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主言情

休夫後,太長公主廣招面首

得知駙馬在外豢養了十六歲外室時,我正坐在公主府被兒孫繞膝。
兒子屏退下人,有意勸誡我:「男子有個三妻四妾多正常。」
「父親為您守了一輩子的身,如今您年老色衰,總該妥協些。」
的確,作為太長公主的駙馬,紀深這輩子戰戰兢兢臣服於我身下,不曾嘗過她人朱唇。
如今他與我都老了,我也該放手。
於是我輕松答應:「好。」
兒子求得我同意,滿心歡喜地走了。
他不知道,當日我便傳了公主懿旨。
「廢駙馬,招面首。」

01
下人將外室的繪像貼在後院時,引得我的兒孫紛紛驚嘆。
「祖母,此人竟像仙女一般。」
「粉琢玉砌、閉月羞花,比兒臣見過的所有女子都好看。」
「若是兒臣能見這仙女姐姐一面,此生都會覺得是值得的。」
大兒子行琮看到如此情形得意洋洋,在我看向他時又收斂了臉上的微笑。
望著我一臉為難:
「母親,這女子已被父親豢養在京郊兩年。」
「原本月前兒子得到消息時便要處理掉的,可是她已懷了父親的骨肉,兒臣實在是拿不定主意,才來請示您。」
「您看,該如何處置。」
我偏過頭,裝作沒看見他眼裡的急切,摸了摸那畫上女子冰冷的臉龐。
侍女春橋見我沉思,冷哼一聲:
「這般臉龐,也敢吹閉月羞花之貌。」
「別說公主當年盛貌,就是如今,比過她也綽綽有餘。」
曾經我身負美貌,未到及笄便是京城第一美人。
從前,她連同我比都不配。
可我如今五十已過,額間也已生出銀發。
世人總偏愛少年人,從前的情義也同彩雲一般實在易散。
我總以為紀深不同,他做了我三十年駙馬事無巨細勤勤懇懇。
我依稀記得成婚那日他顫抖著手,替我揭下蓋頭。
跪在我面前,許了我:「臣定會一輩子忠心於公主,一生一世一雙人。」
那時他發的毒誓历历在目。
時光荏苒,他如今依舊夜夜安躺在我身邊。
只是不知何時,竟也生出背叛這般心思。
連帶著我的兒孫,也一起將我算計進去。

02
我坐在原地沉默良久,低垂著頭。
平靜之中,卻毫無意外,仿佛天下男子原本如此。
行琮等了許久,見我不語。
以為我願意妥協,屏退下人,更是有意勸誡我:
「母親,這世間男子當道,有個三妻四妾多正常。」
「父親為了您守了一輩子的身,如今您年老色衰,也該妥協些。」
「若您能更大方些迎她進門,父親與兒子肯定會更加感激您。」
他一番話說得實在,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仿佛紀深從前在我這裡,受過萬分委屈。
的確,作為太長公主的駙馬,紀深年輕時戰戰兢兢臣服於我身下。
確實不曾造訪過煙花酒樓,更不曾嘗過她人朱唇。
他為皇家贅婿,自是得守著皇家規矩。
從前我以為他願意,看來他現在,不願意了。
他不願意,我也該放手。
於是我順著行琮的話語,答應得很輕松:「好。」
行琮很歡喜,臨走前,還不忘給我磕頭。
「母親大安,柔娘身子嬌弱,母親自是不介意我與父親在京郊多住幾日吧。」
柔娘,是那位外室的名字。
我沖他揮了揮手。
行琮以為求得我同意,滿心雀躍地走了。
他半月前砌好的那一座大轎子終於派上了用場。
此刻正落在府前。
只等今日我松口,便抬著花轎往城郊走去。
要為他那在我這裡受盡苦楚的父親,抬一房美嬌娘。
我見他離去,毫無留戀地吩咐管家。
「將西苑駙馬及其親眷的行囊一並收拾幹淨帶過去。」
「從今往後,我府內,不允許出現一絲一毫他們的足跡。」
管家戰戰兢兢地去吩咐底下的人,青橋拿來我的公主玉璽。
行琮走得匆忙,並不知道我的公主懿旨提前他半刻便傳進了宮裡。
上面只寫了六個大字:
「廢駙馬,招面首。」

