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夫一年整,繼子回家了。
從那天起,我開始變得不對勁。
夜晚睡得越來越沉,但起床後卻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來。
身上泛酸,還多了許多莫名其妙的紅痕。
一次偶然,我沒喝他端來的燕窩。
直到深夜聽見一陣窸窣。
一隻大手握住我的腳腕。
「母親,父親走了,您看看我呢?」
01
裴淮川班師回朝的那天,正巧我做寡婦剛滿一年。
也就是他爹去世一年的日子。
他騎著高頭大馬,紫袍金帶。
劍眉星目幽幽望來時,像深秋掃來的涼風。
全然看不出當年狼狽時的模樣。
我拿捏著語調,抹了兩把淚,勸慰一番。
他也只是淡淡點了下頭,連盔甲都沒脫,隨手給老王爺插了炷香。
仿佛死的不是他爹,而是我爹。
不過他對我還算尊敬,每日晨昏定省一次不落。
皇上賞賜的補品藥材,他也親手燉好了端來我屋裡。
可也是從他回府起,我卻越來越不對勁。
先是睡覺越來越沉,平日裡養成的生物鐘仿佛失效了,如今小桃連喊幾聲都未必能醒。
後來身上莫名其妙多了些紅痕。
小桃邊給我梳頭邊抱怨:
「都已經入秋了,怎的蚊子還這樣毒?
「可惜了咱們夫人,這樣好看的身子,蚊子也總惦記著。」
我懶懶應了一聲,眼皮都快掀不開。
何止蚊子多。
可能天涼人懶,我近來也總覺得自己胳膊酸重,身上發虛泛軟。
算算時間,這樣已有了半月有餘。
……半月?
那不正是裴淮川回府之後的日子嗎?
我漸漸睜大了眼睛。
算算時間,好像確實是從他回來後,這些症狀才出現的。
當晚裴淮川端著碗燕窩來了青禾軒,還是一如既往地恭順。
只是人一旦心裡有了算計,看人的心態就變了。
我看他彎腰遞上青花纏枝小碗,多麼諂媚!
連那萬年不動的表情,都像是在隱忍不發著什麼。
我假裝沒有胃口,趁他走後倒了燕窩。
笑話,我只想做個榮華富貴的寡婦,一點也不想和他老爹一起擺在祠堂裡。
當晚,我早早歇下,準備來個甕中捉鼈。
02
快到子時,我睡得香甜,什麼甕什麼鱉都已經拋去九霄雲外。
忽然小腿一涼,被子被人輕輕掀開。
我登時清醒過來,閉著眼睛強裝鎮定。
聽到一陣窸窣聲,我眯起一條縫,在夜色中,看到他緩緩解了腰帶,隨手把外袍往地上一扔。
隨即床榻微微一沉,他坐在床邊,掀起被子一角,躺了進來。
我緊張得幾乎要手抖,身體繃直不敢動。
誰,誰能告訴我,這個世界究竟怎麼了?
我的好大兒,竟然肖想他的嫡母?
裴淮川側身撐起上半身,朝我逐漸靠近。
在離我還有一掌距離的時候,我終於忍無可忍,一個骨碌坐起來。
事到如今,我抱著一絲僥倖:「淮,淮川……這麼晚來找Ṭű̂ₐ母親,是夢遊了嗎?」
「醒了?」
空氣似乎凝滯住,他頓了頓,拉開了些距離。
「那還真不好意思,漏夜來此,當然算不得心懷善意。」
被子捏得死緊,我面色慘白,壓低聲音呵斥:
「裴淮川!你想做什麼?我可是你的母親!」
「母親?我想做什麼,您不知道嗎?」
他歪了下頭,意味不明地哼笑一聲。
我渾身的毛都要炸起來了,這個我從小帶大的孩子,不知道何時長得如此高大壯碩,寬闊的臂膀一隻胳膊就能環住我的身子。
從前的地位如今已經完全顛倒,他跪坐在我面前,卻像一隻戴著鐵鍊的狼崽子,我知曉他不會傷我,卻又無法忍住不去畏懼。
「大逆不道,你知不知道這是要砍頭的!」
拼命七年,連父親過世都未曾歸家,眼見官運亨通,難不成現在要把一切都付之一炬?
