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

梅花刀

前世,我採藥時救了墜落懸崖的太子蕭景明。
他聲稱要報恩,卻不給金銀,而是強納我為奉儀。
轉頭他就忘了我這號人。
我在太子府中舉目無親,又不得恩寵,缺衣少食,人人排擠,最後因為沖撞了蕭景明最寵愛的良娣,被他下令杖斃,無權無勢的家人也受到株連。
再睜眼,我回到了在山崖下遇到昏迷的蕭景明的這天。
我摸過身後的鐮刀就把他砍死了。

1
蒼天有眼!
我看著身上的粗布衣裳,荊釵麻鞋,藥筐和鐮刀,確信自己重生在了遇到蕭景明的這一天。
他因遭人追殺,重傷昏迷。
前世,我將他救回家,悉心照料,他康複之後,言明Ŧüₔ身份,瀟灑離去,承諾來日必有報答。
結果半月之後,非但沒有送來金銀珠寶,反而降旨宣我進太子府侍奉。
府中姬妾眾多,我只被封為九品奉儀,位分低微,又無家世倚仗,是以備受排擠。
下人們也見風使舵,我的院子裡開始還有些殘羹冷飯,後來竟連三餐都被克扣。
最終,我因為擅自在花園中摘石榴果腹,觸怒了良娣崔氏,被當眾掌嘴。
我看向恰好回府的蕭景明,希望他能念著昔日的救命之恩,為我說句話。
他卻淡淡地掃了我一眼:
「這等小家子氣的東西,亂棍打死便是,姝兒何必動怒。」
我死後,家中親人也慘遭滅門。
蕭景明卻沒有受到任何報應,繼續花天酒地,擅作威福,直到順利繼承大統,成為一代昏君。
想到此處,看著眼前不省人事的蕭景明,我抽出鐮刀,幹淨利落地割斷了他的喉管。
猶不解氣,又在他身上砍了幾刀。

2
大仇得報,我來不及快慰,便想到應該毀屍滅跡。
我用隨身攜帶的藥鋤,在一旁挖起坑來。
山中久不下雨,土質堅硬,工具又不趁手,我挖得滿頭大汗,兩個時辰過後,地上的土坑才初具規糢。
這時傳來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我抬起頭,一人一騎已經來到我面前。
馬上的男子鷹頭雀腦,賊眉鼠目,是同蕭景明一向交好的安王,蕭景寧。
此人乃是立場堅定的太子黨,與蕭景明沆瀣一氣,過從甚密,是以前世我雖不得寵,也在府裡見過他幾次。
結黨營私,陷害忠良,賣官鬻爵,強搶民女的事,他也沒少幹。
沒等我想好說辭,蕭景寧先開了口。
「姑娘,你可曾見到一位……」
話沒說完,他陡然看到了不遠處,蕭景明的屍體,頓時面色慘白,連滾帶爬地下了馬,撲到屍體前。
「這這這這……
「皇兄,皇兄!」
我看到他六神無主,手足失措的樣子,只覺得好笑。
蕭景寧這才再次留意到我。他深吸一口氣,向我問道。
「姑娘,請問我兄長是如何喪生於此地?」
「他被人追殺,不敵而死。我從此路過,心生不忍,正待將他安葬。」
「多謝姑娘有心,我必有厚報。請問追殺他的人是何糢樣?」
「不曾看清。」
「可是白發長須,黑紗遮面,使用一把三稜尖刀,刀柄處有一梅花印記?」
「這倒不清楚,公子不妨自行查看。」
蕭景寧似乎覺得有理,便俯下身去,伸手查探蕭景明的傷口。
這時我瞅準時機,手起刀落,一刀將他從後背貫通到前胸。
蕭景寧倒在了蕭景明的屍體上。
這個養尊處優的酒囊飯袋,毫無還手之力,只難以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傷口,瞪大了雙眼,伸出手指著我,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
我一言不發,補上幾刀,又送了他的性命。
這下要挖個更大的坑了。

3
連殺兩人,我疲憊不堪,本想稍事休息,再行挖掘,不想倒頭睡了過去。
等我醒來,天色已晚,我正被一隊手持火把的侍衞包圍著。
他們共有三十多人,皆是宮中服色。
太子與安王同時斃命於此,想來他們難以交代,甚至有性命之憂,於是面面相覷,臉色都難看至極。
見我醒來,一位首領糢樣的人走上前來,躊躇地問道。
「姑娘可知他們二人的死因?
