
他捂著腹部的血窟窿,。
「你就這樣恨我?」
我用劍尖,抬起他的下巴。
「你還記得,七年前,我對你說過的話麼?」
「——若你不願苟活,殺你,也無不可。」
「我這個人,向來守約。」
蕭哲的血要流幹了。
他眸色癲狂。
「我只是不甘心!」
「文韜武略,我哪一點比蕭祈差?」
「但父皇不會讓一個蠻女的兒子即位!」
說到激動處,他靠在幾塊長草的磚石上,不停咳嗽。
「所以一開始,我就沒有了爭位的資格。」
「哪怕我做的再好,哪怕太傅再怎麼誇獎我,父皇都不會多看我一眼!」
「可是我苦求不得的東西,憑什麼蕭祈生來就有?」
「你說,我不該恨他嗎?」
我歪了歪頭。
「你的怨恨,與我何干?」
誰負了你,你大可殺了誰。
只是殿下,從未辜負過你一絲一毫。
你千不該萬不該,踐踏別人的真心。
我冷冷道:「還有,你也沒自以為的那麼聰明。」
「就看這次的謀反,水準太過低劣,也別說你文韜武略哪一點比殿下差了。」
「你敢說,我都不好意思聽。」
「你確實是驕狂自傲,一無是處。」
蕭哲被氣得哇哇嘔血。
「你!?」
雪亮的劍光沒入他的咽喉。
早該結束了。
47
皇帝一病不起。
宮中要辦一場法事祈福。
命我擇良辰吉日,操辦此次祈福大典。
這些日子,腕上的朱砂痣淺得快要看不見了。
我總是心神恍惚,總覺得下一刻要被送回未來。
——沒有時間了。
有個聲音一遍遍地在心中提醒。
沒有時間了。
這夜,我在高臺觀雲。
望著天色,忽而有一個計畫在腦中成形。
翌日,我去了侯府。
段長風聽聞我的來意。
有些不可置信。
「你是說,祈福大典那日,要我在祭臺上舞劍?」
我面不改色地點頭。
「一則陛下病重,是因邪氣入體,小侯爺英武,必能驅散邪祟,護佑龍體。」
「二則,小侯爺可還記得我先前說的話?你我既要結為夫妻,共用長生,自然要先祭告天地神靈。」
段長風被我哄得心花怒放,應允下來。
他答應的這樣痛快,我自然要報答些什麼。
他的劍在平叛時折了,所以我準備送他一把好劍,讓他在祭台起舞時用上。
舉辦大典的日子,卻遲遲定不下來。
皇帝身邊的大太監來催了幾次。
每次,我都神神叨叨地勸回。
挑的地點在京郊朝歌山。
我夜夜觀測天象,為的就是再挑個良辰吉日。
貢品、吉服、祭台,全都準備好了。
萬事俱備,只等一個我口中的吉日。
終於,我在一個傍晚,派人給養心殿送信。
——就是明日。
我揉了揉酸脹的眼睛,走下摘星閣時。
卻撿到了一個醉醺醺的殿下。
他聽見動靜,一頭紮進了我懷裡。
「不許走!」
看來在此守株待兔多時了。
我聽話地停下了腳步,就聽見他委屈巴巴道。
「今日,是孤的生辰。」
「孤在閣下等了你好久。」
「你沒有來。」
我愕然。
這些日子忙於觀測天象,竟然忘記了他的生辰。
在我開口之前,殿下悶聲打斷。
「孤不要聽『對不起』。」
兩廂無言。
這是殿下的十七歲生辰。
前世,他就在這一年跌落穀底。
被背叛、被廢黜、被踐踏。
但如今不會。今生不會。往後都不會。
懷中的殿下闔著眼,像是醉暈過去了。
我悄悄召來宮女,正要將殿下送回去。
卻聽他悄聲道。
「阿苓。」
他沒有睡。
我輕輕道:「我在。」
「別和他走,好不好?」
「你想要什麼,孤都可以給你。」
「不要這樣……與虎謀皮。」
我沒有說話。
快了,殿下。
