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非墨要上任宿州的消息告訴了所有人。
唯獨瞞著我這個未婚妻。
因他嫌我癡傻,嫌我總纏著他。
「此次升遷,多虧曲州的徐前輩薦,定要登門致謝。
「祝小螢?不必告訴她,她像條狗,會聞著味跟到宿州來的。」
我偷聽了一耳朵,回去後興高采烈地收拾了我的小花包袱。
從前都是他丟下我,這次我要先去宿州等他。
等許非墨到了宿州,看見小螢我這麼聰明一定傻眼。
可第二日船夫問我去哪,我撓撓頭,記不清楚了。
宿州?曲州?還是蘇州?
船夫不耐煩地掏掏耳朵,要推開我。
我怕船夫像許非墨那樣罵我,忙把銀子塞過去,討好地點頭:
「曲州,是要去曲州嘞。」
01
怕船夫攆我下去,我坐在角落裡,緊緊抓著我的小花包袱。
直到船離岸,鴨蛋紅的夕陽照在水上,船推開的漣漪像碎金子,好看得叫我聯手中正在打的絡子也放了下來。
有同船的力夫們,一碟五香毛豆配酒,揣著手坐在爐邊閒聊:
「咱們曲州的父母官徐大人,如今還沒娶妻,真是急死個人了!」
「不不不,徐大人有幼時定下的未婚妻,聽說喜事將近呢。」
我偷偷抿起嘴,心裡樂呵呵的。
他們說對啦,許非墨和我的親事,是九歲那年定下的。
那時許非墨很喜歡我,總一口一個小螢妹妹地喊我。
許家長輩也說,小螢打絡子最快,針線上最巧,小螢漂亮又機靈,要早早定下來給許非墨做媳婦,可不能被別人搶走啦。
許非墨事事都把我放心上,好看的紙鳶先給我放,院中第一顆青梅熟了先掐給我吃。
所以連他那碗有毒的甜湯,也是我先替他喝下。
其實我已經不大記得那碗湯是什麼滋味了。
只記得醒來,大夫歎氣搖搖頭,說恐怕要終身癡傻了。
那年我只有九歲,並不明白終身癡傻是什麼意思。
望著枝葉間尚小的青梅果,我攥著手中沒打完的絡子,低下頭努力地想,終身?是前日許非墨說的那個,終身相許的終身嗎?
許家長輩心中有愧,賠了祝家不少銀票,又定下了我和許非墨的親事,算作對我的補償。
說等我滿十六歲,就讓許非墨娶我過門,且不許他納妾,免得將來有人欺負我。
許非墨緊緊握著我的手,眼中盡是疼惜:
「等小螢長到十六歲,我就娶你。」
我就等啊等,終於等到門外青梅熟了七次。
兩年前,我興沖沖地跑去告訴許非墨,小螢十六歲了,可以娶回家啦。
那天許非墨正等朋友飲酒賞花,他很嫌惡地看了我一眼:
「是等十六年,你記錯了,傻子。」
那位貴客進門時,裴非墨甚至不願再多看我一眼,話語中不掩飾遺憾,
「徐兄,我真羡慕你,你那未婚妻嫺靜博學,又門當戶對。」
我坐在院子的大石頭上,努力想了很久。
我很想說,許非墨,不是小螢記錯啦,是你記錯了。
但是沒關係的,小螢不像你,有好多朋友要見,有好多事情要忙。
小螢沒有朋友,除了打絡子,也沒有別的事情會做。
所以再等十六年也沒關係的。
小螢有很多時間,都可以拿來等你呀。
就像每次搬家,你總說小螢腦子笨,帶上小螢很麻煩。
那這次小螢先走了,你會不會覺得小螢變聰明了?會不會覺得小螢其實也沒有那麼麻煩呢?
02
我心裡越想越高興,遠遠聽見了吹打的喜樂聲,是披紅掛綠的喜船。
「你瞧,說什麼來什麼!」
力夫們滿口大喜大喜地喊著,要討兩塊喜糖喜果沾一沾喜氣。
移船相近,喜娘逢人就散喜糖,兩船一派喜氣洋洋。
只有那新娘子蒙著紅蓋頭,垂著頭坐在角落裡,膝上裙子洇濕了一團。
沒人哄一哄她,我心裡有點替她難過,小聲湊過頭去問:
「姐姐,嫁人這麼開心的事,你為什麼哭呀。」
新娘子並不理我。
我掏了掏我的小花包袱,掏出下午路上打的同心絡子:
「這個送給你呀,你不要哭啦。」
看見那同心絡子,新娘子眼淚掉得更厲害了。
「……我、我不想嫁他!」
那、那怎麼辦啊。
新娘子抽抽噎噎地抹著眼淚,說話也含糊:
「我跟你說實話吧妹妹,我不是徐大人未婚妻,是他未婚妻逃婚,族長才叫我頂上來。
「你們都覺得我不知好歹,曲州任上的徐大人,年少有為,前途不可限量……
「可是有誰問過我、問過我有沒有心上人呢……」
等等!
不對呀,曲州許大人是我的未婚夫呀。
「你哭錯啦,是我和許大人成親!跑的那個未婚妻也是我!」
新娘子止住了哭,愣愣地看著我。
我認認真真跟她說了,親事是九歲那年就定的,我獨自跑出來坐船是怕許大人嫌我笨,這船就是去曲州的,我正要去找他呢。
再說了,我那麼喜歡許大人,怎麼可能逃婚呢。
新娘子破涕為笑,猛地點頭:
「是、是了!九歲定親,曲州上任的徐大人!」
對嘛!
