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纯善的那年,我把我姥包的脸那么大的肉包,掰给了我的豆芽菜同桌一半。
自此有我一口饭就有陆染半口。
高二那年,陆染要转学了。
他是个私生子,他爹终于肯认他了。
我给他留下一个电话号码:「要是你爹不给你吃饱饭,打这个电话找我姥。」
五年后,我收拾我姥的遗物时,她的手机突然响了。
「姥,我饿。」
我对着电话那头暴哭:「我已经没有姥姥了……」
不出一小时,陆染的商务车停在我家楼下。
「傅筱筱,对不起,我来晚了。」
1
我喜欢吃肉包,皮薄馅大还透油的那种。
我姥就特意为我学了包包子的手艺。
爸妈刚在城里打拼下一套小房子,我姥就带着农村长大的我去了城里投奔他们。
我姥说:「女娃娃得出去见见世面,总待在山沟沟里像什么样子。」
高一的晚饭时间,我从书包里掏出跟我脸一样大的肉包,准备大快朵颐。
身旁一道目光死死盯住我手里的肉包。
是我的豆芽菜同桌陆染。
这个班里,他人缘倒数第一差。
因为他是个私生子,他妈妈又生病了,所以没人管他。
我被他盯得发毛,于是先开口问他:「你怎么不去吃饭堂吃饭?」
陆染的目光,没有一丝从我的肉包上移开的意思:「我妈吃药要花钱,我没钱吃晚饭。」
他说这话时我才发现,陆染的五官长得很好看,可就是人太瘦了,脸颊和眼窝都有点凹进去了。
我咽了咽口水,狠狠心把我的肉包掰下了一半递到他手里。
「我减肥,吃不了这么多嘞。」
陆染的手迟疑地悬在半空,直到我把那半块肉包放在他手里,他的眼睛才有了些光亮。
我感觉我再不给他吃东西,他就该啃我了。
「谢……谢谢你。」
肉包虽然有些凉了,可还是很鲜很好吃。
陆染吃得狼吞虎咽。
我吃完剩下那半个,嘴里咂摸着不是味。
早知道刚才就给他掰少点了,我还没吃饱呢。
2
接下来一连几天,我姥给我带的肉包子,我都会掰给陆染半个。
本来是不想给的。
但他那可怜巴巴的大眼睛望着我,我就又心软了。
我捏捏我胳膊上的肉,又捏捏陆染的骨架子。
其实我少吃点也行……
陆染不好意思白吃我的包子,就提出帮我补习功课。
我英语奇差,可他英语好啊。
他便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语法,还把他的笔记也给我抄了一份。
一来二去,我们就混熟了。
有时候放学我们也会一起回家。
高中生的心理已经很趋近于成年人了,班里到处都是青春萌动的气息。
但凡是异性之间有了什么异常,整个班都知道了。
我和陆染就是被传谣言的那对。
我后位每天拿笔戳陆染的后背:「你这个私生子和她这个土包子,你俩绝配!」
陆染的脸一次比一次黑,但始终没有反抗。
他不想惹事。
毕竟他没有在背后给他撑腰的父母家人。
直到有一天我给陆染掰包子吃的事,被班里同学看到了,他们全都炸锅了。
「我说陆染那小子怎么对傅筱筱那么殷勤,原来是吃软饭的啊!」
「嗨,要不说傅筱筱蠢呢,居然把善心浪费在陆染身上,他爸都不要他了,傅筱筱还当个宝……」
之前无论班里人怎么羞辱陆染,他都不会有丝毫反抗。
可一听到有人骂我蠢,他提着凳子就冲到了那人跟前,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再骂傅筱筱一句,我打烂你的狗头。」
陆染虽然瘦,可他不矮啊。
而且这一个多月以来被我用肉包子喂的,人有精神多了,小臂上居然还有肌肉线条。
班里一下子鸦雀无声。
毕竟老实人反抗起来,是真的要命。
陆染举着板凳腿的样子,也是真的像会杀人。
3
自那以后,班里再没有人敢对我和陆染多说半个字。
我觉得我得让我姥下次包包子的时候包得再大一点。
因为陆染现在胃口越来越大了。
我从一开始给他掰一半,到给他掰五分之三、三分之二。
我快要变成豆芽菜了。
每次回家我姥都问我今天的肉包吃完没有。
何止是吃完了,简直是不够吃啊!