「他們被人追殺,力盡不敵,先後喪命。」
侍衞首領點點頭,又問。
「姑娘可願隨我們回宮複命?」
盤算著眼前人多,不好再次下手,我只好跟他們回了皇宮。
出了這等大事,皇帝自然要親自過問。本以為即將面聖,不料帶路的太監卻將我引至一處偏殿,一位衣飾華貴的美貌女子先行接見了我。
是玉貴妃許氏,六皇子的生母。
據說她極得聖心,風頭無兩。
人證進宮,她能先帝後一步得到消息,看來傳聞不虛。
玉貴妃屏退宮人,上下打量著我。
「聽說太子與安王遇難時,只有你一人在場?」
「是。」
「那你與本宮說說,他們是死於何人之手?」
「民女不曾看清。」
「不曾看清,不曾看清……」
玉貴妃來回踱步,不斷沉吟,突然眼中精光一現,伸手捏住了我的下巴。
「見了皇上,你可知道怎樣作答?」
我疑惑地看向她,她慢條斯理道。
「就說是太子與安王密謀篡位,產生分歧,拔刀相向,同歸於盡。」
「娘娘……」我小聲遲疑。
「說。」
「太子已經不在人世,為何還要加以構陷?」
「太子雖死,皇後尚在。」
我恍然大悟。
太子遇害,皇後痛失愛子,皇帝對皇後只會有痛惜和補償,更增愛重。
我朝以孝治天下,皇後是眾皇子的嫡母,就算將來六皇子即位,也要立兩宮太後,分庭抗禮。
可倘若坐實了太子謀反,便能問罪於皇後,一旦皇後被廢,來日就是玉貴妃一手遮天了。
見我沉默不語,玉貴妃又開口道。
「你最好按照本宮交待的說,否則你家中的親眷,本宮可不能保全。」
家中親眷!
我想起了父母和弟妹,上一世我謹小慎微,逆來順受,尚不能保他們周全。
如今重活一次,難道還要受制於人不成?
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我霍然站起,劈手扯過一旁的珠簾,就勒住了玉貴妃的脖子。
玉貴妃身量纖細,弱柳扶風,手無縛雞之力,如何是我的對手?我加重力道,她掙紮幾下,便漸漸沒了氣息。

4
勒死玉貴妃後,我倚在柱子邊喘息。
還沒想好怎樣處理屍體,怎樣離開這座宮殿,就聽到外面的內侍通傳:
「皇後娘娘駕到——」
皇後步履匆匆,幾乎是踏著這道聲音走進來的。
我躲閃不及,萬念俱灰。
玉貴妃的屍體陳列在旁,作為兇器的珠簾還握在我手上,這次是萬萬推賴不掉的。
謀殺宮妃,罪在不赦,玉貴妃又是皇帝心尖兒上的人物,天子一怒,指不定會給我一個怎樣的死法。
想不到重新來過,仍是這樣的結局,父母和弟妹也仍舊不免為我所累。
好在這一世我已經事先報了仇,總不算虧。
這樣想著,我坦然一笑,準備慷慨赴死。
不料皇後一進屋來,見此情景,立刻向她身邊的宮女使了個眼色。
宮女會意,迅速轉身掩上了門。
「好,好,好啊!」
皇後狀似癲狂,仰天長笑,在屋裡闊步幾個來回之後,才在桌邊坐下,一連說出了三個好。
「你幹得好!
「這賤人仗著皇上寵愛,屢次以下犯上,本宮都不與她計較,如今太子罹難,本宮心急如焚,她竟敢在半途攔截,先行審問於你,僭越至此,死不足惜!
