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越的第五年。
年僅六歲的姐姐,在中秋宮宴上,背了首《靜夜思》。
她自信地等著嘉獎,卻沒看見父皇眼中的冰冷,以及周圍人的惶恐。
她想利用穿越的優勢,可她不知道父皇最討厭穿越者了。
1
清涼殿從未像此刻這樣安靜過。
皇后聽完姐姐的詩,撲通一聲跪到了父皇面前。
「陛下饒命,這詩是臣妾無意間念過的,沒想到安平竟然記住了,是臣妾該死,還請皇上不要怪罪安平!」
這是個架空的朝代啊!
六歲的孩童,能作出《靜夜思》這樣朗朗上口又飽含情感的詩句,絕對擔得起天才的名號。
安平不明白,皇后為什麼想抹去她的榮耀。
要知道,她明明可以享受無數人的誇讚與敬仰的!
她張了張唇想要反駁,卻被皇后轉頭拋來的冷厲眼神,嚇得閉上了嘴。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好詩,真是好Ţų₆詩啊!」
父皇慢悠悠地說完,突然拍案而起,一掌震碎了面前的矮桌。
「不過,朕很想知道,皇后思念的是哪裡呢?皇后你不會是穿越者吧?」
皇后哆嗦著身子,連連搖頭:「臣妾不是穿越者,請陛下明鑒!」
她話音未落,父皇將手中的銅制酒杯,用力扔向了她的腦袋,絲毫不顧及一國之母的臉面。
「皇后真是好大的膽子,朕早就說過,有關於穿越者的一切都不許出現在皇宮裡!」
血順著皇后的額頭滴落,她卻察覺不到痛一般,只是臉色煞白地不停磕著頭。
「陛下,看在我們夫妻那麼久的分上,求您饒了我一次,求您了……我再也不敢了!」
她的聲聲哀求,令人揪心。
但很可惜,我父皇是個暴君,並不會為此動容Ṭúₗ。
他看了眼皇后,又看了眼安平,唇邊反而勾起了一抹嗜血的笑。
「我和幼妹抱著母親的屍首也這樣哀求過,可是沒人放過她,也沒人放過我啊……」
我聽宮裡年紀大的嬤嬤說過,父皇當年愛上了一個穿越女。
他不顧群臣激憤、太后反對,一心求娶她,卻沒想到那女子潛伏在他身側,是為了幫助另一位皇子奪取皇位。
他們大婚那一日,那女子給父皇下了毒,叛軍和她裡應外合,不費吹灰之力地殺進了宮中。
禁衛軍被打得措手不及,親近之人皆死,唯獨父皇心臟長在右側,這才僥倖撿回了一條命。
皇后終究是死了,被父皇一劍封喉,血濺了安平一身。
一國之母,狼狽又草率地死在大殿之上,無一人敢反駁。
安平這才如夢初醒,跌坐在了地上。
2
安平這種仗著掌握現代知識自作聰明的穿越者,我見過太多了。
浣衣坊嚷嚷著自己會製造肥皂和玻璃的小宮女,太醫院推出膠囊邀功的御醫……
他們無一例外全被砍頭了。
安平今日能保住性命全靠一腔母愛,可她卻不珍惜,一邊搖晃著皇后的屍體,一邊崩潰地質問起了視人命如螻蟻的帝王:
「父皇,母后是您的結髮妻子啊,您怎麼能因為一首詩就殺了她?人命在您眼中就那麼輕賤嗎?」
父皇冷笑:「結髮妻子,人命……朕的第八位皇后,她也配?」
母妃不受寵,與我一起坐在偏後的位置。
她靠在我耳邊嘀咕:「又是個自命清高的愚蠢同類,在這種吃人的時代,我們的三觀早就沒用了,阿月你可不許這樣!」
我點點頭,表示記住了,她滿意地將我摟得更緊了些。
母妃和我一樣,是個穿越者。
我出生後不久的某天,她突然喊了一句「媽呀,老娘穿越了」,我就知道了她是我的「同鄉」。
我激動地憋了大半年想和她打招呼,等我會說話時,我立刻和她坦白了身份。
一個屁大的小嬰兒,一本正經說著異常成熟的話,比撞鬼還像撞鬼。
母妃當時抱著我講故事,嚇得眼淚都飆了出來。
父皇的自言自語聲將我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我聽見他說:
「真有趣啊……難得見到不怕死的,算了,朕就先不殺你了。」
安平淚流滿面,眼中閃著憤怒的光芒。
高大的男人臉上沾染著血跡,並不在意她的任何情緒。
他像是喝醉了一般,提著劍晃晃悠悠地挑起了她的下巴。
「我可憐的女兒,沒了母親哭得這樣傷心,朕都要心疼了呢!作為補償,朕為你再挑個新母親怎麼樣?」
他這話一出,我和母妃唰的一下把頭低了下來。
其餘的妃嬪也都屏住呼吸,心照不宣地試圖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我和母妃早就商量好了,反正出不去,不如就在宮裡混吃等死安度晚年。
可是眼下要是被暴躁的皇帝選中,我們恐怕得提早去世幾十年!
我在心裡默默祈禱著,千萬不要看見我們。
然而,越怕什麼就越來什麼。
父皇看了一圈,發現只有母妃帶著孩子。
這些年下來,他存活的子嗣,已經沒有幾個了。
沒辦法,誰讓他狠起來,連親生骨肉都殺呢。
他懊惱地眯起眸子,用命令的語氣朝我們喊道:
「喂,那邊穿著天青色宮裝,腦袋垂得最低的那個,就你了,你來當朕的皇后!」
3
身穿天青色宮裝的母妃小聲罵了句國粹。
她把我從懷裡放下來,走到大殿中央,瑟瑟發抖。
我不知道她真抖假抖,反正我是真的抖了。
穿越前,我身體不好,終日被困在病床上。
好不容易老天開眼,讓我重活一次。
我如今剛五歲,才獲得新生沒多久,我可不想再次和世界說再見。
劍身在父皇手中,發出陣陣寒光,他踱步而來,望向母妃的眼神中滿是玩味:「愛妃,你願意嗎?」
進一步是死,退一步也是死。
逃避可恥,卻說不定有用。
母妃抬起頭,看了一眼父王,作勢就要暈倒。
沒想到,這一招被父皇預判了。
他環抱著雙臂,厭惡地撇開眼:
「嘖,愛妃不會是要暈倒吧,我們靖朝最不需要沒用的東西了,來人啊,把她拖出去……」
母妃僵硬地收回伸向地面的手,慌忙打斷他的話。
「謝陛下隆恩!」
他把目光轉向我。
我能咋辦?