我語氣緩和下來:「你現在年紀還小,許多事情想不清楚,別做傻事……」
裴淮川無所謂地笑笑:
「母親,若不是怕嚇到你,我早就想這麼做了。我不是沒想清楚,我是想得太清楚了。」
03
「王妃——怎麼了?」
小桃在門外低聲詢問,我急忙捂住裴淮川的嘴,搪塞一句。
誰知他竟然舔了我的手心。
聽到小桃離開的聲音,我反手給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聲,他動作停了下來。
我急忙縮回手,臉色微僵。
裴淮川眼睛一寸寸暗下來,像狼,像虎,目露凶光。
我心裡噌地升起恐懼,悄悄地往旁邊挪了下,被他一把按倒在床上。
「母親……」
鼻尖抵在我的側臉,輕輕蹭著,呵出的氣音像那年我給他做的棉衣,輕且軟,撒在耳邊卻又熱得發燙。
「父親走了,你看看我呢?」
我渾身都在戰慄。
黑夜中,他的眼神濃得像化不開的霧。
有欲,有愛,有瘋狂,有隱忍,唯獨沒有對繼母的尊重。
我怔在原地。
七年未見,他已經快長成我不認識的模樣了。
剛嫁進王府時,他還只是個不足我高的小子。
下人們見風使舵,押著他來廳裡給我磕頭。
當時他不願意,眼睛狠得像只狼。
這樣的神情我再熟悉不過。
當年我攔在小娘屍身面前不叫人帶走她時,也是這副模樣。
04
那時我年過十八,卻還未出嫁,已經是盡人皆知的老閨女。
正巧京中出了檔醜事。
皇上的親弟弟,淳親王裴岱,和人因為爭奪一名小倌大打出手。
自此,淳親王喜好男風之事在京城中廣為流傳。
皇上對自己這位親弟弟十分疼寵,按理來說上門談婚論嫁的媒人該踏破王府的門檻。
只可惜此事一出,京中待嫁女兒都不願一生在籠子裡守活寡。
嫡母左思右想,與我商議。
「淳親王雖有些問題,可家中殷實,又急於成親,你若能嫁去做繼室,雖然與夫君未必能同心,但日後一輩子基本無憂。
「他前些年成過親,有一個兒子,你只需與這位繼子打好關係,至於他在外邊的事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
「咱家人微言輕,你又是庶女,若是不做妾室,未必能選得更好的夫家。」
我斂眉低眼:「全聽母親的。」
於是定好了日子,敲鑼打鼓把我送去淳親王府。
出乎意料的是,裴岱並沒有太大的架子,也從不給我擺臉色。
洞房花燭時,他挑起喜帕,眉目間帶著疲倦和不滿,但語氣尚且溫柔。
他說他本不欲娶續弦,只是家中沒有女主人,王府空置。
皇帝對他施壓,要求他必須娶一個續弦,以後他再怎麼玩都不會插手。
「你只安心照顧好淮川,把府裡打理好,盡到嫡母的責任就好。」
我當然一口應下。
淳親王妃,上無須伺候公婆,下沒有一個小妾。
裴岱整日風花雪月多愁善感。
不是吟詩弄墨,就是和人花前月下。
除去大婚那晚,後面也幾乎分房而眠。
日子可以預料到地悠閒,唯一要做的就是看孩子和看賬。
何樂而不為?
05
大婚第二日,裴淮川被押著來拜我的時候,我手中的茶盞都快要拿不穩。
幾個婆子和丫鬟把他生拉硬拽到我面前。
諂媚地笑著拜我,卻下了狠意要把裴淮川摁跪下。
裴淮川一聲不吭,咬著牙抬眼瞧著我時,眼裡一片猩紅,像個憤怒的小牛犢子。
我把茶盞往桌上一磕。
小桃立刻會意,上前給了那幾個婆子一巴掌,把裴淮川扶了起來。
一個不受寵的兒子,和一個風華正茂的主母,下人們看菜下碟,這個道理我明白。
可奴才欺主的事情,不論在哪個府中,都是一樣的不能容忍。
我把這幾個下人當即整頓發賣了。
裴岱時常不在家,裴淮川年幼,可想而知平日裡有多麼被苛待。
小桃拿著藥,帶我去了裴淮川屋裡。
我想得很簡單。
牛要拉貨,馬要載人,我既然是王府的主母,就得打理好王府。
畢竟裴岱年邁,我的後半生還得仰仗裴淮川。
可他把我推出門外,藥也全扔了出來。
我被推得一個趔趄,小桃及時扶住我。
「我們夫人好心來看你,你怎麼這麼不識抬舉?」
嘭——
門被從裡面關上。
「我不要你們假好心!」
我摸摸鼻子,把東西仍舊擱在他屋外。
06
王府裡的桂花開了,每年的圍獵也即將開始。
皇上只有淳親王一個親弟弟,自然是不會落下。
提前幾日便收拾好了行李,攏共三個人,乘三輛馬車去了獵場。
裴岱那輛車裡,坐著的還有那位不曾示人的小倌。
壯年男子大都參與了圍獵,我待在帳篷裡無聊,便帶著小桃四處走了走。
山林兩側圍了柵欄,後面靠著的是連綿不絕的群山。
不知不覺就走得深了些。
景色宜人,是我在宅院裡從來未曾見過的風光。
我眯著眼四處眺望,卻發現一個身影。
看起來是裴淮川。
正要出聲喊他,卻見幾個人影從四周圍了過去。
穿的是小廝的衣裳,蒙著臉,手裡還拿著刀。
07
來者不善,我忙叫小桃回去搬救兵。
自己則扒開樹叢朝那邊悄聲走去。
「……要怪就只能怪你們搶了不該搶的人!
「南風苑的頭牌當然是誰價高者得,規矩就是規矩。你爹不懂得規矩,那咱們就教教你!」
裴淮川躲無可躲,眼見刀就要落下去,我急忙出聲。
「我看誰敢!
「皇上疼愛淳親王,誰敢動他,日後定不會有好果子吃。你若此時停手,我可當作此事未發生過!」
蒙面人顯然沒留意到此處還有一個我,頓時刀鋒調轉。
「把你殺了,此事也不會有人知曉是誰所做。」
我的威脅根本不起效,反而我和他同時被綁了。
忽然,林子裡傳來幾聲驚呼。
「王妃——」
「世子——」
蒙面人面面相覷,頓覺不好。
我也暗罵一聲。
小桃怎麼這麼笨?
