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裹著小腳的女人,舊時代的產物。
新中國成立了。
聽別人說,女人也可以申請離婚。
出門買菜的時候,滿街紅旗獵獵作響,我鬼使神差地領了一張離婚登記表。
我的丈夫有兩個妻子。
一個是我,一個是舒情——
留洋千金,他明媒正娶的太太,他一生的真愛。
我踩著小腳,給他們做了四十三年的飯。
卻從不上桌吃飯。
一個尋常的清晨,我砸碎了燒飯的鍋。
決心叛逃。
01
我給一家人做好了飯,就退回了廚房。
灶臺上放著一個孤零零的碗,盛著我的飯。
我的碗和家裡其他人的碗不一樣,更小更破,單獨放在角落。
我的腳也和家裡其他人的腳不一樣,更小更破,因此我只能住在閣樓。
飯廳裡一共十張椅子。
分別屬於我名義上的丈夫沈崇明,她的妻子舒情,以及他的兒子兒媳,孫子孫女。
剩下的三張,是留給客人的。
裹著小腳的女人不配擁有椅子,也不配上桌吃飯。
哪怕他的兒子,是我給他生下的。
我端起飯碗,就聽見外頭兒子沈原在抱怨。
「來來回回就這幾道菜,吃都吃膩了。爸,和阿水說說,換換花樣啊。」
兒子是我的生的,但是他的母親卻是舒情,名牌大學文學院教授。
不是一個圍著灶台轉了四十多年的老媽子。
因此自牙牙學語至成家立業,他只叫我阿水。
「是呀,爺爺,壞阿水,老是給寶寶吃一樣的飯菜!。」
兩個龍鳳胎孫輩兒也應和著他們的爸爸。
從他們出生到現在,一直是我在帶。
每天一睜眼,就是餵奶洗尿布。
可他們不叫我奶奶,只叫我阿水。
「阿水,過來一下。」
沈崇明素來疼愛孫子孫女,揚聲喊我過去。
我忽然覺得厭煩無比,生平第一次,砸了手裡的碗。
還不夠。
我高高舉起用了七八年的鐵鍋,重重砸在地上。
頂著眾人錯愕的目光,我踩著小腳搖搖晃晃地走出來。
02
沈崇明後知後覺,將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放。
「阿水,怎麼回事?」
桌子正中是我做的青菜瘦肉粥,是我天不亮就起來熬的。
米粒晶瑩、軟軟糯糯,混在乳白色的米湯裡,輕輕一攪,肉香四溢。
蒸籠裡是我昨晚包的香菇豬肉陷兒的包子,掌心大小,軟白飽滿。
每一個褶兒都透著可愛,頂起中間小小的一揪麵團。
還有時興的麵包、豆漿、削成小兔子形狀的蘋果……
沈家人在吃上要求嚴格。
早餐要營養豐富,午飯和晚飯,要八菜一湯。
沈崇明愛蔥蒜,舒情不吃香菜,兒子兒媳嗜甜,兩個小傢伙每頓飯都要看到小兔子蘋果。
我記得每一個的口味,唯獨不知道自己的。
剩菜是什麼我就吃什麼,我沒有自己的口味。
「哪兒來這麼多抱怨,吃飯人難道比做飯的人還要辛苦嗎?」
我喃喃自語,擦了擦手,從圍裙的兜裡拿出離婚申請表。
小心翼翼地展開,遞給沈崇明。
「新時代了,女人也可以離婚了。老沈,我要和你離婚。」
沈崇明覺得我不可理喻,「阿水,離婚了,你踩著小腳,能去哪裡呢?」
我病態地用圍裙擦手,想要擦去指縫裡逗留幾十年的油煙味。
「不用你管,總有地方去。」
「我答應了你的父母要照顧你。」
沈崇明將離婚登記表撕了個粉碎,「阿水,以後離婚的事情,不要再提。」
03
在前朝,我曾是大戶人家的閨秀,還未出生便與沈崇明定了親。
和很多女子一樣,我受規訓長大。
小小年紀就纏了一雙三寸金蓮。