我才五歲,自然是什麼都不懂,只會賣萌的小可愛啊!
我眨巴眨巴眼睛,沖上去抱住了暴戾皇帝的大腿。
「父皇好凶,阿月好怕嗚嗚嗚!要父皇抱抱!」
父皇當年被救下時中毒已深,留下了很嚴重的頭風病,每到夜晚便會頭痛欲裂,無法安眠。
太醫院束手無策,他就只能借著酗酒與殺人減輕痛苦。
這些年下來,別說他與人親近了,連有好臉色的時候都是極少的。
安平在不遠處冷哼了聲,仿佛是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結果,在所有人震驚的目光中,向來陰鷙的帝王,竟然蹲下身子,寵溺地將我抱在了懷中。
他看著我,喃喃道:「小東西,你長得倒是和她有幾分相似。」
我知道父皇口中的她,正是他死去的妹妹。
給我講故事的那位嬤嬤,曾經一邊捧著我的臉哭,一邊感歎著我和那位早夭的小公主特別相似。
我剛剛在賭,賭父皇會因為這張臉,而對我另眼相待。
事實證明,我賭贏了。
4
皇后住的寢殿,前前後後換過八位主人。
母妃嫌不吉利,便讓安平搬進了我們永甯宮。
我本以為安平經歷過皇后的事,該學聰明了。
誰承想,她依舊是秉承著穿越者不該如此平庸的想法,將我當成了對照組。
我跟著嬤嬤學習女紅,她十分不屑。
「無甚大用,都是內宅女子才需要會的東西。
「我與你不一樣,我以後會走出這金絲牢籠,闖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我學習琴棋書畫,她滿是鄙夷。
「盡是些花架子,不如學些體術防身,做自己人生的大女主。」
拋開父皇討厭穿越者不談。
不屬於這個時代,會影響帝王統治的人和事物,遲早會被剷除的。
父皇做了那麼多年皇帝,怎麼可能不知道安平其實才是穿越者呢?
他留下了安平,就像是為自己留下了可以隨時逗弄的玩具。
隔牆有耳,我不好明說,只能委婉勸她。
「姐姐,我們在宮裡,還是腳踏實地為好。」
她橫了我一眼,留下一句「腳踏實地只ťŭ₊適用於你們這種封建的蠢材,讓我碌碌無為一生,不如讓我去死」,在書院的先生辯起了治國的策論。
皇后在中宮之主的位置上,坐了七年。
比起之前幾位存活時間只有幾個月,乃至幾天的,她已經創下了驚人的紀錄。
如果不是安平作死,她沒准是能將身體不好的父皇,成功熬走的。
生死自有定數,我一向不喜歡過多參與別人的命運。
我打定主意不再管安平,和母妃玩起了宮廷求生劇本殺。
她扮演溫柔文弱的妻子,我扮演乖巧無知的女兒。
「父皇好厲害,什麼都會,不像阿月那麼笨……阿月不能沒有父皇!」
兒童心理學對父皇很管用。
他似乎真將我當成了死去的幼妹的「替身」,不僅賞了我一大堆金銀珠寶,還准我隨時進出他的書房。
我幾日不去看他,他甚至會悶悶不樂地親自來接我。
「只有我想女兒,阿月卻不想我這個做父親的。」
父皇說得情真意切,倘若沒有看到他眼中隱藏的思念與愧疚,我差點以為他是真的在乎我了。
5
我享受著帝王施捨的寵愛,像一隻聽話的小狗,他說什麼我就聽從什麼。
比如,父皇最得意的,就是他那手沒有特色,卻被廣為誇讚的字了。
他知曉我最近正跟著夫子學習書法,想賣弄一番,我就得順從地來到他面前,讓他親自指導我。
前世我住院無聊,跟著同病房的老太太學過很久的筆法。
我在父皇面前假裝笨拙,寫得抓耳撓腮。
但要把熟悉的東西,演得完全不會也挺難的。
父皇打量我的目光,幾次落在我身上。
「阿月是有什麼不會,還是說已經全會了?」
我正準備編些什麼搪塞過去,沒想到殿外丞相的緊急覲見,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滿頭花白的老者戰戰兢兢稟告著,有人在靖京的大街上,散佈鼓勵女子讀書獨立,批判父皇暴政檄文的事,生怕父皇因此遷怒到他身上。
這種通過輿論挑戰皇權的行為,在歷朝歷代都不足為奇。
可女子獨立的超前思想,以及丞相手中的那張像報紙的東西,卻讓我的心咯噔了一下,瞬間聯想到了安平。
這篇文章,近來在民間討論激烈,搞得人心浮動。
父皇不由煩躁地按了按太陽穴,讓丞相讀起了上面的內容。
我豎起耳朵仔細聽著,只覺得文章用詞毒辣、結構嚴謹,當真是不可多得的好文采。
尤其是最後那句「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將安平的人生態度總結得十分到位。
父皇額頭的青筋直跳,抱起我坐在了他的膝上,語重心長地囑咐我道:
「靜月,千萬別學你姐姐,人要是太過張狂,會死的!」
他看似在說安平,其實也在敲打我。
畢竟,一個女兒是穿越者,另一個不是沒有可能。
我心臟一緊,緊張到腦袋都響起陣陣嗡鳴聲,但強大的求生欲,迫使我迅速冷靜了下來。
我擰著眉頭嘟囔,儼然一副小孩子不解的模樣。
「為什麼?阿月覺得姐姐很聰明,懂的也很多呀,她會作詩,還會寫阿月不會寫的字……」
父皇掃了一眼我歪歪扭扭的字跡,又觀察了一番我的神情,大概是沒發現什麼異常,神色漸漸放鬆了下來。
他揉了揉我的腦袋,寵溺道:
「傻孩子,作為女子,你只需要躲在ţú₎我和你未來夫君的羽翼之下便好,你姐姐將來必定是不如你的,你且看著吧。」
我表面溫順點頭,心裡卻忍不住嗤之以鼻。
把自己的命運系于兩個男人身上,這種蠢笨且危險的事情,相信的人才是傻子。
不過țú₁,父皇的話一出,我便知道安平往後的日子,怕是要更難熬了。
6
果然,父皇前腳讓我離開,後腳就把安平叫到了身邊。
我到底是不放心她,悄悄躲在門口偷聽,整個人比她還要緊張。
安平剛步入寢殿中央,侍衛們就圍攏起來,將劍架在了她纖細的脖頸上。
「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要殺我的話就趕緊殺,還等什麼?」
安平直勾勾地對上父皇的目光,看似毫不畏懼,可是發抖的手臂和肩膀卻暴露了一切。
父皇端坐在禦案前,把官員呈上來的檄文,隨手拋向空中,臉上寫滿了輕蔑。
「安平,朕以為你能翻出些風浪才留著你的……沒想到,你會的也只是些女孩子過家家的玩意罷了,不痛不癢甚是無趣!」
安平漲紅了臉,好似被羞辱到了,提高音量不服氣道:
「你覺得我手段幼稚,但說不準我已經在許多人心裡埋下了種子,待時機成熟就會破土而出推翻你呢!」
我抓著門框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的好姐姐啊,她是真不怕死!
