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羨長公主未婚生女,孩子一出生就不知所終。
十年後,她在寺中禮佛,遇見了在放生池邊偷魚的我,我們的眉眼十分相似。
長公主向爹娘打探我的身世。
他們言之鑿鑿,在青音寺外撿了我。
其實不是,我是三叔婆親自接生的。
我爹是周老栓,娘是張彩鳳,我就是他們親生的孩子。
他們原本就打算賣了我,好送弟弟去讀書。
只是,弟弟不是讀書的料,我也沒命享公主府的福。
1
我做夢也沒想到,窩囊懦弱了一輩子的爹娘竟敢欺騙皇家的長公主。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他們什麼彌天大謊都能編得出來。
那一日,我正在青音寺的放生池邊偷魚,被前來禮佛的昭羨長公主看見,我們二人都愣在了當下。
我是心虛,她則是震驚。
她跌跌撞撞撲到我面前,神情似悲似喜,語無倫次地詢問:
幾歲了?爹娘是誰?家住哪裡?
那時我並不知道她是昭羨長公主,只被突如其來的貴人嚇得跪伏在地上求饒。
一位年長的嬤嬤出來解救,一句「莫要嚇到孩子」,就讓那位貴人手足無措。
只是一雙淚目依舊直勾勾地盯著我,仿佛是怕一眨眼眼前的人就不見了。
後來才知道,這位貌若神仙的貴夫人是昭羨長公主,女兒在多年前遺失了。
看到我與她女兒年紀相仿一時失了態。
心中隱隱有些羡慕,要是我走丟了,爹娘大概不會惦記這麼多年吧!
幾天之後,我家破敗、簡陋的小院突然迎來了幾位宮裡的貴人。
她們身著錦羅玉衣,氣質高華,就連裡正都小心翼翼地陪笑。
一位面白無須,頗具威勢的官人向爹娘詢問我的身世。
爹娘冷汗涔涔,不明白自家升鬥小民哪裡敢勞煩宮裡的貴人垂問。
官人幾番逼問:「小娘子幾歲了?可是你們親生的?」
爹娘明白了緣由,膽子也大了起來,心照不宣地編織了一個巨大的謊言。
阿娘信誓旦旦:「我在青音寺外撿到了這孩子,繈褓都是上好的錦緞……」
官人立刻逼問:「那錦緞什麼樣式?如今可還在?」
「我們……我們鄉下人家如何認識……錦緞樣式……繈褓……也被當家的拿到鎮上換了米糧……」
阿娘雖然緊張,但謊話張口就來。
小時候我也曾懷疑過,自己到底是不是爹娘親生的。
他們從小對弟弟極盡偏愛,對我卻非打即罵,視若仇讎。
要不是半年前鎮上的牙婆摔壞了腰,可能早就把我賣掉了。
可惜,我的確是他們親生的,三叔婆幫娘接的生,她說我生下來就好看,像極了我早逝的小姑姑。
2
爹娘的話成功騙過了宮裡的貴人。
又或許,他們只是需要一個孩子來安慰長公主的失女之痛。
長公主已在府裡等候多時,一見面未語淚先流。
她小心翼翼拉住我的手,見沒有抗拒,終於忍不住將我擁入懷中號啕大哭,像是要把多年的思念和擔憂全部發洩出來。
她給我選了府裡最大最奢華的院子,庫房裡的奇珍異寶一件件往我屋裡搬,各種錦衣華服往我身上堆……
就這,還生怕給得不夠。
次日,我就被帶著覲見太后娘娘和陛下。
長這麼大第一次見到如此恢宏富麗的宮殿,我戰戰兢兢、畏畏縮縮又充滿新奇,比第一次去鎮上逛燈會更甚。
一路上,長公主指點我如何行禮,太后和陛下問話該如何應答,耐心十足。
太后娘娘卻沒有絲毫高興的樣子,目光銳利,像是要把我看穿。
片刻後終是神色複雜道:「找到了就好,這幾年你為這孩子也吃了不少苦。」
和太后娘娘不同,陛下十分和善,他親切地詢問這幾年過得如何,在公主府是否習慣,是不是認字……
他拉著我粗糲的雙手,疼惜地問:「這是受了多少苦啊!」
除了長公主,從來沒人這樣關心過我。
爹娘總叫我「賠錢貨」,奶奶稍有不順心就不給我飯吃,寒冬臘月也不許我用熱水洗衣,說是廢柴火……
午夜夢回,我總會因為冒充了長公主的女兒而驚醒。
夢裡長公主面色蒼白,紅著眼控訴:「為什麼要騙我?你這個騙子!」
夢見太后和陛下要砍了我的頭,我甚至清楚地看見自己的頭顱骨碌碌滾到腳邊。
每每這時,長公主就會急匆匆趕來我的房間。
一邊唱著歌謠,一邊哄我入睡:
月光光照池塘。
騎竹馬過洪塘。
洪塘水深不得過。
娘子撐船來接郎。
問郎短問郎長。
問郎出去何時返。
……
3
長公主從禮部送來的名單中選了「長樂」二字作為我的封號。
私下卻總喚我「陶陶」,這是她在女兒出生前就取好的小字,祈願女兒餘生安樂,歲歲歡愉。
一切都是偷來的,連這個小字也是。
我無從知道那個名喚「陶陶」的女孩在哪裡,但打心眼裡羡慕且嫉妒她。
她的母親盼她安樂無憂,而我的爹娘盼著給他們換個兒子。
對了,我叫「換弟」,還有一個早夭的姐姐叫「招娣」。
我從嬤嬤口中漸漸知道了長公主的過往,也明白了太后娘娘厭惡我的原因。
長公主有個青梅竹馬的少年郎,他的姑姑是當朝貴妃,與太后算得上不死不休的宿敵。
他們二人情投意合,為了用軍功換先帝賜婚,越家公子去了西北從軍。
彼時長公主已身懷有孕。
太后得知真相時已六個月了,強行打胎恐危及性命,才留了下來。
可惜長公主沒等到心上人掙來軍功,就收到了他陣亡的消息。
傷心驚懼之下,早產生了一女,不久之後,這個孩子也不知所終。
同時失去了愛人和孩子,長公主悲痛欲絕,好幾年都過得渾渾噩噩。
為了尋到女兒,金尊玉貴的長公主殿下輾轉各地。
幾乎求遍了天下名刹,跪遍了天下神佛。
那天恰好是四月初八,長公主到青音寺參加浴佛法會,在放生池邊遇見了撈魚的女孩。
那孩子的眉眼簡直和自己如出一轍。
