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就有和動物交談的能力。
十四歲那年,我救了一隻快餓死的貓,它領我到襄王府門口,告訴我:【人,你跟著他們,能吃好。】
我成了襄王府上的馴獸師。
替襄王引來百獸朝拜,偽造吉兆。
後來他入主東宮,許我側妃之位。
正是鮮花著錦之時,廊下的畫眉鳥卻突然對我說:
【你快跑,我聽見他說你壞話。】
1
聽到這話時,我微微一愣。
「阿眉,你說的是太子殿下嗎?」
襄王趙書曜在今晨被冊立為太子,只是尚未遷府邸。
他待我向來好。
此時府中熱鬧,唯有此處長廊靠近趙書曜的書房,無人驚擾,安靜得只餘畫眉鳥啾啁。
它說:
【我親耳聽見的。太子和一個我不認識的人說,阿朝出身卑賤,但身懷絕技,他與阿朝只是……】
它歪了歪頭,想了一會兒,才繼續。
【只是虛偽與蛇。他也不想讓樂安縣主傷心,所以特地解釋一番。】
我默了默,打開鳥籠的門,將松毛蟲與草籽一起倒進它的食盆裡。
阿眉啄了口草籽,又抬頭叮囑我。
【你要早點跑啊。】
我輕聲說:「會的。」
我為它收拾乾淨籠子,再回頭時,看見了貴人的儀仗。
我忙退至一旁,跪地低首,向來人行禮。
有限的視角裡。
她步履輕快,桃紅的裙擺像一葉小舟般翩然劃過。
那小舟倏然停在了我跟前。
她聲音清脆。
「你就是衛朝?」
她身邊的侍女語氣淩厲:「縣主問話,還不抬起頭來。」
2
我抬了頭。
樂安縣主俯下身,掐住我的下巴。
尖尖的指甲在我臉上留下血痕。
她審視了一會兒,又彎了彎唇角,笑起來。
「不過如此。」
「一個馴獸的奴婢,也配和我一起入東宮?」
我攥緊了衣角。
恭順地說:「衛朝不敢。」
我沒有想過做趙書曜的側妃。
儘管我在他身邊侍奉了三年,他低谷時、得意時,我皆在身側。
他偶爾也會昏了頭,許諾日後令我做側妃。
我也僅是惶恐地推辭,不敢輕信。
樂安縣主自然是不信的。
「誰不知你的好手段?這幾年來,他身邊伺候的人都換了個遍,唯獨你還在。」
「今日是該給你點教訓了。」
她盯著我,眸光森然。
阿眉倏然叫起來。
【阿朝別怕,我去叫太子!】
【他還要跟你虛偽一下,肯定不會讓你受欺負!】
趙書曜不喜禁閉。
他的書房的窗總是留一絲小縫。
阿眉若是叫得大聲一些,趙書曜在書房中,也能聽見。
我的心猛得跳了一下。
它不懂的。
我低低吹了聲口哨,示意它安靜。
縣主身邊的侍女倏然抬起腳,重重地踢了一下我的膝蓋。
「縣主問話,你還敢馴鳥?」
這一下用了很大的力氣。
我吃痛地哼了一聲,向旁側倒去。
鳥籠未關。
阿眉展翅飛了出來,狠狠地啄了一下侍女的額頭。
樂安縣主尖叫著用寬袖擋臉。
侍女用團扇撲鳥。
阿眉在上空轉著,叫聲尖利,幾根羽毛飄落。
趙書曜來時,看到的便是這副景象。
3
我六神無主,冷汗淋漓。
我為趙書曜馴了三年獸,從未有過差錯。
阿眉今日為我啄了人。
它並不懂那些人情世故,也不懂「虛與委蛇」這個詞。
它只是不想讓我被欺負。
樂安縣主已扯著趙書曜的衣袂,哭得梨花帶雨。
「太子哥哥,我不過說她幾句,她便要指使鳥來啄我。」
趙書曜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眸中一片冷意。
「你的膽子是愈發大了。」
「傷人的鳥該死,至於你,回去給孤好好反省。」
他在給我臺階下。
樂安縣主蹙了蹙眉,搖著趙書曜的手臂,還要再說些什麼。
我比她更早開口:「阿眉,你快飛。」
飛走吧。
這些年是我在養它,所以趙書曜並未給它剪羽。
偶爾,我也會將它放進園林裡,讓它自己覓食。
它可以自己生存。
至少,比留在這裡好。
阿眉對我叫了一聲,便飛走了。