父皇居然依舊沒有要殺安平的意思,他半撐著腦袋,眼中劃過了一絲譏諷。
「埋下種子?我看是蚍蜉撼樹,不自量力吧……安平,我天天頭痛得想殺人,我很久沒期待過一個人了,作為我的女兒,你可別讓我等太久。」
安平憋屈地豎了根中指,但父皇明顯沒見過這個知識點,大手一揮,不耐煩地將她趕了出來。
同她一起出來的還有父皇身邊的林公公。
林公公手裡拿著聖旨,笑眯眯地遞給安平。
「殿下,陛下說他忘了將這個交給您了。」
安平一隻手接過聖旨,另一隻手扶著自己發軟的腿,重心不穩差點摔跤。
我見狀趕緊迎上去,攙住了她的胳膊。
「姐姐,你還好嗎?」
沒承想,安平看完聖旨臉色巨變,厭惡地將我一把推倒在了地上。
安平氣憤道:「好個屁,老娘要嫁給謝辭那個醜八怪了!小綠茶,你和你那個傻×爹,一起看我的笑話,這下高興了?」
謝辭是當朝太傅之子。
他素有天才少年之名,可和他才學同樣出名的,還有他醜陋的長相。
父皇料定穿越女,必然受不了嫁娶被如此拿捏,這一看就是在故意噁心安平。
手心傳來火辣辣的疼痛。
林公公扶我起來,不忘朝安平火上澆油道:
「殿下,陛下還讓我轉告您,謝公子幫您當上了夢寐以求的天才,他覺得你們二位甚是相配,所以特意替您定下了這樁婚事!」
安平後知後覺,咬著後槽牙咒駡道:「怪不得一直不殺我!狗皇帝,合著是把我當小丑了!」
我:……
她才反應過來?
7
在父皇的認知裡,倘若我和安平都是穿越者,那麼我們必然會團結一心、和睦相處的。
但顯然,安平跟我並不是這種情況。
他知道我們鬧矛盾後,竟然僅憑這一點,就此打消了對我的懷疑,最近都沒有再試探過我的身份。
我樂得輕鬆,可安平就不好過了。
死罪能免,活罪難逃。
她被父皇勒令手抄《女戒》《女則》三百遍不說,以後沒有他的允許,她甚至不能踏出宮中半步。
想到比我和母妃有勇氣反抗的人,也和我們一樣,要被困在這宮牆之內不得脫身,我看向安平的目光,就總是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同情,連帶著上次的氣都消了大半。
這樣的狀況維持了幾天不到,我成功將安平惹毛了。
她坐在我對面抄書,忍不住問我:
「陸靜月,你老盯著我做甚?」
突然被點名,我回過神,下意識就將藏在心裡很久的話說了出來:
「因為你很好看啊!」
安平繼承了前皇后和父皇的全部優點,唇紅齒白,一雙水汪汪的桃花眼,配上甜美的梨渦,格外惹人憐愛。
只是她總是板著臉,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高冷模樣,所以很少有人能發現她的可愛之處罷了。
我們的關係說不上親近,安平顯然沒想到我會那麼直白地誇她,她驚得瞪圓了眼睛,耳根染上緋色,說話都不順暢了起來。
「陸……陸靜月,你慣會哄人,你這套對狗皇帝有用,對我可沒用!」
自從和父皇徹底撕破臉後,安平連裝都不想裝了。
這世界上沒有她在乎的人了。
如今連僅剩不多的自由都被剝奪了,可以說她已經擺爛了。
她整天一副「看我不爽就殺了我」的灑脫模樣,倒是讓我想找她茬了。
我太知道她討厭什麼了。
我過上了癡纏安平的生活。
吃飯睡覺,讀書習字,連她如廁我都得跟到門口。
安平崩潰:「陸靜月,你變態!」
我承認我是愛記仇又愛折騰的小人,尤其現在還是在那麼無聊的古代。
我撲閃著一雙大眼睛,無辜道:「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想看見姐姐,找姐姐聊天,姐姐不會介意吧?」
安平無語,大喊一聲「真是冤家」之後,淬了毒的小嘴收斂了一些,但不多。
她閑著沒事搗鼓出現代的甜點,會第一時間送給我品嘗卻非得嗆我:
「扔了浪費,實在沒人要才給你的,你別誤會!」
她這種傲嬌的屬性,我躺在醫院看小說和漫畫那會兒,沒見過八百也有一千了。
「是阿月哪裡做得不好,又惹姐姐生氣了嗎?姐姐你生氣可以,但千萬不要像以前那樣討厭我呀,我真的很喜歡姐姐,我離不開姐姐!」
我一口一個姐姐,加上委屈巴巴的腔調,每次都讓她滿臉羞澀又惱怒。
「陸靜月,都說了我不吃你這套,畢竟我以前為了爭父母的寵愛也是當過綠茶的!」
我捧著蛋糕,狂塞了兩口,差點因憋笑被噎住。
我抹了抹嘴巴,不解地望向她:「姐姐,什麼是綠茶呀?」
安平沉默了一瞬,大概是覺得對我這種迂腐的古人來說,解釋了也無用,氣急敗壞地揉了揉我的臉。
「你就吃吧,別管!」
8
時間在煎熬中,過得比蝸牛爬還要慢。
又是一年中秋。
安平也許是寂寞了,或者是真的將我當成了妹妹,她竟然主動和我講起了穿越前的生活。
安平說自己生在一個非常富裕,但重男輕女嚴重的家庭。
她明明是家裡唯一的女兒,卻要和一群堂哥表弟來爭奪錢財以及父母的關心。
她從小就被母親灌輸著,要超越所有人,要獨立自強。
因此她意識到自己穿越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獲取所有人的關注,包括那個人人懼怕的皇帝。
