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青梅竹马

愛已降落

我照顧失明的顧時庭三年,他複明後,卻因為手術失憶忘了我。
我用盡渾身解數也沒辦法讓他想起來。
退卻之際,我卻撞到他與小青梅說話——
「我自然要裝失憶,否則她不知要拿恩情怎麼要挾我。」
「我好歹顧家的太子爺,怎麼能娶那麼低賤的一個女人。」

1
站在病房門口。
我手上全是熬粥燙出的水泡。
顧時庭複明之後需要一段時間飲食清淡,而我為了讓他恢複記憶,日複一日送吃食給他。
而他一如既往的厭惡我,對我所說的話嗤之以鼻。
「你會做飯?」
「保姆的女兒而已,拿女朋友的架子要求我?誰給你的臉?」
「明菀,你不會謊話說多,連自己都信了吧?」
我被打擊到神色恍惚地看著他。
能求得顧家太子爺的青睞,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自然也包括我。
可明明,照顧他那三年裡,是他主動靠近我的。
他眼睛裹著紗布,摸索到我的手,輕柔地笑:
「以為不說話我就不知道你燙到了?你叫了一小聲,被我聽到了。」
「好軟的一雙手,怎麼會給我按摩那麼舒服?」
他對我逐漸曖昧。
我臉紅耳赤。
後來我百般拒絕他的暗示,只想著單純愛他,並不想以後拿照料的恩情要挾他,此時也不想說出這些話來叫他難堪。
到最後,顧時庭失落地說:「你嫌棄我是個瞎子了?菀菀。」
我的心房一下子受到了沖撞。
如今,這些全都變成了他兇狠刺向我的利器。

2
我原本失落而逃。
每一天都被打碎信心,又在眼淚裡撿回自尊和愛,重新面對他,我已經習慣了。
沒想到我忘記拿保溫壺,轉身回病房的瞬間,竟會聽見他說這些話。

3
我打開了門。
岑清,一個白皙嬌俏的小姑娘,漾著甜美的笑容,趴在顧時庭病牀上和他說話。
她聞聲轉頭看到我,țŭ₎神情只獃滯一瞬,接著繼續笑靨如花。
像在說——
【也不知她聽到沒有,聽到又怎樣?】
而顧時庭。
竟也一樣。
他沉吟了一瞬,而後道:「別拿了,明天也不用做了,蒼蠅館都比你做的好吃!」
原來他心裡,和岑清想的是一樣的。
我看不到自己的臉。
想來是萬分蒼白的。
我不在意以後能不能成為顧太太、和顧時庭在一起,我只想問一句,那三年情誼,到底是真的,還是我一廂情願而已?
我哆哆嗦嗦站直了,對上顧時庭冷漠嘲諷的眼神,說:「我只是想恭喜你,終於能看到楓葉再變紅了。」
顧時庭失明期間,嘆息起曾經每年都和我一起上香山看紅楓葉。
說以後怕再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那時我固執地將情緒失控的他從地上拉回輪椅,揉著自己快被壓得快斷了的手腕說:「顧時庭,你一定可以再看到的。」
我相信他會複明,比相信我們能在一起都多。
顧時庭的神情終於出現了一瞬的破碎。
我放下了保溫杯,低下頭,慢慢走出了顧時庭的病房。
背後傳來聲音:
「你說她放棄了嗎?」
「放不放棄,有甚麼區別?」男聲冷冽傳來,「死皮賴臉,結果難道就不一樣了?」
岑清笑咳了。
前仰後合,整個樓道都能聽見。
宛若冷箭射穿我的心髒。
我慢慢走著,最後竟也荒唐地笑起了自己來。

4
我回ṱù₁了家,吃飯時手腕又隱隱痛起來。
我替休假的母親收拾好家務,去了自己在顧家的一個小房間,一邊聽中醫說的給手腕冷敷,一邊上網查出國的資料。
手腕是照顧顧時庭時留下的舊傷,再沒好起來。
而我三年前撂下的名校研究生 offer,果不其然如今不可能再重新發給我。
我報名了語言考試,又準備了專業文件到半夜。
直到顧太太來敲我的門。
「明菀,我來跟你聊聊。」
顧太太臉色不是很好。
因為最近圈子裡都在傳顧時庭忘恩負義。
當年,整個顧家都要放棄他,顧太太本人身體不好去了國外休養,第三者和私生子在顧家來回蹦躂。
是我,將顧時庭從地獄裡拉回來。
如今,他要娶岑清。
恨不得不顧一切和我劃清界限。
「這是澳洲的一所學校,學完你就去這個機構工作,終身福利非常不錯,不要再回來了。」
顧太太神色冷漠,最後看我一眼,一笑。
「明菀,你母親賺錢一輩子也不一定能供你上這個學校,做人要知足。」
我吸氣:「給我點時間,我去自己想去的國家和學校。」
「由不得你。」
「我不能讓庭兒後悔再找到你。」
「你就去這裡。」
我笑得很難看:「我當年留下照顧他,放棄了我最愛的專業……」
「我知道我們母子欠你,可不是你想要甚麼都能給。」顧太太看我的眼神像看螻蟻,高高在上地繼續將護照文件一推,「就像,你還想要庭兒……你配嗎?」
我看著她,一動不動。
眼前這個人,和當年那個從國外剛回來抱著我哭,要給我下跪感謝我的女人,宛若兩個人。
顧太太吸氣,出門:「早點睡,明菀,一周後的飛機,你需要做好準備。」

5
兩天後。
顧時庭出院。
我媽那個病不是簡單的病,我今天去醫院拿到了她的病理切片,嗯……惡性。
我恍恍惚惚走入顧家。
顧時庭脫下穿了幾年的病號服,整個人意氣風發,高大頎長的身影站在客廳正中間,一手和岑清十指相扣,一手插入褲袋,眼神睥睨天下一般。
看到我進來,他嘲諷一笑,接著神色冷下來:
「真是甚麼人都能進正廳了。」
「做點保姆該做的,就拿自己當主子了。」
我內心驟然劇痛。
因為突然想起剛剛進病房時,我看到母親正刷著某音,不知看到了甚麼新聞,紅了眼睛,嘴唇死死抿著在哆嗦,像在忍著淚。
我性子隨了她,溫婉隱忍,不愛說話。
此時抬起頭,看著顧時庭,一秒,兩秒,我輕聲開口:「保姆照顧你兩下你就愛她,你愛的好賤啊,顧時庭。」
顧時庭愣住,似是一時沒反應過來。
一巴掌呼嘯而來,我是在臉火辣辣疼起來的時候,才察覺是岑清從旁過來狠狠扇了我一下。
「看來你是真不明白自己算甚麼東西。」
嬌俏的小姑娘滿眼涼意,笑吟吟看我:「怎麼,你要報警嗎?」
我卻只下意識地抬眼,看向了不遠處的顧時庭。
小時候,我媽因為要逃離我爸,只身帶著我遠走。
而顧太太生產後得了抑鬱,不能做太重的工作,精神上愈發空虛。我母親和我的出現,多少給了她一些能「救贖」凡人的感覺。
是以,她首肯我留在母親身邊,日常對我們多有照拂。
盡管有時候是高高在上的照拂,我和我媽也仍舊感恩。
顧時庭沒出事時與岑清就很好。
小丫頭傲氣調皮,愛捉弄我,他倒也不兇她,只冷眼笑:「Ṱù₃你覺得仗勢欺人,還挺招人喜歡的?」
岑清一下就蔫了,此後,對我不乏有敵意,但再不施展。
如今——
顧時庭把玩著手裡的高腳杯,緩緩放下了,扯出一抹笑,看都不看我:「家裡的狗朝主人吠,踢一腳……算輕的。」
我定定看了他幾秒,連岑清在我眼前陰陽怪氣說了甚麼,我都沒聽見。
半小時後,我拖著行李箱下來了。
「你幹甚麼——」岑清大叫,瞪圓的眼睛活像看到我偷她家似的。
旁邊的男人也倏然停下了夾菜的舉動。
懶懶皺眉看著我。
我淡笑一下:「我媽的行李,給她辦住院,少爺,小姐,你們慢吃。」
我五歲入顧家,二十四歲離開。十九年裡,我沒叫過他一聲少爺。
我走出別墅。
身後傳來筷子掉下的聲音,和其他傭人唯唯諾諾的道歉聲……
與我無關了。