「本宮的兒子死了,她的兒子倒好端端活著,憑甚麼!
「你且將太子與安王如何遇難,以及這賤人同你說了甚麼,分別細細道來。」
我只好又拿出那套太子與安王遭人追殺而死的說辭。
至於玉貴妃逼迫我修改供詞的始末,我倒是ŧű̂ₜ原封不動,和盤托出。
「太子殿下身後清名,不容玷污,何況玉貴妃居心叵測,還要加害皇後娘娘,民女如何能夠答應!
「民女不從,她就不斷威逼,民女這才失手殺了她。」
皇後一拍桌子,淚水滾滾而下。
「這賤人!
「你放心,你殺死玉貴妃的事,自有本宮一力遮掩。
「不過,謀殺宮妃是重罪,你為何甘冒此奇險,也要維護我兒清譽?」
「不敢欺瞞娘娘,民女與太子相識已久。」
我前世在蕭景明的後院生活數年,對他頗為熟悉,當下說了一些府中之事。皇後再無懷疑,喪子之痛湧上心頭,一把將我摟進懷裡,縱聲大哭。
「好孩子,隨本宮去面見皇上,待到闡明事情原委,本宮為你請封縣主。」

5
皇帝雖然昏庸無能,畢竟不愧是一國之君,遭此大變,心神不亂。
只面色凝重地問我。
「那刺殺太子與安王的人,是何糢樣?」
不等我回答,又急切地追問:
「可是白發長須,黑紗遮面,手持三稜尖刀,刀柄處有一梅花印記?」
我一愣,記起安王也問過同樣的話。
他們描述的似乎是個十分為皇家所忌憚的仇人,我想,不如索性推到此人身上算了。於是順勢點了點頭。
皇帝一聲長嘆,頹然坐倒,目光空洞,不知在想些甚麼。
皇後不明所以,不敢上前詢問。
我也不想知道太多宮闈祕辛,只埋頭不語,思考脫身之策。
一日之內痛失二子,皇帝看上去已經麻木了,不多時,玉貴妃自縊的消息傳來,他也只是擺擺手,吩咐好生安葬。
皇後辦事果然可靠,不但將玉貴妃的死處理得滴水不漏,還不忘履諾為我請封。
皇帝隨口答應,封我為平原縣主,中書舍人當即擬旨,皇後也心不在焉地賞了我一根金簪。
我接過來,插在發間,立刻謝恩告退,以便他們夫婦能不受打攪,抱頭痛哭。
出宮的路上,我異常歡快,今天的工作量太大了,回到家可得睡個好覺。
放松之下,一時不察,就被人捂住口鼻擄走了。

6
我被雙手反綁,扔進了內務府附近一間不起眼的小屋。
木門反閂,地上鋪滿雜草,我身前是一張木桌,有一人傍桌而坐,光線昏暗,形容難辨,觀其服色,應當是個內侍。
我壯著膽子開口。
「大膽,何故擄我至此?我乃陛下適才親封的平原縣主。」
「見過縣主,咱家是行將就木之人,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一時不守規矩,還請縣主勿怪。」
尖銳而滄桑的聲音從頭頂傳來,那ẗŭ̀⁵人手持一盞油燈,低頭迫近我的臉,我看清他是個老太監,滿面皺紋,目光渾濁,不辨年紀。
「敢問縣主,今日之事,真相究竟為何?」
「太子與安王在野外被同一人所殺,那人白發長須,黑紗覆面,手持一把……」
我駕輕就熟地背起口供,卻被老太監抬手打斷。
「那些個,咱家不感興趣。咱家只想知道,玉貴妃是怎麼死的!」
「先玉貴妃是自縊而死,此事想必已經傳遍六宮,公公何故生疑?嬪妃自戕雖是大罪,可陛下念著昔日情分,非但不加怪罪,仍許以貴妃之禮下葬,這正是天恩浩蕩之所在……」
「住口!」老太監怒目圓睜。
「妙玉恩寵正盛,如何就會尋死?」
「這個……深宮寂寞,爾虞我詐,難見真心,玉貴妃或許抑鬱已久,早存死志,也未可知。」
「太子身故,六皇子奪嫡有望,妙玉多年籌謀,正為今日,她斷不會在此時輕生!」