只可惜,她太過著急,沒瞭解清楚時代背景下的禁忌,便採取了行動。
她好像篤定我聽不懂,連在高中暗戀同班男生的事情都告訴了我。
人是複雜又多面的,拋下剛認識她時的偏見,安平比我想的要優秀許多。
她是藥學博士,兼修電腦科學,在留學期間遊歷過上百個國家。
她熱愛自由,死在探尋世界的路上,而我只是一個躺在病床上,沒怎麼見過世界的小廢物。
以前學的知識再也沒有用武之地,她嬌俏的臉上滿是遺憾。
晚風微涼,窗外竹影晃動,我的心卻發燙。
「姐姐,不如你教我吧,你當我的老師……雖然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但我覺得多學一點,肯定是沒有壞處的!」
9
安平搖了搖頭,眸底閃過一絲落寞。
「不行,我已經害死了自己的母親,不能再殃及你了。」
可能是不想我如此「封建」地活著,猶豫了片刻,她又改口道:
「你還太小,再等等……姐姐教你一些自保的本事!」
得到她的回答,我對這無聊的時代,竟然有了一絲期待。
只是我等不及了,因為母妃快死了。
昨夜,母妃去了父皇殿中侍寢,被抬回來時,竟連個人樣都沒有了。
她滿身的青紫和鞭痕,胸部及大腿內側還有觸目驚心的燙傷,看得我心臟揪成了一團。
都說木頭美人無趣,父皇卻最吃這種一切盡在他掌控之中的人設。
父皇的頭疾越重,他在床事上的手段就越狠。
我曾仗著寵愛,天真地懇求他不要再打母妃了。
然而,換來的是他立刻派人掌摑了母妃五十下,懲罰她對我多嘴。
剛開始我會哭,母妃也會哭,可是時日久了,那些屈辱與恐懼,就漸漸在絕望中,變成了她淡然的一句自嘲:
「阿月,母妃大概是選錯路了,害得你也跟著受苦。」
她憔悴的臉上,透著對我的愧疚。
我摸了摸發酸的鼻子,笑她太傻。
她怎麼忘了剛穿越那會兒,是她一次次的隱忍,才從那些個拜高踩低的宮人手裡討到食物,護著我長大的呀。
醫女給母妃處理完傷口,太醫將我拉到一旁,歎氣道:
「娘娘傷勢太重,我給她開了涼血生肌的藥,她能不能轉危為安就看今晚了。」
我痛恨自己沒本事,看著床上進氣少、出氣多,昏迷不醒的人,惶恐席捲了我全身。
這是我在這個時代最重要的人,我們是戰友,是母女,更是撫平彼此憂懼的光。
我強忍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雙腿一彎重重跪在了地上。
「太醫,求您救救我母妃,無論付出什麼代價,只要能救她,我都願意去換,我求您了,我求您了……」
太醫一驚,跪在了我的對面,他驚慌道:「公主,您折煞老臣了!您放心,老臣今晚不離開,有事一定會竭盡全力!」
聽到他的保證,我稍稍止住了哭泣。
但臨近下半夜,母妃還是和預想中的那樣發起高熱,說起了胡話。
太醫想盡辦法灌下不少湯藥,卻並無療效。
等到天亮時,他一搭脈,竟然宣判起了母妃的「死刑」。
「病邪深重,元氣衰竭,娘娘大限將近,準備後事吧!」
我的第一反應是不相信,我不住地搖著頭,命令他再試試。
太醫蹙緊眉頭,十分苦惱:「公主殿下,臣學醫不精,已竭盡全力……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娘娘自己沒有求生意志,神仙來了也難救啊!」
外傷導致的高熱,需要使用抗生素藥物來控制感染,縱使母妃自己想活,怕是也會凶多吉少。
比起虛無縹緲的神仙,我更想祈求科學之神降臨。
我在這一刻能想到的人,只有安平了。
她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像是瘋了一樣,敲響了她寢殿的門,哭得比二月紅求藥下的那場雨還厲害。
安平手忙腳亂地打開門,見我滿臉淚痕,不由愕然。
「陸靜月……你這是?」
我沒心思再繞彎子了,看著她的眼睛,直接坦白道:
「姐姐,我需要消炎藥救我母妃,求你幫幫我!」
10
穿越者的事,不是人人都知道的。
況且我認真的神情,實在不像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該有的。
安平渾身一震,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陸靜月,你……你也是?」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
安平眉頭緊鎖,表情瞬間陰沉了下來。
「好啊,你一直在騙我!我在你面前說羡慕你可以活得那麼理所當然,我說我見過不一樣的世界,和你秀著現代人的優越感,可你卻一言不發地在藏拙……陸靜月,你一定覺得很好笑是不是?」
天空響起轟隆的雷聲,空氣也變得沉悶了不少。
我使勁搖著頭,內心焦急萬分,卻不得不解釋道:
「姐姐,你誤會了!我那不叫藏拙,我從前還小,我是真的沒本事啊!