我爸妈在Ťûₖ厂里打工,经常一个月才回来一次,平时都是姥姥照顾我。
我能感觉到我姥的纳闷。
她包包子塞肉可从不含糊,可这外孙女咋还越吃越瘦了呢?
我姥捏捏我的脸,转身去了厨房自言自语道:「看来下次包子得再包大点……」
年前的期末考试,我和陆染成绩双双进步了一百多名。
我从一开始的中不溜到现在的中等偏上。
而陆染则是一举挺进班里前七。
他之前晚自习都是饿着肚子,学习效率极低。
自从有了我的肉包,他整个人都饱满了起来。
有时候他给我讲题我会盯着他的脸跑神。
因为……陆染是真他娘的帅啊!
幸好他人缘差,班里也从没有人关注到他。
所以只有我能独享他的美貌。
高一放寒假,我和爸妈还有姥姥回乡下过年。
我把头偏向收拾书包回家的陆染:「你放寒假准备干嘛?」
「打工赚钱。」
时间一转眼来到除夕。
农村老家的小院里堆满了火红的炮纸,电视里的春晚也到了倒计时时刻。
我站在后院山头上,对着月亮许愿。
「希望陆染年年都能吃饱饭。」
不对不对,这愿望也太朴素了吧。
等我想反悔重新许一个时,新年的钟声已经敲响。
那好吧。
能吃饱饭,也挺不错的。
4
来年开学,大家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装。
班里同学惊奇地发现,我瘦了一大圈,比之前好看多了。
陆染比放假前更是精瘦了不少。
看来我又得从头养了。
某天早上,陆染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我,只是指指Ṫũ⁰我的抽屉。
原来有人在我抽屉里塞了一封情书。
我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毕竟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给我写情书哎。
陆染一把夺了过去:「不就是个破纸条吗,你想要我也能给你写!」
我看着他狗急跳墙的样子,只觉得好笑。
陆染也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突然面红耳赤。
我们彼此都低下了头。
高一下学期期末,我又进步了一百多名。
而陆染则是坐稳了班级前三的宝座。
我姥要庆祝我此次拿下进步之星,于是做了一桌子好菜。
我喊了陆染去吃。
我爸妈不在家,我姥笑眯眯地招呼着陆染进屋。
「瞅这孩子瘦得,你要吃吃了我包的肉包,保证你瘦不下来!」
我跟陆染对视一眼,差点憋不住笑。
吃过饭,我喊陆染去我房间看书。
陆染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镶钻发夹别在了我头上。
「嗯,真好看,以后我一定会把这上面的钻石都给你换成真的。」
我房间里的小窗户斜照进来一丝阳光,恰好打在陆染和我的侧脸上。
他突然弯下腰,静静地看着我的脸。
阳光把他的发丝和睫毛都照成了金色。
如果时光可以定格在这一瞬间。
如果陆染没有转学,如果姥姥没有去世……那该多好。
5
高二上学期,陆染愈发耀眼了。
他作为年级第一在主席台上发言后,全校的女生都疯了一样,跑到我们班门口偷看他。
我姥得知了我和陆染分包子吃的事,哭笑不得。
「我蒸一个也是蒸,蒸两个也是蒸,不费事的……
「倒是你,越大越鬼灵精了,我就说我包的包子,咋还会把人越吃越瘦呢……」
这下我和陆染都能吃饱了。
他的身高也像竹笋一样蹿了起来,跟他说话我现在得仰着头。
一天夜里的晚自习,班主任突然来把陆染叫了出去。
然后陆染一句话没说,回到教室背起书包就冲了出去。
三天后,他回来收拾课桌,头上系着白布。
「傅筱筱,我爸要给我转学了,我们很长时间可能都……见不到了。」
我呆坐在座位上,愣愣地点头。
忘了告诉他,我书包里装着的是他最爱的冬菇鲜肉馅包子。
「你要去哪里上学?等我们高中毕业了,还是可以见得到的呀。」
陆染的长睫毛被泪水黏在一起,他别过脸。
「去国外上学……对不起,傅筱筱,我没得选。」
「如果我回国之后,我们还能再见面,你能不能……」