這樣鑼鼓喧天地來尋我們,萬一激怒了綁匪,我們豈不是要被當場解決?
好在綁匪惜命,互相看了一眼,把我和裴淮川拎上馬就跑。
跑到一個山坡旁,就勢往下一丟。
我倆骨碌碌地滾下去。
手被縛住,難以掙脫,只能靠坡旁邊的石頭和樹木減緩速度。
到坡底停下來的時候,身上已經被磕得沒一處不疼。
我還好,畢竟多吃了幾年的飯。
裴淮川仰面躺在旁邊,已經閉上了眼睛。
我掙扎著起身,看見他腦後有一攤血滲了出來,頓時心中咯噔一聲。Ṭū́ₐ
別是腦子磕到了。
「裴淮川——
「裴淮川你醒醒——」
他眼睛微微一動,始終沒有睜開。
我四處看了看,這種荒郊野嶺即便小桃帶人尋得來,也得我們不被狼吃掉才行。
更別提裴淮川還流著血。
幸虧我來得突然,綁匪走得倉促,沒有把雙腿綁起來。
我搖晃著走到一塊鋒利的石頭旁邊,把繩子對準,一下一下磨。
天色已經快要黑下去了,一聲驚雷過後,繩子終於斷開。
我跌跌撞撞地把手伸到裴淮川鼻子下麵。
有氣,還好。
仔細檢查了一遍,才注意到,血不是從他的腦袋上流出來的,傷到了肩背,那裡正在往外滲血。
我把外衣撕下來給他綁住,簡單處理了一下,就背著他往上爬。
十四五歲的孩子即便看著瘦,也不是我能輕易背動的。
我撅了根粗棍子拄著,一步一步地挪。
挪到一半時,險些摔了一跤,差點又連人帶人地滾下去。
裴淮川被我顛醒,怎麼都不肯再被我背著。
於是我便扶著他,哆嗦著腿肚子往前走。
天色已經完全漆黑。
原本還能憑藉踩踏的痕跡找到路,如今只能靠我那微不足道的記憶。
幾乎五個時辰沒吃東西,我又餓又渴。
裴淮川默了片刻,突然說:「你把我丟下吧,省點力氣,還能走出去。」
我攥緊他的袖子:「不行,要出去就兩個人都出去。」
「你這樣,我們兩個人都走不出去。」
我喘了口氣。
「放心,小桃已經搬救兵了,他們肯定已經在尋我們了。」
他突然沉默下來。
半晌,說:「我小時候貪玩,被鎖在冰窖裡,父親沒有來找我,嬤嬤也沒找我。
「我在裡面待了一夜,快要凍死的時候,一個丫鬟進來取冰,才救了我一條命。
「如果你指望父親來救你……呵。」
我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
「我沒指望王爺來救我啊。
「我讓小桃去直接喊皇上。
「放心,我能出去,你也能出去。」
「……憑你那個笨丫鬟?你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我瞪大了眼睛。
「小小年紀,怎麼說話這麼難聽?」
他毫不客氣地回諷:
「老大不小,怎麼還跟小孩計較。」
……
08
山裡下了場暴雨。
直至深夜,雨將將停歇,我們才被人找到。
身形一晃,當即就沒撐住倒了下來。
仰面倒下的時候,預想中的疼痛沒有來臨,裴淮川的手墊在我的腦袋下面。
身上的衣服淋濕,雨和汗混在一起。
我們已經沒了力氣,當即就被來人抬了回去。
皇上大怒,徹查了此事。
裴岱反應平平,好像差點死了的不是他的妻兒。
想起裴淮川說的,他被鎖在冰窖裡,叫天天不應的時候。
我的夫君不關心我,他的父親不關心他。
說起來我還比他幸運一些。
起碼我有還算關心我的父親,和從未苛待我的嫡母。
思及此處,我看裴淮川的眼神頓時充滿了憐憫。
裴淮川放下湯勺,噹啷一聲。
「你這是什麼眼神?」
我憐愛道:「沒什麼沒什麼,多吃點多吃點。」
這幾個月我和他的關係緩和了許多,沒有橫眉冷對,沒有劍拔弩張。
送去的藥和食物都沒被扔出來。
時不時地,他還會來我屋子裡寫寫字,做課業。
雖然每天早上請安時嘴上說的都是「來看看你死了沒」,但是這個年紀的孩子嘛,都是口是心非。
我懂。
聽說他在學堂裡也開始好好讀書了。
他生母祖上出過幾位狀元,裴淮川本身也很聰明伶俐。夫子連連稱讚,說他迷途知返,還大誇是我這個繼母教養得好。
一時間,我的美名也算是小小地傳了出去。
09
寒來暑往,春去秋來。
