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生陸時清去世那日。
鋪天蓋地都是這位傳奇外交官的深情遺書。
【璿儀,終得同葬,千載共眠。】
可惜,我不是璿儀。
我是陸時清視為一生污點的髮妻。
不得出現在廳房見客,有人時只能自稱表妹。
操勞半生後,我重回十八歲,
決絕地退掉陪他赴法國任職的機票。
這一世,頑固不化的許幼君,再不癡纏了。
她也有拼盡全力想要守護的東西。
01
「女士,您確定要退票嗎?
「現在一票難求,很可能無法再訂。」
售票員殷勤地提醒我。
我笑得燦爛,「再難求,也不想要了。」
不屬於自己的,終究是妄念。
「好的,這是退票憑據和退費。」
我接過來,把那張薄薄的憑據,翻來覆去看。
好一會,才拿起胸前的雞心項鍊,打開翻蓋。
裡面藏著一張陸時清的黑白照片。
西裝革履的青年側著臉,髮絲向後梳起,高鼻深目,氣宇軒昂。
02
上一世,我想不明白的事,太多。
不明白,曾經見我纏了足,紅著眼幫我上藥的少年。
後來洞房花燭,丟下我去書齋,冷冷道:
「幼君,我不可能同纏過足的女人同床。」
不明白,第一次留洋求學時,把藏著我照片的Ṫů²項鍊放在心口的少年。
後來赴法國上任時,對著我哭腫的眼,冷冷道:
「幼君,就是眼睛哭瞎了,我也不會帶上你。」
……
再後來,我想,正如他所說。
一個纏著足、只會繡花的大家閨秀,是上不得檯面的封建餘孽。
……
我不怨他,我只怪自己。
所以變賣了爹娘留下的繡坊,陪他遠赴重洋。
他同政要貴人高談闊論,整日忙於公務,從不許我踏入客廳。
我就學著時髦打扮,甚至解了纏足,忍著鑽心的痛學習跳舞。
可當我出現在宴會上,看他摟著明豔女人的腰跳了一支又一支舞。
眼中是我許久未見過的深情款款。
旁人問及我是誰,他冷淡回道:「家中表妹。」
而那女人,是千金小姐唐璿儀。
他們同在外交部。
一個是嶄露頭角的外交官。
一個是家世良好的禮儀官。
他的秘書們說,向來不近女色的外交官,遇上了初戀。
可每夜與他溫存纏綿的,是我這個名義上的「表妹」。
那日,我撫著肚子笑得溫婉。
「時清,我們要有孩子了。」
我想,他總該將我視作妻子了。
可伏案書寫的陸時清,握著鋼筆的手一抖。
抬頭冷冰冰道:
「去打了。」
「打胎……會死人的。」
他嗤笑一聲:「還有人坐飛機死呢,難道你看人家就不坐飛機了?」
我捂著肚子,渾身冰封,固執地不肯說一句話。
良久,他才輕聲道:
「我父母來信想你了,幼君,回國替我照顧他們。」
為了保住孩子。
也為了那點無稽的奢望。
奢望成為賢妻良母后,他會珍重自己。
我又回到了深門大院,奉養父母,養育孩子。
可戰火紛飛時,我帶著一家老小四處奔波。
撿起刺繡活,指尖都被針尖戳爛。
卻看到報紙上,他英姿凜然地接受採訪。
身旁,唐璿儀挽著他手臂言笑晏晏。
底下綴著的陸外交官夫婦字眼,比針尖還刺人。
憂心父母,陸時清匆匆回了國。
可唐璿儀也正在此時,死於巴黎的轟炸中。
消息傳來時,他如遭雷劈,跌坐在椅子上。
此後幾十年,留給我的,是生鐵一般的冷漠。
連孩子,他也不聞不問。
臨死前,他臥病在床多年。
我拖著八十歲老嫗的身子,親力親為照顧,陪他走過最後一程。
可到死,他手裡攥著不放的項鍊裡的照片。