我在心中想著。
很快,一切就結束了。
48
祈福大典當日,晴空萬里。
我在朝歌山的高臺上祝禱。
段長風滿身銀甲,將那把沉重的黑色大劍舞得虎虎生風。
眾人皆跪伏在地。
唯有殿下蹙眉,看向遠處的天色。
所有的變故就是在那一刻發生的。
遠處的天幕,忽然出現了一朵濃黑的雲團。
轟隆——
驚雷在所有人耳邊炸響。
無風生雨,傾盆而下。
台下人群中,忽然響起一個驚恐的聲音。
「段小侯爺這是怎麼了?!」
方才舞劍的段長風摔倒在地,渾身抽搐。
身上冒出絲絲縷縷的黑煙。
那把我費勁心思尋來的劍已經被劈成兩截。
我佯裝惶恐Ṫù⁻,「小侯爺,你怎麼了?」
段長風的頭髮根根豎起。
他死死睜著眼睛,「你……竟敢!」
我偏過臉,朝他很輕地笑了一下。
「我敢。」
血海深仇,未有一日敢忘。
轉身,驚恐地跪下。
「白日驚雷,此乃天罰!」
我安排在人群中的人瞬間跪伏在地,跟著我惶恐磕頭。
「求神靈息怒!」
「求神靈息怒!」
越來越多的人被帶動。
也有段家人既驚且怒,提出質疑。
「神女,這就是你挑的良辰吉日?!」
然而這點懷疑的聲音,迅速被淹沒在更多的告罪聲裡了。
大雨瓢潑,將我澆得濕透。
髮絲縷粘在頰邊,我抬眼望天,蒼天不言。
剛剛那一瞥裡,我看清了殿下的神情。
他說,你瘋了。
我豈會不知。
眾目睽睽之下,段長風死了,我難辭其咎。
我沒有時間了。
我本來會有很多種辦法,徐徐圖之,殺人無形,便不必冒這樣的險。
可我沒有時間了。
轉念又想,真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我曾教過他觀雲測雨。
這一次的天象,眾人之中,也唯有他察覺。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我垂眸,腕上的朱砂痣徹底消失不見。
擋在他前路上的狼豺虎豹皆死盡。
今生今世,他都不會再落淚。
49
段家人沒準備讓我活過今天。
等不及下山,就要趁亂殺掉我。
吉服繁複,我挽著大袖,狼狽地拎著裙裾,在山林中逃竄。
不知不覺間,又被逼到了崖邊。
刀光寸寸逼近。
我心神恍惚,縱身躍下懸崖。
身後,卻傳來一身撕心裂肺的——
「雲苓!」
眼見我墜崖,他竟也想跳下來。
卻被後趕來的侍衛七手八腳地拽了回去。
對不起,殿下。
到了最後,還要讓你這樣難過一回。
急劇降落的過程中。
一點紅光照亮我的眼簾。
是那朵照殿紅。
半空中,它追隨著我的下落。
宛然與我對視。
又一次,癩頭僧的聲音幽幽響在耳畔:
「這是宮中貴人帶來的,今春最後一朵照殿紅。」
「贈予施主,了卻因果。」
耳畔風聲呼嘯。
癩頭僧拍手大笑。
「施主身上的因果若環,環環相扣,卻不知何處是頭啊!」
如果這就是我的因果,我的命數。
我不懼。
我伸手,抓住了那朵照殿紅。
滴答。
我從高處墜下。
如雲間一滴水,重新落入江流。
在時間這條長河裡,溯洄而上。
50
天旋地轉。
身下泥土鬆軟,我落回在地。
有什麼東西紮在我側臉,刺刺的。
春草柔軟,映入眼簾。
遠處,宮女太監跪倒一地。
皇后扶起我,難掩激動。
「顯靈了!神仙顯靈了!」
我困惑地眨了眨眼。
眼前的皇后約莫二十來歲。
烏髮如雲,年輕極了。
我這是……往回穿了?