「我從沒覺得你好笑,我們選擇了不一樣的生存方式,我只是覺得你一開始如果不那麼惹人注目,也許能避免許多麻煩,活得更輕鬆些而已!」
我態度真誠,安平神色漸漸緩和了一些。
「那場宮宴確實是我的錯……別叫我姐姐,穿越前你說不定比我大呢,怪彆扭的。」
我拉住她的手,扯起唇角,努力討好道:
「我穿越那一年才十六歲,連高考都沒來得及參加呢,你念到了博士,你肯定是我姐姐沒錯了!姐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求你了,拜託拜託!」
安平神色微僵,臉上瞬間蒙上了一層愧疚。
她低下頭小聲嘀咕:「真服了,怎麼那麼小就死了?」
不等我回答,她轉身走向屋內,拿起一個棕色的瓷瓶,得意地朝我晃了晃。
「算你運氣好,我前些日子閑著無聊,剛提煉出一瓶青黴素,雖然古代條件簡陋導致純度不夠,但耐不住量大管飽啊!」
聽她說完,我剛轉悲為喜。
安平又補充道:
「不過,陸靜月,我得提醒你,你母妃可能會青黴素過敏,結局可能依舊是死,這場賭博賭輸了可千萬別怪我哈。」
上一世,我有先天性心臟病,醫生斷定我活不過三歲,我在手術床上十賭九贏,多活了十三年。
這次,我相信命運的天平,還會朝我傾斜。
11
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雨。
明明是深秋,我和安平卻急出了滿身的汗。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們最後用竹管撬開了母妃的嘴巴,成功把藥喂了進去。
我們倆坐在床邊,確認母妃呼吸漸漸平穩了下來,沒有過敏反應,這才徹底放了心。
父皇也知道自己這次過火了。
天亮時,他特意派林公公來看母妃是不是快死了。
林公公一進門就扯著公鴨嗓冷嘲熱諷。
「皇后娘娘的體質也忒差了,皇上隨意擺弄幾下就不行了,雲清殿新晉的雲妃娘娘可是堅持了一整晚呢。」
原先就看他不爽,當真是狗隨主人了。
我冷笑,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點。
他倒是乖巧,沒有防備地就湊了過來。
我鉚足勁,一巴掌扇了過去。
啪的一聲響起,林公公錯愕地捂住了臉。
「你敢打我?我和陛下一同長大,我可是陛下面前的紅人!」
我微挑眉頭,甩了甩隱隱作痛的手。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沒根的東西,仗著伺候父皇,真把自己當個人物了?」
林公公眼中冒著火,眼珠子嘰裡咕嚕地轉著,一看就是在盤算著以後該如何報復我。
我敢打他,自然是有退路的。
我立刻揉亂了自己的頭髮,號啕大哭起來。
「公公,我錯了,別打我了!我不會告訴父皇你說他壞話的,我也不會告訴父皇你喜歡摸小宮女,還經常去冷宮看望娘娘們的嗚嗚嗚嗚!」
他和父皇情誼再深,也架不住他給父皇戴綠帽子啊。
即使那些女人是被拋棄,永遠無法再面見聖顏的。
林公公臉色微變,慌忙要來捂住我的嘴巴。
「小祖宗,你不要說了,叫人聽見老奴可就全完了!是我錯了!你想扇就扇,好不好?」
林公公沒有那個Ťū́₁功能,卻還是色欲包天。
宮中眼多口雜,沒有絕對的秘密。
我上個月偶然聽見的八卦,成了拿捏他的底牌。
我讓他幫我向父皇引薦一個人,林公公答應我的條件,夾著尾巴灰溜溜地跑了。
而母妃醒來已經是兩日後了。
看見她緩緩睜開眼睛,我喜極而泣,語氣裡不自覺地帶了幾分後怕與委屈。
「母妃,你嚇死我了,我還以為要失去你了!」
我想一把撲進她懷裡,又怕壓到她的傷口,只能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
母妃望向我的眼神裡滿是溫柔,她嗓音微啞,帶著濃重的懷念,對我道:
「阿月,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到他了……夢裡太幸福了,所以我不想醒。」
12
父皇頭疾發作,一位江湖遊醫獻出的祖傳藥方,對他的病情大有裨益。
而雲妃近來學了套緩解頭痛的按摩手法,哄得父皇日日宿在她宮中,據說舒坦到連床事上折磨人的手段都不用了。
宮中最近熱鬧得很,唯獨永甯宮無人問津。
母妃上次的傷勢太重,縱使太醫想盡辦法,還是留下了很多淺淺的疤痕。
父皇看見後,嫌棄地拋下一句「噁心,有失美感」,便再也沒有傳母妃侍過寢。
母妃整個人都快碎了,哭得淚如雨下。
「他早說他不喜歡有傷疤,以前的那些我就不祛了啊!我熬的這幾年,終究是錯付了嗚嗚嗚……」
我無法反駁,更無從安慰。
好在她這悲傷來得快,去得也快。
她轉頭命人佈置了精緻的宴席,為了慶祝自己失寵,在湖心亭喝起了酒。
亭中輕紗曼舞,燭光搖曳,映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十分夢幻。
喝到興頭上,母妃又笑又哭跳起舞,雖然動作漂亮,但表情看上去卻像是快瘋了。
安平在我旁邊坐著,幾次欲言又止,終究是沒忍住吐槽道:
「宮人們都在傳,你母妃恩寵不在,今日擺宴看似放鬆,其實是在借酒消愁……嘖嘖嘖,還好我知道你母妃不是戀愛腦,對狗皇帝毫無感情。」
我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我母妃的確是個戀愛腦,不過對象不是父皇罷了。
只有我知道,她是又在思念那個在煤氣爆炸時,將她緊緊護在身下的沈昭了。
母妃在現代身死,那人更不可能活著。
他如果也來了這個朝代,會是什麼身份呢?他過得好嗎?
