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賀騁從一開始就將我誤認作男生。
故意害我摔殘,只為嚇哭他身邊的女孩。
誰叫那個女孩總是淡淡的、冷冷的。
賀家為了補償,將我從雜耍班接回養著。
賀騁才知我是女生,態度一下逆轉,變得溫柔體貼。
我也才知道那個女孩原來是他義妹,關系極為僵硬。
不管賀騁待我多親近,她都漠然置之,反倒叫賀騁氣得半死。
直到她撞見賀騁向我求婚,那張無動於衷的臉突然落下淚來。
賀騁當即推開我,擁住她,有情人終成眷屬。
又怕我留著會叫女孩吃醋,不顧暴雨將我趕出家門。
我淋雨高燒又行動不便,最後被醉酒男人拖入巷中,淩辱致死。
再睜眼,我重生回到最開始。
這一次,我完成了表演,完美落地。
卻繼續佯裝男生,捧著花走向賀騁所在的看席。
然後將花,送給他身邊獃住的女孩。
讓她超愛。
1
「花……送給你。」
我偏過頭,抓了抓及耳的黑色短發,紅著臉道:
「和你的裙子很配。」
聞言,女孩那雙一直安靜低垂的棕眸抬起,微微睜大。
看了看我手中的梔子花,又看了看她身上的白裙。
下意識要伸手接過。
卻被一旁的賀騁和他一把掀翻的碗碟打斷:
「哪來的野狗,也敢跑到我面前亂叫?滾出去!」
碗碟裡的湯汁澆在我身上,滾燙得像鐵水。
我卻沒有半點退縮。
反而擔憂地看向同樣被濺到的女孩,遞上手帕:「給。」
這下賀騁更怒了,他奪過花又砸在我臉上:
「我讓你滾!!」
花瓣紛揚,連同鞭子一般的根莖一塊丟在我腳邊。
重生的朦朧感終於褪去,真切的疼痛與寒意滲透花香。
我記得,今天是賀家少爺賀騁十七歲的生日。
我和師哥們所在的少年雜耍班被請來演出助興。
而像那樣曡人塔的雜耍,我曾表演過無數次。
每當踩著師哥們的肩膀一步步爬上人身搭成的塔。
頭頂舞臺的燈光便宛若觸手可及的太陽。
熾熱、滾燙、不可直視。
我時常想:如果能有一片陰影遮擋該有多好啊。
可等那片「陰影」真正飛來,沖擊力卻不亞於子彈。
——盡管那只是一支連枝帶葉的梔子花。
當前世的我從四人高的人塔跌落,摔在一片雪白的梔子花瓣中。
拋出那支花的賀騁卻在席上鼓掌大笑。
而從那以後,我再也離不開輪椅,最後也在輪椅上被醉酒男人……
「我他媽讓你滾!聽不懂人話嗎?!」
見我沒反應,賀騁又抓起一旁的高腳杯,砸向我的腦袋。
他旁邊的女孩則重新垂下眼簾,神情淡淡,仿佛城堡裡遠離戰火的公主。
「胡鬧!」
這時,一道威嚴洪亮的聲音伴著拄拐聲走進。
聽見這個聲音,我原本要Ŧŭ⁺躲開的動作一滯,任由高腳杯砸破我的額頭。
玻璃碎裂之聲刺耳,周圍人瑟縮一下,紛紛起身恭候:「賀老。」
賀騁也一頓,強壓下躁怒的音量:「爺爺……」
「別叫我爺爺!」
老人被一幫人簇擁進屋,白眉倒豎:「我賀家可供不起你這麼大脾氣的祖宗!」
「爸……您別生氣。」
旁邊一個美婦人收到丈夫的眼神,忙上前賠笑,「小騁他年紀小不懂事,這不都鬧著玩呢。」
「年紀小?」
賀老爺子卻不買賬,冷哼一聲,「這些雜耍班的孩子哪個比他大多少,又哪個不比他懂事?都是給你慣的!」
老人走向我,眉眼又變得和藹:「娃娃,你叫甚麼?多大啦?」
我隨手擦去額角的血,站直了身:「爺爺,我叫顧薑,十七歲。」
「欸,好孩子,讓你受委屈了。」
賀老爺子面露憐惜,摸摸我的腦袋,「爺爺先叫人給你包紮,再讓那孽障給你賠禮道歉。」
「憑甚麼要我道歉?」
賀騁不服,那雙完美遺傳母親的漂亮貓眼眯起,「是這小子先調戲的俞婉!我教訓一下他有甚麼錯?」
說著,他粗暴拽起身邊的女孩,「喂,俞婉,你說是不是?」
而俞婉依舊神色淡淡,放空的棕眸像在出神。
許久,她才隨意點了點頭,輕飄飄「嗯」了聲。
「看吧!」
賀騁這才松手,得意又輕衊地乜斜我:「一個臭耍雜技的,真拿自己當白馬王子了……」
「你給我閉嘴!」賀老爺子重重拄了好幾下拐杖:「她是你妹妹,不是你的玩具!」
他又沖美婦人身旁鐵青著臉的西裝男人發火:
「都是跟你這當爹的學壞的!小小年紀就如此跋扈,還不如這娃娃沉穩得體,將來成何體統……」
可吼著吼著,賀老爺子突然沒了聲,捂著心口面色漲紅。
「爸?」美婦人和西裝男人還沒反應過來。
而我已經喊起來:「不好,爺爺是有心髒病嗎?快叫醫生!」
眾人這才驟然嚮應,偌大的生日宴上頓時亂作一團。
直到這時,我的視線才躍過紛雜的人群,看向賀騁。
他正拽著一臉事不關己的俞婉離場。
不再看我一眼,也毫無心理負擔。
——和前世的情形一糢一樣。
除了我還能站著。
靠自己的雙腿。
2
生日宴不歡而散,雜耍班自然打道回府ṭůₛ。
可沒過幾天,賀老那就派人來,將我接到醫院。
「娃娃,來,到這來。」
病房裡,賀老爺子靠在枕頭上,笑著朝我招招手。
而我剛坐到病牀邊,他就註意到我擦粉也遮不住紅腫的雙頰。
登時白眉皺起,冷聲道:「怎麼回事?是你們那雜耍班的班主打的?」
我低下頭,狀似猶豫地點了點。
原因很簡單:我完成了表演,卻得罪了貴人。
就算班主在後臺看得清楚,是那賀家少爺先惹事。
故意朝我臉上拋梔子花,分散我和下面師兄的心神。
要不是我反應及時,抓住花又帶著整座人塔調整重心,最壞所有人都會摔下。
舞臺沒有保護措施,那輕則骨折,重則癱瘓。
可用班主的話說,反正我賤命一條。
即便我當場摔死了,信不信那賀少爺也不用進去蹲一天牢?
見我沉默,賀老爺子還有甚麼不懂。
「荒子孱孫啊……」
他閉眼長嘆,皺紋縱橫,整個人仿佛又衰老了幾歲。
再睜眼,賀老爺子眼底已有了決斷:「娃娃,爺爺今天找你來,其實還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
上午我去了醫院,下午少年雜耍班的班主就因虐待兒童被拘。
而到晚上,我就連人帶全部家當被送到了賀家。
「你倒有點本事。」
玄關處,賀騁懶懶靠著鞋櫃,居高臨下地俯視我所帶來的一切——
磨破的運動鞋,洗褪色的舊校服,以及唯一的掉漆行李箱。
他嘴裡叼著一根棒棒糖,不掩惡意地嗤笑一聲:
「你不會是女扮男裝吧?把老頭子勾得鐵樹開花,都想來一段爺孫戀了。」
蹲身換好拖鞋,我挺直腰板,面無表情地看向他:
「你的心一直和你的嘴一樣髒嗎?」
聞言,賀騁的臉上頓時蒙上戾氣:「你他媽再說一遍?」
我沒複述,徑直踩上玄關邊緣的臺階,和他站在同一高度。
從小在雜耍團把筋骨拉練到極致,此刻賀騁與我面對面,竟將將比我高出一點。
「至於我是不是男生……」
我目光意有所指地向下:「要比比嗎?」
賀騁先是一愣,接著臉都黑了,抬手猛推開我:「有病啊你!」
我向後退了兩步,追問:「不敢嗎?還是沒自信?」
終於察覺到我這痞子般的表現與初見時的巨大反差。
賀騁一時竟沒立刻反擊,上下打量我:「呵……果然,又是一個會裝的,之前裝得乖巧老實,現在目的達成,真面目就暴露了。」
他譏諷道,「不過你還是不夠聰明,半路開香檳,得意的太早了。」
我皺起眉:「甚麼?」
「老頭子最愛做慈善,像你這種孤兒,我們賀家一年少說資助幾千個,但真攀上高枝的,連個位數都沒有。」
說著,賀騁吐出棒棒糖,抬手將糖面用力杵在我的頭頂。
「就算接你一個回家,和收養一條流浪狗沒甚麼區別,明白嗎?」
我一把揮開他的手,力道之大發出清脆的「啪!」
「就算是養狗,養得不好也會咬人,何況養我的又不是你。」
「咬人那就直接打死,一條狗命罷了,有誰在乎?」
「是嗎?那……那就算了。」
「?」
劍拔弩張的交鋒在我這陡然直下,賀騁不禁狐疑望來。
見我耳根發紅,手腳僵直,便又順著我的視線轉向身後的樓梯。
——正好看見一身素色睡裙的俞婉捧著書從上面走下。
察覺到兩人的目光,俞婉微微抬眸。
對上賀騁的目光,又在我身上多停留一秒。
冷冷的,不帶半點情緒。
而賀騁卻如同炸了一般,直接抓起一旁的花瓶砸去:「滾回你的房間!」
花瓶在臺階上粉身碎骨,碎片劃過女孩纖細的小腿。
我立刻抓住賀騁的胳膊,緊皺眉頭道,「你幹甚麼!她不是你妹妹嗎?」
「滾!」
宛若觸到逆鱗,賀騁猛地甩開我,越發狂躁:「誰和這婊子是兄妹……呃!」
而他的話還沒吼完,就被我一拳打回肚子裡。
「好好說話,要麼就不要說話。」
我舉著右手,拳峰發麻,聲音卻還是溫和的。
「操……」
賀騁緩緩扭回被我打歪的頭,右手蹭過嘴角。
當他看清上面的血跡後,驀地笑了一聲。
再看向我,眼神陰鷙得嚇人:「就一條狗,還真他媽有膽子啊。」
「抱歉。」我餘光飛快掠過俞婉,低下頭:「我只是覺得你的話……太傷人了。」
捕捉到了我的動作,賀騁眯起眼:「傷人?呵,看不出你還有這麼溫柔啊——又在裝甚麼?紳士?騎士?」
他陡然放亮聲音,分明是要讓俞婉聽清:「你以為這樣她就會喜歡上你了嗎?」
仿佛被戳破心思,我僵硬地抿直唇角,將頭埋得愈低。
見狀,賀騁嚮亮地嗤笑,又漫不經心地沖樓梯招手。
「過來,俞婉。」
我慌忙抬頭:「等等!小心……」
而俞婉已經踩下那一級級布滿碎渣的臺階,小臉愈發蒼白。
我伸手想攙扶,俞婉卻垂眸無視,從我身邊繞過,搖搖欲墜地走向賀騁身邊。
「真乖。」
賀騁隨手搭在她肩上,勾起唇角,無聲宣示勝利與主權。
見此情景,我也不強求,自然地收回手。
畢竟對於這個結果,我比誰都清楚。
不僅今天,還有明天、將來。
不管賀騁怎麼虐身虐心,俞婉都會心平氣和地走向他。
而原因很簡單:她不愛他。
或者直白說,是她認為自己不愛他。
好像只要她不愛,就算是一種對賀騁的懲罰,就能忍耐。
直至賀騁幡然醒悟,追悔莫及,迎來屬於她的甜蜜追妻火葬場。
最終兩人互訴肝腸,冰釋前嫌。
賀騁再也不需要利用我這個異性來刺激俞婉,試探她的心意。
俞婉也再也不用無視我這個同性來彰顯她的清高和大度。
於是我這個感情墊腳石連再踩兩腳的價值都沒了。
最後連死,都成了他們虐戀 play 的一環。
所以重活一世,作為報複。
我是該先忍辱負重搶走俞婉的男人,俘獲賀騁的心後再狠狠甩了他。
告訴他自己從來沒有愛過他,一切不過是逢場作戲和複仇嗎?