趙書曜皺了皺眉,眼中滿是慍怒:「還不知悔改!」
樂安縣主笑了,言語裡帶著嘲諷。
「你竟真把鳥當主子伺候了。」
她並不在乎侍女的傷勢,只是想看我的笑話。
我長久地跪著,垂首,無話辯解。
趙書曜沒再看我。
他緩緩地轉動著手上的碧玉扳指,冷聲道:
「衛朝衝撞縣主,不知悔改。不過今日不宜見血,杖責十下。」
4
整整十杖。
打板子的人收了縣主的錢,下手尤為狠辣。
我趴在床榻上,連翻身都不能。
趙書曜將我關了禁閉,不許我出門,也不許任何人探視。
房間裡一片昏暗,僅有幾縷光透過窗照進來。
我咬著被角,疼得昏昏沉沉,淚浸濕了枕頭。
聽阿眉的,我該走了。
當初,我選擇入襄王府,僅僅是因為想要好好活著。
……
三年前,家裡的雞給我通風報信,我的賭鬼爹要將我賣去青樓。
我帶著自己攢下來的十文銅錢,偷偷離家。
從三更半夜走到天明,進了城。
我問了幾家店,都沒有人願意要我做工。
畢竟我身份不明,人人都怕惹上麻煩。
日上三竿時,我蹲在巷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手裡攥緊僅剩的十文錢。
直到一隻白貓被人從後廚趕了出來。
它慌不擇路,跳進了我懷裡。
那是一隻長得很潦草的貓。
它很瘦,抱起來有些硌手。
我用手指梳了梳它的毛髮,問它:「你是哪家的貓?」
小貓有氣無力地說:【我的主人被流放了,沒帶上我。】
我從前總是往家裡撿小貓。
但這回不行了。
我也沒有家了。
我沉默了半晌,才小聲問:
「你餓嗎?」
它舔了舔嘴唇。
我向賣早餐的攤子走去。
肉包子三文錢一個。
我買了三個。
我蹲在地上,打開包著包子的油紙。
小貓蹲在我身邊,叫個不停。
我咬了一口熱乎乎的包子。
鹽放得不多。
我掰開包子,將肉餡拿出來,喂給它。
它吃得狼吞虎嚥。
我看著它吃,思緒卻漸漸飄遠。
手裡只剩一文錢了。
明日,它該怎麼辦呢?
我又該去哪呢?
5
小貓吃完,對我叫喚了兩聲:【人,跟我來。】
它領我到襄王府門口,告訴我:【我昨天在這裡偷吃時聽見的,他們要找一個能馴服烈馬的人。】
【人,你跟著他們,能吃好。】
我沒有急著上前,反而蹲下來,摸了摸它毛絨絨的腦袋。
「你可以在這等我嗎?等我找到差事,將你一起帶去。」
它說:【我就算啦,你帶著我,多麻煩。】
【我還要去等我主人回來。】
王府的侍衛持著劍,冷厲地問我:「你在這做什麼?」
我擦了擦眼角,站起身回話。
「我可以為王爺馴馬,我是馴獸師。」
侍衛不近人情:「多的是這麼說的人。王爺見了太多草包了。你還是請回吧。」
小貓喵喵叫:【快馴我。】
我給它比了一個手勢:「貓,翻跟鬥。」
它翻了一個跟鬥。
我繼續道:「Ṱúₖ貓,後空翻。」
小貓喵喵叫:【人,不要這麼為難貓。】
它勉強地後空翻。
我就這麼進了襄王府,成了馴獸師。
如它所說,跟著他們真的能吃好。
趙書曜每月給我很多俸祿。
夠我從前一年的開支。
我的賭鬼爹也曾找上門,問趙書曜討要我。
趙書曜用五十兩銀子打發了他。
唯一的憾事,是我沒有強行把小貓抱過來。
後來我經常在牆根下放些剔了骨頭的魚肉和後廚不要的雞心。
這些東西往往會在一個時辰內消失。
6
我昏迷了又醒。
再睜眼時,有一隻貓蹲在我的床邊。
它的腳邊是一堆草。ṱú₋
【人,這是好用的藥。】
我懷疑是夢。
借著月色,我仔細地看著它。
是橘色的貓。
我記得它,它是王府的廚子養的,叫橘子。
我有些訝異,輕聲問它:「你怎麼來了?」
它說:【霄飛練走之前,用十個蛋黃換我幫忙照顧你。】
我又是一愣:「霄飛練?」
橘子說:【它就是那只被主人丟下的貓。不過它的主人回來啦,帶它過好日子去了。】