無數的好奇與希冀在母妃心裡翻滾,但都被這宮牆以及皇后的身份扼殺了 。
母妃徹底醉了,她含糊不清地喊起了沈昭的名字
我嚇得伸出手,想要捂住她的嘴巴,提醒她小聲一些。
結果下一秒,她腦袋一歪,安穩地趴在桌面上睡著了。
周遭的氛圍漸漸沉寂,一股微妙的尷尬在我與安平之間悄然蔓延開來。
安平對上我的視線,又迅速躲開了。
自從知曉彼此的身份以後,我跟她還沒坐下好好聊過。
我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安平端起母妃喝剩的那杯酒,仰頭就一飲而盡了。
桑落酒甘甜,但也耐不住她這樣牛飲啊。
我連忙奪走酒杯,提醒道:「姐姐,你現在是未成年,不能飲酒!」
她不接我的話,自顧自和我說了起來:
「咳咳……陸靜月,上次我生狗皇帝的氣推了你,我還沒和你道歉!而且我以前優越感爆棚,瞧不起你,在你面前說了很多很傻的話,今天我自罰一杯,希望你能原諒我!」
安平的酒量比母妃還要差,她只喝了一杯便有些醉了。
她捧著紅撲撲的臉頰,眯著眼:「你要不要原諒我呀?」
我望著她水汪汪的眼睛,心臟都不自覺變得軟和了。
我應付道:「原諒,必須原諒!」
安平聽完咯咯笑了,搖頭晃腦地摟住了我的肩膀。
「陸靜月,在這裡未成年都能成婚呢,喝酒算什麼?話說回來,我穿成公主好像還有點好處,至少我嫁過去沒人敢欺負我吧嘿嘿……」
她今年已十三歲,再過兩年及笄,就是嫁人的年紀了。
到時候父皇為了欣賞她痛苦地過一生,一定會逼迫她的。
我滿目悵然,安平未有所覺,反而話鋒一轉,又對我講起了上次給母妃用的青黴素。
「陸靜月,我跟你說哈,在這種技術落後的地方,提取青黴素可麻煩了!我要先挑選腐爛的水果,再用麥汁作為營養來源,加入適量的水製成液態培養基……對了,還得有蒸發濃縮的步驟……」
我這才察覺,安平似乎酒品不大好。
嗯,格外話多。
但她侃侃而談時,整個人都在發光。
我托著腮,看向她的目光不禁帶上了崇拜。
晚風溫柔地吹拂著,天邊月亮高懸。
好在時間尚早,還可以同她漫聊徹夜。
13
母妃失寵後的第二年。
林公公口中的那位雲妃,不僅爬上了貴妃的位置,還懷上了龍種。
她不止一次扭著腰肢,來母妃面前炫耀父皇對她的寵愛,甚至連帶著我的醋都吃上了。
「公主而已,受寵有什麼用,終歸是要嫁人的,等我的孩子降生,他就是太子。」
我:……
真怕和沒腦子的人講話,會降低智商。
宮中子嗣凋零,除了我和安平,如今只剩下一位患有心疾,命不久矣的五皇弟了。
父皇大概是到年紀了,開始考慮起了繼承人的事,他少有地格外看重這個孩子。
那些安胎的補品,像流水一樣朝貴妃殿中送不說,聽說他還連著幾夜沒睡為這孩子起了名字。
雲妃借著請安的名義,特意來炫耀在宮中盡人皆知的事。
母妃指導我修剪著花盆中的松樹,壓根不想搭理她。
然而,她早就不是當年那個主動來求我們幫忙求得聖寵的可憐小秀女了。
當年,雲妃有蓬勃的野心,母妃需要擺脫父皇隔三岔五的臨幸。
我們一拍即合,達成了合作。
可她終究是沒有信我們的話乖乖喝避子湯,有了自己當太后的打算。
雲妃摸著小腹,表情不愉。
「皇后娘娘,陛下囑咐過,臣妾懷有龍子,不宜久站。」
說著,不等母后答應,她一屁股坐在了太師椅上。
母妃瞥了她一眼,並沒有為難她,她閑著沒事,倒是想起來噁心我了。
雲妃夾著嗓子,嬌滴滴地喚我:
「阿月,等弟弟出生,你可得多照顧他,你們姐弟互相扶持,未來的路也能好走些不是?」
我聞言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有些不解道:「孩子還未降生,娘娘為何如此篤定,腹中的是個男孩?」
雲妃挺直背脊,微微揚起下巴回我:「我天生宜男相,況且都李大夫摸我的脈確認過了!」
父皇被穿越者背叛過,他的防範心極重。
凡是入口及貼身的東西,都要經過層層檢查才能送到他面前。
因此,我和安平只能以他的病作為突破口。
李大夫原是街邊吃喝嫖賭都沾邊的混混。
他沒什麼本事,卻有一張能騙死人不償命的嘴。
不巧,江湖遊醫李大夫就是我們請的「演員」。
他獻給父皇的那張藥方,其實與太醫們開的那些並無兩樣。
父皇覺得能緩解他的疼痛,不過是安平找到了在這個朝代還只有觀賞價值的阿芙蓉,萃取了高濃度的溶液,讓李大夫每次熬藥加了些進去罷了。
父皇常年吃著含有毒品的藥物,雲妃腹中的胎兒生下來大概率也是個畸形兒。
但身處這個時代的古人卻不清楚這一點。
我無法多言,惟有默默祝雲妃運氣能好些了。
14
父皇的身體在阿芙蓉的侵蝕下日漸虧空,頭疾發作得越來越頻繁。
李大夫掌控著藥的劑量,他每日都嚷著要喝藥,連早朝都不願意上了。
為了討好李大夫,父皇不僅力排眾議將他封為了國師,還為他花重金建造了奢華的府邸。
本就對父皇暴政不滿的文武百官,這下意見就更大了。
清流以死明志,奸臣渾水摸魚。
在這樣朝野上下動盪不安的時刻,前方卻又傳來了敵國大軍頻繁襲擊邊境的消息。
最讓人頭疼的是,靖朝重文輕武,能堪大用之人本就稀少,偏偏武將們碰上父皇這樣嗜殺昏庸的君王,仍甯折不彎。
以至於,泱泱大國,最後連能迎戰的人都沒有。
父皇沒辦法,只能憋屈地派出了使臣求和。
大滄苦寒,終年覆雪,生活資源匱乏。
此時已是初冬,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開戰,大滄那邊的日子同樣會不好熬。
兩方談判之下,和我預料中的一樣,大滄的可汗同意了ẗũ̂ₔ休戰。
不過他開出的條件,卻有些過分。
「靖朝每年需要給大滄銀七萬兩、絹十萬匹、茶三萬斤,並要送出一位公主和親。」
安平是穿越女,她還有婚約在身,父皇肯定會將她一直放在眼皮子底下的。
因此,和親的人選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我身上。