更巧合的是女孩也是十歲,耳廓上也有米粒大的痣。
長公主喜極而泣,以為自己的誠心感動了佛祖。
殊不知,這不過是一場騙局。
4
「女兒」失而復得,長公主既驚喜,又惶恐。
她時常半夜驚醒,赤足跑到我的房間,小心翼翼地撫摸我的臉。
我半夢半醒間哼唧一聲。
長公主忙輕輕拍打:「陶陶乖,快快睡覺覺……」
她常年禮佛,深居簡出,自從我來了後,卻命人將公主府的暖閣修葺一新,專門舉辦宴會。
其實我並不喜歡參加宴會,麻雀和鳳凰共處一室,不自在的不只是鳳凰,還有麻雀。
可長公主興致勃勃,她說,哪有小姑娘不喜歡宴會交遊的。
嬤嬤說,長公主年輕時喜歡熱鬧,不管是賞花詩會,還是馬球賽,她都是最受追捧的貴女。
可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古井無波,即使滿身華服,眼裡的枯槁寂寥依然掩飾不住。
仿佛世上除了女兒,再無一事能令她歡愉。
我心疼她,也樂意看她為「女兒」張羅,好讓她滿懷的母愛有所寄託。
5
太子殿下也來捧場,他與陛下一樣溫煦和善,撫著我又黃又稀疏的頭髮感歎:
「陶陶真是受苦了。」
他送來一隻雪白的波斯貓,說是怯生生、乖乖巧巧的樣子像我。
我喜歡極了,伸出手輕輕觸碰。
太子殿下眉眼含笑:「給它取個名字吧!」
我支支吾吾半天說:「就……就叫福寶,我們……我們都是掉進了福窩。」
長公主和太子殿下笑得眉眼彎彎。
昭羨長公主的宴會值得世家貴胄前來捧場,但我這個粗鄙怯懦的私生女不值得。
她們三三兩兩坐在一起閒話、品茶,對我視而不見,仿佛是個髒東西,看一眼都覺得礙眼。
太子殿下走過來,拉著我對眾位貴女說:「長樂妹妹前些年吃了許多苦,在京中也沒幾個親近的朋友,有勞各位多加照拂。」
楊相家的三姑娘和縉國公嫡長女上前應下,她們一人拉過我一隻手,與我寒暄問候,還邀請我參加夏日的消暑會。
太子殿下離開後,圍在我身邊嘰嘰喳喳的一眾貴女也逐漸散去。
我看見楊相家的三姑娘使勁擦了擦拉過我的手,然後將帕子扔到地上。
6
我其實沒有太過傷心。
只是可惜那條帕子,鎮上最貴的帕子五十文一條,精緻不及那條帕子萬分之一。
冊封我為長樂郡主的聖旨剛下來,爹娘就帶著弟弟上門打秋風。
公主府威嚴肅穆,讓他們對我也多了幾分恭謹。
娘說:「你弟弟年紀不小了,隔壁張家的小子上了鎮上的私塾,你弟弟羡慕得跟什麼似的……」
這話我不信,弟弟恨不得整天招貓逗狗,哪裡會羡慕別的小夥伴讀書識字。
我不喜歡這個比我小四歲的弟弟,總覺得沒有他,爹娘會疼我一點。
記得有一回爹去縣裡服勞役,回來時帶了三顆黃澄澄的杏子,三顆杏全被弟弟吃了,我Ŧųₙ只能舔舔他吃剩的杏核。
後來我發現砸開杏核裡面還有杏仁,歡喜得簡直要流眼淚。
弟弟卻趁我不備將我一腳踹翻,連杏仁也搶走了。
這個曾經整天在我眼前耀武揚威的弟弟,現在像個鵪鶉似的躲在娘的身後,一句話都不敢說。
我心裡有些快意,只是爹娘小心翼翼又渴求的眼神讓我無法視而不見。
娘看我有所動容,又加了一把火:「兒啊!公主府指縫裡漏出來點,咱們家幾輩子也花不完。我們兩把老骨頭也不好一直拖累你,你弟弟要是出息了,咱們家也就有指望了!」
這話他們以前也說過,那時我不知道怎麼叫「有出息」。
來了公主府之後,才知道許多貧寒學子靠一己之力改變了家族命運。
窮人家盼望的「有出息」才算是具象化了。
弟弟有出息了對我們那個赤貧之家的確是件好事。
更何況,當我錦衣玉食、肥馬輕裘時,想到爹娘他們從未享受過這些,就會有一種強烈的負罪感。
這種負罪感就像一副沉重的腳鐐,如影隨形。
我把一對鑲著紅寶石的赤金臂釧塞給爹娘,囑咐道:「讓阿寶好好讀書,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這句話是我剛學的,爹娘似乎沒聽懂,當然他們也不在意,眼珠子像是粘在了金臂釧上,一動不動。
娘胡亂地應著:「讓他好好讀,一定好好讀。」
7
長公主大概知道了這件事。
她什麼都沒有說,而是又給我補了一對相似的金臂釧,還吩咐管事送來一匣子銀票。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的銀票,小小一張就足以買下一馬車的我。
牙婆說像我這種十來歲的小姑娘,一個也就十來兩銀子,遇上荒年會更便宜。
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羞恥,比在放生池裡偷魚更甚。
我們一家子都是騙子,是小偷!借著長公主的舐犢之情趴在她身上吸血。
8
爹娘嘗到了甜頭,很快再次上門哭窮。
這次的藉口是爹常年勞作,累壞了腰,需要銀子看病。
我當然知道爹的腰不好,村裡大部分人一上年紀就腰疼。
「長公主不是送了爹娘一匣子銀子,這麼快就花完了嗎?」
爹娘囁嚅著:「你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咱們家原先一年都花不了十兩銀子,什麼時候一千兩銀子都不夠花了?爹娘總說養我不容易,現在不用養了,合該省下一大筆銀子才是!」
他們這是拿我當傻子哄。
娘嗔怪:「你這孩子胳膊肘怎麼總往外拐!」
當初饞弟弟的雞蛋,她一巴掌呼過來,嘴裡罵著:「饞鬼托生啊!這是你吃的嗎?」
那麼,到底什麼是內?什麼是外?
