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家裡窮得要死。
我媽為了給我哥補身子,在雪地裡一通摸索,掏出了一條冬眠的三花蛇。
我媽把蛇肉燉得滾爛。
我哥吃得滿嘴流油。
誰知道,我哥第二天就得了癔癥。
像蛇一樣在地上蠕動。
邨裡看紅白事的三爺,掐掐算算半天說蛇化蚺,蚺成蛟。
這條三花有了道行,想平息他的怒氣,得給他找個黃花閨女當媳婦。
而我家,唯一一個黃花閨女就是我姐。
1
我姐不願意。
我媽直接跪在地上求她,磕得頭直冒血。
我媽聲聲泣血:「你不救你弟弟,是想逼死我嗎?」
旁邊看戲的人,一人一嘴,唾沫星子都快把我姐淹死了。
我姐沒了辦法,含淚點了頭。
我媽這才麻溜地站起了身子。
讓三爺趕緊給我姐和三花蛇配陰婚。
2
說來也怪,配了陰婚以後。
我家豬圈裡,總有三五成群的蛇團成一團。
我媽去抓它們,它們也不動。
我媽眉開眼笑,嘴咧得老大:「這些肉蛇,一定是我女婿給我的聘禮。
「補身子用的嘞。」
我媽把蛇燉成一鍋一鍋的肉湯,香得人直掉舌頭。
我饞得直流口水。
每到這個時候,我姐總會死死地抓住我的手,對我搖頭。
「那些蛇,不能吃,一口都不能。」
我懵懂地看著我姐:「為啥啊?」
我姐冷哼一聲:「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這個世界的本質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
「但是誰是魚,誰是蝦米,又有誰能說得清呢?」
我撓撓頭,沒聽懂。
我姐嘆著氣,摸了摸我的頭:「總之,那些蛇,一口都不許吃,記住了嗎?」
我極其認真地點了點頭。
這個世界上,我姐是唯一一個對我好的人。
她的話,我樂意聽。
3
轉眼間,我姐到了十八歲。
也到了該跟三花圓房的年紀。
我媽臉拉得老長:「好容易把姑娘養這麼大了。
「不能嫁人,反倒便宜了一條蛇。
「這得少收多少錢的彩禮。
「大龍眼瞅著該成家了,還沒錢娶媳婦呢……」
我媽絮絮叨叨的,嘴上越發沒了個把門的。
三爺瞪了她一眼:「好了。
「這些年的便宜,你還沒占夠嗎?
「你再碎嘴,惹怒了三花蛇,小心你兒子再犯癔癥。」
我媽這才悻悻地閉上了嘴巴。
扭頭拉著我姐的手囑咐,讓她用盡渾身解數,一定把三花蛇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好讓三花送更多的肉蛇過來。
我姐沒說話。
抽回手,冷冷地看了我媽一眼。
4
晚上差不多十二點時候。
我姐房間裡突然傳出來悽厲的嘶吼聲。
我一個激靈,猛地從牀上爬了起來。
往我姐的房間跑去。
卻沒承想,我媽早就守在了我姐房間的門口。
我想進去,卻被我媽一腳踹到了地上。
我姐聲音越來越微弱。
我急得快哭出來了。
「媽,你讓我進去吧,我姐在叫,她快不行了。」
我媽瞥了我一眼,滿臉的不屑。
「你懂甚麼?
「你姐現在在叫,等會兒不一定多開心呢。
「回去睡你的,攪了你姐夫的好事。
「明天我拿不到好處。
「耽誤了你哥娶媳婦,你看我弄死你不。」
我媽態度堅決。
我吞了吞口水。
失魂落魄地在我姐房門口蹲了一晚上。
5
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時候。
我媽才伸著懶腰離開。
我急忙向我姐的房間沖去。
我姐臉色慘白,一絲不掛地躺在牀上。
雪白的牀單上,滿是星星點點的血跡。
我叫了我姐好幾聲,她才回過神來。
我想說些甚麼。
但還沒開口。
就被我媽的吼叫聲打斷了。
我跑出去一看。
我媽因為興奮,臉漲得通紅。
豬圈裡,爬滿了肥碩的肉蛇。
三五成群,一團一團的。
比以往的要多得多。
6
這麼多肉蛇,我家肯定是吃不完的。
我媽像是早有打算般,從屋子裡搬出來一塊牌子。
賣蛇。
肥碩粗大,物美價廉。
一條蛇不過一個饅頭的價格。
這年頭,肉不常見。
甭管啥肉,多的是人想開開葷腥,打打牙祭,所以來我家買蛇的人絡繹不絕。
也有人好奇,我媽賣得這麼便宜,不會虧錢嗎?