03
皇帝的動作倒是快。
長公主要招面首的消息傳出宮闈不到兩日,美嬌郎便鋪滿了我的長公主府。
我與皇兄通了封書信,笑他給我的排面也不用這般大。
皇兄回信中又連叫冤枉。
說這些人不是他派來撐場面,而是攜家中囑咐慕名而來。
他們都是名門望族家的公子,想與我這「年老色衰」的長公主攀上關系。
「公主選我,我身強體壯,一定能伺候得公主舒舒服服。」
「別聽他的,公主選我才對,我會作詩,將來京城中定全都是贊揚公主的美句。」
……
他們在我公主府中只待了半日,便已吵得不可開交。
我咂咂嘴,想起從前行琮皺著眉管教自家後院:
「這女人家多的地方,是非就是多。」
我如今只想反駁他:「這男人多的地方,倒也爭其不讓。」
旁人都在爭鬧,其中只一位禮部侍郎的長子倒很是端厚。
自始至終都端坐在行臺之上。
他這副樣子,倒是讓我想起了從前的紀深。

04
紀深原本出身小戶,父親是個破落秀才的兒子。
到他這一代,家門已連官名都鑄不起了。
眼見他家在官場上已然是走投無路,他父親狠了狠心。
將全家的家當都壓在紀深身上,一舉把他送進了我的公主府。
可就算這樣,他初到公主府時,還是因為寒酸被我的幕僚暗地羞辱過數次。
那時他雖被羞辱卻仍舊端厚,端坐在雲臺時,一雙眼睛總含情般看著我。
我與他對視之時,他便又羞怯地低下頭。
來我府中幕僚眾多,他少幾次能與我搭話,自薦時亦小心翼翼。
「公主天人之姿寬厚敦和,不怪小人對您一見鐘情。」
「對公主來說千金易得,真心卻難求。公主殿看著幕僚雖多,卻多取所需。」
「只有小人自信,是對公主最一往情深之人。」
他那時話說得漂亮,事更是做得漂亮。
生辰旁人送禮送金銀珠玉,他送了我數筐大又白嫩的錢江魚。
「雖說祖宗之法食不過三,但臣細心公主飲食,知您喜歡食魚。」
「金玉珠寶襯得公主華麗卻冰冷,可在臣的心中,公主是溫熱的。」
到了年下寒冬,漫天雪霽。
他又送了我滿殿的冰彫。
那日的他手指被凍得通紅,眼下青黑不知熬了幾宿。
其他幕僚紛紛嘲笑他,繼而送上大禮,可他仍不卑不亢立於殿間。
直到我離席更衣,看到他手捧紅梅。
他生得好看,紅梅白雪,更襯得他溫文儒雅。
「宮中規矩嚴苛,公主見到的凡事都是好的,卻陳規守舊。」
「臣從外頭來,知京中今年流行冰砌,想起公主不曾見過,便學著做了。」
「宮裡規矩大,臣只看著公主守這些規矩脖子都僵了。」
那年他含眼看我時滿是寵溺,問我:
「臣今日想帶小姐過年,不知這位小姐可否賞臉?」
或許是當時的他太過溫柔,最後我也鬼使神差地跟他當了一回平凡人家的小姐。
後來,我對他好感越深,不顧名楣門第捧上整個公主府嫁給了他。
那時他滿眼情意不似假,如今昔年已過,他移情別戀也不似假。
我只是傷心。
從前我驕傲於我不曾看錯人,真的嫁給了一位Ṭŭ̀ₜ好郎君。
卻不曾想到,是紀深城府太深。
昔年的誓言破碎後正中眉心,卻是晚了三十年之久。