見我始終沒露出半點挫敗或不甘,反倒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打量他和俞婉。
「舔狗。」
賀騁近乎惱怒地接著嘲諷我。
為了在少年雜耍班表演,我從小被班主要求扮作男生。
裹胸剪發,偽作男音,穿戴自然也都是男裝。
因此在前世,賀騁從一開始就將我誤認作男生。
而到這一世,他還蒙在鼓裡。
我坦然道,「如果你覺得做正常人和尊重女性就算是舔狗的話。」
賀騁卻面露輕衊,覺得我不過是在強挽尊嚴。
「喂,俞婉,你自己和他說。」
他又箍緊俞婉的脖子,挑釁地瞥向我:「你會看得上他這種屌絲嗎?」
聞言,俞婉淡淡抬眸,看了我眼又垂下。
第一次開口的聲音一如她氣質般輕淺且淡薄:「我和你沒可能的。」
「嗯,我知道。」
我簡單點頭,笑了笑:「沒關系。」
我又望向她腳下薄底的拖鞋,「但你腳底的傷,還是快點處理吧?」
不知是為那一句「沒關系」還是後一句的關心,俞婉再次抬眸,正好對上我的笑。
她一時怔住,接著飛快移開視線。
也第一次倉皇得這般厲害。
而賀騁絲毫沒有註意到。
我便笑得愈發真摯了。
報複,複仇?
不急。
我只是想看看。
當她接受過真正健康、溫暖的感情後。
誰還稀罕他那爛到狗都不要的愛。
3
賀爺爺人還在醫院調養,卻已經將我安排得面面俱到。
除了在賀家和賀俞兄妹同吃同用,連學校也轉去了同一所私立。
我低頭看向身上的新校服——
男款校服。
那天在醫院,我就主動坦白了自己女扮男裝的事。
並懇求賀爺爺能幫我繼續隱瞞這個祕密。
一來異性相吸,我和俞婉這個「養女」到底不同。
以男生身份搬進賀家能少些閑言蜚語,處境也更自在。
二來同性相斥,我作為「男性」說不定能激起賀騁的一些好勝心。
最後我又提醒賀爺爺。
四周後的傍晚,他最好不要出門,特別是坐車出門。
聽完前面幾點,賀爺爺雖然詫異,但也能接受。
尤其是激勵賀騁競爭這點,賀爺爺聽得是皺紋舒展,贊不絕口。
可對於我最後含混其詞的警示,賀爺爺卻感到不解。
而我也沒辦法解釋。
我該怎麼說,前世的賀爺爺,就是在那天死於一場意外車禍。
彼時我躺在醫院,下半身毫無知覺,車禍的更多細節也無從知曉。
事實上,我對賀爺爺發出如此精確的預警,本就是一場巨大的冒險。
不僅容易暴露自己的重生,甚至還會惹火上身,被懷疑動機。
可我實在忍不住。
不論前世今生,我始終浸泡在命運的惡意裡,收到的善意少之又少。
因而每一滴善意,我都刻骨銘心的感激。
見我長久沉默,賀爺爺不知察覺到了甚麼,忽然伸手揉了揉我的腦袋。
「好孩子,爺爺答應你,那天絕對不會出門。」
他笑得和藹且真摯。
腦袋上的重量也又沉又穩,卻無關地位身份。
而只是一個生命的重量。
回憶中止,我放下粉筆,轉過身。
這所私立高中並不強制要求穿校服,大多學生也都穿著私服。
宛若溫室裡一朵朵被精心修剪的花朵,矜貴又嬌嫩。
襯得講臺旁一身規規矩矩校服的我越發另類。
所有視線落在我身上,或倨傲或憐憫,不乏輕衊。
但這些,我早在以往的表演中習以為常。
我沒有半點縮手縮尾,掃視一圈教室。
恰好對上前排一個正跟後座竊竊私語的高馬尾女生。
四目相視的瞬間,我對她露出微笑。
頓時,高馬尾女生一愣,聊天的嘴還張著,臉卻轟地紅Ŧŭ̀ₛ了。
「顧薑同學今天轉學到我們班,就先坐在……」
女老師伸出一只手來介紹我,聲音十分溫柔,神態卻有些為難。
放眼望去,教室座位的安排顯然都是出於學生自願。
既有異性同桌,也有同性同桌,自然還有獨坐。
——比如俞婉。
剛踏進教室,我就註意到獨自一人坐在後排的俞婉。
不論教室裡怎樣嘈雜吵鬧,她始終垂著眼簾,孤零零看書。
「先坐在……」女老師自然也註意到了,手正要擺過去。
「老師!他可以坐小莉旁邊!」
偏偏這時,高馬尾女生的後座舉起胳膊,滿臉曖昧的笑。
「你幹嘛!」高馬尾女生紅著臉瞪了朋友一眼,到底沒有反駁。
「顧薑同學,你覺得可以嗎?」女老師問我。
我沒立刻答話,視線躍過前排,落向俞婉。
——她手中的書已經停在那頁很久了。
俞婉身邊的座位同樣空著,我要想坐過去,想來不過是一句話的功夫。
然而我收回視線,對女老師笑著點點頭:「可以的,老師。」
與此同時,窗邊的俞婉終於將那頁翻過。
分不清是松了口氣——還是隱隱失落。
很快,下課了,教室裡愈發熱鬧。
但不知為何,始終沒人同俞婉說話。
所有人都默契地當做看不見,甚至還特意繞過她所坐的桌椅。
仿佛大海上與世隔絕的孤島。
「那是怎麼回事?」
我狀似好奇地問高馬尾女生,我的新同桌。
她名叫何莉,是獨生女,家裡雖沒賀家那般有權勢,但也十分殷實。
「噢,那個是俞婉,她的情況,嗯……有些複雜。」
何莉表情複雜:「聽說她好像是被收養的,算賀騁沒血緣的妹妹,但賀騁特別討厭她……對了,你知道賀騁嗎?」
我沒回答,只望著她的眼睛,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何莉的臉又紅了,咳嗽一聲:「賀騁,算是我們學校的風雲人物吧,因為他家背景的緣故嘛,好多家長都叫自家小孩去巴結他。」
她說著壓低聲音:「所以他要是看不慣誰,都不要他自己出手,多的是人搶著找麻煩……」
而說曹操曹操就到。
只見教室前門晃來幾個別班的男生。
為首一個打著耳釘的男生吆喝:「喂,叫你們班的俞婉出來!」
頓時,教室裡安靜了一秒。
俞婉眼簾低垂,合上書,默默走向前門:「甚麼事?」
耳釘男笑嘻嘻道,「沒甚麼,我們都是騁哥的朋友,剛打完球回來,你幫我們買五瓶可樂唄,要大瓶冰的。」
這要求,乍一聽像是簡單的跑腿。
可大瓶最少也 1.25L,五瓶少說 12 斤,何況還要冰凍的。
叫俞婉這樣一個細胳膊細腿的女生提回來,不是刁難人是甚麼?