6
對,我帶走的不只是母親的行李。
我在醫院附近租了個小房子,借了朋友的身份證,不讓顧家找到我。
一個星期,足以我搞定學校申請、母親轉院、逃到一個小鎮子等我的 CAS 發下來了。
這幾年我照顧顧時庭,沒停止過練習語言,閑暇幫人輔導論文,積蓄我也有一些。
考完試,秋季傍晚的寒風讓我打了一個激靈。
一輛車緩緩停靠在我眼前。
一張帥氣卻略帶陰狠的臉在我面前出現,問道:「喲,小明菀,這是去哪兒啊?聽說我大媽正找你呢?」
顧家的私生子,小顧時庭兩歲的顧康。
從小在外省長大,衣食無憂,卻沒有富養出氣質來。
顧時庭複明,最擔憂的是他和他的母親。其次是被養在郊外山莊上的那個,剛生了個滿周歲兒子的年輕女人。
顧董事長不管在顧時庭失明前,還是失明後,都活得不像個現代男人。
顧康在顧家蹦躂兩年,管顧太太一口一個「大媽」地叫。
還有,媽,小媽。
當年他蹦躂到了失明的顧時庭面前,搶了我的活兒,嗷嗷說要給他哥哥喂飯,要孝敬一下他哥哥。
喂飯事小,實則是在借機諷刺顧時庭是個廢人。
顧時庭蒙著眼睛,氣到臉色慘白,渾身發抖。
按理說,我做不了甚麼。
可我那時候一個激靈,突然開始改用法語和顧時庭交流,英俊的男人微微一愣,隨後慢慢慢慢地,扯開了一抹悽苦卻暢快的笑,越笑越大聲。
他聽懂了,我是在說,即便失明,他腦子裡的文化與教養也是任何人都偷不走的,他顧時庭絕不是個廢物。
顧時庭坐在輪椅上,很狼狽,卻朝我露出一抹溫暖的笑,用法語對我說,「菀菀,我愛你。」
一旁,顧康傻子似的看著我倆,活活五分鐘後,才知道自己被耍了。
顧康跳著腳罵,扯著我的頭髮到了臺階上。
「媽的,收拾不了他,我還收拾不了你?你個賤人,羞辱老子……」
他的巴掌落下來之前,輪椅聲傳來。
「我就算是個瞎子我也有錢,」顧時庭微微偏頭,滿身清冷傲氣地說,「你敢動她一下,我叫你死無全屍。」
「反正是個死,拖著你,我不虧。」
顧康到底沒敢對我動手。
顧時庭那時拉了我過來,手顫抖著撫摸著我被拽疼的頭皮,哽咽著說:「是我錯了。我一定好好吃飯,好好休息,準備下次手術。菀菀,我一定會為了我們努力的。」
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一直自暴自棄不肯配合的顧時庭,才終於慢慢奮起。
如今啊,顧康這個小醜,又舞到了我跟前。
我的面前卻再沒人了。
我俯身,吸口氣,突然急急拽住他的袖子朝他叫嚷道:「二少爺,顧時庭怎麼能不理我呢?他不能忘恩負義,你替我跟他說說好不好?岑清不愛生孩子我給他生,他像他爸爸一樣,給我一棟樓一塊地就可以了,這樣我們母子就能活了……」
「二少爺,你幫我說說……」
顧康的眼神活像招惹上了個瘋子。
我死皮賴臉的樣子,觸到了他最反感的弦。
他脫口一聲「草」,一把甩開我,一腳油門走了。
我差點被推倒在地。
我勾了勾唇,撿起了準考證。
這才發現不遠處一個俊朗的少年正駕著車,嚼著口香糖,半笑著看完了這一幕,一副饒有興致的樣子。
我心下微微慌亂,上了公交車,希望一個星期後我能順利離開。

7
三天後語言成績出來,我趕忙發了郵件,offer 如約而至。
幾天沒睡好覺,我終於長舒一口氣。
如果不是愛的專業頂著,我真怕自己撐不住。
三年朝夕相處,我甚至和顧時庭睡在一張牀上,如今放在心尖上愛著的男人突然拔刀相向,先斬意中人,這種自己是個笑話的感覺叫我簡直夜不能寐。
疼。
心怎麼會不疼呢。
眼淚掉完就不會掉了,所以我盡情地哭,哭完,該怎樣怎樣。
我媽媽的病,要吃靶向藥。
後續可能幾天就要一萬塊。
我倒下了,她也就會沒了。
我不能倒下。
顧家看不起我,那就求他們發發善心將我放了。
我沒想到,顧太太能心眼那麼小。
顧時庭和岑清的訂婚宴,聲勢浩大,時間就選在顧太太叫我去澳洲的那一天。
熬過這一天,也許就沒事了。
母親激烈地咳起來,我拿著處方單去樓下買藥,盯著電視裡顧家和岑家「世紀訂婚宴」的報道,心若刀絞。
苦笑一下,我轉身進入小巷,卻被人一悶棍砸暈了過去。
醒來。
顧康一邊抽煙,一邊渾身上下只滾著一個浴巾在打電話。
「……大媽,你確定?你兒子對這女的真沒想法?你就不怕自己棒打鴛鴦了?」他斜眼看我,即便看到我醒了仍無所畏懼,反而愈發覺得刺激。
「你和時庭是兄弟,也是對手,他愛不愛明菀,都沒關系,反正結果他都不能愛。你既然喜歡,那交給你了。你也幫我測試一下,庭兒是不是真對她沒感情了……」
我都聽懂了。
這群瘋子。
我渾身忍不住地發抖,下意識地求饒:「我聽你的話,我去澳洲,你現在別讓他過來。」
「明菀。這只是一個測試。」
我這麼多天的逃亡,在她眼皮子底下只不過像一個演戲的小醜。
「哎呀,哥哥,忙著呢?你看看這誰啊……」顧康惡趣味地笑起來,打開視頻,畫面中,顧時庭西裝革履,正在由別人給他打領帶。
我沖過去搶過了行動電話——
「顧時庭,救救我,你媽她——」
我慌不擇路,甚麼尊嚴都不要了。這世間多醜惡都和我沒關系,我要自己先好好活著。
身材頎長的男人朝這裡淡淡瞥了一眼,最後輕笑起來,克制了一下,輕聲說:「我媽給你的選擇已經很不錯了,我都知道。明菀,你要還認不清楚的話,那我最後和你說一句。」
「你和顧康還挺配的,我是說,身份上。跟了他也許是你最好的結局,比去澳洲還好。」
「抱歉啊菀菀。」
「小時候我對你不錯,長大了,有些道理,你也該學會了。」
「明菀……再見。」
這算是顧時庭複明過後,和我說過最多的話。
不是冷言冷語的嘲諷,卻比以往任何話都像利器,紮穿我的心髒。
搶來的行動電話掉在了地上。
顧康咽下一口口水,掛斷行動電話撲了上來。
我閉上了眼睛。

