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宴洲在外面養了個男大學生。
年輕,有朝氣。
陸宴洲有胃病,卻會替他擋酒,「小朋友酒量差,我替他。」
他工作最忙時,也縱容對方在旁邊打遊戲,「又被虐了?手機給我。」
陸宴洲認定我會不要名分地跟他一輩子,哪怕他娶妻生子,在外面胡來。
可他不知道。
我他媽快死了。
後來,陸宴洲看到了我生命最後兩個月的願望清單,他嫉妒得快瘋了,「林淮,你最後的願望就是這些?
「為什麼每一件都和我無關?」
1
陸宴洲第一次忘了我的生日。
桌上的菜熱了不知幾次。
房間沒開燈,恍惚間,我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
——爸爸出海時,只有我一個人的昏暗潮濕的老房子。
我這一輩子好像都在等待。
小時候等爸爸回家。
現在等陸宴洲。
牆上時針指向 11。
我給自己下了最後通牒。
如果 12點時陸宴洲沒回來,也沒有任何消息。
老子就不等他了。
2
午夜十二點過了。
一點也過了。
這王八蛋真沒回來。
滿桌菜都涼了,湯汁凝固,結出一層油霜。
小時候窮慣了,見不得浪費,我還是都吃了。
胃撐得要爆炸。
可心還是空。
我想起以前陸宴洲陪我過生日的時候,那時候我們都窮,兩個窮小子擠在一間地下室裡過生日ẗű₊,連櫥窗裡最便宜的小蛋糕也買不起。
最後買了個白饅頭,插根小商店買的蠟燭。
就這麼許了願。
印象裡,那是我第一次見陸宴洲哭。
「媽的,」一向成熟穩重的他難得罵了髒,「憑什麼你要跟著我受這種苦?
「小林子。」
他總愛這樣喊我,但我總覺著聽起來像是個太監。
「以後掙了錢,我一定給你買下世上所有最貴最好的生日蛋糕。
「把這些年欠你的生日都補上。」
胃裡翻騰,我撐著桌沿吐了起來。
吐到最後有血。
垃圾桶裡鮮紅的,觸目驚心。
沒什麼的。
胃癌嘛,吐點血也正常。
我忽然想起,前幾天有好事者給我發的幾張照片。
陸宴洲帶著小男友去過生日,知道他愛吃甜食,價格昂貴的蛋糕訂了滿屋子。
上百種。
也就圖他一樂。
可今天是我 29 歲生日。
沒有蛋糕,沒有蠟燭,也沒有生日願望。
只有桌上一張蒼白的診斷書。
無聲地宣判著我的死期。
林淮,男,29 歲。
胃癌晚期。
3
一夜沒睡。
我開始收拾行李。
果然是窮慣了。
看什麼都捨不得。
這雙 LV 的鞋是陸宴洲用第一筆金給我買的,一萬多,抵得上那時的我們半年的花銷。
那只腕表,是兩年前陸宴洲送我的生日禮物,私人定制款。
還有……
算了。
我歎口氣。
把值錢的全帶走了。
反正陸宴洲也不差這點錢。
銀行卡我也都帶走了。
天色將亮。
我拖著行李箱出門時,陸宴洲回來了。
男人如今衣著矜貴,態度從容,情緒也不再外露。
掃了眼皮箱,立馬就猜出我的意圖。
「又鬧什麼?」
這不是我第一次離家出走。
陸宴洲擅冷戰,但我沉不住氣,每次爭吵都像一拳打進棉花裡,氣得我常常整夜睡不著覺。
為了逼他服軟。
有陣子我很愛玩離家出走的戲碼。
其實哪次也沒真走,就拖著個空行李箱去家附近轉轉,一般吃頓肯德基的功夫,陸宴洲就能找到我。
陸宴洲喝了酒,身上的酒氣混著不知名的男士香水味。
但我和他都不噴香水。
「這次又想離家出走多久?又是去吃肯德基,還是喝兩杯奶茶?」
我被他話裡的譏諷刺到。
緩了緩,告訴他。
「陸宴洲,我要分手。」
「分手?」
他嗤了聲,話鋒卻一轉,「林淮,你不想問問他嗎?」
陸宴洲臉上沒什麼表情。
「你應該知道,我在外面養了個小朋友,叫周信。
「總覺著他身上有一股勁兒,很像 20 歲的林淮。」
身後響起火機聲。
陸宴洲的聲音順著風飄來,有種歲月沉澱後反倒滋生出的薄情。
「他年紀小,黏人,嫉妒心也強。
「也只跟過我這一個男人。」
儘管已經做好準備放下他。
可這一秒。
心裡還是一痛。
我知道陸宴洲話裡的意思,他一直介意,我還跟過別的男人。
三年前。
陸宴洲作為海城的新起之秀,被各Ťū́ₑ方勢力打壓,眼見公司要被壓垮,我背著陸宴洲去見了一人。
酒局上,大佬又帶了兩個商業夥伴。
我陪酒陪到胃出血。
然而。
酒裡還加了東西。
那晚……
總之,那晚過後,陸宴洲的公司有了靠山,得了庇佑,一躍成為新生勢力。
而陸宴洲的地位也水漲船高,功成名就。
我卻成了他人生的唯一污點。
回過神,我聽見陸宴洲語氣沉沉,「林淮,我得對他負責。」
4
「行,你負。」
我攤了攤手,儘量表現得灑脫,「老子給你們騰地方。」
我拖著行李箱頭也不回地沖進夜色裡。
身後。
陸宴洲語氣不鹹不淡。
「你出去散散心也好,脾氣鬧夠了再回來。
「林淮,我們的關係並沒有法律效應,你吃喝都是我養著的,再多養誰少養誰,也是我的自由。」
「對!」
我頭也不回地高聲喊著,「你自由,你全家都自由!