05
「公主?」
身側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我向前望去,剛才盯著禮部侍郎家的公子良久。
此刻他正疑惑地俯首,跪拜在地。
春橋輕聲提醒我:
「是禮部侍郎家最得寵的小兒子。」
「禮部侍郎好不容易等到攀附公主的機會,對這個兒子存了大指望的。」
「聽說早些天送過來時,就已經學了規矩。」
「學了規矩?」我輕輕皺眉。
怪不得他舉手投足間,我總隱隱覺得熟悉。
「你叫甚麼名字?」
我指了指他,他俯身叩頭更深。
「臣季唯生,參見公主殿下。」
規矩確實一絲不落,我很滿意。
當日便許了他近身服侍。
他舉手投足間皆似故人,心性卻與舊人相差甚遠。
與我談笑時從不隱瞞自身鋒芒,也願意與我聊嘗利益。
比起紀深真心下暗藏算計。
如今的我,倒真是更喜歡季唯生算計下偶爾露得的一絲真心。
白日裡他替我綰發,將我的銀發系於釵前。
春橋顰著眉小聲提醒他:
「郎君,公主常梳偏髻,您要挑著將銀發埋於發底的。」
季唯生點頭應下,發髻拆了重綰。
他思索良久,卻還是挽了之前的樣式。
隨後跪在了一旁,聲音平冷:
「臣手藝不佳,挑不出公主銀絲,還請公主責罰。」
我望向銅鏡,他不曾刻意掩蓋我的銀發,此刻配著花鈿墜在我肩上。
倒是別有一番風趣。
可他撒了謊,他不是挑不出我的銀發,而是不願意挑。

06
春橋想上前重新為我挽發,我揮手讓她退了回去。
抬起季唯生的臉,沉聲問他:
「聽春橋所言便不會出錯,旁人懼怕我的責罰,你倒是上趕著來。」
他低垂眼睫,聽到我的話卻笑了。
「臣見過昔年公主為國操勞時的樣子,也知道公主並非是非不分之人,所以臣不怕。」
「臣還是覺得公主原本的樣子好看,那些銀發在他人眼中或許是公主容顏老去留下的溝壑。」
「可是在臣這裡,卻覺得光華萬千。」
就算是我的親生子女,也曾在數日前嫌棄過我年老色衰。
他卻說我就算生了銀發也光華萬千。
我眯著眼問他:「誰教你如此說?」
「我娘。」
他低聲嘆息,倒是沒有對我隱瞞。
「娘說世人對女子多艱,不僅眼角皺紋,額間銀發也需多加掩飾。」
「可臣覺得年華逝去本是平常事,不該用來訓規成女子錯處。」
聽他說完一番話,我壓在衣襟下的手才不知何時,不著痕跡地微微顫了顫。
世人嗟嘆女子花期太短,只恨不能隱瞞下來更延長些。
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有人對我說。
年華逝去本是再稀松平常不過的事,我不該為此負累。
那日我只覺輕松之至,卻不是因為發間釵環卸下半數的緣故。
我攜著季唯生的手一路向外走去。
行至殿間,春橋突然前來通報。
說行琮帶著我的兩個孫輩正等在府前。
「府兵遵循公主懿旨不許他們進來。」
「可行琮少爺不管不顧,已然帶著兩個小少爺在公主府前鬧開了!」

07
行琮再怎麼樣也是我的親生兒子。
我只是廢了紀深的駙馬之位,與行琮的親情卻斷不掉。
我朝春橋揮了揮手,示意府兵放他們進來。
行琮走了半旬,回來時卻不似去時那般欣喜雀躍。
飯桌上,更是給了坐在我身側的季唯生好大的臉色看。
孫兒眼見氣氛不對,從懷中掏出一柄繡扇。
扇面上一雙鴛鴦栩栩如生,扇柄更是觸玉生涼。
「皇祖母,這是仙女姐姐特意托兒臣贈予您的禮物。」
「仙女姐姐可是繡了好幾個通宵,眼睛都熬紅了。」
「連兒臣都被她感動到了,皇祖母可不要嫌棄。」
孫兒語氣甜甜,可我卻一點都開心不起來。
繡面上的那雙鴛鴦此刻正深深刺痛我的雙眼。
我揮揮手,示意春橋趕快將這礙眼的東西拿走。
行琮見我如此,一直沉寂的怒氣爆發出來:
「母親,柔姨娘都已經伏小做低到如此地步,你還是要這樣咄咄相逼嗎?」
「是,此事雖說是父親有錯在先,可柔姨娘那般弱的身子又懷著孕,若是父親不管他,你讓她小女子要往何處去?」
「我與柔姨娘接觸半旬,只知她是這天底下最柔順安靜的嬌娘。這世間萬千女子都能容得下自家夫郎一介外室。」
「怎麼到了母親身上,便成了古今開天辟地第一樁難事?」
他越說越激動,搶過那柄扇子便往地上砸去。
孫兒被他的舉動嚇得怔在原地,扯著我的袖子往我身後藏。
我看著從小細心將養大的兒子,此刻卻只覺得心口拔涼。
外人尚且知道維護我的名譽,他卻能做到對我的聲名不管不顧。
他如今對我一口一個年老色衰離經叛道。
巴不得我不是公主,而是個久居深宅不諳世事的嫗婦,好還他父子一片清淨。
我只是忽然想起從前,京中動亂,紀深又久不在府中。
是我一邊處理京中瑣事,一邊百忙之餘親力親為將他帶大。
人人都說宮裡的孩子親緣淺淡,可我偏不信。
從小便對他事無巨細,更是處處為他鋪好了路。
我將他捧在手心中長大。
他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奢華又順遂的生活太久,以至於他忘了。
我才是曾經那個為他遮風擋雨的人。
一頓飯終歸是不歡而散,我心情沉溺,半夜又突然風雨大作。
我起身去關窗,卻瞧見紀深滿身雨水,正從牆壁上翻下來。
見到我,動作頓了頓。
我固執地關上窗,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雨裡半晌,最終推開了門。

