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主言情

公主,欢迎来到我们村

初九那天村口卖女奴。
我娘杀羊走不开,给我二十文让我去挑个好的回来。
我路上贪玩,去晚了,到的时候只剩下一个。
满脸烂疮,裹在草席子里,奄奄一息,贱卖。
1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拖回了家,迎来了我娘一顿毒打:「你买个快死的人回来干啥!」
我揉揉脑袋,龇牙咧嘴地狡辩:「便宜,才十文!他们说还是个公主哩!」
「狗屁公主!」我娘抄起刀就去村口跟人牙子理论,一番讨价还价要回了五文,回家的时候还顺手摘了一筐草药。
我家养牛养羊,但凡牲口有个什么病都是我娘用土法治。
她嫌弃地瞥了眼草席子里的女人,指挥我:「把草晒干磨成粉,脸上的脓包挑破了涂上。既然花了钱,就不能糟蹋。看她细胳膊细腿的,不知道干不干得了活,实在不行给你哥做媳妇。」
提起我哥,她又叉腰痛骂起来:「一个傻子,叫他去当兵!剑都不会拿!说不定早就让人把脑袋砍了!」
她嘴上这么说,可是每天晚上还是会在院子里虔诚地求菩萨保佑我哥能回来。
村里的人偷偷告诉我,像我哥那样的傻子,别人打他都不知道躲的,估计早死外面回不来了。
我耸耸肩,费劲地把她拖到我家土炕上。
绣花针在火上烤烫了,我小心翼翼地在她脸上戳个洞,用力一挤,黄绿色的脓便顺着破口的地方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流干净了,再上草药。
「咦~」每挤一个,我都要咬咬牙,搓一搓身上起的鸡皮疙瘩。
我娘说既然是初九把她带回来的,就叫她阿九吧。
可阿九却坚持让我叫她公主。
她一脸烂疮地躺在我家土炕上,沙哑的嗓子喋喋不休地给我讲她之前的事。
她说她是姜国的十二公主,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姜沉璧,自小长得漂亮,性格乖巧讨喜,兄弟姐妹都宠她如眼珠子。
她说起过去的事,眼睛就会绽放出光彩,然后她就会理所当然地指使我去给她干活。
「口渴,给本公主倒一杯茶来。」
我像她故事中的小丫鬟似的从炕上爬下去,用我家的粗碗给她接了满满一碗的井水,上面还漂了几片皱巴巴的叶子。
「噗!这茶怎么一股怪味!是人喝的吗?」
我站在炕边,小心地躲过她喷出的水,面无表情地解释道:「已经是我娘的压箱底了,要不是看你是公主,我才舍不得拿出来哩!」
她眉毛拧起,一脸不悦。
我偷偷打量她,如果不是这一脸的烂疮,她这副模样应该很好看吧,可惜如今配上这一副尊容,非但让人生不出半分怜悯之心,țū₎反而觉得怪恶心的。
2
我捧着碗好奇地催她给我讲故事:「话本里都说公主会嫁给威风凛凛的将军,你也有吗?」
她眼睛又亮起来,捣蒜似的点头:「我跟沈将军早就有了婚约,他一定会来救我的。」
「将军。」我羡慕得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抓着她的袖子猛问,「是不是那种骑在大马上的?很威风的!」
我小时候见过一次,将军路过我们村,骑在高头大马上,村里不论男女老少都要跪在地上给他磕头,争相奉上家里最好的食物。
后来将军走的时候,把全村的男人都带走了,包括我哥。
我第一次见我娘哭得那么惨,我哥什么都不懂,我娘哭,他也跟着哭。
我娘拿出菜刀要跟这些人拼命,还没近身就被一脚踢开,吐了血,再也爬不起来。
我印象中我娘是村里最厉害的女人,能把我娘打到爬不起来的人,那一定是更厉害的人。
她一脸甜蜜:「比那好上一万倍。」
「哇。」我俩靠在炕上同时哇出声,满眼的星星。
将军哎,比我想象中还要好上一万倍的将军ţü₀哎!