「妙玉……」老太監撫摸著腰間的繡花香囊,潸然淚下。
許妙玉正是玉貴妃的閨名。與天子後妃私相授受,是誅九族的罪過,這老太監談起二人陰私,毫不避諱,顯然沒打算讓我活著離開此處。
他察覺到我已經想通了這一點,於是不加遮掩,指了指桌上的一把匕首和一壺酒。
「縣主若肯據實以告,咱家便一杯鴆酒,給你個痛快,如若不然,便讓你嘗嘗淩遲的滋味兒。」
望著匕首的寒光,我打了個冷戰。
「公公與先玉貴妃可是舊識?」我試圖穩住他的情緒。
「是啊,當年妙玉是丞相府的二小姐,我是府上的馬夫,我二人情投意合,她每次乘車,都要看我一眼,可丞相非要逼她入宮為妃。
「她定是為了保護我,才含淚同意。妙玉對我的心思,定是正如我對她一般……
「否則怎會遺落香囊,被我撿到?怎會在我偷盜府中財物,險些被打死之時為我求情?又怎會經常在馬廄前駐足,長籲短嘆?
「後來我便也淨身入宮,只為朝朝暮暮與她相伴。
「雖然她多次重申,對我並無情意,但我知道,那都是為寬我的心罷了。
「深宮之中,生存不易,她要爭寵,我就幫她賄賂敬事房,她要陷害其他嬪妃,我就幫她下藥,我二人在宮中互相扶持十餘年,不想今日竟天人永隔……」
「馬上你們就能相聚了,不用謝。」
我一躍而起,抓起桌上的匕首,從後心給了他一個痛快。
老太監一聲未吭,倒在桌子上,氣絕身亡。

7
我吹著手腕,推門出來。
適才趁這老太監回憶過去,分心之際,我用他隨手放置在地上的油燈燒斷了繩索,卻不免燎傷手腕。
我站在門口,四下觀察,想判斷其有無同夥。
卻只看到一雙烏溜溜的小眼睛,躲在院門口。
我招招手,喚他進來。
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身著華服,氣度不凡。
「德老公!」他看到老太監的屍體,失聲叫道。
旋即看我一眼,咬著嘴唇噤了聲。
「我乃平原縣主,你是何人?」
「姐姐好,我,我是六皇子。」他慢吞吞地說。
原來他就是玉貴妃所出的六皇子,蕭景行。
「這老太監與殿下相識?」
「不錯,德公公是我母妃宮中的舊人。
「但母妃不喜歡他近身伺候,因此讓他住在這裡。」
「先玉貴妃新喪,殿下不在宮中好生待著,來這裡做甚麼?」
「我心中煩悶,想到德公公屋中,同他說會兒話。」
蕭景行小心地看了我一眼,又補充道。
「卻不知他因何暴斃於此,想是酒後突發急癥,平原姐姐湊巧路過,正欲施救罷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溫和地說:
「不錯,正是如此。沒能救得了這位公公,我也十分遺憾。」
緊接著話鋒一轉。
「六皇子殿下可知,先玉貴妃因何自縊?」
「不知道,但總是母妃的不是。宮中錦衣玉食,父皇寵愛有加,不論母妃有何想不開之處,都未免太過矯情了些。
「母妃是皇家的人,如今擅Ťṻ⁸自輕生,已犯了大不敬之罪,父皇並未遷怒於我,實是極大的恩德。
「如今二位皇兄同時遭遇不幸,父皇頓失兩臂,我更當勤勉向學,不舍晝夜,以贖母妃之罪,以報父皇之恩。
「天將破曉,平原姐姐,若無其他要事,我就回去讀書了。」
蕭景行說著,便想向門邊挪動。
老太監背後的血跡尚在,明顯死於外傷,蕭景行卻能面不改色,ṭú⁹說他是酒後暴斃。
玉貴妃死得蹊蹺,這老太監都要豁出性命Ṱů₅來綁架我,為她討個公道,蕭景行作為她的親生兒子,卻能咽下這口氣,甚至出言責怪於她,以便明哲保身。