環視四周,目光掃過祭壇、貢品、樂師、高僧。
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宮中正在舉行什麼祭祀儀式。
皇后攥著我的手。
「神仙是聽見本宮的禱告,特意來的麼?」
我身上還穿著祈福大典上那身繁複華麗的吉服。
看上去確實有被誤會成神仙的可能。
對上皇后殷切的眼神。
我輕咳了聲,佯裝鎮定。
「我雲遊至此,聽見樂聲,便來看看。」
「娘娘所求為何?」
皇后聞言,便要向我行大禮。
「求神仙,救救我兒!」
我手忙腳亂地扶起她。
這才發現,皇后小腹微隆,已經有了月份。
中宮所出,只有殿下一人。
我瞳孔緊縮,幾乎不可置信。
這廂,皇后已將前因後果都說了。
眼下是昭寧三年。
皇后在孕中受奸人所害,中了毒。
發現時已經晚了,毒素已經深入胎兒身體。
太醫只來得及清除母體的毒素。
餘下的,便束手無策。
只說若不能在這個孩子出生後的百天間解毒。
毒入心肺,必死無疑。
皇后淚眼汪汪,「神仙,可有解法?」
我沉默片刻。
「娘娘勿憂,我有辦法。」
前世登基後,殿下沉屙難愈,身體一天天衰竭。
我四處打聽,得知南詔有一種可治癒百疾的月神草,便遣人去求。
誰知只等來消息,月神草在二十多年前被兩個中原人取走了。
按現在的時間來算。
月神草極有可能還在南詔。
我若是動作快一些,說不定能搶在那兩人之前。
皇后得到我肯定的答覆。
激動得不知怎麼辦才好。
她含著淚,有些羞澀地將我的手貼上她的肚子。
「祈兒別怕。」她溫柔道:「母后請來神仙救你了。」
我的手比木頭還要僵硬。
下一刻,皇后的肚子動了一下。
很輕的力道,觸碰在我的掌心。
我險些落淚。
51
我要去南詔求藥。
剛出城,就遇見了一個和尚。
因為不給錢,被店家追殺了十條街,一路追出了城。
我看見他的時候。
他正要哭不哭地蹲在城牆下畫圈圈。
「師父,我不想遊歷了,我想回寺裡去。」
店家兇狠地捏他的耳朵。
「少廢話,十屜包子,不結帳就別想走。」
和尚委屈。
「師父說了,下山化緣,不用給錢。」
店家大怒。
「你見過哪個和尚吃肉包?」
「你這個假和尚!」
「還錢!」
我實在看不下去。
又覺得那個和尚的身形有些眼熟,像在哪裡見過。
索性在懷裡摸了個銀錠,拋了過去。
店家眉開眼笑地接過銀錠。
走前,又凶凶地威脅和尚。
「你這個賴皮!」
「再讓我看見你,打斷你的腿!」
和尚發出嚶嚶的聲音。
我歎了口氣,正要離去。
和尚卻忽然抬頭。
那是一雙堪稱驚豔的眼睛。
清澈澄明,如山上雪、葉間露。
這個人,我曾見過的。
和尚笑眯眯道:「小僧妙法,這廂有禮了。」
我被妙法纏上了。
這人騎著驢子,噠噠跟在我的馬後。
嘰嘰喳喳,比麻雀還聒噪。
我麻木地閉了閉眼睛。
這一路,我已經將他的身世摸了個清楚。
——他自己說的。
比如他是大相國寺的和尚,年方十五。
住持說他命中註定,活不過二十五歲。
索性放他下山遊歷。
這人奉行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剛下山一個月就破戒,大搖大擺進了賭坊。
輸光銀子,又到處化緣。
還挑剔得很,不吃菜包只吃肉包。
這廂,妙法還在小嘴叭叭。
「小僧轉念一想,還沒有喝過酒。」
「雲苓,你什麼時候帶小僧偷酒喝啊?」
我忍無可忍,「為什麼非要偷?」
妙法理直氣壯。
「因為既刺激又破戒啊!」
我:「……」
我沉默半晌,艱難開口。
「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施主請講。」
妙法笑眯眯道:「小僧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崩潰。
「你為什麼要跟著我啊?!」
因為跟著我,也刺激又破戒嗎?!
妙法搖頭晃腦。
「你是我下山後,唯一搭理我的人。」
「所以,小僧跟定你了。」
這人怎麼這麼無賴啊!
