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琴擾民,我特意買了骨灰房。
整棟樓就我一個活人,愛怎麼彈怎麼彈。
有天練琴正上頭,突然傳來一聲咆哮:「煩死了,第四小節是錯的錯的錯的!」
我毛骨悚然:「大神,指點一下?」

01
我一天練琴 12 小時,住哪都被嫌棄,中介說郊外有個樓盤特別適合我,房租堪比白菜價,物業管理優秀,重點是沒活人住,不怕吵。
一開始我以為「沒活人住」是句玩笑話,搬進去發現安靜得可怕。
車庫空無一車,地面空無一人。
小區保安看我的眼神像見到了天外飛仙。
直到外賣都不願意往這兒送,我才覺得不對。
我問保安:「不是說房子賣光了嗎,都沒入住?」
保安吐出一個煙圈,雲淡風輕:「住滿了。」
「開玩笑吧,鬼影子都見不著一個。」
保安嘿嘿一笑:「鬼沒有影子。」
我一激靈:「甚麼意思?」
保安:「不是我嚇你,這小區業主都是買來放骨灰的,就咱們兩個活人。」
傳說中的骨灰房?
略一思索,我轉驚為喜。多好啊,再也沒鄰居投訴我了,想怎麼彈就怎麼彈。
想到以後全小區的骨灰都要枕著琴聲入眠,我不由笑開花。
保安覺得我有病,翻著白眼道:「不怕最好。回頭有事就打值班室電話。」

02
我能有甚麼事,當下頭等大事就是練琴。
夢想劇團一個月後考試,我想去當琴師,從小就想。
為此我付出了超乎常人的努力,但老師總說:「傅問夏,你已經彈得很好了,但離最好還差口氣。」
這口氣,看不見、摸不著,說不清、道不明。
老師說:「多聽蕭朗的演奏,那是骨子裡透出的熱情,像是把生命都傾註到了音樂裡。」
我當然聽過無數遍,可那是蕭朗,我怎敢登月碰瓷?
蕭朗是夢想劇團前首席,天才少年出道,全球巡演一票難求,實乃業界大佬,吾輩楷糢。
可惜天才常常短命。他患上嚴重心理疾病,告別舞臺沒多久就在酒店頂樓縱身躍下,結束了短暫而輝煌的一生。
年僅 26 歲。
夢想劇團痛失團魂,急需挖掘新人,考試曲目正是ẗų⁹蕭朗的成名曲《夢想樂章》。
不用怕骨灰鄰居們投訴,我將音嚮開到最大,反複地聽蕭朗,然後彈奏一遍又一遍。
不知不覺ťū⁾天黑了,不知不覺夜深了。
寂靜無聲的小區只有我這一盞燈亮著。
只有我這一個窗口傳出人間的樂章。
正彈到無比沉醉,突然傳來一聲咆哮:「煩死了,第四小節是錯的錯的錯的!」
我嚇一跳,下意識轉身。
哪有人,房門明明關得好好的。
但陽臺窗戶沒關。
難道這骨灰房小區還來客人了?我大著膽子走到陽臺上,目力所及依然是一片漆黑,只有小區路燈百無聊賴地亮了幾盞。
「誰啊?」我大聲問。
窗外撲稜稜一聲,飛過一只鳥,然後重回寂靜。
難道我練琴太投入,出現了幻覺?
我將陽臺窗戶關緊實,重新坐回鋼琴前,仔細看了看譜子上的第四小節,沒彈錯。
嗯,一定是幻覺。
我甩甩頭,沉下心繼續彈。
剛彈了幾小節,又是憤怒的咆哮:「彈一百遍也是錯的!別彈了!」
這回我聽得清清楚楚,是個男人,而且離我很近。
仿佛就在我身邊。
此時門窗都已關嚴實,而屋子裡並沒有人。
我毛骨悚然,壓制著聲音顫抖地問:「你到底是誰?」
那聲音似乎很不耐煩:「你管我是誰,天天聽你彈這破曲子,還彈這麼爛,老子心煩。」
這話可就不服了。
本人雖籍籍無名,卻也是著名音樂學院畢業,還拿過優秀畢業生獎,誰敢說我彈得爛?
「不懂別瞎說。」我大著膽子懟空氣,「第四小節沒彈錯,聽得懂麼你。」
空氣沉默了。
呵呵,果然是不懂裝懂。我輕哼一聲,轉過身打算繼續彈。
腳剛踩上踏板,那聲音又嚮了:「如果你沒彈錯,那就是譜錯了。」
我心中一動。
到我這分上,看譜是基本功,不可能彈錯。但的確有好幾處,我怎麼彈都彈不出蕭朗那個味兒。
包括第四小節。
「這是夢想劇團出的譜……」
話音剛落,「叮」一聲,鋼琴竟然自己嚮了。
可我壓根沒彈,我兩只手都還沒放上去呢。
又是試探的兩聲。
這回我看得清清楚楚,琴鍵自己在跳動。
有一雙無形的手在彈奏。
這雙手先是稍作試探,很快就自信起來,優美的琴聲在夜色中嚮起。
正是《夢想樂章》。
我的眼睛看不見他,但我的耳朵「看得見」。此時,鋼琴仿佛隱藏了巨大的能量,要借由這雙手噴薄於世人。
這是我此生聽到的最好的演奏現場。好到我心潮澎湃,啞口無言。
一曲終了,餘音不絕。
許久,空氣中傳來一聲輕嘆。
悠遠,滿是遺憾。
我這才回過神,問:「是你彈的嗎?」
我聲音很輕,很柔,生怕語氣重一點就驚動了這個無形的來客,就打破了這一刻的美好。
沒想到剛剛還在輕嘆的這位,突然又暴躁起來:「不是我難道是鬼!」
話一出口,空氣都凝固了。

