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谢怀洲成婚后,我与他仅见过三面。
第一面,成婚当夜,他方挑下我的盖头便领命出征。
第二面,他风尘仆仆赶回京都,将尚在襁褓的孩童交付于我,珍重道:
「珍儿是我儿,劳烦夫人替我照看她,谢某感激不尽。」
话毕,他翻身上马,一刻未歇赶回边关。
第三面,边关大捷,他领着谢家军凯旋。
身旁,还带着位娇俏女子。
他们说,她便是珍儿的娘亲。
-
边关大捷,谢怀洲领着谢家军今日凯旋。
婆母因染了风寒不便下地。
便由我领着众人在将军府门前迎。
三岁的珍儿方学会说话,在乳娘怀中笑得甜甜的,口中含混不清地喃喃着:「爹爹回来了……」
前头的嘈杂声愈来愈近。
坐于高头大马上的男子眉眼深邃,面容冷峻。
除却一身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一如当年的谢怀洲。
四目相对。
只见他微抿的薄唇稍稍弯起些弧度,朝我颔首。
我一时有些出神。
流萤在一旁轻轻唤我:「夫人。」
我回过神,迎上去。
然,还不及迈步,一旁的小轿中下来一女子。
女子身着豆绿色罗裙,绾着妇人发髻。
她小跑着到谢怀洲身旁。
似是周遭人太多了,有些害怕,她往他身后躲了躲。
谢怀洲感受到她的情绪,回头轻声安抚着她。
我心沉了沉,艰难维持着体面的笑容继续上前。
「将军,接风宴已在前厅备好。」
谢怀洲视线回到我身上,轻轻颔首:「辛苦。」
一众人入了府。 -
待到日落,接风宴结束。
我得了空闲,去了一趟婆母院里。
她自谢怀洲出征后,身子骨便弱起来,常常染了风寒,十天半月都不见好。
到婆母院里时,正巧撞见那绿衣女子。
听士兵说,她名叫阿颜,是个哑女。
见我来了,她唇角浅弯朝我行了一礼。
她方想抬手比划,突地发现我不懂手语,尴尬地将手放下。
我道:「阿颜姑娘,我看得懂形语。」
我自幼跟着祖父长大,祖父是名大夫。
他出门为人看病时,常带着我。
一次,遇到的病人一家都口不能言,不知晓具体症状,祖父无从下药。
是以,祖父去学了ťųₜ形语。
那时觉得有趣,我也学了下来。
阿颜闻言欣喜地抬手开始比划。
她说,感谢我这些年对珍儿的照顾。
我一怔。
看来今日士兵口中的话是真的。
阿颜,是珍儿的娘亲。 -
我垂眼,压下心中的躁郁,再抬眼想说些什么时,婆母的房门被推开了。
换上玄色常服的谢怀洲从里头出来。
见到我,他视线顿了顿,似是要说些什么。
我思绪纷乱,只朝他匆匆行了一礼便朝里走去。
婆母躺在榻上,见我来了,苍白的脸色闪过一丝欣喜,扬声叫住正要离去的谢怀洲。
她声量陡然提高,身子一时受不住,止不住地咳起来。
我忙扶她起来喝水。
待缓过来后,婆母带着笑,视线在我与谢怀洲二人身上逡巡。
半晌,她唇角笑意越来越深,眼眶却湿了。
她拉过我的手,又拉过谢怀洲的手。
「好孩子。」
「怀洲,这些年多亏有阿芷在,我这半截身子进棺材的老婆子才能活到现在。」
「当初我就不该反对这门亲事,好在你祖父拦着我,我才不至于酿成大错啊……」 -
我家世代从医,居于药医谷中,鲜少与外人来往。
两家祖父年轻时因缘结识,互视对方为知己。
我与谢怀洲的亲事便是二老醉酒时,定下的娃娃亲。
五年前,婆母得知此事坚决不同意我入门。
一是门不当户不对,二是,她当时已有心仪的儿媳人选。
谢家祖父当时已缠绵病榻,只想在离世前亲眼看孙儿与其亲选的孙媳成婚。
婆母反抗无门,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迎我入门。
却不想,成婚当夜,边关大乱。
一封圣旨让谢怀洲在新婚夜便领兵出征。
彼时正是凛冬,粮草衣物在半途被匪贼截去。
将士们没有粮草衣物,无法过冬。
几乎所有人都认定这是一场必败的战役。
百姓皆道谢怀洲是去赴死的。
恰逢谢家祖父去世,将军府中没了主心骨。
曾与婆母有过节的京中贵妇递来拜访的帖子,一个个欲登门看笑话。
她气急攻心昏了过去,在榻上一连躺了数日。
还未来得及适应,我第二日便接手了管家事宜。
婆母痛哭:「怀洲,那些日子连门口路过的狗都想上来踩我们娘俩几脚,你不知我与阿芷是如何熬过来的……」
谢怀洲冷硬的Ťṻₑ面庞柔和了些,他温声道:「母亲,儿子会为你们讨回公道。」
婆母摇头,将我与谢怀洲的手放在一起:「从前是为娘为人太过跋扈高调,是以寥落时,一个个都等着看我们的笑话。」
「娘现在,只希望你们夫妻二人好好的。」
婆母将我的手搭在了谢怀洲上方。
男子手背温热,因常年习武,带着些粗粝之感。
我手心泛痒,沉默着把手收回。
谢怀洲侧目,视线向我投来。
我抿唇道:「母亲,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我朝向谢怀洲:「将军,我先走一步。」
说完,我转身要走。
「慢着。」
婆母看向谢怀洲:「你们夫妻二人一同回去吧。」
「五年前你们当夜还未圆房,怀洲便出征了,今日正好补回来。」
我闻言眼睫一颤。
身旁的谢怀洲,脚步也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出了房门,门前方才还在的阿颜已不见了踪影。
我与谢怀洲并肩行在小道上。
月色拉长他本就修长的身影。
经过荷花池时,粼粼的碎光将他铺了满身。
我不自觉慢下脚步,落在了他身后。
十年Ŧùₕ前在药医谷中,亦是如此。
我一时贪玩出了谷,待天黑时,竟寻不到回去的路。
方习武完的他遇见哭得眼睛通红的我,许久才从香囊中寻出一块蜜饯递给我。
谢怀洲自小便寡言,他见我不哭了,才问道:「你是薛芷?」
我点头如捣蒜:「嗯。」
见我应声,他背过身,在我面前蹲下:「上来,我背你回家。」
少年墨发用系带高束,发丝听话地垂落在其宽阔的脊背上。
借着月色,我看清了他腰间剑鞘上刻的名字,「怀洲」。
我想起那个常来谷中,笑眯眯带蜜饯给我吃的谢家祖父。
他说他家孙儿谢怀洲自小便不爱说话,寡言得很。
一路上,诚如谢家祖父所说,少年一言不发,只垂着眼赶路。
只记得那日走了很长的路,从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走到有粼粼碎光的湖面。
我望着他的侧脸看了许久。
挺鼻薄唇,眉眼低垂,冷清又疏离。
好看得夺人心魄的同时,缓缓抚平我内心的恐慌。
5.