08
「昭和。」
黑夜裡他輕喚我小字,聲音跟從前一樣溫柔示弱。
「明日便是你的生辰了,我心中掛念你,盼著能早些見你。」
「可你的府衞不認我,所以我拖到現在才尋到機會來見你。」
黑夜裡我亦睜著眼,沒想到時間過得這樣快。
明日,便是我滿五十歲的壽辰了。
二十歲時我捧著一腔熱忱嫁給紀深,如今已經整整三十年。
三十年彈指間,我曾真真切切地以為我會跟他țũ̂⁶白頭偕老,兒孫滿堂。
臨了半截入土,沒想到鬧了這樣一個笑話。
他從懷中掏出一枚紙鳶,點了眼睛正展翅翺翔。
跪在我牀側,固執地往我懷裡放。
「公主忘了嗎?您嫁於我那日,說深宮太過寂寞寥落,要臣帶你走。」
「臣便也是做了這樣一枚紙鳶給您。」
「那時臣說,臣作紙鳶,一輩子馱著公主,往您想到之處去。」
我與如今的聖上一母同胞,母妃在生產時難產早早離我們而去。
我們沒有母妃照拂,年少時,活得很辛苦。
後來經历奪嫡,日夜謀劃殫精竭慮,又活得很謹慎。
我真的已經瀝盡心血,直到聖上登基,我遇到紀深後愛上他。
我將一切軟弱都展示給他,跟他說:
「帶我走,別負我。」
他那時如獲珍寶,將我小心捧入懷中渾身顫抖許下ţű̂₈誓言。
「臣此生愛護公主,矢志不渝。」
可誓言如風散去,如今也同我們一樣,半截入土。
他見我久久不曾言語,試探著問。
「您說想去聚芳山莊很久了,明日臣陪您去如何?」
我抿了抿唇,拒絕了他:「明日我進宮,皇兄會為我安排一切。」
借著月光,我看到他眼裡一閃而過的慌張。
我的公主懿旨雖已經傳進宮中,但到底還沒有昭告天下。
所以他才敢明目張膽地讓行琮為他辯護,又半夜爬牆而來。
他們一個唱著紅臉,一個唱著白臉,都想要我妥協。
我與他攜手半生,此刻卻突然發現,我或許真的沒有看清過眼前的人。