新娘子和我換了衣服,拉著我的手千恩萬謝。
我蓋上蓋頭,不好意思地擺擺手:
「別謝我了,我差點害了你呢。
「你別哭了,快走吧,等我見Ṫú⁺到許大人,會讓他和族長說的。」
幾日水路飄飄蕩,又坐花轎搖搖晃。
曲州路上,沿路吹打賀喜聲不絕於耳。
我心裡甜滋滋的,忍不住抿嘴笑了笑。
嘻嘻,好熱鬧,原來許非墨這麼重視娶我這件事呀。
下了花轎,拜了天地。
我坐在紅帳中,許非墨的身影,隔著蓋頭看得朦朦朧朧。
幾日不見,他好像長高了點?
燈火煌煌,他要拿了秤桿要挑蓋頭,我緊張地攥住了膝上衣裙。
忽然聽見外頭通報:
「大人!大人不好了!壩口決堤了!」
事發突然,許非墨連喜服都來不及脫,匆匆出了門。
他走得倉促,才想起來今日是我們大婚之夜:
「對不住了,夫人先睡吧,不必等我了。」
唉,連聲音都比往日低沉,看來來曲州當官真的很辛苦。
我怕他心裡愧疚,忙大聲喊道:
「沒關係呀,今天沒關係,明天也不要緊,不著急不著急!
「我、我會一直在家等你回來!」
沒關係呀許非墨,我已經很習慣等你啦!
那邊許非墨的背影一頓,似乎是輕笑了一聲:
「好,有夫人等我,我會儘早回來。」
「我叫人去通傳時還提心吊膽的,還以為徐大人新婚夜丟下夫人,夫人會生氣呢。」那隨從的官員也忍不住調笑道,「徐大人,看來您娶了個很好的夫人呢。」
我摘了蓋頭準備睡下,旁邊丫鬟小心翼翼地賠笑:
「大人政務繁忙,夫人不要生氣。」
不生氣不生氣,這有什麼可生氣的呀。
我擺擺手:
「要是堤壩垮了,會淹死很多人,那才不好呢。」
許非墨深夜也沒回來,只有隨從半夜傳話來,要夫人收拾些衣裳,早晨送去。
我開了箱櫃才發現,幾日不見,許非墨的衣服怎麼舊了許多,還有些破了也沒縫補。
路上睡了不知幾日,又聽了一路吹打聲,我這會也走了困。
乾脆坐起來拿了針線,燈下細細縫補這些衣服。
從前許非墨總誇我針線做得好,絡子打得鮮亮精巧,追在我身後跟我討要。
可是後來許家一點點富貴起來,房內繡娘丫鬟使喚不盡,許非墨也不戴我打的絡子,更不許我碰他衣服了。
如今成了他的新娘子,又能幫上他的忙,我心裡實在高興。
每一處我都補得細緻,還在袖口繡了兩隻小小的螢火蟲。
針線做到天濛濛亮,我抱著手裡的衣服睡著了。
我睡得迷迷糊糊,好像有誰坐在床邊看了我很久。
他沒有吵醒我,只是走前為我掖了掖肩上的被子,很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
我聽見門輕輕掩上,和門後許非墨叮囑丫鬟的聲音:
「祖母明日下午到,你是在祖母身邊伺候慣的,知道祖母脾氣不好。
「多幫著夫人說些好話,不要讓祖母為難了她。」
03
小螢姑娘失蹤了。
丫鬟綠梅匆匆去報時,許非墨連頭也沒抬,不耐煩地打斷了綠梅:
「這次又鬧什麼?是院子裡青梅開花了要喊我去看?還是又打了新絡子要我過去試試?
「讓她消停些別扯謊了,我沒空陪她鬧。」
許非墨最近很忙。
眼下要上任宿州,準備著打點上下同僚。
聽說曲州同窗的前輩徐風清娶了親,徐兄台多次提攜他,對他有知遇之恩,如今人家大喜的日子,他還要精心為他夫妻二人備一份大禮,親自登門道賀。
忙完了手頭的公文,天色已經暗下來。
飯畢,廚娘們收拾了碗碟,小螢的位子始終是空的。
許非墨冷臉吩咐下去:
「不吃就餓著,不許給她留飯!」
丫鬟們見綠梅受了罰,不敢再言語。
半夜風起,外頭春風尚有寒意,吹動書房外的青梅枝。
許非墨抬手要去關窗,卻瞧見枝葉下尚小的青梅果子輕輕晃動,累實可愛。
他忽然想到當初年少,他為了給小螢摘樹上最大的那顆青梅,還摔得頭破血流。
看他受傷,小螢眼裡蓄著淚,讓他的心疼得酸皺了起來。
那會他怕疼,也怕見血,但是更怕小螢掉眼淚:
「別哭啦小螢,不疼,一點也不疼的。
「我是故意摔的,衣服破了你就能給我補,還繡螢火蟲呢!」
那種心疼是什麼時候變成不耐煩的呢?
對了,是後來,後來姨娘給湯裡下了毒,小螢替他喝下了。
一開始他心疼又愧疚,日日陪在她身邊,像從前一樣為她摘花戴,陪她放紙鳶。
時間一點點地過,許非墨變得很忙。
他要上學念書,要結交朋友,要知道世上原來有這麼多好姑娘,小螢並不是最漂亮。
他長到了爬樹會害臊,放紙鳶會被笑的年紀。
可小螢永遠不可能變聰明,也永遠不可能長大了。
許非墨心中忽然一痛,連著語氣也軟了下去:
「餓了這麼久,她也該知道錯了。
「綠梅,讓廚房做碗甜湯送去吧。」
綠梅才哭著跪下:
「主子恕罪!小螢姑娘昨日就失蹤了。」
丫鬟們跪了一地,面面相覷。
自家主子不是一直瞧不上這位癡癡傻傻的未婚妻嗎?