52
有妙法在,星夜兼程,雙重疲憊。
春去夏來,離京已有一月。
我看看地圖,又看看面前這片山林。
終於絕望地確定,我們走錯路了。
去南詔是應當西南而下,我們卻往正西走。
到了白鷺山。
妙法戳戳我的肩膀。
聲音小心翼翼。
「雲苓,你看前面那個綠眼睛的黑東西能吃嗎?」
我不耐煩抬頭。
「你又在胡說什——」
聲音猛然頓住。
月色下。山林裡。
幾十雙綠幽幽的眼睛將我們鎖定。
我倒吸一口涼氣。
妙法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開始掰手指。
一頭做炙肉、一頭做烤肉、還有一頭……
我額角青筋直跳,狠狠踩他的腳。
「它能把你吃了!」
「愣著幹什麼?跑啊!」
不管怎麼說,馬和驢和人,都是跑不過狼的。
我和妙法被狼叼走了。
妙法瑟瑟發抖,緊緊閉著眼睛,開始念經。
我氣笑了。
「現在念經有什麼用?」
「你指望感化這群狼,讓它們皈依佛法?」
「不是。」
妙法滿臉無辜,小小聲道。
「小僧在念往生咒,提前超度一下咱們。」
我捂著心口,深深吸了一口氣。
不多時,我們被叼回了狼窩。
頭狼沒有吃掉我們。
而是把我們扔進了山洞角落的草窩裡。
「嘶——」
妙法被摔懵了,揉著圓圓的腦袋。
他剛想支身坐起。
忽然摸到一團燙燙的東西。
瞬間慘叫著跳了起來。
「雲苓,救命!」
我順著他驚恐的目光看去。
「……」
在這個狼群老巢的草窩裡,有一個嬰兒。
而且,燒得渾身滾燙。
我被燙得縮回手,抬頭,正看見綠幽幽的狼眼。
「你想讓我……救他?」
頭狼哀哀叫了聲,似是回答。
我摸了摸嬰兒的脈搏。
托前世的福,為了照顧病弱的小鳳凰,我還學了醫術。
很快就診斷出,這孩子是熱傷風。
我在山林裡尋了幾種草藥。
用碎石搗碎了,喂進了嬰兒嘴裡。
這樣照顧了幾天,病漸漸好了。
嬰兒除了窩在母狼肚子旁吃奶,就是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我們。
妙法嘖嘖稱奇。
他膽子又大了起來,咿咿呀呀逗嬰兒玩。
玩哭了又還給母狼。
牙都沒長齊的嬰兒,氣得咬了他一口。
母狼轉頭看他一眼。
這下,妙法終於老實了。
我見嬰兒身上有很多蚊蟲叮咬的紅疹。
索性好人做到底,摘了些驅蟲安神的草藥,準備給他做一個香囊。
然後,我愣住了。
手邊的香囊是當年秋獵後,答應給殿下做的。
最後因為皇后懇求,沒能送出手,便一直帶在身邊。
不自覺的,我的腦海裡,浮現出阿朔那只舊舊的香囊。
東宮新供的布料。蹩腳的繡工。
還有……
那夜白鷺山,阿朔拜別死去的老狼,磕磕絆絆地說「報恩」。
我猛然起身。
山洞裡,嬰兒正窩在母狼肚子邊,睡的香甜。
我看著他的睡顏發呆。
這人眉梢眼角,確實有未來那個東宮暗衛頭領的影子。
妙法探出個頭。
「怎麼了,這小孩你認識?」
我怔怔回頭,妙法眨著那雙無辜的眼睛。
「到底怎麼了啊?」
我脫口而出。
「你的眼睛為什麼會瞎?」
為什麼九年後再見,他瞎了一雙雋妙的眼睛?
妙法暴跳如雷。
「雲苓,你詛咒我!」
我後知後覺這話逾矩。
「抱歉,我腦子一時糊塗了。」
「沒事沒事。」
見我沉默,妙法灑脫地一擺手。
「小僧可沒有生氣哦。」
「反正小僧的壽命不到十年了。」
「肯定活不到老眼昏花的時候,哈哈。」
……
我留下驅蟲安神的香囊,離開了白鷺山。
十七年後重逢,我們便以此物相認。
月下,我調轉馬頭,回頭再看了眼黛色山巒。
群狼夜嗥,如泣如訴。
阿朔,要好好長大。
53
初秋,我們抵達南詔。
人潮熙熙攘攘。
妙法扯著我鑽進去看熱鬧。
看了半天,原來是一個客居的中原人,拐走了祭司的最寵愛的小女兒。
所幸侍衛及時發現,把私奔的二人抓了回來。
祭司震怒,現下正押著那個中原人遊街。
我抬眼一看,倒吸一口涼氣。
那中原人被押在囚車裡,低著頭,脊樑卻挺得很直。
這分明是年輕的太傅顧彥。
那個祭司最寵愛的小女兒是誰,簡直呼之欲出。
我默默扯了扯妙法的衣擺。
「別看了,咱們還有正事要幹。」
我們是來求藥的。
妙法看得津津有味,被我扯出去,還意猶未盡地一步一回頭。
我面無表情地想。
往後你當了國師,這苦命鴛鴦一個先進宮當了貴人,一個後來成了太傅。
有得你看的。
我拿出皇后的給的信物,很快見到了大祭司。
「陛下與娘娘願以黃金萬兩,奇珍無數換得月神草。」
白髮蒼蒼的大祭司半闔著眼睛。
他搖了搖頭。
只道月神草是南詔至寶,恕他不能從命。
黃金萬兩,都毫不動搖。
上一世,那兩個中原人是怎麼取回的?
