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說我是個沒用的丫頭。
不比我那三個哥哥,日後能守在身前盡孝。
又說女娃嬌貴,吃不得苦頭,得細養。
常背著三個哥哥給我偷塞零嘴。
後來,軍書一卷卷地往家裡送。
誰也沒能在爹娘身前盡孝了。
1
阿娘從前是個賣酒女,嫁給阿爹以後,因為每日要給去田裡幹活的爹送飯,就不釀酒了。
阿娘生得很美,在坊子裡賣酒的時候就有人象徵性地打二兩酒來看阿娘,那時有祖父在,他們不敢做什麼。
後來,祖父去世了,阿娘一個人在酒坊裡就總有人來找事。
那天,有兩個喝得醉醺醺的漢子到酒坊裡來要酒,阿娘給他們打了酒,他們卻說酒不乾淨,然後砸了坊中的一甕酒。
阿娘氣急,說要去報官,那漢子卻說阿娘擾了他們的好興致,要把阿娘帶走給他們賠罪。
他們把阿娘從坊子里拉到了大街上,旁邊的行人看到了都駐足觀望,卻不敢上前。
只有阿娘嘴裡不停地在喊:
「光天化日你們怎麼敢強搶民女?」
這個時候阿爹出現了,那日他正挑著新糧去縣裡的江員外家,若是貴人瞧了願意收,那就能賣個好價錢。
他看到那兩個漢子拽著阿娘走的時候,急急地把手中的糧放在地上,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那兩個漢子被酒壯了膽,又覺得被人攔住丟了面子,於是鬆開阿娘和阿爹扭打起來。
阿爹雙拳難敵四手,硬生生挨了一頓打,好在是有人報了官,衙役趕來分開了他們。
縣衙正堂上,縣令問清了那兩個醉漢家住何處,可有什麼親眷做著小官。
隨後看了看在衙門外圍觀的人群,驚堂木一拍,勒令那兩個漢子賠了阿爹治傷的藥錢和阿娘的酒錢。
等阿爹跟著阿娘再回到酒坊門口的時候,他放下的那一石糧已經不見了。
阿爹頂著被打得鼻青臉腫的臉向旁邊的店家問了幾圈,所有人都說沒見過。
阿娘看著阿爹空著手回到酒坊前,又哭又笑地流下了眼淚。
那天,阿爹沒能去給江員外家看新糧了,但阿娘關了酒坊,跟著阿爹回了家。
2
阿爹給我取名叫阿瑤,小時候阿娘帶著我去給阿爹和三個哥哥送飯,我就坐在高高的田壟上,拿著棍子找莊稼地裡的螞蟻。
隔壁李叔挑著水路過的時候,總會和阿爹說:
「阿瑤又來送飯啦!」
我阿爹就會哈哈笑笑:
「是啊,小丫頭片子幹不了活,就只能跑跑腿啦!」
李叔又說:
「丫頭體貼,看我們家那渾小子,天天把人氣得夠嗆。」
阿爹把剩下的餅給我掰了一塊,然後擦擦我額間流下的汗說:
「小丫頭以後嫁了人就不能留在身邊盡孝嘍。」
阿爹每次挑著糧去縣裡找主家賣糧時,回來會給我和三位兄長帶些平時吃不到的吃食。
所以每次阿爹去賣糧的日子總是我們最期待的。
那天,阿爹賣糧回來給我們帶了一小塊肉,一起回來的還有徵兵的軍書。
我看不懂那軍書上寫著什麼,就站在阿娘身邊看著她紅著眼把那一小塊肉製成細細的肉乾,然後又拿辣椒細細醃制過,很香。
那一小碟肉乾端上飯桌時,大家都沒有動筷子,只有我興高采烈地伸出了手。
卻被阿娘一巴掌打了回去,她說:
「這是給你阿爹做的。」
我不開心地癟癟嘴,阿爹見了只生硬地笑了兩聲:
「好阿瑤,想吃什麼爹給你夾。」
那天晚上我吃得很香,但其他人都不開心。
晚上,阿爹偷偷把我拉到一邊,變戲法似的從手裡拿出一小塊麥芽糖。
他和我說:
「阿瑤快吃,別讓那三個小子瞧見。」
又說:
「以後就沒有麥芽糖吃了,阿瑤別生氣。」
我不解地問他:
「為什麼呀,是賣糖的阿爺不做糖了嗎?」
他愣了愣說:
「是呀,阿爺家的大兒要走了,他以後也不做糖了。」
3
第二天阿娘喊我一起去田裡送飯時,莊稼地裡少了很多人。
我阿爹也不在。
李叔家的兒子跑過來說:
「我爹去戰場了,你爹也去了。
「有人說是宮裡的皇上得了一美人,有預言說誰得了這美人就能要了這天下,於是他們開始爭奪這美人。」
我問他:
「李陽,宮裡的皇上也吃不飽飯嗎?」
他說:
「林瑤你真蠢,皇上怎麼可能吃不飽飯。」
「那他們要這天下幹什麼?又不會多吃幾碗飯。」
他支支吾吾:
「有了天下,那以後所有的地都是他的。」
我還是不明白,那麼多的地,都是皇上的他也種不完,放著也白白浪費了。
但是貴人們的事我不關心,我只問他:
「那李陽,我阿爹什麼時候回來?」
他抿了抿嘴,沒有說話,一個人跑開了。
那天,阿娘沒有像往常一樣和我一起坐在田壟上拿著蒲扇給我扇風,而是拿起阿爹的鋤頭,和哥哥們一起下了地。
我回家以後,從灶台旁搬出來一個小板凳放到了家門口,坐在了那裡。
阿娘到院子裡去端曬乾的豆角時,問我坐在那裡幹什麼。