它踮著腳,圍著地上的一堆草走了一圈。
【人,有些草需要嚼出汁,你自己嚼還是貓幫你嚼。】
我用手肘抵著床板,支起身子。
「謝謝貓,還是我自己嚼吧。」
橘子跟我交代完怎麼用藥,便一躍到窗戶邊,跳窗走了。
敷上藥的傷處冰冰涼涼,疼痛緩解了大半。
我開始慢慢地想,該怎麼走。
我沒有和趙書曜簽賣身契,還是自由身。
我與趙書曜有別的契約。
當初簽了三年。
算起來,也該滿了。
7
深夜,我正睡得昏沉。
聽見窗被人推開。
有誰又翻了進來。
我困得睜不開眼睛,迷迷糊糊又帶著期許,喚了一聲:「霄飛練?」
來人嗓音冷淡:「霄飛練又是誰?」
是趙書曜的聲音。
我驚醒了。
他眯了眯眼,又問一次:「孤問你,霄飛練又是誰?」
我偏了偏頭,躲開他的目光:「一隻動物,殿下不會在意的。」
他道:「衛朝,你在與孤置氣嗎?」
「一隻鳥罷了,就算是死了也不打緊。你竟要為此再觸怒樂安。」
趙書曜永遠也不會懂的。
那不僅是一隻鳥。
阿眉和我有很深的羈絆。
見我緘默不語,他也不自討沒趣,沉默著將一盒藥膏丟到我手邊。
我沒有伸手去拿。
我已經不需要了。
他狀若不經意般提起:
「衛朝,你我的契約已滿三年。」
契約的內容有二。
第一,為他馴獸三年。
第二,為他招來百獸朝拜。
這兩樁,我都做到了。
我捏緊被角,抬眸看他。
「殿下,我不想續約了。」
我不想待在王府了。
我要聽阿眉的話,儘快離開。
當下,只缺一張路引了。
趙書曜好像會錯了意。
他站在窗邊,眉眼被籠罩在如水的月色下。
銳利的輪廓被夜色模糊,倒顯出幾分溫和。
「也是,你日後是要做側妃的,確實不該繼續馴獸了。」
我一時不知要說什麼,低垂著眉眼,將手心的一截被角揉皺又展開。
心裡又苦又酸澀。
趙書曜不知道,阿眉已經告訴我了。
他和我,是虛與委蛇。
他又有事要我去做了嗎?
8
我擅長馴獸。
而趙書曜最會禦下。
他身邊有很多旁人安插的眼線。
在他威逼利誘之下,有的投靠了他,有的為了保全親人而自戕。
我是不一樣的。
他對我,用的是「情」。
進府後,我馴的第一隻獸是趙書曜的汗血寶馬。
它血統高貴,又是御賜的,性子高傲,總是罵我。
我站在它邊上,乾巴巴地勸說。
「讓他騎一下吧。他會給你很多好吃的。」
汗血寶馬淡淡地說:【我是御賜的,不讓他騎他也不能把我餓死。】
我急得眼睛都紅了一圈。
「我不是御賜的呀,你不讓他騎,他就會把我餓死。」
它很無奈地松了口:「行吧,只能騎一天。」
趙書曜順利地騎著這匹馬去秋獵了。
有人問我秘訣。
我:「呃,你求求它?」
很多動物都很心軟的。
那人以為我在胡說,到處宣揚我藏私。
倒也讓趙書曜知道了,我是無可替代的。
他待我很好。
好到有些越界。
他准許我見他時不行禮,縱容旁人打趣我們郎才女貌。
甚至會單獨帶著我出遊。
山花爛漫的時節,我與他同乘一馬,他一手握著韁繩,一手虛虛地環著我的腰。
馬蹄踏過淺草。
他輕輕的呼吸聲雜在呼嘯的風裡從耳邊劃過。
我有種身在夢裡的眩暈感,心砰砰直跳。
直到座下的馬說:【蠢驢。】
我低下頭,貼近馬耳,小聲說:「不要罵驢。」
它道:【我罵的是你。趙書曜在哄騙你,你竟看不出來。】
我啞然。
我真的看不出來。
我沒有被人愛過。
十五歲那年情竇初開,趙書曜恰好是眼前最好的人。
我沒反駁它。
我不敏銳,卻也知道,動物比人真誠多了。
所以後來,儘管趙書曜多次提及要封我為側妃,儘管我的心在他的諾言裡砰砰直跳。
我還是一遍遍地提醒自己。
他在騙我。
9
我等著趙書曜與我說正事。
他說:「待你傷好了,為孤馴一隻鶴。」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卻覺得心裡空空的,沒由地落寞。