「哦忘了,你跟我一樣,全家都死光了。」
活該你也孤寡。
他媽的負心漢。
5
清晨,我敲響了房門。
鬍子拉碴的英俊大漢盯著我看了半天,「林淮?」
他慌亂地順了順自己的雞窩頭,側身讓路,「快進來!
「你怎麼來了?」
高程。
他是我大學時最鐵的哥們。
我和高程,陸宴洲都是同一宿舍的,高程似乎也不太直,大學時還暗戀過陸宴洲。
我和陸宴洲官宣時,這貨還半夜偷偷哭過。
我給高程講了很多事。
包括我生病的事。
「操!」
他紅著眼,拳頭朝著桌上猛砸了好幾下來洩氣。
「陸宴洲這個王八蛋!」
他猛地起身,直奔廚房,「老子替你砍死他!」
我把他攔了下來。
「別鬧Ṱū́ₛ了」,我扯著他手腕,被他一拖老遠,「我疼。」
沒矯情。
是真疼。
醫生就說我活不長了,也沒說會這麼疼啊。
「你……你咋了?」
高程扶著我,頓時亂作一團,他一急,聲音裡都帶著哭腔。
「林淮,你他媽別嚇我啊,你哪疼?我要怎麼做啊?
「你是什麼癌來著?腎啊?」
高程這人哪哪都好,出生自齊魯大地,近一米九的身高,為人仗義,熱心腸。
就是眼窩子有點淺。
愛哭。
要不當年我也不能發現他暗戀陸宴洲的秘密。
記得當初我問他是不是暗戀陸宴洲時,高程愣了好久,然後紅著眼,求我幫他保守秘密。
別告訴陸宴洲。
我答應了,這麼多年就真的守口如瓶。
高程把我扛去了沙發上。
我接過他遞的溫水喝了兩口,緩了緩,「沒事了。
「高程。」
我抬頭看他。
麻煩人的話有點講不Ṫṻₐ出口。
「醫生說我的情況,不治療的話可能還有倆月的活頭。
「這兩個月,你能不能幫幫我?」
高程眼睛瞬間紅了。
「治療能活多久?林子,咱治,沒錢我有。」
「治療的話……可能多活一個月?
「癌細胞已經擴散全身,治療也是盡可能多吊著命。
「老高,我不想人不人鬼不鬼地躺在病床上多活那幾天,你懂吧?
「你要是方便,我人生中最後兩個月,就拜託你了。」
說著。
我遞過去銀行卡,「這是我存的錢,等我死了都給你,留著你娶媳婦用。」
「別老說什麼死不死的」,高程臉色很臭,強行把卡塞回我口袋,「拿著你的錢,給老子長命百歲啊混蛋!」
6
我給自己列了張人生清單。
生命的盡頭,想做的事太多,我一遍遍地刪繁就簡,留下幾條。
第一件事。
我想去看一眼喜歡了很多年的明星。
汪曾。
我從高中時就喜歡他了。
但我可能是個假粉絲,不懂做什麼資料,也沒買過周邊。
就一直默默地喜歡了他很多年,看著舞臺上的他那麼耀眼,又看著他漸漸褪去星光,淪為路人口中的「過氣藝人」。
過去沒想著見他一面。
但生命到了盡頭,也覺著遺憾了。
怎麼就把所有的青春和精力都浪費給了陸宴洲那孫子呢?