裴淮川也抽條長成了大人的模樣。
如今他已然比我要高一個頭,踮著腳也夠不著了。
我拎著食盒,手裡拿著團扇坐在院子裡。
裴淮川端坐在窗前,俊秀的側臉沐浴在陽光裡,手執毛筆一筆一畫地寫著什麼。
屋外微風輕掃,陽光和溫度都剛剛好。
整個院子裡一片靜謐,看得我心情平靜許多。
裴淮川做事認真,一旦沉浸其中,就會鑽研到底,死不撒手。
這也是他這兩年聲名鵲起的緣由。
不過……
我微微歎了口氣。
許是他實在和他父親不對付,裴岱吟詩弄墨,他便不想學文。
我聽聞南邊如今發生叛亂,戰事又起,若是從武,怕也不是一條好路。
罷了,他是淳親王府唯一的世子,橫豎不會窮困潦倒。
「你什麼時候來的?」
裴淮川擱下筆,一抬眼見我坐在院子裡,語氣帶著驚喜。
急忙跑至我跟前,給我披上一件衣裳,埋怨道:
「外頭風這麼大,你來了也不知道進來等。」
我不輕不重地往他背後拍了一巴掌。
「沒大沒小,我是你母親。
「這不是怕擾了你讀書嘛。」
小桃把點心擺出來,滿滿一桌。
「喏,嘗嘗怎麼樣?」
他撿起一個看起來不知是什麼形狀的黃色膏狀物,謹慎地咬了一小口。
「呸!怎麼這麼難——」
「這可是我下午辛辛苦苦做的,桂花糕,怎麼樣怎麼樣?」
我興致勃勃看著他。
他又咬了一小口,若無其事地:「難以形容的美味。」
臨走時,他從書匣子裡拿出一個布包著的長盒子。
裡面擺放了一支銀白色的發簪,簪尾處蝴蝶栩栩如生,隨著走動一步一扇翅膀。
我一眼就喜歡上,歡欣鼓舞地拿著簪子回了院裡。
也就忘了問,他桌旁那個綠色的帽子,是送給誰的。
簪子妥帖地放在屜子裡,和串糖葫蘆的籤子、巴掌大的小花燈、幾顆漂亮的小石頭、布老虎、畫冊話本子……放在一起。
這些都是裴淮川從府外給我帶回來的小玩意。
自從得知我竟然連糖葫蘆都沒吃過,他偶爾下學之後,會去市集上轉轉,若是見到了好玩的好吃的,就會給我帶份回來。
一有時間,還會教我認字讀書,給我買來外頭流行的一些話本。
東西不貴重,但這份惦記著的心意,卻不可謂不重要。
10
九月十五。
難得裴岱待在家中,陪我和裴淮川吃一頓中秋飯。
為表我這個正妻的本分,我夾了一筷子菜去裴岱盤中。
裴淮川看了一眼,也給我夾了一塊魚腹。
上行下效,其樂融融。
我剛想得意,酸味從舌尖蔓開,頓時臉皺在一起。
醋魚!
天知道,我最討厭吃酸的。
桌面上風平浪靜,裴岱每一次低頭,都是我和裴淮川的眼神交鋒。
這小子,越來越沒大沒小了。
嘴裡的醋魚不能吐,也咽不下去。
正在糾結,下人來報。
「王爺!不好了——
「南風苑的素塵少爺病倒了,南風苑要把他拖出去……」
話還沒說完,裴岱就已經起身跑了出去。
桌上的碗被帶翻,剛剛給他夾的菜掉了一地。
只有裴淮川四平八穩地坐著,扒了一口飯。
到了傍晚,裴岱抱著那人回了王府,徑直去了他的院裡。
小桃磨著墨,忿忿不平。
「王爺怎麼這麼不分場ţűₕ合?他這樣公然把那個人抱回來,這叫旁人怎麼議論您啊。」
「他不是不知道,關心則亂罷了。」
我看了眼紙上歪七扭八的字,把筆擱在一邊。
「走吧,既然客來了,怎麼著我也得去看一眼。」
那天傍晚我去他屋裡,素塵說有話和我單獨說。
屋門開著,他躺在床上說了許多似是而非的話。
無非是什麼,王爺和他才是真心,我不要癡心妄想。
我半分沒有妄想過,問心無愧。
所以聽他嘰嘰喳喳說完,盡到我的職責,便離開了屋子。
然而就是這一時片刻,讓我遭了災。
11
京中近來時疫蔓延,素塵身處三教九流,昨日就已經有了症狀。
與他接觸之後,只一夜的工夫,我便發起了高燒。
今早小桃叫我,怎麼都喊不醒,一摸腦袋,已經開始發燙。
裴淮川沉著臉出門叫大夫。
一個府裡兩個病人,府裡上上下下都不安起來。
小桃按我的吩咐在各處撒上石灰,熏了艾葉,人人戴著面紗捂住口鼻。
我不叫人進房裡,只每日送些飯水,再按時送藥。
視窗做了個精巧的開關,能拿一個長柄籃子,把東西送到床邊。
小桃哭喊著要進來,被我鎖在門外。
誰的命不是命呢?