他一直騙我。
我張了張口,聲音有些乾澀:「殿下想做什麼?」
他話說得很籠統:
「讓它為孤送一封信。內容,你不必知道。」
或許是這句話太過生硬,讓他察覺不妥。
他又對著我笑了笑,彎下腰,輕柔地撥開我額前碎發。
「最後一件了。阿朝,做完這件,便等孤來娶你。」
我有些不自在地往後縮了縮。
「嗯。」
娶我就不必了。
我不適合待在這裡,也不想再待在這裡了。
我沒敢說出這後半句。
我瞭解趙書曜,他不會輕易放人走的。
10
十日後,良辰吉日,趙書曜解了我的禁閉。
我也隨他遷入了東宮。
前來賀喜的人眾多,樂安縣主也在內。
東宮人人都知道,她不喜歡我。
所以趙書曜不讓我在她面前露面。
這種鮮花著錦的時候,我孤零零地被安排在偏僻的角落,坐在屋前的門檻上,與他新找來的一隻白鶴說話。
「這個任務很簡單,你叼著那封信,從這裡,飛到城西的侯府就好了。」
城西的侯府,是樂安縣主的住處。
白鶴低頭,啄了一口銅盆裡的苦草。
【報酬是什麼?】
「是一整個池塘。」
我抬起手,用手給它比劃了一下。
「太子殿下很有錢,會給你挖一個特別大的池塘。」
它果然憧憬起來,一口答應。
我看著進食的它,無端地猜測起來。
它要送的,也許是趙書曜給縣主的信。
他向來在意她。
我抱著膝,望向庭院裡的落葉,莫名地有些惆悵。
視線再往上。
一隻圓滾滾的白貓從樹杈上一躍而下。
它踩上一堆落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輕響。
我訝異地開口:「你是?」
它說:【人,我是霄飛練!】
它變了一個模樣,如今胖得很有分量,我沒認出來。
我撓了撓它的下巴。
「我以為你的名字是小白大白之類的……」
霄飛練昂首:【其他貓可以叫小白大白,我不一樣,我的主人特別風雅。】
我笑了一聲:「原來如此啊。」
我與它說了一會兒話,把方才還在憂慮的事情拋到了腦後。
它說:【我的主人來找我了。】
這處僻靜,前面還有一片竹林,並不好找。
竹葉發出細碎又微弱的聲響。
身著絳紫官服的青年從竹林中走出來。
他抬手摘下落在頭髮上的竹葉,斥道:
「霄飛練,你又要跑去哪裡?」
11
他的目光掃過來,我正抱著貓抬頭。
他怔了一會兒,又微微低頭,對我作揖。
「戶部侍郎顧惟言,唐突了。」
我急匆匆地起身回禮。
「不唐突的。」
我抿了抿唇,因為沒念過幾天書,想不出該怎麼文縐縐地介紹自己。
「我是東宮曾經的馴獸師衛朝。」
他笑了笑,如朗月入懷。
「當初顧某被流放,自身難保。迫不得已將霄飛練留在京中。它對姑娘親近,想來當年是姑娘照拂了它,多謝。」
「日後姑娘若有難處,顧某必鼎力相助。」
我確實有一件事想求他。
但不是為了讓霄飛練報答我,它已經幫了我很多了。
我不善言辭,憋了一會兒,才低下頭,小聲說。
「不用謝。不過確有一事,想求顧大人。」
「我會馴獸,顧大人若有需要,也可以找我……」
顧惟言道:「請說。」
我說:「我想離開這裡,需要一張路引。」
這對他來說好像並不是難事。
他一口應下。
12
傍晚,人潮散去。
我才從偏僻的院落中走出去,找趙書曜覆命。
但看守的侍衛並不許我入內。
他委婉地提醒。
「樂安縣主在內。」
裡面並不安靜。
有瓷器落地的聲音。
我了然地點頭,轉身要走時,門開了。
縣主雙眼通紅,像是剛哭過的樣子。
趙書曜走在她身側,眉眼溫和,低聲哄她。
他手背上有一條又淺又長的血痕,像在不經意間被擦傷的。
儘管這樣,他還是沒對她生氣。
我不敢多看,趕緊跪下來行禮。
縣主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你分明知道的,我不喜歡她,不想見到她。」
