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

拾缘

我有过一个孩子。
七个月大,终止妊娠。
这是我强求的代价。
江悍来医院看我,我问他:「孩子没了,你开心吗?」
我以为他会很开心,但他只是沉默地坐下,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我又问他:「我毁了你的爱情,你杀了我的孩子,我们算两清吗?」
他说,我们还会有第二个孩子。
但我知道,不会再有了。
出院那天,我躲开保镖,独自驱车,去往南山。
十二岁的江悍就站在那里,笑着朝我伸出手:「拾缘,来,我带你去山顶看星星。」
我握住他,手里捏着我为孩子准备的小衣,从高高的山顶,一跃而下。
1
隔壁空置许久的房子,突然搬来一对父女。
我在院子里画画,那小女孩就隔着栅栏,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笑着邀请她进来,请她吃可口的糕点。
但她并不说话,只是怯怯地后退两步,转身就跑。
但没跑多远,又扭捏地回头看我。
我和小孩的接触不多,不懂她是讨厌我还是害怕我。
只是她并不与我亲近,我也不勉强。
正想回屋,隔壁屋子的门突然打开。
新邻居穿着深灰色的家居服,弯腰抱起小女孩,主动朝我走过来。
「你好。」他做着自我介绍,「我叫江悍。」
「这是我女儿,叫江迎欢,今年四岁。」
他的身高和体型莫名给我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可他明明对我微笑,态度和善。
我笑着说了一些客套话,表达了对新邻居的欢迎。
就听到江悍突然说道:「我工作比较忙,早出晚归,李小姐如果不嫌弃的话,欢欢能来找你玩吗?」
我笑容一顿。
小女孩埋首在父亲的脖颈,悄悄用余光打量我。
我并不喜欢和陌生人接触,于是委婉地拒绝:「欢欢好像不太喜欢我?」
「她喜欢你。」
江悍笃定的语调让我有些诧异。
见我不说话,江悍又重复了一遍:「她很喜欢你。
「从我们搬过来的第一天起,她就一直在偷偷看你,她只是不爱说话。」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可信度,江悍放下江迎欢,轻轻推推她的身子,让她抱我。
我浑身不自在地站在原地。
其实,我并不是太喜欢小孩。
可当她真的走到我面前,怯怯地抱着我的小腿,仰头,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时。
我的心脏突然就柔软得一塌糊涂。
大脑里,某个陌生空白的领域开始战栗。
她张嘴,小声地唤了我一句什么。
但我没有听到。
我只听到自己开口说话的声音:「只要欢欢不讨厌我,欢迎随时来找我玩啊。」
当天晚上,我在卧室里翻找了很久,最后终于在遗忘很久的角落,翻出了一枚戒指。
漂亮的钻戒,内侧刻着缩写。
JH&LSY。
2
四年前,我出过一场事故,受了严重的内伤。
醒来后,大脑一片空白。
这枚戒指当时被我戴在脖子上,只是我怎么也想不起它的来历。
像是婚戒,但我毫无印象。
后来我有了新生活,这枚戒指也成了我那神秘过去的纪念品。
我没有丢掉它,但也不再想起它。
指腹滑过戒指的内侧,那几个英文字母,冰冷又深刻。
我将它重新放回原位,合上抽屉。 
次日,我正在用早餐,便有人按响了门铃。
保姆去开门。
江迎欢费力地拎着一个保温桶,站在门口,安静地望着我。
「是欢欢啊。」我露出笑容,朝她招手微笑,「吃过早饭了吗?」
她点头,慢腾腾地走过来,将保温桶递给我。
我很惊喜:「是给我的吗?」
她又点头,然后说了一句:「爸爸做的。」
我很意外。
那位江先生看起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贵人,原来爱好竟然是下厨吗?
我打开保温桶,扑鼻而来是酒酿的香味。
红糖酒酿蛋,轻抿一口,是恰到好处的甜度。
我邀请江迎欢一起吃,但她却是摇头。
「鸡蛋,不好吃,会长红点点。」
她对鸡蛋过敏。
那位江先生看起来不像是对女儿很粗心的爸爸,既然如此,江迎欢过敏的食物,他为什么要做?