每当这时候,我娘就会出来扫兴,拿着扫帚冲进屋,公平地给我俩一人一下子:「又在这说这些没用的!猪喂了没?牛粪捡了吗?」
我疼得龇牙咧嘴,阿九也是,起初刚来的时候她还会大叫着反抗:「大胆刁民,你敢打本公主!」
我娘冷笑一声,扫帚没影似的往她身上打得更凶:「什么狗屁公主,就是我家买的女奴,给我干活去,去捡牛粪!」
没人能在我娘的扫帚嘎达下撑过十下,打到第九下的时候,阿九纵然是公主也屈服了。
3
我和阿九一人拿了个破筐子,在山坡上捡牛粪。
新鲜热腾的牛粪沾了她一手,她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咬牙切齿道:「等我回去,我要砍了你娘的头!」
我小心翼翼用草把她手上的牛粪擦掉,这样的威胁我不知道听了多少次了,学着我娘的样子开口道:「等你真成了公主再说吧,阿九,这屎太臭了,不是跟你说只捡风干的吗?呕!」
我忍不住跑到一边吐了起来,看着一地还没消化的大饼,啧啧惋惜,都怪阿九。
回去的路上,阿九耿耿于怀:「你说我的脸还好得了吗?」
这问题每天她都要问我一遍,她虽然丑了点,但是我们村丑的比比皆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对自己那张脸耿耿于怀。
家里没有镜子,每次放牛路过河边,她总要对着水一照再照,越照越叹气。
「要是有玉容散就好了。」她又开始幻想,「宫里的娘娘们都用那个,抹在脸上,脸就会又白又嫩的,不像我现在,唉。」
她长叹了口气,阿九刚来的时候还不是这样。
虽然一脸烂疮,但是身体其他地方还是纤细白嫩,一副娇娇弱弱,风吹就倒的样子。
她病好了,我娘就坚持让她同我一同下地干活,喂猪喂鸡,放牛放羊捡牛粪。
阿九不肯:「我的手这么美,这么白,怎么能干那种粗活呢?」
我娘不跟她废话,一顿扫帚嘎达下去,她哭着老老实实地跟我去捡牛粪去了。
刚开始干活,她走一步喘三喘,现在被我娘改造得也能面不改色地背一筐牛粪回来,晚上再啃两个窝窝头倒头就睡,呼噜震天响。
我眼见着阿九的手从最初的白嫩跟水葱似的,慢慢劳作得红肿粗糙皲裂,跟我的毫无二致。
我好心捡起地上新鲜的羊粪帮她抹到手上,脸上。
阿九不想活了似的发出杀猪般的哀鸣。
她不领情,我就自己用:「羊粪能保护你的脸和手不长皴,等被风吹得裂口子流血你就知道了。」
阿九龇牙咧嘴地看我满脸满手涂满了热气腾腾的羊粪,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当晚恶心得居然没吃下饭。
可没两天,她终于也领教了北风的厉害,脸上新伤旧伤,红肿流血,十根手指也肿得跟胡萝卜似的。
于是第二天,我俩顶着满脸的羊粪出门了。
4
「阿九。」我一边往筐里放牛粪,一边苦口婆心地劝她,「别费劲拾倒你那张脸了,美丑有啥关系。」
反正我们村夸人,没听过谁说「老谁家的闺女模样真俊」,反而会比「她家闺女真能干,一个人能捡那么多牛粪」。
在我们村,能干的女人比好看的女人重要多了。
可阿九不一样,阿九悄悄跟我说她还是要回家的țū́²,如果变成这副样子,家里人就认不出她了。
「家?」我挠挠头,我听说姜国的皇室都被掳到北边去了呀,阿九说自己也是这么来的。
路上她生了重病,脸都烂了,才被卖为女奴。
阿九看四下无人,悄悄贴在我耳边说:「我听他们说我三哥去了南边,建立了新的朝廷,我要去找他,等找到他,我又是公主了。」
「哦。」我似懂非懂地点头,什么南边北边公主不公主的,那些都离我太遥远了,还不如趁着太阳没下山,多捡几坨牛粪。