8
這是我度過最寒冷徹骨的十秒。
門被打開了。
顧太太自恃矜貴的出現在我面前,淡淡看我一眼道:「行了。」
那天,天色極好,傍晚的天氣,訂婚宴開始的前一個小時,酒店窗外高空中的晚霞紅若火燒。
「像這樣早點乖乖去澳洲不就好了?」
「你媽媽的病,藥,以後都由我負責。」
「你還能時不時回國看她。」
「明菀,」顧太太看了一眼手表,目光變得溫軟慈愛,「阿姨都是為庭兒好,在這裡,阿姨給你道個歉。」
顧康氣得爬起來:「你們他媽的又耍我?」
是啊,如果顧時庭不出事,顧家怎麼也落不到這個草包身上。
我狼狽地拉上自己的衣服,站起來,感覺怎麼走路都不對,和顧太太擦肩而過時,我笑了一下:「……我可真後悔啊。」
過去的三年。
我終於,後悔了。

 

9
不出一個小時,我的行動電話,證件,還有我自己要費很大勁才有可能辦下來的簽證,安安穩穩放在我手裡。
視頻電話裡,我媽盡量克制著不哭,只紅著眼說:「菀菀,好好讀書,讀書,活著,這就好。」
她嘴唇有些抖,繼續說:「是我不對。」
「我不該帶你來這裡。」
她有甚麼錯。
我擁緊了身上的外套,死死攥著有人遞過來的一大把外幣現金,字從牙齒裡一個一個蹦出來:「媽,我先走了。等我回來看你。」
「好,過年見。」我媽同我一樣堅強,我沒見過這世上比她更樂觀的女人。
我笑了。
登機的前一個小時,行動電話不斷有電話打來,我認得出,那是顧時庭的號碼。
過去十九年爛熟於心的那十一位數字。
我不知道他要說甚麼。
我已經不想聽了。
澳洲沒有甚麼不好,嫁給別人也沒有甚麼不好,過沒有他的人生,亦是。
只是都不是我想要罷了。
我拔出 SIM 卡,丟在了飛機下面。
一個頭髮染著白毛的少年擦肩而過,修長漂亮的手指也捏著一張小 SIM 卡片,在同樣的位置也丟了下去。
「拜拜了這操蛋的破地方,小爺滾了哈!」
他做了個投籃的動作,書包砸到了我腦袋。
「哎???」
他看著捂著腦袋面無表情的我,一下子超級驚喜似的,跳開了三步遠,最後湊上來,一臉想道歉又不知如何開口的糢樣。
「姐姐,你也去澳洲?
「那個,我叫林維揚。」
林維揚羞澀又燦爛地笑了一下,突然朝我伸出了手來。
「認識一下好嗎?」
我的行動電話還在震,我認識了十九年,快將他刻入骨髓的男人,如今還能與我有甚麼可說。
我獃滯地低頭,將微信也拉黑,頭也不抬,啞聲說了一句「不好」,與他擦肩而過。
飛機起飛。
漫長的國際航班上,林維揚坐在我後面,不斷替我清理著一切不禮貌不舒適的障礙,熱情得像個狗子。
我穿著不知誰給我的大了好幾碼的外套,幾個小時一動不動,最後渾渾噩噩才想起來,他,似乎是那天我和顧康糾纏的時候,坐在豪車裡朝我冷笑的那個小子。
他那時頭髮還不是白色的。
我做了很長一個夢。
夢裡,我從小時候就開始愛慕顧時庭,卻一句喜歡也不敢說,只在行動上處處彰顯。
我媽未必沒看出我的心思,一開始,她只交代我要好好照顧顧家唯一的太子爺。
青春期時,她有時候摘菜會和我開玩笑:「不知時庭以後會找哪家的女孩子,只是肯定是家世好又高貴的。」
後來上了大學,她只教我:「讀書改變命運,別人的起點,有時候我們走到終點,都到不了。」
我明白的。
我都明白。
所以我愈發收斂。
只是。
顧時庭失明的三年是我最後靠近他的時機,我甚至不圖甚麼,卻沒料到,自己被扒了一層皮,心都被碾個稀碎。
媽媽……我終於懂了。

10、
國外求學的日子異常艱辛。
哪怕有錢,身處異地、孤獨冷清、學業繁重的感覺也還是叫人透不過氣。
沒想到林維揚也在這所學校。
學了一個……野雞專業。
再一次見他是在中國留學生的派對上,他倚靠著沙發笑著和人聊天。
一旁的女生壓低了聲音告訴我這是國內某富豪原配的兒子,雖然不受寵,但嫁過去,也是一生富貴,問我去認識過了嗎?
我摸了摸自己藏起來的行動電話,裡面除了大量關於我媽的病的國外文獻,就是林維揚那廝發來的無數條「姐姐,姐姐」的語音。
我搖了搖頭。
富豪,嫁人甚麼的,從此再與我無關。
下一秒,女生不知甚麼離開,那眼睛亮得像小狗的少年又鐵牆似的佇立在了我跟前。
「姐姐好厲害,王牌專業,不像我的就是狗屎。」
「姐姐住哪兒?」
「這裡治安不好,千萬不要夜裡一個人回家,這是我 house 地址,地方特別大,比你住的小公寓好多了。」
他巴拉巴拉不停。
我捕捉到了最後一句,抬眼看他:「你打聽到過我住哪兒?」
少年一下抿住了嘴唇,不出兩秒複又笑起來:「姐姐不喜歡白頭髮?你喜歡甚麼顏色,我去染啊。」
喜歡……他離我遠一些。
我不想理會他,走了幾步,終於忍不住回了熱情如火的少年一句:「我的人生不出意外是早就被定好的,我也不會和別人有未來,林維揚,你想玩不用找我了。」
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一個顧家私生子都瞧不上的女人,我不信你是認真的,我很忙,所以,求你行行好。」
許是我離開時候的眼神比較落寞和平淡。
夜裡洗完澡時,我收到了這人發來的又一條語音消息:「姐姐,我的人生沒人給我定,沒人在意我,我壓根,就沒有瞧不上別人的權利。」
我想起那個女生說的,Ṫű̂₇這人是某富豪原配的兒子,那他又能差到哪裡去?
騙人的罷了。
懶得哄他,我又去桌前查起了關於母親的病的資料來。