我又抿了一口红糖水,温暖的感觉直达肺腑。
江迎欢问我:「喜欢吗?」
我笑着点头:「喜欢,你爸爸的手艺很好。」
江迎欢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来。
3
我发现,那位江迎欢小朋友,似乎真的很喜欢我。
她每天早上八点,雷打不动地敲响我家大门。
也雷打不动地会带来礼物。
有时候是她父亲做的一些小点心、小甜品,有时候是一些手工的折纸,比如漂亮的纸玫瑰。
我养了一只叫阿圆的猫,性子从来高冷,很偶尔的时候,才会在我腿上撒娇。
但它特别喜欢江迎欢。
每次江迎欢出现,阿圆就「蹭」地一下钻出来,在欢欢脚边躺下,露出柔软的肚皮。
我观察了很久,发现欢欢受阿圆偏爱是有原因的。
她不像别的小孩,手上不知轻重。她每次抚摸阿圆的时候,都很小心翼翼。
她在我家也从来不搞破坏。
我喜欢画画,喜欢安静,很多时候欢欢就抱着阿圆趴在一边看图画书。
她会问我很多问题,比如我今天开不开心,比如爸爸今天做的姜撞奶我喜不喜欢。
我只要点头,她就会露出羞涩的笑,然后依恋地窝在我身边,不吵不闹。
看得出来,江悍把这个孩子教得很好,照顾得也很用心。
小姑娘的裙子、发夹就没有重复的,很多甚至是限量版。上次小姑娘戴了一个小小的皇冠,我看到了 logo,大概要三十万。
我无意置喙那位江先生养孩子的方式,只是感叹江先生对这女儿,是真的宠爱有加。
小姑娘也时常把爸爸挂在嘴边,念叨的都是爸爸有多好多好。
她的电话手表常常会响起铃声,是江悍在工作的空隙,问候女儿的电话。
语调总是很温柔。
问她有没有听我的话,有没有吵到我,有没有乖乖吃饭。
小姑娘会撒着娇,说自己特别听话特别乖,要爸爸下班的时候给她买好看的洋娃娃。
某一天,我看到江悍家门突然停了一辆轿车。
一名穿着白裙子的女子背对着我,按下江悍家的门铃。
我对欢欢招手,告诉她家里有客人来了。
欢欢「噔噔噔」地跑过来,刚看了一眼,就一脸嫌弃地走开,逃避似的把自己埋进阿圆的肚子里。
我很诧异:「这是怎么啦?」
欢欢很不开心,小声地咕哝:「那是坏女人。」
「嗯?」
「她想做我妈妈,但我不喜欢她。」
我从没打听过江家的私事,但小姑娘的妈妈这么久从没出现,我也隐约猜出一些可能性。
欢欢看了我一眼,垂下头:「爸爸说过的,我只会有一个妈妈。
「我喜欢妈妈。
「爸爸也喜欢妈妈。
「所以我不会有新妈妈,爸爸也不会有新妻子。」
我没忍住,问了一句:「那妈妈呢?她去哪儿了?」
欢欢不说话了。
过了很久,她才低声开口:「妈妈迷路了。
「爸爸说,我们要带妈妈回家。」
4
欢欢告诉我,有很多女人想做她的妈妈。
这在意料之中。
以江悍的身份地位,如果没有女人想嫁给他才是奇怪。
欢欢说:「那些女人都和妈妈很像,但爸爸说了,妈妈就是妈妈,不会有任何替代品。」
我将她抱在怀里,摸摸她的小脸:「那如果一直没有找到妈妈,你不会寂寞吗?」
欢欢沉默了很久,点头:「会寂寞的。
「会很想妈妈,会想哭。
「但爸爸说过,最宝贝的东西,都应该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轻易能够被取代,就说明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爸爸说过,他很爱妈妈,所以不会再有第二个妻子。
「我很爱妈妈,所以我也不会再要第二个妈妈。」
我问她:「你对你妈妈还有印象吗?」
欢欢才四岁,这么小的孩子,应该忘性很大的。
「爸爸有保存妈妈的照片,我其实每天都可以看到妈妈的。」
我看着欢欢的眉眼。
她和江悍长得不太像,大概还是像她母亲更多。
希望她能早日找到自己的母亲,往后的日子,一家三口,幸福甜蜜。
傍晚,江悍上门来接欢欢。
欢欢正在花园里和阿圆捉迷藏,我给江悍倒了茶水,邀请他坐在屋檐下稍等片刻。
他迟疑一秒,顺从地坐下来。
虽然我和这位江先生几乎每天都见面,但我和他至今都没有说过几句话。
不知为何,我的潜意识里,就不太愿意和他有过多交流。