我原本是想去接機,或者去一次他的活動現場。
但高程這人是真夠意思。
他天天給汪曾的工作室私信,各種托關係,最後竟真的聯繫上了對方。
汪曾同意見我一面。
聽說要和喜歡多年的偶像單獨見面。
我緊張地想死。
想點根煙緩解下,卻怎麼也點不著。
「出息。」
旁邊的高程罵了聲,接過煙點燃,然後塞回我嘴裡。
晚上,高程忽然接到了陸宴洲的電話。
「林淮在你那?」
高程冷哼,「關你屁事?
「怎麼不去陪你那個小男友了?怎麼,沒讓年輕的屁股榨的你精盡人亡啊?」
我在旁捂臉。
知道高程是想替我出頭,但這話也太糙了點。
陸宴洲被人捧慣了,語氣瞬間涼了涼,「讓林淮接電話。」
「不讓。」
高程是真不慣著他,直接嗆了回去。
「林淮,我知道你能聽見。」
陸宴洲話音一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有多愛他,所以才會有恃無恐的要脅我,「你回來,我們好好談談。如果還鬧脾氣的話,後果自負。」
我沒說話。
陸宴洲了然。
「長能耐了。
「你最好是死在那邊,永遠別回來。」
他帶著怒意掛了電話。
旁邊高程在罵娘。
「他他媽的會不會說話?避讖不懂啊?
「我刀呢?老子去砍死他!」
我哭笑不得。
其實,聽著陸宴洲說這話,我竟還真沒什麼感覺。
冷落和苛待受得多了,那顆心早就麻木了。
再說。
我確實是快死了。
人之將死,只想讓自己在僅剩的日子裡活得暢快些,哪還有精力跟爛掉的過去糾纏。
睡前隨手刷了朋友圈。
發現常年不發動態的陸宴洲,更新了。
九宮格的照片。
兩個男人並肩而立,姿態親近。
西裝筆挺的男人從容矜貴,向來銳利的目光也在鏡頭定格的那一刻溫柔了些。
每一處肢體語言都帶著對身旁人的縱容。
站在他旁邊的男生,留著黑色的短碎發,白皙,清秀,眉眼溫柔,可那眼神裡全是勢在必得。
我怎麼會不知道。
那是陸宴洲的小男友通過朋友圈,在向我示威。
確實年輕。
將照片放大,盯著對方的眉眼看了看。
我大概明白了陸宴洲的話。
確實很像年輕時的我。
其實也沒年輕多少吧?也就差了十來歲。
可惜歲月不饒人。
正準備退出。
一旁的高程看見照片,又燃起來了。
「操,這孫子!
「我刀呢?」
7
我見到了汪曾。
喜歡了十幾年的偶像真的出現在我面前。
他穿著普通的棒球服,搭了件白 T 恤,沒有用我這位絕症粉絲做噱頭告知媒體,而是連夜坐著飛機飛來了我的城市,和我私下裡見了一面。
像朋友一樣。
那一刻。
我就知道,這些年,老子沒追錯星。
包間裡。
他清楚了我的病況,沉默片刻,「其實我應該勸你治療的,沒錢的話,我籌辦的基ƭù⁻金會可以幫助你。
「但是,說實話,如果是我,在已知沒有治療的餘地時,也會選擇隨性地活過最後的人生。」
他安靜地看著我。
「有什麼心願嗎?如果我能幫得上忙,我可以。」
「沒有。」
我有點受寵若驚。
曾火遍大江南北的明星,肯飛來外地見不知名粉絲,已經是件很令人感動的事情了。
因為行程有限,汪曾陪了我近一小時。
我全程都像在做夢。
臨別前。
我壯著膽子同他握了握手。
「你一定會重新翻紅的!真的。
「我直覺總是很准。
「而且,你是真的值得。」
汪曾笑著同我握手,「謝謝。
「也希望你的人生可以盡興,如願。」
他朝我微微頷首。
「謝謝你這十幾年的喜歡。」
那一刻。
生命在某種程度上而言。
有了短暫的圓滿。
8
汪曾離開了很久,我才走出包廂。
高程蹲在走廊裡。
見我出去,一把掐滅了煙,順手扇了扇煙霧。
「怎麼樣?」
上大學時,全宿舍都知道我喜歡汪曾,唯獨高程討厭他。
但這會兒,他也一改態度,「你別說,這姓汪的確實人不錯,怪不得你喜歡他這麼多年。」
說著,高程從懷裡掏出我的人生清單。
