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朋友圈裡出了名的作精。
只因看到有人生前舉辦葬禮的視頻,我就給每個發小寄了張自己的葬禮邀請函。
發小 1:「乖,別作了。」
發小 2:「最近加班,沒空陪你玩。」
發小 3:「哈哈哈,不愧是你!/大拇指」
「……」
沒人相信,我是真的快死了。
01。
我的信譽就這麼差?
我坐在病床上,反思了兩秒。
覺得一定是自己的邀請函做得太簡陋的問題。
畢竟是前兩天剛冒出來的想法,邀請函卡片上就印了一句話:
「3 月 17 日,歡迎來參加夏安的葬禮。」
發小 1 號許朦收到快遞的時候,還向我吐槽:
「這是什麼新型詐騙?還用你的名義!氣死我了!我要報警!」
我立馬給她轉發了某博主舉辦生前葬禮的視頻,並解釋:
「這是我寄的!是真的!我想給自己辦一場葬禮。」
許朦沉默良久:「你圖啥?」
我糾結了片刻,決定趁著這個機會實話實說:
「死之前和你們告個別。」
許朦:「……」
「乖,別作了。」
她丟下這麼一句,就不理我了。
「??我都快死了,你竟然不理我?」
「天啦,你個沒良心的許朦,虧我小時候還把紙尿褲讓給你穿。」
任我撒潑打滾,許朦回應我的只有冷冰冰的沉默。
就在這個時候,發小 2 號應佳妮的消息也來了。
這個工作狂女強人比許朦更冷酷,只有一句:
「最近加班,沒空陪你玩。」
發小 3 號陳星宇,更是缺腦筋。
「哈哈哈,不愧是你!/大拇指。jpg」
這個沙雕,以為我在逗他玩兒呢!
好吧。
我決定在死之前作一把大的。
02
從小到大,我都是個行動派。
用發小們的話說就是:作精。
十七歲那年高考畢業的晚上,許朦望著夜空隨口感慨:
「現在污染嚴重,都看不見星星了。」
就為這一句話,我便能突發奇想:
「要不,我們現在去看星星吧?」
於是,在我的作精攻勢下。
四個發小跟著我夜騎了三個多小時,最後爬到了郊區的山頂上。
看著遠處即將泛魚肚白的天色時,幾個人還是懵的。
陳星宇傻憨憨地問:
「夏安,這天都快亮了,哪兒有星星啊?」
我開心地答非所問:
「太好了,一會兒我們可以看日出啦!」
四個人集體沉默:(≖_≖)
後來,許朦對著壯闊的日出景色罵我:
「夏安,你真是個瘋子!」
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挺瘋的。
總是一念興起,聲色張揚。
所以,在決定要給自己舉辦一場葬禮之後,我立馬就投入了行動。
我準備先給自己拍一張遺像。
為此,我特地洗了個頭,清清爽爽地去了照相館。
「姑娘……你確定就這麼拍嗎?」
攝影師傅猶豫不定地問了一句。
「對,就這麼拍。」
我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呲出八顆牙:
「第一次剃光頭,正好留個紀念。」
師傅忍俊不禁地按下快門,問我照片要做成什麼尺寸。
「放在葬禮上的,您看什麼尺寸合適?我不要黑白的,就要彩色的。」
師傅握著相機的手抖了抖。
他看了看我的光頭,忽然反應過來。
他的嘴唇嗡動,好一會兒才勉強扯出一個笑臉:
「這一定是我這輩子拍過最美的照片。」
我豎著大拇指贊同了他的話。
畢竟我特意選擇這個造型出鏡,就是為了驚豔全場。
只要葬禮那天是個好天氣,到時候陽光打在照片上……
那我就會發光啦!(^-^)V
03.