上课铃打响了,陆染捏着书包的手骨节泛白。
我塞给他一个电话号码:「要是你爹不给你吃饱饭,打这个电话找我姥。」
那时候我连手机都没有,只能给他我姥姥的电话。
陆染像往常无数个放学那样,背着书包走出了教室。
真好。
我心里想。
陆染英语那么好,去了国外一Ṱų¹定能适应得很快。
老师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写画画,我的手上不知道何时滴了几滴眼泪。
放学回家,姥姥看着我书包里凉透的那个包子问我。
「你同桌今天怎么没吃包子呀,不会是嫌姥姥做得不好吃吧。」
我一头扎进被子里:「陆染他转学了,以后都不用做他那份了……」
6
陆染走后,身边空荡荡的座位让我很不适应。
晚饭时间又变成了我一个人在座位上吃包子。
我开始学着陆染的样子拼命学习。
之前拖后腿的英语,现在居然变成了我的优势学科。
有时候想想,我和陆染或许真的不是一路人。
我见过他妈妈一次,虽然在病中,但是依旧很美。
而且教养很好,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
陆染爸爸能在他高中就送他出国读书,也一定不是什么普通人家。
我给他带的那几个肉包子,又算得了什么。
陆染现在一定每天吃的都是鲍鱼龙虾,早把肉包子忘得影都没了。
我换了新同桌,叫李政。
他就是之前给我写情书的那个。
但我和他的交流很少,我们俩谁都没再提情书的事。
整个高二,我的成绩突飞猛进,成为班级第七。
看着成绩单上陆染的名字曾经出现过的位置。
我不自觉地咧嘴笑了。
可马上又回过神来。
我到底在笑什么,陆染他又看不到。
更何况,我学习难道不是为了自己吗?
其实在遇到陆染之前,我对学习并没有太大的热情。
我父母都没什么文化,不也好好地活到了现在?
还把我养得这么好。
但和陆染做同桌后,我对学习的热情夹带了一点私心。
一转眼到了高三,我忙得没时间去想陆染。
两眼一睁就是备战高考。
李政一直是我的同桌。
我们班的座位是按成绩排的。
我排名比李政略高一点,每次在我选完座位,他都会坐我旁边。
对此,他的理由是,和我坐久了,已经习惯了。
说来也巧,他的排名每次都只比我低那么一点。
7
一直到高考,陆染都没给我打过电话。
尽管我每次都让我姥注意有没有陌生号码来电。
毕竟她老人家有点老糊涂了。
偶尔我也会拿着她的手机翻通话记录。
突然看到一条英国的来电,我立即反拨了回去。
「喂,您好,根据您的信用可以为您办理一笔信用贷款,最快当天放款……」
我啪地挂断了。
什么嘛,是电诈……
高考出分后,我考得不错,211 是稳的。
我全家就差为我单开一页族谱了。
毕竟我们村的大学生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能上重点大学的好像也就我一个。
我爸妈为此在村里搭了个棚子,大宴宾客三天三夜……
班里同学要办毕业聚会,同学们在统计名单。
我冷不丁在群里问:「陆染也是咱们班的一员,有没有人有他的联系方式?」
群里一下子沉默了好久。
过了半晌才有人接ẗů⁰我的话:「你说的是那个高二就转学的私生子吗?我听班主任说他妈妈去世后,他就出国了。我们都没有他的联系方式,班主任也没有…….」
我尴尬地发了个流汗表情包。
聚会那天吃完饭,我们乌泱泱一群人去 ktv 唱歌。
我拿起酒桌上的啤酒就干了一瓶。
我爸每次喝酒都说一醉能解千愁,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
骗人的……
我只感觉天旋地转,脑子里嗡嗡响。
出来透气时,李政也跟了出来。
他扶着我的手臂怕我摔倒,我看着他的脸,突然喊了一句:
「陆染,是你吗?」
李政紧紧抿着嘴唇,但仍然扶着我的胳膊没有松手。
「傅筱筱,我真 tm 欠你的……」
然后他叫了辆出租车把我送了回家,直到看着我安稳地进门,他才转身离开。
我当时真的是醉了,后来清醒时想起这句话还在纳闷,李政怎么没直接把我扔在 ktv 门口吹冷风。
8
李政跟我报了同一所大学。