不是我,是他早逝的白月光。
她從未給過他什麼,死在最美好那年,卻永遠活在他心裡。
而我操勞半生,愛他至極,卻換不來遺書上一個字眼。
還好,距離飛機起飛,還有半個月。
一切還來得及。
我丟了照片,把退票憑據折了折,取而代之放進去項鍊中。
03
回了同陸時清共同生活的公館。
跟老管家講繡坊不賣了,我吩咐準備一套繡棚。
七年前那場大火,讓我失去了爹娘,也讓傳承三百年的許家繡坊一蹶不振。
上一世,滬上名角嚴笙要一套《霸王別姬》的戲裝,在各個繡坊挑最好的手藝。
我本想一試,因為陪陸時清出國而作罷。
如今,若能拿下名角的青睞,對沉寂已久的繡坊至關重要。
門外傳來汽笛聲。
一抬頭,正好看到陸時清走進來。
他穿著襯衫,外套羊絨馬甲,筆挺的西褲罩著長腿。
眉目俊朗,嘴角噙著淡淡笑意。
唐璿儀摟著他的手臂,一身精緻的蕾絲小洋裙。
「時清,剛舞會上,我還沒跳夠,你再陪我跳跳好不好?」
她甜甜地笑著,白皙的臉上有著酒醉後的薄紅。
牽起他的手,一個旋身轉進他懷裡。
兩人笑著邁進門檻,在看到我時驟然停下腳步。
我也愣住。
上一世我把自己關在屋中,整日學著法語。
所以不知道,原來他們兩人早已如此親近。
我停下手中的針線,起身,想要離開。
被唐璿儀伸手攔住。
「時清,這是誰?」
陸時清沉著臉,高挺的鼻樑投下刻薄的陰影。
「是表妹。」
與其等他開口,不如我自己說了。
陸時清臉上有一瞬的詫異,片刻才低聲回應:「嗯。」
唐璿儀依舊不放過我。
扯著我的衣袖,捂嘴笑:「時清,這就是你要帶到法國去的表妹?
「你就不怕妹妹到時候被放進盧浮宮嗎?」
我一身青花瓷繡的襖裙,被她視作老古董。
我拍開她的手。
她又指著我裙底,像是看見過街老鼠一樣,驚呼出聲。
「天呐,你們家還纏腳,不嫌臭的嗎?」
陸時清攬著她的肩膀往前走,聲色淡淡:「別拉她,髒了你的手。」
我離去的腳步一頓。
他們以為用法語說話,我聽不懂,就可以肆意嘲笑我了。
可那擠眉弄眼的高傲姿態,哪怕我上輩子沒學過法語,就不會受傷嗎?
04
當晚,陸時清來到我房間。
手中一捧百合花,自然地插到桌上的花瓶裡。
見我坐在繡繃邊上,穿梭著銀針,不理他。
他自顧自地坐下來,語氣冷冷:
「許幼君,這花送你,很欣慰你清楚自己的身份。
「你以死相逼,我才答應帶你去法國,除此外,別的一概別再奢想。」
我甚至沒抬起頭:「說完了嗎?說完了請走吧。」
手腕突ťũ̂⁵然被拿住。
陸時清垂下眉眼,看著我指尖的針線,眉宇緊鎖。
「繡坊都要賣了,為何還繡?
「不如多學幾句法語,就算是表妹,也別丟了我的臉。」
我被他身上濃稠的女士馨香,熏得鼻子犯癢。
淡淡回他:「知道了。」
我溫順異常,不再像往日一樣哭鬧。
陸時清臉色也柔和下來。
「明日去安和商場置辦些衣服首飾,所有錢我付。
「你總不能穿得又土又俗的去法國吧?」
我看著繡著青花的褶裙,娘親一針一線繡出來的,明明那麼雅致精美。
可人性就是如此。
他不愛你時,你縱使身著婚紗,亦是錯上加錯。
我無所謂地低聲應好。
等陸時清離開。
打開胸前的項鍊,看著退票上的日期。
只有十四天了,忍忍吧。
我不想在起飛前惹出事端。
伯父伯母肯定會反對,說不定又要拉著陸時清吵一番。
如果因此攔著不讓陸時清出國,就更不好辦。