拍完照片後,我馬不停蹄找了家策劃公司。
葬禮的日期定在半個月後,還有時間可以準備場地和佈置。
我盡情地提出要求:
「țũₛ我想在戶外草坪舉行,最好邊上還能有山有水,這樣拍照好出片。」
「主題雖然是葬禮,但整體風格可以往高級派對上靠攏,簽到牆點心區都搞起來。」
「最重要的是,整體氛圍要開心!最好能讓人一踏進去就感覺到快樂……」
策劃公司的人戰戰兢兢地做完筆記,抬頭看向我:
「不好意思,可以確認一下,這個……儀式,是為誰舉辦的嗎?」
我笑著指了指自己:「我,夏安。」
策劃人員瞬間一臉驚悚。
「我知道這件事有點超自然,但別怕,我現在確實還是個活人。」
看她們的表情有點不對勁,我玩笑著安撫道:
「別擔心預算,我快死了,錢留著也沒什麼用。」
對面的小姐姐聲音顫抖地問:
「你,你才幾歲呀?」
我驕傲地伸出五根手指:
「已經活了二十五年了,厲害吧?欸,你別哭啊……」
這個世界實在充滿善意。
策劃公司提出要免費為我佈置儀式場地。
我哭笑不得地拒絕了他們的好意。
只是在臨走前,我不好意思地問:
「可以幫我做一張比較正式的,電子版邀請函嗎?」
04.
辦完事情回到醫院。
夜裡我剛準備入睡,五人群裡忽然彈出了新消息——
「許朦」拍了拍「我」稀碎的小腦袋。
「你最近又去哪兒瘋了?」
我還沒說話,陳星宇也蹦了出來:
「對啊,安安你好久沒曬照片了。」
「自從作品獲獎後,咱們的夏安大攝影師就越來越神秘咯。」
「……」
兩人開始在群裡嘀嘀咕咕說起我的「壞話」,控訴我連過年都沒回家。
我看得好笑。
他們認定我的邀請函是惡作劇,但又莫名放不下心,就想在這裡得到我的安慰。
我偏壞心眼地保持沉默。
誰讓這群人,當初還嫌我在群裡吵呢。
那會兒大學畢業,大家忙著成為社會的牛馬,聯繫變得很少。
只有我因著風光攝影師這個自由職業,時不時在群裡曬各地的美景。
許朦和陳星宇總會受不了地嚷嚷:
「夏安你夠了,別再拉仇恨了!」
一年前我的攝影作品獲得國際大獎,我在群裡提出聚餐。
大家各有各的忙,到底沒能聚成。
小時候,我們總嫌棄校園太小,一轉身就是熟面孔。
長大後,我們成了散落天南地北的星星。
不知不覺間,可望而不可即。
但我是慶倖的。
因為就在聚會泡湯的那一天,我查出了癌症。
還好當時他們都不在。
思緒飄飄散散,我的手指已經點開了群成員的介面。
我下意識第一眼就望向了最後Ṱüₜ,那個黑漆漆一片的頭像。
我的第 4 個發小,那顆飄得最遠的星星。
我們已經很多年沒見了。
正這麼想著,好似冥冥中有所感應。
一通跨國電話響起。
來電人:楚珩。
05
我有四個發小。
其中三個,我們從同穿尿不濕的年紀就開始認識。
唯獨楚珩,算是後來者。
他六歲那年跟著父親搬到我們的社區,和我家成了鄰居。
他的父親白日工作,經常不在家。
我媽是個熱心腸,知道他是單親孩子,總會喊他到我家裡吃飯。
自然而然地,我就把他拉進了我們的小團體。
但楚珩和我們這群潑猴,是有點格格不入的。
他總是穿得乾乾淨淨,做事板板正正,不愛玩也不愛說話。
最開始的時候,小陳星宇還找我抱怨:
「你把他帶過來幹嘛呀?跟個木頭似的,我不想跟他玩兒。」
我耐心地教育他:
「他這種乖小孩可以迷惑大人,有他在我媽才肯讓我們出門玩呀。」
「而且他脾氣很好的,不信你看。」
為了證明楚珩的優點,我貓著腰從後面靠近,試圖嚇他一跳。
不想我的腦袋剛湊過去,楚珩聽到動靜,突然回過頭。
我親到了楚珩的臉。
我的初吻就這麼沒了。
換來的,卻是小團體對楚珩的死心塌地。
他們說:「天呐!楚珩的脾氣也太好了吧,被夏安這樣羞辱都沒生氣。」
「……」
其實我一直懷疑楚珩是故意的。
他可能早就聽到動靜,卻故意等我湊那麼近了才轉過頭。
畢竟,他從小就是個很敏銳的人。
「夏安。」
聽筒裡傳來一聲低沉的喚,楚珩不確定地問:
「我剛剛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是你寄過來的嗎?」
紐約時間剛到早上,楚珩才收到我加急寄過去的邀請函。
我困倦地應了一聲。
聽筒裡楚珩的呼吸滯了一滯:
「夏安,別開這樣的玩笑。」
其實我很想多說幾句逗一逗楚珩,看看幾年不見,這根木頭會進化成什麼模樣。
可身體差到了一定程度,很難對抗想要沉睡的意志。
「沒開玩笑。」
我抵著困意,言簡意賅地說:
「楚珩,我快死了。」
聽筒裡陷入一片死寂。
良久沒有動靜,我的呼吸越來越沉重。
「你再不說話我睡了啊……」
我嘟囔了一句,就徹底睡了過去。
遙遙的,我好似聽見有人在喚我的名字。
顫抖的,小心翼翼地。
06.