阿九不死心,她听人说村口有商贩来了,偷了我娘的钱去买雪花膏。
人还没走到村口,便被张婶揪着耳朵提溜了回来。
张婶喋喋不休地在我家讲她是如何火眼金睛地发现阿九神色不对,又是如何在千钧一发之间阻止了阿九把钱浪费在那没用的地方。
说着说着就到了饭点,张婶眼睛直往厨房望。
吃了我家两个大饼,满足地喝了一碗羊汤后,她才打着饱嗝离开,嘴里还说着什么邻居间要互帮互助。
我娘气坏了,把阿九关到了猪圈,饿她两天肚子以示惩罚。
我晚上趁我娘睡着,悄悄给阿九送了我吃了一半的大饼。
她窝在猪圈的角落,一边哭一边吃得狼吞虎咽:「偷钱不对,可是我的脸得治好,不治好他们都认不出我了。」
她哭得越来越凶,我又给她递了一块饼子过去,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是不是怕你的沈将军嫌弃你?」
阿九「哇」的一声,哭得要把房顶掀了,边哭边打嗝:「太,太太娘的丑了!」
她以前不说脏话的,自从来了我们村,被我传染得都开始说脏话了。
「嘘!嘘嘘!」我慌忙上前去捂她的嘴,生怕她这哭声把我娘吵醒了。
谁知我娘早醒了,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拧眉骂道:「他要是因为你变丑就不要你了,这样的人你还嫁他干吗?」
阿九愣住了,仰头呆呆地望着我娘。
我娘冷哼一声,又道:「乱世之中,能活下来都不容易了,你还关心脸蛋美不美,身形瘦不瘦,讨不讨男人喜欢,真是吃饱了撑的!我问你,你手中的饼是你心上人给的?」
阿九摇头。
我娘又问:「你上山放牛,捡牛粪,脸冻得生皴裂口子,他帮你什么了?」
阿九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最后只能用特别坚毅的眼神看着我娘:「他不知道我这样了,他要是知道一定会帮我的,他一定会救我的。」
我娘嗤笑一声:「还做着靠男人的梦呢?」摇摇头走了。
阿九狼吞虎咽地吃完我给的最后一块饼,悄悄跟我说:「我得回去,我不能再待下去了。」
5
阿九嘱咐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她一共跑了八次。
第一次体力不支倒在了村口,被张婶赶着驴车拉了回来。
第二次天还没黑,又被同村的李嫂带了回来:「她不认路,东西南北都分不清哈哈。」
第三次更好笑,直接被人牙子骗了,人家把她带到我们村一卖,众人都哄堂大笑:「这不是阿九吗?怎么又回来了。」
林林总总,她试了很多次,还是跑不掉,不禁有些伤心。
每一次,我娘都能精准地在她伤口上撒一把盐,刺激得她跟条鱼似的扑腾起来,再想下一次该如何离开这个地方。
「南方离这好几百里,你这弱不禁风的,跑得也不快,一个人怎么去?」
阿九哭了一阵觉得有理,于是从那天起自告奋勇早上起来去放羊,一来一回二十多里,跑回家吃早饭的时候,小脸红扑扑的。
身体是好了,可距离她说的什么「水蛇腰」「削肩膀」差得更远了。
阿九现在健壮得跟我们村的姑娘没什么区别了,虽然我觉得这样挺好,可她看着自己黝黑的皮肤,还是唉声叹气。
「东南西北你分得清吗?跑出了这个村,你路都不认得!」
阿九消沉两天,觉得我娘说得有道理,于是小嘴跟抹了蜂蜜似的开始跟村里的婶子婆子们拉家常,就为了套出逃跑路线。
「阿九,你帮我打扫完猪圈,我就告诉你去南城怎么走最快!」
「阿九!俺家的羊找不到了,你能帮俺找到,俺帮你!」
「就你这没经过事的蠢样!活该被骗,别人说啥你信啥。」我娘从人牙子手里把阿九领回家,脸上阵阵发青,又花了她十文钱!