许是察觉到我落后于他了。
谢怀洲停住脚步,朝我走来,带着些歉意:
「平常在军营中习惯了,走路不自觉快了些。」
我望向荷花池面。
已是夏日,池面已立了许多愈开的花苞。
「怎么了?」
谢怀洲垂眼看着我,锋利的眉眼在月色衬托下,多了些柔软的弧度。
我按捺不住开了口:「阿颜姑娘她……」
「她是珍儿的娘亲,对吗?」
谢怀洲没有犹疑:「是。」
我紧了紧袖袍下的帕子。
三年前,他未有丝毫预兆便风尘仆仆护送珍儿回来时,我就应该明白的。
我与谢怀洲只是因祖辈的约定才会有夫妻之名。
他会有心仪的女子,那女子可以是任何人。
我早该知道的。
可真听他说出口时,我心口仍是酸得喘不过气。
察觉到面前男子抬手朝我伸来,我下意识后退一步。
「母亲方才所说的圆房之事,将军不必当真,我会与母亲解释。」
我紧攥手心,逼着自己冷静地将话说完:「至于珍儿,她如今尚在我院中熟睡。」
「你与阿颜姑娘若想见她,我明日可将她送至你们院中。」
话毕,我垂眼掠过他朝前走去。
我走得很快,未过多久便到了院中。 -
下人们都退了出去。
我来到珍儿的卧房。
小丫头睡觉很不老实,热得将被褥踢到了一旁。
我替她盖好被褥,伸手轻轻摩挲她的小脸。
她察觉到动静,睡眼惺忪地嘟嚷了几声。
我心中软了软。
三年前,谢怀洲将珍儿交付于我时,语气珍重:「珍儿是我儿,劳烦夫人替我照看她,谢某感激不尽。」
那时,我被突如其来的孩子惊得乱了手脚。
却在抬眼看到谢怀洲眼中信任的眼神时,心中莫名安定下来。
他回来得急,就连走得也匆忙。
许是跟着一路颠簸了许久,珍儿夜里便起了高热。
时常退下去了,半夜又起。
我夜半时常惊醒,为她把脉,熬药。
待她彻底好全时,已过了半月。
半月后,我才有心思静下来思考。
谢怀洲并未与我说过,珍儿的母亲是谁。
那时,我不是没想过,珍儿或许是某个士兵的孩子。
可今日,接风宴上,谢怀洲与阿颜几乎寸步不离。
一切的自欺欺人皆成了泡影。
7.
第二日,我起时,流萤与我说阿颜在外等候。
我快速洗漱好来到外室。
阿颜看上去有些坐立难安。
见我来了,她忙起身比划。
「珍儿,我想见珍儿。」
我吩咐乳娘将珍儿抱来。
小丫头刚睡醒,小小一只蜷在乳娘怀中。
阿颜小心翼翼地凑上前去瞧她。
半晌,她安定下来,笑着朝我比划。
「我能抱抱她吗?」
我无奈地笑:「你是珍儿的娘亲,当然可以。」
阿颜再次小心地接过珍儿。
不料,本还安静的珍儿被阿颜抱住后立刻开始大哭起来。
她嘴中不停嘟囔着:「娘亲……」
阿颜呜咽地哄着她。
我在一旁看着着急,拿起桌上的拨浪鼓逗她。
门口出现一道急匆匆的男子身影。
谢怀洲似是方下朝便往这边赶,身上仍穿着绯色朝服。
阿颜见他来了,忙将珍儿放入他怀中。
奇的是,就这么一放,珍儿的哭声便止住了。
她破涕为笑唤着:「爹爹。」
谢怀洲唇角含笑,轻声应下。
他从袖袍中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包蜜饯:
「看爹爹给我们珍儿带了什么?」
珍儿咯咯ƭùₘ笑着说要吃。
阿颜抬手比划着什么。
母女二人皆看着谢怀洲。
而谢怀洲的眼里,亦只有她们二人。
在他们身后。
我缓缓放下手中的拨浪鼓。
谢怀洲今日如此急切地赶来,大抵是忧心阿颜和珍儿在我这受了委屈吧。
心头一时间多了些无所适从的酸涩。
薛芷啊薛芷,明明昨日你就有预料过今日这场景。
明明你心中早有准备,可为何真到了此时又这般无法释怀?
8.
夜里,屋外下起小雨。
我屏退下人,一人在屋中想了许久。
夜雨声声,冗长的静默过后,我起身来到柜旁。
在厚厚一叠誊抄的佛经下,我寻到藏在最里头的小匣子。
匣子中装着我与谢怀洲的婚书。
五年前,由于谢家祖父病危,一场婚事来得匆忙。
彼时,我随祖父在药医谷中为前来求医的百姓诊病。
熬药时,倏忽间得知我与谢怀洲即将成婚的消息,一时不稳打翻了药罐子。
祖父鲜少与我提及谢家,更是从未说过我与谢怀洲有婚约之事。
谢怀洲在京中能担「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之称赞,不知是多少京中贵女的梦中之人。
他之于我,不过妄念。
我也从未奢望过会有今日。
见我情绪如此激动,祖父将我唤去房中。
先是与我说了谢怀洲的为人,又与我阐明了嫁入谢家后的利弊。
最后,祖父语重心长地问我是否愿意嫁入谢家。
若不愿,他即刻便去回绝此婚事。
那时,祖父不知我的闺阁心事。
亦不知,那藏在房中书案层层宣纸下的手札,写满了我的少女情思。
我又怎会不愿嫁?