09
那日他落魄而去,站在我房前淋了一夜的雨。
雨聲淅瀝。
我想通了,自然也睡得格外香甜。
我騙了他,其實皇兄根本沒有替我安排。
晨光微熹,我便帶著春橋獨自去了聚芳山莊。
這是五年前在京城中迅速崛起的新秀避暑勝地,我之前想來很多次,卻因為紀深行程的緣故,都沒能如願。
我隱匿了名姓,不曾大張旗鼓,只當自己是個富貴人家的太君。
獨自爬了山、登了橋,也逛了琳琅的集市。
從前我以為這段路若沒有紀深陪在身邊,我會很不習慣。
但此刻,我的心裡卻只有安寧。
傍晚時,我停在了一座寺廟前。
此廟求姻緣,是以日薄西山,香客仍舊絡繹不絕。
春橋見我停步,也有些感嘆:「少年人真好,還能感受到愛的傷痛。」
我點了點頭,也想起從前。
與紀深好不容易閑暇時,我纏著他去寺廟禮佛。
廟宇遠離凡塵,塵世之內我煩擾太多,便總想去清淨之地。
可紀深兜兜轉轉,卻仍是帶我吃酒作樂。
我生了氣,他又蹲下來靠在我膝上哄我:
「神佛之事多有虛幻,臣不信這個。」
「臣就在這裡,公主求甚麼,臣幫公主取來。」
起風了,吹得旁邊的樹嘩嘩作嚮,紅色祈福帶也迎風飄揚。
我迎著風,嘴角輕輕蕩起微笑,卻猛地怔住了。
有一條紅色的絲帶吹至我腳邊,我蹲下拾起。
上面寫著:
【願:紀深和裴柔,白頭偕老。】
落款,竟是在五年前。
我抬頭,有一女子身著粉色薄紗,挺著肚子站在我身前。

10
雙十的年華,果然是人生中最美的時刻。
即使她孕肚已然微凸,也仍然面色紅潤身量纖纖。
大概是最近紀深一直守在公主府,讓她多了些不安全感。
畢竟是女子,很多事她做不得主,我也不願為難她。
看得出她被紀深養得驕縱,看向我時,眉眼間不曾有懼意。
反倒添了些挑釁。
她盈盈向我施了一禮,走過來握著我的手,拿起Ṫŭ̀₃了我手上的那枚祈福帶。
「五年前我家中因父親獲罪,妻娘流離失所。」
「昔年我被賣入青樓之際,是紀郎救了我。」
「從那一刻起,我就發誓,這輩子我一定要當紀郎的人。」
她說得激動,我微微點頭:「那恭喜你,得償所願了。」
她見我如此說,眼神微微一暗:
「公主還不明白嗎?」
我疑惑地歪頭。
她對我聽不懂話,恨得牙癢癢:「我不會離開紀郎。」
「就算您是公主,可您已經人老珠黃。」
「這是世間女子逃不開的枷鎖,您爭不過我的。」
我微微一怔,不曾想這樣的言論。
是從面前這個看起來嬌弱無骨的女子口中說出來的。
行琮贊他柔順安靜,孫兒贊嘆她美貌超群。
我原本以為她今日來找我,是與我交心。
卻沒想到,她是來給我一記下馬威吃的。
我突然覺得十分可笑。
於是我真的笑了,哈哈大笑。
為紀深笑,也為面前這個女子笑。
她見我笑,皺著眉疑惑:「你笑甚麼?」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叫裴柔?」
她點點頭。
「我需要爭搶的東西很多,所以從不懼怕老去。」
「年輕是你炫燿的資本,卻並非你的保命符。」
「沒了紀深,我依舊有權有勢身居高位。」
「那你呢?你爭搶到紀深後,能一直年輕嗎?」
她聽到我的話臉色驟變,望著我已然帶上了恨意。
我微微嘆氣:
「廢駙馬的詔書早已傳回宮中,我會與你的紀郎分開,但你要țū⁵記住。」
「並不是我讓給你,而是我不要他。」