第二天醒來。
我看見和楚珩的通話持續了兩個小時才被掛斷。
摸不著頭腦,也沒多想。
護士給我打針吃藥,又罵了我一頓,怪我偷跑出院。
我熟練地撒嬌賣萌,剛哄好人。
策劃公司就發來了場地選址,其中有一片依山傍水的民宿草坪。
我迅速敲定了它,並和對方溝通好了當天的儀式流程。
中午的時候,策劃公司就發來了三份電子版邀請函。
「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版本?如果都不喜歡,我們就再繼續Ṭűₚ做哦~」
自從知道我是葬禮的主人,他們對我說話的語氣就一直很溫柔。
為了不辜負他們的好意,我索性把三版邀請函都發到了五人群裡。
附言:「希望大家給個面子,都來參加我的葬禮吧!/可憐。jpg」
幾乎是秒回,瞬間刷屏。
應佳妮:「???」
陳星宇:「???」
許朦:「???」
「夏安,你在搞什麼?」
「夏安,你夠了,別鬧了啊,這樣怪嚇人的……」
哎,看來真的還是我以前太作了。
半年前我去巴賽隆納跳傘之前,就在群裡發過一通「自殺宣言」。
那時候把他們嚇狠了,導致我的信譽也變差了。
不過一條條看下來,倒是沒看到楚珩的消息。
「對不起啊,這次是真的。」
我認了錯,苦澀地將病情診斷書連著醫院定位一起發了出去。
好像被按下暫停鍵,群裡的所有消息戛然而止。
再也沒有人說過話。
我靠著床頭,望著窗外的日光,一時想到博爾赫斯的那句: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眼神一點點變得空洞。
不知道過去多久。
病房門突然被人推開。
隨著一道熟悉的聲音:
「夏安!」
07.