讀女訓、女戒,學針黹女工,持家之道。
後來洋人來了,山河破碎,沈崇明偷跑去留洋。
再見面,他意氣風發,騎馬走在街上。
他上門退婚,說自己在國外已經登記結婚。
他與舒情相識於異國,救國的理想讓他們走在了一起,相知相許。
許一人,亦許國。
父親發了好大的脾氣,當下便重病不起。
彌留之際,他吊著一口氣遲遲不咽下,逼迫著沈崇明鬆口娶我。
這世道太亂了,容不下一個小腳女人。
沈崇明只得答應。
沒有鳳冠霞帔,沒有三媒六聘,我們對著父親的靈位拜堂成親。
ťů⁰他是個信守承諾的人,走到哪裡就把我帶到哪裡。ŧůₗ
舒情因為我和他爭吵過不下十次,最終還是妥協。
我知道自己是個老舊的人,他們說的未來,說的理想,我都聽不懂。
我沒上過新式學堂,學生們走上街頭遊行的時候,我只能站在街邊觀看,幫路過的女學生撿起掉落的髮卡。
我想還給她,可她走得太快,小腳追不上她。
我回到了閣樓,閣樓很小,只能放下一張床和一張桌子。
我躺在床上,硬邦邦的,陳舊的紙味縈繞在我鼻尖。
說是床,其實也不是。
準確地說,是用書四四方方堆疊成的床。
四十幾年來,他們看什麼書,我就偷偷學著看。
我渴望著有一天,能和他們坐在同一張桌子前暢談。
談民主與科學;
談自由與未來;
談革命與戰爭;
談祖國的復興與繁榮……
我不止一次試圖加入他們的談話。
可每次我一說話,他們便默契地閉上了嘴巴。
我讀懂了他們的看向我的表情。
一個隻會做飯的小腳女人,懂得什麼?!
可就算再小的腳,也是腳。
只要有腳,就會向前走,走到陽光下。
點著煤油燈,我試圖用漿糊黏上被沈崇明撕碎的離婚登記表。
04
樓下一陣嘈雜,沈崇明和舒情又在吵架。
最近他們老是爭吵,因為舒情的工作問題。
舒情想辭去文學院院長的職務,繼續攻讀物理。
說起來,她出國留學,學的是物理並非文學。
後來成了沈崇明的太太,為了家庭,不得不棄理從文。
可她對物理學的興趣不減。
幾十年了,每個沈崇明熟睡的深夜,她都坐在客廳來不知疲倦地演算。
眼中依舊是少年時初見的滾燙。
那是理想的火焰。
爭吵結束,開始摔鍋碗瓢盆了。
下一秒,我的房門被推開,沈原沖進了我的屋子。
「阿水,爸媽又在吵架,你去勸勸。」
我低頭在碎紙紙上塗滿漿糊,慢吞吞道:「又不是第一次吵架,等會兒就好啦。」
沈原見我不上心,劈手撈起我粘了一半的紙再次撕碎。
「這次不一樣!你聽聽這動靜,兩個孩子都嚇壞了,你沒聽見他們嚇得直哭嗎?」
我不言語,他拉起我就往外走,「你去勸勸,去勸勸啊!」
他自己不想去,因為他們每次吵架都沒個輕重,總是勸架的人遭殃。
這次的動靜果然不同凡響。
我被沈原拉下樓的時候,沈崇明已經捂著心臟躺倒在地,口吐白沫。
還好搶救及時,於他性命無礙。
所有人都很忙,忙於工作、忙於學業,照顧他的任務,又落在了我的頭上。
沈崇明躺在床上無法講話,脾氣變得越發乖張。
動不動就砸盤子摔碗,鬧絕食。
我知道,他在鬧彆扭,他氣舒情不來看他。
兒子兒媳也不來看他。
整日對著個小腳女人,散發著陳腐的味道。
沈崇明住院的一個月,我不曾睡過一個囫圇覺。
白天要在醫院伺候沈崇明,給他端屎端尿,擦拭身體,忍受著他無窮無盡的壞脾氣;
晚上回家要給剩下的人準備一日三餐。
有一天晚上我照鏡子,忽然發現自己臉上溝壑橫生,蒼老成了一片樹皮。