而俞婉卻只是點頭,神色淡淡。
宛若將一切情緒都扼殺的瓷人偶。
耳釘男便笑得更得意了,和同伴勾肩搭背:「快點啊!」
我冷下臉,站起身,何莉下意識想拉我卻沒拉住。
「難看死了。」
我的聲調帶著明顯的怒意。
卻不是對那幾個男生,而是對俞婉。
「你到底要窩囊到甚麼時候?」
聽見我的聲音,俞婉身子微微一顫,眼簾愈發垂下。
被人打岔,耳釘男不爽了,抬手就來推搡我:「你誰啊你?」
然而他的勁使了,卻發現根本推不動我。
甚至他一抬眼。
還沒我高。
「這不是長手了嗎?」
我俯視他:「長手就自己去買飲料。」
耳釘男登時惱羞成怒:「你算甚麼東西?老子找誰買關你屁事!」
他的同伴也幫腔攻擊:「你看他,還穿著校服,估計又是哪兒的助學生,曬得這麼黑,別是剛從田裡澆完糞來上學的吧!」
耳釘男上下掃我一眼,冷笑道:「哦,我說呢!原來是個窮小子,但她可不是甚麼富家大小姐,就算你現在『英雄救美』,也當不成贅婿,你算盤要打空了!」
「你對我的百般註解和識讀,並不構成萬分之一的我,卻是一覽無遺的你,三毛說的,聽過嗎?」
我平靜道,「我不知道你身處在一個怎樣的環境,才會讓你見到每個人想到的只有結婚和入贅,至少我的價值從來不需要靠婚姻來實現。」
我又做了一個打氣的動作,「不過你也不要放棄自己,加油。」
「你你!」耳釘男終於氣急敗壞:「窮鬼!泥腿子!你也就嘴上厲害了!」
「是嗎,你剛說你們才打完球,是籃球吧。」我歪了歪頭,「敢比嗎?」
「怎麼不敢!但老子憑甚麼和你比?」
「如果你們贏了,往後一個月我都給你們跑腿,隨叫隨到——如果我贏了,你就請我班上的所有人喝冷飲。」
我指向俞婉,「以她的名義請。」
俞婉訝異抬眸,淡然的面容第一次有了龜裂。
耳釘男一愣,旋即大聲嘲笑:「噗!你就這麼想逞英雄?好好好,那我就讓你丟臉丟個夠!你贏了,老子親自請客,要是你輸了,以後在學校你就是我們的狗!」
說罷,他沖同伴裡最高最壯的一個男生招手,「耗子,走!虐爆他!」
我卻站著不動:「等一下。」
「怎麼,你怕了?」
「不,要上課了。」
「……」
約定下時間,隨著上課鈴嚮起,耳釘男等人大搖大擺離開。
班上同學也回到座位,最後投向我的眼神滿是憐憫。
唯獨俞婉還站在原地。
直到我轉身要走,她才忽地拉住我的一小片衣角。
「你沒必要為我做這些……我也不會感激你。」
我回過頭,見俞婉半仰起頭,那一絲龜裂也重新融為冷淡。
「那個『耗子』,是上屆冠軍隊裡的最佳前鋒,你和他比,只會自取其辱。」
「嗯,我知道了。」我點頭:「還有嗎?」
俞婉一怔,才接著道,「到時候我會告訴他們你來不了,以後你離我遠點,他們就不會找你麻煩。」
而我不再說話,只若有所思地盯向俞婉。
「你看甚麼?」她終於忍不住道。
「嗯……你其實,是有些傲嬌屬性在身上的吧。」
「……甚麼?」
「沒甚麼。」
我露出笑容:
「中午的比賽,對我多期待一點吧。」
4
但凡涉及學習之外的事,沒有比學生更積極的群體了。
有關賭局的消息不脛而走,湊熱鬧的人比預想的還多。
「喂!窮鬼,見過這麼大的籃球場嗎?」
耳釘男挑釁道,「別一會嚇得尿褲子,輸了還找借口說是發揮失常!」
圍觀的男生裡不乏耳釘男的同班,聞言都哄笑一團。
而我並沒搭理,先適應了一下籃球手感,然後直接三分線外拋出——
「咚!」
籃筐進球。
所有笑聲噎住,籃球場上有片刻死寂。
「不、不過是運氣好罷了!」
耳釘男面色略有難堪,但很快又恢複自信:「先讓你爽一下,待會就打得你哭爹喊娘!耗子,上!」
這場比賽,雙方人數畢竟擺在那,自然組不了正規賽。
所以規則也很簡單,1v1,五個球,進球多者勝。
我贏了猜拳,先攻。
耗子把球丟給我,譏笑道:「來吧——」
「咚!」
1 比 0。
耗子愣了一下,才扭頭望向籃筐。
又一個遠投進球。
速度快到他那聲「來吧」的餘音還縈繞在球場上空。
耳釘男在邊上氣到唾沫橫飛:「耗子你木頭啊?!讓你上去是讓你站樁的嗎?」
被他罵得臉色發青,耗子瞪向我:「看來還真是個投手。」
而他竟然傻到讓一個投手在自己面前空位投籃!
重新在離我一米遠的位置張開雙臂,耗子沉下重心,擺出防守姿勢。
他笑得猙獰:「不過你的走運到此為止——老子要認真了。」
我點頭:「哦。」
重新開球,這一次耗子直接往上貼身防守。
而我依舊做出三分投籃動作。
發現規律,耗子面露狂喜,毫不猶豫直撲上來。
誰料下一秒,我猝然一個收球往右加速突破。
耗子撲了空,只能回頭目送我上籃得分。
「咚!」
2 比 0。
幹脆利落,空心入網。
「你認真了?」我真誠地發出疑惑。
「不、不可能!再來!!」
被我的真誠搞破防,耗子紅著眼大吼,拿到球直接砸給我。
我接住球,見他情緒上頭,整個人棕熊似的猛撲過來。
幹脆又虛晃一槍,但這次卻是變向走左路突破——
「唰!」
3 比 0!
「還要比嗎?」我問。
就算後邊 3 比 2,那也是我贏。
「不可能,你作弊!!」
耗子面目扭曲:「我可是最佳前鋒!我怎麼可能會輸!一定是你作弊!是你……」
「夠了!還嫌不夠丟臉嗎?」
這時,一道不耐的聲音打斷。
卻見賀騁兩手插兜,懶洋洋走來。
而在他身後,是低頭抿唇,眼眶隱隱泛Ţūₔ紅的俞婉。
很顯然,這尊大佛就是她請來的。
「一個友誼賽而已,誰出錢都能評個『最佳』。」賀騁嗤笑:「騙騙別人就行了,別把自己也騙了,蠢貨。」
被他衊視的餘光掃過,耗子滿臉漲紫,攥緊拳敢怒不敢言。
賀騁又瞥向我:「打得還不錯,你在哪學的?」
而那註視和語氣裡,竟意外的多了幾分尊重。
叫我一時以為是自己自作多情。
賀騁皺眉:「聾了?」
我這才緩緩搖頭,「沒學過。」
賀騁翻了一個白眼:「行了,再裝逼就過了,你的投籃能力是不錯,雖然還沒到頂級,打個青年隊也綽綽有餘,但叫我意外的還是你的控球技術,沒專業學過不可能達到那種水平。」
聽見這話,俞婉詫異抬頭,望向的卻不是我,而是她身前的賀騁。
想來她此刻驚奇的內容和我一樣:
原來賀騁也有這樣不發癲不狂躁,好好說話的時候。
哪怕在前世,當賀騁得知我其實是女生,利用我來刺激俞婉吃醋時。
他的神態遠比此刻體貼,聲音遠比此刻溫柔——
可那時的他眼睛從未正視我。
也從不在意我說了甚麼,做了甚麼。
就好像我只是一個音樂盒裡只要他打開就會為他不停旋轉的芭蕾舞小人。
跑不掉,也不重要。
而此時此刻,在籃球這一能力媒介之上,賀騁卻認可了「男顧薑」。
映入他眼底的我,終於是一個真正的人。
一個和他一樣擁有平等靈魂的人。
見我長久沉默,耳釘男實在憋不住,跳腳道,「既然你的水平都能吊打青年隊,為甚麼還提出要和我們比賽,這不是故意欺負人麼!?」
「我的確沒專業學過籃球。」我先回答賀騁:「但我學過其他,柔術、頂碗、走鋼絲、接拋球……失誤就要挨打,掉下就是摔死。」
我撿起籃球,將它拋給獃住的耗子:「或許它的運用對你們來說只是娛樂,但對我來說,就是沒日沒夜,拿命去練的吃飯本事。」
「何況。」我走向耳釘男,歪頭挑釁道,「我就是故意的又怎樣?你欺負別人就行,別人欺負你就不行?」
「你!老子……哎喲!」
耳釘男氣得臉紅脖子粗,還想破防,卻被賀騁從後一腳踹上屁股。
「唧唧歪歪,輸了就認!還狗叫甚麼?」
賀騁罵著,又補上一腳:「請客,要大瓶冰飲,在場人均有份,快滾!」
見賀騁發話,耳釘男不敢得罪,只得打落牙齒向肚中咽,憋屈地拽著同伴往商店走。
霎時間,全場歡呼,甚至還有人鼓起了掌。
見狀,賀騁嘴角微微上翹,再一側目,正好撞上我的打量。
立刻又拉直唇線,惡狠狠瞪我:「看甚麼看?看你爹呢!」
我「哦」了聲,老實地移開視線。
然後落在俞婉身上。
「……你他媽!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5
【不上學院討論版
1L 不考進前五不改名:
是誰不聽課在這刷討論版啊,哦原來是我,那沒事了
2L 莉莉想睡覺:
沒人覺得這討論版頁面的樣式也太老了嗎?就不能更新一下。。。
3L 暗戀教導主任:
舊舊的很安心
4L 世界第一的王婆殿下:
有一手八卦,聽不聽?
5L 粉蘑菇:
有瓜?速講。
6L 世界第一的王婆殿下:
就一班的顧薑,我合理懷疑他喜歡俞婉!
7L 粉蘑菇:
真假?
8L 莉莉想睡覺:
無語。。別在這造謠好吧
9LAAA 王師傅開鎖:
!誰懂,我一直覺得顧有種雌雄莫辨的美!雖然黑了點,但越看越帥,一點都不油膩
10L 世界第一的王婆殿下:
笑死,誰造謠了?我就是一班的,顧薑的雙標長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好吧
11L 熬夜看小說:
我懂!!感覺顧薑在其他人面前都是禮貌冷靜的,唯獨在俞婉面前就像陽光小狗,坦蕩又炫燿的偏愛,你小汁別太爽標了
12L 世界第一的王婆殿下:
對吧!!!嗑死我了!俊男靚女對我的眼睛真的很友好嗚嗚
13L 莉莉想睡覺:
無語。。。
14L 世界第一的王婆殿下:
?你又無語了睡覺姐?
15L 莉莉想睡覺:
我無語關你甚麼事?顧薑才不是那麼膚淺的人。。。】
16L 世界第一的王婆殿下:
哎喲還膚淺,難道說你是暗戀人家,嫉妒了?
17L 莉莉想睡覺:
。。。】
沒看完,我關掉討論版,走到衞生間照鏡子。
我雙標得……有那麼明顯嗎?