在「見偶像一面」那一行字後畫了個對號。
「身子撐得住不?」
「嗯。」
「那就進行下一項——
「回母校逛逛。」
高程開車,帶我回了大學校園。
畢業七八年了。
熟悉的場地,學生卻已換了一批又一批,街頭的小吃攤全被取締了,常去的速食店也換了門頭。
高程倒顯得興奮。
「林子,那家早餐店原來是個沙縣小吃,記得嗎?你最愛吃他家的雞腿飯了。
「那時候你他媽就傻,吃個雞腿飯把雞腿給陸宴洲,自己就吃白米飯澆肉湯。
「還有那家火鍋店,賊便宜,咱仨有時候饞了就湊錢去搓一頓。你把肉給姓陸的,老子看你瘦瘦小小的可憐,就少吃點肉留給你。」
他挑眉,「還是哥們仗義吧?」
高程絮絮叨叨說了好多。
可是。
竟都是關於我的。
在我有些覺著不對勁時,高程似乎也反應過來,一把把我拽進了那家老火鍋店。
「走,正好我餓了,咱們去嘗嘗味道變……」
話音頓住。
火鍋店很小,只有四五張桌子,一覽無餘。
最里間的一張桌子。
坐了陸宴洲和他的小男友。
功成名就後從不吃這種蒼蠅館的陸宴洲,正在給他的小男友涮肉。
「操!」
高程罵了聲,快步上前,直接一拳砸在了陸宴洲臉上——
9
陸宴洲挨了他兩拳。
旁邊的小男友像是個護犢子小狼狗,立馬炸毛,「你誰啊?憑什麼動手打人?」
高程呸了聲,「憑老子是你爹!」
眼見他倆要一起動手,我連忙上前,護住了高程。
陸宴洲臉上烏雲密佈,目光掃過我和高程。
語帶譏諷,「這麼護他?
「怎麼,你們有一腿了?」
輕蔑的目光刺痛了我某根神經。
高程臉色一變,拎著拳頭又要動手,被我攔下。
我握住高程的手。
他手很熱,觸感有點粗糙。
被我握住時,身體驀地一僵,滿腔熱火似乎瞬間被我這動作澆滅。
不知道,是不是被我的親密動作給噁心到了。
「對。」
我平靜地看著陸宴洲,「那天我說得很清楚,我們分手了。」
高程有了動作。
他僵硬的,試探性地同我十指緊扣。
我揚了揚手。
輕笑。
「這是我新男朋友,不用介紹了吧?」
陸宴洲不語。
目光卻漸涼,在一起這麼多年,他當然看得出,我是認真的。
他的小男友先笑了。
「那剛好,宴洲早想甩了你,礙於這麼多年的情分不忍心開口。
「你倒是識趣。」
胃裡又疼了。
這痛意總是來得毫無徵兆,又格外難挨,我扶著高程手臂,幾乎整個人靠了過去。
高程反應過來,反手扶住我。
「走吧,看著這對狗男人吃飯也倒胃口。
「咱們回家吃。」
我按著他手臂,手指因用力而泛起青筋。
疼到幾乎脫力。
「嗯,回家。」
轉身走了兩步,身後忽然傳來陸宴洲的聲音。
他在這段感情裡做久了上位者,就連服軟都顯得格外生硬。
「林淮。」
他頓了頓,「如果你現在回來,我還能給你一次機會。
「畢竟十年感情。」
他用時間用情意綁架我。
可他不知道。
現在對我而言,最寶貴的是我自己僅存兩個月的生命。
不再是他和過去。
我沒回頭,也沒有回應,扶著高程出了店門。
高程推門的那一刻。
身後忽然傳來重物落地後碎開的脆響。
是陸宴洲在砸東西。
10
回看母校這個願望被陸宴洲攪亂了。
我在這一項後面重重畫了叉。
高程熱了牛奶,小心遞來。
「趁熱喝,慢點。」
「謝謝。」
這人依舊很糙,漫不經心地回了我一句,「你跟我謝個屁啊。」
我:「……」
高程也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摸著頭發笑了笑。
「你也知道,我這人糙慣了,呵呵……」
「挺好的。」
掌心裡的牛奶溫熱。
讓人有種塵埃落定的踏實感。
陸宴洲那人性子冷,經常一天下來說不了幾句話,尤其是功成名就後,本就涼薄的性子又摻了些上位者的倨傲,就更難接地氣。
跟在他身邊久了。
人也壓抑得厲害。
有時我甚至在想,我這病是不是就是被氣出來的?