11
轉眼兩個月過去,我行動電話裡關於顧時庭的申請好友通過消息,從一開始的一天一次,變作一周一次。
他似乎壓根懶得給我發甚麼消息,最後一次申請時帶了幾個字:
【聖誕節會過去,24 號晚,弗蘭餐廳。】
關我屁事。
那天。
傍晚結束了大課,我和一眾學生一起往外走,高大的落滿雪的梧桐樹下,一個男人停靠在車旁,抽著一根煙。
……顧時庭。

12
我眨了眨眼,突然之間身上所有的冷暖意識都遠去,直到他看過來,我才上前打了個招呼。
「顧大少。」
顧時庭抽煙的動作一滯,深深看了我一會兒,半晌,他開口:「我失明期間顧康做了不少動作,整整三年,那時已經是無法挽回的了,顧家和我外公那兒都放棄我,我不能在那個時候做出違背他們的任何決定。」
「明菀,失明的三年我嘗盡人情冷暖,我說過,我會為了我們努力的。」
這是……解釋??
遲來了整整半年的,解釋?
我整個心髒像是被人抓著,緊到我無法呼吸,我之前那樣迫切知道那個答案,如今,我突然就不敢知道了。
「……哦。所以?」
顧時庭卻不再說了,退後一步,優雅打開車門,目光溫柔:「走,去吃個飯。聖誕節在這裡是最大的節日了,明菀。」
……這又算甚麼?
這時候,突然一前一後來了兩個人。
岑清穿著洋裝,一臉陰沉的從後走來,打開了後座的門,顧時庭一驚,回頭看到了她。
而林維揚也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依舊是一聲歡呼雀躍般的「姐姐」!
顧時庭神色幾番變化,最後用手臂攬了岑清過來,柔聲說:「知道她在這兒,就叫過來一起吃個飯,你不是說,跟著的那個助理對當地不熟?那明菀肯定熟。」
我眼睜睜看著這一幕,驟然變得啞然。
我自然是熟悉當地,所以一旦岑清過來,我就得放下他顧少爺「地下曖昧對象」的身份,在異鄉也瞬間化身為他們的保姆?
顧時庭當初也未必是想羞辱我,他甚至可能是為了保護我,讓我不至於太難堪。但是,如今這種難堪又要持續到甚麼時候?
他要借母家的勢想必也要借岑家的勢,而在那之前,我難道都要化身為一個見不得光的第三者,等待他忍辱負重後的臨幸?
天氣比剛剛來的時候,變得還要冷了。
岑清似乎這才滿意,摟住他的胳膊笑了,走到了副駕駛,頤指氣使地指著我:「你,滾去後面。」
而我,看著顧時庭,表情從剛剛開始就未曾有任何的變化。
林維揚這才註意到他們這邊,「嘖」了一聲,摟住了我的肩膀。
「這都甚麼玩意兒?」
「好不容易異地碰見個華人,說話還帶噴糞的,是九年義務教育沒學完就放出來了嗎?」

13
我僵了一下。
反應過來時,臉上的笑一時沒有忍住。
那些壓抑多時的屈辱感,絕望感,一下破功,我笑出眼淚來。
岑清氣急:「你甚麼東西?家裡為了你上這學都掏空家底了吧?你個癟三……」
顧時庭這時此刻仿佛才認出了林維揚的身份,一把摟住了岑清。
「你是林家那小子?」
「你是那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林維揚一句沒客氣。
「哦,不對,你瞎了三年,複明了還不如瞎著,還不如白眼狼呢!」
兩方眼看要罵起來。
我拽住了林維揚的胳膊。
只是不曾想,這家夥順勢就歪過了身子來,膩膩歪歪蹭到了我肩膀處,過分地揪住了我的手指。
「……」
「顧少爺,我不是很有空,夜裡還有小組討論課,」我強忍住了沒甩開他,看向顧時庭,「也謝謝你的邀約。但是請相信,我那時候照顧你三年,沒有任何別的意思。是你,誤會我了。」
說這一句的時候,我努力睜著眼睛,不讓一絲絲水汽有泛起來的機會。
我掐著林維揚的手指,應該將他掐疼了。
「不好意思,我得去吃飯了。祝你們兩位好。」
我清楚地看見,擦肩而過的瞬間,顧時庭突然蒼白了臉,不知是那一句「是你誤會我了」叫他心慌,還是林維揚的出現讓他惱怒。
我只是突然覺得,這人……
莫名就叫我惡心起來了。
夜裡,我又收到一條申請資訊:
【我媽現在對我很放心,菀菀,伯母的事,現在我在掌管。】
我一時幾乎要原地氣憤到跳起來。
死死壓下屈辱和怒火,我回覆了過去:「顧時庭,別犯賤,別忘了我也有顧太太的聯繫方式,你拿到的,也可以原原本本吐出來。」
他終於消停。
這一夜,我心煩意亂,也不敢聯繫我媽。
我想起自己大學求學的那些年,我上的學校不算最頂尖,但我拼命地學,拿各種榮譽,就為了最後能保送頂級學府的研究生,或者出國深造也容易通過。
顧時庭他啊,是我的白月光,是我都不敢拿來稱作「夢想」的一種存在。
如今,他撕碎了自己的面具,也撕碎了我的一腔真心。
和我們相依為命的三年Ṱų₎。
我頭一次那麼恨他。
突然有人敲門。
我嚇了一跳。
「誰?」我說話時眼角都還有眼淚。
這附近治安很不好,有很多單身住戶被騷擾的消息,節假日離得近的都回家,除了我們這些留學生,其他人很少還在這裡。
「姐姐,聖誕節呢!」窸窸窣窣地聲音過後,林維揚的聲音羞赧地傳了過來,「嗯……我的披薩烤糊了,你吃嗎?和我一起,我吃糊你吃餡?」
雪,下得很大。
我拉開門,眼睛微紅:「我是不會和你在一起的,林維揚,你死心吧。但是……披薩可以一起吃。」
林維揚愣了愣,推門大笑著進來:「明菀,我一直以為你就像個韌草一樣,百折不撓,可是原來你也會哭,還怕危險,你……呃,你的房間一點都不像女孩子……」
「……閉嘴留下,還是滾出去?」
「我閉嘴。姐姐,那狗東西不值得,別哭了啊。」
「嗯……我買了面粉。包餃子,你吃吧?」
「吃!」