他每次考试都比我少点,没想到高考时竟然足足比我多二十多分。
他报我那所大学,是有点屈才了。
因为我们两个是高中同学,又是校友,我爸妈和他爸妈便自然而然地让我俩结伴去。
临走前,我姥颤颤巍巍地扶着门框跟上来,往我兜里塞了一把纸币。
我把那把皱巴巴的纸币掏出来塞回她手里。
「姥,大学里都用手机付钱,用不着纸币的……你自己留着花吧。」
我姥还是笑眯眯的:「哎呀,那个微信支付我到现在也没学会,你说我老婆子是不是要老年痴呆了……
「你要是想家了,就给姥姥打电话,你从那么一丁点大的时候,就跟在我屁股后面跑,现在一时间看不到了,还有点不习惯……」
姥姥笑着拿手比画了一下。
我转身下了楼。
走远后,我回头看了一眼,我姥还站在阳台上看我。
上大学真的很舒服,除了一些形式主义的破规矩以外。
我的室友来自全国不同的地方,开学第一天,我们全寝聊天聊到半夜。
当提到是否单身这个问题,寝室长王甜问我:「送你来的那个白白净净的男生,是你男朋友吗?」
我苦笑着摆手:「他是我高中同桌,我俩纯革命友谊,别多想了……」
其余三人立马一副八卦眼神。
「戚,他看你的眼神都快拉丝了,还说没情况……」
我低着头用手指卷着头发:「其实我有喜欢的人……」
9
李政到了大学,也开始会打扮起来了。
他之前最爱穿的理科男标配的格子衫也不穿了,换成了运动风的卫衣和阔腿裤。
我和他仍然没有过多的交流,只是总是能在各种地方偶遇他。
比如我报了书法社,刚巧他也在……
比如我在饭堂吃饭,斜对面就是他……
再比如我和室友上选修课,也能偶遇到他……
如果不是我和他做了一年的同桌,我都会以为他是我的私生饭。
就连我室友都注意到了李政和我偶遇的次数,频繁得不正常。
而且他开始对我越来越好,跟之前那种同学间的感觉不一样。
虽然他曾给我写过情书,但我只当是年少不懂事,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可最近,事情好像朝着我控制不住的方向发展了。
大一上学期结束后,我开始有意避着他。
不再跟他一起回家,也很少主动找他说话。
我室友说得对:「傅筱筱,要是你对他没意思的话,还是趁早说清楚比较好,我看他那个样子,恐怕会越陷越深……」
大一上的寒假,李政约我去看电影。
我也打算趁这个机会和他说清楚。
电影结束后,我把票钱和爆米花钱转给了他。
他死活不肯收:「傅筱筱,你真要和我生分了?现在连这点钱也要和我分得清清楚楚?」
我深吸一口气,用从未有过的严肃眼神看着李政。
「李政,我……」
他突然自嘲一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对我没感觉是吧,不喜欢我是吧……
「傅筱筱,要不然怎么说你是个木头脑袋呢?我喜欢你三年了,你现在才发现!」
李政的情绪一向很温和的,我很少见他激动成这个样子。
「对不起啊,我是比较大条一点,但是我们及时止损还不晚,你其实特别好,但是我确实对你没有那方面的想法,我也不能明知道自己不喜欢你,还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好……」
李政满眼神伤,看了一眼我,又低下头。
「我知道了,你喜欢的……。是陆染对吧。」
我的心事被赤裸裸地戳穿了。
「是,对不起……」
我朝李政鞠了一躬表达我的歉意。
刚转身走了几步,李政追上来抓住我的手腕。
「傅筱筱,不用为我的喜欢而感到困扰,这对我来说也并不是什么损失,我答应你和你保持距离,但你至少不要……像个陌生人一样对我。
「还有,喜欢你是我的事,我为此付出的一切代价都与你无关,你只管往前走,我会在后面跟着你,直到我跟腻了为止。」
其实不管是陆染也好,李政也好,都是放到人群中也盖不住光芒的那种人。
我何其幸运。
10
大二大三,我都在不停地考证、参加竞赛。
我报名的项目,李政也会报名。
室友们大多都谈了恋爱,有的都已经换了三个对象了。
我还是朵母单花。
一次创业大赛,我挺进决赛,见到了来自各种名牌大学的对手。
我听到其中两个女生在讨论一位刚回国的商业新贵。