郁氣難舒,久了怎麼也成疾。
「想什麼呢?」
高程在我身邊坐下來,應該是煙癮犯了,拿了沒點燃的煙把玩半天,但死活沒點。
「牛奶都涼了。
「趕緊喝。」
「嗯。」
我喝了兩口,抬頭看他,「你當初喜歡的,不是陸宴洲吧?」
高程忽然被口水嗆到,咳了好一會,才不太自然地駁道,「不是他還能是誰?」
「那會也是年輕不懂事,這都過去多少年了,哥們早就直了,前女友都談八個了。
「再說。」
提起陸宴洲,他語氣又沉了沉,「誰知道那癟三現在這麼不是人,老子當初真是瞎了眼!」
他拍了拍我肩膀。
「老林,你放心。
「我絕對不會拋下你。」
11
我的願望清單,第三項。
是去一次東北。
看雪。
我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印象裡這座城市偶然兩次落了雪,但雪花幾乎飄下來就化了。
連一層薄雪也留不住。
值得慶倖的是,現在是冬天。
不然的話,以我現在的身體,肯定是撐不到來年寒冬了。
高程訂了票,帶我飛去了一座明日有雪的城市。
幾天的行程,他把行李塞了兩箱。
全是給我裝的厚衣服。
「那邊冷,你現在身子骨弱,得多穿。
「帽子手套厚圍脖都要戴上,對了,還有口罩。」
出發前晚,他絮絮叨叨收拾著行李。
我就坐在床邊看他。
在我人生的盡頭。
我忽然生出一個很是自私的想法。
如果。
當初和我在一起的人是高程。
該有多好。
但人生哪有如果。
也幸好跟我在一起的不是高程。
不然,以他這種重感情的性子,我死了他該有多難過。
12
下飛機時,高程給我穿了長款的黑色羽絨服,然後帶我去機場的廁所裡換厚衣服。
其實。
現在的我身體已經有些虛弱了。
疾病無時無刻不在蠶食著我的身體。
高程不放心,索性跟著我進了隔間,幫著我換衣服。
伸手想替我換褲子時。
我攔了下,「我自己來。」
高程一僵,臉瞬間紅了,「我沒,沒多想。」
他轉過頭,「你自己來吧,我……我在門口等你,有事喊我。」
高程給我準備的衣褲都很厚。
我按著他的要求層層穿上,把自己裹得像只笨重的狗熊。
推門出去時,高程看著我愣了兩秒。
然後樂呵呵地摟著我的肩膀。
「走吧,咱看冰雕吃冰棒去。」
一路上,高程問了我無數遍冷不冷。
我一再搖頭。
應該是冷的,天氣預報上的氣溫顯示零下二十幾度。
但我被他裹得實在嚴實。
從頭到腳只露出一雙眼睛,就聯手上都戴了加絨的手套。
時間久了,棉質的口罩被呼吸染濕。
有點不舒服。
但我很開心。
前所未有的開心。
我看到了冰雕,各種圖案都有,栩栩如生,鬼斧神工。
也見到了雪。
過去總覺書中寫鵝毛般的大雪是誇張,親眼見了才覺是寫實。
漫天雪花層巒飄下,模糊了路燈的光線。
落在衣服上,驚覺真的是畫本裡面雪花的形狀。
旁邊有人在打雪仗,笑著罵著,熱鬧得不得了。
趁著高程在錄視頻,我彎腰團起雪球,砸在了他後頸。
雪滲進衣服裡,凍得他直縮脖子。
「靠!老林你玩偷襲是吧?」
他立馬收起手機報復我。
卻也不敢真下手,朝我砸的小雪團還沒我半個拳頭大。
後來。
趁他不注意,我撲過去將他按倒在雪地裡。
兩人一起陷進積雪。
高程下意識護住我。
隔著羽絨服將我圈的老緊。
滾了一圈。
兩人停下時,剛好面對面。
距離近的,幾乎要蹭到鼻尖。
高程瞬間僵住。
雪花落在他睫毛上,融化,結冰。
他僵硬地眨了眨眼。
然後猛地回過神,將我推開。
「那個……」
他不自在地爬起身,然後把我也拉起,「起來吧,雪地裡涼。」
「冷不冷?」
高程彎腰替我掃著衣服褲子上沾的雪,「我知道這附近有家涮羊肉很有名,走,帶你去吃點熱乎的。」
13
高程帶我吃了涮羊肉。
出乎意料的好吃。
羊肉很厚實,沒有腥臊味。
混著煮熟的酸菜,裹上滿滿的麻醬,滿足感瞬間爆棚。
唯一煞風景的是。
吃到一半,我接到了陸宴洲的電話。
「您好,我們是萊特酒吧,這位先生喝醉了,您能來接他一下嗎?」
「不能。」
「但是……」對面有些為難,「您是他手機裡唯一的緊急連絡人。
「這位先生喝醉了,剛剛還吐了血,您還是過來一趟吧。」
「哦。」
我往高程盤裡夾了幾塊肉,語氣平靜,「那你們不該打給我,應該打給 120。」
說完。
我掛斷了電話。
高程坐在對面,隔著嫋嫋熱氣打量我的表情,「你要是實在擔心,我可以讓我朋友去……」
「沒有。」
我趁他不注意偷喝了口冰啤酒,「肉吃得太噎了……現在好了。」
高程連忙把酒杯搶了回去。
「就一口,別喝了啊。」
我點頭說好。
但其實高程去廁所的時候,我又偷喝了兩口。
再不喝,就只能等以後高程倒在我墳前喝了。
高程還在廁所。
陸宴洲的電話又打了過來。
我掛斷,他又打。
我把他拉黑,他就換著手機號打。
我不勝其煩。
「有事?」
「林淮,剛剛服務生和你說我吐血,你為什麼不關心?」
陸宴洲啞著嗓子質問,「你不擔心嗎?