「她現在又出現在我面前,這算什麼?跟我示威嗎?」
我是來跟趙書曜覆命的。
我已經教好了白鶴,只要它認一認去侯府的路就好了。
沒有示威的意思。
我靜靜地將頭埋得更低。
她討厭我。
說得越多,錯得越多。
趙書曜輕輕歎了口氣:「她身份卑賤,不值得你生氣。」
而後,他的聲線冷了下來:「你既喜歡這裡,便在這裡跪上兩個時辰吧。」
這話是對我說的。
趙書曜帶著樂安縣主走了。
我只能在原地跪著。
料峭的風吹來,夾雜著雨絲,吹到我的臉上,留下一片冰涼的濕意。
我的心像是被一隻手攥緊了,擠得生疼。
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就要遭他們的冷眼。
秋夜多雨。
我的裙擺被冰涼的雨水打濕。
侍衛不忍,低聲對我說:「衛姑娘往前跪一些吧。」
我的睫毛顫了顫,一滴凝成珠的雨順著臉頰滾落。
「多謝。」
簷下風雨減半。
但寒意還是穿透下裳,侵透進來。膝蓋像有密密麻麻的針紮過,疼得我險些跪不住。
我算不准時辰,一直跪著,撐到趙書曜回來。
他從我身邊走過。
身後有侍從為他打著傘提燈。
他彎下腰,抓住我的手臂,將我拉起來。
「不知道跪一會兒就起來嗎?」
我額頭發燙,整個人都燒暈乎乎的。
我勉強抬眼看著他。
眼前有趙書曜的重影。
「不敢……」
我越來越摸不准他的心思了。
我輕聲說:「怕殿下罰我更狠。」
他沉默了片刻才開口。
「你們送衛姑娘回去。」
13
我又臥床幾日。
趙書曜給我安排的院落僻靜,只有簷下幾隻鳥會嘰嘰喳喳地說話。
【我已經吃膩蟲子了。】
【算了,有什麼吃什麼吧。】
【小麥好吃,但是很難找到。】
我聽見了,就推開窗,往外面撒一把麥粒。
它們高興地叫起來:【感謝上天的饋贈。】
我忍不住笑起來。
膝蓋還是很疼。
但現在,心裡感覺好多了。
趙書曜和樂安縣主被賜婚的那日,我收到了顧惟言給我辦的路引。
橘子叼著那張路引,跳窗進來,躍到我身側。
【人,有你的信。】
我滿心歡喜地收下路引,又摸了摸它的腦袋。
「你有沒有想吃的?」
它舔了舔嘴唇。
【想吃蝦。給你拿這個真的特別麻煩!我主人以為我要吃紙,差點把它搶去放爐子裡燒了。】
我失笑:「好啊,我明天去幫你買蝦。」
它又說:【人,我可以抓你院子裡的鳥嗎?】
嚇得我立刻爬了起來:「這個不可以,我馬上去給你找蝦吃。」
14
趙書曜的婚期選在最近的一個吉日。
東宮掛滿了紅綢,太子的寢殿也貼上了紅色的窗花。
黃色的燈籠徹夜長明。
燈火煌煌,照著底下幢幢人影。
人人都忙碌地準備著。
我沒有事做。
從前王府的廚子做了東宮的掌食,花匠成了掌園。
只有我,被他留在東宮,卻沒得一官半職。
人人都猜測,趙書曜會讓我做側妃。
所以樂安縣主討厭我。
我不知道傳言對不對。
趙書曜曾經許諾過讓我做側妃是真的。
但他罰我跪,打我板子也是真的。
我想不清楚。
只想著,太子大婚,禮儀繁瑣,趙書曜會連著忙好多天,便不能看緊我了。
庭院裡的幾隻鳥把情報告訴我:【守衛會在辰時換崗。】
【他們巡邏的路線一般是這樣的。】
我一一記下了。
我再展開那張路引,仔仔細細地看。
心跳得很快。
就像第一次與趙書曜對視時一樣。
15
我不擅長不辭而別。
走之前,我對簷下的鳥說:「我要走啦。去姑蘇。如果你們會南下過冬的話,有緣再見。」
再溜去馬廄,對老馬說:「我要走啦,謝謝你當初的提醒。」
我拿出一部分積蓄,交給掌食,讓他給橘子吃點好的。
我認識的動物太多了,以ƭŭ⁼至於告別時快繞東宮一圈了。
唯獨對趙書曜,我思來想去,一個詞也不想留。