裴淮川每日都來,送飯時必要喊我幾句,若我不應,就站著一直不走。
那時高燒已經不退了,恍惚間我都能看到小娘溫柔悲傷的臉龐,輕輕勾住我的小指,說讓我跟她走。
再一眨眼,卻看見裴淮川捧著簪子拎著點心,有些羞澀,小心翼翼地問我喜不喜歡。
我想說喜歡,可一張嘴,一連串的咳嗽聲便溢出來。
徹底昏迷之前,我聽到屋外一陣嘈雜。
「沈雲知——」
隨即就是砰的踹門聲,再之後我就失去了意識。
最後一眼看到的,是裴淮川滿臉的慌張。
12
等我醒來,已經是五天后了。
屋裡的窗子已經全部打開,小桃捏著帕子給我擦臉。
見我醒了,當即撲到身上不撒手。
她剛把我扶起來靠在床頭,裴淮川端著藥進門。
一抬頭見到我,立時站住一步不敢動,眼淚刷地一下就流了下來。
……
謝謝,我還活著,沒死呢!
裴淮川擠走小桃,堅持要給我喂藥,一口一口吹著。
小桃就站在旁邊給我講這幾日的事情。
皇宮裡的太醫在知曉疫病之時,就已經著手在研究藥方了。
連著熬了半月,做出了治療時疫的方子,宮中剛用上,也還未見到成效。
王爺聽說了立馬沖去皇宮,帶回了一位太醫。
只不過太醫剛進門,裴淮川就提著劍就要把人截走,帶來我屋中。
素塵還在昏睡著,生死未卜,王爺自然是不同意這麼將人交出去。
但裴淮川當即就把劍架在裴岱的肩上,硬生生把太醫押到我院子裡。
小桃看了眼收拾藥碗的裴淮川,小聲說:
「王妃您是沒看到,世子當時眼睛都紅了,像是來真格的,嚇死個人。」
裴岱自然是氣得不行,在園子裡破口大駡。
裴淮川語氣冰冷:「皇伯伯還不知道父親請的太醫是來給個倌人看病的吧?」
皇上一向溺愛自己這個幼弟,可即便再愛,這種緊急關頭,也不會讓他就這麼帶太醫去看一個小倌。
三宮六院的嬪妃還沒診斷完,文武百官也未必都安全。
孰輕孰重?
況且如果皇上知曉素塵得了疫病還與自己的親弟朝夕相處,怕是立馬送素塵上路還差不多。
所以能請來太醫的,只剩下一個緣由:王妃有疾。
小桃唏噓:「這幾日,世子幾乎守在咱們這寸步不離,看來是真的把王妃當作生母了。」
我也捧著湯藥唏噓。
孩子大了,會疼人了。
13
可會疼人的孩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非要去參軍。
裴岱向來不管他,我也攔不住。
他收了個小包袱就要走。
情急之下,我只求了個保平安的錦囊給他帶著。
這麼一去就是七年。
七年來,我待在偌大的王府裡,栩栩如生的銀蝶簪子不再發亮,裴淮川親手做的風箏也腐朽了。
撥浪鼓、會動的木頭風車、魯班鎖、萬花筒……都好像跟著他一起走了。
下人們來來去去,王府只是少了一個人,我卻感覺心裡一下子空了一大塊。
近半年的時間,我都會夢見裴淮川。
或是在窗邊讀書寫字,或是在花園裡陪我放風箏。
一睜眼,好像不要一會兒,裴淮川就會進來和我請安,然後去學堂。
等放學之後,又會給我捎帶最新的話本子。
裴淮川去邊關的第六年,裴岱死了。
我忙著辦葬禮,內心還有一絲不知來處的欣喜,忙催著小桃把裴淮川的房間拾掇出來。
但那時邊關戰事正酣,他沒有回來。
直到如今大獲全勝,才班師回朝。
就像沒料到裴淮川要去軍營一樣,我也沒有料到他回京是為了我。
小桃敲敲門,緊張兮兮地小聲喚我。
這些年吃得飽睡得香,我還沉在夢裡沒太清醒。
腰上忽然搭上胳膊,連人帶被子被攬進一個懷裡。
我登時魂飛魄散,扭頭一瞅,和夢中人對上視線。Ṱū₇
14
我和裴淮川睡在一起了。
字面意思。
同榻,不同被。
在他看樣子真的要親上來的時候,我捂住嘴巴,提出條件。
他也意識到這是我退了不知道多少步之後做出的決定,所以還算懂事。
我在窗邊翻看著帳本,邊看邊在紙上記。
裴淮川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在一旁磨墨,臉上是毫不遮掩的嫌棄。
「都七年了,小桃的腦子都發芽了,你的字還是沒有長進。」
我漲紅了臉,好歹我也是長輩,被指著鼻子嫌棄算怎麼個事兒?
就要扔筆不幹,他似有若無地歎了口氣,右手就著這個姿勢握住筆,另一隻手環過我,撐在桌子上。
他的手很大,能把我整個的手包住,拿慣了劍的手,捏筆就看起來稍微小了點。
筆尖蘸飽墨,提筆懸空,略一沉思,便在紙上揮灑起來。
裴淮川剛剛下朝,官袍剪裁得當,襯得他更加磊落挺拔,卷起袖擺露出的半截小臂孔武有力,肌肉緊實有力,猿臂一伸,一隻胳膊就能環住我……
我還在發散思維,卻見筆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住了。
裴淮川低著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忙轉開視線,看向紙。
上面赫然寫著八個字。
【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我愣著不知怎麼回答,他看著我,眼睛裡都是沉溺和迷戀。
小桃進來:「哇哦~」
小桃走了。
……
15
我覺得這樣不行。
兩人共處一個屋簷下,他對我有心思,我對長得好看的人都難以拒絕。
裴淮川最近頻頻進宮,不知道為什麼,天天回來都冷著臉。
我十分擔憂,萬一哪天我倆隨便誰,沒把持住,釀成大禍。
所以找了個由頭,說要去寺廟禮佛,躲了出去。
香積寺的小主持如心長得十分俊俏,完美的頭骨,優越的五官,清秀的眉目,笑起來像一朵無害的小白花。
這世道,剩女有剩女的難做,寡婦有寡婦的難挨。
我已經二十有六了,雖是一個寡婦,卻也要繼續生活。
為了我的月信來的健康,也為了保證我的心理健康,雖然不能碰,但經常看一看還是可以的。
如心大師雙手一合,安安靜靜站在我身邊,朝我悠悠然一笑。
那個清風拂面!