他大概也察觉到了我的抵触,每次见了面,都很有分寸感,和我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我看着他将杯子握在手中,抬眸看着园中欢欢奔跑的身影。
突然就有了一点想聊天的欲望。
「你家今天有客人。」
他浅浅颔首:「我知道。」
我犹豫两秒,又说:「欢欢今天,提起了她母亲。」
江悍笑起来,柔和了眉眼间的冷厉:「她怎么说的?」
我也跟着笑:「她说,你很爱她妈妈。」
江悍闻言,扭头看着我。
「怎么?她说错了?」
「不能说是错了,只是我大概也没有资格说『爱』这个字。」江悍收回视线,仰头看着天空,「我的妻子,应该也并不稀罕我的爱。」
5
我从江悍口中,听到了一些欢欢不知道的过去。
关于江悍,和他那位贤惠的妻子。
他们是青梅竹马,商业联姻。
原本该是美好得无与伦比的感情,可我只听出了满满的遗憾和亏欠。
江悍如今是一位成熟稳重的男士,对待任何问题都解决得游刃有余。
唯独对那段婚姻,他错得彻底。
他娓娓道来的话中,我只看到了那位温柔女子从隐忍到绝望的全过程。
那朵在黑夜里寂静盛开的白玫瑰,最终也在寂静中,无声凋零。
晚风袭来,脸庞冰凉。
我这才发现,我竟然落泪了。
江悍递给我一张手帕,眼中是浅浅的愧疚:「抱歉,又惹你哭了。」
我摇头,拒绝了他的手帕,问他:「你如今有欢欢母亲的消息吗?」
「有。」
「她过得好吗?」
「过得很好。」
「那希望你不要再打扰她了。」
江悍眼中有一闪而过的珠光,像是转瞬即逝的哀伤。
欢欢抱着阿圆,满头大汗地跑过来,直接冲进江悍怀里,兴奋地喊:「爸爸!」
而我的身后,也传来熟悉的嗓音:「拾缘,我回来了。」
我惊喜地睁大眼,刚要起身,一个轻柔的吻已经落在我的眉间。
看到这一幕的江悍和江迎欢同时愣住。
到这一刻我这才发现,其实父女俩还是有一些神似的。
但我的心思已经不在他们身上了。
满心满眼,我只看得到眼前这个和我阔别多日的男人,淳于玖。
他身上还带着一丝远行归家的疲惫,但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温柔而缱绻。
我忍不住想要扑到他怀里撒娇。
「李小姐,这位是——」我听到江悍干涩的嗓音,这才不好意思地回神,羞愤地瞪了正缠着我的手,想和我十指相扣的男人一眼。
「介绍一下,这是我未婚夫,淳于玖。」
我又向淳于玖介绍父女俩的身份:「江先生是最近搬到我们对面的邻居,这是他的女儿,叫欢欢。」
淳于玖看着江悍,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冷淡地点头。
我觉得气氛有点冷硬,于是又笑着对江悍说:「我和淳于玖很快就要结婚了,江先生到时候记得来参加婚礼啊。对了,我正好缺一个可爱的小花童,欢欢到时候可以来做我的花童吗?」

6
那个傍晚,淳于玖和江悍私下聊了很久。
淳于玖说,是工作的事情,有个合作,他想和江悍谈谈。
聊完了,正好是晚餐时间,我便邀请父女俩留下来用餐。
淳于玖照例坐在我身边,一边用餐一边和我说话。
他以前是遵循食不言、寝不语的,但我失去记忆之后,因为大脑一片空白,那段时间一直过得浑浑噩噩。
他为了逗我开心,慢慢就变得话多了。
我和他分别多日,其实很想腻腻歪歪地靠在一起咬耳朵,但顾及家中有客人。
况且欢欢眼神炯炯地盯着我,在小孩子面前,我也要有点大人的脸面呢。
所以我只是悄悄地踢了他一脚,让他别只顾着和我说话,好好招呼客人。
淳于玖微微撇了下嘴,哀怨地看我一眼,这才正经起来,和江悍聊起公事。
我见父女俩的胃口都不太好,便问是不是不合胃口。
「我胃不好,家中饮食向来比较清淡。」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刚刚厨房做饭,我忘记吩咐他们了。」
江悍回答:「不是,饭菜都很好。对了,一直忘了问,你们婚期具体是什么时候?」
「六月九号。」
还有整整一个月。
若不是为了赶在婚礼前将手头的工作告一段落,淳于玖这次也不会出差这么长时间。
用过晚餐,江悍抱着欢欢回家。
她趴在江悍的肩上,巴巴地看着我。
我总觉得欢欢今天情绪有点低落,有点不放心,就问欢欢要不要带阿圆回家。
她很喜欢阿圆,希望这样能让她开心一点。