05
花了幾日設計好鳳凰圖樣,我便急著去買布。
卻沒想到,在鬧市迎面遇上陸時清一行人。
一群西式打扮的青年翹楚裡,陸時清身量高挑,鶴立雞群。
「陸家妹妹,我們去拍紀念照,一起啊。」
唐璿儀上前拉住我的手。
「她不喜歡這些時興玩意,別叫她。」
陸時清臉上是含蓄笑意,眼神卻略帶陰鷙地鎖定我。
我知道,他不想我出現。
就像從前不讓我出現在大廳見客一樣。
唐璿儀嫣然一笑,還是拉著我走。
我實在不知道,一群外交部同僚來拍紀念照,為什麼非拉上我不可。
直到唐璿儀貼在我耳邊笑著說:
「一個賴在時清家的寄生蟲,纏著時清不肯離婚,還要跟去法國。
「你沒有的自知之明,我來給你找。」
我偏過頭看著她明豔的笑,一時無語。
照相館裡。
唐璿儀拉著陸時清去拍合照。
大紅色的背景布前,一個沉黑西裝,一個坎肩黑裙。
說不出的般配。
一旁的人都在起哄:「不知道的還以為在拍結婚照呢,你們倆。」
「一個外交官,一個禮儀官,咱們外交部的臉面你倆可太撐得起了。」
照相師傅也樂呵呵地指揮著:「這位先生向女士靠近一點,哎,再近一點。」
我站在原地,有些恍惚。
原來上一世,陸時清放在雞心項鍊裡的照片,就是這時候拍下的。
原來,他這麼早,就已經轉心他人。
陸時清舒朗的眉眼掃過眾人:「別亂開玩笑,璿儀會不好意思。」
說罷,不著痕跡地替唐璿儀別了一根亂飛的鬢髮。
唐璿儀偏過頭問我,笑得甜蜜:「妹妹,你看看,我和你哥哥,般配嗎?」
陸時清眯了眯眼,無聲地警告。
我莫名想起新婚之夜。
女孩如何滿懷欣喜,以為終成眷屬。
卻在滿目喜慶之中,孤身一人熬過了冷冷寒夜。
那一夜,西洋鐘擺了一晚。
她曾以為最美好的夜晚就這樣結束。
我扯了扯嘴角,吐出兩個字:「般配。」
前世揪著那點年少時的兩小無猜,固執地不肯放手的自己,真是可笑極了。
我捏緊了胸前的項鍊。
還有十天。
還有十天我就可以告別這一切了。
相機哢嚓聲響那一刻,我走了。
06
自此,我一天只睡兩三個時辰,伏在繡棚前,指尖飛舞。
手指被針尖戳痛,也不停手。
只有一晚,抽空去看嚴笙的戲。
我本是戲迷,花大價錢託管家搶了前排。
臺上花旦,濃麗妖妍,身段婀娜,唱腔絕美。
最終,橫刀抹脖,自刎倒下。
妖豔的鳳眼在我眼前合上。
我心頭猛地一顫。
前世,戰火紛飛時,也是這人,倒在我身前。
明明胸口流著血,卻笑得濃豔:
「我欠你爹一條命,如今還你,也是因果。」
07
下了馬車,公館二樓,我的房間亮著燈。
我察覺出不對,著急上去。
一看,房門大開著,衣服和梳妝櫃的釵環被扔了一地。
唐璿儀正拎著一雙三寸金蓮布鞋,嫌棄地丟到一旁。
「你做什麼?!」
我上前猛地推開她,整個身子都在顫抖。
她撞到桌角,捂著後腦站起身,滿臉不可置信:「你怎麼敢打我?你怎麼敢!」
說著,她猛地抄起花瓶扔到我頭上。
陸時清出現在門口:「璿儀,怎麼了?」
唐璿儀紅著眼開口:「你看看,我給你妹妹挑了這麼多衣服首飾,還幫她收拾收拾這些破爛,她竟然推我。」
我這才注意到角落的一堆購物袋。
陸時清對著我冷冷地開口:
「許幼君,死活要跟去法國的人是你。
「你自己不會打扮,璿儀好心幫你挑選,你還反過來欺負人?」
我垂眸看著濕透的衣衫,捂著額頭的傷,聲音發冷:
「誰請她幫了?