14
春節前,顧太太給我發來了顧時庭的結婚請柬。
「給你買了這一班的飛機。最近又流言四起,說甚麼忘恩負義的事。你如果在,顧家會體面。」
「我最近聯繫不上我媽,她怎麼樣了?」
「找了個安靜的廟休養,山裡沒信號。」
「……嗯。」
我查到適合她的治療方案了。
醫生和團隊都在英國。
也是我原來想去的國家。
顧時庭結婚後顧太太就不會再防備我,也許,忍一忍,我還會有機會。
……可是,是我天真了。

15
婚禮上,我沒見到我母親。
倒是在後臺撞見顧時庭和岑清,新娘的唇妝花了,我愣怔一下:「對不起,我進了錯門。」
顧時庭見我出去,頓了頓才說:「我先走,你補一下妝。」
他走後,岑清面紅耳赤地砸了一下他的後背。
我被人從後拉住。
「明菀,我都和你解釋清楚了,你為甚麼就不能等一等我?」
「你寧願去找林家那個廢物都不願意跟著我?你對我到底是不是真心的?」顧時庭壓低了聲音切齒對我說道。
我心裡覺得無比可笑。
三年裡,叫他孤立無援的人不是我,反而是我給了他最後的關懷和支持。
如今他迎合著那些傷害過他的人將我踩在腳下,還要怪我不等他「得勢歸來」。
「我高攀不起。」
我抽回手,在他追上來前,警告了他一句:「顧少,你母親就在前廳。」
這一晚,我只是回來完成任務……
最重要的,是我要見到我媽。
婚禮如願結束,我起身要走時,保鏢攔住我:「明小姐,得到明天早上,你才能離開。」
我疑惑半瞬,片刻後啞然失笑:「你是怕新婚夜,顧時庭還會出現在我牀上?」
這些人,一個比一個能想,還一個比一個看不起我。
無所謂。
婚禮完了,就再沒甚麼可以拿捏我。
我等。
一直到天蒙蒙亮,我心髒突然跳了一下,多了一拍。我下意識地聯繫起之前的護工,負責查房的護士和主治醫師,卻沒有人回我。
我不是這個時候才聯繫不上他們的,可我突然覺得無比恐懼,也無比心慌。
保鏢終於放開我之後,我衣服都沒換,直接奔去了醫院。
「我媽人呢?」
我氣喘籲籲,盯著空了的牀位,茫然問道。
認識的護士拽住了新來的實習生,滿眼痛心地沖到我跟前,拉過我說:「明小姐,我終於見到你了。」
「您母親……」
「她一周前突然病重,被拉去藍山醫院搶救,回來的時候她就已經……我聽那邊同事說,是並發癥導致,而且她發現的țũₘ時候就是晚期。當然,那晚斷電恢複後,也是我們護工照料不周,那個人也已經嚇跑了……」
一時間,我只看得到她嘴一張一翕,我已經甚麼都聽不見了。
「……死了?我媽她,去世了?」
「……屍體在停屍房。顧太太說,不讓告訴你,等婚禮完成後再交給你。」
小護士面容似有不忍,安慰我說:「您母親屍體保管還是很好的。」
我彎下腰去,整顆心疼得快要喘不過氣。
眼淚似失了開關,大滴大滴砸在地面上,我擠出幾個字:「……帶我去看。」

16
顧太太來得很快。
她該在家裡等兒媳婦敬茶的,如今卻早早換了一身白旗袍,頂著風雪來了我這兒。
抿了抿唇,她伸出手撫上我的肩膀,輕聲道:「我本想著,你母親的病我盡心盡力,是下面的人做事不周到,才出了意外,也是她本身身體不行……」
「晚一天兩天給你知道,沒有甚麼區別。」
「當然,阿姨還是抱歉的。」
她眨了眨好看的眼,從下人手裡拿了一張卡,遞給了我:「600 萬。」
「明菀,我不是故意不告訴你,而是如若你知道這些鬧了婚禮,庭兒還不知道會做出甚麼事,阿姨不能冒這樣的風險,你能理解我的,都是為了子女,對不對?」
「庭兒的事,還有你母親的事,我對不住了。」
我死死攥著欄桿,看著我此生最愛的人就靜靜躺在我面前。
我無法形容此刻心裡炸開的仇恨。
我想撕了面前這個女人。
「滾。」
顧太太愣住,似乎是壓根想不到我竟會用這種語氣和她說話,下面的人急得要找我算賬,她笑了,阻攔住,輕聲說一句:「節哀,這種時候,我就不和你計較。」
「滾。」我更快地說了一句。
天仿佛遲遲不亮。
我實在是怕我媽躺太久了,抱了她一會兒之後,我已經渾身冰冷,手腳發著抖將她蓋好,聯繫了火葬場,拉她過去。
國人講究入土為安,她卻憑白等了我這麼些天。
靈魂會不安的。
我跟車去了,等一切安定下來,我手裡只多了一個盒子。
我徒步坐在屋簷下,四下寂靜下來,日光漫漫鋪灑開,而我最愛的人,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抱著盒子,這才反應過來似的,嚎啕大哭。
我清楚的知道,她病得真的很重,能熬過這半年真的很不容易,這已經很不錯了。可我不能原諒自己最後的時刻不在她身邊,如果是我在照顧,也許意外就不會發生,不會有疏忽。
我到底為甚麼會愛上顧時庭。
為甚麼我們會走到這一步。
雪又下起來,一個人踉踉蹌蹌跑過來,滿眼的不可置信,許久才明白過來發生了甚麼。
顧時庭慢慢半跪下來,沙啞道:「……我也剛剛才知道,我媽她……她瞞著所有人……」
「明菀……我是不是……失去你了……」

17
我很久才冷靜下來。
看向他。
「顧時庭,你們憑甚麼這樣輕賤我們?這麼看不起我們?」
「難道就因為,我不知道好歹,敢喜歡你?」
如果我知道喜歡他的罪孽可以這麼重,我Ŧűₐ一定會穿回去,狠狠抽醒那個自己。
顧時庭看著我冰冷的眼神,頭一次那樣慌,慌得手和腳都不知道哪個該先起來。
「不是……」
「我……明菀,失明的那三年,沒人真心對我好,只有你。我是想著等我大權在手,就沒人再能阻止我們在一起。我媽控制欲那麼強,一丁點心思她都不允許我有……」
「我是真的愛你……我沒想這樣……」
「明菀!你別走,行嗎?」他沖上來,死死抱住我。
我眼睛疼得厲害,慢慢推開他,和他隔了一臂遠:「愛我?別人都對你那麼不好,連你媽都把你當個東西,壞了就放棄你,那三年,是我陪在你身邊。」
「顧時庭,你那時候未必真愛我,你對我告白,只不過怕我和別人一樣轉頭跑了不管你了。」
「所以你勾引我,給我一點甜頭。」
「後來你複明了,你何嘗不知道別人因為你的態度如何對我,何嘗不知道你媽如何對我,何嘗不知道你這個畜生在以怨報德!你只是不在乎罷了,你冠冕堂皇,既要又要,你愛的,只是你自己!」
「愛我?你配嗎!!」
我往後退。
顧時庭追上來,我狠狠甩開他,給了他一個嚮亮的耳光。
眼淚掉下來了,爬了滿臉,我這輩子卻沒有哪個時候比現在更有力量。
「顧時庭,我不僅是要走,我們也不僅是完了。」
「我明菀,此生拼死也要往上爬,爬到最高的地方看著你和你媽怎麼掉下來!」
「你們好好的等著我!」
晨曦裡,一個身影遠遠朝我跑來。
他震驚看著我們兩個人,然後跟上我的腳步,沒敢搶我手裡的東西,而是替我撐開了傘擋雪。
身後,顧時庭跟了幾步,最後紅著眼跪在了地上。
他是不是叫了我的名字,我也聽不見了。
等我有知覺的時候,傘頂的雪已經厚厚一層。
身側少年染回了黑色的頭髮,稜角愈發分明,察覺我的眼神,他回頭看向我:「姐姐,別難過了。」