此刻,他更是能察覺到潛在的危險,竟以皇子之尊,在我一個新封的縣主面前伏低做小。
可見他雖年紀不大,卻心思深沉,處變不驚,既能準確判斷形勢,又能忍一時之辱。
此子斷不可留。
我二話不說,抄起桌上的鴆酒,強行灌進了他嘴裡。
不多時,蕭景行渾身抽搐,七竅流血而死。
我將他的屍身和那老太監放在一處,而後推倒那盞油燈,點燃了地上的雜草。

8
離開火場,我想繼續出宮,但之前帝後所派的為我引路的小宮女已經不見了。
隨著火勢蔓延,宮中亂作一團。
天已大亮,我拉住一位路過的女官,向她詢問宮門出口。
那女官聽說我是昨日受封的平原縣主,急忙喜道:
「縣主請快回坤寧宮,皇後娘娘正遣人四處尋找您。」
我只好跟著她回到了皇後寢宮。
皇後依舊雍容,但難掩疲態。
「平原,你昨夜去了哪裡?」
「平原初次進宮,不慎迷路,幸得女官指引,才不致走失。請問娘娘尋我何事?」
皇後點點頭。
「你可知道昨夜宮中走水一事?」
「已有耳聞,不知走水的是哪處宮殿?」
「是先玉貴妃的一位忠僕,因接受不了先玉貴妃離世,自己縱火殉葬不說,竟還拉上了六皇子。」
我作驚愕狀:「六皇子?」
皇後點點頭,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揚:
「那位德公公,想是可憐六皇子年幼失恃,怕他以後在宮中的日子會不好過,便一並將他也帶了去。
「唉,後宮諸位皇子公主,說到底都是本宮的孩子,本宮雖與先玉貴妃不睦,但稚子何辜?本宮日後難道不會好生教養於他嗎?只怕那德公公想得太多,也太剛烈了些。」
我連連點頭附和,嗟嘆不已。
皇後看我神色並無異狀,便揮揮手讓我下去,待此間事了,再自行離宮。
我不及告退,內侍就進來通傳,先太子府的女眷到了。
蕭景明貪圖美色,廣納姬妾,此時一眾鶯鶯燕燕相攜而來,個個雙眼紅腫。
她們與皇後哭作一團,我在一旁無所適從,十分尷尬。
好在嬤嬤適時地介紹了我,大家相互見禮之後,皇後表示頭痛要休息,命我陪她們到禦花園散心。
蕭景明的姬妾們多是熟面孔,前世被排擠陷害的陰影尚在,我不想和她們多說話,寒暄幾句後,就自己坐在一旁,低頭看螞蟻。
突然有個影子湊上前來,壓低聲音,對我說:
「聽聞先太子不幸時,只有姐姐在場,能否告知詳細情形?妾不勝感激。
「妾與先太子情比金堅,非他人可比,如今只求一個真相,萬望姐姐成全。」
我抬頭一看。
良娣崔敏姝。
前世正是她恃寵而驕,幾次三番為難於我,借故克扣我的飲食不說,在我被迫去花園中摘石榴充饑的時候,又跳出來說那些石榴樹是蕭景明賜給她作觀賞之用,乃多子多福的象徵,被我摘來食用,不成體統,有損天家顏面,於是罰我跪在園中,當眾掌嘴,直至蕭景明下朝歸來,為討她歡心,出言將我杖斃。
冤有頭債有主,得來全不費工夫。
「良娣借一步說話。」
引她來到一座假山之後,確認了四下無人,我悄聲道:
「其中確有內情,禦花園人多耳雜,只恐機事不密。良娣能否附耳過來?」
崔敏姝不疑有他,將一側耳朵貼近了我。
說時遲那時快,我拔下皇後所賜的金簪,從耳孔插進了她腦中。
金簪直沒至根,崔敏姝死不瞑目。

9
崔良娣傷心過度,猝死於禦花園中,追隨先太子而去的事傳開之後,人人皆贊她有情有義。
皇帝降旨,賜崔敏姝以太子正妃之禮,與蕭景明合葬。
先後死了三個兒子,皇帝終於精神不大好了。他一病不起,病中下旨,立碩果僅存的皇九子蕭景平為儲君。