「還有,這些不是垃圾。」
我指著被扔到地上的發簪。
「這個發簪是……」
我頓了頓,是陸時清十五歲送我的禮物,但似乎,不重要了。
他看不見我珍愛之物被丟了滿地。
看不見我額頭腫起的傷口和滿身狼狽。
說這些,有何意義。
我下了逐客令。
「禮物我收下了,唐小姐,以後請不要隨意進出我的房間。」
唐璿儀卻不依不饒起來:「時清,我好心當作驢肝肺,還被打,妹妹連句道歉都沒有。」
她伸手指向我胸前的項鍊。
「這樣,我送了妹妹這麼多東西,要個老項鍊,不過分吧?」
一瞬間,我明白了她為什麼好心送我。
她定是知道這項鍊的含義,所以偏要奪走。
我抓緊了項鍊,不肯鬆手。
「不行,唯獨這個不行。」
現在,它對我來說,預示著新生。
陸時清走上前來,高挺的身軀極富侵略性地把我圈在一方天地。
「幼君,唯獨這個,你不能再肖想。」
我搖搖頭,「跟你沒關係。」
他嗤笑一聲,「那就交出來。」
就在他伸手過來時,我低聲道:「時清哥,你爹娘要是知道了呢?」
他停下了手,眼裡閃過厭惡。
「你只會拿他們來威脅我,有意思嗎?」
我松了一口氣。
……
兩人一走,我立馬跟管家要了鑰匙,把門鎖緊。
好在,繡品沒有被損壞。
我壓下心驚,抓緊時間繼續繡。
還有五天。
陸時清離開的日子,正好是嚴笙挑選繡品的日子。
08
離開前的第四天,是爹娘的忌日。
那夜,我睡得很不安穩,前世的種種夢魘一般。
一早醒來,頭昏腦脹,渾身發熱。
「少爺去哪了?」我問管家。
管家面有難色。
「少爺……昨晚沒有回來。」
我點點頭。
向來忌日他都是要同去的,不去也罷了。
實在頭暈,我倒床又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聽到有人進了房間。
「時清,你親親我。」
「別在這,去我房間。」
「為什麼?她又不在,我知道,那個女人是你妻子是不是?
「時清,你要她還是要我?」
房門處。
陸時清把唐璿儀抵在牆上,捧著她的臉吻了下去,意味不明地輕笑:
「你說呢?我的大小姐。
「跟她結婚不過是因為她爹在火場救了我娘。
「要不然,你以為我會娶這種纏著腳、連 24 個字母都認不全的女人?」
唐璿儀摟緊了他的腰,圓滑細膩的肩膀上是細密的吻痕。
她手指纏繞著領帶,聲音甜得發膩。
「那快點吧,昨晚喝醉了,我都快ṱű₊記不清了。
「趁她去掃墓,咱們可以好好玩玩。」
實在沒心思看活春宮。
我重重地咳了一聲。
與此同時,管家敲了門:「少奶奶,藥熬好了,多少喝點吧。」
……
兩人面露尷尬。
我目不斜視,起身開門,接過管家的藥。
陸時清才問了句:「你病了?」
我喝了一芍藥,苦得皺緊了眉。
「兩位麻煩走吧,髒到我眼了。」
陸時ťṻ₅清往前走,被唐璿儀扯住了衣角。
她咬著唇,一臉委屈:
「時清,我也病了,昨晚喝多了,現在還頭暈著。」
陸時清緊張地摸上她的額頭,探了探溫度,松了口氣。
「我送你去客房先休息。」
兩人離開了很久,陸時清才返回來。
他手抵在唇邊,輕咳了兩聲。
「唐小姐她,到底是客人……
「Ṫűₑ你都聽到了什麼?」
我手捏著銀針,漫不經心回他:
「管家進來我才醒,怎麼,發生了什麼嗎?」
他如釋重負,湊上來想摸摸我的額頭:「什麼時候生病的,怎麼不說?」
我後退躲開:「表哥,越矩了。」
他收回手,臉色沉下去,拂袖離開。
身體稍微好一點,我叫上司機一個人獨自去掃了墓。
陸時清,不配出現在他們面前。
09
隔天,我撞見唐璿儀同管家爭執。
「時清都允許,你個下人為何攔著?」
老管家擦了擦額頭的汗:「公館的銀錢一向是許小姐在管。」
我開口問,才知,原來是要操辦陸時清調任法國的離別宴會。
「既然表哥都同意了,自然是任唐小姐使用。」