我說:
「等阿爹回來。」
4
我沒等到阿爹回來。
阿娘帶著我去了李叔家,他們家那天有很多村子裡的人。
一個衙役說李叔在戰場上捨命救了小將軍,實在是勇氣可嘉,所以特意來給李嬸和李陽送撫恤金,讓他們節哀。
那天李嬸看著那人留下的五兩銀子,哭得昏厥了過去。
李陽紅腫著雙眼和我說:
「林瑤,我以後也要上戰場,變得厲害,這樣就不會有人再欺負我們了。」
我不是很開心:
「李陽,你不怕死嗎?」
他抹了抹眼淚:
「林瑤,你覺得世道不公和死哪個更可怕一點?」
阿娘追著那衙役打探有沒有我爹的消息,卻被不耐煩地推倒在地。
他理了理被弄皺的衣服說:
「若是個好命的,攀上了貴人,不管是死是活都有消息,沒有消息的,也不用等著了。」
後來阿娘和我說,朝廷裡給陣亡的家屬撥的撫恤金是二十兩銀子,不知道為什麼到了李嬸家就成了五兩,前些時候,連貴人府中買個使喚丫頭都值七兩。
那個時候我應該告訴李陽,我覺得世道不公ƭū́₆更可怕。
5
我在小板凳上等呀等,等到一茬又一茬小麥黃了,阿爹還沒有回來。
阿娘沒那麼美了,她的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從前乾乾淨淨的指甲裡總有洗不乾淨的黃泥。
挑著擔子去縣裡賣糧的人成了大哥,給阿娘和哥哥們做飯送飯的人,成了我。
那天,村裡又來了一夥軍爺。
他們一來了就分頭在各家各戶院門前喊,說是新的徵兵名單來了,讓各家安排妥當準備交人。
我聽了立馬從小板凳上站起身往田裡跑。
阿娘見我沒到飯點就來了,放下手裡剛拔的雜草,拍拍ťüₚ手問我怎麼回事。
我說:
「阿娘,那些徵兵的軍爺又來了,這次大哥是不是要走了?」
阿娘聽了又紅了眼,她回頭望望正在田裡除草的大哥,和我說:
「阿瑤莫怕,娘回去看看。」
我想錯了,這次大哥和二哥一起走了。
他們走了以後,阿娘病了一場。
李陽和我一起在草棚裡看著給阿娘煮的藥時,我又問他:
「李陽,宮裡皇上都得了那美人這麼久了,為什麼這仗還沒打完,要是預言是真的,那皇上是不是早就該得了天下了?」
李陽說:
「林瑤,現在又有新的傳言了,他們說不是得了美人得天下,是那美人蠱惑聖心,他們說那美人是個禍國妖妃。」
我看著藥氣從罐子裡跟著水汽蒸發出來:
「李陽,為什麼美人一句話皇上就可以讓他的子民去送命,皇上是不是不太聰明?」
李陽捂住我的嘴:
「這種話可不能亂說,被人聽到了是要砍頭的,一家子都會被砍頭的。」
6
阿娘病好之後,從床頭的櫃子裡翻出一個小的盒子,她把我和三哥叫在一起,打開了那個小盒子。
裡面有一根漂亮的銀簪子,是祖母留給阿娘的陪嫁。
阿娘拿著那簪子看了又看,最後把它遞給了三哥說:
「給林家留個後吧。」
三哥拿著那簪子握緊了手,然後就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我又開始坐在小板凳上等呀等,等我阿爹,還有大哥和二哥。
傍晚,三哥回來了,旁邊還跟著一個年輕的丫頭。
我認得她,她是村西頭老張爺家的孫女,她爹是和我阿爹一起去戰場的,後來家裡就她和老張爺了,前些日子聽說老張爺也過世了。
三哥讓我以後叫她三嫂。
阿娘靠在床頭看了看三哥,又看了看三嫂,說了句好孩子,以後這就是你家了。
那簪子是給三嫂的聘禮,三哥找到她以後,就陪她一起去縣裡拿簪子換了錢,然後給老張爺下了葬。
阿娘病了一場後身體不好了,家裡能幹活的只有三哥和三嫂。
他們沒辦法,想要把地賣出去一部分,可是村裡人越來越少了,已經沒有人再買地了。
我們就眼睜睜地看著以前阿爹種的地都荒了。
7
一年後,三嫂生了個大胖小子,阿娘很開心,她說林家有後她就放心了。
但也不全放心,她開始問我:
「阿瑤,再過幾年該嫁人了,你覺得李嬸家小子怎麼樣?」
我搖搖頭:
「李陽以後是要上戰場的,我怕他以後也回不來。」
三哥給小外甥取名叫林果。
三嫂坐完月子就又和三哥一起下地幹活了,家裡留我照顧小果。
官府征的稅越來越高,阿娘越來越瘦。
她又開始釀酒了,她帶著我去摘了新鮮的桑椹,釀了滿滿一缸酒。
我聞著特別香,但這次卻只咽了咽口水。
阿娘帶著我一起去縣裡賣酒,我們在路邊坐了一天,沒有一個人上來問我們這酒一兩幾錢。
一旁的賣瓜的阿婆看了我們搖搖頭說:
「哎喲,這世道,哪裡還有人有錢買酒哦。」
於是我和阿娘又把酒原封不動地往家裡抬。
推著小車上山的時候,小車被石子卡了一下,車上的酒沒放穩摔在了地上。
阿娘看著灑了一地的酒,什麼也沒說,只撿起了一塊還帶著點酒的碎瓦片,遞給我說「阿瑤嘗嘗。」