出乎預料。
楚珩第一個風塵僕僕地出現在了病房門口。
紐約距離這裡最遠,要十幾個小時的航班。
這個時間,他必定是在和我打著電話的時候,就在往機場趕了。
我發愣地看著病房門口的人。
他也在愣愣地看著我。
「夏安?」
楚珩不確定地邁出了一步,接著又一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他的表情實在太難看了。
我試圖緩和氣氛:「好久不見啊……」
楚珩紅著眼眶,打斷了我的寒暄:
「夏安,和我去美國吧。」
我又愣了一下。
「我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魂……」
他俯身,又重複了一遍:
「夏安,和我去美國吧。」
已是哀求。
我明白他的意思,歎了口氣,用輕快的聲音說:
「醫生說過啦,我這個時候就好好享福,別的都……」
「喂,你可不許哭啊,你是他們幾個裡面最堅強的……」
我伸出手想戳一戳他近在眼前的臉頰。
剛抬手,就被他握進了掌心。
一滴淚倏忽落在我的手背上。
楚珩的額頭抵上來,他慢慢閉上眼:
「夏安,我沒你想的那麼堅強。」
08
我知道的。
外表高冷的楚珩,實際上是個膽小鬼。
十七歲那年,高考之前。
楚珩的媽媽突然出現在社區,說要帶他出國。
我們不知道楚珩的爸爸媽媽如何交涉,只知道最後的結果:
楚珩高考完就要跟著他媽媽走,去美國了。
夜裡他敲響我的房門,紅著眼眶說:
「夏安,我不想走。」
他抱著我,聲音都在顫抖:「夏安,我害怕……」
當時我哄了他很久,才把他哄好。
可此時此刻,我怎麼哄他都沒用。
「啊,我頭疼……」
我做作地撒嬌,楚珩哽咽著抬起頭。
「夏安,你騙我……」
他說的不是現在。
我心虛地目光移了移,就觸上了病房門口另一個人的視線。
一身西裝套裙的應佳妮,無聲無息不知道站了多久。
視線對撞,她渾身震了一下。
我驚喜地剛喚了聲:「佳妮……」
應佳妮捂住嘴,猛地轉身跑走了。
「……」
「佳妮肯定又躲起來偷哭了,我去看看她。」
我示意楚珩鬆開手,可他不為所動。
我歎了口氣,無奈至極。
一個個都是愛哭鬼啊。
我都還沒來得及哄,許朦和陳星宇也前後腳到了。
許朦撲到床前,踉蹌了一下。
什麼話都沒說呢,眼淚就嘩啦啦地落了下來。
陳星宇跟在旁邊,往日裡極其沙雕的一個開朗大男孩,這會兒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幾度哽咽,最後也只說出了一句:
「夏安,你瘦了……」
不知為何,我的眼睛突然就酸了。
這樣可不行啊。我是最堅強的那個人,不能被他們感染了。
我捂住腦袋,誇張地哎呀了一聲:
「你們再哭下去,我頭就……」
毫無預兆,疼痛席捲。
一眨眼,我墜落進了無邊黑暗。
09.
死亡是什麼?
十六歲那年,我被老師倉促叫出教室,被告知父母遭遇了車禍。
我站在醫院搶救室門前的時候,就面對了這個問題。
那時候我以為,死亡是迅疾的、猝不及防的,讓我毫無招架之力。
直到一年前,我拿到醫院診斷書的那天。
我接到楚珩的電話,他說:
「夏安,我回國了,回來慶祝你獲獎。」
前幾年他也回來過很多次,可各種緣由,我們總在錯過。
那一次,我知道我們就在同一座城市。
但我騙了他,說自己去了南法。
他沉默了良久,忽然問:
「你什麼時候回來?我留在這裡等你,好嗎?」
我玩笑著反問他:
「你能等多久啊?你在華爾街的工作不要了?」
楚珩的回答幾乎沒有猶豫。
他說:「夏安,你想讓我等多久,我就等多久。」
我一直清楚,我跟楚珩之間,是隔著一層窗戶紙的。
但我以為,隨著距離和時間的拉扯,那層窗戶紙終究會消失。
可那天,楚珩試探著,重新將它攤開了。
我仰頭望著陰沉的天色,輕聲回答他:
「不必了。」
那天我才明白,死亡原來也可以是一個過程。
身體和一個個冰冷的儀器打交道,精神在和死神上演拉鋸戰。
半年前我第一次化療,做完後痛不欲生。
我跑去巴賽隆納,在群裡發瘋地說想要自殺。
其實我說的是真話。
但應佳妮像小時候一樣哄我:
「安安乖,受委屈了就哭出來,好不好?」
我哭著跳完傘,又笑著和他們說:
「找死的感覺真不錯。」
過年的除夕夜,許朦在電話那頭埋怨我:
「你怎麼這麼笨,時間都安排不好,我們都在家,就你過年回不來。」
我騙他們說,自己在遙遠的紐西蘭。
其實那會兒我正躺在醫院病床上,望著月色。
醫院到家的距離只有六公里。
我跟許朦開玩笑道:
「這麼想我,你打個車來找我嘛。」
我一直瞞著他們,騙著他們,不敢告訴他們。
只因我知道,一旦我說出口。
他們就會不顧一切來到我身旁。
10.