蕭景平年方一歲,資質平庸,卻是他唯一尚在人世的兒子了,皇帝無奈之下,又封他那戍邊多年的胞弟蕭越為皇叔父攝政王,召ṱű̂ₙ其即刻班師回朝。
等待攝政王回朝的幾天裡,皇帝的龍體每況愈下,眼看朝不保夕。
他開始單獨召見,交代後事。
眾人一個接一個,出帳入帳,面色凝重而來,低頭垂淚而去。
他們或是股肱重臣,將顧命輔政,或是後宮寵妃,要一訴衷腸。
我正在旁邊看熱鬧,傳旨太監就叫到了我。
想不到皇帝臨終還要見我。
「平原。」
「是。」
「你今後作何打算?」
「臣女本出身鄉野,採藥為生,因緣際會,蒙皇上與娘娘錯愛,賜下殊榮,不勝惶恐。只是家中尚有父母弟妹,日後自是要還鄉去的。」
「你可願留在宮中?」
「留在宮中?」我不解。
「朕可封你為宮中女官之首,總領六局二十四司,其他事務你無須親為,只要住在宮裡,陪伴太子左右。」
「這是為何?」
「因為只有你,見過那人的樣貌。
「為防此人,朕已在皇城內留下近衞軍三千,親衞軍三千,禦林軍八千,期門騎一萬,虎賁騎一萬,更有南北營羽林,東西園弓弩,左右金吾衞,上下聽風使……
「如此,應該能將其隔絕在宮門之外。但倘若百密一疏,此人仍在宮中現身,你一見之下,務要立時通傳,以便太子和攝政王應對。」
「臣女不願。天家之事錯綜複雜,臣女無意牽涉其中,只想出宮回家。」
「朕金口玉言,豈有你不願的份兒?朕已擬好旨意,你且跪下聽封,來人吶……」
我眼疾手快,一把捂住皇帝的嘴,同時搶過案上的玉璽,跳起來砸在他頭上。
皇帝一聲悶哼就斷了氣。
「皇上駕崩了。」
我走出門,對候在一旁的內監說。
那內監點點頭,將消息傳報出去,四面很快升起一片片哭聲。
皇帝病勢沉重,已在彌留之際,本就是這一兩日間的事了,是以誰也沒有懷疑我甚麼。
大家哭過之後,就分頭去準備喪儀、擬諡和新君即位的相關事宜。

10
我趁亂再次試圖出宮,卻又被攔住了去路。
「平原縣主留步,皇叔父攝政王有請。」
蕭越玉質金相,周身的氣派與蕭家其他子弟都不同,一望即知不是紈絝。
皇帝忌憚了他半輩子,然而人之將死,終於還是托孤於他,足見此人必有大才。
「見過王爺。」
「縣主多禮。本王有一事不明。
「先太子、安王,以及大行皇帝臨去之時,都只有縣主一人在側?」
「是,先太子與安王遇難,臣女正巧目擊。先皇賓天時則已是強弩之末,猶強撐病體,安排身後事,到接見臣女之時,終於不支。」
蕭越點點頭:
「然而大行皇帝顱骨塌陷,又所為何故?」
我強自鎮定:
「想是臨終之際,行走不穩,摔倒所致。」
「原來如此。那謀害先太子與安王之人,是何樣貌?」
「那人白發長須,以黑紗覆面,手持一把梅花……」
「有多大年紀?」蕭越打斷我。
我一愣,但想此人既然滿頭白發,定是個垂暮老者,便道:
「約莫六七十歲。」
蕭越懶得再同我廢話。
「謀害太子,行刺親王,又混入宮來,一至弒君,你究竟是甚麼人?」
我閉了閉眼。
無怪蕭越鎮守邊關多年,外敵從不敢犯境,其威可震番邦朝野,其名可止小兒夜啼。
果然不是易與之輩。
既然被他瞧出端倪,眼下也顧不得在場人多,只有殊死一搏。我無暇多想,抽出旁邊侍衞的佩劍,想要攻他個出其不意。
卻不想蕭越連軍功都是真的,他身形敏捷,不見如何出手,只一息之間就已經架開我,順勢回手奪下長劍,向我攔腰斬來。
劍風淩厲,我走投無路,閉目就死。
卻只聽得金石破空,利器相撞之聲。
睜開眼,和長劍一同落地的,是一把帶有梅花印記的三稜尖刀。
我轉頭看去——
來者正是個白發長須,黑紗遮面之人!