怎麼如今人失蹤了,主子急得差點把城裡翻個底兒掉。
有自詡聰明的小廝猜測主子大張旗鼓去找,是怕落人口舌,做做樣子:
「主子,這是沒法子的事情,咱們也盡力了,祝家不止小螢姑娘一個女兒,眼下您仕途通達,他們哪裡會怪您,恐怕巴不得換個聰明女兒……」
小廝跪在地上,這話未說完,胸口已經結結實實挨了許非墨一腳。
頭一次看主子陰沉著臉,有膽大的下人戰戰兢兢地問:
「別、別是被拐子拐了,拐到賭場,花、酒館那兒的水就深了……」
許非墨知道小廝不敢說的話是什麼。
花樓娼館。
對,從前也有過。
那是兩年前,那天自己正等徐兄台飲酒賞花。
祝小螢說自己十六歲了,問自己什麼時候娶她。
「是等十六年,你記錯了,傻子。」
如今想來,這話太傷人,小螢難過地坐在後院石頭上想了很久。
後院有裝成賣糖人的老虔婆,哄了小螢跟她走。
還好徐兄發現得及時,那婆子正拉著小螢在花街口。
他去拉扯小螢,小螢竟然不聽,執意要和那婆子走。
晚上回去,自己發了好大的脾氣,罵她是蠢貨傻子,怎麼這麼蠢還這麼饞,別人賣兩塊糖就要跟她走了。
小螢紅了眼圈,急著為自己辯解:
「不是的,不是嘴饞。
「是婆婆說她有聰明藥,我才跟她走的。」
她低下頭,不住地擦眼淚,可是怎麼也擦不完,
「……小螢、小螢只是想變聰明啊。」
小螢失蹤的這些日子。
許非墨常常夢見她。
夢見自己和她討要一串同心絡,說相許終身。
後院石頭上難過的背影,和那張淚流滿面的臉。
也夢見那年十二歲,從青梅樹上摔得頭破血流的許非墨問他:
「那後來呢,後來許非墨把祝小螢娶回家了嗎?
「你們的娃娃叫什麼名字呀,是像你還是像她呢?」
許非墨猛然驚醒,正是月上梢頭。
窗外疏星缺月,一片寂寂,只有風穿過青梅枝頭的聲音。
「主子!主子!」
下人匆匆來報,許非墨喜不自禁,卻故作鎮定地輕咳:
「讓她別怕,我不罵她,叫後廚趕緊做些吃食送去。
「這幾日倒春寒,讓丫鬟們把暖爐也燒上,別凍著了。」
思忖片刻,許非墨彎了彎唇角,
「再告訴她,明日我帶她去瞧瞧衣裳,定下日子。」
這話說完,窗外驟然吹來一陣風,叫他心頭清朗,如撥雲見月。
是的,早該娶她的。
是了,許非墨本來就要娶祝小螢為妻的。
「……不、不是小螢姑娘的事。」
下人臉色為難:
「您不是給曲州徐大人定了新婚賀禮麼,李掌櫃打好了,加急送來叫您看看樣子呢。」
精雕細鏤的紅木盒子打開。
那是一塊玉質溫潤的同心佩,祝他們鶼鰈情深,恩愛百年。
再並一塊長命百歲的小金鎖,願他們早生貴子,瓜瓞綿綿。
04
堤壩一日沒有修好,許非墨就一日沒有回來。
「昨日夫人補的衣服,主子翻來覆去看了,竟然捨不得穿呢。」
丫鬟紅雪為我盤發,調笑道,
「趙大人他們還笑主子,說夫人賢慧,害得他們也想早日成家了。」
這話說得我心裡實在高興,又叮囑紅雪下午出去買些好布好線,我想給許非墨再做幾身衣裳。
正說著,外頭小廝灑墨來傳話:
「主子說這些日子要委屈夫人了,問夫人可要什麼穿的戴的?」
我想了想,指著後院:
「不要什麼穿的戴的,那要花好多錢呢。
「後院光禿禿的,能栽棵青梅樹就好啦。」
又想到從前許非墨生氣砍掉的秋千,我小心翼翼地開了口:
「要是、要是可以的話,我還想要個秋千。
「……我就坐在上面,不會很吵的。
「……不行也沒關係的,我就問問。」
可是成婚後的許非墨變得很好很好,下午就有人來栽樹架秋千。
我坐在窗邊裁布,忽然聽見外頭吵吵嚷嚷。
「才當上正頭夫人,就擺上款了?過門一日就要好緞子?明日是不是要穿金戴銀?