這一年我已經很習慣病痛。
我以為我變得足夠堅強,可以坦然面對死亡了。
可當我睜開眼,看見他們都在的那瞬間。
忽然就,有點淚崩。
「夏安……」
他們喚著我的名字,一個個圍上來。
看到那些緊張的臉上,一雙雙紅腫的核桃眼。
我莫名又笑了,還有點小得意。
「這下都肯參加我的葬禮了吧?」
一開口,我才發現自己的聲音虛弱得不像話。
陳星宇又哭了,但他立馬轉頭躲到了眾人身後。
大家很有默契地儘量不在我面前流露悲傷。
許朦死死咬住牙,恨恨地罵了一句:
「夏安,你混蛋!」
從小到大我們吵過那麼多次架,她罵人的水準卻還是沒長進。
我聽而不聞,將床頭櫃裡的幾張紙遞了出去。
「想參加我的葬禮可沒那麼容易,你們要先簽一份協議。」
這是我事先列印的葬禮參加規則,就三條:
「第一條:無條件服從葬禮的每個環節安排。」
「第二條:遵守派對的 dresscode。」
「第三條:不許哭。」
看著他們一個個簽了字,我心滿意足地笑了。
但很快我就笑不出來了。
堅持了一年的身體仿佛終於要油盡燈枯,發出了最強烈的訊號。
我沒來得及和他們敘舊,就進入了新一輪的治療。
可每次我睜開眼都能看到他們,就好像時間從未過去一樣。
我納悶:「你們都不用上班嗎……」
許朦張嘴一副想罵我的樣子,結果又膽怯得什麼話都不敢說。
楚珩緊緊抿著嘴,眼神幽黑一眨不眨地看著我。
應佳妮沒忍住哽了一下ŧű̂³,迅速撇過臉。
陳星宇的眼睛已經腫得睜不開了。
我一一看過他們的臉,滿心的捨不得。
我想風光大辦、快樂道別的心願,恐怕也要達不成了。
「如果我堅持不到葬禮……」
不。我一定要再堅持一下。
醫生和護士都在為之努力。
策劃公司的人自覺百分之二百地用心。
民宿答應為我無限延期保留場地。
而我還沒來得及和我的朋友們告別……
懷著這樣的念想,某一天,我的意志再一次戰勝了身體。
我從混沌的時間裡蘇醒,對大家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臉。
「好了,讓我們開始吧。」
在延期了五天之後,我的葬禮終於開始了。
我坐在輪椅上,被民宿的工作人員推到草坪入口。
一面用新鮮花卉佈置而成的夢幻風簽到牆,上面寫著大大的標題——
「夏安的葬禮」。
底下是一行姓名。
「簽到人:許朦。」
「簽到人:應佳妮。」
「簽到人:陳星宇。」
「簽到人:楚珩。」
11
繞過簽到牆,走進鋪滿鮮花和氣球的夢幻草坪。
竟然空無一人。
我愣怔之際,草坪中央的電子屏卻忽然開始自動播放。
一行字緩緩浮現在上面:夏安的走馬燈。
這是葬禮的第一個環節。
我本想做一支短片,可因為疾病拖累,沒來得及實現。
兩天前清醒的時候,我就讓策劃公司取消了這個環節。
但現在,我的朋友們似乎替我完成了它。
一張嬰兒的照片出現在了螢幕上。
「夏安出生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夏天早晨,她的父母希望她一生都平平安安,所以為她取名叫夏安。」
許朦的聲音出現在畫Ṱūₕ面裡,她語調輕快地介紹著:
「夏安從小就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女孩,她兩歲的時候就被爭著當婚禮花童,四歲就成了社區裡的孩子王……」
畫面開始晃動,彈出了一個古早視頻。
視頻裡,四歲的小夏安紮著個丸子頭,穿著身紅棉襖。
她站在社區的一塊石頭上,對著底下的一群小蘿蔔們高呼:
「同志們,寶藏就在前方,快跟著我沖呀!」
小陳星宇第一個跟著往前跑,結果絆了一跤,趴在地上要哭不哭。
「陳星宇同志,你就埋伏在這裡吧,充當我們的後路。」
小夏安忽悠了兩句,小陳星宇就一臉鄭重地接下了任務。
那天小陳星宇在樹叢下趴了快一個小時,直到拍視頻的許朦媽媽跑回來拎起他:
「哎呀,差點把你落這了哈哈哈……」
12.