阿九仍是不肯放弃,她虽然不让我告诉别人她想回家,可是好像全村的人都知道她要走,还默契地不说,甚至都在帮她。
连我也能看出阿九的变化,她身体健壮跑得更快了,能分辨出哪些野果能吃哪些有毒,甚至我看到过她偷偷藏起来的路线图,那是她根据村里婶子们的口述,一点一点描绘出的回家之路。
「娘。」我悄悄戳了戳我娘的肩膀。
阿九又走了,大半夜的我听见她窸窸窣窣下地的声音。
我娘的呼噜声停了一瞬,又响得震天动地。
柜子上有我攒的大饼,还有我娘这几日赶出的一双鞋。
各家东拼西凑的布头,看起来花花绿绿的,底子却密密地缝了好几层,最适合走远路穿。
不好看,却是我们能拿出来最好的东西了。
我们都没说,但是好像都知道阿九这次可以回家了。
公主,回家吧,回家去过好日子吧。
再不用上山放羊捡牛粪,再不用刷猪圈喂鸡,去过原本就属于你的人生吧。
6
没有阿九的日子,就跟她从来没来过似的。
只是我一个人躺在山坡上放牛的时候,会怀念她在我耳边叽叽喳喳地说宫里的事。
其实我一直不好意思告诉她,有个伴也挺好的,我从来没嫌她烦。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我娘:「宫里离咱们这多远呢?阿九还会不会回来看咱们?」
我娘笑着在我头上点了点,指着天上的大雁,又指了指我家鸡窝里的土鸡:「小傻子,这就是你跟阿九的区别。」
我叹了口气,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阿九了,居然有点难过。
可阿九却回来了。
天亮的时候,我看她背着破旧的包袱站在我家院子里,脚上的鞋已经磨烂了,露了肉。
「阿九!」我用力揉了揉眼睛,生怕自己在做梦,确定是她后,冲上去抱住了她的腰,「你怎么回来了啊!」
阿九回来了!村里都传遍了!
我家土炕上坐满了村里的女人,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她:
「是不是迷路了?又跑回来了?」
「皇宫大不大?皇帝长啥样?」
「你好好的公主不当,咋又回来了,不是骗俺们的吧。」
阿九只是笑笑不说话,只有我娘看出她眼里的难过,送走了众人,我娘跟她对坐在炕上叹气。
炕上像有嘴似的,咬得她坐立难安。
我娘什么也没问,指了指她脚上的鞋:「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脱下来我给你再做一双新的。」
阿九瞬间红了眼圈,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了身上,她倔强地用手捂着不肯让我们看。
我眼眶也有些发酸,她这一路走来,一定很辛苦。
我娘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带我走了出去。
我好奇心重,围着我娘问东问西:「阿九这次是不是就不走了?」
「娘,你说阿九为啥回来了呢?」
「难道阿九不是公主吗?」
我娘给了我个脑瓜崩,啥也没说去喂猪去了,只不过她不再逼阿九干活了。
以前千方百计逃避劳动的阿九,回来以后像是变了个人,身体还没好就主动开口要跟我一起去放牛。
「急啥。」我娘把她摁在炕上,打量着她单薄的身子,「身子养好了再去也不迟。」
阿九低下头,小声开口:「我不想成为废人,拖累你们。」
我娘叹了口气,在她头上摸了两把,就像我生病的时候摸我那样。
都说妈妈的手有法力,摸一摸病就都消了。
「一家人说什么拖累不拖累,你有用没用,残疾还是傻子,家里人都不会嫌弃你的。」
阿九扁扁嘴,又哭了。
7
阿九结结实实地病了一场,几乎是要了她半条命,靠我娘每天掰开嘴,喂八遍草药汤子才活了下来。
却不复之前的健壮,瘦得只剩一把骨。
我娘劝她把心里话说出来:「你都憋在心里是会死的,天大的事说出来就好了。」
我在一旁点头如捣蒜:「是啊,娘为了给你补身子都准备杀鸡了,过年都没这样的好事哩。」
阿九在我们的反复追问下,终于开口。
她费尽千辛万苦走到了家,可家人却不认她,嫌她丢人。