11
回到府中後,我將那條祈福帶保存了下來。
下人前來稟報,說昨夜紀深在府前苦站受了涼,辰時更是發高熱暈在了門口。
行琮力排眾議,府兵無人敢攔,紀深此刻正躺在駙馬殿內。
孫兒哭腫了眼跑來找我,抽泣不已:
「祖母,爹爹發了好大的脾氣,兒臣怕。」
我皺著眉第一次躲過孫兒抬手要抱的請求,有些無奈。
行琮這是發現硬得不行,改來軟得了。
孫兒還在泱泱哭著,發覺我不願意抱他,小手扯著我的裙子。
「祖父就算有萬般錯處,也請祖母看在孫兒的面子上,不要置氣。」
「父母不和,家宅不寧,孫兒不願看到此情此景。」
「祖父有心悔過,祖母便原諒他這一次吧。」
我腰上的串珠被他扯斷散落一地,我拾起一顆珠子放在他手心裡。
叫他用兩根線把珠子穿起來。
可兩根線太粗,根本不能同時穿過珠子。
他穿了許久,都沒能如願。
我蹲下身,難得有耐心跟他解釋:
「一顆珠子不能同時被兩根線穿過,一顆心也不能同時系在兩個人身上。」
孫兒歪了歪頭,對我說的話似懂非懂。
那日行琮來我院裡小坐,嘶吼咆哮覺得我小題大做:
「世間男子三妻四妾尋常至極,母親何苦這般拿喬?」
「難道是覺得自己將人老珠黃,尚比不過一介布衣女子?」
我默不作聲,不曾與他爭辯。
世間將男子薄情比作多情,又將三妻四妾比作尋常。
可世人如何,從不是我安身立命的準則。
我最終還是隨著孫兒去看了紀深一眼。
他躺在牀上眼圈發黑,看起來憔悴又無力。
一見到我,便想伸手來拉我:「公主,臣…」
我後退一步,說明來由。
「我去信向皇兄催促過了。」
「廢駙馬的聖旨大約幾日後便會昭告天下,你且耐心等等。」
他頓時睜大了眼睛,似乎還是不願相信。
苦笑道:
「臣盡心侍奉公主三十年毫無懈怠,只因偶然一次錯處,公主便要棄臣所去了嗎?」
他說的這些話,皇兄不是不曾勸誡過我。
若是此時廢駙馬廣招面首,世人更會評說我奢淫驕橫。
甚至會編造我人老珠黃,羞於面見夫君,自知比不過外室這般言論。
可我不願妥協。
我問他:
「紀深,當日大婚,你摟我入懷,還記得自己曾發過甚麼樣的毒誓嗎?」
他苦笑:「公主宅心仁厚,對臣不離不棄。」
「「臣定會一輩子忠心於公主,一生一世一雙人。」
「若違此誓,便教臣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下一刻,我將手中的祈福帶扔到了他臉上。
他怔了怔,神情中滿是慌亂無措。
我深吸一口氣:「不用你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紀深,你自己走吧。」
紀深紀深,既已有另外的情根深重,何必再來求當我的一心人。

12
三日後,廢駙馬的詔書終於昭告天下。
行琮攜著兩個兒孫來找我,跪在我身前,說的話卻離經叛道。
「母親,從前我只覺得您強勢,現在真是看不懂您了。」
「你知道外面都在紛傳甚麼嗎?他們說長公主一把年紀了還不知安分,竟然膽敢休夫,簡直荒唐至極!」
「您也別怪兒臣覺得您心狠,我不想我的兒孫日後被您教壞,還請你同我斷絕母子關系。」
「往後,兒子便正大光明姓紀了。」
我平靜地聽他說完,又平靜地點了點頭。
人各有命,我不願強求。
那日後,紀深和紀行琮成了公主府的一大禁忌。
外頭也果然像紀行琮說的那樣,流言蜚語瘋傳。
可就算他們罵得再難聽,我也依舊貴為長公主,依舊為國殫精竭慮。
再後來,季唯生用他父親的勢力,將外頭的瘋傳全部壓了下去。
慢慢地,我所行之地,亦不再聽到過流言蜚語。
就像我同裴柔那日說的一樣。
沒了紀深,我依舊還是高高在上有權有勢的長公主。
我的資本,從來不是紀深。