但這個家裡除了我方寸大亂,其他人的生活依舊有條不紊地進行。
沈崇明住院的第二個月,他可以自己從床上坐起來,也能說話了。
天氣好的時候,還叫我攙扶著他,繞著醫院走兩圈。
他就算是老了,也還是極高的個子,壓得我搖搖欲墜,連帶著他也前後搖晃。
「你啊,」他似乎頗為無奈,「一雙小腳,還不如拐杖。」
他對我,總是平和而克制的,很少有對我高聲呵斥的時候。
他會和舒情吵得不可開交,但對於我,總是保持著一種主人家的矜持與疏離。
「崇明,你是崇明?」
對面,一個頭髮灰白的老人坐在輪椅上,驚喜地叫住了他。
「孟郊?」沈崇明似乎也有些不敢確認,「一別,有二十多年了吧。」
二十多年的摯友未見,總有說不完的話。
孟郊好奇地看了我一眼。
「這是你家的傭人?二十多年前我好像就看她跟在你和舒情身後。你們夫妻倆,夠長情的啊,傭人都用一輩子。」
沈崇明笑了笑,沒有說話。
「老朋友,打個商量吧。我那護工今天有事回家了,你家這傭人,能不能借我用兩天。」
「行啊,怎麼不行。」
沈崇明隨手拿我做了人情,答應得快速又輕鬆,像是餐後用牙籤剔除牙縫裡的菜。
我不止要伺候沈崇明和他的家人,我還要伺候他的老友。
幫一個不認識的老頭擦洗餵飯。
我從醫院回來,下了很大的雨ƭůₕ,濕了我的鞋子,也濕了我的裹腳布。
我躲在小閣樓裡,放開了我的雙腳。
腳背高高隆起,腳趾詭異而扭曲地貼著腳掌。
就因為我殘缺的腳,就只配得到殘缺的愛嗎?
我的裹腳布無處懸掛,他們不讓我掛在陽光下晾曬,我只能掛在逼仄的窗邊。
兩條裹腳布在燈下影影綽綽,像是兩條上吊的白綾。
天濛濛亮,我坐在辦事處門口,等著開門。
「同志,」我舔了舔乾裂的嘴角,局促道:
「我想離婚,但是登記表,被我弄丟了。」
05
其實是被沈原撕得太碎,我粘不起來。
女同志新奇地看了眼我的腳,又看向了我,隨手從抽屜裡拿出來一張嶄新的登記表,遞給我。
我佝僂著腰,連連道謝。
「婆婆你為啥要離婚?公公對你不好?」
「哎。」我局促地點點頭,「想一個人過。」
「一個人的日子可不好過,你有什麼營生沒有?」
好心的姑娘是擔心我一雙小腳,沒男人養,會餓死街頭。
「有一個人欠了我很多錢,我準備去討回來。」
姑娘聽了這才放心,「婆婆要不要我幫你填?」
她是擔心我不認得字,也不會寫字。
我笑了笑,「不用。」
我一筆一劃寫下了我的名字——蕭若水。
路有三千里,春容若水濃。
我這雙小腳啊,要走自己的路咯。
小姑娘湊近了看我寫字,很是驚疑的樣子。
「婆婆你這字寫得也太好了,以前怕不是大戶人家的小姐。」
我低頭看我寫的字,行雲流水,瀟灑暢意。
沈崇明和舒情都寫得一手好字,我想跟上他們,躲在閣樓裡,也練了幾十年的字。
這也是我出嫁以後第一次在人前寫字,為了離婚。
沈崇明出院回家,我做了一大桌菜。
飯桌上依舊沒有我的位置。
等他們都坐定,我拿出離婚登記,放在沈崇明面前。
「我要離婚。」
沈崇明抿著嘴,將登記表放在一旁,歎了口氣,很是無奈的樣子。
「阿水,我們都沒有登記結婚,怎麼離婚?」
舒情對我們的談話並不關心,已經拿起筷子大快朵頤。
曾幾何時,沈崇明就連多看我一眼,她都要大發雷霆,控訴他的不忠不貞。
我恍然大悟。
原來拜天地、拜高堂、拜夫妻並不算成親。
原來我和沈崇明自始至終都是路人。
那這四十三年,困住我的,到底是什麼呢?