我媽笑得一臉高深莫測。
嘴上說,鄉裡鄉鄰的,虧點錢沒啥。
但是我卻清楚。
對她來說,無本的買賣。
談甚麼虧不虧錢的。
7
每次蛇快見底的時候,我媽就讓三爺想辦法叫三花進我姐的房間。
周而複始,我數不清多少次了。
直到我姐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直到她摸黑了進了我的房間。
我本來睡得很死。
但是她身上的涼氣,在大夏天活活地把我凍醒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看著我姐。
還沒開口,我姐就先說話了。
「你今年多大了?」
我撓了撓頭:「十七,過完年十八了。」
「十八。」我姐呢喃著。
一雙好看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不知道在想些甚麼。
過了好半晌,她才又開口:「馬上十八了,那不能再等了呀。
「你記不記得,姐姐跟你說過甚麼?」
這些年來,我姐跟我說過的話屈指可數。
她這麼一說,我一下子就想起來。
她跟我說過,不能吃蛇肉,一口都不能。
我急忙對著我姐點了點頭:「姐,記得,這些年,我一口蛇肉都沒吃過。」
我姐似是松了口氣。
「記得就好,以前你做得很好。
「以後也要跟以前一樣好。
「蛇肉,一口都不要動,知道嗎?」
我姐的面色少有的嚴肅,我急忙點了點頭:「記住了記住了。
「姐,你放心吧,我都記住了。」
得到我肯定的答複後,我姐才慢悠悠地轉過身去。
離開了我的房間。
8
第二天,我家豬圈裡又爬滿了蛇。
我媽興高採烈地拿著半人高的水桶去裝蛇。
打算像往常一樣拿出去賣。
這時候我姐推門走了出來。
她看了一眼雜七麻八的肉蛇。
冷冷地開口:「這些蛇,別拿出賣了。
「支口大鍋燉了吧。
「請全邨的人來吃。」
「甚麼?」我媽登時便跳了起來。
「這麼多蛇,幾百斤肉呢。
「給人白吃,你想啥呢?」
我姐冷冷地看著她。
「你要是不聽我的,以後也別讓三爺來了。」
我媽掄圓了胳膊,就想打我姐。
但是被我姐的眼神嚇得獃愣在原地。
僵持不下的時候。
我哥湊到我媽跟前,扯了扯她的袖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這次聽她的,以後賺錢的機會多著呢。」
我媽眼珠子咕嚕咕嚕轉著。
最後慈愛地摸著我哥的頭:「成,既然你都發話了。
「那媽就應她這一回。」
9
我媽讓我走街串巷,挨家挨戶地去通知全邨的人去我家吃肉。
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色。
肉是稀罕玩意兒。
而且免費管飽,甭管是甚麼肉。
只要能吃。
大家沒有一個拒絕的。
10
我最後一個通知的人是三婆。
三婆是個孤老婆子。
住在最邨ṭù₇邊上。
平時孤僻得很,看誰都不順眼。
如果不是我姐發了話,一戶都不能落。
我真不想敲她家的門。
11
三婆聽完我的來意後。
臉猛地一白。
隨即推著我的身子就往外搡。
「滾回去,別來我老婆子家。
「快滾。」
三婆話說得兇狠。
可我看她的手,分明是在發抖,臉上也盡是害怕的神色。
我想了一下。
退出了三婆家的門:「三婆,您別氣,您不歡迎我,我走就是了。
「你別因為我氣壞了身子。
「對了,您腿腳不好,以後有Ťùₓ甚麼用得著我的地方,知會我一聲就行。
「我一直記得我小時候,快餓死的時候,您給過我半塊餅子哩。
「雖然這麼些年,咱們沒啥交集,但是在我心裡,一直記得您,把您當親奶奶看。」
三婆臉上閃過一絲愕然,連帶著手上的動作也輕了不少。
隨後,她深吸了一口氣,抓住我的胳膊。
「聽老婆子一句話,那些肉,一口都不要吃。