13
半年後,聽說裴柔為紀深生下了一個兒子。
紀深大喜,在滿月之時幾乎邀請滿朝文武去他的紀府道賀。
可是賀帖如水一般地發出去,來的人卻不滿三桌。
紀深從前雖不在朝為官,卻因為我的駙馬身份,很少有人會拂他的面子。
何況他在我府中時養尊處優多年,早就奢靡慣了。
出了府後更不會節制,花錢如流水。
紀行琮入不了仕途,後來又鬧著想ṭṻ⁸要經商。
可惜他不曾有經商頭腦,好幾次被商家子弟哄得團團轉。
一來二去,他們從我這裡得到的銀錢短短半年便要用盡。
裴柔的孩子出世後。
紀府看著盛況猶然,其實內裡早就是個空殼子了。
紀深本想借著裴柔的孩子滿月,正好廣納財源。
可惜在朝為官的那群人個個都是老狐貍,他失去了長公主駙馬的名頭。
如今年近半百只掛閑職,無晉升可能不說,跟他結交保不齊還會得罪我。
自然人人都不肯觸及他的霉頭。
聽說那日他在自家府邸發了好大一通火。
不肯承認是自己如今勢弱被他人瞧不起,硬是將罪責怪在了裴柔剛出世的孩子身上。
「自從你懷孕後,我的運勢便一日不如一日,你還敢說不是你克我?」
昔日被他捧在手心上的裴柔此刻被他狠厲地扇倒在地。
他完全不顧惜裴柔才剛生產完的身子。
在府中大罵孩子晦氣,甚至連名姓都不肯為他取一個。
裴柔看著眼前的男人,突然發現她從前錯得離譜。
可她無從辯駁,只得抱著自己剛出世的兒子黯然回了後院。
她近日夜夜做夢,夢到那日我與她相見的情景。
才恍然大悟我早已提點過她,可她直到現在才醒悟過來。
那日原本該歡歡喜喜的滿月宴被紀深砸得滿目瘡痍。
最後,竟然只有我為他們一家送上了賀禮。

14
又過了半月,紀府已然被紀深和紀行琮徹底掏空了。
紀行琮的正妻是我為他親自挑選的,柳國公家的嫡生女兒柳若蘭。
從前他們尚且恩愛,柳若蘭更是為行琮生下過一雙兒女。
可自從紀行琮跟我斷絕關系後,沒了我的管束,便開始荒淫無誕起來。
自己日日流連青樓,回了府,卻責怪若蘭在外與男子接觸。
後來他經商失利被騙,若蘭不過提醒他兩句。
他便在府中對若蘭大打出手。
柳國公為保自己女兒,前前後後接濟過紀府多次。
可是非但沒能喚起紀行琮良心,反倒讓他以為柳國公府是個軟柿子好拿捏。
柳國公三朝元老,竟有一日腆著面子前來找我。
說自己女兒如同身在火窟,他實在心疼,想接女兒回家。
我急急地答應下來,柳國公這才高高興興地走了。
等他走後,我獨自坐在椅子上,抿唇不語良久。
我只是實在是沒想通,行琮小的時候得我教導。
他雖不算聰慧,卻也乖巧可愛。
怎麼反倒長大後,變得如此詭形奇制起來。
「公主,您忘了嗎?是他自己不要您這個母親的。」
季唯生在旁侍墨,見我苦惱,忍不住提醒了我一句。
我猛然從剛才的不理解中抽離出來。
是啊,他都不認我這個母親了。
我想那麼多又有何意義呢。

15
只是我沒想到,紀家兩父子的反噬來得那樣快。
紀府的家底空了後,紀家兩父子卻仍舊不知收斂。
紀行琮從前有我,後來有若蘭,總不算太落魄。țú⁾
可現在他不僅與我斷絕了母子關系,還與若蘭斷絕了夫妻關系。
京城高門子弟的大門,便不再為他敞開了。
一時間,他失去了所有的特權。
他最開始時難受了幾日,後來便又不難受了。
因為他還有錢,還能同上門的商戶子弟結交。
可惜商戶子弟上門,僅僅是看上了他人傻錢多。
他並無經商頭腦,不過幾日便被耍得團團轉。
大筆大筆的錢打了水漂還不夠。
更甚至,他還瞞著紀深,將紀府抵押了出去。
而紀深此時,更像是為了報複一般。
沒了我,他在府中納了很多很多小妾。
娶的女孩越來越年輕,性格也越來越柔弱。
他不允許任何人反抗他,一旦有人讓他不順心。
他便會將那人打發出去,再也不見。
他們父子倆就這樣沉溺在虛假的幻夢中。
直到有一天,官兵入府,為紀府貼上了封條。
紀行琮被人誘騙,染上了博戲。