9
見我不為所動,爹娘終於暴怒。
爹憤而起身,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不要以為吃了兩天公主府的乾飯,就真把自己當郡主了,賤皮子!」
淚水在眼眶裡翻湧,看吧!他們說的為我好都是假的。
「爹若是再逼我,我就告訴長公主,我不是她的孩子!村裡那麼多的嘴,長公主但凡查得仔細點,都不會被你們騙了。」
爹娘離開時朝我狠狠地啐了一口。
我不敢讓長公主看到臉上的巴掌印,她會心疼。
可不巧那天太子殿下來看我,清晰的掌印讓這位金尊玉貴的殿下怒火中燒:
「誰幹的?是誰欺負孤的表妹?」
「是……是我爹娘……」
「你是姑母生的,他們不過養了你幾年,還缺衣少食,當丫鬟一樣使喚。」
「總歸是養了我十年,窮人家的女孩子賣掉或溺死,都是常事。
「殿下若不想讓我難做,就當做什麼也不知道。」
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說這麼長一串話。
他笑了笑說:「原來你不是結巴。」
我當然不是結巴,只是擔心鄉音太土,惹他們笑話。
擔心多說多錯,顯得無知又魯莽。
10
很快,我有了第一個閨友——瑨國公府的嫡長女李靜識,上次宴會她答應太子殿下帶我參加消暑會。
夏日暑熱正盛時,縉國公府送來了帖子,邀我去她家莊子玩。
莊子上金黃的麥田,午後聒噪的蟬鳴,讓我晃晃悠悠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實處,安寧又踏實。
我的雙腳天生就應該踩在這厚實的土地上,而不是軟和的地毯上。
冬天的時候,李靜識送了我兩幅親自畫的九九消寒圖。
凜俏的梅花十分可愛,梅枝蒼勁有力,我拿著消寒圖向太子殿下炫耀,還大方地讓他先選一幅。
太子說:「你跟著崔先生學習了大半年,不如你給我畫一幅吧。」
我嚇得連連後退,別說是畫畫了,我拿起筆就腦仁疼。
長公主對我的不學無術十分縱容,她總是說:「陶陶不想學就算了。」
我也想算了,可那些世家貴女蔑視的眼神總是如芒在背、如鯁在喉。
她們嫌我粗鄙無知,說我麻雀飛上了枝頭。
嘲笑我便罷了,反正早都習慣。
可她們暗地裡還笑話長公主,那樣光風霽月、玉葉金柯的人,怎能受我牽累?
11
我用常人難以想像的刻苦勤奮去學習,去適應她們的規矩。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京城周邊有不少人凍死。
我披裘坐在火爐邊賞雪,懷裡抱著軟綿綿、暖呼呼的福寶。
心裡卻忍不住惦記家裡的親人,窮人家的冬天更難熬,村裡每年都有人凍死。
爹娘夏天會攢一些蘆花,到了冬天就可以給弟弟縫件棉衣。
其他人連這樣的蘆花棉衣都沒有,只能硬扛,夜裡凍醒之後常常睜Ṱū́⁵著眼盼天明。
也不知他們今年有沒有棉衣穿。
太子殿下要去周邊受災的地方賑災,我央求他派人看一眼我爹娘,要是日子實在過不下去就伸一把援手。
後來他告訴我,長公主已經派人給爹娘送了過冬的衣服和糧食。
不僅弟弟有厚實的棉衣,爹娘他們都有。
淚水無休止地滑落,她總是替我著想、替我周全,將所有的母愛都給了我。
我不是真正的「陶陶」,但我享受了她的母愛,就應該替她好好愛她的阿娘。
12
長公主晨起要在佛堂誦會經,我天不亮就在佛堂架起暖爐,耐著性子陪她打坐誦經。
她握著我滿是凍瘡的雙手,神情難過又疼惜:「你這樣的年紀早上該多睡會兒,不必大清早起來陪我受苦。」
其實晨起架暖爐和打坐根本算不得苦,我以前天不亮就要掃院子、做早飯、喂豬。
「可我想陪著阿娘……」
我以為她會開心,沒想到竟抱著我開始低泣:「我的陶陶不必討好任何人……」
原來她什麼都知道。
我不懂得愛人,在我的Ṱû₅認知裡,男孩子可以任性,女孩子只能懂事。
不過好像在長公主這裡,我也可以任性。
治凍瘡的藥膏十分黏膩,我偷偷擦掉。
長公主輕戳我的腦門:「你想明年還舉著雙大豬蹄子不成?」
我在她懷裡蹭蹭,嬌聲道:「可是藥膏黏膩,我連筆都要拿不住了。」
長公主一邊細心地幫我重新上藥,一邊鄭重叮囑說:
「這次不許再擦掉了!」
背地裡,我聽到她吩咐太醫院,制些清爽的凍瘡膏。
13
初春,長公主帶著我和侍女踏春出遊。
我們尋一處開闊草地,烹茶、吃東西。
我挖了新鮮的野菜,像薺菜、茵陳、苜蓿……
然後獻寶似的拿給長公主看。
她沒有嫌棄這些野菜上不得檯面,而是吩咐小廚房做成各式菜肴,美其名曰:「春日食鮮,春時春味。」
夏天去莊子上消暑,我釣了幾尾魚,學著嬤嬤做了幾道菜品和消暑飲品。
長公主邀請閨友品嘗,並自得地炫耀:
「這是陶陶親自做的,比不得醉江月的精緻,卻別有一番風味。」
我簡直要汗顏,醉江月是京裡最有名的酒樓,我何嘗敢和他們相提並論。
太后娘娘壽辰我花了半年時間,繡了一幅百壽圖。
可她不喜歡我,神色淡淡地吩咐宮人:「收起來吧。」