婚事定下后,不日便要成婚。
由于婚前男女双方不能见面,这婚书是由双方祖父代为签订的。
当下,我抚过婚书上的「良缘遂缔」四字,眼眶湿热。
我垂眼苦笑。
妄念终究是妄念,怎会就成了真?
9.
三日后。
用过早膳,我照例去一趟婆母院里替她把脉。
流萤替我梳妆时,脸色悻悻,与平常欢脱爱笑的样子判若两人。
我拉住她的手:「可是有什么心事?」
流萤撇了撇嘴,低声道:「府中侍女好爱说闲话。」
她一说,我便了然了。
这些年我管理将军府,自是知晓下人们的性子的。
至于说了什么闲话。
无非是与我和阿颜有关。
如今府中上下皆知阿颜是珍儿的生母,那阿颜以正式的仪制入门将军府是迟早的事。
这些,我早已想好,也早有准备。
见流萤这副模样,我禁不住笑道:「她们说她们的,你愁什么?」
流萤摇头,闷声道:「五年了,将军怎么就是看不到夫人的好?」
我笑道:「流萤,世间情爱并非都是有缘由的,是以,并非我好,他便要喜欢我。」
流萤听得糊里糊涂,仍是一副为我难过的眼神。
我揉了揉她的脸,缓声道:「放心,你夫人我已经想通啦。」
世事如棋,局局新。
我与其在此日生怨怼,不如放手。
天地广阔,我也不是非在这将军府不可。
10.
婆母的风寒好了许多。
见我来了,她强打起精气神与我说了许多话。
许是谢怀洲有意叮嘱,加之她这段时日缠绵病榻,久未出门。
此刻,她仍不知珍儿生母来了的事。
见她说乏了,我扶她躺下。
「虽是入夏了,母亲可不能贪凉,衣裳穿少了。」
婆母笑着阖上眼:「知道了,为娘又不是三岁孩童。」
和她身前的侍女就婆母的身子叮嘱几句后,我离开了。
恰逢辰时末,谢怀洲下朝快回来了。
我知晓他下朝后会去书房,便转道朝书房走去。
书房是重地,我不好独自入内。
便寻了个离书房近的凉亭坐下。
我接过流萤手中的鱼食,瞧着池中的鲤鱼出神。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
我见到了谢怀洲。
男子长身玉立,行走间,任由夏日的风带起袍角翻飞。
听流萤说,他最近很忙。
边关大捷,圣上龙颜大悦,问他要何奖赏。
他什么都没要,只道此番得胜全赖陛下洪福,将士齐心。
圣上听后颇为动容,常召他去勤政殿议事。
见他入了书房,我紧随其后。
敲了两声门,我推门而入。
谢怀洲抬眼望来,见是我,眉梢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夫人。」
男子的声音低沉醇厚,猝不及防传入我耳中。
我心中微动。
这是他第二次唤我「夫人」。
应该也是最后一次了。
我打开食盒,取出其中的莲子羹递与他。
「天气炎热,你午时还要去军营,我嘱咐小厨房炖了去火的药膳,可喝了再去。」
说罢,我呼出口气。
「夫君。」
这是我第一次唤他夫君,却也是最后一次。
谢怀洲眼睫颤了颤,持着汤匙的手一顿。
我对上他的视线,缓声道:「我们和离吧。」
我与他的婚事,起初就并非出自你情我愿。
我从前小看了自己的贪心。
认为只要能伴着他便好。
可事实却没能如意。
我仍是,不愿成为那多余之人。
室内寂静。
我从未觉得时间如此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在冗长的沉默后。
谢怀洲开了口:「好。」
许是方喝了莲子羹,他嗓音有些哑:「这些年,辛苦你。」
得到回应的一刻,我心中一块大石落下,像是完成了件大事。
拿出袖袍下的和离书,我放在书案上。
「和离书我已拟好。」
「明日我便会离府,此事母亲尚不知晓,待她风寒好全后,烦请将军与她说明。」
说罢,我转身离了书房。
11.
翌日一早,我独自一人坐上去往药医谷的马车。
出了京城后,山路颠簸,车夫放慢了些速度。
行了没多久,身后传来一声叫唤。
「薛姑娘留步!」
我叫停马车,掀帘朝后看去。
只见一宫中内侍模样的人骑在马上,奋力朝这追来。
我连忙下了马车。
追上来的内侍翻身下马:「薛姑娘,陛下有旨。」
我一怔,跪下接旨。
内侍展开明黄圣旨,宣读:「薛氏薛芷,念其贤良聪慧,勤勉柔顺……」
「朕感念其德,特封县主,赐封号惠敏,食邑八百户。」
待其宣读完,我心中疑窦重重。
内侍看出了我的疑惑,道:「五年前,谢将军新婚夜便领兵出征,好在有薛姑娘稳定后方,将军方能安定下来再立下这赫赫战功,这些陛下都是看在眼里的。」
我行礼接下圣旨:「薛芷接旨,谢陛下恩典。」
内侍望了望四周一重又一重的山,笑道:
「今后山高水远,望县主珍重。」
12.