但欢欢只是沉默地摇摇头。
「我们走了。」江悍对我略一颔首,转身离开。
身后,淳于玖搂住我的腰肢,语调发酸:「怎么,舍不得啊?」
「怎么小孩子的醋你也吃?幼稚。」我笑起来,刮刮他的鼻头。
淳于玖眉毛鼻子都皱起来,愤愤地「哼」了一声,将我打横抱起来,不顾我的笑骂,大步上楼。
眼角余光里,江悍的脚步似乎停驻了一秒。
但他始终没有回头。
7
晚上,淳于玖将我抱在怀里。
我问他:「心情不好吗?」
「嗯,心情不好。」
他在我面前向来坦诚。
于是我问他:「那我要怎么做,你心情才会好?」
他闷闷地将我又抱紧了一点:「说爱我。」
我温柔地抚摸他的脑袋,一下一下,语调轻缓:「淳于玖,我爱你。」
「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李拾缘永远不会离开淳于玖。」
他这才满意地抱着我,沉沉地睡去。
他这段时间确实很辛苦,眼眶下的青紫肉眼可见。
我等他彻底睡熟了,才轻轻地从床上起身。
拉开抽屉,从角落里又翻出那枚戒指。
我是个没有过去的人。
我有时候会很鲜明地感知到,我的灵魂并不完整。
和淳于玖在一起的这几年,我的灵魂充满色彩。
我有爱人,有热爱的事业,有可爱的宠物。
可我另一半的灵魂,始终残缺。
它空落落地矗立在那里,不管我什么时候回头,都静静地提醒我,或许我的过去,满是不堪。
可我那么期盼着和淳于玖的婚礼。
我想要彻底圆满。
所以我终于打开电脑,在搜索栏输入两个字。
江悍。
8
网上有很多江悍的生平。
他是优秀的企业家,求学经历和工作履历清清楚楚。
可他的私事,却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他有一个女儿,捧在手心,如珠如宝。
可外界甚至不知道他已婚。
我翻遍了八卦论坛,这里面就精彩得多,说什么的都有。
有说江悍早就结婚了,证据是他早年曾被拍到无名指戴着戒指。
有说他有念念不忘的白月光,所以单身至今。
论坛下方有关联消息,我无意间点进去,是一则落难新闻。
四年前,南山有人跳崖失踪,但尸体至今下落不明。
我正疑惑这则新闻怎么会和江悍关联到一起,就看到一张模糊的图片。
图片里,高大的男人身形踉跄,被两个警察扶着,几乎站立不稳。
他衣着凌乱,脸上只剩绝望。
这个男人,像极了江悍。
底下有人留言,问照片上的男人是不是江氏的领导人。
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
我又翻了翻,发现跳崖的是名女性,身份不明。
我想起江悍告诉我,他对他的妻子,不配说「爱」这个字。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底是细碎的悲伤。
并不浓厚压抑。
可是这些悲伤就像裂痕,布满了他的全身。
痛得他声音嘶哑,手指蜷曲。
我关了电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其实我想知道江悍的私事,大可不必通过这种方式。
淳于玖一定很清楚。
但就这样吧,知道这些,就够了。
9
我开始满心欢喜地准备婚礼。
欢欢有几天没有上门来玩,我有点担心。
但江悍说我婚期在即,琐事繁多,就不让她过来打扰我了。
但是他同意让欢欢做我的花童。
我兴致勃勃,抽空为欢欢设计了漂亮的小裙子,让人抓紧时间制作出来。
淳于玖仍是语调泛酸:「你给她设计小裙子,那怎么不给我设计西装?」
「怎么老是和小孩吃醋?」我笑他小气,「以后我们要是有宝宝了,你怕是得浸在醋坛子里了。」
淳于玖抱着我,哼哼唧唧的。
他近来总是这样,有点缺乏安全感的模样,全然不复往日的运筹帷幄。
我疑心他是不是有婚前焦虑,只能加倍地对他好。
花童的礼裙做好那天,淳于玖恰好有事,去了公司。
我将小裙子看了又看,很是满意,实在一刻都等不了,迫不及待地想看欢欢穿上。
只是临出门前,我想起那枚戒指,于是又转身上了楼。
有些过去我不记得了,那就把它还给,还记得的人吧。
江悍今天没有上班,他给我开门时,脸上还带着两分惊讶。