長公主不願意看到我受冷落,當即道:「母后若是不喜歡,兒臣願意用一座紅珊瑚來換那幅百壽圖,這可是長樂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太后臉色難看:「哪裡是不喜歡,只是坐了一天有些累了。」
其實我根本不在意太后娘娘是否喜歡我,我只是擔心長公主這樣當面讓太后娘娘難堪,朝中會有人說她有違孝道。
於是私下勸她:「阿娘不必為我頂撞太后,我有阿娘疼愛就夠了。」
長公主安慰我:「我的女兒容不得任何人輕視,就算是母后也不行。」
14
幾年之後,昭羨公主府的長樂郡主已是京城聲名遠揚的貴女。
就連滿腹經綸的崔先生都盛讚其勤學不輟,貞靜孝順。
但我知道那些高門貴婦從未將我作為世家塚婦的人選考量。
她們嫌棄我是不明生父的私生女。
就連我在放生池裡偷魚的事情,都被她們說成是不敬神明,不懼報應。
這是鄙夷和嫌棄,反而激起了長公主不畏流言的袒護。
她為我籌備了盛大而莊重的及笄禮,請了皇室宗族裡最有福氣的富春長公主擔任正賓,李靜識和明璨郡主分別擔任贊者和有司。
前來觀禮的高門命婦和世家貴女雲集,場面一片和諧。
她們面上不住地稱讚我:端莊持重、舉止嫻雅,有長公主年輕時候的風範。
當我從門口緩緩而入時,正廳之上長公主面容含笑,可我分明看到她眸中閃閃的淚光。
當我跪在她膝下,聆聽教訓。
她哽咽出聲,而我亦情難自已。
15
及笄禮之後的一天,李靜識約我賞花品茗,席間她悄悄向我打探:
「聽說陛下已經著手給太子殿下選妃了?」
「好像是的,阿娘提過,陛下很是重視太子妃的人選。」
李靜識目光灼灼地盯著我,我後知後覺地發現,她對太子妃的人選十分在意。
縉國公府的嫡長女,也的確擔得起太子妃的尊榮。
果然,她更加頻繁地出入公主府,每每都會拜見長公主,言語間對我十分照顧。
長公主也難得評價:「李家的姑娘倒是秉性敦厚,有大家之風範。」
我隱隱有些不舒服,好像自己只是她搭上長公主和太子殿下的青雲梯。
不久,李靜識的兄長從大宛商人手裡買了兩匹小馬駒,據說是大宛最好的汗血寶馬,她很大方地將其中一匹贈予我。
「這是你兄長贈予你的,我不能收!」
「我們是好姐妹,區區一匹小馬駒也值得你與我計較!」
李靜識佯裝不樂,我也不好再推辭。
同時也暗暗後悔前些日子對她的疏遠和猜忌。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有這樣一句話:所有命運的饋贈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16
太子殿下一直對我十分照顧。
宮宴之上,我被別的貴女奚落,一個人躲在廊下啜泣。
太子殿下追出來安慰:「你是父皇親封的長樂郡主,以下犯上者,按律笞三十,你就該殺雞儆猴,以後便無人再敢冒犯你!」
「她的父兄皆是朝中重臣,我不想給阿娘添麻煩。」
「胡說!這怎麼能算麻煩,姑姑更希望你能保護好自己!」
太子殿下指點我:「女孩子不要太懂事,至少也該像福寶一樣,看著軟和無害,實際上半點虧也不吃。」
我和福寶同時進長公主府,它早已將這裡當作自己的地盤,而我卻始終覺得自己是個小偷,偷走了原本屬於「陶陶」的母愛。
這些年是太子殿下謙遜有禮,如春水般的溫柔,撫平了我不可言說的自卑和惶恐。
我私下問他,有沒有喜歡的女孩子。
他語氣淡淡:「皇祖母想讓我娶楊家的姑娘,父皇想讓我娶縉國公家的姑娘,端看他們哪個能贏罷。」
我有些心疼,我希望他能娶一個心意相通的女孩,而不是勢力角逐的籌碼。
否則,人生再多的歡愉也是枉然。
17
楊家適齡的貴女只有三姑娘,跋扈狠辣,我曾經親眼看到她打傷撫幼院的女童。
李靜識倒是……倒是與太子殿下十分般配……
秋獮時節,圍場上旌旗蔽日,祭典結束後太子殿下說要教我騎馬。
我好奇地詢問:「表哥不去參加騎射比賽嗎?」
他興致淡淡:「年年都比,也沒有什麼意思。」
李靜識送我的小馬駒叫飛雪,是一匹溫和的小白馬。
太子殿下教我如何上馬,教我正確的坐姿,教我如何控馬。
奈何我始終冥頑不靈。
他自己跑了好幾圈,依舊風度翩翩,清雅矜貴如高嶺之花。
教了我半個時辰就從凡塵跌落,累出滿頭的汗。
我又好笑又愧疚,拿出帕子給他擦汗。
他站在馬下笑意縱容,閉上眼睛仰起頭,等著我替他拭去滿頭汗珠。
也許是陽光太刺眼,我的心跳慌亂了幾分。
這天下午,太子殿下也難得放鬆。
我們在草地打滾,他的頭髮粘上了草屑,我的繡花鞋不小心踩上了馬糞。
兩個人像偷油的老鼠,又狼狽又開心。
18
次日秋高氣爽,李靜識邀我在草地上烹茶煮酒。
我們鋪上坐墊,擺上各色茶點和菊花酒,陽光溫柔明媚,好不愜意。
楊家三姑娘突然怒氣衝衝地朝我們走來。
「真是咬人的狗不叫,誰能想到太子殿下竟會被賤民養大的私生女勾引!真是能耐啊!」
私生女?勾引太子?