那個桃花映水!
一個激動,我揮手撒下一筆不菲的香油錢。
原定計劃是要在寺裡住兩天,但可能是大師白日裡笑得太晃眼,我一時失了神智,半夜就發起高燒。
來寺裡是偷偷來的,沒帶太多人,以我對小桃的瞭解,她現在應該在隔壁鼾聲如雷。
我渴極,扶穩沉重的腦袋摸索著找水。一個失手,茶杯落地,手上被割破了個口子。
燒糊塗的腦子有些轉不動,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該幹嘛。
「嘖……
「我兩天沒看住你,你就又把自己弄傷了?」
一道聲音從黑暗中響起。
16
裴淮川把燈點上,看著腳下的碎渣,當即把我打橫抱離現場。
我著實驚呆了。
我誰也沒告訴,他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我磕磕巴巴:「好……好巧,淮川怎麼在這兒?」
他陰沉著臉,上前抓住我的胳膊,三兩下把傷口處理好,才有空抬頭開口:「不巧。
「孤枕難眠,我是專程來尋母親的。
「話說回來,寺裡的和尚好看嗎?」
!!!
我哎喲一聲扶住腦袋。
「小桃,小桃呢?我的頭好痛~」
裴淮川冰涼的手在我額頭上貼了片刻。
「你發燒了?」
他語氣不可思議,「發著燒都要來看和尚?」
我一邊被他捲進被子裡,一邊無力地解釋:「反了,是先看和尚後發的燒……」
裴淮川把我連人帶被子抱住。
我掙扎了一下,又怕沒輕沒重傷到他,咳了兩聲:「你快下去,別傳染給你了。」
他臂膀鎖得更緊,冷冰冰地說:「你以為我是父親那個病秧子嗎?」
……這跟你爹沒關係好嗎少年?
「不是,這樣叫人看見了麻煩。」
「你嫌我是麻煩?」
我剛要反駁,就見裴淮川半垂著眼睛,雙眸濕潤。
「我長得應該也不差,你為什麼不能看看我呢?」
燭光微弱,給他的臉上打了層陰影,眉眼深邃,鼻樑挺拔,顯得骨骼十分立體。
他今日穿得隨意,脖頸從衣服裡伸出,修長筆直,喉嚨處清晰凸起,性感至極。
和大師那種沉靜的美不一樣,裴淮川的美,是帶著攻擊性的,十分驚豔的美。
板起臉時是狼,垂下眼時又像一隻委屈的大狗。
……要打要殺隨便,請勿撒嬌。
我咕咚咽了口唾沫。
有點口渴。
17
自從那天之後,裴淮川像打開了某個開關。
動不動就撒個小嬌。
直到去年宴前,還黏糊著給我選衣裳,摟著我的腰不撒手。
我拍開他的手,扶著小桃下了馬車。
京中等級分明,我一不是嫡女出身,二來夫君情況特殊,早就是京城的笑柄。
我知曉她們看著王府的面子不敢奚落我,卻也不想自討沒趣。
酒過三巡,便出來散心,帶著小桃逛到了梅園。
正是大雪將停的時候,映著紅梅煞是好看。
風景好看,只是多了幾個煞風景的人。
鎮國將軍府的重孫劉尚傑,從前和裴淮川一個學堂裡的同窗。
我不怎麼愛出門,他早先見我時,只當我是哪戶小官家的家眷,出言不遜。
擺明瞭身份後,也不曾收斂,絲毫不懂規矩兩個字怎麼寫。
我暗罵不好,轉頭要走,卻已經晚了。
他們一行人堵在我面前。
「喲,這不是咱們淳親王妃嗎?怎麼夫君沒跟著啊?」
我不欲多言,想繞開,又被攔住。
「沈知雲……五品小官家的庶女,夫君是個斷袖,如今又做了寡婦。」
劉尚傑一字一字說著,飽含譏笑。
宴會上的果酒甘醇,卻有些後勁,我此時頭暈,扶著小桃的手都有些顫。
劉尚傑步步緊逼:
「按理來說,你這樣的,是配不上小爺的。不過你長得好看,就當小爺吃點虧吧。」
他身旁的人欸了聲:
「淳親王又不喜歡女的,說不定咱們這位王妃就沒見過男人呢,劉兄這可是做好事啊。」
劉尚傑哈哈大笑:「何不今日就讓小爺幫你開開眼。」
小桃尖叫著被他拽開,鐵鉗一樣的手擰住我的手腕。
我大聲叫起來,可此時天寒地凍,又在梅園這樣偏僻的地方,當值的宮女太監不知道跑去哪裡躲懶。
一時之間竟無人來救。ṭü₊
不知道被拽到了哪裡,劉尚傑一腳踹開了空屋子的門,隨即把我推了進去。
酒氣混合著口臭頓時撲面而來,我被熏得半死,扭著頭躲開他。
「我是淳親王妃!你敢碰我,我明日便稟告陛下!」
他一巴掌扇了過來,獰笑:
「你去告啊,堂堂淳親王妃被人玷污了身子,你說陛下罰了我之後,會不會賜你一條白綾叫你去給淳親王贖罪?」