父皇的寢殿昏暗。
他身邊圍著的五六個女人,都只穿了一層薄紗。
眼前風光旖旎,加上鼻端縈繞著難言的氣味,噁心得我有些喘不過氣來。
我跪在父皇面前等了許久,他才抬起頭向我招手,示意我靠近一些。
「阿月,你過來,父皇很久沒有好好看過你了。」
我用膝蓋一點一點挪到他床邊,他盯著我的臉惋惜地歎了口氣。
「可惜了,你是與我那妹妹長得最像的人,我原想著替你擇個好夫婿,讓你幫她走完這一生的……沒想到,你和她一樣是個無福之人。」
無能的統治者才會用女人換取和平,身為他的女兒,我的確是個命苦的。
結局已定,掙扎已是無用功。
但俗話說,會哭的孩子有糖吃。
想清楚這一點後,我的眼淚說來就來,哭哭啼啼地訴說起自己不願去和親的抗拒與恐懼。
「父皇,阿月捨不得你和母妃,大滄民風彪悍,終年嚴寒,兒臣這一去怕是再難回來了嗚嗚嗚Ţŭ₇……」
在父皇面前演了那麼多年的戲,他對我還是有些感情的,不過這微不足道的不同,並不能撼動他鞏固皇位的決心。
他將離他最近的美人拉入懷中,隨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道:
「阿月,其他的朕都可以依你,只是如今國難當頭,由不得你任性。你放心前去,你母妃朕會替你照顧的,你還有什麼想要的儘管提,朕都會儘量滿足的。」
我能要的無非就是隨行車隊與親衛。
大滄人野蠻擅戰,文明跟技術方面卻比靖朝落後許多。
所以,只要我有可利用的價值,他們就不會隨意動我,我便終有一天能等到回來的機會。
15
母妃抱著我泣不成聲。
安平眼眶通紅,幾度不敢相信被送去和親的是我。
「狗皇帝不是一直看我不爽嗎?怎麼不送我去受苦,而是你呀?」
她說罷提腿就要去找父皇,想要代替我和親。
我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前皇后離世後,她再也沒有為誰流過眼淚。
安平看向我的目光裡盛滿了憐惜,她心疼我道:
「陸靜月,我今晚就讓李大夫加大劑量殺了他!只要他死了,你就不用去了,我不想你去,你上輩子就沒活過十六歲,我不要你這輩子再重蹈覆轍了!」
父皇答應了我的要求,我本來都哄好自己了。
結果因為她們倆,我沉悶的心情又回到了原點。
真是好捨不得她們啊!
我皺了皺發酸的鼻子,搖頭道:
「不行,眼下朝堂不穩,大滄虎視眈眈,父皇一旦死了,靖朝必定大亂。我先去大滄打探情況,等到時機合適,我通知你,你再動手。」
安平抿著唇思考了片刻,覺得有道理,終究是無奈地妥協了。
畢竟亡國公主,要比和親公主更慘。
與大滄約定的一月之期飛馳而過。
出發的前一晚,安平怕我睡不好,貼心地去太醫院開了助眠的湯劑,讓我大為感動。
我毫無防備地喝下,眼前的視線卻立刻就變得模糊了起來,我迷迷糊糊地聽到安平和我說「對不起」,之後便沒了知覺。
等我再次睜眼,已是日上三竿。
我穿著安平的衣服,睡在安平的房間,而安平本人卻不見了蹤影。
母妃頭髮散亂,跌跌撞撞地跑進來,提醒我道:「阿月,完了完了,安平代替你去和親了!」
安平為了穩妥,看來給母妃也下了迷藥。
我趕緊叫人備馬,準備追上去,與她換回來。
她雖然有本事,但性子卻是個火爆的,這一去困難重重,是要吃盡苦頭的。
然而,等我策馬飛奔到宮門前,卻被林公公攔住了。
他說:「公主,誰嫁過去都一樣的,陛下的意思是將錯就錯,」
我咬著牙,目光銳利地盯著他的眼睛問道:
「當真一樣?父皇恨穿越者,其實也懼怕穿越者,他允許我活著,卻不會允許安平活著。林公公,那些死士收到的命令,已經變成了抵達大滄就殺掉安平是不是?」
靖朝的公主死在大滄的地盤上,大滄無論如何都會給靖朝一個交代。
能除了眼中釘、肉中刺,又能讓大滄背上一口大鍋,如此一石二鳥的計畫,怪不得父皇會由著安平替嫁。
眼見計畫敗露,林公公沉默了,低下頭不敢看我。
濃烈的無力感襲來,我心慌得無以復加。
等安平真的到了大滄,那一切都將無法挽回,我知道留給我和她的時間不多了。
16
我決定殺父皇的這一日,雲妃的兒子降生了。
雲妃的運氣不太好,她生下的是個畸形兒,每只手都有六根手指。
父皇大失所望,大罵他是邪祟附身,嫌惡地讓產婆趕緊將他溺死,便拂袖離開了。
雲妃生產正虛弱,聽到這個消息,竟急得血崩了。
太醫在給她的下身止血,可她好像並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只是在床上瘋狂地掙扎著要去救她的孩子。
「放開我,他只是比別人多了兩根手指,他不是怪物,他不是怪物……」
房間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雲妃見我進來,渾濁的眼睛亮了亮。
她流著眼淚,顫抖著朝我伸出手,祈求道:
「阿月,我錯了,是我錯了,我什麼都不爭了……我只要他活著,我願意用我的一切來換。」
類似的話,我和母妃都為彼此對別人說過。
我下意識地反問:「包括死?」
她囁嚅著唇,點了點頭。
只是剛將孩子生下了而已,他居然就成了母親一輩子的牽絆。
母愛這種東西,對女人來說有時也是無形的枷鎖。
她不算個好人,倒是個好母親。
我歎了口氣,回握住她的手,安慰她道:「你放心,我把他和產婆都偷偷送到永甯宮了,等你養好身體,我帶你去見他。」
怕她不相信,我又補了一句:「你知道的,我從未騙過你。」
五皇弟將死,留下這個孩子能讓我省下不少麻煩。
因此,就算不是為了雲妃,我也會護住他的。
她聞言開心地笑了:「那就好,那就好……」
雲妃一直靠意志在強撐,心中沒了牽掛後,緊繃的身體鬆懈了下來,沒一會兒就閉上了眼睛,失去了生機。
房間裡炭火燒得很旺,我的心卻有些冷。
即使是六指又怎樣?