到药医谷时,谷中不似五年前热闹。
一片寂静,唯有偶尔的鸟叫虫鸣。
祖父躺在凉椅中,手中持着蒲扇,阖眼休憩。
日头洒落在他周身,只见他鬓边银丝较我出嫁前又多了些。
似有所感一般,他睁眼与我相视。
下一刻便朗声笑道:「芷丫头可算回家了,今日回来晚了,可没有蜜饯吃了。」
此情此景,就如幼时一般。
我只是下山后因贪玩误了时辰,回家后,撒娇耍赖与祖父讨要蜜饯吃。
我霎时热泪盈眶,哽咽道:「祖父。」
祖父摇着蒲扇阖上眼:「哭什么,祖父又不是不给你买蜜饯了。」
我擦了泪,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蒲扇,笑道:
「祖父还说我呢,孙女这回下山钓了几条新鲜的鲤鱼回来,等会制成鱼肉羹,祖父可不许贪嘴!」
小老头笑得摇头:「这嘴是愈发利了。」
13.
祖父年纪大了,有时面对上门求医的病患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是以,在我走后的的五年,踏足药医谷的百姓愈发少。
如今我回来了,如从前一般。
他负责把脉,我则负责抓药。
偶有上门的病患待疑难杂症痊愈后,又将此事告知亲朋。
一年后,药医谷便恢复了从前的热闹。
祖父医者仁心,看着患病的百姓一个个痊愈,精气神也愈发好起来。
闲下来时,我陪着他下棋,或领着他去湖边钓鱼。
日子漫长平淡,却不乏趣味。
一日夜里,屋外雨打芭蕉,淋淋如注。
我这才惊觉,又是一年夏。
正要阖眼入睡时,猛风破开窗棂。
我起身想将窗棂复位,恰巧一声惊雷响起。
白光乍现,漆黑的天地突地清晰了一瞬。
窗外,躺在地上的男子胸口中箭,昏迷不醒。
我见状心一惊。
犹豫了一瞬,我走了出去。
14.
为男子治伤时,我认出他是谢怀洲的下属顾安。
他身受重伤,必定是有人行刺。
我担心刺客会寻到此处,便在与药医谷相反的方向丢下许多染血的布条。
三日后,他才醒转。
他说,那日他奉谢怀洲之命将北地战报传回京中。
途中遇刺,躲藏间便到了药医谷。
三月前,我从来药医谷诊病的百姓口中得知,北地匈奴来犯,谢怀洲再次领兵出征。
我问:「如今北地形势如何?」
顾安面色仓惶:「两月前,北地突发时疫,许多百姓与士兵感染后不出三日便病故。」
「一月前便有信使将此情传至京中,但始终不见朝中派来医师,信使更是有去无回。」
「此番我奉命回京却遇刺,定是有人特意阻拦。」
「可如今北地百姓与士兵性命危在旦夕……」
说到此处,他像是想起什么,挣扎着下榻朝我跪下。
「求县主赴北地救我大周百姓!」
他不断朝我磕头:「县主,匈奴此番来势汹汹,可兄弟们性命垂危,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北地百姓们就算捱过时疫,也无法在匈奴手下存活啊!」
眼见他还有继续磕的架势,我连忙将他扶起。
「你伤口还未痊愈,莫要拉扯到了。」
我叹了口气:「我随你去,只是此行凶险,你待我与祖父说明。」
15.
祖父并不同意我前往北地。
他为此将自己关在屋中,一日都未理我。
时间紧急,我与北地百姓皆等不起。
我在祖父门前守了一个时辰,他心疼我,没好气地开了门让我进去。
进去后,我朝他跪下:「阿芷知晓祖父在想什么,当初娘亲与爹爹便是死在那战场上,祖父是怕我步了他们的后尘。」
我泪盈于睫:「祖父,阿芷也怕……」
「可阿芷还是想去。」
「时疫难以捉摸,战场上更是刀枪无眼,阿芷无法保证自己能平安回来。」
「但阿芷保证,自己一定会努力,努力地让自己活下来。」
祖父拄着拐杖跺地,落泪道:「你这丫头与你父亲一样倔!」
我知祖父这是同意了。
是以,我俯身朝他磕了三个头:「阿芷此行不知何时能归家,祖父必定珍重。」
16.
我与顾安第二日便启程了。
策马加急,半月才到。
到达军营时,只见许多士兵躺在担架上,面容消瘦潮红,嘴唇干燥起皮,咳嗽声更是绵延不断。
顾安领我去见了谢怀洲。
帘帐掀开时,书案前的男子恰巧抬眼看来。
他消瘦许多,薄唇边长起青黑的胡茬,像是几夜未阖眼。
见到我,他愣怔一瞬,而后面色严峻,扬声朝顾安道:「送她回去!」
顾安手足无措,乞求似的看向我。
我朝他投去安抚的眼神:「你先出去吧。」
闻言,他如临大赦,迅速跑了出去。
我上前在谢怀洲面前站定:「你忘了我也是名大夫?」
谢怀洲蹙眉:「战场上……」
「你想说战场上刀枪无眼是吗?」
我打断他:「我怎会不知?可我还是来了。」
「此番顾安回京遇刺,北地的消息根本无法传至京中。」
「谢怀洲,如今只有我能解决时疫,你命顾安将我送回去,是想将谢家军,将北地百姓乃至大周百姓至于危难之地?」
我认识的谢怀洲不会不顾百姓性命。
他是将军,是保家卫国,甚至可以为此牺牲自己的将军。
谢怀洲闭了闭眼,半晌道:「匈奴性情残暴。」
「那便等他们攻来再说。」
我道:「谢怀洲,我信你。只要将士们健康,这仗必能打赢。」
「你也信我,好不好?」
信我能治好时疫。
谢怀洲眼尾泛红,定定望着我。
良久,他哑声道:「好。」
「我会命人保护你。」
17.