他倒是主動派人來關心我的近況。
問我病有沒有好。
問我有沒有想要的賞賜。
我中規中矩地答:「一切都好,無功不受祿。多謝殿下。」
馬上就要離開了。
我有銀兩,有與動物交流的本事。
一切都會越來越好的。
趙書曜大婚那日,我起得很早,比對著宮女的衣裳,挑了件顏色相近的衣裳換上。
天色只微亮。
趙書曜過會兒便要去侯府親迎樂安縣主了。
我跟在宮女身後,瞞過眾人,穿過角門,悄悄出了東宮。
我戴上幃帽,走進街上的人群中。
再去車坊租一輛馬車出城。
一直到出了城門。
掀開車簾,城郊清涼的風拂面而來。
我看向車外的原野。
正值秋日,衰草連天,但萬物自由。
16
趙書曜視角。
那日,樂安縣主在書房內摔了趙書曜的白瓷鎮紙。
她用了很大的力氣,飛濺的碎瓷劃傷了趙書曜的手背。
他沒理會手背的傷,壓下眸中的情緒,輕聲說:「何必呢?」
「一隻哨子而已。」
樂安縣主在他的書房中發現了一隻哨子。
很尋常的木哨子。
她一眼就看ẗù₃出,那是衛朝會用的。
她摔了哨子又砸了鎮紙,聲嘶力竭地問:ţũ⁾
「你怎能允許她進你的書房?」
趙書曜輕輕皺了皺眉。
「總會有與她議事的時候。」
樂安縣主自然不信。
她紅了眼眶。
「那議事之後呢?她落下的東西,你竟還留著。」
趙書曜愣了片刻。
他也不知道為何,只是下意識地想留著。
樂安縣主推開書房的門,徑直走了出去。
不期然遇見了最不想見的人。
趙書曜有些疲憊,卻不得不盡力穩住她。
樂安縣主是他最理想的太子妃。
她家中有權勢,又與他年少熟識,對他一片真心。
只是性子嬌縱了些。
權衡利弊之後,他寧願對衛朝說:「你既喜歡這裡,便在這裡跪上兩個時辰吧。」
他沒想過真罰她。
她卻硬生生地跪滿了兩個時辰。
趙書曜一看見她那副可憐的樣子,便莫名地心慌。
那是他不曾有過的感覺。
17
趙書曜說不明白自己的內心。
他對衛朝自然是喜歡的。
她和樂安縣主那種貴女不一樣。
她會和動物絮絮念,對所有人都溫言軟語。
他只知道,從權術中脫身,和她待在一起時,是他最舒心的時候。
什麼也不用多想。
光是看著她的側顏,聽她笑著逗鳥,他便覺得高興。
她很有本事,能為他引來百獸的朝拜。
但百獸朝拜的吉兆只是錦上添花。
趙書曜最想要的還是權柄。
那是樂安縣主能給他的。
至於衛朝,封個側妃足矣,甚至過了。
她很容易滿足,每月有一些碎銀便很開心。
側妃的俸祿很高。
還有珠寶首飾。
她會願意的。
趙書曜唯獨算錯了一點。
他不堪的想法和他對她的輕視,她全都知道。
鳥和馬說的。
18
趙書曜有很多件事情要做。
先娶太子妃,過幾個月,再請旨立側妃。
不過他只做了第一件事。
成婚之後,有人給他送了一對鴛鴦,放在東宮的荷塘裡。
婚後第三日,他一個人立在荷塘邊上,不知道是賞鴛鴦還是賞那平靜無波的水面。
他看那對交頸的鴛鴦,眼睛被刺得生疼。
倏然想衛朝了。
他對身邊的侍從說:「讓衛朝來一趟。這對鴛鴦,也該馴一下。」
侍從去了,又回來,面色為難,害怕地垂下頭。
「衛姑娘……不見了。」
他的腦子空白了一瞬,緊接著面色也變得慘白。
「去找。她能去哪呢?」
他的心更慌了。
冒出來的冷汗浸透了鬢角。
衛朝很有本事。
她還有攢下來的銀子。
她有離開他並且再也不回來的能力。
巨大的恐慌感席捲全身,讓他幾近站不穩。
他深呼吸了一下。
親自領著人,在東宮內找了一圈。
太子妃自然是不願意看他胡來的。
她鬧著進宮見皇帝。
這對於本就焦頭爛額的趙書曜來說更是雪上加霜。
19
我順利地抵達了姑蘇。
在離京路上,還把我的阿眉撿了回來。
我一路走一路撿。
小動物擠滿了一整輛馬車。
我迫不得已在齊州租了一輛更大的馬車上路。
抵達姑蘇時,我花了大半積蓄買了一大塊地安置它們。