她可是什麼都敢說啊!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存在是昭羨長公主一生的污點,給她招惹非議。
沒想到楊佳宜一個晚輩也敢當眾羞辱長公主!
母辱不護,何以為子?
我站起身來,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
「以下犯上,按律當笞三十杖,三姑娘,你不僅羞辱我,還詆毀長公主和太子殿下,笞三十杖怕是都不夠!」
楊佳宜嗤笑:「鄉下來的賤民!不明生父的野種!憑你也敢給我定罪!」
我亦不退讓,還往她最在意的地方戳。
「不知三姑娘從哪裡學來這悍婦的做派,也讓我見識了赫赫楊家的教養,怪不得太子殿下畏之如虎。」
楊佳宜聞言大怒,端起一杯熱茶,順勢就向我潑來。
這時,李靜識突然擋在我的面前,那杯熱茶當即就順著她的頭髮和衣服流了下來。
又狼狽又可怖。
19
我慌忙命人去喊太醫,又上前查看她的傷勢,臉頰處明顯紅了一塊。
一陣兵荒馬亂,李靜識經診斷後抹了藥,在行宮休養。
我坐在床榻邊愧疚極了——愧疚連累了無辜。
可我並不後悔!
那一刻我是故意激怒楊佳宜的。
從她當眾說我是私生女的那一刻起,我就決定要在她太子妃的青雲路上添一塊絆腳石。
本來是想以身入局,坐實她當眾侮辱毆打皇家郡主的事情。
卻沒想到李靜識會突然擋在我的面前。
女子容顏何等重要,更何況她是要競選太子妃的。
20
李靜識受傷後,陛下和長公主多次派人問候,太子殿下也送上不菲的補品和禮物。
而楊佳宜自秋獮之後便被禁足,就連楊相也被禦史彈劾教女無方。
一時間李靜識被內定為太子妃的傳言甚囂塵上。
我去看她的時候,她正和明璨郡主說著話。
明璨郡主打趣她:「堂哥對你可真上心,玉顏膏價值千金,一下子給你送來兩盒。」
李靜識粉頸低垂,含羞莞爾,猶如盛放的牡丹。
我想起初次在春草閒居見到她,彼時她還年幼,已如遠山芙蓉、端麗冠絕,令我望而生卑。
這樣的女孩子才當得起太子妃的殊榮。
可直到除夕夜宴之後,賜婚的聖旨也沒有下來。
我看著李靜識日漸焦灼,看著世家貴胄私底下開始議論紛紛,不由替她捏了一把汗。
可我已許久不曾見到太子殿下。
只聽說太后娘娘和陛下因為太子妃的人選屢屢爭執,宮中人人自危。
21
這一天春雪紛紛揚揚下了一夜,晨起,長公主突然來了調香的興致。
太后娘娘近來總是難以安眠。
長公主想要給她制一款雪中春信,用以安神理氣。
紅梅覆雪,清冷而馥鬱,我們正在庭院收集梅芯上的雪。
嬤嬤忽然過來稟告,太后娘娘急召我們二人入宮。
長公主與我對視一眼,疑惑緊張漫上心頭。
慈甯宮中,太后娘娘臉色比春雪還要寒涼,眼神瞥向我時好似一把刀子刮來。
太子殿下正跪在階下,身側的鎏金鳳鳥銅熏爐,流淌著絲絲縷縷的青煙。
陛下也匆匆趕來,他看向我的眼神十分複雜。
我的心口一滯,手指不自覺收緊。
22
突然一個杯子砸在我們腳邊,是上首太后娘娘扔過來的。
「昭羨!看看你教的好女兒,小小年紀不知羞恥……」
「母后,長樂做什麼了?您給她扣這樣一頂帽子!」長公主厲聲打斷太后娘娘的話。
知道這樣的話傳出去,我只能以死謝罪了。
太子殿下亦是膝行上前:「皇祖母,和表妹沒關係,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心悅於她!」
我腦子裡像是響起了一聲炸雷,思緒如銅爐中的青煙,飄散開來。
太子殿下一直待我如親妹妹,何時變成了心悅?