我在军营中住了下来。
发时疫的第一时间,谢怀洲便将染病的士兵安置在了军营另一侧。
是以,患病的士兵不至于太多。
白日里,我将带来的艾叶分发给士兵们烟熏,再于每个营帐中洒上石灰水。
病患多于夜间症状加重,有些症状不止于高热不退与恶寒,少数生了皮疹。
夜里,我翻遍医书,将配出来的药拿去煎熬,再让患病士兵服下。
三日后,研制出的方子有了效果。
谢怀洲安排专人负责大批量熬药。
又过了三日,患病士兵们的病情稳定下来,几近痊愈。
眼见时疫治好,谢怀洲为重振军心,在第八日夜里办了一场篝火晚会。
为防止匈奴突袭,士兵们不能饮酒,便以水代酒。
尽兴时,他们唱起京中的童谣。
士兵们想家了。
为将士兵们从悲伤的氛围中拉出来,顾安起哄让谢怀洲唱歌。
谢怀洲在士兵们面前向来严肃,难得有随和的时候。
士兵们兴致冲冲跟着起哄。
人群中的谢怀洲唇角微弯,抬手摸了摸脖子。
有士兵见状,喊道:「将军不唱,那便请将军夫人唱吧!」
说罢,一群人齐齐看向我。
见视线齐聚在身上,我一时忘了反驳他们口中的「将军夫人」,只急急摆手:
「我自小便五音不全。」
士兵们不听,只一味地起哄。
我求救似的看向谢怀洲。
他看起来似乎有点开心,唇角小弧度地弯起。
我脸颊泛红,无声对他道:「帮帮我。」
他眼角眉梢也染上笑意,叫停士兵:「那便由我献丑吧。」
话落,他便唱了起来。
是首耳熟能详的军中战歌。
我当他说献丑只是谦虚而已,未成想竟是真的。
他的曲音从未在过调上。
士兵们听了笑作一团。
谢怀洲竟比我还五音不全。
我也跟着笑,到后来笑岔了气。
唱到最后,谢怀洲看向我。
他眸子清亮,月辉映衬下泛着光,比天Ţúⁿ上的星子还亮。
我有一刹失了神,可下一刻便清醒过来。
我与他,早已和离。
18.
来到军营的第十日,将士们整装待发,起了兵。
两月前,匈奴便因兵力不支节节败退。
若不是突发的时疫,谢家军本该早就大捷而归。
是以,这场仗打得毫无悬念。
半月后,谢家军大败匈奴,将其从北地彻底驱逐了出去。
两日后,谢家军返京。
返程路上,谢怀洲不知从哪弄来了一辆马车,硬是将我塞了进去。
返京的路行了一月。
待抵达京中,已来到一地落叶的清秋。
我并未随着大军入京,而是转道回了药医谷。
日子又回到从前的宁静。
我心知,往后我与谢怀洲大抵再不会有交集。
可半月后,一道圣旨传来药医谷。
圣上得知我治疗时疫有功,赏赐了黄金千两与许多珍稀药材。
宣旨的内侍将我请上马车:「县主,陛下口谕让您进宫一趟。」
19.
上马车前,我问面前的内侍:「公公,从前我在将军府受过黄公公的提点,如今许久未见,不知他可还安好?」
内侍道:「县主怕是记错了,宫中没有姓黄的公公。」
他笑着催促:「眼见着天要黑了,县主还是早早入宫,奴才还赶着交差。」
我应声上了马车:「有劳公公。」
马车驶入京中,我掀帘朝外看,察觉到马车并不是往宫中行驶时,心沉了沉。
这内侍果然在撒谎。
我朝外喊道:「公公,我方才有张帕子从窗中飘出去了,劳烦公公停车替我拾回。」
马车停下。
我趁此时掏出袖中匕首猛然朝帘外之人刺去。
一声闷哼响起,我跳车朝相反方向逃去。
身后有人道:「她逃了,快追!」
我快步穿入一旁的巷子中,可下一刻便迎面跑来一群黑衣人。
正要转身时,身后一道大力箍住我的脖颈,紧接着口鼻被帕子捂住。
我挣扎不过,昏了过去。
20.
再睁眼,是在一间昏暗的房中。
身旁传来呜咽的叫声,我这才发觉旁边有人。
日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洒落进来。
借着微弱的光线,我认出那是阿颜。
我与她皆被捆住了手脚。
她眼中满是惊恐,呜咽着似乎想与我说什么。
奈何手脚被束缚。
如今见到阿颜,我心中明晰了些。
这帮歹徒是冲着谢怀洲来的。
许是想拿我与阿颜胁迫谢怀洲,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我朝阿颜靠近了些,温声安抚道:「目前来看,我们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如今紧要的是保存体力,寻找逃跑的时机。」
阿颜闻言松懈下来,靠在我肩头睡了过去。
我盯着窗棂出神。
这件事或许与顾安遇刺有所关联。
可放眼京中,会是谁想要大周在战中失利呢?
不知过了多久,我也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与阿颜皆被转移至了马车中。
四周寂静,唯有车轮滚动的声音。
似乎已经夜深。
阿颜醒转,与我相依,挽住我手臂的手有些颤抖。
显然是怕极了。
一刻钟后,马车停下。
两名侍卫模样的人将我与阿颜押了下去。
下车后,四周火光刺眼。
待眼前清晰后,我看见了对面十丈远,身披铠甲的谢怀洲。
他面容隐在晦暗中,看不清神情。
在他身后,站着整装待发的谢家军。
「谢将军,本王想与你做个交易。」
我朝声源看去。
说话的男子是当朝恒王,我曾于宫宴上见过。
他挥着折扇,缓步朝我与阿颜走来。
「这二位姑娘,本王也不知哪位才是将军心尖上的人,便都抓来了。」
他眼中满是兴味,提着折扇挑起我的下巴,笑得意味不明: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谢将军也不例外。」
恒王转身,装模做样地笑道:
「今夜你归顺于本王,待事成后,这美人还你,本王更是能予你谢家百年荣华。」
「谢将军,这买卖稳赚不赔你是清楚的。」
说着,他朝身旁侍卫使了个眼色。
侍卫会意,将剑横亘在了我与阿颜的颈前。
恒王自衬拿到了谢怀洲的软肋,威胁道:「谢将军,时不待人,这天可马上就亮了。」
对面的谢家军举起了火把。
我看向谢怀洲。
他唇角绷直,像是在隐忍着,手边是蓄势的箭弩。
我心中分析形势。
我与阿颜既被作为筹码,恒王便不会随意杀伐。
此刻,时间仿佛被拉长。
我闭了闭眼,只能赌一把。
挣开在车上用簪子划开的绳索,我从袖中摸出能致人失明的药粉,顷刻朝后洒去。
「谢怀洲!」我厉声喊道。
身后侍卫霎时眼前模糊,挥着刀毫无章法地砍。
我护着阿颜倒地朝一旁滚去。
无数的箭矢应时破空袭来。
混乱中,恒王粗声吼道:「抓住她们!」
21.