我举起手中的裙子,笑眯眯地问:「欢欢在吗?」
「在。」他侧身让我进去。
这是我第一次踏足江家的大门。
小区的别墅构造大同小异,但江家的装修和我家截然不同。
这里处处都是小孩子生活的气息,所有尖锐的物品都被柔软的棉布仔细地包裹了尖角。
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到处都散落着欢欢的玩具。
很温暖。
江悍说ţű̂ₚ:「欢欢刚好在午睡,我叫她起来。」
「不着急的。」我转身看他,笑着说,「我有些话,想和江先生聊聊。」
江悍定定地看着我,垂在身侧的手ṭůₘ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好一会儿,他率先朝楼上走:「我们去书房谈吧。」
10
和温暖的大厅不同,书房的装修,只剩下冷硬。
我取出口袋里的丝绒盒子,递给江悍:「这个,我还给你吧。」
江悍接过,打开。
他的脸部肌肉飞快地抽动,但瞬间又平静下来,我几乎要以为是我眼花。
「其实我不太知道该以什么态度面对你。」我笑了笑,「毕竟我确实不记得你了。」
「但我猜,你要找的人应该就是我。
「欢欢是我的女儿吗?」
江悍的嘴巴开开合合,却始终发不出声音。
于是我又继续说道:「应该不是吧?虽然我不知道我过去是什么样子的人,但如果我有孩子的话,我应该不会自杀才对。
「所以其实我们有过一个孩子,但是没能活下来,对吗?
「我去世之后,你领养了欢欢,对吗?」
江悍只是抿着唇,望着我,眼眶通红。
「你不必对我道歉,现在的我并不是过去的我,你无须对现在的我道歉。
「只是我现在过得很幸福,我不希望再被一些我不记得的历史遗留问题影响我现在的人生。」
江悍扯了下嘴角,笑容惨烈。
「你爱淳于玖吗?」
我坚定地回答:「我爱他。」
「你从没对我说过这句话。」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因为,你从不给过去的那个李拾缘,说爱你的机会。」
江悍不再说话。
我想了想,将最后一件物品递给他。
我的结婚请帖。
11
离开书房时,欢欢恰好打开卧室门,揉着眼睛走出来,嘴里含糊地念着:「爸爸你在哪儿?」
我站在原地,微笑地看着她。
她看到了我,愣了几秒,傻乎乎地歪着头:「妈妈?你回来了吗?」
我终于想起来,我和欢欢第一次见面,她抱着我的小腿,说的那句话。
她叫我「妈妈」。
江悍紧跟着从我身后走出。
他已经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微笑着走向欢欢,弯腰抱起她:「欢欢,李阿姨给你送裙子来了,我们去看看吧,你一定会很喜欢的。」
欢欢刚睡醒,稀里糊涂地穿上漂亮的蓬蓬裙,被推到镜子面前。
我问她:「欢欢喜欢这条裙子吗?」
她却没有看我,只是懵懂地仰头,看着江悍。
她伸出小手,摸着江悍还未褪红的眼眶,小心翼翼地问:「爸爸,你怎么哭了?
「你是不是又难过了?」
江悍勉强笑了笑,却伸手,抱住欢欢。
他在哭。
我看到他肩膀在不受控制地抖动。
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欢欢的眼眶也迅速地红了,漂亮的杏仁眼里蓄满了泪水。
她无助地望着我,抽噎着:「妈妈……李阿姨……」
她哭的时候,就像用眼泪汇聚成的刀,一刀一刀狠狠地扎在我的胸口。
但我帮不了她。
我不愿意做她父亲的妻子。
门铃突兀地响起,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口翻腾的酸涩,回神。
江悍狼狈地起身,别过头,擦去脸上的泪痕。
「抱歉,李小姐,欢欢情绪不太好,我就不送你了。」他哑着嗓子抱起欢欢,「等你婚礼那天,我们会准时出席的。」
我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愣愣地站在原地。
我确实已经做好准备,开始新的过去了。
只是在与江悍重逢之后,每见他一次,心脏的疼痛就会提醒我一次。
我曾经一定很爱他。