大祭司見我們不動。
再次催促。
「兩位,請回吧。」
我如遭雷擊,忽然想到什麼,不可置信地看向妙法。
傳聞裡的兩個中原人。
難不成,就是我和妙法?
妙法見我一臉緩不過神。
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這麼吃驚做什麼,一看你就沒被拒絕過。」
說著,他朝我擠了擠眼睛。
壓低了聲音。
「先走,小僧有個主意。」
54
夜半,我看著用黑布將自己的臉遮了個嚴嚴實實的人。
目光在那顆錚亮的光頭上遊移,不忍地收了回來。
沒眼看。
我誠懇道:「偽裝的很好,下次別裝了。」
妙法擰眉,「怎麼感覺被罵了。」
我假笑,「你這麼聰明,怎麼會呢?」
妙法終於確定了我在陰陽怪氣。
遂大怒。
一番折騰,將我的臉也蒙起來了。
妙法欣賞著他的作品,滿意拍手。
「竊賊出動!」
這次竊賊行動並不順利。
巡邏的侍衛,也太多了點。
我和妙法對視一眼。
隔著層黑布,都能看出對方臉上的凝重。
正當我們一籌莫展之際。
人群忽然騷動起來。
「風堇小姐又和那個中原人跑了!」
「追!去追!」
混亂裡,我感覺有個姑娘和我擦身而過。
飄揚的黑髮掃過我的臉頰。
我乍然抬眼,望進一雙憂鬱的眼睛。
雖未謀面,我卻好像知道了她的身份。
妙法催促,「快!就是現在!」
有個眼尖的侍衛看見了那個從我身邊跑過的姑娘。
他頓時瞪大了眼睛。
「風堇小姐在——」
袖中的小石頭飛出,擊中侍衛的睡穴。
他倒了下去,在混亂中微不足道。
我被妙法拉進了聖閣。
月色下,最後回眸看了眼姑娘逃竄的方向。
我想,若她能成功和顧彥私奔。
就不會被當成貢品送進宮。
顧彥就不會為尋心上人入朝為官。
不會在發現她死了之後,為她的孩子籌謀前路,無不用其極。
與其這樣,倒不如現在就成全了他們。
身側,妙法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扯著我的袖子,示意我仰頭。
月神草。
通體瑩白剔透,如同月光。
不過……
一隻色彩斑斕的大蛇,尾巴一圈圈環著這株聖草。
它是月神草的守護者。
察覺到外來者的闖入。
嘶嘶吐信,金黃色的豎瞳一瞬不瞬望著我們。
是一個攻擊的姿勢。
妙法的勝負欲被激發。
順手抄了根棍子,就要上前和這條大蛇決一死戰。
「嘭!」
身後,聖閣的門忽然開了。
侍衛蜂擁而入,將我們圍住。
祭司大怒,氣得鬍子都翹起來了。
「抓住這兩個中原竊賊!」
妙法丟開棍子大叫。
「誤會,都是誤會!」
無人理會。
推搡間,有什麼東西從我袖中掉了出來。
祭司隨意一瞥,看得眼睛都直了。
「等等!」
他指著地上那朵乾枯的紅花,聲音都在顫抖。
「這是什麼?」
我警惕地看他一眼,將花撿了起來。
「照殿紅。」
祭司陡然激動起來。
「中原人,你不是想要月神草嗎?」
「我和你換!」
這……說換就換了?
「這花有什麼神奇的地方嗎?」
話一出口,我自己就愣住了。
我是如何回溯時空的,我再清楚不過。
「這是南詔古籍裡,能夠溯洄時空的花。」
祭司戀戀不捨地望著我掌中衰敗的紅花。
我蹙眉,「可是它已經枯萎了。」
祭司搖頭,「它是種子。」
他在胸口虛虛描畫了個圖騰,目光虔誠。
「原來,它是真實存在的。」
我眉心突突直跳。
這朵照殿紅,癩頭僧說是宮中貴人所贈。
而宮中,只有一棵照殿紅,是殿下登基那年南詔送來的賀禮。
所以。
二十多年後,南詔進貢的那棵照殿紅。
它的花帶著我溯洄時空,留下了它的種子。
可若不是先有種子。
又怎麼會種出未來那棵照殿紅?
前因。後果。樁樁件件,我頭疼欲裂。
或許……
有一個念頭在腦中漸漸明晰。
因果不是一條線。
而是……一個圓。
所以,因果能夠倒置。
因可為果,果亦為因。
而過去、現在、未來,同時存在。
在這條光陰長河裡,無數個我在各個時間點裡奔走。
我們在同一時刻創造前因後果。
我們在為拯救殿下,共同努力。
可是,這個圓的開始和結束,又在什麼地方呢?