「他可真不简单,听说陆老爷子在他本科还没毕业时,就打算把大半家业都交到他手上了……」
「听说这位之前一直养在外头,还不是正室生的,可谁让陆老爷子的一众儿女都不争气呢,不是纨绔,就是废物……」
「他也不好混呢,企业里的老家伙都不服他,还有好几个兄弟姐妹虎视眈眈……」
我其实对这些大人物的新闻并不感兴趣,只是刚巧这人也姓陆,说不定是陆染的亲戚呢。
我和姥姥打电话时,偶尔还是会问她有没有来自英国的号码。
她说没有,本地的倒是有一个,只不过她没接着。
唉,估计又是什么诈骗电话吧。
到了大四的时候,我去了一家生物制药公司实习。
李政也跟着去了。
这几年他一直形影不离地陪着我。
他记ťù³我的经期比我自己记得还清,红糖水、零食更是从来没断过。
我每次给他转账他都不要,我也不想欠他人情,就只能以请他吃饭的形式还回去。
李政不是没有追求者,他虽然没有陆染长得那么妖孽,但也算是清秀帅哥了。
只是他每次都婉拒了对方,然后继续跟在我身后。
我的心也不是石头变的。
我爸妈对李政的印象很好,多次暗示我不要挑来挑去了。
「像李政这样跟你知根知底,家庭又是体制内的双职工,比我们家这种农村里出来的不知道要好多少!有这么个男人追你,你还不知足?」
是啊,我还在等什么呢。
明明都五年了,明明陆染他连一个电话都没给我打过。
11
大四实习期快要收尾时,我妈告诉我一个噩耗。
我姥姥脑溢血,进了 icu。
接到我妈的电话时,李政也在旁边。
我发疯了一般回寝室收拾东西,订了连夜的火车票回家。
等我拉着行李箱走出寝室时,他已经提着行李箱在楼下等我了。
「我怕你一个人坐夜车不安全,我陪你回去。」
我的眼泪几乎是飙出来的:「谢谢你……」
我到了医院时,姥姥已经只出气不进气了。
明明我上学走的时候,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现在瘦成这样了……
我跪在她的病床前握住她的枯柴般的手。
姥姥艰难地侧头,抬了一下眼皮。
「筱筱……姥姥没法包包子了给你吃了,你别怪姥姥……」
姥姥已经张不开嘴了,说话都黏黏糊糊的。
她又抬眼看了站在我身旁的李政。
「这是你那个同桌吧……姥姥早看出来你喜欢他了……可惜姥姥看不见你成家了……」
这句话李政站得远,他没听清。
我却已经泪如雨下了。
姥姥的呼气声越来越弱。
心率监测仪哔的一声响,整个病房里的人开始放声大哭。
我眼睁睁看着姥姥的手颜色慢慢变黄,温度变凉。
大人们抬着姥姥的遗体去了火葬场,我妈让我回家等着。
可我打开冰箱看见姥姥没和完的半盆包子馅还搁在那,我就又哭得不能自已了。
那是一盆还没调好的香菇猪肉馅。
我足足花了半个月时间才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学校实习的事还没结束,我和李政不能再耽搁了。
这些天我的眼睛就没有一刻是干的,我回了老家给姥姥守灵,李政也跟着去。
大人们都忙着办丧事,很多时候都顾不上我。
等我忙活完想找点东西吃,却发现席面早就收了。
李政就亲自下厨,用农村的柴火灶给我煮鸡蛋面。
他的手还被烫了好几个泡。
跟李政回学校的路上,我对他说:「谢谢你这段时间陪着我,如果等我毕业了,你还是喜欢我,咱们就在一起吧。」
李政瞳孔微缩,怔了好久Ťŭ̀ₘ。
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筱筱,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
12
大四上学期寒假,我回老房子收拾姥姥的遗物。
我和爸妈已经搬家了。
在翻她的抽屉时,我发现了陆染之前送我的那枚发卡,还有姥姥的手机。
我把姥姥的手机充上电,发现有个奇怪的号码,两个月前打来的,还留下几条语音消息。
我点开了。
「姥姥,我是陆染,如果您看到的话,可以让筱筱打这个号码吗?
「我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到现在才联系上筱筱,她是不是已经不记得我了?