我伸出雙手,掌心向上,向他索取。
這是我第一次,對他提出要求。
「既然不是夫妻,那我白白給你們一家幹了四十三年活,把工錢給我。」
他覺得荒唐,「你說什麼?你照顧自己的兒孫,要什麼工錢?」
「他們都叫我阿水。」
他的母親,他們的奶奶,不是我。
是舒情,是沈崇明登記在冊的愛人。
舒情婚後查出來不能生育,沈崇明就讓我生了一個兒子。
我和沈崇明僵持不下,舒情忽然捂著肚子,沖進了廁所。
接著是沈原,還有他的妻子。
所有吃飯的人都捂著肚子,叫苦連天。
「你下毒?」沈崇明痛心疾首。
「巴豆而已。你如果再不給工錢,下次摻在飯裡的,就不一定是什麼了。」
「你走了,就再不能回來。你不要後悔!」
06
我從沈崇明家搬了出來,拿著他給我的工錢,租了個小院子。
小院子雜草重生,我花了兩天時間,將院子休憩整齊。
還用竹竿搭了高高的晾衣架。
在陽光最好的地方,我要曬我的衣服,曬我的被子,曬我的裹腳布。
屋子不大,我卻置辦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桌子,以後是要交朋友的。
要和朋友四鄰圍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我還有了書櫃,有了正兒八經的床。
離開了沈崇明以後我才發現,原來我最喜歡吃的,是包子。
難怪我以前總是熬夜蒸了一屜又一屜。
這天家裡來了兩個小偷,一人偷了我兩個包子。
我拿起笤帚將他們趕到院子裡,才發現是沈崇明的孫子和孫女。
包子塞進嘴裡,鼓鼓囊囊的,像是偷燈油的小老鼠。
「為什麼來我這裡偷包子?」
我彎著腰問他們。
哥哥說:「因為餓,阿水你什麼時候回來呀?新來了兩個傭人,她們做飯都不好吃!」
我搖了搖頭,「我不會再回去了。」
妹妹鬼靈精怪,眼睛滴溜溜轉。
「那……我和哥哥以後能找你吃飯嗎?」
我點點頭,「你們放學路過,可以來這裡拿兩個包子吃。」
兩個小傢伙兒每天都來。
最開始幾天,他們吃到剛出鍋的包子,就很開心。
可沒過多久,便又開始挑剔。
頂著一雙髒手,在每個包子面皮上留下漆黑的指印。
在物資匱乏的日子裡,吃一半丟一半。
「阿水,怎麼每天都是包子,吃都吃膩了!」
很快,我就聽到了同樣的抱怨。
我將碗重重一放,第一次對他們發了火。
「什麼阿水,你們應該叫我奶奶!再不濟,也該叫聲婆婆。」
「我才沒有你這樣裹小腳的奶奶呢!」
小小的少年漲紅了臉,恨不得蹦三尺高。
「那你們以後都不要來了,再也不要來吃我的包子。」
「誰稀罕!」
他們走了,我一個人吃掉了被弄髒的包子。
吵架的第二天,他們還是來了,沒有進門,偷偷砸破了我的窗戶。
第三天,又弄壞了我的門……
第四天,我在街角撿到了一隻快要餓死的狗。
站起來有一人多高,卻餓得像是一根油條。
他們說,它叫阿黃,因為太能吃,主人不要它了,也不讓它回家。
它也不走,就守在這兒等主人回心轉意。
怎麼這麼窩囊?