当时被掳北上的姜国皇室女都成了金人的玩物,她的存在昭示着当年的耻辱,宫里容不下这样的女人,姜国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公主。
皇上给了她两条路,要么承认自己是姜国的公主,以身殉国,以示清白。
要么承认自己是冒名顶替的假公主,痛打二十大板,赶出宫去。
阿九选了哪条路,不言而喻。
她在我和我娘面前哭得很惨,我却不懂,仰头问我娘道:「娘,啥叫清白?」
我娘对我的教育从不含含糊糊,天真烂漫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才享有的特权,像我们这样的穷人,越早地认清这个世界,才能越好地保护自己。
「就是跟男人睡觉!」
我「哦」了一声,还是不解:「可阿九也没跟男人睡觉啊!一直睡在咱家炕上?而且谁规定地跟男人睡觉就得去死了?那张婶,李婶……呜呜呜。」
我娘捂住我的嘴,不让我继续说下去:「阿九,你就安心在咱们村住下吧,那破劳什子的贞洁名声,没人在意。」
「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8
阿九的身体好了,我们又能结伴去放牛了。
我把热乎乎的羊粪趁热涂在她脸上,悄悄问她:「你这次回去见到沈将军了吗?」
那个她提起来就会眼睛亮Ţű̂₀亮的大将军。
我还等着听公主和将军的故事呢。
阿九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整个人有一种淡淡的死感。
我推了她一把:「咋啦?跟我有啥不能说的?他死了?爱上别的女人了?因为你丑不要你了?」
不知道哪句话刺激到了阿九,她恶狠狠地抓起脚边的羊粪糊了我一脸,咬牙切齿道:「大婶!」
「什么?」
「他!叫!我!大!婶!」阿九终于绷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像是受了奇耻大辱。
他俩的故事说起来很简单,就是阿九回去以后沈将军没把她认出来,以为她是宫里的老嬷嬷,自以为很有礼貌地叫了声「大婶」,向她问了个路而已。
心上人的一句「大婶」瞬间击垮了阿九的一颗少女心,收了跟他相认的心思,连夜跑回了我们村。
回村的路上,我看见村口又挂起了红灯笼:「别回去,快躲起来。」
我拉着阿九的手跑得飞快,她大病初愈跑得呼哧带喘:「……跑……什么……啊!」
村口挂起红灯笼的时候,我娘就会嘱咐我躲进山里。
在这乱世中,门阀混战,硝烟四起,今天金人来,明天姜国兵将路过,后天又是什么羌人,我们只是小老百姓,谁也惹不起。
他们一来,我们村就要杀羊宰牛地招待,这还不算,那些长得漂亮的姐姐、婶婶们都要去陪客。
笑着去,哭着回。
后来她们死了,走了,村里就ṭű⁰只剩下我们这些老弱病残了。
红灯笼是村里的大人对我们小孩子的警告,别回去,跑远远。
9
我跟阿九躲在后山上,看着村里热闹的杀牛宰羊办宴席,不知道是哪儿的士兵,手里啃着个羊腿歪在椅子上喝酒。
我和阿九的心都在滴血,我们村一年都舍不得杀一只羊,他们一来就杀了四五只。
阿九的牙咬得咯吱咯吱响:「简直没天理了!他们竟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敲诈勒索?」
我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毕竟年纪小,还没有我见多识广。
「只索要点吃食和钱财,不伤人命就算很好的了」。
有一年不知道哪来的暴徒,喝多了非要比赛射箭,羊啊,猪啊,牛啊,被他们射死了一地,他们还觉得不过瘾,非要拿我们村的人当靶子,李婶瘸了的那条腿,张奶奶瞎了的那只眼,都是那帮人做的。
阿九吓得嘴都在抖,满脸的不敢置信:「你们都不反抗吗?」她脸上出现一股狠戾之色,「全村这Ŧũ̂⁸么多人,他们才几个人,杀了他们,拼了!」
「反抗?拼?」我从怀里掏出中午剩的饼子,又冷又干巴,咬在嘴里跟嚼木头似的,「他们第二天若是不回去,同伴就会来找,我们都是手无寸铁的普通老百姓,人家手里有刀有枪,反抗只会被屠村,一个都活不了。」