「當初定親嫌我們哥兒小門小戶,如今哥兒出息了倒是巴巴地嫁過來了!」
我放下針線探頭去看。
紅雪扶著一個老太太,在一旁不住地陪著笑:
「老夫人,夫人並不是那樣的人,她要那些布和線……」
「紅雪你閉嘴!」
老太太一開口,紅雪不敢再說了。
我猜這就是許非墨祖母了,從前她一直在莊子上養病,我沒見過她,卻知道她是很好的人。
她會給許非墨包很大的壓祟錢,連我也有一份。
那些錢夠我從初一的糖人買到元宵的花燈。
她會為我做主,責令許家長輩早日定下我和許非墨的親事。
祖母對小螢很好很好,小螢一直很想謝謝她呢。
「奶奶!」
我忙放下手中的活計,親親熱熱地去挽奶奶的手臂,卻被她甩開。
「少來這套!這套對哥兒管用,對我這種老太婆可沒用!」
奶奶厭惡地撇開頭,慢條斯理地坐在窗邊。
她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在我裁到一半的布上,冷笑道,
「才進門一天,就惦記著穿好的戴好的了?」
「是呀!」我欣然點點頭,「不止穿好衣服,我還要打漂亮絡子戴呢!」
是呀,我惦記著給許非墨做好衣服,打好絡子給他戴呢!
聽我這麼說,奶奶氣得重重把茶碗擱在一旁,指著我:
「你、你!」
「我、我給您也做一套!」我殷勤地展開那布,「但是奶奶您的衣服要等一等啦,等我做好許大人這件,立馬就給您做。」
……
奶奶一愣,臉上好像有點尷尬,
「這衣服是給哥兒做的?不是你的?」
我點點頭。
……
「咳。」奶奶故作鎮定地喝了口水,目光又落在後頭園子裡,冷哼道,「那後院是你跟哥兒說要蓋園子?你可知道蓋園子要花多少錢,勞民傷財,到時候禦史參奏哥兒一本……」
「是我要架秋千呢!」
……
「就架個秋千?」
「對呀!」我點點頭,忙討好地問,「奶奶,您喜歡蕩秋千嗎,小螢可以推您,小螢推得可快了!」
……
奶奶好像不喜歡蕩秋千,因為奶ťû₅奶不吭聲了。
不喜歡蕩秋千啊……
那捉蝴蝶,踢毽子,爬梅子樹呢?
那、那要是不行,奶奶你推小螢也行,小螢就給奶奶捉蝴蝶,摘果子。
紅雪把頭深深低下去,可我都看見啦,她在努力憋著笑呢。
可奶奶好像不喜歡捉蝴蝶,更不喜歡爬梅子樹。
因為奶奶深深吸了口氣,丟下一句就氣衝衝地走了:
「怎麼過了門也跟旁人一樣一口一個大人?
「沒有婦德!你要喚夫君!」
奶奶出了門,我不安地看著紅雪:
「奶奶是不是生我氣了?」
紅雪只笑著搖頭:
「夫人手巧又賢慧,老太太都挑不出夫人的錯處。」
我才放下心來,繼續手上的活計。
關了門,門口丫鬟綠煙卻猶猶豫豫問紅雪:
「不是說夫人是遠近聞名的才女麼?
「我怎麼覺得咱們夫人好像……腦子不好使,說不上來哪裡不對勁。
「嫁妝也不是沒有,可你瞧夫人首飾也不捨得戴,衣服料子似乎也沒錢買好的。」
紅雪冷下臉:
「主子是咱們能議論的嗎?
「況且老太太的脾氣你知道,夫人這不是都裝傻應付過來了麼?
「別以為我不知道,夫人蓋園子買緞子的事是誰跟老太太說的。
「綠煙,我勸你收收心思吧,你知道主子不要通房,也不納妾的。」
綠煙悻悻地閉上嘴,卻並不大服氣。
她往房裡張望了許多眼,暗自留心。
第三日下午,紅雪出門替我買線,綠煙卻帶了兩個僕婦進來。
那僕婦打開匣子,滿匣子的珠寶首飾下壓著厚厚一遝銀票:
「聽說夫人想蓋園子,這是底下官員孝敬的。
「不過有件小事拜託夫人,要夫人跟徐大人說兩句話。」
平日許非墨不許我進他書房,更不許我和那些官員隨從說話,他說我蠢,只會壞了他的事。
可如今我是他夫人,自然跟從前不一樣,我忙點點頭:
「什麼事情?夫君他知道麼?」
見我點頭,綠煙微微勾起唇角。
「小事小事,不過是個蠢婦要告她丈夫殺妻未遂呢。」僕婦諂笑道,「那蠢婦又沒死,不過毒啞了嗓子,況且她勢單力薄,翻不起什麼浪的,夫人是聰明人,收下吧。」
只要收下這些,就算聰明人嗎?