18
「我哥哥,你知道嗎?他叫林維晨。」
我獃獃坐在長椅上聽著,沒甚麼表情。
林維晨,這名字沒人會不知道,20 歲登上富豪排行榜,他前途無量。
我才察覺,他的林家,竟是那個林家,他竟是林維晨的弟弟。
林維揚往後靠了靠,張開雙臂。
「我們家啊,原來真的是糢範之家,哥哥那麼優秀,我其實跟在後面享福就好。可是 21 歲那年,他就在這條街上,唔,好像也是這個時間點,犯病沖出馬路,當場被車撞死了。」
少年看向我,極其好看的眉眼染了沒溫度的笑,
「基因遺傳病,他過了 20 歲才犯,多不公平。」
「他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接受不了自己生病,所以後來,他天天發瘋傷人,他走之後不久,我媽也就跟著走了。」
「有人覺得,我林維揚會是下一個得寵的。可是不久,我家裡就又來了一個竟然比我還大的哥哥。」
「這些富人,怎麼那麼愛準備 plan B。」
「我爸原本還算疼愛我,只是有一次,我聽見他和人說這個病家族遺傳,我沒有,我將來的小孩也會有。所以,我註定是不會被培養的那一個。」
「為了抓住人生最後一點溫暖,我拼命作,拼命鬧事,想叫他多看看我,心裡吶喊,著想讓他多疼疼我。」
「可我搞砸了,他對我越來越失望。」
「所以大家都說,林維晨走了,林家就垮了一半。」
「他是我的天。」
「他走了,我的天,就再也不亮了。」

19
看著他,一時之間,我失了語,完全不知該怎麼安慰他。
少年低頭湊近我,眼睛亮若繁星,字字清晰地說:「我那個時候起就覺得自己的人生壞掉了,我一直在腐爛,後來有一天,我碰到了你,我就像看到了一株被人當做雜草的植物正在野蠻生長,在夾縫裡瘋狂的求生。」
「我就覺得……她好厲害。」
「她就像一道光一樣,我想追著她。果不其然,她的故事那麼慘,可她那麼堅強。」
「姐姐,你別難過了。」
「我會一直一直,陪著你的。」
原來,有的時候敲嚮別人心扉的,不一定是多動人的話。
我淚如雨下。
我感覺有人緊緊抱住了我。
而我緊緊抱住了懷裡的盒子。
我終於可以和這麼荒誕的一切告別了。只是我原來和我媽說要今年一起過年的,再也不可能實現了。

20
回了澳洲以後。
我頹廢了大約一個星期。
一個星期後的某天,我敲嚮了林維揚的門。
少年揉著惺忪的眼睛,看到我來,嚇得連忙找衣服,最後羞答答地放開捂在胸前的手,撓撓頭:「那個,這麼早,是不是有點不合適。」
我啞然,輕聲吐字:「我申請了英國的學校,一周後帶成績轉學,林維揚,你想跟著我就一起申請,我可以輔導你,否則就當我沒來,也當我沒說。」
「哪個學校?」他懵懵的。
「愛丁堡。」
「姐姐,我死了我也申請不到……」他不敢置信。
「哦,那當我是來告別的。」
「不,不不不……」少年肉眼可見的慌亂起來,「沒事,等我,明菀,我死也會跟過去的!!」
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裡,林維揚被我帶著學習,所有的轉學手續和資料都是我在辦,但是辦完,我會和他講哪裡需要註意。我是他的捷徑沒錯,可我也得是他的老師。
林維揚習慣性地抿了抿唇,有點喪氣:「姐姐,你這樣我就追不上你了哦。」
我看著他,一時竟沒忍住揉了揉他的頭髮:「那也要追,否則我怎麼看得上你?」
少年眼裡的光芒乍現,直接湊過去索吻。
我一巴掌將他的臉拍得轉到了那邊去。
日子匆匆。
我們很快動身去了愛丁堡。
修完一整年數學碩士學位之後,我又果斷報了美國高校的商學院。
林維揚得知之後整個人氣得直接躺在了草地上,嚷嚷著,累死他了。
他的專業相對於我來說還算容易,每次看到我盯著行動電話上一大片的曲線,他就嚷嚷著頭疼。
「林維揚,如果今天股票你虧了 50%,那你告訴我,明天要漲到多少你才可以賺回來?」
我鼓勵他:「只要學到數學思維,你爸爸就不會再小看你了。」
「50%?」
「100%。」
在他震驚又難過的眼神裡,我笑出來,開始認真地給他驗算。
時間飛快。
我們幾乎形影不離。
我只顧成長,關於國內的一切,我懶得去聽。
唯一和林維揚分開的三個月,他去英國出差,而我在紐約管理一個項目,誰都沒有料到,那場突如其來的瘟疫會席卷全球。
感覺到喉嚨不舒服的時候,已經晚了,我驅車回家,買了所有能買到的藥物和食材,將自己關了起來。
醫院已經全亂套,游客已經無法回國,而我看著每天的國內新聞,感到病情越來越嚴重,卻想著,還是要先將手上的項目做完。
那個黃昏,門口被敲得砰砰嚮,我帶著鼻音警惕道:「誰?」