我「嘖」了一聲,把它帶回了院子,喂它包子吃。
「你以後,就跟著我吧。」
它搖了搖尾巴,我就當它同意了。
只是……阿黃這名字,和阿水一樣,太不吉利。
正值日暮,橘色餘暉披在他金黃色的毛髮上,像是一塊閃閃發光的黃金。
這麼一條好狗,能吃能喝,威風凜凜,是看家護院的好手。
可不就是我在街上撿到的黃金?
「從今以後,你就叫撿金。」
不一會兒,撿金就幫我趕走了準時到訪的不速之客。
07
兩個小孩子頭一次吃了癟,回家就哭哭啼啼地向家長告狀。
說阿水養了只大狼狗,看到他們就咬。
沈原連夜砸開了我的門。
「阿水,你就這麼翻臉不認人?」
「兩個孩子是你帶大的,你怎麼忍心放狗嚇唬他們?要是留下陰影了,你能負責嗎?」
「你家兩個孩子天天在我這兒糟蹋糧食,還砸壞了我的窗戶,踢壞了我的門。」
我將罪證一一展示給他看,「既然來了,正好,賠給我。」
沈原找回了理智,意識到自己被那兩個小壞蛋擺了一道。
話鋒一轉,帶著些許可憐。
「阿水,回去好嗎?你走以後,爸媽吵得越來越凶,沒人敢去勸架,傭人來來走走,七八個了,沒一個稱心如意的。」
「哦,關我什麼事。」
我迎著他的目光。
「我不是誰的妻子,不是誰的母親,不是誰的奶奶,為什麼要是誰的傭人?」
「你們一家,是好是壞,跟我沒有關係。」
夜深人靜,我的聲音不大,卻傳得清晰且遙遠。
沈原狼狽地張望,讓我小聲一些。
「噓!低聲些,被人聽見,丟人現眼!」
撿金看他不順眼,沖他吠了兩聲。
他正愁有氣沒處撒,一腳將撿金踹的老遠。
「你敢打它!」
我抄起笤帚,重重打在沈原身上。
「你算什麼東西,竟然打我的狗!」
「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你是老娘生的,處處嫌棄老娘,狼心狗肺的破玩意兒!」
我追著沈原跑了三條街。
連打帶罵,他越不想讓人知道,我偏讓所有人都知道。
他沈原,有個小腳的娘!
08
我照常出門,多了不少人對我指指點點。
說什麼的都有。
說我是棄婦,是童養媳,被人始亂終棄……
我走到哪兒,議論就跟到哪兒。
街角新開了個掃盲班,缺一個教書先生。
我去應徵,負責招人的兩個男人看著我笑。
我寫了滿滿一黑板行書。
「我這水準,能教人不能?」
「能是能,」其中一個男人道,「可你一個女人家家的,還是個小腳,不好好待在家裡,相夫教子,抛頭露面算是咋回事?」
我指了指牆上掛的橫幅和大字報。
「為人民服務的婦女,為建設國家貢獻良多!」
「不分男女的朝陽事業,讓婦女也能擔當重任!」
「……」
我問:「這些是假的嗎?我不是婦女嗎?我不能當教書先生嗎?」
「不是……只是你一個小腳當先生,是從來沒有的事兒。」
「我是小腳,那又怎麼了?」
「從來沒有的事兒,就是錯的事兒嗎?」
「我的裹腳布裹在腳上,你們的裹腳布裹在眼睛上!」
我走到桌邊一屁股坐下。
「去!把你們領導找來,我要和他說道說道。」
09
領導是個女同志,看見我寫的字,當即拍板,讓我去教掃盲班。
上課的第一天,我穿著新扯的布做成的衣裳,抹了很多頭油,搖搖晃晃走進了課堂。
裡面有二三十個男人,沒有一個女人。
所有的男人都盯著我的小腳,哄堂大笑。
「噗!果真是新時代了啊,小腳女人也能出來教書。」
「誒?咱們是不是要叫她先生啊,小腳先生?」
「哈哈哈,哈哈哈哈!」
也不知道是哪個男人「呵——呸」了一口痰,之後罵罵咧咧。
「奶奶個球兒,這年頭誰都能教書了,老子走了!」
「一個小腳,能教大傢伙什麼?怎麼裹小腳嗎?」
「散了散了,在這兒聽她上課,還不如回家種地。」