唐璿儀笑意張揚,伸出鴕鳥羽摺扇,拍了拍老管家的肩膀:
「陸先生愛著誰,誰就是這公館的女主人。」
接著翩翩離開。
老管家叮囑我:「小姐,這也太不合規矩了。
「唐小姐只是個外人,您才是和陸先生有婚約的妻子。」
我微微一笑,滿不在乎。
隔天,我便明白,陸時清愛上唐璿儀是多合理。
唐璿儀是在西方氛圍中長大的千金小姐。
她驕橫,因為一切想要的東西都會自動送來。
可她也像極了陸時清所期望的妻子的樣子。
不過一天,客廳便煥然一新。
精美的西方油畫,鑲著金邊的餐具,水晶玻璃的香檳塔……
陸時清穿著她挑的羊毛呢西服,坐在主位。
此時的他,雖然剛剛嶄露鋒芒,但遠大前程等著他,政府要人也矚目于他。
沉著的劍眉下是炯炯如火的目光。
而唐璿儀一身白軟緞的晚禮服,優雅得體,像個女主人一樣,迎來送往。
10
管家跟我說起這些事的時候,已是次日。
我正收拾行李。
管家愁得老臉皺成一團。
「小姐,您跟少爺軟聲說幾句。
「從前小姐一哭,少爺哪回不是立馬來哄的。
「哎,實在不行,您跟老爺和老太太說說。
「不說這麼多年的感情,少爺馬上也是上了枝頭的人物了,您怎麼也得把握住啊。」
管家看著我們長大,我知道他是心疼我。
可前世六十年,教會了我——
我輕聲開口:
「變了的心,流沙一般,握不住的。」
這時,陸時清推開門進來。
抬眼看了看我,開口道:
「行李不用帶太多,到時候去那邊再買就行。」
他眉眼舒展,似是心情頗好。
徑直走到書架裡挑出一本法語入門書。
「學得怎麼樣了?打招呼了嗎?」
我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陸時清頗有些語言天賦,精通多國語言。
他在教會學校讀書時,校長就親口誇過他是建校以來最傑出的青年。
所以上一世,我曾經求他教教我。
他冷淡疏離,不說教,甚至還要嘲諷幾句。
收回記憶,為了不露餡,我還是說了幾句禮貌用語。
陸時清點點頭。
「既然死活都要跟著我去,那就拿出努力來。」
說著,他的眼神落到了繡棚上,卻沒說什麼。
11
最後一天前。
我去了當年被燒毀的繡坊。
料峭春寒,雨絲涼涼。
我撐著油紙傘靜靜地看著眼前雜草叢生的空地。
回憶一幕幕閃回。
一會是七歲的我和陸時清躲在繡棚下麵,偷吃糖。
一會是娘親把我摁在繡棚前面,警告我繡不完就別想吃飯。
一會是爹爹抱著我摸新到的布頭,問可有哪個喜歡的。
馬夫在一旁好心提醒:「小姐,這裡可不吉祥,快走吧。
「聽說之前是個老字型大小的繡坊,可惜了,一把火,死了不知道多少人。
「咱們在這待久了,怕沾上髒東西。」
我抹了抹眼角。
心裡輕聲道:「爹、娘,孩兒這次不走了,就守著這裡。」
這才轉身對著馬夫道:「走吧。」
12
車到了公館門口,管家撐著傘迎上來。
「少奶奶——」
他面色著急,欲言又止。
我提著裙擺邁過門檻,提醒他:
「陸管家,又叫錯了。」
抬眼的瞬間,我瞳孔緊縮。
大廳桌上,繡片被裁得七零八落。
唐璿儀拿著剪刀正剪下鳳凰細長的脖頸。
「住手!」
渾身的血液都沖上腦子。
我提著裙擺沖上去,三寸小腳一崴,跌倒在地。
唐璿儀好像沒看到我一般,剪下鳳頭,對著端坐沙發看報的陸時清問:
「時清,就拿這個來做個手提包,我喜歡這個。」
我爬起來,猛地打飛她手上的剪刀,把那殘破的鳳頭搶過來放在心口。
「你幹什麼!為什麼非要搶別人的東西!」
看著滿地殘破的鳳凰,眼淚唰地掉下來。
唐璿儀起身退後,撇起嘴:
「瘋了你,不就是一塊布,商場裡多的是。」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走上前,扯掉陸時清的報紙。