「還有我朋友圈裡的那些照片,你看到了對不對?你不嫉妒嗎?」
他越說,語調越低。
甚至有些顫抖。
「林淮,你好像……變了,為什麼?」
為什麼?
因為一顆心在他的冷暴力裡死去活來幾年,早就磨沒了期待。
因為我曾經擔心過,嫉妒過,但是沒用。
因為。
我他媽快死了。
在人生最後的階段,我只想放棄他,擺脫他,輕鬆自在地做我自己。
因為我不愛他了。
以前總覺著愛一個人是一瞬間的事,放下卻要很久。
現在卻發現。
愛一個人也許可以耗上十年八年。
但放棄一個人。
有時候也許只用一瞬間。
許是被我的沉默刺痛,陸宴洲情緒忽然有些激動,「你和誰在一起?高程?
「他上學時就喜歡你,現在對你又能有什麼好心思?
「林淮,如果你是嫉妒周信,我可以和他斷了。」
這些年裡,很少見他一口氣說這麼多話。
「我知道你在鬧脾氣,十年感情哪是說斷就斷的?」他循循善誘,「你把我送你的禮物都帶走了,對不對?還有我們的合照。
「小林子,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想分手。
「別鬧了,行嗎?」
接到陸宴洲這通電話,我比自己想像中還要平靜得多。
「照片燒了。
「至於那些禮物,太貴,沒捨得扔,讓我賣了。
「陸宴洲,這是我最後一次接你的電話。不管你做過什麼,我這人喜歡好聚好散,不想鬧得太難堪。你也不用再找誰試探我,咱們分手了,你就算死在路邊我都不會多看一眼。」
說完。
我掛斷電話。
關機。
想了想,又拔掉電話卡扔了。
14
幾天的行程,我玩得很盡興。
看了冰雕,吃了涮羊肉,吃了烤肉,見了雪。
回程路上,我在這一項清單後面,重重畫了對號。
高程探頭過來,問我,「最後一項願望清單,為什麼是空白的?」
我笑了笑,「因為要先保密。」
高程挑眉,語氣縱容,「行行行,先保密吧。」
……
回家時。
高程左右手各拖著一個行李箱,穿得有點厚,額上沁了一層汗。
見他騰不出手,我就拿紙替他擦了擦。
一抬頭。
卻發現家門口站了一人。
走廊燈亮起的瞬間,陸宴洲出現在視線裡。
換下了西裝,穿了身深色休閒裝,是我去年買給他的,還是第一次見他穿。
「林淮。」
他朝我走來。
高程下意識擋在我面前,「你他媽陰魂不散是吧?」
「這是我和林淮的事,跟你無關。」
陸宴洲的視線繞過他,直視著我。
「我們談談,行嗎?
「我給了周信一筆賠償,分了。
「林淮」,他歎了聲,「老實來講,我沒想過要和你分手。
「你就沒發現,周信和你很像嗎?」
「所以呢?」
我聽得好笑,忍不住問他,「我還沒死,你何必找個像我的替身?
「因為他年輕?還是因為他乾淨?」
這些年來,我第一次提起那晚的事。
「因為他只跟過你一個男人是吧?
「那我呢?
「那晚我是自願的?我去酒局是他媽為了誰?
「陸宴洲,周信不是你這幾年找的第一個,你當我不知道?你嘴上不說,心裡卻嫌棄我髒,因為你不敢面對你自己,你可比我髒多了,桌上為什麼會有那兩個老總的聯繫方式,真是你剛巧無意間落下的?在此之前你不知道對方好男色?
「你什麼都知道。你早就知道我會為了幫你找對方喝酒,談生意,甚至你早就料到了那晚的結局,但你沒有告訴我,也沒有制止我,你躲在暗處偷看一切發生,事後又接受不了了,你沒辦法面對我,更沒辦法面對你自己,所以你一直逃避,是吧?