很快我的學生就走光了。
我對著空無一人的教室,講了一整天的課。
下課以後,我提著藍布兜回家。
舒情提著行李箱站在院門前,撿金沖她齜牙咧嘴。
「阿水,我離婚了。」
有一瞬間,我以為我的耳朵也不好使了。
她又重複了一遍,「我和沈崇明離婚了,我實在想念你做的飯菜,就來了。」
「你們怎麼樣,和我沒有關係。我一點兒也不好奇。」
好吧,還是有點兒好奇。
「撿金,讓她進去吧。」
撿金這才悻悻地讓開了路。ṱü⁷
我給舒情煮了碗面,她呲溜溜地吃了個底朝天。
「祖國建設需要大批科技人才,我向組織申請去西北科研,他卻扣下了我的報名單,動用關係不讓我走。」
「為了他,我教了一輩子書,文科非我所長,我也在講臺上講了一輩子。」
「年Ṫù⁹少亦有淩雲志,到頭來抵不過柴米香。這是我實現理想唯一的機會了。」
「我一定要去大西北!」
燭光搖曳,她說的擲地有聲。
影子倒映在牆上,如此堅決,如此濃重,與深夜裡埋頭演算的身影重疊。
「這麼些年,我對沈崇明失望透頂。曾經我們確曾相濡以沫,只是現如今已經分道揚鑣。」
她喟歎一聲,從包裡掏出幾張糧票,「阿水,多謝你的款待。」
我對舒情的感情很複雜。
她搶了我的男人和家人。
但反過來,何嘗不是我搶了她的男人和家人?
時代的洪流滾滾向前,我們每個人不論貧窮還是煊赫,都只是其中的一粒沙。
我把糧票還給她。
「我這裡不是麵館,不做你的生意。也不是傭人,不接受你的施捨。」
「你吃了我的面,要用勞動來抵。不勞者不得食。」
舒情在我這兒拖地又刷碗。
我點著煤油燈,備明天的課。
舒情幹完了活,好奇地湊了上來,問我在做什麼?
我慢吞吞的回答:「在備課。我現在是掃盲班的教書先生。」
「哈?」她很驚訝地樣子,挺直了腰。
我以為會在她的臉上看到輕視與鄙夷,卻不想,讀到了讚歎。
「阿水,新時代的女性,就應該這樣。」
「舒情,」這是我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要再叫我阿水,這不是我的名字。」
「那要叫你什麼?」
舒情很是困惑的樣子。
也是,在過去的四十三年裡,我一直是圍著灶台轉的小腳阿水。
「我叫蕭若水。你可以叫我蕭先生,時興點兒叫蕭老師,也可以叫我蕭女士。我們關係微妙,就不必叫我若水了。」
她懵懵然地點了點頭,「好吧,若水女士。」
10
第二天,我的掃盲班准點開課,裡面多了一個學生。
是舒情。
她一個大學教授,閑著沒事幹,來聽啟蒙課程。
我不理她,專心致志地講。
考慮到學生的實際水準,我在家中練習了好多次,將每一個字講得淺顯易懂。
我在黑板上畫畫,我將漢字編成笑話……
我想讓我的學生,離開課堂走進生活的時候,時時能聯想到課上學過的漢字。
我講得口乾舌燥,拿起搪瓷杯大口喝水。
舒情撫掌,「若水女士,你是天生的老師。我自以為見多識廣,卻不想掉進了偏見的井,做了幾十年的井底之蛙。」
門口不知何時,聚集了幾個男人。
笑嘻嘻地看著我的小腳,指指點點。
我早已經習慣了這些惡意的凝視與議論,不做理會。
但是舒情卻抄起支在牆角的竹竿打了出去。
「打死你們這些狗眼看人低的畜生!」
原來高知急了也會罵人。
我有點想笑。
舒情氣喘吁吁地拿著斷掉的竹竿回來。
「你現在為人師表,不能動粗。但是我已經辭職不做老師了,那些下三濫再來,我幫你打走!」
我只當她說場面話。
舒情這個大忙人,就算不做老師,也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忙。
哪能天天都來?