聲嘶力竭地問:「陸時清,為什麼不攔著,她不懂,你難道不懂嗎?」
他慢條斯理地摘下眼鏡擦拭。
撩起薄薄的眼皮,淡漠至極。
「我送的。
「明天就要去法國,這些,不重要。」
我渾身發抖。
青梅竹馬許多載,曾經收到一條繡帕就喜不自勝的人,終究是面目全非。
打開我鎖著的門,任由別人糟蹋我心愛之物。
我抬手往陸時青臉上去,一字一句道:
「陸時清,你對我,也不重要了。」
他捂著發紅的臉,眼眸中含著慍怒,半晌才扯起嘴角笑:
「許幼君,還學會欲擒故縱了?」
我不再言語。
掩下所有情緒,神色淡然地跟管家要了木匣,把殘破的布片裝好。
往門外走時,被人按住肩膀。
「雨下大了,你去哪?」
我拍開肩頭的手,拿過門旁的傘,徑直走入雨中。
身後傳來陸時清低沉的聲音——
「許幼君,再這般鬧,不帶你去也罷。
「管家,送送少奶——」
他頓了頓,自知失語,丟下一句:「任她去鬧吧。」
13
戲臺的高樓處。
我捏緊了裙子,等著宣判。
雕花貴妃椅上,面容姣好的男人一身玄色儒袍,細長的手指漫不經心地翻弄著碎布料。
他撩起一雙丹鳳眼看我:「許小姐,我這不收破爛。」
懸著的心落到穀底,手心攥著的手帕不著痕跡地擦了擦眼。
我起身行禮:「打擾了。」
「所以,十天之後,帶著完好的鳳凰來。」
我猛地抬頭,盯著男人狡黠的笑。
雙膝跪地,磕了頭。
為如今相助,亦為前世救命之恩。
更跪爹爹當初對嚴笙的施捨,換來如今的因果。
14
我又沒日沒夜地縫。
這一次我直接住到新繡坊裡,窄窄的小屋子,早空置許久。
暈倒前,我聽到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再醒來時,最不想見到的人就在身側。
陸時清皺著眉:「你跑哪裡去了?知不知道我開著車找了你多久。
「明天就要起飛了,別鬧。」
我疲倦極了:「陸時清,我不去了。」
空氣陷入死寂。
陸時清摸了摸我的額頭:「你燒糊塗了。」
我推開他的手:「沒有。」
陸時清的眼神落到胸口的項鍊上,冷哼一聲:
「許幼君,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別去找我爹娘賣慘。
「要不是你爹在火場裡救下我娘,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娶你。
「我會如你所願帶你去法國,你乖一點,別再折騰,明早我來接你。」
15
飛機起飛那天早上。
陸時清如約來到繡坊,沒有看到期待中翹首以盼的倩影。
閣樓的床上,淩亂的被子,說明離去的人,很匆忙。
他猛地一拳砸到樑柱上。
以為搞失蹤,就能留下他嗎?
許幼君還是那樣,守著幼稚的執拗,不肯長大。
他走出繡坊,吩咐司機去陸家老宅。
許幼君一定跟爹娘求他不要離開去了。
「幼君怎麼沒一起來?」
娘親問出這話後,陸時清仔仔細細地看她的神情。
確定沒有騙他之後,才淡淡道:「生病了。」
跟爹娘告別,他一直很鎮定。
直到回到車上,顫抖著手打開後座上的旅行箱。
那是許幼君準備的行李。
珠釵、音樂盒、懷錶……
一個個那麼熟悉,全是他曾送她的禮物。
他曾以為,幼君太愛他,所以要隨身帶著。
可仔細一看,全是禮物,連一件衣服也無。
陸時清沉下臉吩咐司機:「去員警署。」
求人辦事,掘地三尺,他也要把許幼君找出來。
司機滿臉難色。
「少爺,和唐小姐約定的時間要到了。」
陸時清看了看腕表。
距離飛機起飛只剩下三個小時了。
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發疼的眉心,良久才自嘲一笑。
差點中了她的計謀。
這不就是她想看到的嗎?