「還有,人各有命,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選擇。
「今天不管發生甚麼事,都隨他去吧,你莫攔著。」
三婆說完後,也不等我答話。
猛地把門關了起來。
我沒再糾纏。
撒腿就向家裡跑去。
12
等我到家以後,我家院子中央,已經支起了一口大鍋。
鍋裡傳來陣陣肉香。
地上的蛇皮蛇頭幾乎快堆成了一座小山。
我媽見我回來,遞給我一碗蛇肉。
撲鼻的香氣饞得我直掉口水。
但是我一口都不敢吃。
我把蛇肉偷偷倒進泔水桶裡。
然後眼睛死死地盯著每一個吃過蛇肉的人。
等會兒一定會發生甚麼事情,我確信。
13
果然過了沒多大會兒。
所有的吃過蛇肉的男人,臉都變得通紅通紅的。
然後一股腦兒地朝著我姐的房間跑去。
緊接著,房間裡傳出來我姐的嘶吼聲,還有男人們的調笑聲。
我剛想跑上前去阻止。
腦子裡卻突然閃過三婆剛才說過的話。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選擇。」
我渾身一震,然後硬生生地止住了腳步。
不對勁。
蛇肉是我姐讓煮的,人也是我姐讓叫的。
那是不是說,現在發生的事情,也正在她的計劃之內?
她明知道三婆不會來,但還是讓我去三婆家。
是不是想借三婆的嘴,告訴我不要多管閑事?
可是,為甚麼呢?
我姐,她到底想做甚麼?
14
就在我腦子像一團糨糊,怎麼也想不明白的時候。
我姐房間裡,突然傳來一陣悽厲的叫聲。
我咬了咬牙,還是沒忍住,朝著她的房間跑去。
剛進我姐的房間,我就聞到一股刺鼻的腥味。
我屏住呼吸,走到她跟前。
我姐渾身赤裸,身上都是青青紫紫的痕跡。
一雙眼睛瞪得老大,動也不動。
旁邊的男人,都一臉驚恐地看著她。
我顫顫巍巍地把手放到她鼻子下邊。
沒有呼吸……
我姐死了。
我腿一軟,跌坐在了地上。
驚恐地看著我姐的屍體。
怎麼就……死了。
還是說,死也是她計劃的一部分?
15
我姐慘死的消息不脛而走。
三叔公看著我姐的屍體,一雙拳頭捏得嘎嘣嘎嘣地嚮:
「大丫是三花蛇王的媳婦,你們不僅玷污了她。
「還要了她的命,想死嗎?」
我媽一臉的驚恐,看著三叔公直打哆嗦:「三爺,誰也沒想著她會死啊!
「而且……她平時看著挺壯實的,那麼大的三花蛇都承受得住,今兒這是怎麼了……」
聽到我媽的話。
三叔公猛吸了一口氣。
慘白著臉:「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樣。」
隨後三叔公一雙眼睛掃過眾人。
「這事太大了。
「我一個人對付不了,我連夜去學藝的山頭請師門的人過來。
「今兒晚上你們都聚在一起,這樣陽氣重得很,再加上她新喪,奈何不了你們。」
眾人急忙點著頭。
16
第二天,天剛擦亮,三叔公就帶著一個人回來了。
是一個穿著一身灰的年輕人,看樣子不過二十來歲。
眾人臉色有些難看,我媽走上前去,忐忑地說:「三爺,您不是說邨裡的事情很大嗎?
「你叫一個小夥子來,是為了啥?」
「放肆!」三叔公怒喝了我媽一聲,「這是我小師叔。
「是整個師門天賦最高的人。」
年輕人眼睛在人群中掃了一圈:「蛇王娶親,處子獻祭,靈女慘死,李三,你們這裡的事,真的不小啊。
「而且,喪陰德,於天地大道所不容。」
三叔公苦著一張臉,對年輕人躬了躬身子:「小師叔,這實在是無奈之舉。
「我不這麼做,整個邨的人都得喝西北風。
「我看似害了一個人,可實實在在救了百來個人啊!」
年輕人嘴角勾起一抹笑,不知道在想甚麼,半晌後他才開口:「成,這事我接了。」
年輕人順勢在我家住了下來,我媽對他說不出的恭敬。
他說他叫十方。
17
晚上,我給十方送飯的時候。
思慮再三,還是開了口。
「你打算對我姐怎麼樣?」
十方走到我跟前,饒有興致地看著我:「怎麼?她對你很好?