我跪在一邊,將頭深深埋下,冷汗從額角滲出。
太后娘娘不喜歡我,從第一次見面就不喜歡。
更何況,她中意的太子妃人選是她的侄孫女——楊佳宜。
難怪太子妃的人選遲遲未定。
原來,太子殿下不喜歡楊Ṱũₗ佳宜,也不喜歡李靜識。Ţū⁰
23
「京城那麼多世家閨秀你不選,偏偏選一個……選一個這樣的女孩子,真是出息!」
太后娘娘語氣冰冷,不用抬頭我也能想到眼神中的鄙夷和厭惡。
可長公主對我的袒護和偏愛從不問緣由。
她豁然起身:「陶陶哪裡比不上別家的閨秀?您從來都沒有將她當作親外孫女,這也就罷了,有些親緣強求不來,可又何必羞辱於她?」
太后娘娘冷哼一聲:「羞辱?你不知道滿京城的貴婦如何議論嗎?」
長公主臉色蒼白如紙,自己的親生母親竟會當著女兒的面,將她的臉面撕下。
陛下到底心軟,命人將我扶起:「是阿郢不懂事,與陶陶無關。」
我望向跪得筆直的太子殿下,一時心緒難言。
我一直將他視為兄長,不敢僭越、不敢攀折。
直到他親口說出自己心悅於我,內心不知名的情緒瞬間破土而出。
更何況,太后娘娘對我們母女的羞辱,讓我生出幾分叛逆。
只是,我們之間隔的何止千丈深的天塹。
我從來都沒有忘記,自己不是「陶陶」,而是「換弟」!
24
冊封太子妃的聖旨一直沒有下來,女眷們私底下的議論,變成朝堂之上的爭端。
那天之後太后娘娘就送我到青音寺祈福,實際上是將我禁足。
一天夜裡,外頭傳來些許動靜,我起身查看,竟是太子殿下。
他披著一身月光,清冷高貴猶如天上的神祇。
神情無措地望著我:「陶陶,對不起,我……我……」
「表哥不用擔心,這裡十分清靜,寺裡的師傅們也很照顧我。」
我以為他是擔心我,可他接下來的話碾碎了我剛剛破土而出的愛戀。
「我錯了,不該將你扯進來,Ťûₜ我沒想到太子妃這個位置連你都不行……白白連累你在這兒受苦。」
什麼意思?我愣在了原地。
原來,他說的心悅於我也是假的。
25
禁足青音寺的這些日子,我從來都不以為苦,直到這一刻我才忽覺舌尖漫上的陣陣苦澀。
原來,太子殿下真正喜歡的人是一直照顧他長大的侍女。
他說她溫柔如月光下的湖水,不爭不搶。
「那些豪門貴胄養出來的女孩子,折磨人的法子一套又一套,娶她們做太子妃,卿卿就是狼入虎口。」
我慘然一笑,原來他不是心悅我,只是想娶我給他心愛的白月光做擋箭牌。
「那我呢?表哥是否想過我的安穩人生該如何?」
太子殿下語塞:「對不起……」
我在寺中與塵世隔絕,倒也清靜,直到太后娘娘將我召回宮中。
原來,我與太子殿下私相授受的流言已人盡皆知。
太后娘娘藉口我名聲有瑕,冊封我為太子側妃。
長公主匆匆而來:「母后,陶陶是您的親外孫女,如何能做妾!」
「堂堂一國儲君的妾室,難道還委屈了她不成?」
長公主跪下哭求,聲聲泣血:
「陶陶規矩禮儀極好,京中豪門大族的主母哪個不誇?宮裡規矩最嚴謹的嬤嬤都誇她聰明孝順,為何不能做太子妃?
「側妃終歸是要低人一頭,陶陶幼時吃了許多苦,我不忍心她下半輩子受委屈……母后!您體諒體諒我的私心吧!」
26
長公主從未如此向太后娘娘示弱。
她們母女心結已深,雖然這兩年表面上緩和了不少,一旦發生爭執,二人也是互不相讓。
如今,卻要為我這個假冒的女兒哭求。
我亦跪下求情:「太后娘娘,我不敢高攀太子,請您允許母親在今科的舉子中,為我尋一個老實孝順的,長樂願意一心侍奉母親,不再入宮。」
太后娘娘厲聲呵斥:「一國儲君豈能由著你母女二人挑揀?昭羨!我縱容你太過了,太子妃是未來的國母,豈是你可以插手的!」
我們母女頹然坐下。
從太子殿下聲稱心悅於我的時候,我就沒有退路了。
冊封太子側妃的旨意下來,我木木地接旨謝恩。
東宮的渾水由不得我不去蹚了。
果然,李靜識來看我,她神色莫名,久久地盯著我。
「我一直自詡聰慧,沒想到這次楊佳宜那蠢貨都比我看得准。」
原來,她也和楊佳宜一樣,認定是我勾引太子殿下。
我沒有反駁,太子殿下雖然將我拉下了渾水,但他多年來的疼愛和照顧卻是真的。
既然他一心要保護自己的白月光,那我便幫他護一回。
算是成全了這些年的兄妹之情。
27
「天底下好男兒多的是,何必非要嫁給太子。」
我勸了一句,其實我更想說,何必非要嫁一個不愛自己的男子。
李靜識心有傲氣,我怕那樣說,叫她誤會我是奚落她,反倒不好。
「天底下好男兒是不少,可太子殿下只有一位。」
李靜識依然執迷不悟。
怨不得太子殿下只鍾情于自己的白月光,其他人都是有所圖。
李靜識想嫁的從來都不是趙郢,只是太子殿下;
我對他心動也只是因為缺愛,想從他的身上擷取溫暖。
臨走前,李靜識告訴我:「當初與你相交,便是因為太子殿下。
「其實啊,我根本就瞧不上你,麻雀插上再多的鳳羽,她也變不成真正的鳳凰!」
28
從我冊封為太子側妃的那一天起,我和李靜識就註定要走上陌路。
她將我年少時候的窘境,當作笑話講給別人。
中秋宴上,有貴女大聲問我:「長樂郡主,聽聞你幼時連雞蛋都沒有吃過,改日我讓下人送你一筐如何?」
我回身直直盯著她的眼睛:「趙小姐的善心怎可辜負,不如送幾筐到撫幼院,想必那些孩子會感念趙小姐恩德!」
貧窮已經不能使我自卑,而她們不食人間煙火的傲慢,也不值得驕傲。
又是一年秋獮,暮色蒼茫,雲影靄靄,塞外的山際格外遼遠。