16
紀府一朝覆滅,被抄時,聽說紀深還深陷美人鄉裡。
他不願相信自己的府邸被兒子抵押,更不願相信自己已經落魄至此。
在府中大罵皇天後土,要官兵主事帶兵部尚書過去見他。
後來,又吹噓自己曾是公主駙馬之事,在府內撒潑打諢。
可惜官兵內部早已打好招呼。
不過三兩下,就將他叉倒在地連人帶被扔了出去。
府中的人丁很快被趕得四散而去。
就連他心愛的裴柔,也早就帶著兒子不知道躲去了哪裡。
他頭髮四散,銀發滿肩,落魄之際,只好去尋紀行琮。
兜兜轉轉,卻是在賭坊尋到的。
紀行琮此時正滿頭大汗,身體半躬,嘴裡振振有詞地盯著面前的牌桌。
他身後的兩個商戶子弟眼睛一轉。
紀行琮便已經將手上的籌碼賠了個底朝天。
可惜他身後的人還不打算放過他。
「小少爺,衣服賠掉了也不要緊啊,你不還剩褲子嗎?」
站在紀行琮身後的人哄堂大笑,紀行琮本人卻眼神一亮。
「這把全壓,老子一定會贏!」
「等老子贏了,就叫你們全都跪下來學狗叫。」
可惜他錯了,在這裡,他永遠沒有贏的機會。
最後一把牌被翻開後, 紀行琮連底褲也輸光了。
紀深找到他時, 他正光溜溜地站在賭場裡滿頭大汗, 將牙齒咬得咯咯嚮。
「我一定會贏的,我一定會贏!」
「我還有頭髮, 我還有牙齒,我的手!我的腳也可以給你們!」
他在滿賭場亂轉,抓住一個人便問他借錢。
「我是長公主的兒子!我可是長公主的兒子!」
「你們只要借給我錢,我便跟我娘說,讓你當皇上。」
可惜他忘記了, 正因為他是我的兒子。
所以站在他身後的商戶之子只想折辱他,卻不敢真的要了他的命。
紀深見他如此,只能狠狠地抱住了他,哭得涕泗橫流。
紀行琮一看是紀深來了, 立馬喜笑顏開。
捧著雙手就跟他爹要錢:
「爹, 給我錢!」
「只要給我錢我就能把紀府贖回來,你相信我。」
「只要一點點我就能立馬翻盤!只要給我一點點!!!」
就在這時, 他口鼻中突然沁出鮮血,一口氣沒緩上來。
就那樣直直的, 僵死在了他爹的懷抱裡。
……

17
得知這個消息時,窗外正下著瓢潑大雨。
季唯生在屋內正與我執棋, 他父親近日接連升遷, 他很高興。
他安慰我:「貪心不足蛇吞象。公主, 人各有命。」
我揮了揮手屏退下人, 接受了季唯生的安慰。
然後, 我很直白地問他:「季唯生, 你入我公主府,求甚麼?」
他似乎也被我的直白嚇到, 執棋的手一顫,跪拜下去。
「臣求安心。」
滿盤的棋被他抖落下來,其實早已分了勝負。
只是他遲遲迂回, 不肯讓我先輸, 才拖至如今。
「你想入仕途嗎?」我又問他。
他遲疑了很久, 方才點了點頭。
「臣想。」
我答應了他。
歲月回轉, 我忽然想起這樣的問題我也曾問過紀深。
「你想入仕途嗎?」
那時他也正值少年, 可他為了討好我, 隱匿了自己的野心。
「臣不想。」
「臣願陪在公主身邊,一生一世。」

18
再次見到紀深時,他拄著拐杖, 行走在京城犄角處。
靠著乞討為生。
偶爾也會經過公主府,府衞會調笑他兩句。
他也不在意,嘴中狀若瘋癲地喊:「大爺, 大爺, 我還會跳舞呢。」
「我給爺跳舞看,求爺賞我些飯錢。」
那些府兵便又變了臉色,將他趕去了其他地方。
他瘸著腿走, 碗裡突然被放了一塊豆大的銀鈿子。
他抬頭,一個身著粉紗的女子已與他擦肩而去。
他連忙將銀子放入口中,驗明真假後。
又跪下來磕頭:「謝謝大善人!謝謝大善人!」
可惜大善人沒有回頭。
她此刻端站在公主府前,見我出來, 微微施了一禮。
這是第一次見面,她欠我的。
我也微微向她點頭回禮。
日暮西斜,我們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作者:顧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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