別的不提,就說物理,就是她最重要的事。
11
舒情天天都來。
我問了她很多次。
她都笑笑不答,說這是一個秘密。
不僅如此,她還用大骨頭棒子收買了撿金,天天上我家蹭飯。
沈崇明和沈原來找過她很多次,都被她和撿金罵走了。
我的第二個學生,是一個小姑娘。
她說自己馬上就要成人了,下面有三個弟弟。
她梳著兩個油光發亮的麻花辮,腳上卻踩著一雙破掉的布鞋,堪堪露著腳指頭。
我拿針線幫她補了布鞋,才正式開始上課。
我在黑板上寫了一個「人」字。
接著又寫下了「男人」、「女人」。
我說:「男人女人都是人,人人平等,不分貴賤。」
我教她背三字經。
「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
「女人也可以如烈日驕陽,如璀璨明星。」
我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說:「我叫田招娣。先生,你能不能教我寫我的名字?」
我搖了搖頭,「這名字不好。」
我轉身在黑板上一筆一劃地寫下——
「田如星。」
「願你在人生的黑夜裡,為自己點亮希望的明星。」
小姑娘懵懂地看著我。
她說:「先生,我聽不懂,但我會牢牢記住,以後會懂的!」
空蕩蕩的教室裡忽然響起掌聲。
一個男人站在門口,不知道聽了多久。
他穿著中山裝,身後的人都對他畢恭畢敬。
「這個女先生講得很好嘛!怎麼班上只有一個小女孩兒、一個老嬸子在聽課呢?」
12
來上我的課的人,越來越多。
大領導都說好了,能不好嘛!
消息不脛而走,那些從課堂上離開的男人,又回來了。
漸漸地,小小的教室就坐不下了,聽課的人堵在門口,烏泱泱一片。
可不論人有多少,我始終在第一排給如星留了個位置。
她是我的第一個學生,也是唯一一個女學生。
下課之後,我擦著黑板,如星遲遲沒有離去。
事實上,這幾天,她來得越來越晚。
我問她緣由,她卻什麼也不說。
她忽然問我:「先生,小腳是不好的嗎?」
我不可置否,「小腳是封建糟粕,當然是不好的。但裹小腳的人不是,大家都是平等的。」
「為什麼有人會喜歡小腳呢?」
她似是疑惑不解,訥訥站起來向我告別。
這孩子,怎麼忽然關心起小腳的問題了?
直到深夜,她哭著敲響了我的院門,我才知道,她家裡人逼著她裹小腳嫁人。
男方家境殷實,她嫁過去,不僅可以享清福,還可以幫扶三個弟弟。
但也要付出一些代價。
裹成三寸金蓮,滿足對方見不得人的特殊癖好。
「先生,救救我!我不想裹腳!」
我替她擦乾淨眼淚,護在懷裡。
院門被拍得震天響,是她的父母追了過來。
「招娣、招娣!你在裡面嗎?」
「來人呐,快來人呐——這個女人搶走了我的女兒!」
動靜越鬧越大,我被人抓起來,要帶回去問詢調查。
如星被她爹娘拉著,不讓她再跑。
「我是掃盲班的先生,我在救我的學生!」
我高聲辯解,可是無人聽我的辯白。
他們只能看見我的一雙小腳,聽不見我的半點聲音。
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將窄窄的路圍得水泄不通。
小車也無法繼續行進。
車窗搖下,我看見了熟悉的臉。
是沈崇明和他在醫院重逢的老朋友孟郊。
他是留洋回來的,高舉批判的大旗,投身救國的洪流。
他最瞧不起封建糟粕,最討厭小腳。
也許!沈崇明可以幫忙!