太子殿下邀我一起騎馬,他對我心存歉意。
「陶陶,對不起,是我誤了你!」
我看著他眼眸如深潭般幽深,歎了口氣:
「於我而言,嫁誰並無區別,只希望日後殿下允我常常侍候母親。」
「這是自然,你是我表妹,我會護著你。」
太子殿下和以前一樣,可芥蒂已生,我們再也不能只論兄妹之誼了。
29
突然,飛雪一陣躁動,驚似的狂奔出去。
我苦練了一年的騎射,到底還是制不住發狂的馬兒。
太子殿下騎馬追來,一直大聲呼喊:「陶陶!抱緊馬脖子!」
飛雪的狀態並非受驚那樣簡單,我能感受到它賁張的狂躁。
心臟狂跳不止,我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這一刻,不知親生父母聽說我的死訊是否會心疼。
還有長公主,可憐她又要經歷一次失去女兒的痛苦……
飛雪將我甩下的那一刻,我緊閉雙眼,卻意外地落在一個懷抱。
我聽到太子殿下悶哼一聲,連忙起身查看。
太子殿下似是骨折了,抱著小腿,冷汗淋漓。
突然瘋馬再次折返,直直地沖著我們奔來。
關鍵時刻,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我推開。
瘋馬撞向太子殿下,前蹄準確地踩在了他的腹部。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只看到太子殿下大口大口地吐血。
我的世界一片空白。
只看到,血色染紅了蒼茫灰暗的塞外天空。
30
太后娘娘匆匆趕來,眼神似是要將我撕碎。
最後化作滿是恨意的巴掌:「你這個禍害!受傷的怎麼不是你?」
我捂著燒痛的臉,心裡的痛更甚!
這次陛下沒有袒護憐惜我,躺在床上的是他寄予厚望的長子,是一國儲君。
屋子裡太醫進進出出十分忙亂,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紛紛跪下向陛下請罪:「臣等盡力了。」
我不敢置信,明明之前他還好好的,怎麼會?生命怎麼可以如此脆弱?
好像風中的絲線,說斷就斷了?
太子殿下掙扎著說話,他說:「父皇不要……不要怪陶陶……她是我妹妹……我……我是當哥哥的……怎能不……不護著她……
「之前是我騙了你們……我不想娶楊家和李家的姑娘……就……就拉陶陶做擋箭牌……是我……是我自私了……」
他又望向我,我立刻上前,緊緊地握著他的手。
喃喃哭泣:「太子哥哥,是我連累了你!你……不要走!」
「對不住了,兩次……兩次拉你下水……
「父皇!不要怪罪陶陶!」
他留下最後一句話,就溘然離去。
只留下我們這些至親放聲慟哭……
31
太子殿下將愛情給了他的白月光,卻將生命給了我。
他說過會護著我,原來是真的。
可是我不希望他用這種方式保護我!我寧願死的那個人是我!
我痛哭到暈厥,待醒來時太后娘娘和陛下正在因為我的去留而爭執。
太后娘娘堅持要我殉葬。
陛下認為這是一場意外,太子也不希望自己豁出命救下的妹妹去殉葬。
我掙扎著起身,啞著嗓子喊:「舅舅,我願意為表哥殉葬!」
長公主厲聲打斷我:「陶陶!不許胡說!」
她跪在地上哭求:「母后!皇兄!我們母女願意褫奪封號,從此青燈古佛為阿郢祈福!求你們留陶陶一命!」
太后娘娘緩緩起身,她強勢了一輩子,此刻心愛的長孫意外身亡,一下子精氣神都被抽幹了。
頹然得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卻又帶著毀天滅地的決然。
她站在長公主的面前,冷冷質問:「一個冒牌貨也值得你這樣?」
長公主大驚,猝然望向我。
我垂下眼睛,不敢直視她希冀的眼神。
32
太后娘娘繼續道:「昭羨啊,我怎麼會生下你這樣一個蠢貨!越氏當年欺我辱我,你卻與越家子珠胎暗結,我怎麼可能允你生下他們家的子嗣?讓他們來羞辱我!
「哈哈哈!其實啊,你的親生女兒早就被我掐死了!
「你被兩個賤民愚弄,還把他們的孩子當個寶!多可笑!我原本想著,你既然喜歡,當個貓兒狗兒似的養著也無妨,沒想到啊……沒想到竟害了我阿郢的性命!」
太后娘娘放聲悲號,我向來畏她如虎,此刻也為這滄桑的慟哭心碎。
她眼神直勾勾盯著我,一字一句問:「死的,為什麼不是你這個禍害?」
是啊,為什麼不是我?要是沒有我,太子殿下就不會死!
長公主呆愣愣地坐在地上,眼裡露出稚童的茫然無措。
原來,真正的陶陶已經死了!
33
這些年我一方面希望長公主能找到親生女兒,又惶恐有一天真正的陶陶回來,我該何去何從。
可我從來不希望陶陶已經不在了,她是長公主的女兒,是她的心頭肉!
「不會的!我的陶陶不會死!母后你騙我!那是你親外孫女,你怎麼可以掐死她……」
長公主喃喃自語,突然吐出一口鮮血,臉色蒼白如紙。
其實,我知道她沉屙已久,不想嫁人便是想多陪她幾年。
卻沒想到她情急之下竟會吐血。
撲到她跟前大聲呼喊:「阿娘!阿娘你看看我,我也是你的女兒啊!」
長公主雙眼緊閉,胸前的血跡暈染開來,如鮮紅的荼蘼花,刺得我眼睛疼。
一如當日的太子殿下。
正如我害怕的——喪女之痛,她生生經歷了兩次。
如果我沒有出現就好了,這樣她就可以一直尋找……
一直堅信她的陶陶還在世間的某一個角落!