「但是不管再好,她也是個死人了。
「我自然是要鎮壓她。」
我深吸了一口氣,向前一步:「可是,我姐是個可憐人。
「她從來沒有害過任何人。
「反倒是她,從出生到現在,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而且還……」
「那又怎麼樣?」我話還沒說完,十方就冷冷地打斷了我。
「雖然她現在沒有害過人,但是不代表她以後不會害人。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有害人的能力。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我啞著嗓子,試圖做最後的掙紮:「如果,她殺的都是壞人呢?」
十方冷哼一聲:「壞人就不是人了嗎?
「壞人就沒有活著的權利了嗎?」
十方說得堅決。
我知道,我不可能說得動他。
也沒再多言。
扭頭出了門。
然後躡手躡腳地朝著三婆家跑去。
18
三婆家的門虛掩著,沒關。
屋裡的燭火一明一暗地跳動著。
她看到我,嘆了口氣:「你還是來了。」
我有些詫異:「您知道我會來?」
三婆指著她旁邊的椅子:「坐吧。
「你跟你姐,都是有主意的人。
「邨裡的這樁子勾當,如果能在你們手裡終結,也挺好的。」
幽幽的燭火中,我死死地盯著三奶:「您說的是,甚麼勾當?」
三婆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心裡已經有了猜測,何苦再問我?
「你姐不是第一個,也決計不會是最後一個。」
溫吞的房間裡。
三婆一點一點把邨裡的骯髒鋪開在我眼前。
良久後,我深吸了一口氣。
同類相食,不外乎如此。
真相,遠比我想象的更加惡心。
怪不得,我姐會以命相搏。
19
第二天天剛亮。
十方就讓人抬著我姐的屍體上了山。
十方在山上左三圈右三圈地轉了十來趟。
然後用腳尖點著一個地方。
「埋這裡,陰煞之地,巨兇,以煞鎮魂。
「沒多久,她就會魂飛魄散。」
我往後退了兩步。
十方卻一下子把我扯到跟前。
「這第一鏟,必須你來。
「血親刨墳,才能事半功倍。」
我縮了縮脖子,不太情願。
我媽卻一腳把我踹倒在地:「讓你挖就挖,磨嘰甚麼?」
我沒了辦法,只能木訥地拿起鐵鍬。
往土裡鏟去。
但是沒想到,我才剛動手,地面就滲出來一攤猩紅的血。
我驚恐地看向十方。
十方卻松了口氣:「看來,找對地方了。」
然後,十方從背的布包裡,取出五顆漆黑色的釘子。
分別釘在我姐的手腕、腳腕還有腦門上。
每釘一根,我都能聽到一聲悽厲的慘叫。
十方瞪了我們一眼:「把耳朵都捂起來。
「別讓鬼叫傷了你們的魂魄。」
眾人這才如同大夢初醒般,顫顫巍巍地捂住了耳朵。
20
等鬼叫聲停了以後。
十方才用眼神示意我們,可以把手放下來了。
自己則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三叔公小心翼翼走到十方跟前:「小師叔,事兒成了吧?」
十方有氣無力地瞥了他一眼:「哪有那麼容易?
「不過也差不多了。」
隨即Ṫūₓ他看向我:「這晚上兒,你守在這裡。
「用你身上的煞氣,壓制她的陰氣。
「只需一晚上,她就能永不超生。」
我往後退了兩步,直勾勾地盯著他:「你不是說誰都有活著的權利嗎?
「但是你讓我守著厲鬼過夜,這不是明擺著要我的命嗎?