那是我喝過最好喝的酒,就和多年前那個晚上的麥芽糖一樣。
8
小果會走路的時候,阿娘已經有白頭發了。
三哥和三嫂沒讓阿娘再吃什麼苦,有活全都搶著幹了。
李陽那天一大早跑過來和我說他年紀夠了,可以去參軍了。
他說:
「林瑤,你就等著吧,等以後我也立了軍功,就把村裡的鄉親們都帶回來。」
我把阿娘昨夜新做的窩窩頭給他掰了一塊,和他說:
「真好,人都會有歸宿的。」
他手裡握著那塊窩窩頭,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後說出句:
「林瑤,你打算什麼時候嫁人啊?」
我看著他說:
「李陽,我不知道。」
他最後還是沒吃那半塊窩窩頭,把它放在草棚下的土灶邊,低著頭走回家了。
那天等他走後,我細心地洗了個臉,又翻出來了一身捨不得穿的花衣裳,一個人去找了鄰村的牙婆子。
牙婆子看了看我的手,又讓我張嘴看了看牙,說能賣個差不多的價。
牙婆子跟著我回了家,說要看看我家世是否清白。
我帶著牙婆子到了家的時候,阿娘正坐在院子裡擇菜,她看到我帶回來一個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很快就認出來了那是隔壁村的牙婆。
她帶著哭腔喊我:
「阿瑤,你在做什麼?」
我朝她笑笑:
「阿娘,牙婆說我能值六兩,是大戶人家在要人,阿瑤要是去了,家裡就有錢了,也能少張嘴吃飯。若是遇上個心善的主家,說不定還能許了婚。」
那天阿娘擇的是小青菜,小果應是在屋裡睡覺,三哥和三嫂還在地裡沒回來。
而我也沒有等阿娘做的那頓飯,牙婆給阿娘留下錢,我就轉身和她一起走了。
走出小院門的時候我才鼻子一酸掉下了眼淚,牙婆在旁搖頭晃腦地給自己扇著扇子,歎了一句:
「哎喲,苦啊。」
我不知道,到底怎麼樣才能變好。
9
牙婆把我送到縣裡的一個院子,那裡有很多跟我一樣的人,時不時地有買家來院子裡挑人,我們就站成一排低著頭。
牙婆只管在一旁臉上堆起諂媚的笑:
「貴人您瞧瞧,都是鄉下收的丫頭,皮實,能幹活。」
來買丫頭的人在我們面前走了兩圈,最後用手指了指我說:
「就她吧,明日就送到府上來。」
我被一家姓葉的人家買走了,他們買我來伺候小姐,我看到那個人給牙婆留下了十兩銀子,心裡暗暗想著,原來賣一個人可以賺四兩銀子。
入了葉府的第一天,嬤嬤問我叫什麼,我說我叫阿瑤,她皺皺眉說:
「瑤字和小姐的名撞了,你不能叫這個。」
說著視線一轉,看到桌上擺的一盤桃子:
「以後你就叫小桃。」
簽賣身契的時候我並沒有覺得我走了很遠,直到嬤嬤給我改了名我才發覺,那個坐在田隴上找螞蟻的阿瑤很難再回去了,以後只有葉家小姐葉婉瑤的貼身婢女小桃。
小姐和我差不多大,她是葉家獨女,有些驕縱,許是從小沒吃過苦頭,不知道挨餓是什麼滋味,我常常看著一盤盤菜端進來,又沒吃幾口就端出去,只覺得心疼。
那天夫人給小姐買了一隻漂亮的小狗,小姐興高采烈地叫我把屋裡的點心給她端出來,她把點心掰成小塊,給小狗丟到地上等著它吃,但那小狗只是聞了聞就跑開了。
小姐看著地上的點心拿著帕子擦了擦手,自言自語道:
「不愛吃點心啊。」
我瞧著她不打算再喂了,正準備把點心端回屋裡,卻被她叫住了:
「小桃,你幹什麼?」
我回她:
「小姐,我把剩下的點心放回屋裡。」
她輕笑一聲:
「點心都喂過小狗了,吃不得了,拿出去倒了吧。」
我端著盤子站在那裡有一瞬間的窘迫,又覺得難過。
我沒有倒掉那盤點心,而是在去倒點心的路上自己偷偷吃了,很甜。
若是阿娘在就好了,可以讓阿娘也嘗嘗這麼好吃的點心,但阿娘見了一定也不吃,她會讓我留給小果。
10
我進葉府第一日聽訓的時候,就聽管家說葉家是和宮裡那位美人沾著點親又帶著點故的,日後美人若是能在皇上面前美言一二,葉家必定是有前途的。
也是那日我才知道,那美人原來是皇上的貴妃。
日子就這樣不急不緩地過著,我把每月的份例都攢了起來,想著以後若是有機會就找人幫我送回家裡。
可是有一天,府裡突然亂了起來,我跟著小姐急匆匆地趕到正堂,才知道是貴妃不知道犯了什麼事,惹怒了皇上,所有和貴妃有關的人都受了牽連,葉府也是。
葉夫人在老爺面前哭了起來,說貴妃進宮那麼久,半點沒幫襯到葉家,怎麼她獲了罪,葉家也要跟著受牽連。
葉家的家生子是要跟著主家一起下獄的,我們這些半途買來的則是要被重新發賣出去。
我歎了口氣,不知道下一個主家又是什麼樣的,但我想改回我的名字阿瑤。
突然,夫人看到了站在小姐身邊的我,她沖過來牽著我的手說:
「小桃,葉家待你不薄,你可願替了瑤兒去走這一遭。」
我看著夫人狼狽的模樣,輕輕抽出手,往後退了一步:
「不可以的,夫人。」
我還要給家裡賺銀子,還想回家的。
夫人見我拒絕,正欲發怒,小姐卻突然走上前來:
「好小桃,你若是肯替了我,葉家可以出錢,五十兩,你看怎麼樣?」
我猶豫了,咬咬牙:
「當真?你們可以把錢送到我阿娘手裡?」
她們眼睛亮了起來:
「那是自然,我們葉家向來說到做到。」
我又說:
「但你們不能告訴我阿娘這錢是怎麼來的,只和她說這是我做得好,主家的賞賜,還有替我告訴我阿娘我會回去。」
我換上了小姐的衣服,這是我第一次穿這麼好的衣服,衣料滑滑的,又有好看的繡花。
官府的人來了把男人和女眷分開帶走了,又挑出來年輕的女孩單獨送上了一輛馬車。
我聽到押運的人說要送我們去京城的青樓。
11
我想我是回不了家了。
但是算算日子那五十兩阿娘應該已經收到了,這下阿娘和小果應該都可以吃上好吃的點心了。
也不一定,三哥可能會去集上買一大塊肉,然後阿娘會把肉做成麻辣肉絲端上桌,三嫂應當還沒嘗過阿娘做的麻辣肉絲,但她會告訴小果這是小姑在外面賺的錢買的肉。
到了京城裡的青樓以後,我被濃濃的胭脂水粉嗆得眼睛酸酸的,老鴇看了我們的樣子,留了幾個人做姑娘,剩下的都被安排去做了粗使丫頭。
我遺傳了阿娘的美貌,也做了姑娘。
但我一路上都很乖,不似其他人一樣哭哭啼啼,他們對我防備心很小。
兩個樓裡的漢子把我帶到一個房間,扔給我一套衣服說穿好準備晚上接客,就關上門守在了門口。
我看他們沒了動靜,開始在屋子裡翻找,他們把所有利器都收起來了,沒有我用得上的東西,我又小心翼翼地打開了房間裡的窗子,下面是一條河。
我不會水。
那天我和李陽說所有人都有歸宿,可能這條河就是我最後的歸宿了。
於是我閉上眼心一橫,從窗戶上跳了下去。
我們家雖然窮,可我還有些廉恥心,我不能讓林家蒙羞。
我害怕守在房間門口的人聽到我跳了河,又把我撈起來,那就沒機會再尋死了,只能克制住自己想要掙扎的本能,任由自己沉了下去。
在我意識漸漸模糊的時候,突然感覺有人抓住了我的衣領,一把把我從水中提了出來。
12
我又接觸到地面時,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
撈我上來的是一位白衣公子,也渾身都濕透了,有兩個侍從模樣的人跑上前來給他拿了件斗篷,他卻接過來遞給了我。
青樓的人還是聽到我跳河了,那兩個看守我的壯漢朝我跑來時我心一緊,正準備後退幾步再跳一次河,他們卻被那兩個侍從亮出來的劍嚇退了。
那位公子跟著兩個侍從走進了附近的一家客棧,獨留我一人站在大街上。
我知道我這一關算是過了,但我無處可去,只能尋了一處有陽光的地方,席地坐了下來。
那位白衣公子在客棧裡換了乾淨衣裳後又出來了,他路過我面前時停了下來,問我為什麼還在這裡。
我指了指身上濕漉漉的衣裳,告訴他等衣服晾乾。
他又問我怎麼不回家,我想了想我是替了小姐跑出來的,若現在說出實情那就算失約了,所以我和他說我沒有家了。
他把我帶回了家。
13
一進府裡的大門就有管家上前來行了一禮說:
「小將軍回來啦,夫人在正廳等著您呢。」
白衣公子點了點頭,帶著我去了正廳。
這裡是京城的將軍府,白衣公子是位小將軍。
到了正廳以後,一位貌美女子見小將軍來了笑著迎了上來,還未開口說話,又突然看到了跟在身後的我,她臉上的笑容一僵,問小將軍:
「夫君,這位姑娘是?」
小將軍說我是他路上撿來的,因著無處可去所以帶回來了,讓那位夫人給我在府裡尋個差事。
那位夫人很善解人意地應下了。
將軍走後,夫人一雙杏眼在我身上來回打量了幾番,隨後向旁邊的丫鬟吩咐道:
「去給她尋個差事,以後不要讓夫君再看見她。」
我覺得夫人不喜歡我,她擔心就像話本子裡講的一樣,將軍在外面帶回來一個貌美的女子,夫人就失了寵。
但我不是那樣的女子。
我在京城有容身之處了,將軍府要比葉家大很多,也奢華很多,我跟著管事的姐姐在府中走時,都擔心自己迷了路。
同樣的,每個月的份例也翻了倍,我被安排在廚房做採買丫頭。
廚房管事的姐姐問我叫什麼,我說我叫阿瑤,她叫了一個年輕的姑娘來,和我說這是阿月,讓我以後跟著她幹活。
阿月第二日就帶著我上街了,京城人可真多呀,從那個小山村到葉府,又到京城,感覺我就好像在做夢一樣。
要是阿娘也能來看看京城是什麼樣的就好了。
我又想到了李陽,要是他聽了我的經歷肯定會說:
「林瑤,你運氣真好。」
14