「我們之間的問題根本就不是周信,沒有他也會有張信李信。」
這些,都是我在這幾年裡慢慢拼湊出的真相。
陸宴洲臉色慘白,沒有否認。
被我揭開遮羞布,他臉上罕見地露出幾分慌,甚至眼睛紅了些,「林淮,你聽我解釋……
「我……」
瞧。
真讓他解釋,他反又說不出來了。
因為他沒什麼好解釋的。
旁邊高程不知那些內情,但也隱約聽懂了什麼。
他眼睛瞬間紅了。
甚至想罵他,張了張嘴都沒能發出聲來,最後扔下行李箱,一把揪住陸宴洲衣領,將他按在地上,一拳接一拳地往下砸。
陸宴洲沒有反抗。
他狼狽地縮在地上,紅著眼望向我。
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些年,我的愛與愧疚將我折磨的痛不欲生。
而他作為利益既得者,卻扮演了那麼久的受害者,他什麼都清楚,卻依舊選擇自欺欺人,將一切的不堪推給我。
「陸宴洲。」
在高程脫力,鬆開他後,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地上宛如死狗的陸宴洲。
「我這輩子最噁心的事,就是和你在一起。
「相信我,你會有報應的。」
我拍了拍高程肩膀,「我們回家。」
「好。」
高程乖乖地去撿回兩個行李箱,跟著我進門。
整整一晚,他都用一種心疼到骨子裡的眼神看著我。
想問些什麼,卻幾度欲言又止。
一直到我快睡著,才聽見他很小聲地一遍遍問我。
「林淮……你疼不疼啊?
「你當時,是不是很害怕啊?」
15
願望清單的倒數第二項。
是開一場演唱會。
不是我開。
是高程。
他是一名搖滾歌手。
但苦於現實,名氣並不算高,一直嚮往卻沒能登上更廣闊的舞臺。
我手裡握著不少遺產。
最近。
我一直瞞著高程,四處托關係,砸錢,終於為他辦了一場演唱會,審批流程通過的那天,我告訴了他。
高程愣了很久。
身高近一米九的漢子,眼睛卻漸漸紅了。
「你他媽傻啊?」
他哽咽著,「自己都這樣了,願望清單還算我一份。
「我也不紅,你這樣……浪費錢。」
「誰說你不紅?」
我笑著看他,「說實話,我有想過,如果演唱會門票售賣的並不理想,我就花錢雇人來聽。
「但是——
「根本不需要我,門票很快就賣光了。
「高程,很多人都喜歡你,喜歡你的音樂。」
接下來的日子。
我每天都陪著高程練歌。
抱著吉他的高程,像是在發光。
他一遍又一遍地跟我暢想,「等演唱會那天,你就坐第一排最中間的位置,讓我一眼就能看見你!
「到時候咱倆穿個兄弟裝怎麼樣?
「你在台下記得給老子鼓掌啊,要是讓我發現你偷懶,晚飯就別吃了。
「你說我第一次開演唱會,會不會太緊張忘詞了?」
我笑著說不會。
可笑容有些牽強。
我安靜地看著身邊笑容明媚的男生,心裡止不住地難過。
總覺著對不起他。
我人生的最後一個願望,其實劃了又劃,改過很多次。
有想過是報復陸宴洲。
但總覺著生命裡最後一件事用來報復一個已經與我無關的爛人,太虧。
我想用最後的精力為高程辦一場演唱會,看他在舞臺上發光,發熱。
可是。
我卻高估了自己的身體。
我似乎。
撐不到他演唱會那天了。
16(高程視角)
林淮死了。
這個騙子。
他給我辦了我人生中第一場演唱會。
自己卻缺席了。
他死在一個陰雨天。
晚上,我們都躺下了,他忽然說想聽我唱歌。
我迷迷糊糊地說好,然後唱了一首他最愛的汪曾的歌曲。
一首歌唱完,他都沒說句話。
我笑說,「睡著了?你當我唱催眠曲呢?」
然而,探過身替他掖被角時卻發現了不對勁。
林淮就這麼悄無聲息地走了。
在我的歌聲裡。
許是太震驚,太難過,太慌張,那一晚的記憶模模糊糊,甚至出現了斷層。
我甚至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叫的救護車。
怎麼去的殯儀館。
葬禮那天,陰雨連綿,老天爺似乎都在為他的離開而難過。
陸宴洲不知怎麼聽到了消息,趕過來時穿著件不合身的,皺巴巴的黑色西裝。
似乎是林淮當年攢錢買給他的。
我記得,當初林淮叫我陪他去上街挑的,那人就是傻,自己連飯都捨不得吃,一個饅頭掰成兩半啃,省了幾個月就為了去給創業的陸宴洲買一身西裝。
可那身西裝,在陸宴洲功成名就後壓在箱底吃了幾年的灰。
陸宴洲臉色慘白,踉蹌走到了林淮的遺照前,嘴唇顫抖著,一度說不出話來。
我上前,一腳踹在他腿彎。
「來了就跪下上一炷香,裝什麼深情噁心人?」
陸宴洲跪在地上,雙手死死攥拳,一下接一下地用力砸在地板上,有血滲出,漸漸染紅了地磚。
「為什麼?」
他帶著哭腔,「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的病?