「不记得也没关系,我是来还她人情的,请您听到后转告她。」
手机才充上两格电,陆染的号码就打来了。
我的手颤抖个不停。
咽了咽口水,我点开了通Ŧüₒ话键。
对面是个沉稳有磁性的男声:「姥姥,我饿。」
我脑海中一下子出现高二那年,陆染背着书包离开教室的画面。
我连他当时垂在眼前的碎发都记得,还有捏着我的纸条的泛白骨节。
好像这五年的事情都只是一场梦,我们还是两个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分包子吃的小孩。
我的泪水汹涌冲出眼眶:「我姥姥已经不在了,我没有姥姥了……」
「是傅筱筱吗?你还住在之前的地方吗?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已经搬家了……」
陆染的声音添了焦急,还有一丝失而复得的喜悦。
我攥着姥姥的旧手机,哭得不能自已。
「我是回来收拾姥姥遗物的……」
原来陆染他还记得我,他找过我。
其实要说我真的有多喜欢陆染吗,我和他只有一年多的相处。
我现在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有些记不清了。
我脑海中只有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五年来,我把它们擦了又擦,生怕落了灰。
我怕等我和陆染重逢的时候,我记不得我们的过去ťṻₔ了。
如今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很好,好像,也就够了。
我把姥姥的东西擦干净,包好,连带着陆染送我的那枚生了锈的发夹一起。
准备下楼时,胡同口一阵汽车的轰鸣声响起。
我跑到阳台上看。
一个穿着西服,梳着背头的男人从商务车里走出来。
他朝我家的方向抬头,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13
是陆染。
只是褪去了少年的青涩,五官轮廓变得更明晰。
他定定地看了阳台上的我好久。
「傅筱筱,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飞奔下楼,在楼梯拐角处,撞上了与我同样飞奔而来的陆染。
刚刚我还在反复怀疑,我对陆染,到底是执念还是喜欢。
在此刻我与他对视的那一秒,答案不言而喻。
我的心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剧烈过。
它在不断提醒我。
傅筱筱,你爱的人就在眼前。
陆染似乎比我更激动,他一下子把我揽在怀里。
他比转学那时候还要高,我只能到他胸口的位置。
「傅筱筱,如果不是这世上还有你,我撑不到现在的……」
陆染似是要把我整个人揉进身体。
他的体温、心跳毫无预兆地传递到我身上。
「对不起,我来晚了……要是我早点来找你,是不是还能再见到姥姥一面。
「她包的包子,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我肩膀上的衣服,被陆染的眼泪打湿了。
陆染跟我站在我家老房子前的树下。
微风轻晃,我发丝的影子投在陆染的脸颊上。
我们相视无言,只是双方眼里都有些湿润。
陆染率先打破沉寂。
「不好意思啊傅筱筱,我刚刚太激动了,就抱了你……」
陆染拿出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这个是我当初答应你的,我会把你发卡上的钻都换成真的。」
他还真是……财大气粗啊……
发卡上全是一克拉的钻,在太阳光的反射下跳着五颜六色的光。
不知怎么,我眼圈又红了。
我狠狠捶了陆染一拳:「这么长时间了,你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
陆染揉了揉吃痛的胸口,突然笑得好开心。
「看到你还是这么活泼,我就觉得心里的阴霾都散了。」
是啊,陆染那时虽然不爱说话,但还是有少年稚气在。
怎么会短短几年,气质变化如此之大。
感觉已经被逼着上了十年班了……
陆染斜靠在树干上,眼神沉郁。
「我爹把我送到国外去了,他切断了我和之前生活的一切联系,就连他给我配的手机都带了监听,我简直和坐牢没有区别……
「我爸为了守住他陆家的基业,要把我培养成一个商业机器,因为他的其余孩子都已经成了扶不上墙的烂泥。
「我一边要读书,一边还要防着后妈和她的三个子女,自我去年回国接手生意以来,意外车祸、下药……接连不断,我本想一回来就来找你,可彼时我根基未稳,根本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
「那些人……简直是不择手段……」
陆染的语气越说越低沉,他又朝我走近了一步。
「傅筱筱,五年前我没有说完的那句话是,如果我们还能见面,你能不能……做我女朋友,我现在配得上你了。」
14
突然一阵东西掉落的响声在马路对面响起。
我和陆染循着声音望过去,是李政。
糟了……我忘了李政说要来接我的事了!
李政扯了扯衣领朝我们走过来。
「你回来了。」
不是疑问,不是质问。
仿佛他早有此猜想。
陆染点了点头。
「你失踪了五年,我陪了傅筱筱五年,跟她一个大学,每天一起上下课,你凭什么一回来就让她做你女朋友?