望著那厚厚一遝銀票,我想這能買好多金絲線和好緞子呢。
05
徐風清忙得幾日沒有回家,本來擔心祖母不喜歡小螢。
可聽下人說祖母很滿意小螢,只是派人傳話時嘴上嫌棄。Ŧű̂⁷
第一日祖母下船就罵罵咧咧:
「我早看拜高踩低的崔家人不順眼,你趕緊休了她。」
第四日,聽說他夫人每日去祖母房裡,纏著祖母說話呢。
「你那夫人像個家雀兒,嘰嘰呱呱說不完的話,吵得很,我不願意理她。」
第五日,祖母的口信晚了許久。
「……手倒巧。」
第六日,忽然就沒話傳了,徐風清差人去問,祖母卻說:
「咱娘倆的事,你一個大男人老打聽做什麼?」
徐風清無奈一笑,終於放下心來。
近日忙著修堤壩,安頓災民,舊日同窗許非墨一個月前寄來的信,他也還沒空拆開看。
今日終於趁著吃飯的空隙拆開,正讀到許非墨問他的那句:
「若是風清兄被迫娶自己不愛的女子,那女子蠢笨愚鈍,可幼時定下的婚約又不可背棄,風清兄當如何?」
不等他細細去想如何回答,簾子忽然被掀起。
來人風塵僕僕,正是舊友許非墨。
「來得巧,我還沒想好怎麼回信呢。」徐風清笑道,「果然是新官上任,忙碌憔悴了許多。」
許非墨不好解釋憔悴是他這幾日找小螢快找瘋了。
「灑墨你瞧,到底是沒成家的人,連袖子破了都不知道。」
知道二人的情誼,灑墨很有眼力地拿來徐風清換洗的衣服。
「這衣裳是我夫人做的,你愛惜著穿,記得洗好了托人還回來。」
許非墨接過衣服,才要笑他小氣,忽然瞧見徐風清手中的信。
「那信不要看了,淨是蠢話。」
許非墨擺擺手,自懷中掏出紅木匣子放在案上,苦笑道,
「這禮並不貴重,不過一塊玉一把金鎖,是賀你和嫂子新婚之喜,我花自己的俸祿買的,你可別對兄弟鐵面無私。」
「說來慚愧,我也不知如何回你。」想到新婚夜,那個抱著他衣服睡著的夫人,徐風清忍不住彎了彎唇角,「與你一樣都是幼時定親,我也有過顧慮。可過了門,說句不怕你笑的話,實在……實在是後悔。」
「後悔什麼?」
「後悔自己死腦筋非要等婚期,後悔怎麼沒早日娶她過門。」
「你小子!」許非墨酸溜溜地捶了徐風清一肩膀,「還是你命好,這一路我都聽人說了,新婚夜丟下嫂子,嫂子好賢慧,竟然不跟你吵鬧,還連夜給你縫補了衣服帶去,你不知道我聽得有多羡慕。」
「正好我的事也忙得差不多了,好歹去我家喝口熱酒,和你嫂子打聲招呼再走。」
許非墨推脫不過。
柳堤綠煙,春光融融,拂面微寒的風令人精神一振。
二人路過酒肆時打了壺冬釀,一如從前少年買酒同游時。
還未走到前廳,就聽見後院有姑娘笑鬧的聲音,清如黃鸝,叫人莞爾。
徐風清笑道:
「新婦頑皮,孩子心性,見笑了。」
嘴上說著見笑,眼中卻滿是寵溺。
穿過抄手遊廊,遠遠瞥見秋千架下一抹鵝黃衣裙的背影,像一簇鮮嫩的迎春花,叫人眼前一亮。
那笑聲和背影讓許非墨想到了小螢,從前小螢也喜歡在後院同丫鬟們玩鬧,或蕩秋千,或放紙鳶。
可是幾次來客們聽見問起,他都覺得很丟臉。
所以他叫人砍掉了小螢的秋千,和小螢玩鬧的丫鬟們都罰上半個月的月錢。
從那以後耳邊清淨了許多,別說玩鬧,甚至沒有丫鬟敢和小螢說話。
許家如他所願安靜了許多。
沒有玩伴的小螢也不大笑了。
很多時候都是呆呆坐在石頭上一整天,看著水裡的小魚和天上的大雁。
可是冬日湖面會結冰,大雁會去南方過冬。
沒有東西可看的時候,她還是坐在那裡。
沒人知道,也沒人好奇她在看什麼,在想什麼。
如今聽著那笑聲,許非墨心裡像是被攥住一樣,心疼得說不出話。
沒關係,等找到小螢,就給她再做個更好的秋千,還要再找一批聽話乖巧的丫鬟陪她玩耍。
他也會像風清兄疼惜自己的妻子一樣疼惜小螢,絕不拘束了她。
前廳,紅雪面色有些為難:
「已經通傳ṱŭ³了,但……夫人說在忙,沒空見客呢。」
「她在Ṭü⁰忙什麼?」
「夫人忙著、忙著編草兔子,還說等會給您也編一個。」
「那叫夫人費心,為夫那只的兔耳朵要大些。」徐風清頗為認真地點點頭。
仰頭灌下一口冬釀,許非墨心中酸澀:
「風清兄夫妻情深,真是讓我羡慕。」
徐風清想到了許非墨的未婚妻。
他與她有過一面之緣。
那是兩年前,他去許家喝茶,看見一個單弱的背影坐在院子裡的大石頭上。
她一身洗舊發灰的豆綠衣裙,呆呆坐在石頭上瞧水裡的魚兒,任由花落在衣裙和發上,也不知道伸手拂去。
那會是初春,還有些春寒,這樣坐在石頭上怕是要凍壞了。
可徐風清不知道她是誰,又是一位女眷,他不好貿然去問。
她一直垂著頭,想必是碰上什麼傷心事了。
可來往的丫鬟僕婦眾多,卻沒有一個人去哄一哄她。
後來飲酒賞花間,徐風清狀若無意地提起,許非墨很難為情地說,那是他癡傻的未婚妻,讓風清兄看笑話了。
沒什麼可笑的,徐風清只覺得這個姑娘很可憐,有點替她難過。
也是他出了許家門,又在路上看見那個豆綠衣衫的背影,傻乎乎地跟著婆子往花樓走。