我的日子又安定下來,每日就是跟著阿月去京城裡的各大酒樓訂點心回府。
那些人聽了我們是將軍府來的總是很有禮數,我看了他們恭敬的樣子才真真切切體會到了什麼是三六九等。
從前我是那個九等,現在借著將軍府的勢成了六等。
有一天,我跟阿月剛和酒樓的老闆下了訂單準備回府,就看見街上的人都朝一個方向跑著,我們也跟了過去。
原來是那位貴妃,她被關在了囚車裡,在街上遊行一圈後就要處死了。
我使勁踮起腳看著,貴妃可真美呀,雖然只穿著白衣囚服,披頭散髮,但容貌還是一等一的。
街上有百姓開始喊她是禍國的妖孽,拿著爛菜葉子朝她丟,她沒有躲,只是側過頭閉上了眼睛。
人群一直跟到行刑場,那裡已經架起了很高的柴火,他們要把貴妃燒死,說這樣才能除了禍害,平息眾怒,下面的百姓們全都拍手叫好。
火把點起來的時候,貴妃只是木然地看著前方。
我也開始有些懷疑,難道她真的是個妖妃,沒有心所以要死了都不會難過。
阿月叫著我往回走的時候,有什麼涼涼地落在了我的額頭上,我抬起手摸了摸,是下雪了。
我問阿月有沒有聽過竇娥冤的故事,阿月沒有回我的話,自顧自地往前走著。
倒是旁邊坐著的老乞丐說了一句:
「老天什麼時候開眼啊!」
15
我不用出去採買點心的時候,會幫著廚房的大娘一起擇菜。
那天,她們提起小將軍,說小將軍剛上戰場那一年,險些丟了命,幸得一兵士擋在身前救了,才有了今日。
我拿著菜的手一僵,心跳快了起來,問那大娘知不知道是誰救了小將軍。
大娘哈哈笑了兩聲,說這哪裡是她們能知道的,只聽說那人好像是姓李。
又說小將軍仁慈,那個兵士也算是立了一件大功,除了朝廷給的撫恤金,小將軍自己還命人給那家賞了兩百兩。
我的心裡堵堵的,一句話也ƭū́₅說不出來,又想起當年那衙役放在李嬸家桌上的五兩和李陽紅腫的雙眼。
李陽,有的人真的很壞,你們不應該苦這麼久的。
小將軍又要出征了,這次是掃清反賊。
聽說前線有誠王麾下的兵偷了邊境的佈防圖,誠王要造反了。
我去幫阿月給管事送採買點心的單子時聽到他們正在討論。
「這偷城防圖的人真是好大的膽子,竟然敢謀反。」
「哎喲,傳言是這樣,誰又知道真假呢,一個小兵哪裡能偷到城防圖,說不定是想找個拿下誠王的由頭,這兵士也不知是撞上什麼黴頭,就被拿著開了刀。」
「說得也是,那這兵士可有什麼來頭?」
「沒什麼來頭,聽說是個叫林生的,就是在民間徵兵征來的。」
「可憐喲,這麼輕易人就沒了。」
16
我大病了一場,反反復複地燒了好幾日,總是在不停地做夢。
夢裡有我阿爹在地裡幹活,還有阿娘釀酒的背影,但他們好像都離我很遠,我抓不到他們。
有時又畫面一轉,看到貴妃坐在囚車裡閉著眼流下了血淚,突然,她一睜眼,撲到前面和我說:
「我不是妖妃。」
我被嚇得閉了眼,再睜眼時,囚車裡的人變成了我二哥林生,他抓著囚車的欄杆朝我哭:
「阿瑤,二哥沒有叛國。」
阿月叫醒了我好幾次,一直在不停地給我喂藥,我稍稍清醒一點後看著阿月焦急的臉流下了淚,我和她說:
「阿月,我想回家。」
廚房的管事見我病得不成樣子,去和將軍夫人說了。
夫人差的人來看了看我說:
「姑娘是將軍親自帶回來的人,照規矩是不能再輕易走的,若是福薄病死在府裡,也算是天命。」
管事聽了連忙拉著我跪下說:
「還不快多謝夫人。」
我跪在地上覺得暈乎乎的,不知道她要我謝什麼,只知道自己應該是活不長了。
所有人都走後,管事才把我拉回床上說:
「好阿瑤,快清醒一點,夫人答應放你走了,等病好些了你就偷偷從後門出去,別人都只當你是病死的,不會有人過問的。」
我又眼睛一酸,覺得夫人是個好人。
17
阿月替我收拾好了我在將軍府這幾個月攢下的銀錢,廚房的管事又私下裡給我添了些,說山高水遠,多備著些好行事方便。
我換上了尋常人家的衣服,背著包裹站在將軍府門外時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大街上還是人來人往,但我知道了這不是我的歸宿。
京城中的人做的事我看不懂,他們說的話總是打著一層啞謎我也聽不明白。
我一個人斷斷續續地走了好幾個月,不知道葉府給家裡的那五十兩還剩多少,從將軍府帶出來的銀錢我也捨不得花,路上就給人幹些活換一碗飯吃。
走到第三個月的時候,我在一個小城裡落腳了幾天。
有一天,官府的人急匆匆地來大街上驅趕人群,說小將軍平叛得勝歸來了,大軍路過小城要歇一日。
我混在人群裡看著小將軍的隊伍越走越近,他穿著鎧甲坐在馬上,還是那麼俊朗。
當我轉身準備回幹活的鋪子裡的時候,突然又看到了一個人,是李陽,他平安回來了!