「阿九,你不知道卑躬屈膝,把尊严丢在地上任人践踏是多难受,可是久了,也就习惯了,不觉得有啥了。」
「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阿九看着下面被迫跳舞助兴的婶子们,难过得都要哭了。
我咬了一口饼,麻木地说道:「天下太平就好了吧,我娘跟我说以后没了战争,我们都能过好日子了。乱世中,小老百姓能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旁边传来「喀,喀,喀」的清脆声,我转过头,阿九将萝卜咬得清脆作响。
「阿九。」我看她的眼神很一言难尽。
「咔嚓。」她又咬了一口萝卜,安慰我道:「别怕。」
我不是怕,我斟酌再三:「既然你现在已经算是我们家人了,我就把村里最大的秘密告诉你吧。」
咔嚓,咔嚓,阿九面无表情地又咬了两口萝卜,扭头看我。
「你刚刚说我们为啥不反抗?其实我们反抗过,杀了一个人。他越界了,吃点喝点索要财物,甚至姐姐们陪他睡觉我们都能忍,可他不该欺负小孩子。」
那是个小瞎子,她看不到村口挂起了红灯笼,在外玩了一天高高兴兴地回家,谁知道就遇到了这样的事。
全村的人跪在地上求他,头都磕烂了,那个人也没放过小瞎子。
后来全村就一起把他杀了,他不该把老实人逼到那份上。
我们已经做小伏低,百依百顺了,就最后一丝底线,他不应该践踏。
「人杀了,我们就把他埋在村后的空地上。」我指了指阿九手里嘎嘣脆的萝卜,「种上了萝卜。你没发现我们村的人都不吃那的萝卜吗?」
阿九手里的萝卜摔到了地上,接连「呸呸呸」了好几声,满脸崩溃:「啊啊啊!我以为你们都不喜欢吃脆的!」
「好了,现在秘密都告诉你了,你彻底是我们村的人了!」
10
阿九现在彻底变成我们村的人了,偶尔大婶们还会打趣叫她「公主」,她也只是笑笑。
我俩在山坡上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红灯笼,下面的喧嚣声刺耳,就用手堵住,不看,不听,可能就会好过一点。
没办法,小老百姓的日子就是熬,就是忍。
我跟阿九并排躺ŧųₛ在山坡上,看天上的星星,不约而同地发出「哇」的感叹。
真美啊,要是以后天天能过这样的日子多好啊,我美滋滋地想。
旁边的草丛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烂醉的士兵突然蹿了出来,他看到我和阿九,两眼都在放光:「有女人!」
完了,我心里重重一沉,他那么大的块头,我跟阿九加起来也打不过他。
阿九将我护在身后,身体明明都怕得打颤了,还要保护我:「别过来,我是公主!」
她企图用自己的身体吓退对方,谁知道对方听说她是公主后,反而更兴奋了,摸着下巴淫笑:「公主?老子今天幸运居然能玩到公主!」
说着扯开嗓子冲下面喊道:「兄弟们,这藏了个女人,还说是个公主!快来啊!」
阿九狠狠推了我一把:「跑!」
「一起跑!」我拉着她的手不放,求她跟我一起走。
「跑不掉的。」阿九看着山坡上聚来的男人,将我推远,「村里的大人都要保护小孩!现在轮到我保护你了!」
「娘说过我们是一家人,我要保护我的家人。」她对我眨眨眼,轻声说了句「别怕」,自己却扭身跟那个男人打成了一团,脸上重重挨了几个嘴巴后,被好几个人踩在了地上。
那男人满脸凶光地骂道:「臭娘们敢打我!」
「大爷。」骄傲的阿九突然温柔地开口,她从来没有这样求过别人,忍不住哭了,「怎么都行,别杀我,求求你了。」
男人的自信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几个男人围着她大笑了起来:「还跑了个小的,不追了!干巴巴的黄毛丫头,有这一个够了。」
他们像捆牲口似的把阿九带走了,那些人扛着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我看不见。
第二天我们在草丛里找到阿九的时候,她浑身都是伤,只剩一口气。