21
門口的喘息聲緩了下來:「是小爺我。明菀,開門。」
我瞪大了眼睛。
「我和你說過我病了,你回來幹甚麼?你那邊比較安全!」來不及生氣了,我戴上口罩罵,「這東西氣溶膠傳染,隔著門都擋不住,你還不趕緊走?」
「嘖……你開門還是小爺踹開?你是有藥還是有飯?開門!」
「不開!你走!」我心頭驟然一陣慌,太清楚他進來會發生甚麼,我決不允許。
這不是幾年後的安穩盛世,在疾病肆虐的最初兩年,這個病是很輕易會死人的。
「那我踹了。」
咣咣的踹門聲一下比一下嚮,我心驚肉跳。
「林維揚,你瘋了。我把你教出來,不是為了圖你些甚麼!」
我打開門,氣急敗壞地罵。
少年頭髮又染成了栗色,比之前都要好看,他罵罵咧咧收回腳,撲上來捧住我的臉就親:「明菀,反了你,我是你男人,我死也要跟你死一起!!」
我是個病人。
……掙紮無果。
炙熱的空氣裡,少年的吻帶著不管不顧死而後生的勇氣,朝我迎面撲來。
我沒感受過這樣熱烈毫不遮掩的愛,我也是個凡人。
軟在他懷裡後,他一開始不敢置信,而後反應過來,他開始發瘋。
林維揚起身,脫掉上衣,擁住我:「姐姐……你是認真的嗎?」
我迷迷糊糊,呢喃道:「嗯……我燒到 39 度了,林維揚,你要試試 39 度女朋友嗎?」
他僵住,然後死撐著抱住我……哭了。
「不,等我 40 度的時候再試,明菀,你應該挺難受的。」
「……」
嗯,我很感動。
林維揚自然不是鐵打的,很快也生了病,藥吃完的那天他得意洋洋從外回來,手裡拎著滿滿當當的物資和藥:「嘿,你以為我們死定了?小爺國內有人兒——親自飛過來送給我——」
當晚……林維揚燒到 40 度。
他急吼吼撲了過來,吻如雨下:「明菀,我 40 度了,說好了試試的!」
「姐姐……姐姐……我愛你。」

22
三年後。
機場。
林維揚下了飛機就去取行李,讓我在這邊等。
這次回來,於林維揚來說是因為林父召喚,於我來說,是因為有個基因治療項目要在國內採樣,很簡單,因為國內人群樣本眾多。
沒想到,一陣低聲議論過後,我的面前會站過來兩個熟人。
顧太太經過了幾年的折騰,微微透出些老態,倒不是容貌上,而是從內而外,顯出幾分心累。
我明白。
顧時庭婚後和岑清關系並不好,加上這幾年經濟大環境本就下滑,很多行業頃刻消失。大廈將傾,無人幸免。
「那人怎麼那麼眼熟?」
「……明菀?」
陪在顧太太身邊的是岑清,少女稚氣褪去後,她渾身充滿著一股子莫名的怨氣。
「你怎麼在這兒?你回來幹甚麼?」岑清走過來高聲道,「呵,明菀,聽說你在國外跟男人跑了,輾轉好幾個國家,竟然沒被賣掉嗎?林家少爺這是不要你了?」
「哈,你是真沒福氣,人家如今不知得了甚麼勢,在國外挖到一個風控高人,被林伯父請回來當寶貝供著,你悔得腸子都青了吧?哈哈哈,我看你一輩子當保姆的命!錯過一個男人,下一個你也做夢!」
顧太太閉了閉眼:「岑清,你乖乖站著等人。」
岑清聽了,在背後惡狠狠剜了她一眼,憑借顧太太的性格,這些年,估計誰當她的子女,都要被蹉跎不少。
我淡淡看著他們,想回擊,卻一時之間真不知道該說甚麼。
於是忍不住勾唇笑了一下,左手搭右手,繼續等林維揚。
岑清卻似乎眼見地瞥見了我手腕上的那只玉鐲,不可思議瞧著我,半晌,她自我開解般地嘲諷一笑,想來覺得,這一定是假的。
我平日裡也不愛戴首飾,這次只是因為要回林家,林維揚死活硬給我塞上了。
他說這是林太太生前拍下價值最高的古玉。
我便也沒摘了。
「媽,那人怎麼還沒來?我們記錯班次了?你確定那人能治好他嗎?」
「閉嘴。」
顧太太吸了口氣,面色微微凝重地道:「岑清,如果見了那人你要收斂些,別像面對時庭時一樣吵。我不說,不代表那些我都不知道。」
岑清一窒,咬了咬牙,暗地裡狠狠翻了個白眼。
我是隱約有耳聞的,猜也猜得到,顧時庭婚姻不順,家裡家外還有個極強控制欲的母親操控,他的暴躁和反叛,是遲早的事。
「寶貝!久等了!」
林維揚沖過來,嘴比手都先到,狠狠親在我臉上,然後擁住我,全身掛滿了行李,臉上笑著帶我朝往外走去。
另一邊,岑清驚訝得嘴巴都張大了。
顧太太也不得不分了一絲註意力過來。
落地後商務電話就不斷進來,我很快接了起來。
只隱約聽見身後傳來的一句:「沒想到還上位了……這是討了個妾的位置啊,呵,不簡單……」

23
晚上的宴會有多方參加。
我來得遲,換好衣服就被人帶過去,說林董事長等我許久了。
果不其然的,進門,又看到了人群中的岑清和顧太太。
林董事長迎上來時,岑清嘟囔:「怎麼還能見父母?這種女人不該藏著掖著嗎?」
「明小姐。」林董事長保養得當,看得出年輕時候的風韻,此時表現積極卻不諂媚,「犬子在外全靠你照拂了,是我這個當父親的不對,但也是犬子的榮幸。」
「哪裡。」我客氣應道,忍不住盯著他的眼睛補上一句,「維揚本就優秀。」
林父一愣,頓時又成熟且官方地笑了開來。
感覺到一股熟悉的氣息靠近時,已經晚了。
整整三年沒見的顧時庭,不知從哪裡走了出來,一雙深眸中摻雜著一絲渾濁,站到了我面前。
「菀菀。」
我抿唇,朝他笑著舉舉杯,就走開。
岑清卻一下竄了出來,生怕人不知道似的,對著顧時庭一頓痛罵:「顧時庭,你在家都懶得看我一眼,出來就來勾搭人?你勾搭誰不好,這是林太子爺養在外面的三,他不懂事帶著秀到人前來,你也不懂事,當著家花的面聞野花,是嗎?!」
岑清的話相當難聽,顧時庭臉色一下變了,僵硬轉頭看她。
「你簡直是個瘋子。」
「我有你瘋?!」岑清聽見這話炸了,潑了一杯酒到他臉上,然後又是「啪」的一耳光,拔高嗓音,「你昨晚簽署的合同多了個零都看不見,害我們家損失一千萬,你瞎了!顧時庭你娶我是你甘願,敢磋磨我,拿我跟明菀這種賤人比,你想想是不是你瘋了!」
周圍散開的嘩然聲裡,顧時庭臉上的酒一滴滴往下掉。
他猙獰的神色像是真瘋了,上前揪住岑清。
兩人纏打了起來。
我皺眉,還沒做甚麼,一個人影就從遠處跑來,緊緊護在了我面前。
於是我沒看見,岑清被扭過胳膊後如何慘叫起來,而後脫下高跟鞋砸在了顧時庭頭上,顧時庭在臺階上一個站不穩,跌了下去。
他捂著眼睛……猙獰的低叫著。
宴會,大亂。