我的確是個禍害。
害了太子殿下,也害了長公主!
34
長公主命懸一線,卻依舊緊緊地抓著我的手。
太后娘娘到底還是心軟了,命人將我們送回了公主府。
可是那次吐血仿佛抽走了她全部的生命力,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有一天,長公主醒來突然問我:「你原來的名字叫什麼?」
「換弟,周換弟。」
「這個名字不好。」
我淚如雨下,這個世上除了她,還有誰在意我好不好。
所以能不能好好活著,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以後我就叫陶陶,陶陶永遠陪著阿娘。」
長公主眉眼彎彎,笑得十分溫柔。
35
半個月之後,初雪簌簌落了一整夜。
晨起,青磚覆雪,滿目蒼茫,一股涼意滲入骨髓。
我侍候長公主時發現,她的手腳已冰涼。
她走了,終究還是留下我孤零零一個人。
長公主葬禮之後,陛下召我入宮。
他曾經是十分疼愛我的長輩,此刻我們二人只餘久久的沉默。
許久,陛下打破沉寂:「阿郢和昭羨都疼你一場,臨去之時也放心不下你。可太后不想再見到你,朕……朕也不知如何面對。」
「陶陶自知罪孽深重,願青燈古佛為表哥和娘親祈福。」
我跪下,深深埋首相叩。
陛下留我性命已是最大的憐惜,我們之間隔了兩條人命,皆是他的至親!
「明璨郡主將赴北羌和親,身邊信任倚重之人不多,不知你可願意護她周全,維護兩國邦交。」
陛下只是徵求我的意見,可我知道儲君已歿,國家經不起新的動盪。
這是長公主和太子殿下的母國,如果他們還在,定然也希望國家安定,百姓安樂。
我再次叩首,語氣鏗鏘:「臣女願輔佐明璨郡主,維護邊境安寧!」
36
臨走之前,我到皇陵祭拜長公主和太子殿下。
皇陵的寒風,比京城更加凜冽,枯枝在風中張牙舞爪。
可我的心仿佛尋找到了棲所。
這世上,最疼我、護我的兩個人都在這裡。
「阿娘,表哥,陶陶此去怕是再不能來看你們了,但我會好好活著,護著一方百姓。」
此去將一生不復返,我又去了周家村,看看自己的來時路。
小院如記憶中的模樣,只是房屋更加矮小、破敗。
長公主一開始給他們換了座大宅子, 只是那個被爹娘捧在手心的兒子不學好,迷上了賭博。
沒兩年宅子田地都輸個乾淨, 又住回了自己的老院子。
爹娘賣了我,也沒能讓自己的兒子讀書、識字、有出息。
他們看見我,如見鬼魅。
大聲斥責著:「你這個克親的禍害!你怎麼不去死!滾遠些, 莫要連累我們!」
他們已經知道我害死了太子殿下, 也知道了我冒充郡主的事情已大白於天下。
原本還想告訴他們,自己將隨明璨郡主和親北羌。
想想還Ṭųₙ是罷了,反正他們也不在乎。
37
明璨郡主和親之前,陛下查出瘋馬踩踏的真相。
原來,飛雪發狂乃是人為,兇手是縉國公嫡長女李靜識。
我提著劍趕到詔獄時,李靜識滿身傷痕,沒有一塊皮膚是完好的。
她看到我的時候十分平靜。
「我知道你會來,謀害一國儲君的罪名,別說是我,我們李氏全族也擔不起。
「他對你可真好啊……
「他為你而死,你為什麼不給他殉葬?
「我從小就被當作太子妃教養, 憑什麼你們敢和我相爭!」
李靜識有些語無倫次, 我已無心再問為何要害我。
我和她的情誼從一開始就是假的,又何必執著。
她看到我手中的長劍, 讓我給她個痛快。
我應了。
握著劍柄,我穩了穩心神, 最終用力捅了下去。
血液瞬間染紅了我的繡鞋,一如當日太子殿下吐了一地的鮮血。
38
從詔獄出來, 陽光很是刺眼,我眯了眯眼睛。
看到門口亭亭玉立的明璨郡主。
她說:「我還擔心你下不去手,沒想到你比我想的果斷。」
我想起兩年前她和李靜識額頭相抵, 說著閨中女兒的悄悄話。
明璨郡主笑著打趣, 李靜識欲語含羞。
真是恍如隔世。
「長樂, 不要怪我心狠, 我們是要去ṱū́⁹虎狼窩裡搏命的人, 狠一點, 生還的機會就大一分。」
明璨郡主見我臉色蒼白, 忍不住安慰了一句。
我點頭, 應了一句:「我知道。」
和親的隊伍,漸行漸遠。
公主府的一針一線我都沒有帶走,只帶走了「陶陶」這個名字。
往後餘生, 我不是「換弟」,不是誰乞求生子的工具, 只帶著長公主的期盼——長歲安樂。
多少舊事, 空回首,煙靄紛紛。
我看到城牆之上,威嚴的帝王已有些佝僂。
我的生身父母厭棄我, 我唯一的朋友想殺我。
這世上疼過我、愛過我的人, 只剩下這個沒有血緣的「舅舅」,可我們中間還隔著兩位至親的死亡。
我一直渴望被愛,以至於將自己困在了樊籠。
或許, 將愛與力量奉獻給天下生民,這份愛才算永恆,而我亦走出了樊籠。
阿娘!以後我會好好愛自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