癩頭僧的大笑又一次在我耳邊響起。
舊日上空籠罩的陰影。
在此刻,如同復蘇的幽靈。
「施主身上的因果若環,環環相扣,卻不知何處是頭啊!」
……
在離開南詔邊境時。
侍衛們押著出逃的風堇,和我們擦肩而過。
我仔細看了眼,沒看見顧彥的身影。
這一次被抓回來的只有她一個。
她還是失敗了。
我回眸,少女低垂著腦袋,如同枯萎的花。
不久後,她會被當成南國最美麗的貢品,送進千裡外的皇城。
人們不記得她原本的名字。
她被留下的,只有容貴人這個封號。
生如此,死如此。
55
星夜兼程,終於在殿下的百日宴前趕了回來。
親眼見到小殿下服下月神草。
我剛松了一口氣。
低頭卻見這個白軟的小東西,一瞬不瞬地望著我。
「……」
我的心柔軟得一塌糊塗。
沒忍住,趁著皇后不注意,輕輕碰了碰他肉肉的小手。
「神仙。」
皇后和宮女吩咐完什麼,就要轉過頭。
我默不作聲地抽手。
卻被小殿下抓住了小指。
皇后回過頭,剛好將我抓了個正著。
她溫柔地笑了。
「還請神仙為祈兒取個小字,權當賜福。」
那一瞬間,我想起宮中的傳說。
——小殿下百日時,曾有一神仙雲遊至此,為他取字「鳳凰」。
我驟然顫抖起來。
皇后目光殷切,小殿下咿咿呀呀朝我伸手。
我的眼淚掉了下來。
然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而沙啞。
我說:「鳳凰。」
鳳凰要涅槃重生,但你不用,你一生順遂。
你永遠是鮮亮驕傲的小鳳凰。
萬千劫數,我替你擔。
56
翌日,就是殿下的百日宴。
皇后提前準備了抓周之禮,邀我同觀。
然後,我就看見——
小殿下略過眼前的金銀奇珍。
抓住了我的袖擺。
他「咯咯」笑了起來。
皇后有些尷尬。
「神仙,祈兒不是有意冒犯。」
我怔怔低頭,望進那雙彎彎的笑眼。
如同命運,一語成讖。
「……無妨。」
一個無傷大雅的小插曲。
日頭越來越烈,我的意識有一瞬的恍惚。
天色變幻,霞光萬丈,祥雲翻卷。
眾人皆被這天生異象所驚。
紛紛向高座上的帝后賀喜,說小殿下必然不凡。
妙法放下肘子,嘴上沾了一圈醬汁。
「雲苓,你怎麼了?」
「你的臉色很不好。」
我被這一聲喚回神。
才發現自己冷汗涔涔。
「我——」
耳畔,忽然響起一個飄渺沉冷的聲音。
【因果閉合,你該回去了。】
高臺上,小殿下似有所感,啼哭起來。
妙法驚呼,「雲苓,你的手?!」
袖下的手已經趨近透明。
他想抓住我,卻只徒勞地穿過我透明的身體。
他察覺到,我在一點點的消失。
「你要去哪兒啊?能帶上我嗎?」
我苦笑:「或許是未來,不成了。」
妙法急道:「那未來,我還能在哪兒見到你?」
「你說過要帶我偷酒喝的!」
我脫口而出,「宮中!」
我咬牙,聲音被風撕得稀碎。
「我會回來的,一定會!」
「不過下一次見面,我或許就不認識你了!」
「你一定要告訴我你的名字!」
妙法扯著嗓子。
「好!」
「那小僧備好酒,等你來喝!」
「不過,小僧還得等你多久啊?」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
要多久?