他其實分不清姑娘家穿的戴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那次竟然一眼就從人群中認出了她。
告訴許非墨以後,又怕好友尷尬,他尋個藉口匆匆告辭了。
說一面之緣好像還有點勉強,應該說是只見過她兩次背影罷了。
想起來她,徐風清心中不忍,想著為那個可憐的姑娘求求情:
「既然羡慕,你也早日成家,娶她過門吧。」
臨行前馬車上,許非墨掀起簾子,聲音苦澀:
「我也想啊,可是世事多變。
「風清兄,我很後悔兩年前沒有聽你的,早點娶她。」
馬車欲行時,隱約聽見徐家院落裡傳來甜糯糯的一聲夫君。
那聲夫君喚得許非墨心中一動。
幾乎可以想像那一定是個被夫君寵得嬌滴滴的女娘。
春日薄衣剗襪,她自秋千架上輕盈地跳下來,滿心歡喜地撲進風清兄的懷中撒嬌,問他自己編的小兔子好不好看。
風清兄溫柔地為她擦去額上細汗,為難地說兩個都沒有夫人好看。
那女娘回過頭,卻是小螢的臉。
陣陣雷聲轟鳴,許非墨猛地驚醒,車夫說快到驛站了,瞧著似要下雨。
他苦笑著搖搖頭,一定是累瘋了才做這個夢。
風清兄的妻子怎麼可能是小螢呢。
「主子回來了!」
紅雪告訴我堤壩的事情都忙完了,大人會有很長時間的休假,可以拿來陪我過一整個春天。
我實在高興壞了,見他回來,我忙從秋千架上跳來下,興高采烈地撲進他懷裡。
許非墨將我整個接住,溫溫柔柔地摸了摸我的頭。
我正要拿出小兔子問一問他好不好看,卻傻眼了:
「夫、夫夫君,你你你是誰啊?」
06
屋外大雨傾盆而下,室內燭火盈盈,照見徐大人眼神依舊是溫柔的。
「原來是這樣。」徐大人笑笑,「我原本也疑惑,那位崔家女不叫小螢,我還以為小螢是閨中小名,沒有細想。」
他越是溫聲細語。
我就越是內疚難過。
我聽許非墨說過,徐大人說他的上級,又對他有提攜之恩,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這樣好的人,莫名其妙被我攪了婚事。
許非墨說得對,我只會闖禍,只會給身邊的人惹麻煩,誰跟我在一起都會倒楣。
眼前炙羊肉和燒鴨子都是我喜歡吃的,可我現在一口都吃不下去,抱著一碗白飯自責得快掉下眼淚。
「大人您不要怪許非墨,都是小螢蠢。」
ṭũ¹「小螢沒有做錯什麼,小螢會弄錯,是看那個姑娘哭得太傷心了,對不對?」徐大人往我碗裡夾了一塊炙羊肉,「我本來不想娶崔氏女,正好她也不想嫁我,小螢一下子幫了兩個人。」
我寧願他罵我一頓。
再不行餓一餓我,罰我不許吃飯也行。
可他偏偏、偏偏……
「那這只兔子就當作小螢的賠禮,好不好?」
見我紅了眼圈,徐大人拿起那只狗尾巴草編的小兔子,燈下兔子的耳朵輕輕地晃,
「不要哭了,沒有人怪小螢呀。」
徐大人還想抬手,用袖子幫我擦一擦眼淚,又覺得不妥,遞給我一方帕子。
「怪的,如果小螢聰明,如果……」
我猛然想到綠煙領進來的人,忙拉住徐大人的衣袖,
「小螢還做了一件錯事!」
我把禮物退回去的事情告訴了徐大人。
「對不起啊……那麼多錢……又被小螢弄丟了……」
聽完綠煙領人進來,那僕婦口口聲聲說徐大人知道,他的臉色驟然冷了一刹。
我以為他生我氣了,聲音又低了低:
「她們說收下錢就是聰明人。
「做傻子很辛苦,小螢很想做聰明人。
「但是沒關係的,小螢已經習慣了做傻子了。
「可是那位姑娘要怎麼辦呐,她得有多難過啊。」
這一刻徐大人怔住了,他看我的眼神疼惜又動容,和十二歲的許非墨那樣相似。
我還想為她求一求情,可是徐大人輕輕止住了我:
「小螢沒有錯,一點也沒有。」
我小心翼翼去看大人的臉色,見他仍是帶笑的,才稍稍放下心來。
成親只有短短半月,夫妻間該交代的事情似乎都說盡了。
那……往後小螢就不是徐風清的妻子,是許非墨的未婚妻了。
見我望著他,徐大人遲疑了許久,還是開了口:
「……那我會寫封信,托人帶給許賢弟。」
「……他會罵我的。」
兩下沉默。
「那我……」
「我……」
徐風清的眼神像被燭火燙了一下。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也抽痛了一下。
留下的念頭像竹筐裡亂糟糟的絨線,可留下的理由卻怎麼也找不到一個頭緒。
幸好外頭忽然驚雷乍起,外頭雨大如澆。
是老天爺好心,給不想走和不好留的人找藉口。
徐大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今日大雨,萬一雨水浸濕信件,明日、明日我再寫信。」
我忙點頭:
「好、好。如果送信的人淋了大雨,也會生病。」
忽然外頭灑墨進來送信,聽了半茬:
「主子,您忘了咱們有上好的油紙,用蠟封了,就是丟進河裡泡三日也不爛的!再說那上好的雨具有蓑衣……」