近身的侍卫快速朝我们跑来。
我咬牙忍着手臂传来的阵痛,将剩余的药粉挥去。
谢家军得令冲了过来,与恒王的人交战。
场面混乱,恒王自顾不ƭũ¹暇,拉着两名侍卫在身前护着。
谢怀洲策马而来。
见到我臂上的伤口时,他眼神暗了暗。
他翻身下马,让我与阿颜上马,安排士兵将我们护送回对面。
待安全来到对面,下马后,我才发觉身旁的阿颜状态不对劲。
明明已经脱离危险。
她却惊恐地看着前方,双手放在胸前成自护的状态,不断摇头落泪。
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事物。
我脑中突地闪过一个念头。
上前喂她服下镇定的药丸,我扶稳缓缓陷入昏睡的她。
22.
没了胁迫,谢怀洲很快便平息了这场动乱。
恒王灰头土脸下了狱。
听顾安说,当初北地时疫便是恒王使人搞的鬼。
他与匈奴首领私下来信,达成交易。
若他成功助匈奴打了胜仗,匈奴会按约助他夺得皇位。
可他百密一疏,没能如愿。
谢家军班师回朝后,眼见此事要查到他头上,便一鼓作气决心要反。
圣上下旨召我们一行人入宫。
阿颜因昏睡被送回了将军府。
我坐在马车上,如今闲下来,又感到被刀砍到的手臂生疼。
只是稍稍一扯动,我便痛得不自主落泪。
今日身上未携带止血的药粉,我伸手正打算从裙裾扯下一块布包扎时。
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手掀开了车帘。
谢怀洲走了上来。
我抬眼,恰巧撞进他一双深邃的眸子中。
他视线移向我手臂的伤口处,眉心微蹙。
「是不是很疼?」
男子身形高大,一进来便使车中看着逼仄了不少。
我有些不自然地与他对视:「挺疼的。」
谢怀洲拿着一瓶伤药,坐得离我近了些。
他轻缓地拉过我的手臂,将药洒落在伤口上。
伤口与药相作用。
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又落下几滴泪。
谢怀洲温声道:「马上便好。」
他朝伤口处吹了吹,撕下一块布料,垂眼仔细包扎起来。
臂上传来温热的触感,酥酥麻麻到了心口。
我目光移至他身上。
他做什么都是好看的,仅是上药,包扎这样简单的动作,姿仪也是那么好。
我心跳得厉害。
仿佛回到那段写尽闺阁情思的少女时期。
时至今日,我还是会为他的一举一动所牵绊。
想到这,我垂眼苦笑。
见他包扎好了,我收回手臂。
车中静了下来。
我问道:「阿颜方才状态反常,可是因为曾经受过什么刺激?」
谢怀洲望向我,缓声解释道:「她本是厨娘,在边关时,曾不慎被敌军掳去,数日后才被救回。」
「没人知道她在那时经历了什么。」
所以,阿颜才会怕生,才会在面对危险时如此害怕。
马车驶入宫中。
车停时,谢怀洲率先走了出去。
我紧跟其后,正要顺着台阶而下时,谢怀洲朝我伸手。
我愣了愣,道:「多谢,我自己下便好。」
谢怀洲闻言神色如常,收回了手。
23.
到了勤政殿,圣上知晓恒王之事,痛心疾首。
因情绪起伏太大,未过多久便挥退我们歇下了。
倒是皇后,见我们一行要走了,唤来宫女叫住我们。
她将我与谢怀洲请去了坤宁宫。
赐座后,皇后在上首笑而不语,只看了看我后,又看了看谢怀洲。
半晌,她叹道:「真是一对妙人儿。」
「两年前,本宫得知你们二人和离时,惋惜了许久。」
皇后面露喜色:「今日又看到你们二人相携,本宫甚是欣慰。」
我疑惑地看向谢怀洲。
感受到我的视线,谢怀洲扬了扬眉梢,微微摇头。
下一刻。
皇后起身,大手一挥:「恰巧你们都在,本宫今日就为你们二人赐婚!」
我一惊,一时忘了分寸,扬声道:「娘娘,不可!」
皇后望向我:「为何不可?」
谢怀洲心仪的女子是阿颜,并非是我。
这些,我五年前便已想清楚,所以才会递出那和离书。
今日若是赐婚,不就又回到了从前?
皇后还在等着我的回答。
这确是事实,但却不便搬到明面上来讲。
思前想后,我起身下跪道:「臣女幼时观父亲与母亲恩爱有加,年岁渐长后便十分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感情。」
「这是臣女此生的夙愿,然将军他已有妻,臣女实不想横插二人之间,求娘娘成全。」
皇后点头:「哦……是这样。」
然而,下一刻,她柳眉微蹙看向谢怀洲:
「谢将军,本宫怎不知你已有妻之事啊?」
谢怀洲神情自若道:「娘娘,臣自和离后便再未娶妻纳妾,亦不知此事。」
我错愕望向他。
怎么会?明明两年前便传出过他要迎阿颜入府的消息。
皇后点头:「哦……那便是场误会。」
她再次大手一挥:「误会既已解除,本宫便为你们赐婚!」
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谢怀洲先我一步开了口:「娘娘且慢。」
皇后看他,眯眼道:「哦?你也有要本宫成全的夙愿?」
谢怀洲言辞恳切:「臣方才发觉与阿芷误会良多,恐要先解释清楚才可。」
我怔了怔,误会?
24.
出坤宁宫时,已是晌午。
日头高挂,有些刺眼。
我抬手遮眼睛,待适应后,朝身旁人问道:
「你说的误会,是什么?」
话落。
谢怀洲抬手落在我发顶揉了揉,轻声道:「回府上我与你解释。」
我瞬间愣在原地,红了耳根。
他这是……在做什么呀?