「而且,你不怕我反水嗎?」
我媽也上前一步,一臉的忐忑:「對呀,道長,這丫頭跟她姐一向親厚,難保不會真的反水。
「不然我們拿根繩子把他綁起來吧。」
我看著我媽,遍體生涼。
我真的不懂,她為甚麼要生下我們。
十方沒搭理我媽,只是直勾勾地盯著我:「首先,你不會死,我以武道三十七代孫的身份起誓,你留在這裡甚麼事都不會有。」
「其次,」十方嘴角勾起一抹笑,「其次,我不會讓你白守。
「你著了別人的道,身上有別人種的鉤子,你在這守一晚上,我救你一命。」
我震驚地看著十方:「甚麼鉤子?」
十方饒有深意地搖了搖頭:「守一晚上,明天一早我便告訴你。」
我防備地看著他:「我憑甚麼信你?」
「你只能信我,我這人雖然做事狠辣,不算甚麼良善之人Ṱŭ₂,可是,我從不說謊。」
我盯著十方看了好一會兒。
才點了點頭。
21
等人走光後。
天也徹底黑了下來。
樹上時不時有烏鴉在叫。
聽得人渾身發麻。
我跪在我姐的屍體旁,對她磕了三個嚮頭。
「姐,對不住了。
「我這麼做,也是為了達成你的目的。」
緊接著,我把我姐身上的桃木釘一根一根地拔了下來。
然後拖著她的屍體,向山下走去。
22
第二天天大亮的時候,我媽才起牀。
而我已經把飯做好了。
我媽看著鍋裡燉得滾爛的肉。
有些狐疑地看著我。
「哪裡來的肉?
「蛇肉不是都吃光了嗎?」
我繼續用勺子在大鐵鍋裡攪拌著,頭都沒抬:「昨晚上,守靈的時候,有一頭野豬崽發了狂。
「撞在樹上撞死了。
「我覺得扔了可惜,就拖回來給燉了。」
我媽臉上染了一層喜色。
急忙去我哥的房間。
叫我哥起來吃肉。
我則放下勺子,挨家挨戶地叫全邨人去我家。
說到吃肉,無一人不積極。
三婆家仍是最後一戶。
我到她家的時候,三婆正忐忑地在院子裡轉來轉去。
三婆看到我,臉上染上一抹喜色。
疾步走到我跟前:「成了?」
我對她點了點頭:「成了。」
23
我到家之後。
我家已經圍滿了人。
我媽臉色難看地在人群中穿梭。
她看到我,一巴掌打在我的臉上:「好容易有點肉,你怎麼叫了這麼多人來吃?」
我揉了揉發麻的臉:「媽,我哥眼瞅著到了結婚的年紀了,我這不是想著,跟鄉裡鄉親處好關系,好讓他們給我哥介紹對象嗎?」
我媽這才緩和了臉色。
揣著手,又去給我哥撈肉了。
24
我去十方房間後,他還躺在牀上,沒起。
他看到我,掙紮著坐了起來。
我上前去扶了他一把。
我有些費解地看著他:「你來的時候身強力壯,現在把自己折騰得只剩半條命了,值得嗎?」
十方沖我扯了扯嘴角:「也沒你說的那麼嚴重。
「只是昨天被煞氣沖撞,傷了身子,休養個一兩天就能好。」
我沒接他的話茬,只是直勾勾地盯著他:「值得嗎?」
十方眼睛暗了暗:「哪有那麼多值不值得,只是應不應該罷了。
「蕩平邪祟,本分而已。」
十方說著,話鋒一轉:「你來是不是想問我,身上的死局是甚麼?」
我深吸了一口氣:「對。」
十方用手敲擊著桌面:「你應該是被下了蠱,有人想借著你的身子借屍還魂。
「你最近有沒有吃過甚麼陌生人給過的東西?」
陌生人給過的東西?
我低頭想了一下,那個漆黑的夜晚。
三婆曾經給過我一顆糖。
她說,生活很苦,吃個糖會甜一點,會好一些。
一瞬間,我便了然了。
25
十方觀察著我的神色:「看來,你已經有了答案。」
我沒應聲,只是點了點頭。
十方接著說:「而且,你似乎並不意外。」
我瞥了他一眼:「有甚麼好意外的?
「我們這窮山惡水的,沒甚麼好人。
「歹竹不可能出好筍。
「而且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不過都是利益與利益的置換罷了。
「你既然知道我被人下了甚麼死局,你應該知道怎麼解吧?」
十方點了點頭:「好解,但是也難解,說了是死局。
「那就只有死人才能破。
「不然你死,等著肉身被侵占;不然她亡,死局自然而然地也就破了。
「不過殺生人,實在有違天和。」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這人真雙標。
「我被別人害,你不說甚麼,我要反擊殺人,你就說有違天和。
「若我為自保殺了生人,違反了天和,那你無緣無故讓我姐的魂魄永不超生,又算甚麼?」
十方被我說得有些生氣了,他蹙眉看著我:「冥頑不靈,我若不殺你姐,你姐便會ṭú⁺要了這一群人的命。
「我殺她,是為了救更多的人,怎麼能說無緣無故?