我娘用被子将她裹起来带回了家,我们都以为她活不下去了,她跟我们不一样,她是公主,那么高贵的公主,却遭遇了这样的事,肯定活不下去了。
我娘不让我放牛去了,天天守在阿九身边,怕她寻死。
村里的婶子们一有空也会来我家陪阿九。
她们嘴笨,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只是静静地坐在炕上陪我们待一会儿,纳鞋底的纳鞋底,挑豆子的挑豆子。
偶尔也会感慨地摸摸阿九的头发,怜惜地说道:「是不是不回来比较好?在宫里吃香的喝辣的,非来我们这过这种苦日子。」
不等说完,自己的眼泪倒是先流了下来。
阿九能说话的时候,就会安慰我们:「别怕,我不会死的。」
她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坚定:「女人被男人欺负了就该死吗?那些欺负别人,伤害别人的人为什么不去死!我不要死,我要好好活着,等我好了,我要去放牛,捡牛粪,天气好了咱们一起去摘野果。」
我娘抱着她哭了出来。
人走后,阿九才悄悄跟我们说,这些比起她经历过的不算什么。
皇城破的时候,她跟姐姐还在为一块衣服料子争执不休,转眼金人就杀了进来,她的那些姐妹、娘娘们都被像牲口似的打包带走了。
昔日高贵的娘娘们,像牛马一样被金人淫虐,没有人能例外,她也是。
她的父兄,一面谆谆教育她们要顺从,服侍好那些金人,这样她们才能活下去,另一面又鄙夷这些失了贞洁的女人怎么还不去死,怎么还有脸活在世上,仿佛跟她们说一句话都脏。
阿九说她不明白,她只是想活下去,有什么错呢?
跟她抢过衣料的五姐被送给了个老王爷,折磨不到俩月死了。
小时候带她放过纸鸢的娘娘去了浣衣坊,再也没有出来。
花一样娇艳的女人们,一场急风骤雨,就簌簌落了一地。
她本来也要死的,是那场病阴差阳错地救了她,我买下了她,她才活到今天。
11
春天的时候,有个男人来村里找阿九。
阿九跟他面面相觑了好一会,那男人才结结巴巴地开口:「……公……主。」
阿九也硬着头皮叫了声沈将军。
两人在屋子里吵了起来,我听到沈将军让阿九跟他走,阿九不肯,非要留下。
我抱着我娘的腰,愤愤不平地流泪:「他怎么早不来,他若是来得早,阿九也不会受那么多欺负。」
我娘笑着在我额头戳了一下,骂道:「阿九都不指望靠男人救自己于水火,你还做梦?去去去,放牛去!」
我以为阿九会跟沈将军回去,没想到沈将军却留下了:「公主什么时候走,我什么时候走。」
他硬邦邦地落下这句话,也住在我家不走了。
阿九耸耸肩,嘴上说着「随你」,可是使唤起他来一点没客气。
刷猪圈,用牛粪垒墙,修快塌了的屋顶,每一样他都干得很吃力。
他是将军,不是农夫,压根干不来这些活。
在看到我和阿九将热乎乎的羊粪涂到对方脸上的时候,沈将军终于崩溃了:「……能别这样吗?」
我跟阿九扭头看他,一脸不解。
他手指颤抖地指着我俩脸上的羊粪,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你能别当着我的面,这么……」
他咬咬牙,像是终于要放弃了:「公主,你想用这种方式赶我走,你成功了,我走。」
阿九虽然在笑,可我看出她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失落:「沈将军,我不是想用这种方式赶你走,相反,我带你体验的就是我再寻常不过的生活。」
「早上起来喂猪喂鸡,放羊放牛,捡牛粪,挖野果。每天每天我都是这么过来的。至于这个——」她指了指脸,「也不是故意要恶心你,羊粪能让我的脸湿润,不干裂流血。」
「沈将军,我觉得你好像有点喜欢我,可你喜欢的,究竟是公主姜沉璧呢,还是……现在的阿九?」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努力不让眼泪流下来,「我变了,再也回不去了,如果你能喜欢上现在的阿九,那么或许我们可以……」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
沈将军半夜就走了。
12