「閉嘴!」
徐大人很不擅長扯謊,赧然別過頭去。
不知為何,我心裡說不出的歡喜和雀躍。
外頭風雨如晦,屋內燭火寂然。
「夫人,窗開小些,叫風撲了又要頭痛了。」
徐風清寫著公文,他寫給祖母的信上總習慣稱我夫人,所以今日喚我夫人時頭也不曾抬,熟稔得好像我們已經做了許多年的夫妻。
外頭暴雨如澆,我不捨得關窗,潮氣一陣陣往人身上撲。
我怕萬一我不看著,這場雨就要停了。
也許怪我後半夜睡著了,第二天竟然是萬里無雲的晴日,連風吹在臉上都暖。
可我和徐風清誰也不提那封雨停就要寫的信,連他帶我出門時Ṱű̂⁶還帶著傘:
「也許還會下雨,再等三日……」
「是、是啊,也許還會下雨呢。」
見我與徐大人要出門,連奶奶房裡的嬤嬤都悄悄塞給我一袋碎銀作零花,還叮囑徐大人看好夫人,奶奶說夫人單純好哄,別叫人兩塊糖就騙走了。
這裡的人都待我很好。
欺負小螢的人會被攆出去。
徐大人會說小螢善良,奶奶會誇小螢心善手巧。
這裡沒人把小螢當傻子看。
春日晴光好,馬車搖搖晃。
掀起簾子,瞧著離徐家越來越遠,我心裡開始難過。
「夫……夫君,我們今天要去哪裡呀。」
我有些不安地拉了拉他的衣袖,生怕他要送我回去。
徐大人伸手為我系上披風,眼中盡是溫柔:
「我們去給小螢找聰明藥呀。」
醫館藥香嫋嫋。
我忐忑地看著那個白眉毛爺爺的眉心越皺越緊,像個死結。
「……治不好也不要緊的。」怕老爺爺為難,我忙擺手,「小螢習慣了。」
「你是她夫君?」白眉爺爺瞪了眼徐大人,「這毒中了有十餘年了,為何不早帶你夫人來看?你算哪門子的夫君?」
徐大人忙攬下罪名:
「是晚輩疏忽了,您看這病……」
「要說也不是治不好,就是拖得太晚了,治起來麻煩些。
「你家夫人從前看過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藥?怎麼耽誤成這樣?」
我慢慢低下了頭。
沒有,沒有看過什麼大夫,也沒有吃過什麼藥。
九歲那年,許家大夫說了小螢會終身癡傻以後。
許家給了爹爹一筆錢,許非墨說以後可以娶我。
就再也沒人,再也沒人把小螢的病放在心上了。
「大夫說每日去醫館扎針,配上這一日三服的藥,再多教小螢說話做事,小螢慢慢就會變聰明的。
「真好呀,小螢要變聰明了,奶奶知道了也會替小螢高興的。」
回家路上,正是漫天Ṫū́ₑ紅霞,像火在雲上無邊無際地燒。
從前聽人說過,晚霞漂亮就是適合出遠門的日子。
晚霞照見徐大人的臉,無端又叫我掉下眼淚來。
為什麼好端端的要掉眼淚啊,我應該高興才是啊。
高興這晚霞漂亮。
高興找到了聰明藥。
高興我的病,原來並不是那麼難治。
「怎麼哭了?是藥太苦了嗎?還是針紮得太痛了?」徐大人微微一頓,竟然也有幾分遲疑,「……還是小螢想回去了?」
晚風吹著湖邊柳,湖面又起漣漪。
我停下腳,仰起頭望著徐風清,心裡也像吃了苦藥又扎針,又酸又痛:
「從昨天到今天,小螢一直在想。
「為什麼天要晴呢?
「為什麼您要對小螢這麼好呢?
「……為什麼小螢不是您的妻子呢?為什麼和小螢終身相許的不是您呢。」
為什麼他對我越好,我眼淚就掉得越厲害呢。
徐風清一怔,俯下身溫柔地幫我擦去眼淚,替我將碎發別到耳後:
「因為今天小螢要出門看病,所以天要放晴。
「因為小螢是好姑娘,值得所有人對她好。」
說到妻子,他也頓住了,溫溫笑道:
「我也很希望小螢是。
「可我很怕小螢不懂終身相許是什麼意思。
「終身相許,那是比做衣服,打絡子或是編兔子更複雜的事情。
「明知小螢不懂,還假裝小螢懂,這是在欺負你。」
我不知道,我聽不懂。
可我心動,可我心懂。
我的心要我像那日從秋千架上跳下來一樣,不管不顧地撲進他的懷裡,再耍賴喚他一聲夫君。
聽見我悶聲喚他夫君,徐風清身子一滯,卻下意識護著我,生怕傍晚的風將我吹冷。
不遠處馬蹄噠噠,似乎有人晝夜不歇,匆匆趕來。
我聽見身後聲音嘶啞,掩不住的妒意和惱怒:
「祝小螢!你叫他什麼!」
我回過頭。
那人勒繩下馬,是許非墨。
他不知趕了多少路,看著憔悴又疲憊。
手上正死死攥著那件我做給徐大人的衣服,臉色比死還難看。
07
那衣服上繡了兩隻螢火蟲。
「祝小螢,我找你找了半個月,連個好覺也沒有睡過,你呢?你在這……」
許非墨看著徐風清,強壓下怒火,對我伸出手,
「過來!」
我躲在徐風清身後,不願多看他一眼。
「小螢是傻子,這事不能怪她。」許非墨很快冷靜下來,他覺得憑我的腦子還想不到吃鍋望盆,「但是風清兄,我想你必須跟我解釋一下,為什麼我的未婚妻會在你這裡。」
不等徐風清解釋,我先開了口:
「跟我夫君無關!是我祝小螢不要做你許非墨的未婚妻了!」
聽到我喚徐風清夫君,許非墨滿臉不可置信:
「小螢,你不是一直想嫁給我嗎?