看他慌亂地找她,然後錯過起飛時間。
「去接唐小姐。」
……
走近飛機艙門時,唐璿儀攬著他的手臂,抬頭一笑。
「時清,還記得一起留學時候,學校附近那家 Le Café du Commerce,我們認識的地方。」
他扯起嘴角:「記得。」
他該高興的。
可看到那座承載在他整個少年時期的舊城越來越遠。
心裡像是被挖掉了一塊。
他伸手捂住手背上的紅痣。
那天許幼君掉的眼淚滴到手上的灼燒感,仿佛還殘留著。
一切……都怪許幼君。
16
八天后,盲評之中,我的繡品脫穎而出。
嚴笙把我請進戲臺高樓,說出那句話時。
我喜極而泣,接著一切天旋地轉。
我太累了。
再次醒來時,我謝過嚴笙,去了陸家老宅。
……
老宅的大堂裡,陸父手中茶盞「哐當」落地。
陸母上前扶起跪著的我:
「幼君,可是時清那孽障欺負你了?」
陸父怒道:「我這就寫信把他叫回來!」
我搖搖頭:「是幼君自知和時清,已非同心。
「幼君對不起伯父伯母七年的養育之恩。」
和陸時清之間的糾葛,我不想讓陸父陸母知道。
我早已清楚明白。
陸時清哪裡都好,只是,不該是我的丈夫。
僅此而已。
磨了幾日,陸父陸母才接受下來,認了我做義女。
不知道,陸時清知道我真成了他妹妹,是何反應。
應該是如釋重負吧。
17
收到陸時清的第一封信時,我已重新辦起許家繡坊,剛接了大單。
陸母在飯桌上拿出了信件。
蓋著大使館印章的加急信件,還有一張機票。
陸母拉過我的手,「幼君,時清在等你去。」
我神思恍惚。
陸時清怎麼會想要我去呢?
我沒有打開信件,也沒有接過機票。
「娘,我現在是您女兒了。」
陸母紅了眼,還是笑了:「是時清不配了。」
18
再次見到陸時清,是兩個月後。
戲幕落,小生把我請到樓上。
嚴笙褪去了戲妝,可身上還穿著戲服。
他本來披散著長髮,懶倚在貴妃椅上。
看我來了,起身一笑:「這一身,我很喜歡。」
我呆愣著,被美貌迷了眼。
半晌才回道:「你喜歡就好。」
三旬茶盞過後。
嚴笙提及我新近在談的生意:「那老闆,倒是跟我有些私交。」
我斷然拒絕,嚴笙還我爹的恩情早上一世就還夠了。
再說,我又不是真的深閨女子,從小耳濡目染,跟著爹娘學過太多。
下棋至晚間,我才離去,嚴笙送我到門口。
「幼君。」
聽得叫我,我抬起頭。
竟然是陸時清。
他撐著黑傘立于街邊。
一身漂亮的白制服,掛著金穗帶,領口還別著名銜,像是匆匆趕來。
可他不是在國外嗎?
「幼君,什麼時候你和一個戲子這麼親近了?」
陸時清上前抓住我的手腕,把我牽到懷裡。
我推開他。
向來體格健壯的人,竟然真被我推開,踉蹌了幾步才站穩。
我這才注意到他眼裡都是血絲,眼底一片烏青。
「請注意分寸,我們已經沒關係了。」
陸時清眼神沉下去,瞥向屋簷下靜立的嚴笙。
「因為他嗎?你們什麼時候認識的?」
嚴笙輕輕一笑,不理他:「許小姐,車到了。」
我點頭謝過,不想再與陸時清糾纏。
他猛地沖上來,把我抵在車門上。
抓住我胸前的項鍊。
笑得陰沉可怕:「他知道你放在心口的項鍊,藏著我的照片嗎?」
我還沒來得及回他。
嚴笙走上來,扳開壓在我身上的陸時清。
「陸先生,我倒是聽過你的故事,可惜,這裡面不是——」
「不必說了。」我取下項鍊丟到陸時清身上。
重獲新生的我,不再需要了。
「既然是你送我的,如今物歸原主。」
陸時清匆忙撿起項鍊,毫不顧忌地拿白色袖口擦乾淨污漬。
打開項鍊蓋子,一瞬間僵住。
「這是什麼?退票?