這時,行動電話震動,是俞婉通過了我的好友申請。
【俞婉:[小組作業.docx]】
【我:收到。】
【我:老師布置的主題是最初的夢想,你打算寫甚麼?】
半個小時後,俞婉發來一條消息,隨即又撤回。
但我一直在行動電話前,沒有分心。
【我:小說家。】
【俞婉:……】
【我:你最初的夢想是當小說家,對嗎?】
【俞婉:以前的,現在不是了】
【我:那你有寫過小說嗎?】
十分鐘後。
【俞婉:嗯】
【我:我很好奇,我能知道大致情節嗎?】
又十分鐘後。
【俞婉:只是一本科幻小說,女主表面上與不同人周旋愛戀,背地裡其實在策劃一場複仇,最終所有男主都付出了真心,而女主始終清醒,最後複仇成功,一人遠走高飛】
完全沒想到的劇情,我意外地挑眉。
正準備打字回覆,行動電話卻沒電自動關機了。
等我充上電開機,已經是五分鐘後的事。
「嗡嗡。」「嗡嗡。」「嗡嗡。」
關機時的消息一連串進來。
【俞婉:很俗套,很無趣,我知道】
【俞婉:你想笑就笑吧】
【俞婉:別再和我發資訊了】
嗯……我好像不小心把她搞破防了。
【我:抱歉,我行動電話剛才沒電關機了。】
【我:所以這是一個圍繞偽裝成浪漫糾葛的背叛和複仇故事?感覺挺有意思的,我已經開始想看了。】
三分鐘後。
【俞婉:……】
【俞婉:真的?】
【我:真的,你會寫這種類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迫不及待想看你會如何將這個故事推向高潮和結局的了。】
【俞婉:但其實,我並沒有寫完結局】
【我:為甚麼?】
【俞婉:拖延癥吧】
【我:拖延癥只是完美主義的另一種表現形式,你為自己設定了很高的標準,但心底又害怕失敗,是這樣嗎?】
【俞婉:可能】
【俞婉:還可能是,每當我告訴別人我想寫小說時,從來只會被嘲笑】
【我:我不關心別人說甚麼或想甚麼,如果需要的話,我會證明他們是錯的。】
【我:你的聲音很重要,你的故事很重要,寫下你內心明亮的東西,不要被他們的閑言碎語嚇倒。】
【俞婉:……】
【俞婉:你一直這麼會安慰人嗎?】
【我:看情況吧,有時候我發揮得好。】
【我:有時候發揮得更好。】
6
俞婉原本沒準備笑的。
可當她想退出聊天頁面,卻失手點進顧薑的主頁——
【明天見】
那是顧薑的微信暱稱。
俞婉盯著那三個字看了好久。
唇角在自己都沒註意到的時候微微勾起。
「在看甚麼?笑那麼開心。」
直到有聲音從背後冷不丁嚮起,俞婉嚇得一顫,行動電話就被人抽去。
賀騁奪過行動電話,翻著聊天記錄,越看神色越沉。
俞婉下意識低下頭,身子前所未有的僵硬。
最後,當賀騁的視線離開屏幕,竟笑了起來。
可俞婉覺得,他的眼睛,分明要燒起來了。
「和他聊得很開心嘛……我要來得再晚點,你們孩子叫甚麼是不是都起好了?」
賀騁輕松笑道,那雙漂亮的貓眼彎起,亮晶晶的。
但下一秒,行動電話「咚!」地砸在地上。
俞婉接著感到自己脖子上一緊,被賀騁掐住了。
「俞婉你他媽還要不要一點廉恥?!發出又撤回,欲擒故縱玩得很爽是吧!不勾引男人會死是吧!」
「你和他才認識多久就掏心掏肺?就因為他幫了你一下?這麼點好處就把你俘獲了?你就這麼饑渴,這麼缺男人嗎!?」
胃裡火燒一般翻騰焦灼,俞婉感覺自己快要窒息。
明明在這之前,比這更重的羞辱,更多的刁難她都經历過,忍受過。
卻從未有這次這般委屈和絕望。
「為甚麼……對我就不行……」
甚麼?
歇斯底裡的吼叫後,賀騁似乎又呢喃了一句甚麼。
可他的聲音太小又太啞,俞婉不想去聽清。
她知道賀騁討厭她,恨她。
他說是她的家人害死了他父親的親兄長,將他從小帶大的伯父。
所以他活著就是要折磨她,就要她和他一樣永遠痛苦,永遠迷茫。
所以她將自己全部的情感封閉,不牽連任何人。
而反抗……
「我告訴你,離開賀家,離開我,你甚麼東西都不算。」
刻薄的話語尖刀似的捅進五髒六腑。
又握著刀柄,看著你邊笑邊旋轉。
反抗,是沒意義的。
她只是被賀爺爺出面原諒收留的孤女,認養在賀家苟且偷生。
除此之外,她一無所有,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更別提旁人。
所以顧薑……
「她的生命原是一片不會波動的死海,而他則是那一滴讓海波動的小水珠。」
從缺氧的眩暈中逐漸回神,俞婉雙眼聚焦,發現賀騁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個粉色的本子。
她的小說。
在微信上她騙了顧薑,她還在寫小說。
一筆一劃,藏在牀頭的枕下,是她最深處的祕密。
賀騁剛才闖進她的臥室,亂翻亂砸,將祕密抖落。
而他現在用譏諷語調朗讀的,正是她昨晚才寫的新內容。
「她曾認真比較過喜歡與愛:對他具有獨占欲是喜歡,認為他值得信賴是愛,若無法與他同在會感到不幸是喜歡,寬恕他的過失是愛……」
「然而較真到最後,她發現正如十二星座的特徵,喜歡與愛的概念也可以隨時混淆。可她依舊固執地覺得兩者存在區別。」
「愛就像直視太陽,而喜歡就像是仰望月亮,一個熱烈刺眼,一個舒心喜悅。」
「而他是月亮。」
「她的月亮。」
「……」
讀到最後,賀騁的語氣從諷刺逐漸變得毫無感情,直至末尾可怖的沉默。
暴風雨前的寧靜。
「『他』——是指顧薑?」
最終,賀騁問出那個問題,聲音冷得可怕。
俞婉只覺得渾身的血都被抽幹,可她還是用盡最大的力氣搖頭。
「不是。」
她努力直視那對黑漆漆的瞳孔,用戰栗的聲線辯解:「那只是小說情節,和現實無關。」
「……是嗎?」
賀騁卻又笑了,笑得陰森森,像是要吃人的魔鬼:「我不在乎,反正不管你喜歡誰,你都是我最親愛的『妹妹』。」
「你生時別想離開我。」
「葬也要葬在我身邊。」
7
【我:看情況吧,有時候我發揮得好。】
【我:有時候發揮得更好。】
發出最後一條微信,我放下行動電話,戴上降噪耳機,繼續拿起試卷。
前世我有賀家養著,但由於行動全靠輪椅,外加要隱瞞我致殘的原因。
我上的一直是家教,也沒能參加正規高考。
因而重生後進入真正的校園,我的成績基本墊底。
好在笨鳥先飛,勤能補拙。
等我把最後一道大題寫完,剛摘下耳機,就聽樓下一陣丁零當啷吵鬧。
我打開門,卻聽賀騁的聲音從客廳隱隱傳來。
「『他』——是指顧薑嗎?」
我走出房間,手搭上木質樓梯的圍欄。
只見整棟別墅仿佛才遭遇強拆,到處狼藉。
賀騁站在沙發前,狀態明顯不對勁,俞婉的脖子上更是印出一圈紅痕。
仰頭瞧見我,賀騁似笑非笑道,「姍姍來遲啊,貴、客。」
他沖我搖晃手中捏皺的粉色本子:「我親愛的妹妹的大作,要我讀給你聽嗎?」
我皺眉:「甚麼?」
賀騁的表情在妒忌下有些扭曲,他眯眼望來,眸色深深:「你不知道嗎?我還以為她甚麼貼心話都會告訴你呢,你說是不是?俞婉。」
俞婉的神色依舊是往日常見的淡漠,她垂下眼簾,一語不發。
賀騁便嗤笑一聲,舉起粉本子:「不是嗎?行啊,既然這麼見不得人,那就撕掉吧——」
「喂!」我想沖下樓梯阻攔。
可隨著尖銳的一聲聲「撕拉!」無數文字落作白花花的紙雨。
無數日夜的心血付之一炬。
在最後幾節臺階上獃站片刻,我憤怒地望向賀騁:「你到底有甚麼毛病!?」
賀騁卻像是解壓了一般,神色松弛下來,懶洋洋睨我:「正主都不急,你多管甚麼閑事?」
他又轉向沙發上的俞婉:「你說對吧?大、作、家。」
「隨便。」
淡淡吐出這兩個字,俞婉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客廳。
賀騁便笑得更肆意了,「你看……」
他扭回頭,衣領就被我猛地沖來揪住。
「你這家夥真的,爛透了!」我盯著他一字一句。
賀騁被我拽近上半身,先是一怔,旋即那雙貓眼便笑得彎彎:「過獎。」
一拳。
他的臉被打歪,賀騁收斂笑容,咒罵一聲,抬手回擊在我小腹。
兩拳、三拳、四拳!
青筋蹦起,鼻血飛濺。
兩人扭打在一塊,不像人,像兩只發瘋的獸。
誰也不敢上前勸阻,生怕靠近就會被撕咬下一塊肉。
「有時候,我真覺得,你和俞婉挺像……都一樣……」
賀騁將我壓到地板,他臉上掛彩,氣喘籲籲:「一樣……你想知道是甚麼嗎?」
我使勁一個扭身將他反剪:「有屁快放!」
賀騁又用技巧掙脫,抬腳猛踹我的小腹:「都一樣裝!」
我在地上打了一個滾,喉間一片腥甜,又起身朝他撞去。
「你爛得表裡如一……就光彩了嗎!?」
賀騁痛得幹嘔一聲,接著又大笑起來,邊笑邊嘔,還叫我再用力些。
有病。
8
那天我和賀騁的互毆,把別墅裡的其他人都快嚇死。
事後管家想報告賀父,將惹是生非的我轟走。
卻被賀騁攔下,讓任何人不許宣揚。
而賀騁對我的態度也明顯有了轉變。
如果說第一次在籃球場是尊重。
那這次就是……
吃早飯的時候,賀騁忽然坐到桌對面,撐起胳膊托著腮盯著我看。
詭異的親近,古怪的示好。
「喂,顧薑。」
他忽然開口。
我不想理他,專心背著英語單詞本。
「俞婉身體不舒服,一會你幫她跟老師請個假。」
我這才抬頭,看向樓上的方向:「好……她怎麼了?」
再低頭,正好對上賀騁的眼眸,黑洞洞深邃又複雜。
「呵,在喜歡她這點上,你還真是一點都不懂怎麼掩飾呢。」
語氣依舊拈酸帶醋,但到底沒像個超雄一樣突然發作。
我不再吭聲,低頭喝了口豆漿。
賀騁便笑了:「喂,顧薑,我好像……有點喜歡上你了。」
我猛地嗆著,一口豆漿噴了出來。
見狀,賀騁一面嫌惡地收回胳膊,一面露出得逞的笑:「急了。」
我捏緊拳頭:「要打架就直說。」
「想遲到的話隨便你。」
賀騁翻了一個白眼:「別多想,不是那種喜歡。」
他又聳肩:「說實話,你這人還蠻有意思,算是不打不相識吧,我忽然發現,作為同性,你挺有魅力的。」
作為同性,我挺有魅力。
但作為異性,我就只是玩物。
不止「喜歡」,甚至「愛」,前世的賀騁也對曾我說過。
當著俞婉的面,他單膝跪在我面前,向我求婚。
那一刻的我,對賀騁懷有怎樣的感情?