爱到卑微,爱到绝望,爱到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所以那么高的悬崖,我跳下去,却不害怕。
12 
按门铃的人是淳于玖。
他脸上满是着急,我毫不怀疑但凡我再晚一秒开门,他能直接把大门砸了。
「怎么满头都是汗?」我取出手帕,踮着脚擦去他额头的汗珠,「这么着急做什么?我又不会跑。」
他抿着唇,一声不吭地将我抱紧。
力道很重。
没头没尾地,他突然问了我一句:「你会不会怪我?」
我揪着他的衬衣,轻声回答:「不会哦。」
我永远不会责怪我的爱人。
13
婚礼前夕,欢欢又开始来找我玩。
她依旧如最初的那样,乖巧贴心,只是不再每次上门时,都带着江悍送的礼物。
我有时候会恍惚,如果我真的有这般可爱的女儿,该多幸福。
婚期越来越近,家中的每一个人都很忙碌,但我反而闲了下来。
欢欢说她要送我一份结婚礼物,祝我结婚快乐。
我笑着问她:「你知道什么是结婚吗,就要送我礼物?」
「我知道啊,结婚就是遇到了很喜欢很喜欢的人,要一辈子在一起。」欢欢一板一眼,很认真地回答我。
我停下画画的动作,扭头,轻声地问她:「欢欢,你真的要祝我结婚快乐吗?」
「是呀。」
「可是我要是结婚了,你可能就再也找不到妈妈了。」
她思考了很久,最后朝我灿烂地笑:「没关系的。
「如果妈妈觉得现在很幸福的话,那不回来也可以的。
「爸爸说,爱一个人,就是她幸福,自己就会幸福。」
她送了我一幅画。
稚嫩的笔触,潦草的线条。
她指着画中央的小人说这是我。
她说我的身边有大树,有鲜花,有小草,有可爱的小猫,还有大大的房子。
她希望我一辈子都幸福快乐。
14
婚礼当天,来了不少宾客。
我的原意其实不希望办得太隆重,一家人小聚就好。
但淳于玖说自己这辈子就结一次婚,别的新娘子有的,我也要有。
不仅要有,还要最高调、最隆重、最珍贵。
婚纱照拍的是中式,因为我小小的心机,我一直没让淳于玖看到我穿白色婚纱的样子。
所以他终于看到的时候,哭得很惨。
一开始大家都在笑,连司仪都在打趣。
但后来他哭得实在太惨,大家就开始手忙脚乱地找纸巾给他擦眼泪。
淳于玖一面擦泪一面瓮声瓮气地质问我:「你是不是就是想看我哭?」
我含笑看着他,坦然承认:「是啊,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哭。」
欢欢作为我们的花童,拎着小花篮,一路走,一路撒花。
最后,她牵着我的裙摆,走到淳于玖面前,费力地仰着脑袋,可爱的脸蛋上全是严肃:「玖叔叔,你要对她很好很好,知道吗?」
淳于玖ṭũ⁵擦干眼泪,也严肃地承诺:「我保证,会一辈子对她好。」
欢欢的小脸上露出一点笑容,可是转头一看到我,她终于再也止不住眼泪,「哇哇」大哭。
于是一群人又开始哄小孩。
江悍在混乱之中把欢欢抱走,隔着喧闹的人群,我对他轻轻颔首。
淳于玖用力地握了下我的手。
我立刻收回视线,眼底只容得下他一人。
漫长的仪式结束,又是拍照环节。
欢欢终于被哄好,江悍抱着她过来,问我,能不能拍张照。
我扭头看着淳于玖。
「拍吧。」
于是我整理好裙摆,和江悍站在一起,隔着礼貌的距离,一起看向镜头。
他怀里抱着还有些抽泣的欢欢,小姑娘明明鼻尖还通红着,却还是伸出手指头,对着镜头露出一个又可爱又难看的笑容,比了个「耶」。
拍完了,小姑娘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再拍一张?」
她挣țũ̂ₕ扎着从江悍怀中跳下来,一手牵着江悍,一手牵着我:「这个样子,再拍一张,好不好?」
我终究还是软了心肠,忍下鼻酸,点头:「好。」
于是,对着镜头,又拍了一张。
婚礼结束之后,婚庆先将现场所有的原片打包先发给我,说精修的还要再等一等。
这个压缩包里有几千张照片。
但唯独,没有这两张。
我轻轻地松了口气。
15
婚后不久,整理礼金的时候,一份特殊的礼金被送到我面前。
署名是江悍。
说礼金似乎不太恰当,因为他送的不是红包。
而是他的一半身家。
淳于玖对此很是嗤之以鼻:「谁还没有点家产了?而且他这是在恶心谁呢?这才一半身家吧?我可是结婚之前就把我所有家当都交给我老婆保管了!