我不知自己怎麼做到的,歪歪扭扭地撲在他的車窗上。
蓬頭垢面,像一個徹底的瘋子。
「老沈!那個女孩兒要被爹娘裹腳,你幫幫忙!」
他看了我一眼,很是漠然。
「這是別人的家事,我管不著。」
害怕我再糾纏,他把車窗搖了上去。
我最後聽到孟郊問他,「她跟了你幾十年,確定不幫幫忙?」
沈崇明道:「她已經不做了。」
我悲哀地望著車窗後的他。
我愛過他,怕過他,恨過他,怨過他。
這是第一次,我瞧不起他。
年輕的蕭若水裹著小腳,搖搖擺擺追隨著沈崇明,妄圖追趕上他的腳步。
可只知道三從四德,出嫁從夫,是走不快的。
她為了讓男人正眼看她一眼。
讀了很多書。
知道了民主與科學,平等與自由。
現在,她終於再不用追了。
小腳越走越快,走到了沈崇明的前頭。
13
我在看守所待了三天。
重獲自由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舒情。
「如星怎麼樣了?」
舒情遞給我一塊豆腐, 「她很好,組織已經介入了。她的父母再不敢給她裹小腳。」
我松了一口氣, 揉了揉乾澀的眼睛, 想不起來已經幾天沒合眼了。
「是你救我出來的?」
舒情說:「你出事以後, 我找了掃盲辦的幹事, 他們又彙報給了上面的領導, 引起了重視……」
「謝謝你。」
我真心實意的道謝。
「是我要謝謝你。」
我這才發現舒情提著行李。
「我要動身去西北了。臨走之前, 想跟你告別。事實上, 是你的出走, 給了我叛逃的勇氣。」
「Ṱṻ₉耳順之年,我終於有勇氣去踐行年少時的理想。」
我一路送她到車站。
「你還會回來嗎?」
「回不來咯!」她登上了火車, 沖我招手。
「我願俯首埋名,托舉祖國向上向前!他日祖國繁榮富強, 便是吾輩之榮光!」
火車長鳴,帶著舒情和她的信仰駛向遠方。
理想會蟄伏, 但不會熄滅。
14
我重新回到了課堂。
風雨無阻,教學不輟。
名氣越來越大, 很快便有人邀請我巡迴教學。
我知道, 提條件的時刻來了。
開班授課可以, 但是我的學生裡, 必須一半要是女人。
掃盲辦的人道:「嗐!古人雲有教無類,怎麼到蕭先生這兒, 還有區別了。」
我反問他:「古人雲有教無類, 怎麼男人能讀書識字,女人不能?」
「能是能啊, 但那些女人不願來。」
「我看多半是家裡男人不讓來。說到底,還是你們思想工作沒到位。」
教學的第十年, 我開始帶徒弟。
畢竟我年歲已經不小了,總得後繼有人。
文化教育不能中斷。
我沒有舒情的消息。沈家的消息,倒是偶爾聽說一點。
聽說沈家的雙胞胎被家人慣壞了, 在學校裡頻頻尋釁滋事,最終遭到了開除。
聽說沈崇明又病了一次,成了半癱, 徹底ṱű₋不能說話, 再也離不開輪椅。
沈原忍受不了沈崇明的喜怒無常,死氣沉沉的老人味兒, 帶著妻子孩子搬了出去, 自此失去了下落。
我在學生的陪同下正要參加教學論壇。
被一群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圍著, 我的心情也雀躍起來。
我樂得看他們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其中一個女孩兒指著報紙上的相片給我看,「先生,您上報紙咧!」
照片上是一個滿頭銀髮的女人, 一身藍布衫,別著黨徽,踩著小腳站在三尺講臺, 背靠著黑板, 面對著學生。
「我的理想, 就是成為和先生一樣的人!」
「我也是!」
「你別老學我,我也是!」
我和學生們正說笑著,一個坐輪椅的老頭忽然從我身邊路邊。
沈崇明已經衰老得不成樣子, 雙眼渾濁,極其畏光。
啊啊啊地說不出清楚的話,只著急著讓人將他推到陽光照耀不到的地方。
我與他擦肩而過。
從陰涼地走到了陽光下。
(全文完)
作者署名:木頭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