我气得直捶阿九,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跟沈将军走,留在我们这个村里,吃不好喝不好,每天提心吊胆的有什么好的。
阿九揉揉我的头:「不是说了是一家人?我病了残了傻了都不会嫌弃我,那我又怎么会抛弃你们?」
沈将军像一阵春风,短暂地吹过,在每个人心头都荡起了一阵涟漪,转眼又消失不见了。
半夜的时候,村里的狗忽然狂吠了起来,大家披着衣服出门一看,全是兵,密密麻麻的,看不到头,将我们村子围了十几层。
大人们将孩子护在中心,谁也没见过这样的架势,不知道怎么就惹出了这样大的麻烦。
「各位官爷,不知何处得罪。」我娘的话还没说完,就看沈将军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旁边站了个很年轻的男人。
那男人很有气势,昂着头眯眼在人群中扫了一圈,视线定在了我身后:「沉璧,过来。」
沉璧就是阿九,姜国的十二公主。
阿九从容地从人群中穿过,走到那人面前落落大方地行了个大礼:「参见皇上。」
「皇上?」
「皇上来了!」
村民慌慌张张地跪下磕头,我们没见过什么大官,也不懂他们那些礼数,只知道遇到得罪不起的人利落地跪下磕头,说好听的话,就能保住性命。
「拿来!」皇上眼神都没扫我们一眼,只冲阿九伸出了手,「给我, 然后咱们一起回家,你还是公主。」
阿九仿佛早就准备好了, 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包袱递到了男人手上:「三哥, 我不回去了。请三哥把这个村赐给我, 划做我的公主府吧。」
阿九回头看了看我们, 笑了:「按制, 公主府有府兵八百,三哥, 我只要八百人。公主受天下人供养, 我如今也要帮一帮天下人。我力弱, 只能护住这一村的村民。盼望这覆巢之下, 我们还能暂且做一下完卵。」
村民听阿九这么说, 都纷纷哭了出来。
没人知道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八百人, 有这八百人的保护,我们就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不用被人欺凌, 担心丢了性命。
皇上最终还是同意了阿九的条件, 不过区区八百人,跟他能得到的东西相比, 不值一提。
阿九领着我们跪在村口, 叩谢皇恩:「阿九代村里的百姓谢皇兄恩典,斗胆为天下百姓请愿, 盼皇兄早收故土,天下安宁。」
那道身影都消失不见了,我们才敢从地上爬起来。
「阿九。」我扯了扯她的袖子, 好奇地问道,「你给他的是什么啊?」
「多嘴瞎打听什么!」我娘给了我一巴掌,面对阿九突然有些局促, 小心翼翼起来。
阿九蹲下,贴在我耳边小声道:「玉玺。我偷了我父皇的玉玺。」
金人攻破宫城的时候, 不但带走了姜国皇室,还带走了传国玉玺。
阿九重病被发卖的时候,就偷了玉玺, 带走了。
本来没想拿这个做交易的,只想报仇。
ƭũⁿ凭什么我要死了,你们还活着?那就让你的宝贝玉玺跟我一起消失吧!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 她就把玉玺埋在我家猪圈里, 直到那天她在山坡上, 听见我说「天下太平, 老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她就想这块玉玺是时候重见天日了。
沈将军要走的那天晚上, 她送给他一块布, 是传国玉玺的拓印:「让我三哥亲自来, 我就给他。」
她现在谁也信不过,她想凭这天下至宝,为自己, 为全村再争取最后一次机会。
一次能堂堂正正站起来做人的机会。
她赢了。
她记得小时候父皇和母妃总说女孩子不行。
她们姐妹做得再好,都比不过哥哥们的一根手指。
可如今,她突然笑了:原来你们错了啊。
一直都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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