第二個視頻,是六歲那年。
小夏安鬼鬼祟祟貓著腰,靠近到小楚珩身後,不小心親了他一口。
這一幕被攜手路過的夏安媽媽以及許朦媽媽,偷拍進了手機。
畫面裡還有她們興奮的驚叫:
「啊啊啊親到了親到了……」
還有十二歲那年,已經長成個小姑娘的夏安面對鏡頭,喪著臉:
「哎,佳妮考試沒考好,又躲起來偷哭了。」
應佳妮的媽媽站在鏡頭外問:
「你都知道她躲起來了,怎麼還來家裡找她?」
「我在等她哭完回家了,就抱抱她。」
夏安表情有點小驕傲:「我最會哄人了,一定能把佳妮哄好!」
還有十五歲那年的學校運動會,夏安因為打賭輸了,要參加女子 1500 米的比賽。
發小組四人被她「威脅」,紛紛答應陪跑。
比賽快開場的時候,夏安站在跑道上左右四顧,卻始終沒看見人。
夏安鬱悶地低頭檢查鞋帶,忽然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夏安抬頭,就看見了遠處迎面跑來的四個人。
操場上的豔陽熱烈,四個身穿白襯衫的少年背光跑來,微風拂起他們的衣擺。
「夏安。」
許朦朝她揮手,遠遠地喊著:
「夏安,我們來啦。」
畫面裡的這句話突兀地和螢幕外的聲音重疊。
我猛地側過頭。
這片草坪毗鄰山水,春天的暖陽墜在遠處山間,照亮一世界的爛漫。
許朦和應佳妮穿著禮裙,楚珩和陳星宇一身西裝革履。
他們出現在最耀眼的地方。
四個少年仿佛一夕間長大,從青春裡翩然走了出來。
他們走到我面前,笑著對我說:
「夏安,我們來啦。」
13.
心裡酸得要命。
但我拼命揚起笑臉。
說好了不許哭的,我可不能當第一個違反規定的人。
我先下嘴為強:「你們遲到啦。」
楚珩上前接手我的輪椅,許朦不服氣地鼓嘴:
「夏安,明明遲到的是你。」
我聳肩,大度地道:
「好吧,那第二個環節,我賠你們一句真心話。」
葬禮的第二個țů⁼環節是:只傾聽不評判。
每個人要說一個與對方有關的秘密,當事人只能聽不能評判。
大家落座長條桌後,陳星宇第一個發言。
「許朦,你小學的時候很喜歡的那本不見了的漫畫書,其實被我拿去墊桌角了,我一直忘了告訴你……」
許朦猛地瞪向陳星宇,下意識就要罵人。
但想到遊戲規則,她又忍了下來。
她轉頭看向應佳妮,糾結了片刻才發言:
「佳妮,高中的時候你暗戀的那個學長突然對你冷淡,其實是因為我拒絕了他的告白……」
「我知道。」
應佳妮突然笑了笑,回看向許朦:
「我不是因為他突然冷淡才揍了他一頓,我揍他,是因為聽到他被你拒絕後在背後說你的壞話。」
「……」
許朦怔住。
我笑眯眯地聽到這裡,故意裝作不滿地開了口:
「喂,你們就沒有什麼瞞著我的小秘密嗎?我也想聽呀。」
陳星宇立馬搭腔:
「什麼能瞞得住你啊?就你那火眼金睛……」
我剛要嘚瑟。
「有。」
楚珩低沉的聲線插入,他定定看著我:「夏安,六歲那年,其實我一直在等你靠近。」
14.