心動?感激?依戀?
都有。
說到底,都是在絕境裡乞求一份護佑。
哪怕對方就是害我至這絕境的人。
明知是利用,卻無法脫局。
作為被愛一方的女性,我失去了雙腿,太弱小了。
如今再活一次,我奪回了主動權,仍擁有雙腿,還需要他的喜歡和愛嗎?
見我沉默,賀騁繼續道,「之前我說你挺會裝,包括最開始,我都覺得你是那種滿肚子心眼的小人,想盡辦法賣慘博同情,明明當時可以躲開我扔的高腳杯,卻要硬生生挨一下。」
聽到這,我微微抬頭,沒想到他那時竟然看出來了。
「很意外嗎?那種人我見多了,表面對有權有勢的人搖尾乞憐,背後又滿腹怨氣,好像他們的窮酸和悲慘都是有錢人害的,全天下都欠他們的。」
「就像老頭子,做慈善資助了那麼多孤兒,結果那群人又吃又拿,到頭來心裡還記恨他,惦記他的全部財產,那貪婪的嘴臉,真是要多醜有多醜。」
「但你和那些人不一樣——」
賀騁說著故意一頓,咧出一個燦爛的笑:「你比他們蠢多了。」
我:「……?」
他攤手撇嘴:「畢竟連我你都敢動手兩次,還說你是趨炎附勢的小人,那才要笑掉大牙。」
「但至少,你敢愛敢恨,敢付諸行動,不像那些說一套做一套的倀鬼,也算有點人格魅力吧。」
我終於開口:「所以呢,你想表達甚麼?」
「嘖,你真傻裝傻?還聽不懂?」
賀騁的表情有一瞬的焦躁和不自然,但強壓火氣道:「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把你當做……咳,朋友,允許你留在賀家。」
他又接著補充:「前提是你不準再接近俞婉。」
這算——示好?
正式停戰的和解書,放低姿態的交友邀請。
重活一世,還真見到鬼了。
賀騁挑眉望著我,似乎在等我為他大發慈悲釋放的一點善意感恩戴德。
而我沒立刻答複,盯了他好一會,才認真道:「賀騁,你其實……是深櫃吧?」
賀騁臉頓時黑了:「你找死?」
我搖頭:「我惜命,所以我沒興趣陪你演《燃冬》。」
將單詞本收起,我挎起單肩包:「或許你是從沒被人好好愛過,所以不懂怎麼愛人,被你看上的人都算他們倒霉,至於你,你會遭報應的。」
說完,我出門上學。
丟下賀騁一人還獃在原位。
9
可學剛上到中午,外頭就出了事。
賀爺爺——
死了。
看見這條新聞的瞬間,我手腳發麻,如墜冰窖。
明明四周後的死劫已經順利度過,明明爺爺也沒有像前世那樣乘車出門。
為甚麼……人還會出事?
「娃娃,老頭子我一見你就覺得有緣,看你因我那孽孫受傷,也總覺得虧欠,不如你到我們家吧,有爺爺養你,以後不用再吃苦了……」
那日在病房裡的情景還历历在目。
那個笑呵呵的老人,眉毛頭髮花白,但身體硬朗,精神十足,還一直在醫院療養。
怎麼會突發心髒病而亡?
究竟是命運,還是——
他殺。
森寒的二字冒出在腦海的剎那,我狠狠打了一個寒戰。
如果賀爺爺兩次都不是自然死亡,如果兩次都是謀殺……
而很快,我的猜想得到了印證。
俞婉不對勁。
自從那天的小說事件後,俞婉就開始避著我和賀騁。
每天盡可能拖晚回家,不是去圖書館學習,就是去醫院陪賀爺爺。
因而昨晚,俞婉見了賀爺爺最後一面。
「等一下!」
聽見我的呼喊,俞婉上樓梯的腳步明顯磕絆一下。
接著她愈發加快步伐,仿佛追在後面的我不是人,而是鬼。
很不對勁。
昨晚從醫院回來後,俞婉就有些渾渾噩噩,像是丟了魂。
之後再也沒有出過房間,今早更是請假沒去上學。
用早餐時賀騁的理由說,是「身體不舒服」。
「俞婉!」
我大步跨上三個階梯,從後抓住她的手腕。
俞婉渾身一個激靈,僵直著沒有回身。
「到底發生了甚麼?賀爺爺的死不是意外對吧?你都看見了甚麼?」
俞婉沒有回答,扭著手想要脫身,可她的力氣太小了。
反倒拽得自己幾乎站不穩,風中細柳般搖搖欲墜。
我放軟聲音,近乎哀求:「我不想逼你,但這事關人命,還是賀爺爺的命,賀爺爺是我的恩人,我必須搞清楚。」
而俞婉只是搖頭,低垂著眼簾,小臉煞白。
她分明些甚麼,卻不肯說。
因為害怕,還是在逃避甚麼?
我放緩呼吸,耐著性子安撫她:「聽我說,我敢確定賀爺爺的死是有人蓄意謀劃,那個人騙過了所有人,現在還逍遙法外,我一定要揪出那個人,為賀爺爺報仇。」
「俞婉,不管發生了甚麼,你都可以告訴我,責任我來承擔,相信我好嗎?我不會傷害你,我只是想要一個真相。」
可俞婉還只是掙紮,嘴唇咬得發白。
「俞婉!」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手上愈發用勁:「你到底在隱瞞甚麼?你到底還要這樣啞巴到甚麼時候?你沒有自己的思想嗎?說話啊!」
俞婉痛得倒吸一口氣,終於轉過頭,眼眶泛紅:「你甚麼也不懂……」
她呢喃著,身子劇烈顫抖,驟然崩潰道,「你明明甚麼都不懂!別再來煩我了行不行?!」
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俞婉,我一時獃住,睜大了眼。
俞婉自己也愣了愣,旋即又飛快垂下眸:「賀家的事,你別再摻和了,那不是你能改變的,你甚麼也做不了。」
而我還獃在那,許久才收回手,垂在身邊。
接著沉默轉身,走下樓梯。
一個向上。
一個向下。
再無交集。
「顧薑!」
俞婉下意識伸出手:「我……對不起。」
而我稍稍停頓,側過頭,朝她露出笑:
「去你大爺的。」
10
「你和她吵架了。」
也不敲門,賀騁徑直推開我的臥室門。
連疑問句都不是,直接的陳述句。
很顯然,不止家中,包括學校,到處都布滿他的眼線。
賀騁兩手環胸,懶懶靠上門框:「我還以為你能有多紳士呢,最後不還是罵人了?」
做題的思緒被打斷,我轉過椅背,面無表情:「你也想來挨罵嗎?」
「別。」賀騁做了一個投降的姿勢:「畢竟我可不是女生,你不僅會罵人,還會揍我。」
我看向他:「和性別無關,只是有些人非要用拳頭溝通。」
「嘴越來越毒了。」賀騁嗤笑著,翻了半個白眼,「我說你啊,寄人籬下還這麼狂真的好嗎?最大的靠山沒了,不怕過了今晚,你就被掃地出門?」
「我之所以在賀ṭú₈家,是因為賀爺爺,我留在這也不是為你的恩情,你隨時可以把我趕走,我也隨時能走。」
我站起身,走向他。
前世癱瘓,這一世站起來,曾經仰望又依賴的人也只需平視。
我不由笑了起來:「看,我還長著腿。」
似乎為我突然的笑而感到莫名其妙,賀騁眯起眼,眸色晦暗不明。
「能走你就這麼開心?」他譏諷:「那俞婉呢,你也放得下?」
我的笑抿回,神色微微黯淡。
見狀,賀騁這才稍稍愉快,接著捅刀道,「不過也對,那本來就是你的一廂情願——你知道,為甚麼俞婉甚麼都不肯和你說嗎?」
賀騁看著我,似乎我不追問,他就不會繼續往下說。
我皺起眉,還是忍不住道,「為甚麼?」
「因為她打心底裡,就憎惡你的存在。」
我僵住。
賀騁便笑得更明媚了:「你之前說得挺對,或許我是不會愛人,被我看上算倒霉,所以俞婉才會那般急切地想找個太陽溫暖,這才開始親近你。」
「可她很快發現,你不光是太陽,還簡直是烈日。」
「明明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卻能每天活得那麼燦爛,那麼有生命力,憑甚麼?算甚麼?」
「簡直刺眼。」
「那些你以為的關心和安慰,對她來說其實都是毒藥,像最透亮的鏡子一樣清晰照出她的懦弱和卑微。」
「但阿婉到底是女生,比較矜持,所以要我這個兄長兼你的朋友,替她轉告你一句話:」
「她不是傲嬌,而是真的討厭你,煩死了你,也從來沒有信任過你。」
說著,賀騁拍了拍我的右肩,墜子般的刺痛。
「滾遠點。」
12
【不上學院討論版
1L 不考進前五不改名:
家人們誰懂啊,越接近期末討論版越好刷,淚目了
2L 世界第一的王婆殿下:
天塌了……我嗑的 cp 好像塌了……
3L 暗戀教導主任:
哪對?一班的顧薑和俞婉?