「退回去!这些必须退回去!」
我拦住他:「算了,留下吧。」
淳于玖就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留下?」
「欢欢以后也要结婚啊。」我笑眯眯地说,「我很喜欢她,要给她准备厚厚的嫁妆,多多益善嘛。」
淳于玖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勉强同意。
但他还是表示离欢欢长大还有几年,他这几年也可以给欢欢挣下丰厚的嫁妆。
我发现,淳于玖确实很讨厌江悍。
但对于欢欢,他倒是很和善,并且表示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自己也能有这样可爱的女儿。
「不需要很听话,不需要很乖巧。骄纵也可以,任性也可以,只要像你就行。」
16
我和淳于玖结婚后不久,对面那栋别墅又开始搬家。
江悍的事业版图本就不在这里,他之所以突然搬过来,明面上是为了拓展公司业务,但实际的原因,大家心里都有数。
离开的那天,江悍来向我道别,感谢我这段时间对欢欢的照顾。
欢欢如我们第一次见面那般抱住我的小腿,恋恋不舍地蹭了蹭,跟我说她会很想我,等她回去了,会给我打电话,发视频。
我点头,说好。
「欢欢,时间要来不及了。」江悍催促一句。
欢欢撇了撇嘴,松开我。
我看着江悍:「一路平安。」
他点点头,抱着欢欢坐上车。
因为动作的缘故,领口散开,隐约露出脖子上的吊坠。
晃眼一看,是两枚戒指。
江悍说:「有机会过来玩,我做东。」
我笑着摇头:「再说吧,至少目前没有这个打算。」
他顿了顿,点头:「理解。那么,照顾好自己。」
「会的。」
我站在原地,看着轿车逐渐驶出我的视野。
身后,一副温热的身躯靠近我,将我整个人揽在怀里。
我笑着扭头,看着淳于玖。
他轻轻地在我嘴角落下一吻:「回去吧,天气热,小心中暑。」
我笑眯眯地朝他伸手。
他就将我背起来,一步一步,走过绚烂绽放的花园,走过微风徐徐的凉亭。
走向幸福。
(完)
番外 1
江迎欢十八岁那年,江悍为她办了盛大的成人礼。
李拾缘也到场祝贺。
这是李拾缘这么多年第一次回到这座城市。
那一天的江迎欢非常开心,挽着江悍和李拾缘的胳膊,让人给ṱů₄他们一家三口拍了好多照片。
宴会结束,李拾缘就被等在江家门口的淳于玖接走了。
江迎欢笑着和李拾缘道别,下意识抬头看江悍的表情。
「别用这种眼神看爸爸,已经是过去很多年的旧事了,我早就走出来了。」江悍无奈地揉揉她的脑袋,「和朋友去玩吧,不过要注意分寸,别玩太过。」
江迎欢点点头。
玩了半宿,她拒绝了好友去看日出的邀请,回了家。
地下室的影厅传来些许的亮光,江迎欢喝了酒有些微醺,就扶着楼梯慢慢地走下去。
影厅大门虚掩着,江悍背对着她坐在沙发上,长久而安静地看着荧幕上的照片。
从小长在富贵人家,江悍对江迎欢很好,但该让她看到的阴暗面,一点没少。
江悍说过,他不会把江迎欢养成温室的花朵。他江悍的女儿,是要站在金字塔的顶端拥有一切。
所以江迎欢年纪虽轻,却见过不少风浪。
她身边玩得最花的那个同龄人,已经弄大了三个无辜女孩的肚子,无耻得让她觉得恶心。
但因为江悍的存在,江迎欢始终坚信,这世间一定有坚不可摧的感情。
受江悍的影响,江迎欢也始终敬爱着李拾缘。
不懂事的时候,江悍常在江迎欢耳边念叨李拾缘。但后来江迎欢慢慢懂事了,江悍反而不提了。
江迎欢常常给李拾缘打电话,发视频,也并不背着江悍。
只是江悍从来也没表现过好奇之心。
偶尔江迎欢问起,江悍只会说,都这么多年了,早就过去了。
但江迎欢知道,没有过去。
她父亲手机里仍有李拾缘的照片。
他每天雷打不动,关注李拾缘那座城市的天气预报。
他的脖子上还戴着那条挂了两枚戒指的项链。
他的书房里摆了一个相框,面上是父女俩的合照。但是把背面打开,会发现还有一张当年李拾缘婚礼上,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江悍说,他和李拾缘没有举办过婚礼。
遗憾吗?