「半個月連貓狗都養不熟,你就死心塌地跟他走?」
是,半個月連只貓兒狗兒都養不熟。
「可這半個月足夠小螢明白兩件事。」我定定望向他,「蕩秋千是不會挨駡的,小螢的病是可以好的。」
聽到秋千和我的病,許非墨怔住了。
「你說你很擔心小螢,可你見到小螢,還是一口一個傻子地喊著。」
我沒有那麼想哭,可是眼淚卻不聽話。
「就像從前你罵小螢傻子蠢貨的時候,小螢不是聽不懂,不是不會難過。
「小螢每個字都聽懂了,可是聽懂了,難過了又能怎樣呢。
「小螢還是要原諒你,因為小螢沒有別的地方能去了。」
許非墨怔住了,他猶豫著道了歉:
「是我錯了,不該這樣叫你,可你也不該跑到別人家裡……」
他不知道,他什麼都不知道。
那天一個人出門,我其實很怕,怕人家看出來我是傻子,怕人家像你一樣嫌我礙事。
可是沒人在意我,也沒人為難我,甚至有人誇我打的絡子好看,多分我一把喜糖。
把喜糖塞進小花包袱裡時,小螢甚至沾沾自喜地想,原來自己也沒有那麼礙事呀。
「小螢是想去宿州等你的,可是我坐錯了船,我怕船夫像你一樣罵我蠢,就不敢再仔細問一問。
「我會坐錯花轎,是因為看那個新娘子哭得好傷心,卻沒有一個人問一問她,我很替她難過。」
看見她,我就想到了自己。
當初在許家,我坐在石頭上掉眼淚時,多希望能有一個人來問一問小螢在想什麼,在哭什麼。
可是沒有,一次也沒有。
「小螢,我已經後悔了!可是你若是為我想一想,如果癡傻的人是我,你難道就能一輩子對我好嗎?」許非墨質問我,「你難道會……」
「我會啊!」我忽然就淚流滿面,「我會給你找聰明藥,我會打很多絡子賣錢,小螢會一直一直陪著你啊……」
看我滿臉的淚,許非墨怔住了。
他竟然紅了眼圈,哀求著要去拉我的手:
「回去我也給你搭秋千,再也不會嫌你吵鬧了。
「回去我們就成親,我也帶你去醫館看病,我們找最好的大夫……
「小螢不是九歲就答應要嫁給我嗎,你替我喝下那碗甜湯,你……」
我用力擦乾眼淚,搖搖頭:
「那碗甜湯的味道我已經不記得了。
「許非墨,你走吧,我不要你了,永遠也不要了。」
話已說清,見我意已決,徐風清將我護在身後:
「許賢弟,珍寶棄于市,自然會有人撿回去奉養,要怪就怪自己有眼無珠。
「你與我妻的婚約,要告要鬧都隨你,但你我相識多年, 應當知道我這人護短的毛病。
「從前官場上處處維護你是, 如今對小螢也是。」
08
這一年過得快。
小螢識了許多字,也交了好些朋友。
白眉老爺爺說徐風清教得好, 小螢再吃半年苦藥, 病就徹底好了。
所以我和徐風清的婚事,定在第三年立春。
那些新婚賀禮徐風清大都退回了。
唯獨有三份留下了,說是人家特意送我的。
有兩份是崔家姑娘送來的, 還有一份是許非墨送的。
我以為盒子裡裝的是九歲那年定下的婚書, 卻不想是一封信。
信上說了許多從前,字字皆是自覺虧欠, 悔不當初。
那些舊事如今再提起,我的眼睛和心裡都不會泛起波瀾了。
我聽徐風清說起過, 我走以後,許家給許非墨挑了好些姑娘相看, 他一個也不肯見。
每次說起這事, 徐風清都頗為警惕:
「他至今不肯娶親,到底是什麼居心?要我說不如趁早死心。」
盒子底下是一枝青梅花,算是快馬加鞭送來的,打開時花香依舊清麗。
可畢竟顛簸幾日路程,那花從折下枝頭的那一刻,就註定開始枯萎。
徐風清假裝不在意,卻不住地往盒子裡瞟。
瞧見那支青梅花, 他莫名和窗外的花兒草兒置起氣來:
「夫人要是喜歡青梅, 明日我找花匠來,把院子裡的花兒草兒都拔了。
「都種上梅子樹,咱們春天看,夏天吃,秋天釀, 冬天喝。」
我笑盈盈地摟住他的腰, 仰頭吸了吸鼻子:
「咦,青梅沒有熟,怎麼有好酸的味道。」
第三年夏,到了小螢出嫁的日子。
三書六禮,每張紅箋子上都寫著小螢的名字。
這次的嫁衣都是量身裁的,合身得正正好。
奶奶笑盈盈地接過我奉上的茶,止不住的笑意:
「可見是月老牽線,差一個巧字都湊不成這段姻緣。」
紅燭高燒,照著徐風清的臉。
眉眼緋豔, 好看得叫我羞赧低下頭去。
他抬起我的下巴, 戲謔道:
「夫人仔細瞧瞧, 可別再認錯了夫君。
「若是喚錯名字,我可不饒你的。」
季夏月, 夜星如雪。
溫風至, 腐草為螢。
紅帳燈影裡, 飲罷合巹後,花好月圓。
看促織成雙,唱白首偕老, 恩愛百年。
聽鴛鴦私語,說鶼鰈情深,瓜瓞綿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