4L 莉莉想睡覺:
。。。
5L 粉蘑菇:
有瓜?速講。
6L 世界第一的王婆殿下:
對啊,不知道兩人是不是鬧矛盾了,現在顧薑見到俞婉都繞道走……看得我比自己失戀都難受
7L 粉蘑菇:
真假?
8LAAA 王師傅開鎖
!我也發現了!如果說以前顧雙標是只對俞婉熱情,那現在正好反過來,是只對俞一人冷漠,前後落差簡直寒心
9L 莉莉想睡覺:
。。。。。
10L 世界第一的王婆殿下:
?睡覺姐你又在無語甚麼?你暗戀的顧薑不理俞婉了,你可高興壞了吧
11L 莉莉想睡覺:
呵呵,不好意思,我沒你想得那麼狹隘,我只是覺得蠻有意思的
12L 粉蘑菇:
細說。
13L 莉莉想睡覺:
你們就不覺得,俞婉以前都挺裝嗎?不管是被賀騁針對,還是被班裡人孤立,她都總是一副淡淡的,事不關己的糢樣,再看現在呢
14LAAA 王師傅開鎖
!我好像有點懂了,自從顧不理俞後,感覺俞終於慌了,再也淡淡不了一點,從沒見過她那副樣子
15L 熬夜看小說:
欸,怎麼有點反追妻火葬場的感覺?從被追到倒追,怎麼辦我開始有點爽了
16L 莉莉想睡覺:
之前我對俞婉的感覺,應該和顧薑一樣,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所以現在我很想繼續看下去,看那俞婉會怎麼做。
……】
不想上自習課,也不想待在教室。
賀騁隨便找了間空實驗室,兩腿翹在講臺上打游戲。
游戲打膩了,賀騁又掃了眼校園討論版,越看越心煩。
便丟開行動電話,踹了腳旁邊的耳釘男:「渴了。」
正進入決賽圈的耳釘男被人打斷,本能要罵娘。
但扭頭一看是賀騁,又只能咬咬牙,拽起身邊的耗子去商店。
瞥向那兩人怨氣沖天的背影,賀騁諷刺地扯了扯嘴角。
——換做顧薑,這時候他的拳頭應該已經砸上自己的臉了吧。
賀騁隨即一怔,強行扯下嘴角,覺得自己簡直有病,對一個情敵這麼關心做甚麼?
可……
除了顧薑,他身邊的其餘人,又有哪個敢拿真心對他?
賀家、繼承、權勢。
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有那麼令人生畏嗎?
害怕到,連做人最基本的情緒都能拼命壓抑。
所有人都對他笑臉相向。
也從來沒有人對他真正露出笑容。
空洞又乏味的煩躁感再次襲來,賀騁正要起身,實驗室的門就被人從外猛地踹開——
顧薑?
賀騁下意識仰起唇角。
但可惜,不是。
——是俞婉。
賀騁微微一愣,險些以為是自己眼花:「俞婉?」
而俞婉已經大步走來:「你和顧薑說了甚麼?」
「……甚麼?」
「我問你和顧薑說了甚麼?!」
從未聽過的高亢聲調,從未見過的強烈情緒。
那些都來自——俞婉?
其餘跟班也目瞪口獃,這還是那個對甚麼都淡淡的俞婉嗎?
見鬼了吧!
好容易回過神,賀騁第一反應便是被冒犯。
他隨手抓起一個酒精燈就砸去:「閉嘴!吵甚麼吵?」
登時,玻璃碎裂,酒精飛濺。
可俞婉卻沒被嚇到,她一腳將吸水繩踹飛,聲音越發大了:「就你有手是吧?」
她又吃力地舉起身邊的一把把椅子砸去:「就你會砸東西是吧?」
見此情景,震驚的眾人再也坐不住,慌忙作鳥獸散。
見鬼了,淡淡的俞婉,瘋了!
賀騁險險躲過砸來的椅子,擰眉吼道:「俞婉你他媽有病啊!」
「是!我有病,你早該知道我有病了!都是你逼出來的,你還不滿意嗎?!」
俞婉喊著喊著,竟笑了起來。
那張漂亮的小臉笑得咬牙切齒,雙眼通紅。
「我問你他媽都對顧薑說了甚麼,誰允許你那樣說的!?」
額頭被凳腳砸破,劇痛瞬間將賀騁的大腦麻木。
不可能……那絕對不可能俞婉。
他那個漠然又寡淡,宛若瓷人偶一樣沒有感情的「妹妹」。
難道是被甚麼潑婦野鬼上身了?
還是說自己在做噩夢?
那一刻的荒誕感讓賀騁連惱火都忘了,整個世界都好似不真實。
而俞婉還在輸出,她抓起一切能舉起的東西砸向賀騁,也不管是否傷敵八百自損一千。
媽的,她瘋了……她真的瘋了!
——為了顧薑。
因為顧薑真的不理她了。
因為顧薑真的放棄她了。
賀騁突然想起方才刷到的討論版:
【你們不覺得俞婉以前挺裝嗎?總是一副淡淡的,事不關己的糢樣……】
【自從顧不理俞後,感覺俞終於慌了,再也淡淡不了一點……】
Ţū⁾所以,她真的慌了。
所以,她真的急了。
就為了顧薑?
就為了一個——顧薑?!
賀騁牙齦都要咬出血。
胳膊和臉頰被飛濺的玻璃劃破。
可比起那種火辣辣的刺痛,內心的灼燒感更勝千萬倍。
賀騁感覺自己渾身都在抖,仿佛馬上要永遠失去甚麼重要之物。
然而開了口,他的話語還是傲慢且刻薄:「怎麼?我們的大作家,喜歡上他了?」
「有時候我真不敢相信你兩個耳朵之間夾的是人腦。」
俞婉舉著鮮血淋灕的雙手,映在她那副蒼白又淡薄的眉眼前。
她歪頭嗤笑,驚悚的反差,也極致的驚豔。
「你是聾了還是瞎了?看不出來還是我喊得還不夠大聲?」
牙尖嘴利得厲害。
那個對甚麼都淡淡的俞婉,是受了刺激才變成這樣。
還是說——這才是她真實的性格。
賀騁聽見自己的心髒在突突狂跳。
是憤怒,亦或者……是恐懼?
就好像一直束縛在設定裡的角色突然覺醒出自我意識。
猛地脫離作者的掌控,在劇情之外的空白曠野裡肆意狂奔。
困不住,抓不到。
你永遠也想不到她下一步會做甚麼。
「笑死,你才認識顧薑多久?他又才為你付出多少,你就這樣喜歡他喜歡得死去活來了?」
賀騁聽見自己的聲音,沒有預想中的暴怒和狂躁。
用習以為常的羞辱和攻擊將她的自尊擊潰。
而甚至是弱了下去,弱到簡直像在挽回。
「我還以為你和其他女生不一樣……沒想到你也這樣戀愛腦,一點也不像你。」
別扭又難堪的挽回。
賀騁能感覺得到,曾經的俞婉,對他是有好感的。
青梅竹馬的朦朧依戀再累曡那件事的虧欠與歉疚。
如蠶繭一般將俞婉的心緊緊捆綁在他身邊。
還談不上愛,也無法離開。
可顧薑的出現,就像一把輕巧的割繭刀。
一點點蠶食他在俞婉心中的位置,直至將自己徹底剝離。
懊悔、不安,以及,強烈的危機感。
強忍額頭和渾身的刺痛,賀騁又放軟聲音:「俞婉,顧薑其實沒你想得那麼好,何況如果他真的喜歡你,怎麼可能被我一挑撥就直接放棄?你清醒一點吧,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然而面對他的質問和挽留,俞婉只淡淡望過去,輕飄飄說出四個字:
「你懂個屁。」
13
【俞婉:顧薑】
【俞婉:賀騁是在騙你】
【俞婉:我從沒有討厭你,也不想要你滾開】
【俞婉:顧薑,我知道你在房間裡】
【俞婉:我可以進來和你聊聊嗎?】
【俞婉:這次我會告訴你一切】
【俞婉:顧薑……】
【俞婉:我知道錯了】
【俞婉:求你別不理我】
【俞婉:求求你】
放在一旁的行動電話不斷震動。
直到刷完這一面的題,我才摘下耳機,先望了眼窗外的雨。
白天我在學校請了假,現在放學的人要是忘帶傘可就慘了。
再拿起行動電話,點開消息。
淡淡的俞婉,突然變得話好多啊。
而往下劃到最後。
【俞婉:顧薑】
【俞婉:我知道,你其實是女生】
【俞婉:從一開始】
看見這條消息,我眉間微微一跳,打字回覆。
【我:然後?】
而對面幾乎是秒回——
【俞婉:其實,我也是重生的】
14
打開臥室門,俞婉就站在門口。
雙眼熬得通紅,渾身淋得濕漉漉。
而她仰望向我,說的第一句話是:
「為甚麼……你會把那束花送給我呢?」
15
俞婉,也是重生的。
和我一樣。
甚至,重生的時間點比我更早。
前一世,俞婉的父母盛情邀請賀騁的伯父海釣。
結果船只發生故障,賀騁的伯父原本可以逃生,卻為救俞父而雙雙溺亡。
唯一獲救的俞母回來後不久也鬱鬱而終,留下十歲的俞婉一人在世上。
賀騁的伯父是賀爺爺的大兒子,也是賀騁父親的親大哥。
他沒結婚也無子嗣,一直拿賀騁當親兒子對待。
賀騁和他也情同父子,他的死對賀騁的打擊可想而知。
俞婉也一直相信,是她的家人害死了賀騁的伯父。
對賀爺爺還有賀騁都無比愧疚。
因為在出海前,是她一直嚷著要釣條粉紅色的大魚給她養著。
出事後她一遍遍想,會不會父母就是為了滿足她這個心願,才開出既定航程,最終導致……
都是她的錯。
賀騁恨她、折磨她、報複她,也理所當然。
何況,賀騁還是她青梅竹馬的初戀。
所以忍吧。
只要閉上眼睛,堵住耳朵就好了。
只要置身事外,不要在意任何人就不會痛苦了。
後來,我出現了,一個無辜的雜耍少年,被賀騁害成殘疾。
等賀騁發現我原來是女扮男裝,又利用我刺激俞婉吃醋。
當時,俞婉也的確感到了不安和失落。
她意識到自己可能患上了斯德哥爾摩癥。
同時她也清楚,我不過是賀騁閑來戲耍的一個小玩具。
同病相憐,又無能為力。
她能做到的,就是盡可能無視。
直到賀騁故意在俞婉面前向我求婚。
那一刻,俞婉也不知道自己為甚麼會流淚。
嫉妒、惶恐、擔心失去,這些為賀騁產生的情緒都是真的。
可心底那最後一點尊嚴碎裂的痛苦,也是真的。
是啊,她就是這樣無能、假清高、又當又立。
她這個窩囊廢,徹底沒救了。
那之後,賀騁和她說,是我自己選擇搬出去住了。
過了很久她才得知,我其實是被賀騁連夜趕出去。
以及,我的慘死。
而接著,俞婉意外發現了賀騁父親當年的陰謀——
謀害賀騁伯父和她父母的兇手,正是賀騁的親生父親。
背後的理由俗套又直白:為了爭奪繼承權。
可更叫俞婉絕望的是,對於這一切的真相,賀騁從一開始就知道。
即便如此,他卻選擇假裝不知道。
任由她背負一生的歉疚以及負罪感。
只為讓自己和他一樣痛苦。
賀騁說他愛她,可這真的是愛嗎?