大抵是遗憾的。
江迎欢中二时期时,很不能理解江悍的反应。
在她看来,李拾缘只是忘记了自己的过去,那只要想起来,一切不就都还可以重新开始。
但江悍只说:「欢欢,人不能太贪心。」
他说,他尝过失去的滋味,太痛了。
所以,只要李拾缘还活着,他就很幸福了。
哪怕这幸福里没有他,也没关系。
李拾缘不懂。
但她被江悍教得很好,懂得尊重。
她想,她不是李拾缘,也不清楚李拾缘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从小和江悍一起长大,总是要偏心江悍一些。
但上一辈的恩怨,她一个年轻的小辈,哪里说得清楚。
再后来,她长大,变得成熟,也开始接手公司,帮江悍打下手,也遇到了那个心动的人。
她有了自己的小家,成为独当一面的女强人。
江悍始终都是独身一人。
她看着江悍路过无数莺莺燕燕,她们各有各的漂亮,各有各的性格。
有些和李拾缘长得很像,有些则大相径庭。
但无一例外,都只是路过。
她有时候好奇,会问江悍:「爸爸,你就没有想过要找个替身?」
「没有。」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再后来,因为某些原因,江迎欢和爱人分别过一段时间。
她终ťų¹于明白了那句「没有为什么」。
我爱你,所以这世间无人比得上你。
所有像你的人,在我眼中都成了伪劣品。
番外 2
关于李家千金李拾缘的前半生。
李拾缘的母亲在她十二岁那年自杀了。
原因是李父出轨。
家境优渥、从小娇养长大的李母受不了这个刺激,选择了割腕。
李拾缘一朝从备受宠爱的李家千金,成为备受冷落的正宫嫡女。
她的家不再是她的家,她的卧室被小三的女儿鸠占鹊巢,画室改做台球室。
李家,逐渐没有了她的立足之地。
她的性格受母亲影响,优雅但并不坚强。
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是江悍伸出援手。
十二岁的少年,意气风发,英姿飒爽,带她去南山看星星,去跳伞,去蹦极。
他将她拉出泥泞。
后来, 江悍出国。
学成归国的那年,家中为两人安排了联姻。
李拾缘同意了。
她并不知道江悍那时已经有了恋人。
几年的分别, 足够让当初两小无猜的青梅竹马变得形同陌路。
李拾缘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她好像总是做错。
她在那段婚姻中,小心翼翼,殚精竭虑。
可甚至换不来江悍一个温柔的眼神。
后来, 她怀孕了。
她满心欢喜, 期待着这个孩子的到来。
可怀孕七个月的时候, 江悍的前任来到她面前,请她和江悍离婚。
那个瞬间,李拾缘只觉得荒谬。
她活了二十多年,终于强硬了一次。
「我不离婚。如果要离, 你让江悍自己和我谈。」
但江悍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家。
他似乎用沉默,给了李拾缘答案。
再后来,李拾缘出门做产检那天,初恋再次找上门。
「你不就是想用孩子绑住江悍吗?我告诉你,江悍不爱你, 也不爱这个孩子!他会和你离婚的!」
争执之间, 李拾缘摔倒了。
Ṭų₍醒来时, 只有医生冰冷地告诉她, 孩子没了。
李拾缘有时候不明白, 她分明在努力善待这个世界,可世界怎么从来不善待她?
她跳下悬崖的那一刻,没有害怕, 只有解脱。
但这个世界仿佛连死都不肯放过她。
她被救了。
醒来之后,她如同行尸走肉,在病床上躺了很久。
那个救她的人偶尔会来看她。
医院的电视偶尔会播放新闻。
那天,她在新闻里看到了自己的消息。
只是她没有名字,主持人看着镜头念稿:「一周前, 南山跳崖失踪女子至今仍下落不明」。
自她醒来后, 她终于第一次开口,对她的救命恩人说:「你救了我一命,你是好人。」
「嗯哼。」
「那你能再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我想洗去自己的记忆, 听说最优秀的催眠大师, 可以做到。」
「为什么?」
「前半生活得太苦了,后半生想忘掉那些苦, 活得甜一点。」
再后来,她又沉睡了很久。
醒来时,大脑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俊美的男人站在床边,俯身看着她。
「醒了?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淳于玖, 是你的救命恩人。
「李拾缘, 记得报答我,用你的下半辈子。」
李拾缘的上半生就这样结束。
她有点漂亮,有点温柔, 有点才艺, 有点懦弱。
结过一次婚,没有谈过恋爱。
喜欢小动物,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 没能养自己的宠物。
无人送过她ẗűₚ花,也无人陪她看过大海。
无人再知晓她曾经是怎样的人,有过怎样的爱恨。
她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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