「我本來也想嚇你一跳。」
他說這話時唇角帶起稀薄笑意。
我的唇角也跟著彎了彎,正要開口回應。
楚珩的聲音卻繼續響起:
「還有一年前,你讓我不必等,我說我第二天回紐約,其實我留在這裡又等了七天。」
「還有兩年前的除夕夜,我在紐約給你打電話,那天我說的,其實不是醉話。」
兩年前的除夕,楚珩因為母親生病沒能回國。
夜裡他給我打來電話,祝我新年快樂。
我笑著同他說:「我們不在一個時區,按照你的時間,還沒到新年呢。」
楚珩幾乎脫口而出:「我想到你的時間裡。」
這是一句可以當成表白的曖昧情話。
只是我還沒回應,他便以喝醉為由掛了電話。
「還有……」
楚珩仍然在倒退著回憶。
他像是要把所有與我有關的小秘密,都全盤托出。
我的臉上一直帶著淡淡的微笑,一派雲淡風輕。
放在膝上的手卻默默攥緊了。
「還有十七歲那年,我們在山上等日出……」
等日出的時候,陳星宇待不住在山頂閑晃。
應佳妮和許朦在找各個角度拍照。
只有我和楚珩坐在原地等待。
我靠著楚珩的肩膀眯了會兒,要他在日出前叫醒我。
楚珩在叫醒我之前,在我的耳邊說了一句話。
「當時你沒聽到的那句話是……」
「夏安,我喜歡你。」
15.
山間的風吹響心跳。
有一刹那,我在楚珩的眼睛裡看見了春和景明。
我被晃得閉了閉眼。
「夏安,你聽到了?」
楚珩的聲音輕不可聞,帶著啞意。
我睜開眼,淡然地笑了笑:
「聽到了。」
十七歲那年就聽到了。
只是當初站在未來的分岔路口,我沒勇氣留住你,所以選擇裝睡。
就像此時站在生死的分界線,我沒勇氣回應你,所以裝作不在意。
別怪我啊。
快死的人終將死去,活著的人要好好活著啊。
我直視楚珩的眼睛,看著他慢慢垂下頭。
一切話語都變得無力。
「嗯。」
他應了一聲,又一聲:「嗯。」
場間一時寂靜。
應佳妮率先打破沉默,轉移話題:
「夏安,輪到你了。」
我毫無負擔地耍賴:
「我沒什麼小秘密。就用真心話抵吧,隨你們問問題。」
說完,我連忙豎起一根手指補充:
「僅限一個問題哦。」
「夏安,你也太小氣了吧!」
我得意地說:「沒辦法,誰讓我是夏安呢。」
應佳妮和許朦面面相覷,良久,還是應佳妮先開口。
她面帶緊張,聲音低了幾度,顫著聲問:
「夏安,你遺憾嗎?」
我對上她濕潤的眼眶,又看了看其他三個人同樣緊張的面色。
我笑了,語氣篤定:
「我活得足夠盡興。」
幾人仿佛齊齊松了一口氣,許朦哽著嘟囔了一句:
「少驕傲了……」
我笑得更愉悅了。
直笑得眼角濕了,我才看著他們說:
「我這輩子最大的驕傲,就是擁有四個很好很好的朋友。」
16
葬禮的第三個環節:悼念詞 freestyle。
亡者聽不見悼念,不如生前好好告別。
不是我告別他們,而是他們向我告別。
而之所以是 freestyle,是因為這個環節在開始之前,一直是對大家保密的。
他們毫無準備。
「夏安,別為難我們了……」
許朦苦著臉,眼淚要掉不掉:
「你會好起來的,你就在這裡呢,我們悼念什麼啊……」
這場葬禮,好像這一刻才終於顯示出它的真面目。
殘忍的、悲傷的。
「別忘了,你們可是簽過協議的,不許毀約。」
我揚著語調,試圖緩和氣氛:
「實在想不出說什麼,可以誇我,我最愛聽彩虹屁啦。」
「我不……」
許朦還想掙扎,一直沉默的陳星宇忽然站起來:
「夏安想聽,那我就說。」
許朦震驚:「陳星宇!」
陳星宇紅著眼眶,一字一字說:
「別讓夏安有遺憾。」
我愣愣地看向陳星宇,一瞬間被他帥到了。
他也看向我,嘴唇嗡動:「夏安……」
剛喚了個名字,他的喉嚨就跟堵住了似的。
他深深吸了口氣,才繼續說下去:
「夏安,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人,小時候我就愛跟在你後面跑,因為跟在你後面就什麼都不用怕,你又聰明又有趣……」
我聽得心裡暖融融,正等著誇獎。
陳星宇頓了頓,忽然淚崩Ṱú⁰:
「我說不下去啦嗚嗚嗚……」
他猛地趴到桌上,埋頭痛哭。
「……」
17.