我還買了一頭牛來耕地。
我不知道以後要怎麼賺錢。
還是先想辦法種田好了。
牛有點不服。
【為什麼貓狗不用幹活,我就得一頭牛犁地?】
我覺得有道理,又對它心生愧疚,於是忍痛再買一頭牛。
「那你們輪值。」
牛有點無語。
牛哞哞叫。
其實貓狗也不是都不幹活的。
我養了兩隻貓兩隻狗。
因為我沒什麼文化,於是給黑的貓取名小黑,白的貓取名小白,黃的狗叫旺財,斑點狗叫招財。
小黑會抓老鼠。
小白會抓魚。
旺財會看家。
招財會趕鴨子。
阿眉會唱歌。
每只動物都特別好。
後來我還養了很多家禽。
動物一多,矛盾就多了。
為此,我特地買了一把小錘子,每天斷案。
「小雞甲偷吃小雞乙的食物,判小雞甲一天不能吃玉米粒。」
「小黑不聽人的勸告給隔壁小姑娘送老鼠,判小黑一天不能吃蝦。」
阿眉盤旋在我頭頂,高呼:【青天大老爺!】
20
在姑蘇的第二個月,我收到了京城的來信。
顧惟言寄的。
他簡單地寫了一些事情。
我走後,東宮很亂。
太子為找一個人險些掀翻了東宮,太子妃甚至要進宮面聖,卻被攔下。
我歎了一口氣。
趙書曜還是沒在意過我的死活。
他是太子。
無人敢說他的不是。
所有人都只會來指責我。
目光落到第三行。
顧惟言說他又因直言不諱被貶出京,不日便要來姑蘇赴任了。
第四行。
太子動用權力去查,發現我去了姑蘇。
他要我務必小心。
我有些心慌,捏著信紙的手指微微用力。
他能查到我去姑蘇,那必然也能查到,路引是顧惟言替我辦的。
我擔心他。
怕他被我牽連。
旺財用毛絨絨的腦袋拱了拱我:【怎麼了?朝。】
它已經發現,人有Ŧų₀很多,為了給我一個特定的稱呼,它叫我「朝」。
我折好信紙,收起來,對它笑了笑。
「沒事,真正的青天大老爺要來了。」
旺財聽不明白,只是「汪」了一聲。
21
顧惟言成了姑蘇的長史。
他的官邸離我家不遠。
霄飛練常常一連翻幾座牆,來偷吃小白抓的魚。
顧惟言在放衙後到我府上,捏著霄飛練的後頸把它提起來,抱進懷裡,飽含歉意地對我說:「抱歉,顧某管教不嚴。」
我笑著說:「沒事的。」
「顧大人要留下來用膳țū⁷嗎?今日的魚是小白親自抓的,很鮮美。」
他問:「小白是?」
小白躍了出來,對他喵喵叫。
他了然一笑。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貓和狗在地上吃飯。
小雞小鴨在庭院裡吃飯。
我與顧惟言在小圓桌上吃。
他有些拘謹。
我心事重重。
「顧大人,是我連累了你嗎?」
他輕笑了一聲。
「原來你在擔心這個。」
「升降本就是常有的事。是我自己行差踏錯。為你辦張路引一不違背律法,二不違背道義,無人能揪我的錯處,你也不必擔心。」
我抿了抿唇,起身關上了門窗,又派旺財和招財盯著周圍。
「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有沒有為難你?」
他說:「有,但並非為了這個。」
「太子曾借白鶴給太子妃傳情,成一樁美談,阿朝姑娘,你記不記得白鶴銜的那封信中寫了什麼?」
我搖了搖頭:「殿下不讓我看,不過我可以幫你問問一些事。」
他一怔:「問問?」
22
我去問了阿眉。
問它有沒有鳥脈可以聯繫到京城東宮大池塘裡的那只白鶴。
阿眉有點震驚,有點迷茫:【我試試吧……】
我等它的消息。
一等,就是一個月之久,等到了太子下江南辦案。
我剛將得來的消息告訴顧惟言。
白鶴送的信不止一封。
信封裡還裝了別的東西,它叼著累嘴。
它送完信後,去侯府的池塘邊歇腳。
因為聽覺靈敏,聽到了不少內容。
但腦子不好使,現在只記得一點了。
……
回到家中。
後院雞飛狗跳。