我很想見一見他,小將軍的行進方向是回京城,李陽要是一直跟著的話,那他可能就不回家了。
傍晚,我去了城南的大門外,小將軍的隊伍紮營在這裡,但人實在是太多了,我在一旁找了很久都沒再看到李陽。
回到城裡以後,路邊有幾位兵士和一個賣餛飩的老伯起了爭執,我聽到有位兵士說老伯的餛飩不乾淨,吃出了沙礫,要老伯賠錢。
老伯沒有辦法,顫顫巍巍地拿出幾枚銅板,卻被兵士說他是在打發叫花子。
我看到了李陽,他站在一旁看著同僚欺負老伯,一句話也沒說。
18
那兵士說著想要動起手來,我見了趕忙從袖中拿出幾塊碎銀子遞了上去,賠笑道:
「我阿爺年紀大了不懂規矩,還請軍爺多多擔待。」
李陽一定是認出我了,我看到他見到我時的表情變了又變。
果然,他跟著另外幾個兵士走了沒幾步就又回過身,朝我走了過來。
「林瑤,你怎麼在這裡?」
「我在這兒給鋪子裡幹活,賺銀兩。」
他不知道再說什麼了,我又問他:
「李陽,那餛飩裡真的吃出了砂礫嗎?」
他沒有正面回答我,只說:
「林瑤,這世道本來就是不公的。」
「那你見過我大哥二哥嗎?」
「別等了,都回不來了。」
我突然不知道白天為什麼很想見他。
可能是因為看見他還活著很開心,也可能是想和他說我這幾年的見聞,告訴他小將軍曾給他家封了賞,但是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那幾個兵士在前面不耐煩地催促他快些回營,他應了一聲,臨走前給我留下一句:
「林瑤,太端正的人是走不長遠的。」
第二天,小將軍的隊伍啟程回京城的時候,我也背上了包裹繼續往家走。
從前那個和我說日後要把鄉親父老都帶回家的少年不見了。
多年前他放下那塊窩窩頭朝家走的時候,我去了鄰村的牙婆子家,那個時候我們走的就是相反的方向的路。
我不知道那時他欲言又止的下一句是不是說回來娶我,但現在我和他,朝著相反的方向越走越遠。
19
阿娘的白頭發很多了,我回到那個熟悉的小院的時候險些沒認出她。
林果躲在阿娘身後,露出一個腦袋脆生生地問:
「你來找誰?」
三嫂見我回來張羅著去城裡買肉了,阿娘牽著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說:
「回來就好。」
我看了看沒什麼變化的小院,問她有沒有姓葉的人來過?
她搖搖頭說未曾見過,又問我可是有什麼事?
我把頭埋在她懷裡:
「沒什麼,只是問問,幸好阿瑤命大。」
我守約了,可是那五十兩沒有送過來,我不知道是出了什麼別的岔子還是他們騙了我,已經沒有心力再計較了。
我說:「阿娘,戰爭結束了,以後都會慢慢變好的。」
她拍了拍我的背說:
「總算是回來了一個,也不知道你大哥二哥什麼時候能回來。」
我沒再說話,那天,我去小院門口搬回了多年前的那個小凳。
已經很久沒人坐了,上面落了一層厚厚的灰,我從水井裡打了水,把它擦拭乾淨又放回了灶台旁。
林果蹲在一旁看著我擦洗小凳的時候,問我為什麼要把小凳搬走。
我告訴他:
「小凳原本就是在灶台旁的,以後不會有人在門前坐這個小凳了,小姑這是把它放回原位了。」
20
清明節去給李嬸上香的時候,我又見到了李陽。
他身姿挺拔了許多,也不似從前那樣黑了,想是京城的水土養人,不像在田裡時每日要遭風吹日曬。
他看到我時生硬地說了句:
「林瑤,好久不見。」
我朝他笑笑,站在山上和他一起遠遠地看著那片把我們養大的土地。
有星星點點的雨下了起來,我聽到一旁的李陽問我:
「林瑤,你打算什麼時候嫁人Ŧű̂ⁿ啊?」
這一次他沒有像多年前一樣猶豫良久後欲言又止地開口,而是眼睛定定地看著我,等我給他一個答案。
我搖搖頭:
「李陽,我還是不知道。」
「那你嫁給我好不好?和我一起回京城。」
一陣風吹過,細碎的小雨被風卷了起來。
「李陽,你喜歡京城嗎?」
「自然是喜歡的,京城有前途,有名望,有滿目的綾羅綢緞和昂貴的珠寶,是一個可以一步步往上走的地方。
「我現在在小將軍麾下做事,他是個好人。」
我看到他的眼睛裡有光,就像多年前他和我說以後要變得厲害時一樣,但現在又比那時多了堅毅和執著。
我低頭垂下眼,看著腳下的土地一點點地變得泥濘,輕聲告訴他:
「可是我不喜歡,對不起。」
隨後又抬起頭朝他笑笑:
「小將軍是個好人,那就好。」
他張張嘴,半晌緩緩說出一句:「好。」
下山之後,我問他要不要跟我回家去看看我娘,她念叨了李陽很久。
他愣了愣,問我有沒有告訴阿娘大哥和二哥再也回不來的事。
我被問得一怔,隨後又搖搖頭告訴他沒有。
他朝我苦笑了一下:
「林瑤,那我還是不去了,你說不出口的話我也是沒辦法說的,若是被問起,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21
那天回家後,阿娘問我怎麼去了這麼久,我沒有告訴他李陽回來了,只說下了點雨尋了一處地方避了會兒雨。
我看著阿娘為我忙碌翻找幹衣服的背影,走上前和她說:
「阿娘,我想學釀酒。」
我用在將軍府攢下的銀錢盤回了阿娘多年前的那家酒坊,帶著她去看時她開心極了。
興沖沖地給我指這邊從前放著一個大甕,又說那邊從前放著外祖的搖椅,那是他最愛待的地方。
說著她又帶我到門口,告訴我她和阿爹就是在這裡遇見的。
我看到她背對著我歎了一口氣,然後抬手偷偷抹了眼角的淚:
「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能回來,回來了若是找不到我們可怎麼辦?」
我和她講:
「阿娘,這麼近用心打聽一下總能找到的,人總是要往前走的,不可以把自己困在原地。」
林果開心地在坊子裡亂竄,跑了幾圈又過來問我:
「小姑,我們以後是不是都在這裡住?」
我捏捏他的臉告訴他:
「是呀,小果以後可以過好日子了。」
戰爭過去很久了,大街上要比我剛從京城回來時熱鬧很多。
有阿娘的手藝在,我們的酒坊也慢慢地開始小有名氣。
22
那天,有個年輕的公子頂著乾裂的嘴唇來酒坊討碗水喝,我給他端了水又聽到他餓得咕咕叫的肚子,便招呼林果去取些吃食。
他說他叫陸淮,從前是一公子的伴讀,他和那公子自小一起長大,可是後來公子家蒙了難,他也就無處可去了。
我問他做了公子那麼久的伴讀,那公子怎麼最後沒給他尋個去處。
他抹了抹額間的汗說:
「公子都自顧不暇了,哪裡還管得了我呢。」
聽了他的話,我突然就想到了葉家。
那時他們家破人亡已是定局,或許從來就沒想過為我這一個半道而來的婢子守約,能救一ƭű̂⁸個小姐對他們來說就已經是盡力了,怎麼會再有餘力派人來給我阿娘送銀兩。
後知後覺才明白的道理,反倒叫人徒增煩惱。
李陽小時候說的話很對,林瑤,你真蠢。
陸淮說他想做個教書先生,給孩子們講道理和見識,指引他們走正道。
我把他收留在了酒坊,告訴他日後若是有書院要他可以隨時離開。
小果很喜歡和陸淮待在一起,日日纏著他講書中的趣事,三哥三嫂覺得小果調皮擾了陸淮清靜,總是無奈地請他多加包涵。
陸淮就總是笑笑,抬手摸摸小果的頭,說他也喜歡這孩子得緊。
我就在一旁聽著他們說話,好像一切都慢慢好起來了。
陸淮去做教書先生那日,我站在酒坊門前看著他一步步走遠有些難過,正欲轉身回酒坊時卻突然看見他在前面站定,隨後回身朝我走來。
「阿瑤,我心悅於你,想娶你為妻,你心意如何?」
我羞紅了臉,又彎彎眉眼朝他笑笑:
「好。」
23
時間過得很快,沒有什麼東西還一直停滯不前。
成婚第二年,我懷了身孕,阿娘開心得緊,說她這次才算是徹底放心了。
我和陸淮說:
「也不知道這孩子是個小子還是丫頭。」
他溫和地笑笑:
「不管是小子還是丫頭都是好孩子。」
我想起很多年前阿爹說的話:
「可是丫頭幹不了重活,嫁了人也沒辦法在身前盡孝。」
他把手覆上我的小腹,一字一句地和我說:
「我的小丫頭不需要幹重活,我生她來也不是為了讓她在身前盡孝。」
有了身孕後我總是饞得厲害,一日,陸淮出去幫我買桃花酥,留我一人在坊子裡看著,我站在酒坊門前張望陸淮有沒有回來時,身後出現一位年輕的男子說他要買酒。
那男子在酒坊中看了看,張口問道:
「這些酒都是夫人自己釀的嗎?」
我搖了搖頭,告訴他還有一些酒是我夫君幫忙一起釀的,然後又給他指了指面前的一小壇桂花酒,告訴他那是我釀的,若是不介意可以嘗嘗。
他沒有嘗那酒,只是很爽快地買了一壇,準備走時卻不慎碰倒了旁邊的一壇酒。
他尷尬地撓了撓頭,隨後從懷中取出一支好看的簪子,說他身上沒有銀錢了,要用那簪子抵碎掉的酒錢。
我連連拒絕,那簪子看著很是貴重,用來抵酒錢實在可惜了,卻被他推拒了回來。
陸淮回來後看到地上的碎片,擔憂地問我發生了什麼,我把事情經過和他講了後,他看著簪子沉默了片刻說:
「那人既沒有什麼惡意,就收了吧。」
他蹲下身子收拾碎掉的瓦片時,我就坐在一旁對著他傻笑。
告訴他我一直覺得自己運氣很好,這一路走來,能好端端地坐在這裡,真是一大幸事。
他把撿起的碎瓦片扔掉後,回頭和我講:
「嗯,來日方長。」
番外:李陽
我一直覺得林瑤是個笨蛋,只會坐在田壟上低著頭翻泥土。
那天爹跟著徵兵的隊伍走了,我看到娘一直在背著我偷抹眼淚,心裡很不是滋味,於是去田裡找了林瑤。
她還是什麼也不懂,我看到她一臉認真地問我她阿爹什麼時候回來時,突然不知道怎麼回答,我覺得我不應該告訴她那些殘忍的真相,所以自己跑開了。
後來,衙役來家裡告訴我和娘爹陣亡的消息時,我還是沒忍住哭腫了眼。
那天家裡亂糟糟地來了很多人,他們圍著衙役追問自家親人何時能夠歸來,但沒有人得到想要的答案。
林瑤就一直安靜地坐在我身邊,我和她說我以後要變得厲害,這樣就能擺脫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命運。
我看到了她眼裡的難過,她好像知道了,上戰場並不是一件好事。
去告訴她我要上戰場的那天,我猶豫了半天才問出一句,你打算什麼時候嫁人。
其實我想說,可不可以等等我,若我能平安歸來,就娶她回家。
所有人都喚她阿瑤,我暗暗地想,以後若是能做了她的夫君,我也要改口叫她阿瑤。
但我沒能說出口,我是在拿命賭未來和前途,不應該把她也困在原地。
她是個很好的姑娘,一定會遇到更好的人。
去戰場的路很苦,我們一直在不停地趕路,走得我雙腿發麻,好在我堅持下來了。
第一次提起劍,溫熱的鮮血灑在我臉上,一個活生生的人慢慢倒在我面前時,我被震得愣在了原地。
其實這裡的每個人眼裡都有不甘和無奈,卻又沒辦法只能拼個你死我活。
因為他們背後都有個小家,違抗聖旨做了逃兵是誅九族的大罪。
一杆長槍朝我刺來時,有人在我身後為我攔了那一擊,是林瑤的二哥林生!