「而且,她已經死了,死人就不應該幹擾活人的事。」
「那如果,我姐殺的都是該殺之人呢?」
十方神色一變:「這世界上,哪有該殺之人?
「不過是世人為自己的惡行找個開脫的理由罷了。」
「說得好。」我直勾勾地盯著十方,「這個世界上哪有生來就該殺之人?
「可我姐,還是死了。
「被他們害死了,而且她還不是第一個。
「你如果一開始知道,你救的是一群惡魔,你還會救嗎?」
十方猛地站起了身子:「你甚麼意思?」
26
我用手支著頭,看著他:「你就沒發現,我們這裡除了嫁ťùₒ作人婦的,十八歲以上的女子,特別的少嗎?」
十方似乎想到了甚麼,臉色變得更難看。
我沒管他,自顧自地繼續說:「本來也不是這樣的。
「我們這裡的人,雖然重男輕女的思想根深蒂固,但是家家戶戶都會生女孩子。
「知道為甚麼嗎?
「因為女孩子好養活,不用養得那麼精細,給口吃的就能活下去,年紀再大一點,就能幫襯著家裡幹活。
「伺候兒子。
「再大一點,就能送出去嫁人,換一筆彩禮,或者直接跟別人家換親。
「反正是穩賺不賠的買賣,所以各家各戶,也樂意要個女孩。
「可是五年前,我們這裡突然發生了百年難遇的旱災。
「莊稼顆粒無收。
「一個一個的人,餓得面黃肌瘦。
「有的人餓得急了,就眼睛發綠地看著家裡的女兒。
「那段時間,所有女人晚上睡覺都不敢睡太死,生怕漆黑的夜裡,一把殺豬刀懸在自己脖子Ŧũ̂ⁿ上,成了第二天別人碗裡的菜餚。
「後來,是三叔公站了出來,他說大家都是人,不能幹沒人性的事。
「他有辦法幫大家挨過這道坎。
「再然後不知道三叔公用了甚麼辦法,我們邨確實又有了水喝,而且隔三岔五還有肉吃。
「當時,我實實在在地以為他是好人來著。
「直到阿花死在我跟前。」
十方打斷了我:「阿花是誰?」
我深吸了一口氣看著他:「阿花,是跟我玩得很好的一個朋友。
「我們一起割草,一起放牛,那是我生活裡,難得的一抹彩色。
「可是後來,我有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她。
「我去找她,她媽堵著門,跟我說阿花病了,要養病,讓我不要打擾她。
「而阿花生病的那段時間,她媽養起了肉蛇,條條肥得流油,他們家在我們邨的地位也水漲船高。
「我當時打心眼裡為他們家高興,也為阿花能過好日子而舒心。
「可惜,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以為。
「阿花死的前一天晚上,她敲嚮了我的窗戶。
「我現在都記得她的臉色,白得跟一張紙一樣。
「我剛走到她跟前,一股刺鼻的腥味,就直沖我腦門。
「我還想再上前。
「阿花卻制止了我,她說她身上有點涼。
「別傳染了我。
「當時,阿花在離我一米遠的地方,只說了一句話。
「二丫,能跑就跑,跑不了就自殺吧。
「千萬別活著,更不要活到十八歲。
「當時我對阿花的話不明所以。
「直到,我們邨年紀稍微大點的女孩子,一個接一個地死去。」
27
我話說完後,十方看著我,久久地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開口:「原來,竟是這個樣子。」
我嘲弄地看著他:「是啊,本來我姐也應該被啃噬完骨血後,再靜悄悄地死去,就像,從來沒有來過這個世界上一樣。
「不過,她比較決絕。
「她抱著同歸於盡的想法,一步一步地計劃了自己的死局。
「可惜,你來了。」
我正色地看著十方:「現在,你還認為,你救這些人,是對的嗎?」
十方深吸了一口氣:「我問心無愧。
「死人,不應該留在世間禍害活人。
「而且,李三雖然沒有顧全所有人,但是他卻以小保大,用傷陰德的法子,最大限度地保了所有人一條命。
「也保住了你的命。
「罪不至死。」
我強忍著惡心,幾乎都要笑出聲來。
「說得那麼冠冕堂皇做甚?