「陆染,你凭什么?」
我站在两个男人之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要不然怎么说老天爷戏弄人呢……
陆染朝路边的司机招招手,让我先到车里坐一会。
坐在车里,我也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只是两个人的表情都不太好,感觉快要打起来了似的。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李政把手里的零食交给陆染,然后望了坐在车里的我一眼。
我手机弹出李政的两条消息。
「傅筱筱,我跟腻了。」
「走了。」
陆染上车后,把那袋零食放在我怀里。
「你家住哪?我先送你回去。」
说罢,他嘴角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扭过来看了我一眼。
「李政这人,真不错。」
怎么就不错了?
你俩刚不还一副要打起来了的样子?
我身子向前倾了倾:「你们刚刚到底说什么了?」
陆染松了松胸口的领带:「也没说什么,就是他告诉我,你其实喜欢的一直是我,你到现在还母胎单身……」
我身子一僵。
「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了你当时高中毕业聚会,喝醉了叫的是我的名字……」
陆染眼里的神采都快溢出来了。
「不过说实在的,如果你真选了李政,我也输得情有可原。
「他喜欢你,不比我少。」
15
第二天陆染约我出门吃饭。
他昨天似乎是刚从公司赶过来,还穿着西服。
今天就穿得休闲多了。
黑色呢子大衣配靴子,远远走过来跟韩剧男主似的。
「筱筱,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双手环胸,走在他前面。
「先看你表现。」
毕竟我和陆染已经五年没见面了,我对他这些年的经历一无所知。
陆染也不答话,就乖乖跟在我身后。
我把自己的疑问都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你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从你第一次给我掰包子吃的时候……那时候你的脸圆圆的,跟包子馅似的,一看就被人养得很好。不像我,那时候干巴巴的……」
我放缓了些步伐,跟陆染并排走。
「那你之前说不敢来找我,为什么现在突然又敢了?」
「那老登死了……我妈妈其实是我爸的学生,她当时根本不知道我爸有妻室,直到她怀孕提出结婚,我爸才坦白。
「我妈这个人性子高傲,她和我爸撕破了脸,跑到这个小城市生了我,可她得了很重的抑郁症,后来演化成双相了……
「从我有印象起,我就在不停赚钱,赚钱给我妈买药,赚钱给自己吃饭……
「直到最后,我妈在自杀前夕苦苦哀求我爸,让他把我带走,我爸才知道有我这么个儿子的存在,他以为我妈早把我打了……」
不知不觉间,我又往陆染身侧靠了靠,顺势牵住了他的手。
「不知道是我爸那几个孩子太不成器,还是对我妈抱有亏欠,他把所有的资源都砸在我身上,为此我后妈恨我恨得牙痒痒,找了各种方法杀我……
「我本不想争的,我本来只想拿我该拿的部分就走,可我爸已经把我架在了高位上,如果我出了一点纰漏,我后妈的人就会想方设法弄死我。
「我不争,我会死。争了,或许还有活路,还能活着回来见你。
「我爸临死前,一直不停地抚摸我的脸,他说他和现任妻子是包办婚姻,我妈才是他唯一挚爱,他找了我妈很久,却不想再次听到她消息时,她已经自杀。」
上一辈的纠缠,到头来承担的是子女。
陆染妈妈大约也接受不了自己无意识中做了第三者,所以她才死不屈服。
可是这样既折了她自己,也折了陆染。
陆染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不断摩挲。
「傅筱筱,你知道吗,当时我本来打算高中念不下去就辍学打工的……还好我遇见了你。」
陆染突然停下脚步,垂下了眼睫。
陆染的眼睛大抵是全脸最柔和的五官了。
「那时候我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你的一点点善意,已经是我前半辈子唯一的光了。
「在国外留学的时候,我的公寓我都不能随意进出,必须跟保镖报备,他们跟幽灵一样地看着我……
「我有时候在想,要是我回来找不到你怎么办,我就在我掌握陆家大权后不断地打你给我的那个电话号码……
「可手机一直都是关机……」
是了,怪不得我刚给姥姥的手机充上电,陆染就打电话过来了。
「昨天手机打通的时候,我真的好怕又是一场空。」
陆染小心翼翼地朝我靠近一步,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柑橘味沐浴露。
「傅筱筱,你能不能……再可怜可怜我,做我女朋友好不好,我把我的一切都给你,你分我半个包子,我把整个陆家的产业都送给你。
「对了,我一直按照记忆里姥姥包的包子的味道,跟厨师一起试了好多次,现在它已经正式成为品牌速冻食品了,这个也送你……
「真的……求求你了。」
16
陆染比我高一个头的大个子靠在我肩头,我独自在风中凌乱。
您这份嫁妆也太厚了……
我傅筱筱就是个农村长大的小土妞,虽然我爸总夸我长得秀气,不像山里娃。
我是喜欢陆染,但我也没想从他身上搜刮这么多啊!