我們倆運氣很好,在那一戰中活了下來。
我問林生他大哥去了哪個隊伍,林生說大哥來了這以後沒幾日就丟了命。
我站在原地,如鯁在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林瑤,你要是知道了,會很難過吧。
林生拍了拍我的肩說:
「小陽,在戰場上每一天都會有人丟命,看得多了人就麻木了,但我們要好好活著,總有一天能回家的。」
林生是誠王麾下的兵。
有一天,他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一壺酒,告訴我敵軍要被打退了,戰爭快結束了。
他說這次戰事誠王立了大功,回京說不定要封賞,到時看看能不能把我也帶到誠王的隊伍裡,領了賞好一起回家。
我喝了一口他帶來的烈酒,被嗆得直流眼淚。
他看著我哈哈大笑,又說小陽都長大了,阿瑤應該也長高了。
我抹掉眼角被嗆出的淚,認真地告訴他回家以後我想去提親。
他也收起揶揄,鄭重地回了我一句:「好。」
我們高興得太早了。
林生一連好幾日沒來找我,再聽到消息時,有人告訴我誠王要謀反了。
我慌忙想要出去找林生時,被頭領命人攔在了帳裡。
我大鬧了一場,他們把我按在地上。
頭領說他知道我和林生關係好,但他偷了邊境的城防圖助誠王謀反,這會兒人已經被就地斬殺了。
我握緊了拳,猩紅著眼和他說林生不會做那樣的事。
他告訴我,貴人之間的爭鬥不是我一個小卒能左右的,林生做沒做都是做了。
我握緊的拳捶到了地上, 啞著聲音問他憑什麼。
他蹲下身子, 一字一句告訴țū́ₙ我:
「憑那些人生來就穩坐高臺,而你人微言輕, 又不值一提。」
林瑤, 你不知道,那一刻我突然不想回家了。
我要去京城, 要用命去爭權奪利。
萬一我運氣好,能為很多人報了仇呢,比如我的鄉親們,還有你的哥哥。
我開始學著做個處事周全的人, 拼了命地立軍功。
終於, 小將軍選人回京的時候,我如願跟上了。
我沒想到後來會在那樣的場景下再遇見你,你就站在一旁, 看到我冷眼Ŧũ̂ₙ旁觀同僚欺負那老伯。
我轉身時想和你解釋很多事,但卻不知道怎麼開口。
因為我看到了你眼裡的落寞和疏離。
我和你說做人太端正是走不遠的, 既期盼你明白我的意思可以理解我,又擔心你明白我的意思看到了這世間的險惡。
後來, 我得了小將軍的賞識,將軍夫人問我年歲幾何,可有定親,我又想起了你。
清明的時候我告假回家了,我猜到你會來看我的母親, 所以就站在那裡等你。
你漂亮了些, 這幾年應該過得沒從前那麼苦了。
我又問了你一次, 要不要嫁給我。
你反問我喜不喜歡京城。
我撒謊了, 我自私地告訴你京城有多光鮮亮麗,其實背後有爾虞我詐, 欺瞞奉承。
後來你拒絕我的時候, 我竟稍稍松了一口氣。
我很想念你, 卻又害怕護不住你。
我沒有家人了,敢在京城用命去搏,可你不一樣。
可還是有些難過, 我們以後沒有以後了。
對了, 有一天我跟著一小將上街的時候,他拉著我要去給娘子買簪子。
我站在一旁也看上了一支很好看的簪子,若你戴上一定很好看。
後來, 趁著和這小將外出辦事時,我又去找了你。
村裡的鄉親們說你們如今在縣裡賣酒,我在街上看見那個背影的時候, 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你Ṭũ̂₉。
卻又在你側身時看見了微微隆起的小腹,原來你成親了啊。
我沒有再出現在你面前,而是托和我一同回來的小將去送那簪子, 我囑咐了他不要讓你知道是我送的。
遠遠地看見他故意打碎你的酒, 又擔心嚇到你。
小將給我帶回了一壇你親手釀的酒。
回京的路上,小將問我你是誰。
我回頭看了看林中被馬蹄聲驚起的飛鳥,想起你多年前和我說人都是會有歸宿的。
原來一切早就結束了。
我和那小將說,她叫阿瑤, 是我同村一起長大的鄰家妹妹。
他哈哈笑了兩聲,說還以為是我的心上人。
最後再悄悄告訴你一句,那簪子就當我送你的陪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