24
顧時庭再次失明的消息,很快傳了來。
盡管顧家及時辟謠,但風言風語還是傳了過來,我捏著手裡的報告,這一刻,心下驟然蕩開一片感慨,說不上甚麼滋味,只覺得,隱隱竟有一些痛快。
門外助理敲門:「明小姐,外面有人找,想要增加一個試驗名額,她還說可能認識你。」
我怔了一下,走出門去。
竟然是顧太太。
一向風姿綽約的豪門太太,此時盡管臉色蒼白,仍舊是一身高貴傲氣地站在我面前,看到是我,她似乎神色難掩地震了震,最後竟吐了口氣,放松一笑。
「我竟不知道這個基因研究項目的資方是你。」
「明菀,時庭的病當時沒有痊愈,這兩年經濟不好,他操心過度,因此複發,你們這項研究剛好針對他,你剔除一個已經訂出去的名額,盡快安排給他。」
會議室許久沒這麼安靜了。
我的組員們,在門外或用中文或用英文,在窸窸窣窣地討論這人是誰,怎麼和我說話這麼理所當然和不客氣。
我也沒太多情緒。
盡管我當時很恨,可時光漫長,我總有很多很多想做的事。
在那些事和未來面前,我突然明白,他們,原來都只是不起眼的砂礫。
顧太太不滿,冷眼看我:「怎麼,資方既然是你,難道還要我求你不成麼?」
我放下報告去泡咖啡,聞言沒忍住笑了一下。
「顧太太,可是,憑甚麼呢?」
「你和你媽,我可是給了……」可是說著,她神色就微變,似是終於想起對我們母女做過的事了。
「是,600 萬。」我放下咖啡,平視著她,「我捐了一大半,剩下的給了媒體。當年我走後,顧家玩弄權貴、忘恩負義,若無其事找富家小姐聯姻的事,被平息下去後卻又被證據確鑿地挖出來,你可還記得?我做的。」
顧太太臉色終於開始有了裂痕,不敢置信:「……你?」
「我。」
「我說過,會眼睜睜看著你們掉下來。顧時庭那雙眼睛,我看著,該瞎。顧太太,別說我們項目所有的名額都是給極重、極具代表性的患者,即便不是,我毀了,也不會留給你兒子。」
我一字一頓地說著,直到顧太太臉上開始透出心慌來。
她站得如同一顆永遠不會彎腰的松樹,冷笑:「你這麼不識相?枉顧時庭愛你一場……」
「他是怎麼愛我的?」
「羞辱我,任憑你傷害我,叫我不能和母親告別,究竟,他怎麼愛的呢?」
顧太太……崩潰了。
她出門前終於忍不住轉身:「明菀,這是我求的最後一個項目了,你們是全球頂尖技術團隊,你們沒辦法,時庭他就真的再也看不見了。」
「……」
「哦。」
我忙得厲害,抽閑,只看了她一眼,回報她一個淡淡諷刺的笑,然後叫助理關上了我的門。
下țű̂₍班後,林父叫我過去。
他們父子在書房議論事情,偏偏開著一道門叫我等在外面,想來是給我聽的。
「……國外你們已經穩固了,不如回國幫幫你哥哥,」林父蒼老的聲音傳來,「維揚,我確實是商人,有點過於重利了,可我給你這些,對你們也好,你們難道還不要?家裡很久都沒甚麼人氣了,你回來吧,讓我感受一下當時維晨還在的時候的時光,好嗎?」
林維揚走出門,看到我,撓了撓頭。
「老頭他後悔了。
「寶寶,你怎麼說?」
林維揚此時已經二十多歲了,眼睛還像當初一樣,亮亮的小狗似的。有時候乖巧,有時候又熱烈到叫人招架不住。
「其實可以。」
我考慮許久後說:「落葉歸根,我也想回到有我媽在的地方。只是,結婚要去別的地方,自由度更高一些,小孩子上學的話,我也可以提供更好的資源。」
林維揚本來只是找我討論要不要多獃一段時間的事,聽我聊這些,他整個獃了。
「我……」
他支支吾吾半天,最後深深盯著我:「可我,不可以要小孩,明菀。」
這些話,被他哽咽著說出來,似乎是要哭了。
「哦,我知道。」
我放下行動電話,摸了摸他的臉:「林維揚,有個事,我一直沒告訴你。你知道你爸為甚麼討好你嗎?因為我之前傳給了他一份報告,林維晨的那個罕見基因病存在於 Y 染色體上,簡而言之,那基因病是他傳給你哥哥的。」
「他沒有犯病,他其他兒子都沒有,只能說明,你哥哥,太倒霉了。」
「而我,可以和你有孩子。只是如果是兒子,可能有低於 1% 的概率攜帶致病基因,又或者……只能要女兒了,而已。」
過去幾年,我忙於事業,我從來都懶得思考和林維揚的關系。
而接觸基因項目之後,我做的最多的就是癌癥靶向藥和基因治療方面的事。
整整三年過去,我才隱約知道,自己原來是想要做甚麼。
因原生家庭的關系,我對於家庭、孩子這種事,本來避之不及, 可日子長了, 我也會想,如果那人是林維揚。
那似乎……
也可以。
林維揚看著我一本正經的這麼說完,慢慢地紅了眼睛。
那天,沒人知道, 林家太子爺急吼吼帶著我出去,然後在車裡抱著我, 痛哭了足足一個多小時。
……嗯, 他還是像個小狗一樣。

25
接到顧時庭電話的那天,我和林維揚約好了去香山看楓葉。
我換了一套運動裝,而林維揚那個幼稚鬼……竟然買了一堆小女孩的裙子,正在布置嬰兒房……
我只禮貌地和他說了一句,現在的審美, 等過幾年, 可能就會被小女孩嫌棄了……他就炸了。
我也不明白我做錯了啥。
顧時庭的電話那樣突兀, 我以為是詐騙電話, 可難得心情好, 我就接了。
「菀菀……香山的楓葉, 聽說紅了。」
「岑清要和我離婚,我媽說要告她故意傷害, 沒有一個人管我……」
「呵,是不是天道輪回?明菀,我又變回那一顆棄子了。」電話那端顧時庭的嗓音溫和舒緩, 卻仿佛泡在眼淚裡一樣, 強忍著, 才沒有哭出來。
我聽出了那股子悲傷,卻沒辦法感同身受。
其實我略有耳聞, 岑清和他早就彼此怨懟,不會再有重修舊好的可能。而顧太太, 更是自顧不暇。
顧父在顧時庭再次失明後,堂而皇之地將養在外面的女人和孩子都接回了家。
他受了顧太太一輩子管控, 老了,終於可以瘋狂地揚眉吐氣一把,顧太太將來的日子只會更難過。
她曾經的張揚、狂傲,犯下的罪孽,都將變成一把利刃, 將她尊嚴、傲氣, 每一寸血肉連著筋骨慢慢剜下,血淋淋的沒有止盡。
吸一口氣,我關上了窗子。
「哦, 我會和我老公一起去的。對了,謝謝你告訴我啊。」
關於顧時庭,那些年, 我未必不曾想過和他的以後。
只是我更感激我自己, 千千萬萬次,救 b 自己於水火,才終於找到那個對的人, 與我站一起。
過去的那些糟心瞬間都遠去。
我還會和他有千千萬萬個,夏去秋來,楓葉紅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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