為甚麼那愛比恨還要扭曲,還要誅心。
無法接受現實的俞婉徹底崩潰,渾渾噩噩之下撞向車輛。
然後,她就重生了,在賀騁十七歲生日的前幾天。
對此,俞婉感到的只有迷茫。
她不知道重生後的自己該做甚麼,是該複仇嗎?又怎麼複仇?
第一個冒出俞婉腦海的念頭,還是用愛來報複。
逢場作戲,讓賀騁永遠得不到自己的心,痛苦終生。
然後,就到了賀騁十七歲生日那天。
我走向她。
16
「或許是出於同類的吸引,在你接住賀騁拋出那一束花,沒有像前世那樣從人塔傷摔下的瞬間。」
「我就意識到,你也重生了。」
「那一刻不知為何,我開始感到恐懼,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我害怕你,不敢抬眼看你,生怕你註意到我,報複我。」
「我也以為你一定會複仇,像是搶走賀騁,狠狠報複我,讓我經历一遍你前世的痛苦。」
「可你,為甚麼……會把那束花送給我呢?」
「為甚麼會,那樣溫柔呢。」
「我甚至卑劣地揣測,那會不會也是你的迷惑之計,目的就是在賀騁面前塑造善良的形象,好贏得他的心。」
「然而你卻依舊女扮男裝,也一點不去討好賀騁,而是真的,在守衞我。」
「為甚麼?我無時無刻不在問自己這個問題,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明明我是那樣自私、愚鈍,明明你和我一樣是女生,明明你也重生了,為甚麼,你還會對我那麼好?」
「我忍不住想要接近你,可越靠近,我就越感到自卑和惶恐。」
「直到後來我忽然發現,賀騁在我思緒裡所占的位置越來越小,甚至只要你在,我都想不起有關他的愛和複仇。」
「我只滿腦子想,如果我和現在女扮男裝的你太親近,賀騁或許會因為妒忌而做出做更多瘋狂的事。」
「所以我以為我唯一能做到的,能保護你的事,還是像前世一樣,無視你。」
「但我大錯特錯了,我真的錯了,無視只是逃避,而逃避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這一世的賀爺爺又……我親眼看見了,在醫院,賀騁的父親……」
「弒父。」
「我害怕極了,又迷茫極了,只想躲藏,任人擺布,所以你當時不斷追問我,我一下情緒崩潰,說了很過分的話,叫你對我徹底失望……」
「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在想甚麼,我只第一次真正感覺到,天塌下來了。」
「你是我見過最好最好的人,是你給了我最純粹、最無私的救贖。」
「如果連你也要放棄我,那我重活一次到底有甚麼意思?」
「我忽然開始感到從未有過的害怕。」
「以及,前所未有的憤怒。」
「對所有人,對自己。」
「我都產生了無窮無盡的憤怒。」
「他為甚麼,他憑甚麼?他們怎麼敢?!」
「顧薑,我知道前世今生,你都沒有真正原諒我,我也不奢求你原諒,我只求你,再給我一點點期待。」
「讓我證明給你看。」
17
只可惜,我沒能等到俞婉的證明。
在那的一周後。
我被綁架了。
雙眼被蒙住,一片漆黑。
我手腳都被緊緊捆住,丟在地上。
身下的船舶在水中搖晃,不遠處還傳來攪拌水泥的黏膩聲嚮。
那即將成為我今晚的葬身之處。
一個孤兒,無根浮萍似的。
又被賀家這樣一個大家族悄無聲息地圈養。
是生是死,都像被捂緊口鼻的人,發不出一點聲息。
何況賀爺爺,這世上唯一關愛我的人,我唯一的依仗也不在了。
知道的太多,殺人滅口。
帶著滿肚子的骯髒石沉大海。
沒有比這更簡單的收場方式了。
很快,攪拌聲停下,沉重的腳步聲朝我逼近。
一只粗糙的大手抓起我的頭髮,罵罵咧咧地將我從地上拽起。
「狗日的刀疤,甚麼髒活累活都要老子幹……哼,你小子也算識相,曉得沒活路,也不吵鬧,就安安靜靜等死。」
那人說話粗聲粗氣,語調間卻多了幾分同情。
「你說你,小小年紀,幹嘛和豪門扯上關系?人吶,都是越有錢越渾,想蹚這塘渾水的人,最後也被沉到這水裡……」
他最後嘆氣:「罷了,早早投胎早換個好人家,說吧,還有甚麼遺言?」
而我吃力地仰起頭,想了想,才道:「小心,你身後。」
「什……」
「砰!!」
鋼筋用盡全力撞上人才扭過一半的後腦勺。
與龐然大物重重倒地的悶嚮一塊震得人耳膜發麻。
我一下摔回地上,聽到船裡其他同夥被驚動,紛紛抄家夥跑出來。
「誰?!有人挑事?在那邊!」
「我看見他了!等等……是個小孩?!」
「管他小孩大人,被發現了都得死!快追!!」
耳聞紛雜的腳步聲遠去,我艱難地在地上蠕動。
這時,又一只冰冷的手抓住我的手腕,冰得我一個激靈。
「顧薑——」
卻是,俞婉的聲音?
「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是我來晚了……」
她哭著,沙啞的嗓音像是才被火燒,邊哭邊拼命用小刀去割我手上的麻繩。
現在救我的,是俞婉。
那將人引開的,又是誰?
捆死在我手腳上的麻繩意外的結實,小刀一時磨不斷。
俞婉急得渾身發抖,哭腔更濃:「我會健身的……從明天開始我就開始健身……練出一身腱子肉,一下扯爛這些破繩子!」
「如果我們還能活到明天的話。」我勉強笑道。
「能的……一定能的!」
終於割斷腳上的麻繩,俞婉使勁將我扶起:「你剛才不是說『小心你身後』嗎?你知道我們會來救你的對嗎,我一定會救你的!」
「那只是我瞎說嚇唬他的……」
我用近乎麻木的手扯下眼罩,終於看清夜色裡一身狼狽的俞婉。
「不管能不能活到明天,但今天,我很開心。」
俞婉笑著,眼淚大顆滾落,用力點頭。
「嗯!我也是!」
被綁住的時間太長,在逃跑中我完全成了俞婉的累贅。
可俞婉緊拉住我的手卻從未有一刻松開。
然而時間還是太短了。
很快,將人引開的「誘餌」被抓,那夥人重新回到船上。
「他媽的,還敢逃?!」
為首的男人吐了口痰,下巴上的刀疤愈發猙獰。
「你、你別過來!我們已經報警了!」
盡管俞婉嚇得渾身顫抖,還是拼命想擋在我身前,試圖震懾刀疤男。
可我知道,她在說謊。
當我看清一旁被扭住手腳摁在地上的「誘餌」時。
我就明白,俞婉根本沒來得及報警。
「放手!放開我!」
被人壓制在地上,賀騁掙紮著嘶吼:「你敢動他們試試!」
從我被綁架,到我所在的位置。
這些及時的情報和消息,除了幕後指使。
大概也只有幕後指使的兒子能清楚了。
如果Ŧŭ₊是賀騁發現我被綁架並打算逞英雄親自營救,而俞婉只是被臨時順帶。
那他們很有可能,並沒報警。
一來真兇就是賀騁親爹,報警間接等於自首。
二來賀騁的性格就是如此,太傲慢,也太天真了。
他遠遠低估了這群亡命之徒的殘忍。
「嚯,好狂的小子,行啊!」
刀疤男大笑起來,他撿起一旁的鋼筋,在只剩四根手指的掌心裡敲了敲,旋即面露兇相:「老子先廢了你的腿,看你還狂不狂!?」
「你他媽……啊啊啊!!」
骨骼碎裂之聲清晰可怖,賀騁的腿瞬間折成非人的角度。
江風將血腥味沖淡,船上只剩少年撕心裂肺的慘叫。
「你們瘋了!」終於從疼痛和驚駭中回神,一個嘴角流血的保鏢擠出聲。
他顯然是賀騁帶來的人手之一,可拿工資的怎麼敵得過豁出命的。
外加不熟船上地形,此刻他被揍得滿口是血,喊聲含糊:「你們知道他是誰嗎?!他是賀騁!賀總的兒子!!」
頓時,刀疤男的大笑僵住了,四周的空氣凝固。
瞧著地上快痛昏過去的賀騁,同夥六神無主:「刀、刀哥!這怎麼辦?」
刀疤男也面色鐵青:「搞甚麼……當爹的要殺人兒子要救人,他媽的玩兒我呢!」
說著,他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濃痰,眼露殺意:「那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幹票大的!把這賀小少爺也綁了Ŧū₍,扯下一條腿來給那姓賀的送過去,要不到贖金,就一塊沉了!」
聽見這話,殘留著最後一絲意識的賀騁面上大片空白與驚恐交錯。
像是羽翼未滿就敢喳喳叫囂的雛鳥,第一次清晰認識到自己的弱小和世界的殘酷。
連巢都被人一下打翻,趴在地上再也飛不起來。
如果可以,我很想多欣賞一會他此刻的絕望。
可不遠處疾馳而來的紅藍燈光頃刻照亮所有人的臉。
嘹亮的警笛也曙光破曉般打破死寂,嚮徹江面。
賀騁沒有報警。
但我報了。
18
送往醫院後,我反倒成了最快恢複的。
俞婉沒受多少傷,只是驚嚇過度,還需靜養觀察。
而賀騁自不必說,他的腿被鋼筋生生打斷。
即便日後康複,大概率也要落下瘸癥。
「他醒了嗎?」
瞧見是我,門口新換的保鏢沒再阻攔,點了點頭便放行。
卻見賀騁躺在雪白的病牀上,兩眼直勾勾望向天花板。
「賀騁。」
我走到牀邊,自己拖來椅子坐下。
「你還是不打算和我說話嗎?」
牀上的人沒動,靜默得像是一尊石彫。
不再思考,沒有感情,喪失一切傲氣和鬥志。
曾經那個跋扈狂妄的少年,一下安靜到叫人不習慣。
我跟著沉默許久,再開口時,逐漸放開始終壓著的嗓子。
「賀騁,如果我告訴你,我其實……是女生呢?」
一秒。
兩秒、三秒、四秒。
那雙麻木又混沌的黑眸突然震顫一下,接著緩緩轉向我。
賀騁盯著我,瞳孔縮了縮。
「……不可能。」
終於,那破鑼一樣難聽的嗓音,是賀騁這麼久以來說的第一句話。
「為甚麼不可能?」
我脫下寬松的外套,露出不再裹胸後微微起伏的身材。
「這還有我的體檢報告,性別那一欄,要看嗎?」
那一刻,我看見震驚、迷茫、不安等無數情緒在賀騁臉上飛快堆曡。
他張著嘴,看著我,仿佛在看甚麼外星人。
最終,賀騁閉上嘴,垂下眼,整個人如同陷入雪中般寂靜。
「我……很抱歉。」
良久,他才啞聲道。
我活了兩世,等來的第一個道歉。
出乎預料的,我內心沒激起半點大仇得報的放松或暢快。
甚至,隱隱的,還有一團憤怒的火在胸腔燃起。
「你在和誰道歉?」
前世,我被他害得終身殘疾,永遠困在輪椅上失去自由。
卻不敢表現出半點怨恨,全心全意依賴他,奉承他。
哪怕清楚他對我的好不過是利用,是他和俞婉之間的小情趣。
也只能強裝不知,忍下羞辱,小心翼翼地苟且偷生。
直到最後他得償所願,無視我的再三懇求,在暴雨的夜晚將我掃地出門。
我都沒得到過一句抱歉,一點愧疚。
可現在,我還能自由地站立、奔跑。
每一天都活得順從心意,受辱就回懟,惱火就揍他,更是叫他直接賠上一雙腿。
他卻反過來和我道歉?