我缓了缓心绪,低声道:「我还要回药医谷。」
谢怀洲顿了顿,道:「母亲与珍儿,都很想你。」
最后也不知怎么,上了回将军府的马车。
到了将军府门口,方下马车,便有人猴子似的蹿到了我面前。
「夫人!」
流萤皱着一张脸可怜兮兮的:
「夫人你可算回来了,当初你一声不吭就走,连我也瞒着,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呜呜。」
我戳了戳她肉嘟嘟的脸,故意板着张脸逗她:「别乱喊,我现在可不是你夫人了。」
流萤急得直跺脚:「夫人!」
「阿芷!」
「阿芷!」
谢母拄着拐杖急急朝我走来。
我忙上前扶住她:「母……伯母,您慢点儿。」
谢母双眸湿润望向我:「好啊,如今母亲都不唤了。」
她拎起拐杖朝谢怀洲砸去:「都怪这个逆子!」
我连忙拦住她:「您身体不好,不要动怒。」
谢怀洲在一旁道:「母亲,阿芷还饿着,您先让她吃午饭。」
谢母朝他冷哼一声,拉着我的手柔声道:「得知你要回来,我特地让厨房烧了你爱吃的菜,快与我来。」
「好。」
从前没见过谢母与谢怀洲这般相处,我没忍住笑着看向他。
哪知甫一看向他,却发现他也正对着我笑。
这是我第一回见他这副样子,贯是冷峻的脸此刻扬着笑,深邃的眸子仿佛藏着一整个春日。
25.
午饭过后,我陪珍儿玩了一会儿。
待她午睡后,我在府中走了走。
与两年前别无二致。
路过鲤鱼池时,我停下。
遥想离开前,我曾从中钓了几条回药医谷。
犹记得那鲤鱼做出的鱼肉羹,味道鲜美可口,祖父吃了赞不绝口。
我心中一动,正要回头唤流萤为我取鱼竿来。
一片阴影便笼罩了下来。
「想钓鱼?」
是谢怀洲。
我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方转身便脚底打滑朝后倒去。
关键时刻,一双大手落在我腰后,将我拉了回去。
可今日这地不知为何如此滑。
下一刻,谢怀洲也脚底打滑。
接着,噗通一声,我与他双双落入池中。
我不会凫水,出于恐惧抱着眼前人不放,几乎要哭出来:
「快……快救我上去,我怕水……」
谢怀洲手紧紧托在我后腰上,朝岸边游去。
过程中,我手臂上的伤口被拉扯到。
待上了岸,我整个人几乎虚脱,倒在谢怀洲怀中。
谢怀洲忙唤来侍女,为我披上干燥的衣物,又抱着我去了房中。
实在是很糟糕的经历。
手臂上的伤口因落水粘连着衣衫,稍稍一动便撕裂般的疼。
我躺在榻上,动也不敢动。
流萤要为我将湿了的衣衫褪下,谢怀洲见状退了出去。
待一切处理完,我感到脑袋昏昏沉沉的。
看样子是伤口发炎了。
我趁昏睡前,拉着流萤说了发热的处理事宜。
26.
昏睡时,我意识迷迷糊糊的。
好似做了个梦。
梦中,我回到与谢怀洲成婚前。
那是他第一次出征打了胜仗。
京城街道上,打马而归的少年意气风发,如日方升。
我站在人群中,静静望着那惊艳了自己一整个少女时期的人。
是下山后「恰巧」路过的军营,是在祖父面前「无意」的提起,是少年凯旋后于人群中「明目张胆」的窥望。
更是见面后的余光千万遍。
额前染上冰凉的触感,我倏地睁眼,对上面前人的视线。
谢怀洲倾身朝我靠近:「感觉可有好些?」
我点头。
他转身准备去倒水。
我伸手拉住他的指尖,小声唤他:「谢怀洲。」
谢怀洲一顿,回身:「可是有哪里不适?」
我摇头,撇了撇嘴道:「你还没与我解释。」
他在榻前坐下,轻声问:「解释什么?」
我道:「你口中的误会。」
谢怀洲笑了。
我抬手捂住脸,闷声道:「你不能这样。」
他问:「哪样?」
我哽咽道:「这样吊着我。」
不上不下,始终不给一个准确的答案。
谢怀洲止了笑。
面上的手被轻轻覆住。
谢怀洲拉过我的手,紧紧握住。
他凑上来:「抱歉,阿芷。」
我皱眉瞪他。
他伸出空余的那只手覆住我的眼睛,而后倾身在手背上落下一吻。
「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
27.
后来,我才知道。
珍儿并不是谢怀洲的孩子。
而是谢家军副将与阿颜的孩子。
那年,在边关。
敌军实力强盛,谢家军实在无法与之抗衡。
谢怀洲不得已棋走险招,佯装败退,在撤退路上利用地形布置陷阱,诱敌深入。
奈何敌军窥破招数,谢怀洲陷入险境。
是副将用自己的命将他换了回来。
彼时,珍儿还未降生。
得知此事的阿颜受了刺激,差点难产。
边关危险重重,他们所有人的性命都处于未知状态。
珍儿是副将唯一的孩子,谢怀洲不敢轻视。
是以,在她出生三日后便亲自将她送回京中。
他将珍儿交给我时,说的那句「珍儿是我儿」并不只是对我所说,而是对将军府所有人乃至圣上所说。
因为,他不知自己此番还能不能回来。
他要给珍儿最大的保障。
谢怀洲匆匆返程,等到边关后才得知。
阿颜独自一人去了一趟埋伏地,恰巧被前来侦擦的敌军掳去。
等被救回来时,便时常情绪失常。
28.