11
皇帝臨終埋伏的數萬大內高手,竟沒能攔得住他。
我驚懼交加,目瞪口獃。
「你,你……」
「我乃平氏後人。」
黑紗之下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
聽到這話,我迷惑不解,蕭越卻面如死灰,屏退了左右。

12
原來,百年前,蕭家和平家的先祖一同舉事,推翻了前朝暴政。
本應劃江而治,平分天下,只是平家先祖一心為民,意不在此,遂歸隱江湖,精研武學,由蕭氏登基為帝。
雙方約定,若蕭家後世子孫不肖,再出無道昏君,行苛法酷政,再陷黎民於水火,置蒼生於倒懸,平家後人可取而代之。
這梅花三稜刀正是平家家傳的絕學。
須發皆白也是修習平家功法的特徵。
這樁往事是皇室的不傳之密,向來只有成年男子會被告知。蕭氏父子雖自知昏聵無能,卻舍不得江山權柄,於是自欺欺人,諱疾忌醫,鋌而走險。
我殺了蕭景明和蕭景寧,先帝以為是平家後人出手,惶恐不已。
他寧肯大費周章,在皇城內重重設防,寧肯立黃口小兒為嗣,封素有嫌隙的蕭越為攝政王,也不願皇權旁落於外姓。
不可謂不愚蠢。
蕭越卻頗懂得識時務者為俊傑。
他遵照祖訓,交出兵符玉璽,又代蕭景平下詔禪位,以兵不血刃,換了他和姪兒兩條性命,抱著孩子趁夜出城了。
新帝登基,廣施仁政,河清海晏,四海升平。
興滅繼絕,百端待舉,上至文武官員,下至黎民百姓,無一不歡欣鼓舞。
新帝為人寬和,對我這親历宮變的前朝縣主多加安撫,還賜下了府邸和僕役。
我終於可以回家了。
番外
我叫景平,已經十三歲,隨叔父生活。
我們二人深居簡出,耕讀度日,除了幾戶鄉鄰,平日裡幾乎不與外人往還。
我沒有姓氏,沒有父母,也沒有其他親戚。
從記事起,每當我問及這些,叔父就緊鎖眉頭,諱莫如深。
叔父儀表堂堂,卻並無妻小。
他學識淵博,胸中韜略,似乎比之當世大儒也不遑多讓。
有一次,他無意間顯露了一手武藝,更是出神入化。
我卻實在不是讀書的材料。
一篇文章反複誦讀數百遍,仍然難解其意。
習武數年,也只起到了強身健體的作用。
我頗為懊惱,常常垂頭喪氣。
每當這時,叔父就慈愛的撫摸著我的頭頂:
「乖,你能識字就很好了。」
「每頓能吃三碗飯也很棒的。」
何況,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叔父早就要我發下重誓,此生絕不入仕。
他甚至要我格外當心姓平的人。
平是國姓,我們在邨中生活,倒也接觸不到甚麼皇親貴胄。
我問原因,叔父語焉不詳,只鄭重地說,這個字與我命裡犯沖。
依我看,叔父這點未免過於迷信。
我自己的名字裡尚且有個平字,不也好端端地長到這麼大了?