「你騙我,你從來沒想出國對不對?」
我歎了口氣。
雨霧在我們之間隔開了一道重重的簾幕。
「曾經真的想過。
「如今也是真的,了無牽掛。」
陸時清捏著項鍊,濕透的碎發下,是佈滿血絲的瞳孔。
19
自此一別兩寬。
我潛心將繡坊做大做強。
戰時,我收留喪夫的女人們。
教她們繡工,養活一家老小。
許家繡坊名聲愈大。
甚至後來,送給英國王室的國禮中,就有許家繡坊的繡品。
這些年,我時常看報,看見那些大會上,陸時清凜然正氣,為國爭譽的身影。
每到這時,我就松了一口氣。
生怕自己帶來的蝴蝶效應會有所影響。
我以為與陸時清再無瓜葛。
直到某個深夜,來自總統府的電話響起。
那位的秘書打電話來:
「陸時清先生遇飛機禍事,命在玄危,他嘴裡一直念著您的名字,還望速速前來……」
掛了電話,我立馬動身。
政府車輛在約定好的地方接我。
趕到時,病房外早已候著許多在報紙上或者商會宴席上見過的人物。
陸時清身上插著管子,報紙上整齊往後梳的額發,此時狼狽地耷拉在額前。
看我出現,黑寂的眸子閃起亮光。
「幼君,你還是來了。」
我坐到病床邊上,沉默半晌,才開口:
「時清,你要活著。
「你爹娘昨天還在念叨,想你了。」
被子下的胸腔起伏著,陸時清壓低著聲音問:「那你呢?」
我的目光略過他,落在另一側的心率監控儀上。
輕輕開口:「陸外交官,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活著。」
陸時清突然握住我的手,力道極大。
「我答應你,我會活著。
「幼君,你還會來嗎?」
看著他通紅的眼眶,我突然想起什麼,問道:「唐璿儀呢?」
陸時清聲音變得淡漠,像是提起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提她做什麼,好像是三年前在巴黎死了。」
重來一世,唐璿儀的結局還是沒有改變。
20
此後,我像定點上工一樣去探望陸時清。
通過他人才知,這些年,陸時清每月都會在繁忙公事中回國一次。ƭůₓ
他幹什麼去了?眾說紛紜。
我想起在繡坊外看到的熟悉身影,有些不可置信。
陸時清出院那天, 他又變成那個英姿勃發的外交官。
私人秘書正給他系著領帶, 他偏過頭來,眉飛色舞地給我描繪未來:
「幼君,我帶你去英國好不好, 我們的婚禮我都想好了, 我要請伯爵發一封賀信, 我們會——」
「時清。」
我忍不住打斷了他。
「不要再來找我了。」
他身形晃了晃, 揚起的嘴角抿成一條直線。
「為什麼?你明明很在乎我不是嗎?」
我歎了一口氣。
「時清,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活著。」
我坐下來,講了一個六十年的故事。
幾番說服, 他終於相信。
「可那是上輩子的我, 幼君,這一世的我,只愛你。」
他越過茶几,抓緊了我的手臂,目光炯炯地看向我。
我推開他的手。
「放不下的人,是我。」
他踉蹌了下身形,跌倒在沙發上。
面色灰敗得宛若將死之人。
……
這些天我一直想不明白。
明明深愛著唐璿儀的陸時清, 為何這一世非我不可了。
後來我想, 對陸時清這樣的人。
生來家境優渥,天資過人,沒有什麼是他得不到的。
所以愈發不可得之物, 便愈發彌足珍貴。
他不愛唐璿儀, 亦不愛我。
他不懂愛是得到之後的心心相印。
21
走出被監管著的私家醫院,門外早有輛汽車候著。
一身青色儒衫的男人把我冰涼的指尖攏在手心, 眼裡是道不盡的溫柔。
「快去車裡,給你備了熱粥。」
我與嚴笙結婚六十年, 琴瑟和鳴。
直到耄耋之年,兩人還在牽著手逛公園。
興致一來,兩人țū₊一唱一和, 戲曲悠揚。
兩個舊時代走過來的人, 依舊守著這些陳舊的愛好。
所以, 嚴笙得喉癌之後,我傷心欲絕。
路過同一層的 VIP 病房,我聽到了一個陌Ṱū́ⁿ生又熟悉的名字。
「可惜了, 病了也沒有老伴來陪,聽說終身未娶,連孩子也沒有。
「哎,年輕時候再輝煌,老了孤家寡人, 也叫人唏噓啊。」
看著窩在病床裡, 瘦骨嶙峋的老頭。
我心裡再無一絲波瀾。
後來傳來了陸時清的死訊。
聽小道新聞講,死得離譜。
一個小男孩推門進去玩, 偷看電視, 嫌他的呻吟聲太吵。
索性拿枕頭捂著。
結果窒息而死。
聽說他到死一直喊著「幼君」兩個字,可惜無人回應。
沒過幾日,律師找上我,遞給我兩條老舊的項鍊。
一條項鍊裡空著, 一條項鍊裡是我新婚時的照片。
「陸先生沒有子嗣,所有的遺產都留給了您。」
我以陸時清的名義辦了個歷史文化遺產保護的基金會。
心裡再無半分情義。
到底,輕舟已過萬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