皇后得知我与谢怀洲误会解释清楚了,又又大手一挥为我们赐了婚。
婚期定在下月初一。
不同于七年前的仓促,谢怀洲将每一步都安排得没有纰漏。
我们寻到京中最灵的合婚所写下婚书。
又在情人桥上虔诚落锁。
成婚当夜。
谢怀洲持喜秤挑开了我的盖头。
这回,没有突如其来的圣旨。
男子身着大红喜服,长身玉立,烛火落在他周身。
他含笑看着我,光亮的眸子中亦是我的倒影。
「夫人。」
他倾身靠过来,与我鼻息相交,有酒香气息。
我问他:「醉了吗?」
他埋在我脖颈间笑:「没有。」
凉风透过窗棂吹了进来,将烛火熄灭。
一张泛黄的纸从谢怀洲袖袍中落了下来。
月辉恰如其分地洒落其上。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我认出是我的字迹。
这……是我曾写的手札。
我推开面前男子,问道:「你一直藏着我的手札?」
许是喝了酒,他较平常柔软许多。
听到我的问话,认真点了点头。
我霎时有些羞赧。
也不知他是在何处寻到,又是何时藏在身上的。
我正出神想着,耳垂突地被他咬住。
我一颤,往一旁躲:「谢怀洲,痒……」
他在我颈边轻咬一口,而后看向我:「阿芷,你怎么不唤我夫君。」
听着Ţŭⁿ有些委屈。
他吻了吻我的眼睛,将我带到榻上:「唤我夫君,好不好?」
谢怀洲大手落在我腰间,寻到系带。
繁复的嫁衣被他细致地一一解开。
见我不回应他,他惩罚似的冲撞。
「夫……君。」我分出声音唤道。
男子满意了,拥着我与我额头相抵。
「阿芷……」
他轻喃道:「此心昭昭若明月,千山历行。」
「向你独行。」
番外 谢怀洲
谢怀洲常听祖父提起薛芷。
祖父说,那是个爱吃蜜饯,爱哭爱闹也爱笑的小姑娘。
那日,他第一回随祖父去药医谷。
薛芷不在。
薛家祖父说她贪玩出了谷,眼见天黑,托他去寻她。
谢怀洲本已出了谷,可突地想起祖父说她爱吃蜜饯,便倒了回去。
他沿着山路一直寻。
最后寻到一个将自己哭得眼睛通红,像个苹果的小姑娘。
他迟疑了会,才拿出蜜饯试探性地递给她。
诚如祖父所说,她果然是个爱吃蜜饯,爱哭的小姑娘。
吃完蜜饯,她果然不哭了,一双圆润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幸好那日浑圆的月儿没被云遮住。
他看到薛芷眼中倒映的他,也感受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后来,他才知晓。
原来那日动心的,不只他一人。
待年纪长些后,祖父常拿他与薛芷的娃娃亲说道。
他叫他不许喜欢别的女子。
只许喜欢他的小阿芷。
如祖父所愿,谢怀洲只喜欢阿芷。
是偷偷托祖父带去的蜜饯,是知晓她每月都来京中义诊后的「偶遇」,是悄悄送她回谷的去时路。
更是见面后的余光千万遍。
知晓能与阿芷成婚时,他几乎一夜未阖眼。
他设想过无数遍,他与阿芷的新婚夜。
他想, 他会大方地在她耳边念道:「此心昭昭若明月。」
他想, 他会亲吻她的眼睛唤她「夫人」。
他想……他光是想想,便无法入睡。
可他唯独没想到,会是一道圣旨将他「发配」去了边关。
此战凶险,他极有可能便一去不复返了。
是以, 许多的Ṱű̂⁹话,他选择了不说。
可他没想到, 正是这些欲言又止,凑成了一个个他与阿芷误会的瞬间。
致使他们错过多年。
当阿芷在书房中唤他「夫君」时,他心跳得极快。
这是阿芷第一次唤他夫君。
也差点是最后一次。
他不愿与她和离。
可她眼底透着的坚决击碎了他「讨价还价」的勇气。
当阿芷剔透的眸子望向他时,他便知晓,他无法拒绝她。
他不在的这些年, 她受累许多。
连笑也鲜少笑了。
待在他的身边, 她不会快乐。
是以,他放阿芷走了。
女子在这世道属实不易, 更别说是和离过的女子。
他入宫用军功为阿芷求了一份恩典。
山高水远, 望她今后珍重, 得觅良人。
本以为此后再不会相见。
可他却在北地见到了她。
她说她知道战场上刀枪无眼, 但还是来了。
她说她信他,让他也信她。
他当然信她的医术,只是他仍是忧心她的安危。
篝火晚会那夜,听到士兵们唤她「将军夫人」。
他私心地没去阻止。
阿芷水雾剔透的眼望向他, 请求他帮帮她。
他心中柔软万分。
北地一役顺利, 班师回朝。
他回到将军府,鼓起勇气进了她从前住的院子。
里面没什么变化, 榻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气息。
他透过微微敞开的柜门,瞧见了里头的佛经。
流萤说,那是阿芷为他抄的。
她还说,阿芷在他出征的第一年, 几乎每夜都会惊醒。
这些佛经,便是在那无数个无法入眠的夜晚抄下的。
他拾起厚厚一沓佛经,正要起身,却瞧见一本泛黄的手札。
他认出那是阿芷的笔迹。
仍是厚厚一沓。
其中写满的少女心事, 叫他欢喜的同时又心疼。
原来,在他们成婚前,他的阿芷, 也曾于某个寂静的夜因他而无法入眠。
他恨不得立马跑去药医谷寻她, 告诉他,他的心意。
可北地时疫一事还未水落石出, 若他此时去了, 只怕会连累阿芷。
可他没想到,尽管如此也没有避免。
多亏有皇后, 他才知, 原来他与阿芷有如此多的误会。
都怪他, 好似从未从她的角度去看。
听到阿芷说他不能这样时,他心脏像被无形大手抓住般喘不过气。
他真混蛋,竟做了那么多令阿芷伤心的事。
成婚当夜。
曾经的无数个夜晚的构想成了真。
他磨着阿芷唤他「夫君」。
当那声「夫君」唤出口时, 他心口被填满了。
是以,他如愿道:「此心昭昭若明月,千山历行。」
「向你独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