我推開門,正要問問它們怎麼了,一眼便看見了站在庭院中的趙書曜。
他披著大氅,神情陰鷙。
身後跟著一眾帶刀的侍從。
我一驚,下意識地跪下。
他伸手扶我起來,冷聲質問:「阿朝,跑什麼?」
「是孤對你不夠好嗎?多少人求不得的側妃之位,孤許你了,你還要跑。」
我如今能預感出天將下雨。
因為膝蓋在落雨之前錐心刺骨地疼。
這是拜他所賜的。
我後退兩步。
「殿下,我並不想做側妃。」
他步步緊逼,投下一大片陰影。
「為何?是因為樂安縣主嗎?」
是,也不是。
我低頭說:「我不喜歡東宮。」
因為害怕,我的肩膀顫抖著,聲音也有些哽住。
他臉上浮現出一絲震驚,一絲不敢置信。
「你從前在孤身邊時,分明是高興的。」
我輕聲說:
「那也是從前了。」
「其實我很怕猛獸,但是為了殿下,我還是去嘗試馴了狼。它很狡詐,在ṱũ̂³我放它出籠後,它撲上來咬傷了我,還好附近有侍衛。」
我挽起了袖口,露出了猙獰的疤痕。
「我最終還是為殿下辦成了事。但第二日,殿下便打了我十個板子。」
「我在東宮並不開心。」
趙書曜扼住我的手腕,目光落在我的疤痕上,瞳孔微微震動。
他紅了眼睛,停頓了許久,才開口,聲音顫抖:「阿朝,我不知道……」
我收回了手, 將疤痕藏進袖子裡, 繼續道:
「況且,我與殿下只有一紙契約。」
「我承諾的事情做完了, 便要走了。」
趙書曜怔怔地望著我。
一滴淚順著臉頰淌下。
他這樣只顧自己的人, 竟也會落淚。
他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兀自說:「你既喜歡這裡, 便多住一段時日,待孤解決完事情, 再接你回去。」
23
趙書曜沒有來第二次。
他被廢了。
原來他養了很多私兵, 原來他與侯爺一起搜刮民脂民膏。
這些罪證,都是顧惟言呈上去的。
趙書曜與樂安縣主被貶為庶民,流放甯古塔。
顧惟言進京後,我辦了一張去同安的路引。
在他回來之前, 我牽起貓狗, 抱著大鵝,將田地與宅子賣了,去車坊裡租了一輛最大的馬車。
阿眉站在車窗邊,問我:【朝,我們又去哪?」】
「同安, 」我說。「一個很美的地方,有很多白鷺,你可以跟它們玩。」
阿眉說:【我不跟白鷺玩。】
我笑了笑, 捏了捏小白的爪子。
「那好吧, 你去找畫眉鳥玩。那裡靠海, 有很多魚,小白會喜歡的。」
小白叫了一聲, 表示高興。
我望向窗外。
山高水長。
走之前, 我沒給顧惟言留信。
我覺得他也能懂。
他幫我辦路引, 我也幫他一回, 算是兩清。
我的能力太特別了,我不想再牽扯到任何事中了。
我不聰明。
曾經想不到會為虎作倀,成了趙書曜的幫兇。
世事複雜。
還是牽著小動物先跑走好了。
24
我在同安安定了下來。
有幾畝地, 很多動物。
公雞在天剛明時就把招財喚醒。
招財起來,催黃牛甲去犁地,放小鴨子出來,用嘴拖著盛放稻穀的竹筐去喂雞。
這家沒它得散。
往往到日上三竿, 阿眉才來叫我。
【朝, 我們都餓了。】
我連滾帶爬地起來, 給所有動物準備吃的。
一切都收拾妥當後已是正午。
金色的陽光照進院子裡。
小黑躺在陽光下,慵懶地舔自己的毛。
小白吃飽喝足,告訴我:【朝,我出門打獵囉, 今晚還吃魚。】
招財說:【朝, 我要出去遛鴨子。】
我笑著點頭:「好啊,你們什麼時候回來呢?」
【在太陽落下之前。】
我搬了一張躺椅,坐在門口曬太陽。
看小黑扯毛線球玩。
阿眉立在樹梢上唱歌。
黃牛甲幹完了一上午的活, 慢騰騰地走回來,催黃牛乙頂上。
……
驚此時情緒此時天,無事小神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