「最惡心的就是三叔公,他像一只老狐貍一樣,老謀深算。
「慷他人之慨,不僅讓全邨的人對他敬若神明,而且還把自己養得膘ṱűₕ肥體壯的。
「把話攤開了揉碎了說也不過是私心作祟。
「邨裡的女孩子夠他們殺幾回?
「如果不是為了利益更大化,他們會想出這麼個惡心的法子?
「如果不是需要一個又一個的女孩子頂上去,他們會讓我們活到現在?
「為甚麼阿花死之前跟我說『跑不了就自殺』,還不是因為他們用我們幹的事, 比死更恐怖?
「還有你,自詡為照世明燈,人間正道之士, 還不是因為刀沒落在你身上, 你感覺不到疼, 所以才這麼風輕雲淡。」
28
十方被我撕破了偽裝。
起身就想趕我走, 但是我死乞白賴地坐在椅子上。
他伸出手想扯我。
我及時開口:「剛才, 那個故事我只講了一半,還有另一半, 你想不想繼續聽下去?」
十方的手,硬生生地卡在了半空。
29
我看了十方一眼,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我姐雖然做好了玉石俱碎的打算。
「但是這個計劃不能出一絲紕漏。
「她甚至都不清楚,該怎麼跟他們同歸於盡。
「又該怎麼確保這個事情萬無一失。
「這個邨裡, 除了李三,便只有三婆懂點陰陽行當的事。
「可是,我媽不可能讓她出去。
「我也沒有理由去找三婆, 去了會讓人生疑。
「所以, 她用死,給我搭了一條正大光明去見三婆的路。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好。
「三婆告訴我辦法前給了我一顆糖。
「我毫不猶豫地吃了下去。」
十方急切地打斷了我。
「所以,你早就知道是誰害的你。」
我點點頭,站起身:「不入虎穴, 焉得虎子。
「還有, 謝謝你, 告訴我破這個局的法子。」
「那……」十方神色駭然地看著我……
「那……你說的那個三婆, 教了你甚麼法子?」
我嘴角勾起一抹笑,三婆跟我說:「我姐姐身子裡, 有蛇種。
「如果邨裡的人, 把蛇種吃下去, 大羅金仙難救。
「今天早上, 你睡覺的時候, 我給邨子裡的人煮了滿滿一鍋的肉湯呢。
「對了, 昨晚上, 你睡得好嗎?
「安神香, 可是我專門從三婆那兒要過來給你用的……」
我喋喋不休地說著的時候。
院子裡突然傳出來此起彼伏的尖叫聲。
我推開門。
院子裡群蛇亂舞。
還有數不清的蛇崽,正爭先恐後地從邨民的肚子裡爬出來。
我逆著光站在十方的對立面。
「安神香的效用有 24 小時,你現在肯定還是用不上力氣。
「既然我們註定站在對立面, 那你, 陪他們一起死吧。」
30
人都死了後, 我去了三婆家。
邨裡到處都是肉蛇, 但是這些肉蛇像是通人性一樣,連我的身子都不沾。
三婆換了一身紅色的衣服,正在往頭上簪花。
不過她老了, 手顫顫巍巍的。
我從她手裡接過花。
插在了三婆頭上。
然後趁她不註意的時候。
用手裡的匕首插向了她的肚子。
三婆震驚地看著我。
「為甚麼?」
我笑了笑:「家裡的道士說,你想要我的命。
「我不知道真的假的。
「只能殺了你,永絕後患。」
31
晚上,我收拾好東西打算離開邨子的時候。
我姐的魂魄飄了進來。
她還是跟死前一樣漂亮。
她看著我手裡的包袱:「打算走了?」
我點點頭。
我姐突然一個閃身擋在了我身前。
她說:「有個事情, 我一直想問問你。
「媽抓三花蛇的那天,是不是你告訴她三花蛇在哪裡的?
「或者說,是不是你讓她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