我哄小孩似的拍拍陆染的背。
虽然他看着还挺像霸总的,其实骨子里还是没变嘛。
「好了,我答应你就是了……」
吃饭时,我面前摆了各种各样的美食。
什么鹅肝和牛、鱼子酱,我都只在刷视频的时候看到过。
陆染细心地帮我把牛排切成小块,又在我的酒杯里倒了一点红酒。
其实我没喝过酒,但是为了不在陆染面前露怯,我还是灌了一大口。
我指指他的空杯子:「你怎么不喝。」
陆染直勾勾盯着我发烫的脸:「我也喝的话,谁开车送你回家啊。」
也对。
酒足饭饱之后, 我坐上陆染的车的后排。
「等一下,你嘴边有饭粒。」
陆染拉开车门顺势跟我一起坐进了后排。
他拿纸巾擦掉我嘴边的饭粒。
我跟他的距离只剩一个呼吸。
脸上好烫……
我的视线不自觉停在了陆染脸上。
陆染的睫毛好长,扫在脸上一定很痒吧……
红酒的后劲很大, 我脑子涨得厉害。
陆染准备去前排开车,我牵住了他的手。
「你都是我男朋友了, 亲你一下不过分吧……」
我只是这么想一下, 没想到身体的反应比我的大脑快。
我的嘴唇已然贴在陆染的唇上了。
我在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后, 火速后撤。
陆染眼里情绪翻涌, 蒙着一层水汽。
这个眼神我记得,是他当时饿得要死, 盯着我的肉包的眼神。
陆染一只手把我的双手反剪在身后, 另一只手扶住我的脖颈。
我刚刚只是蜻蜓点水般亲了他一下, 可陆染的架势,活像要把我拆吃入腹。
他吻得越来越投入,从耳尖、到脖颈、再到锁骨。
我筋骨都酥了,全身跟那个软烂脱骨的大肘子一样,软绵绵地靠在车门上。
「今天先到这里, 我怕我要忍不住了……」
陆染松开了我, 去了前排开车。
透过车窗,我才看到自己此时的模样。
几缕头发丝黏在额头上,嘴唇上还亮晶晶的,口红也脱得不剩什么了。
陆染尴尬地咳了一声:「我先送你回家。」
17
我跟陆染回了趟老家,陆染重修了姥姥的坟墓。
他把一束白色菊花和一盘包子放在姥姥灵位前。
随后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陆染年幼时受过您的恩惠, 如今有能力报答时,您却不在了……陆染只能尽自己所能照顾好筱筱, 把她养得跟您在时一样好。」
屋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我跟陆染并排跪在姥姥灵位前,重重磕了个头。
半年后, 我大学毕业,陆染把公司的财政大权交到我手上。
与此同时,他还拿出了钻戒向我求婚。
「傅筱筱, 十六岁那年,我吃过全世界最好吃的肉包,这是送你的回礼。
「以后你的人生, 也请大大方方地给我留点位置, 好吗?」
我跟陆染顺利订婚,我爸妈倒是很开心,只是替李政感到惋惜。
订婚宴上, 李政送了我一份礼物, 是一柄镶了贝母的檀木梳。
「祝你们幸福。」
李政又换回了他之前高中常穿的格子衫牛仔裤。
「傅筱筱, 我好像从来没说过我为什么喜欢你。
「那天我迟到,刚巧被班主任逮到,要让我罚站。
「其实我是因为救了一个哮喘突发的奶奶才迟到的,当时只有你路过看见了。
「你站出来替我澄清的样子像个女英雄, 虽然班主任根本不信, 还害得你陪我一起罚站……」
好像是有这么件事,但我只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陆染举着酒杯走过来。
「我都要订婚了,你还想着撬我墙角呢?」
李政别扭地把头一偏:「如果你敢对傅筱筱不好, 我不介意做这个奸夫。」
我拉着陆染走去别处敬酒,觥筹交错间,李政已不在原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