我被扇蒙了,從未有人打過我耳光。
但他說得在理。
從前一直躲著避著,也是這個緣由。
我不敢賭,陛下會不會讓我為了淳親王守節,讓我去陪葬。
眼淚瞬間流了下來。
明明白日還好好的,下馬車之前裴淮川還在和我逗趣。
他還交代了我莫要多喝,說晚些他來接我回府。
可現在我卻叫天天不應。
衣服已經被撕扯掉一半,裸露的肩頭一片冰涼,眼見他伸手要去解了肚兜。
我閉上了眼睛。
18
預想中噁心的觸感並沒有出現,反而聽到了一聲慘叫。
我睜開眼睛。
劉尚傑被裴淮川拎著後頸,一拳摜在牆上。
沒有什麼技巧和打法,純粹是最原始的爭鬥,拳拳到肉的悶聲一下又一下。
劉尚傑很快沒了聲響。
裴淮川騎在他身上,絲毫沒有停手的打算。
「別打了,」我攏著衣服,「裴淮川,別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裴淮川回過頭,滿臉的恐慌,和七年前那場時疫時如出一轍。
他鬆開手,劉尚傑登時死豬一樣癱在地上。
裴淮川一句話沒說,把衣裳脫下來裹在我身上,又跪在地上低著頭,一隻一隻給我穿好鞋。
然後突然打了自己一巴掌。
「我來晚了。
「我的錯,是我沒保護好你。」
我很後怕地抱住他。
如果橫豎都是死,那我寧願和裴淮川在一起。
剩下的路是通往地獄還是哪裡,我都已經不在乎了。
19
那晚我是被裴淮川抱回去的。
京城的冬日愈發寒冷,今年王府的火燒得不夠暖,夜裡我總往身邊那個熱源湊去,慢慢地,就環上了腰。
裴淮川也還未睡著,任由我動來動去,只護著我,把我身後的被子掖好。
「沈知雲,你喜歡江南嗎?」
江南?
就是那個話本裡四季如春,繁華熱鬧的地方嗎?
裴淮川似是咬牙切齒:「江南多美男。」
我遲疑了。
裴淮川低頭,在黑暗中和我對視。
「京城詭譎,我不放心你。要麼,你嫁給我,我名正言順地給你撐腰,要麼,你陪我去江南。
「我只給你這兩個選擇。」
我咬著牙,怎麼選都好像不太對勁啊。
裴淮川把被子掀開一角,冷氣驟然凍了我一個激靈。
他催促我:「快選。」
我嘶著氣把被子壓住,沒好氣地嘟囔:「選你。
「可——
「我畢竟是你繼母,皇上那兒……」
「你放心。」
他突然安靜下來,大手在我背後拍了拍,很鄭重地承諾。
「三書六禮,八抬大轎,沈知雲,我不會委屈Ṭû₇你的。」
於是我便不慌了,頓時安定下來,縮在他懷裡沉沉睡去。
20
裴淮川說不讓我受委屈,說到做到。
那日回家,裴淮川是帶著傷回來的。
三十大板。
屁股上一片血跡,靛藍色的袍子泅濕一大塊,路都走不了,是被公公送回來的。
公公拂塵一甩,抹了兩把淚。
「王妃不知,世子在禦書房外跪了快三個時辰,又去求了太后。
「那硯臺,那麼沉一個,就朝世子砸了過來……
「嘖嘖嘖,咱家看著都心疼……」
我哭了,邊哭邊ṭū́₍給裴淮川上藥,邊上藥邊哭。
我感動得稀裡嘩啦。
香積寺的大師為了香油錢會對我笑,江南的美男會因為我有錢而對我格外獻殷勤。
但是只有裴淮川,為我肯挨打。
三十個板子。
旁人做不了,只有裴淮川。
兩道聖旨接連而下。
第一道,淳親王妃突發惡疾,追隨淳親王而逝。
第二道,給裴淮川劃拉一塊封地,叫他快些滾過去。
來傳旨的還是那位公公,在我的淚眼婆娑和裴淮川的精湛演技之下,回去答覆時把裴淮川的傷情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通。
等他傷好之時,已然是江南春三月了。
這時我才知,裴淮川放棄所有軍功,解甲歸田,才換來皇上點頭。
我又感動了一下。
於是被他捏著手站在書桌前。
窗邊的一株玉蘭探頭含苞待放,他握住我的手腕,提筆教我寫字,我哽咽著按他所教,寫下一行小詩。
這時候他卻偏板起臉,像個嚴肅認真的老夫子,絲毫不留情面。
「你這個樣子,我很難辦啊……母親。」
我頓時憋紅了臉。
小桃端著新鮮出爐的桃酥,推了把從裡面關上的院門,見慣不怪地歎了口氣,自顧自坐在臺階前吃起來。
門外是潺潺流水,依依楊柳,是一個盎然的春天。
21
番外(裴淮川視角)
我是淳親王府的世子,卻活得不如一條狗。
父親不愛母親,也不愛我,成日不是在南風苑就是在詩會宴席上。
母親鬱鬱而終,我被扔給幾個嬤嬤。