當我展現出學醫的興趣和天分,叔父十分欣慰。
「醫館開不得,總能開間藥鋪。」
「有一技傍身,將來便不致餓死。」
「我們……一脈也算後繼有人。」
叔父對我的期望十分有限,我的進境卻出乎他的意料。
僅僅三個月過後,鎮上最有名的郎中就表示,他已經沒有甚麼可以教給我的了。
並建議我前往三百裡外的平原縣主府历練。
我立刻想起叔父的教誨。
旋即又自我安慰,平原只是個封號罷了,縣主未必就姓平。
我朝是禪讓得國,光明正大,於是不曾廢除前朝的命婦制度。
有功之女常封縣主,以縣名為封號。
除平原縣主外,當世另有榮安,蓬萊,棲霞,壽光等,數位縣主。
卻只有這位平原縣主是名奇女子。
傳說她家學淵源,懸壺濟世,醫術精絕,醫德高尚。
時常組織義診,惠及無數貧苦百姓。
除了許多珍奇的藥材,更有許多有抱負的大夫,都聚集在她府中。
我不禁悠然神往。
瞞著叔父,我入了縣主府。
從採摘、分揀、晾曬和研磨藥材的微末工作做起,很快,我便能單獨坐診了。
府中幾位很有名望的前輩,都說我悟性極高,是難得一見的可塑之才。
我性格魯鈍,卻極為專註,於學醫一道,正是好處。
我在縣主府中一待兩年,精研各類古籍古方,嘗試草藥,修訂醫書,廣施針藥,救人無數。
期間給叔父去信,卻始終不敢提及此事,只說在外游學。
也數次見過縣主本人。
她看上去剛過花信之年,雖稱得上眉目如畫,通身卻另有一股莫名的英氣,目光也頗為銳利,令人不覺心中一寒。
這日,大家煮茶圍坐,講論醫道。
我發表了一番立意頗新的言論,引來在場的大夫廣泛討論,引得數位師長交口稱贊,Ţů⁴也引得縣主側目。
她並未對我的見解提出甚麼看法,而是意味深長的盯著我的臉,看了許久。
問過我的名字,又細細打聽了我籍貫何處,家中尚有何人。
不知為何,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使得我坐立不安。
是夜,我匆忙寫信給叔父,將眼下的情況對他和盤托出,向他詢問,族中與平原縣主是否有舊。
還沒有等到叔父的回信,時疫就爆發了。
這種疫病蔓延迅速,幾日之間, 哀鴻遍野。
患者高熱不退,呼吸困難,意識糢糊, 痛苦難當。
從發病到去世, 長則旬日,短則三天。
我輩學醫,正為濟世。
大家投身街頭,為患者診脈施針,雖以數層薄紗蒙住口鼻,但收效甚微,多有感染而亡者。
平素與我交好的幾位大夫先後殉難, 臨終無一不殷殷叮囑我,務要寫出藥方,攻克時疫,以報縣主多年栽培,以救萬民於水火。
我殫精竭慮, 又以身試藥, 經多次改動,終成良方。
我親自救治了許多人, 其中尤有縣主的老父和幼妹。
時疫漸漸止住,我也終於病倒。
從昏昏沉沉中醒來, 我遍體滾燙, 喉頭疼痛,有如刀割。
縣主正坐在我身側。
她張了張嘴, 許久才道:
「為何如此?」
我氣息微弱,聲音沙啞,但堅定的說:
「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志,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
「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蚩,怨親善友, 華夷愚智,普同一等, 皆如至親之想。
「亦不得瞻前顧後, 自慮吉兇, 護惜身命。見彼苦惱, 若己有之, 深心悽愴。」
縣主又一次默默的看了我許久, 比上次更久。
「不意蕭家竟有如此後輩。」
叔父來接了我離開。
不久, 聖上降旨,準我恢複本姓, 入太醫院當值。
叔父與我長談過後, 也應允了。
我這才知道自己是前朝昏君之後,先父先兄,皆是惡貫滿盈。
如今些許微小功德,難贖萬一。
此後只有更加刻苦的鑽研岐黃之道, 為國為民,夙夜匪懈,終生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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