我又好笑又心酸。
但陳星宇的開頭顯然起了作用,許朦緊接著也開了口:
「夏安,你知道的,我嘴笨不會說話……」
她的嘴角高高揚起, 努力作出輕鬆的表情:「
「我希望你快樂, 希望你活著的每分每秒都快樂, 所以我不會哭的……」
她這麼說著, 臉上卻已然掛滿了淚。
我忽然後悔定了這樣一個環節。
可他們不再給我反悔的機會。
「夏安,你休想輕易丟下我們。」
應佳妮咬唇,用惡狠狠的語氣:
「你要敢丟下我們, 以後每年生日我都給你做你最討厭的芒果蛋糕,每年春節放煙花都不給你留仙女棒, 每年……」
她也沒說兩句, 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不是吧,這麼狠。」
我虛虛地笑了一聲,終於後知後覺。
這麼短短兩三個環節,我的狀態已經差得有點支撐不住。
「夏安, 回醫院吧。」
楚珩說話的聲音十足小心翼翼。
「別耍賴哦, 該輪到你了。」
我緩緩眨了眨眼,沒什麼力度地威脅:
「你不說的話,我可又要睡著了……」
「夏安……」
楚珩捧住我漸漸歪倒的臉, 額頭輕輕抵上來。
我困惑地掀起眼皮,忽覺一滴淚落在我的睫毛上。
微微一顫,那淚落下, 就好似心裡下了一場雨。
「夏安……」
楚珩啞著聲, 以投降的姿態訴說:
「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的人的忠誠。
我給你我設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營字造句, 不和夢交易, 不被時間、歡樂和逆境觸動的核心。
我給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看到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
我給你關於你生命的詮釋, 關於你自己的理論,你的真實而驚人的存在。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
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他的聲音輕飄飄鑽進耳朵,像是一首安眠曲。
我緩慢地閉上眼, 一邊在心裡笑駡。
楚珩這個狡猾的傢伙, 怎麼能用念詩來打發我。
他念的什麼詩來著?
我恍惚中想起,是博爾赫斯的——
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Ṭű⁸。
18.
再睜眼,我又回到了病床上。
「夏安!夏安醒了……」
迎面還是熟悉的那幾張臉。
我剛恢復神志, 便忍不住嘟囔:
「葬禮還沒辦完呢……」
後面還有骨灰盒 DIY、樂隊表演的環節, 我可是很期待的呢!
那可是我最愛的樂隊啊,因為知道我的病情專門趕來的。
結果一首歌都沒聽到!
我痛心疾首,耿耿於懷:
「連合照都還沒拍……」
「拍了, 無人機全程拍著。」
應佳妮啞著聲音安撫我:
「樂隊也表演了, 他們特意錄了視頻留給你看……」
我又高興了起來。
但嘴上還是作精一般:
「那也不完美,我不管, 我要再重新辦一次葬禮。」
「好。再辦一次, 等你好了,我們再辦一次……」
任性被滿足的感覺真好。
我舒舒服服地邊睡過去,邊叮囑:
「下一次你們都要給我寫祝福語, 就寫……」
「友誼萬歲。」
19.
轉眼, 夏天到了。
夏安的第二次葬禮如期舉行。
陳星宇還是哭得最凶的那一個。
許朦在強忍眼淚,一邊警告陳星宇:「
「夏安說了不許哭。」
應佳妮在對場地佈置進行挑刺:「
「這個花開得不夠好,今天的天氣也不好, 夏安的照片擺歪了……」
楚珩呆呆站著,像根木頭在等人靠近。
夏安說:「再見啦,朋友。」
這是她的墓誌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