他再怎麼樣都是母親的寶貝。
推開厚重的殿門,我的視線越過層層宮牆,望向大滄所在的方向。
算算日子,安平快要到了。
空中紛紛揚揚飄下雪花,落至眼睫融化,像淚一樣晶瑩。
遠處夕陽漸頹,父皇也該喝藥了。
17
李大夫故意將高濃度的阿芙蓉溶劑,落在了父皇的房間。
父皇果然按捺不住了,沒過一會兒,房間裡便傳來了器物倒地的聲音。
對於癮君子來說,根本無須動手,他們自己便會殺了自己。
放在平時,侍衛們聽見動靜就該去查探,但今天卻連個人影都沒看見。
林公公從父皇的寢殿出來,看見我立刻彎下腰,換上了一副諂媚的表情。
「殿下,前些年您讓我向陛下引薦李大夫,老奴照辦了,今日老奴又幫您將宮裡的侍衛全調走了,您吩咐的事情,老奴都辦妥了……」
他咽了咽口水,壓下眼中的渴望繼續道:「您答應要給老奴的藥,可得算數啊!」
林公公第一次幫我,是因為有把柄在我手中。
第二次,則是他每日都幫父皇試藥也染上了毒癮。
我吩咐李大夫斷了他兩天的藥劑,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幫我弑君。
他這種見風使舵的人,能背刺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況且,我還記著他欺負小宮女和冷宮妃子的事呢。
人做錯事就該受到懲罰。
我拍了拍他滿是橫肉的臉,笑道:「林公公,我說過給你藥,卻沒說過給你多少吧?不如你再好好體會一下萬蟻噬心的滋味如何?」
林公公愣了愣,回憶起那種讓人生不如死的感受,瞬間崩潰了,目眥欲裂地抬起手朝我伸了過來。
可惜,我還未來得及辨別他想襲擊哪裡,他就被我帶來的人控制住了。
我不再與林公公廢話,命人將他關入水牢,永遠不得放出,轉身走進了父皇的房間。
18
與我想像中的場景差不多。
父皇躺在地上劇烈抽搐著,嘴角流著白沫,脖子和額頭青筋暴起,看上去可怖又可憐。
他快死了,說話都只剩氣音。
「你是女子……為什麼殺我?」
他篤定我身為女子,不是因為皇位殺他。
但他想錯了,我需要權力。
從穿越到這裡的第一天起,我就清楚地知道,只有站在最高處,才不會被欺負,才能保護想保護的人。
就算不是為了皇位,死去的皇后和穿越者們,還有數不盡的無辜百姓和大臣們,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理由。
不過,即使把這些告訴父皇,他也不會認錯的。
我思忖了片刻,微笑道:「父皇,我是穿越者啊。」
父皇聞言瞪大了眼睛,老樹皮似的皮膚漲得通紅,喉嚨中發出了尖銳又破碎的音節。
我靠近聽了聽,他斷斷續續說的是:
「你報復我……可我是一國之主!生殺予奪本就由我做主,而你們這樣的穿越者,擅自用著別人的身體,竊取別人的人生……難道是什麼好人嗎?你們該死,朕不過是在替天行道罷了!」
他至死都在替自己開脫。
我站在陰影處,居高臨下地用無數次他看向旁人如看螻蟻般的眼神,譏諷道:「可是父皇, 你有選擇,我們卻沒有。」
他帶著對我的無盡恨意,死不瞑目。
靖元二十年。
我隱瞞了雲妃的孩子六指, 推他登上了皇位。
母妃成為太后, 垂簾聽政。
我隨後協同母妃,手段鐵血地收拾了一大批奸佞, 得一眾清流鼎力支持,時局才漸漸穩定下來。
19
安平臨走時,給我留了一封信。
她從小就不愛練字,那麼多年過去了,她軟綿無力的臭字還是那麼好認。
【親親吾妹,我知道你是個小廢物,姐姐自認為比你有本事, 所以大滄這龍潭虎穴, 我就替你去探探了。
【你別誤會, 你的廢物只是和我相比罷了,和其他人放一起, 你還是很厲害的。
【姐姐此去, 心中雖有豪情壯志,卻也難免忐忑不安,不過我相信我自己, 更相信你會來接我回家的。(不論我生死版)
【我兩世都生在南方, 一直憧憬著看一場大雪, 如果來接我的話, 找個下雪日子吧。
【你的姐姐安平留筆。】
20
姐姐離開的第六個月,梨花盛放。
一陣暖風拂過, 潔白的花瓣飄落, 宛若下雪。
我拿上她留下準備好的,和大滄談判的邊境貿易計畫, 迫不及待地帶上侍衛騎馬出了宮。
梨花雪亦是雪。
我現在就要去接姐姐回家。
21
母妃從前是高中的歷史老師, 一直擔任班主任, 她用管理學生的那一套管理著大臣, 效果竟然出奇地好。
可隨著國力越來越強盛,她卻待不住了。
因為,她做夢都想去找沈昭。
尋人的告示貼出去已三年,她難免著急,不想再寄希望於別人。
母妃半輩子沒有離開過皇宮, 但她卻什麼都不怕, 隨便找個理由裝病, 就獨自一人遊歷四方找人去了。
阿芙蓉害己又害人。
雲妃的孩子三歲時,群臣們不僅發現了他六指的秘密,還發現了他天生沒有生育能力。
靖朝的希望落在了我和安平身上。
安平在大滄幾次險些喪命, 如今把享受看得比什麼都重要, 她一點也不想承擔責任。
於是, 我獨攬大權,當上了護國長公主,安平心滿意足地做起了我背後的女人。
多年之後, 母妃垂垂老矣。
她在睡夢中安靜地離開了,只是終其一生沒能再找到她的沈昭。
那個雖是啞巴,對她的愛卻震耳欲聾的少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