冬日沒有炭火,我冷得提不起筆,父親說是我太畏寒。
夏日酷暑,我實在難挨,想去冰窖尋些涼氣,卻被鎖在裡面。
一夜過去,沒人尋我,我的死活和這座宅子的所有人都沒關係。
我早就明白,有人疼,蠻不講理也是撒嬌。
沒人疼,幹什麼都是在無理取鬧。
十五歲時,我多了個繼母。
嬤嬤們押著我去見她。
我以為她也沒什麼不同,誰知她慌慌張張差點打翻茶盞,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還好嗎?疼不疼?」
她整頓了府中僕人,沒人敢再苛待我。
她給我送吃食,衣服,傷藥。
我搞不懂為什麼她對我這麼好,我惶恐驚慌,把藥扔了出去。
但她沒有生氣,也沒有從此冷落我。
還給我做了厚厚的棉衣,納了舒適的鞋底。
可她也是真蠢。
那天圍獵明明我一個人被捉住也就罷了,她反倒自己送上門來。
那樣瘦弱的人,扶著我尚且走不動,背著我時腿都在哆嗦。
我要她把我放下來,她說:
「活著本來就很艱難了,別輕易就放棄。」
等我醒來時,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她。
自己都還狼狽著,給我喂藥的胳膊上還滲著血,卻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清淩淩的眼睛裡全是我。
到晚上,自己掙扎著去她房裡看她,在窗邊聽到,丫鬟給她上藥,她小聲地安慰自己:「沒關係沒關係,不痛不痛。」
我的心突然瑟縮了一下,好似被人狠狠捏住。
我沒遇到過什麼好人,所以見到她,就覺得天降甘霖,枯木逢春。
那天我發誓,以後定好好對她,把她當作生母一樣。
但我食言了。
太久沒見到父親,我竟然快忘了,他倆才是夫妻。
沈知雲給他夾菜,輕聲細語地問他問題。
我筷子捏得死緊,也只能用一塊醋魚隱晦地表達心思。
我能感覺到我對她的感情在慢慢變味。
或許說,壓根從一開始就不對勁。
這樣的感情註定見不得光。
有些人愛而不得,有些人擁有卻不珍惜。
裴岱差點害死了她。
我拿著劍指上裴岱的脖子時, 是真的有一刻想殺了他。
這也讓我明白了,要想保護一個人, 就不能讓她屬於別人。
她當不了我的好繼母, 註定要做我的夫人。
若她喜歡錢, 我便去把全天下的財富堆在她面前。
若她喜歡權, 我會去爭名奪利, 讓她在京城中無人敢欺。
可她看著貪婪心機, 偏偏無欲無求。
唯一許下的願望, 是希望平安順遂。
邊關擾民,陛下無人敢用,若有朝一日攻破城關, 遭殃的不止黎民百姓。
我磨利了刀刃,去西北守我的圓月。
可等我回京, 沈知雲卻好似從不認識我一樣,客氣疏離。
我白日耐著性子和她演母子情深, 到了晚上, 壓抑的情意便呼嘯而出。
最後,我吻上了那支雪中寒梅。
可沈知雲怎麼都不願意接受我的心意, 甚至寧願去寺裡看和尚都不看我。
我那軍中同僚粗魯得不行,說喜歡就去搶啊。
嘖,一看就是沒夫人的。
喜歡一個人,連看她的眼神都是暖和的, 多一分灼人,少一分冰冷。
又怎麼捨得真的讓她傷心, 強迫她做不喜歡的事呢?
我問遍身邊人, 楚家小姐給我支了個招——眼淚,男人最好的嫁妝。
於是我在沈知雲腳邊泫然而泣,抬眼瞧她先帶上三分水汽。
她果然動了凡心。
我幫皇上平定了西北, 未來三十年都不會再起戰事。
他問我要什麼,我說, 我要沈知雲。
人生區區幾十載, 懵懂無知十載,老弱無力十載,只剩下那麼點短暫的時間,若還要作繭自縛, 畫地為牢,那這一輩子也就這麼溜走了。
我帶了家中的丹書鐵券,帶了執掌三軍的虎符,甚至帶了王府的地契。
可皇上什麼也沒說, 就這麼同意了。
我丁零咣當帶著東西又要回去。
就要跨出大門時,我遲疑一瞬,回來撩袍跪下。
「您還是打我一頓吧,這樣顯得我比較真誠。」
皇上氣笑了, 賞了我十個板子, 我又要了二十大板。
果然,回去後她事事躬親,衣服是她給我換的, 藥也是她哈著氣給我上的,連飯和湯藥都是喂到嘴邊。
我看著她為我忙前忙後,痛苦且甜蜜著。
至此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