「我有錢,我可以給他找最好的醫生,可以給他最好的醫療團隊……說不定還能治好。
「他為什麼不告訴我他病了?」
陸宴洲撐著地面,抬頭看我,期待著我能給他答案。
我冷眼看著他。
「因為在他心裡,你就是個毫無關係的路人,誰會去告訴一個過路人自己的生死?」
陸宴洲目光一黯。
接著。
他看見了靈前的那張紙。
林淮最後的願望清單。
眼底最後的光亮,也終於湮滅。
他忽然掉了眼淚。
紅著眼,死死盯著林淮的黑白遺像,嫉妒的快要發狂,「林淮, 你最後的願望……為什麼,全都與我無關?
「你到死都不想再和我有關係嗎?
「林淮……」
黑白照片裡, 林淮輕輕笑著。
永遠不會給他答案。
我再看不下去, 忍不住想要揍他時,外面忽然響起警笛聲。
很快。
有員警進來,將陸宴洲按在了靈前。
我這才知道, 林淮當初說陸宴洲會有報應那句話, 並不只是宣洩情緒的賭咒。
這麼多年,他陪著陸宴洲一路創業至今, 清楚公司的每一筆款項業務。
當然也清楚他的弱點。
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把陸宴洲所有的犯罪證據全部上交給了警方,陸宴洲的那些事, 我聽林淮提過幾句。
應該夠他在裡面蹲幾十年了。
被員警按倒在地時,陸宴洲也明白了什麼。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林淮的遺照,眼睛瞬間紅了。
眼裡太多情緒。
是震驚, 是難過,是絕望。
他一直篤定, 林淮愛他愛到了骨子裡, 所以他才敢肆無忌憚地在外面亂來, 有恃無恐的傷林淮的心。
可他從沒想過,林淮會不愛他。
更沒想過,林淮會在臨走前, 親手遞交證據, 送他鋃鐺入獄。
直到被員警帶走那一刻, 陸宴洲仍死死盯著林淮的照片,似乎在無聲地問他為什麼。
看著陸宴洲絕望的目光, 通紅的雙眼,我只替林淮覺著不值。
鱷魚的眼淚罷了。
他究竟是在害怕自己即將到來的牢獄災,還是絕望于林淮的做法?
也或者,兩者都有。
但無論哪個,都是自作孽不可活。
陸宴洲被帶上警車, 我轉頭看向林淮的照片。
老林啊。
瞧, 你說得沒錯。
陸宴洲這種人,早晚要有報應。
……
我最終,還是開了人生第一場演唱會。
我站在了很高很廣闊的舞臺。
台下有很多喜歡我的觀眾。
所有的聚光燈照在我身上的那一刻。
我眼前忽然浮現出了林淮的臉。
他穿著上學時那件白襯衣, 朝著我微笑。
說。
「瞧, 高程,我就說你一定行。」
林淮是我見過能把白襯衣穿得最好看的男生。
其實, 我本來是直的。
高中時也暗戀過隔壁班的班花。
但大學開學, 我見到了穿著白襯衣,乾淨挺拔, 小白楊般的林淮。
忽然就有了一種別樣的情愫。
但我一直沒敢說。
因為他有男朋友了,是陸宴洲。
我不說,就還能一輩子以兄弟的身份陪著他,說了, 就連兄弟都做不成了。
所以, 當他誤以為我喜歡陸宴洲時,我將錯就錯的承認了。
我這輩子對林淮撒過唯一的謊。
就是我喜歡別人。
但我也慶倖,林淮到死都不知道我喜歡他這件事。
所以我才能坦然Ṭū́⁻地說自己是他最好的兄弟。
才能陪他走過最後的時光。
能替他料理後事。
思緒回籠。
我站在他親手將我推上的最高舞臺, 看著台下的燈海。
目光掃過。
還能看見第一排最中間的位置,沒有坐人,只放了一小束花。
那是林淮的位置。
如果世上有鬼。
我猜。
他今天一定會來參加我的演唱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