第一次溯洄,我回到了昭寧十二年。
見到了小殿下。
也見到了……妙法。
來不及說什麼,緊接著就是他圓寂的消息。
我忽然意識到。
我許諾妙法的下一面。
就是此生的最後一面。
下一刻,眼前的一切消失不見。
白茫茫的虛無裡,那天音又響起來了。
【你救他一次,卻困他一生。】
【時也。命也。】
我顫抖著問。
「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妙法瞎了?」
【他命數已定,衰老快於凡人十倍。】
【因為你一句歸來。他怕你認不出他。】
【用一雙眼睛,向神佛換了容顏永駐。】
那一瞬間,往事在眼前翻飛。
最後定格在,我在摘星閣找到的數十壇好酒上。
我當時還想。
妙法這和尚看上去一本正經,私下卻偷偷藏了這樣多的酒。
原來,如此。
因我一句歸來。
漫漫餘生,困死一隅。
昭寧十二年,昏暗的摘星閣裡。
我以為的初見,在他眼裡,是故人久別重逢。
他的聲音嘶啞如老朽,眉梢卻帶笑。
「小僧妙法。」
「神女,別來無恙?」
「你要喝酒嗎?」
恍若昭寧三年初見。
青澀小僧騎著驢,搖頭晃腦,吵吵鬧鬧。
「雲苓,你什麼時候帶小僧偷酒喝啊?」
恨對面,不相識。
57
昭寧三年春末,見皇后,遇一青澀賴皮小僧妙法。
仲夏夜,白鷺山救狼孩,十七年後再重逢,其名阿朔。
秋,至南詔,遇一對有情男女私奔,未果。
留下花種,久遠的未來,南詔以照殿紅賀新皇登基之喜。
初冬,攜月神草回宮。
小殿下百日宴,取字鳳凰。
冥冥之中,因果自有定數。
我抬眼,一條金色在長河在面前緩緩流淌。
我聽見了聲音。無數人的悲歡離合,愛恨歌哭。
【此河,名喚光陰。】
我嗓音滯澀,「那麼,我要回到哪裡去?」
【到來處來,到去處去。】
朱砂痣湮滅。照殿紅枯萎。
是時候,該回去了。
身體輕盈而空蕩。
如一滴水,匯入川流。
下一刻,指間發燙。
【有一個人,不肯放你走。】
【他用紅線牽住了你,強留你下來。】
天音卡頓,一聲歎息。
【花開花落自有時。他又能留你多久呢?】
我怔怔垂眼。
一圈淺淡的紅痕環繞在指根。
世間因緣,生生滅滅。
卻有一寸紅線。
想要把我拉回人間。
帶回到……那個人身邊。
58
因果相續,大夢經年。
我艱難地撐開眼皮時,天光熹微。
殿下守在我榻邊,以手支頤,沉沉睡去。
如同天音所言,一段紅線系在我指指根。
恍若斬不斷的塵緣。
本朝傳說,帶上紅線的人,會羈絆一生。
我看得出神。
頭頂,忽然響起殿下沙啞的聲音。
「紅線,牽住了。」
「……再跑不掉了。」
他緊緊抱住了我。
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淌進我頸窩。
我遲鈍地意識到,這是眼淚。
「阿苓。」
「你不知道,這些日子,孤快瘋了。」
我才知道,那日,殿下還是掙脫了侍衛跳崖。
他搜尋三日,在水邊的大石上找到了我。
我掉進水裡,又被潮汐沖刷上岸。
我昏迷了將近一年。
這一年裡,皇帝病重,太子監國。
殿下打擊世家,收攏權柄。
先拿侯府開刀,殺雞儆猴。
又以雷霆手段蕩平了朝中質疑的聲音。
就算沒有我,他依舊能做的很好。
我一直知道的。
我想起什麼。跌跌撞撞往偏殿跑。
找到了那副《神女圖》。
這一次,我展開畫卷。
從前模糊不清的神女面目。
悄然間,變成了我的眉眼。
因果閉合,如此清晰。
對上殿下驚愕的目光,我扯了扯唇角,想笑一笑。
「殿下。」
我啞聲道:「我回到了你的過去。」
和小小的你,相見了。
原來那麼早的時候,我們的命運就已經交織在了一起。
往事若飛鴻踏雪泥,千頭萬緒,從何而起。
我張了張嘴。
「昭寧三年春……」
霎時間,淚如雨下。
59
皇帝駕崩,是在一個尋常冬日。
大太監高呼陛下,一頭撞死在了龍榻邊。
這是昭寧年間的最後一抹血色。
一個時代落幕,另一個時代拉開序幕。
歲末,是殿下的登基大典。
如我所願,他終究走進了那個屬於他的,光輝燦爛的未來裡。
我一瞬不瞬,望著白玉臺上的年輕君王。
帝王袞服,九旒冠冕,金玉為飾。
一件件,都是我親自為他穿戴。
殿下本想讓我當禮官,卻被我拒絕。
這些日子,我心神恍惚的頻次越來越高。
那是我又要離開的徵兆。
天音是對的,殿下留不住我。
耳畔山呼萬歲,我跟著跪伏在地。
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往事如同走馬燈。
我想起那封藏在枕下的封後詔書。
上面御筆金印,一筆一劃,寫的是我的名字。
我想起夜半,處理完政事的殿下躡手躡腳來到我榻邊。
珍而重之,在我額上落下的那個吻。
我不曾睜眼,唯有眼睫顫抖如蝶翼。
那一刻,我想起自己會在未來不久後的消失。
只想讓殿下忘記我。
夜長夢多,他多難過。
殿下歎息了聲。
他沒有點破我裝睡,只是很輕地替我掖好了被角。
我不曾說,他不曾問。
有些話,跨越兩世,終究未能出口。
——喜歡嗎?