似乎訝異於我的問題,賀騁再次抬眸:「和你,不行嗎?」
行,當然行。
我只是為前世的自己感到不公、可悲。
賀騁目光落在我身上又觸電般移開,神色古怪,調色盤似的不斷變化,聲線更是不知該放哪個調上好了:「我真的不知道你是女生,以前……呃……」
「停。」
我打斷他:「感覺你要說的話會一下歧視兩個性別,都挺傷人的,別說了。」
賀騁便又沉默了。
但這次,在病牀上的他卻坐立不安。
我站起身:「事到如今,我想告訴你的就是這個,我要完全做回我自己了,沒別的話,我還要去上夜自習。」
「等下!」
我回過頭。
「你——討厭我嗎?」
「甚麼意思?」
「之前,我對你……可能是因為妒忌,因為你對俞婉無事獻殷勤,俞婉又和你親近,後來我父親他……我不明白,總之,那個,我們——還能做朋友嗎?」
我一愣,旋即笑了出來,抬頭看了眼表:「有點晚了。」
「再見。」
19
在俞婉出院的第二天。
她就以賀家養女的身份。
主動站出來,指認賀父蓄意謀殺賀爺爺。
以及許多年前,謀殺他自己的親大哥和她的父母。
此消息一出,舉世皆驚。
小到校園討論版炸了鍋,認識俞婉的人全覺得自己不是走眼就是幻聽。
大到新聞媒體亂了套,弒兄弒父,豪門爭鬥,喜聞樂見的勁爆狗血。
反觀賀父卻淡定異常,面對採訪他直言俞婉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
表示這不過是小孩子不懂事的臆想,回去多教育就行。
畢竟——空口無憑,沒有證據。
只可惜,比起淡定,實在沒人淡得過俞婉了。
俞婉有證據,甚至還找到了證人。
誰叫男人總是受人矚目,而女人總是被忽略。
當所有人都將註意力放在我這個「男顧薑」身上,想盡辦法監視我,控制我,堵住我的嘴時。
俞婉得到了充足的時間和空間去根據記憶搜集證據。
誰也想不到,那個從踏進賀家就一直乖順、懦弱,菟絲花一樣依附賀騁的俞婉。
第一次發聲,就宛若雷霆重擊。
將賀騁和賀父打得猝不及防。
而更大也更震撼的打擊還是俞婉的證人之一——
賀爺爺。
活著的賀爺爺。
「娃娃,爺爺今天找你來,其實還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那天在醫院,賀爺爺的後文便有關於這。
從始至終,賀爺爺都是假死,一切都在他和我預謀內,騙過了所有人,目的就是引蛇出洞。
只因有傳言說賀爺爺準備立遺囑將他三分之二的財產捐獻,賀父心急之下,這才打算先下手為強。
賀爺爺雖然人老了,但他的腦子依舊清醒,世上罕見的清醒,而捐贈遺產也並非傳言。
賀爺爺說,與其留下供養荒子孱孫遺臭萬年,不如將這份財富用到更有價值的地方。
「就當是我一人,盡可能替子孫後代贖罪吧……」
再次出現在鏡頭前的賀爺爺頭髮全白,老淚縱橫。
至此,數罪並罰,賀父再也無法翻盤。
前半生的全部惡果從此瘋狂反噬。
連帶著一塊反噬的,還有賀騁。
曾經不可一世的賀家大少,如今成了過街老鼠。
盡管他現在人在醫院,可校園討論版裡已經鋪天蓋地刷滿討伐帖,就等著他回校後新賬老賬一起算。
有關校園隱形霸淩的熱度也因此躥升,頓時引發社會熱議。
當記者採訪到俞婉時,她笑了笑,拿出一本被無數膠帶拼合的粉色本子。
「我想,這個應該就是最好的證明。」
「即便後來努力縫合,裂痕仍然存在——另外,裡面由我原創的小說即將結集出版,到時候歡迎大家購買閱讀。」
「呃,採訪裡不讓打廣告的……」記者不禁面露鄙夷:「而且你一個女孩子,這麼見縫插針地追逐名利,就不覺得吃相難看嗎?」
俞婉卻只是微笑聳肩。
別人的閑言碎語,她已經不再會被嚇倒了。
最後看完這段採訪,我關上行動電話,幫司機一起把行李搬進後備箱。
「顧薑!」
這時,一道男聲劃破雨簾,傳到耳邊。
我回過身,卻見一身病號服的賀騁坐在輪椅上,幾乎被大雨澆透了。
好眼熟的場景。
簡直像回到了上輩子。
只是人物互換,目的也完全不同。
「我知道了……俞婉,都告訴我了。」
賀騁淋得狼狽,聲音也被雨水打得一聲比一聲低啞。
我撐著傘,看向司機:「辛苦了, 你先進車裡避雨吧,我說會話就來。」
等司機坐上車, 我才望向賀騁:「所以呢?」
他眼下青黑, 眼底布滿血絲:「顧薑, 前世……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搞砸了一切,你說得對,我從沒被好好愛過, 所以也根本不懂怎麼愛人,只能通過不斷傷害別人來博取關註,吸引註意力……」
「不好意思。」
我低頭看了眼手表:「現在洗白好像有點晚了,我會趕不上賀爺爺給我定的飛機的。」
賀騁一愣,兩手攥緊褲腿,痛苦地低下頭:「對不起……我只是想說, 你能,留下來嗎?」
他仰起頭,紅著眼乞求:「再給我一次機會補償你好不好?不論是以朋友的身份還是……」
我忍不住笑了:「不是,大哥, 你又想感動誰?你自己嗎?既然前世的事你都知道了, 那你這腿有本事就別治好, 一輩子坐輪椅上悔罪,否則哪天我回來親自給你打斷!」
聞言,賀騁眼底最後的一絲光亮暗淡,他緩緩低下頭:
「……好,我答應你。」
我轉身拉開車門,正要收傘。
「那俞婉呢!你就這麼走了,也放得下她嗎?」
賀騁又突然從後喊道, 困獸似的難看極了。
我動作一頓,微微側頭,面無表情道:
「她所奔赴的, 是她必須獨自承擔的責任,那會是一場痛苦的掙紮還是酣暢淋灕的冒險都取決於她自己。」
「何況, 我還沒原諒她呢。」
20
她想, 大概到很多很多年後。
等她變成了白頭髮的老太太, 牙齒都掉光, 臉上也皺巴巴。
她還會深深地、清晰地記得那一天。
在她又一本大賣的新書簽售會後,她遠遠聽見有人和她說話。
「給, 這束花送你。」
「和你的裙子很配。」
她的頭猛地轉向那久違而熟悉的聲音,心髒因期待而漏跳了一拍。
她正站在那裡,看著她笑。
她忍不住朝她走去。
從大步, 到小跑,再到飛奔。
輕快的腳步隨著急促的脈搏發出雷鳴般的歡鳴。
而她伸手穩穩攬住了她的腰,毫不費力地將她托起, 旋轉。
鼻尖對著鼻尖, 嘴角仰起嘴角, 歡笑與眼淚交融交織。
以至於手中的花摔碎了漫天,紛紛揚揚的花瓣將一旁腰封上摘抄的文字簇擁——
【她的生命原是一片不會波動的死海,而她則是那一滴讓海波動的小水珠。
水珠雖然已經消失, 但它引起的波瀾永遠不會消失。
直到泛起連綿不絕的浪花,越來越大,永不停息。
最終沖垮漫長歲月逼她搭建的城牆壁壘。
讓哭鹹的海水徹底流浪。
成為滾燙而歡喜的熱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