——喜歡……月亮。
愛慕與仰望,人們裝聾作啞,月亮緘口不言。
誰知曉呢?
唯有那夜穿堂而過的風知曉。
很久很久之前,小殿下曾問過我一個問題。
「會不會有一天,神女不在了呢?」
稚子清淩淩的詰問猶在耳畔。
當年的我啞口無言。
到如今,終於有了答案。
——到那時,小殿下必然名揚天下。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所以,小殿下,別怕啊。
紅線斷開,在我指間脫離的刹那。
我又聽見那道天音。
【該回去了。】
我輕聲道:「我會去到哪裡?」
【來處,即是歸程。】
來處?
我怔愣片刻,忽然笑起來。
萬法皆空,因果不空。
我是誰?
我是榴花巷的一個無名乞兒。
我是殿下身邊的一條瘋狗。
我是這條光陰長河裡,一隻小小的蜉蝣。
60
長街,靜靜落雪。
榴花巷白雪茫茫。
髒汙的巷弄深處,遙遙傳來兩聲狗吠。
一切的原點,原來是這裡。
我望著雪霧裡一輪白月亮,癡癡笑起來。
月亮,就應該永遠掛在天上。
我的殿下,也該高坐雲台,不染塵埃。
我思慕一人, 他如月色溫柔皎潔。
我身在塵泥, 不敢染指,惟願他一生圓滿。
年輕的新皇在山呼萬歲中登基,開啟他煌煌盛世。
春風樓依舊張燈結綵, 卻再無小倌鳳翎。
而無名無姓的小乞兒。
悄無聲息,餓死在舊歲的最後一個雪夜。
這就是,故事開始的地方。
腹中饑腸轆轆, 我餓的頭暈目眩。
只是這一次, 再也沒有人分我那半個冷饅頭。
可我不想死。
我想大喊, 想求救, 可我發不出聲音。
我仰頭問,這就是我的因果,我的宿命嗎?
蒼天垂眼,漠然無言。
惟有夜雪落在鼻尖,預兆著明年是個好年。
一切都結束了。
在這個時候, 我竟然還想起殿下偷吻我那夜。
當時我想讓殿下忘記我, 免他傷懷。
可是真的到我快要死了的時候,卻生出些不該有的妄念。
好吧, 其實我沒有那麼寬容大量。
我是一個很小氣的姑娘。
我真正想說的,是——
殿下,可不可以請你, 不要忘了我。
人們常說, 有人牽掛的鬼魂, 會寸步不離地跟在那個人身邊。
我一點也不想死。
我還想陪在殿下身邊,看他風華正茂, 看他白髮蒼蒼。好多好多年。
不管他變成什麼樣子,一面又一面,在我眼裡, 都如初見。
我是如此眷戀這個有他的人間。
長街盡頭, 卻有馬蹄踏雪而來。
十二章袞服, 九旒冠冕。
他騎白馬的樣子,卻一如年少。
瀟灑好看,未曾更改。
他來得那麼快, 那麼急。
我怔怔抬眼, 竟不知這眼前的一切,是否是蒼天垂憐,贈我臨死前一場幻夢。
眉間細雪融化。
懸在眉睫,如同淚珠。
「無論你在哪裡,我都會找到你。」
我跌入一個溫熱的懷抱。
一個緊緊的,仿佛要揉入骨血、今生今世再不分開的擁抱。
「可是阿苓, 你不該拋下我。」
沙啞的聲音響在耳畔, 驚心動魄。
「在這條光陰長河裡。」
「只有你遇見我的時候,因果才形成閉環。」
飛雪無言,茫茫成陣。
無可更改的因果, 於此處閉合, 發出「哢噠」聲響。
一個點,延伸出一條線,環合成一個圓。
兜兜轉轉, 回到彼此身邊。
我被命運饋贈的善果砸得頭暈目眩。
哭哭笑笑,竟不知如何應答。
原來如此。
竟是如此。
這才是故事真正的結局。
月落重生燈再紅。
從此花朝月夜、歲歲年年,常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