03
片刻後他突然喪氣:「好吧,我的確是鬼。」
「會彈鋼琴的鬼?」我伸手探向空氣,但顯然,我觸碰不到他。
「害怕了吧?」
「不不,沒有。」
「呵,騙鬼呢。」
他是真不把自己當鬼。
沒有人不怕鬼,擱以前我肯定害怕。但現在我滿心滿眼都是他演奏的《夢想樂章》,波瀾未盡,撩動人心。
哪裡還顧得上害怕。
「彈得真好啊。」我贊嘆,「大神,指點一下唄?」
我是真心的。
他的演奏打造出一個綺麗的夢境,讓聽者沉醉不願醒。他就是個鬼,也擁有罕見的、強烈的生命力。
「為甚麼天天練這首?」他問。
「我想考夢想劇團,這是考試曲目。」
「呵……」他輕哼一聲,語氣很是不屑,「我再彈一遍,要還聽不出來自己的問題,建議你別考了,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吧。」
說完,琴聲又起。
我來不及計較他的粗魯,立刻屏氣凝神,去辨別每一個音符。
我終於明白了,譜子的確是錯的。他的處理與曲譜有很精妙的不同,仿似天成,具有極高的藝術境界。
這種境界,我只在蕭朗那裡感受過。
一曲彈完,我不由鼓掌。他卻打斷,冷聲道:「我們的手要用來彈琴,而不是為別人鼓掌。」
脾氣真壞,是個暴躁鬼。
「你,彈一遍。」他的語氣是命令式的。
我深吸一口氣,想象著他演奏的樣子。他真有感染力啊,毫不費力地觸動了我,一首全新的《夢想樂章》在我指尖流出。
我從未彈得這麼好。我的指尖如通了電一樣麻麻的,心髒也跳得特別快。
這個夢劃破夜空,也籠罩了我自己。
收完最後一個音符,房間裡寂靜無聲。
沒有掌聲。
他就算鼓掌我也聽不見吧。
不不,他不會鼓掌。因為他說過,他的手是用來彈琴的,不是為別人鼓掌的。
我大著膽子問:「你是蕭朗嗎?」
還是寂靜無聲。
「喂!大神,你走了?」
他好像真的走了,完全不回應我。
我輕輕摩挲著指尖,感覺像做了一場夢。

04
第二天上課,老師驚喜,說我突然開竅了,要是能繼續提升,考上夢想劇團的可能性會大很多。
而我琢磨大半夜,幾乎認定暴躁鬼就是蕭朗。
上網有很多蕭朗的演出視頻,和暴躁鬼的演奏如出一轍。只是舞臺之外的他格外神祕,很少面對公眾,極少的幾次開口,也是很細很輕地說幾句,很難辨別他的嗓音。
但音樂在,琴聲不會騙人。
而且蕭朗也的確已經不在人世,恰好成為我的骨灰鄰居也是有可能的。
回家時保安在打瞌睡,我把他喊醒,問他 502 業主姓甚麼。
他打著哈欠去翻花名冊:「蕭。」
我興奮地跳了起來:「啊啊啊,真的姓蕭!」
保安狐疑地盯著我,又嘟囔了一句「有病吧」。
有病就有病。
我,平平無奇傅問夏,竟然得到了鋼琴天才蕭朗的親自指點!
而且是在蕭朗死後半年!
多麼神奇的緣分啊。
一梯兩戶,我住 501,蕭朗住 502,真是想也不敢想的幸運。
回家時,我特意走到 502 門口,輕輕叩嚮房門:「蕭朗,謝謝你。」
沒有回應。
我猛然想起,這青天白日的,應該還沒到他的出沒時間。
於是我從包裡翻出便簽條,寫下「謝謝你」三個字。
想了想,又大著膽子加了一句:「今晚還能再見嗎?」
然後從門縫底下塞進去。
這晚我練琴格外激情。一想到蕭朗就在不遠處聽著我的琴聲,我就動力滿滿。
每彈奏一曲,我就呼喚他。
「嗨,你來了沒?」
「我有沒有進步啊?」
「蕭朗,我知道你是蕭朗,快出現啊。」
「暴躁鬼,你到底在不在啊?」
我傾聽著空氣中的動靜,只恨自己沒有一雙望穿陰陽的眼睛。
算了,不來就不來吧。
畢竟是蕭朗呢,天才總是有架子的。我心有不甘地沉沉入睡,而他也不曾入夢。

05
第二天清晨,我被窗外的鳥叫聲喚醒,陽光斜照進陽臺,淺淺地進了屋子。
溫暖遍身,哪裡還有半點骨灰房的蕭索。
躲在被窩裡套上卡通睡衣,然後起牀,一眼望見鋼琴蓋上放著一張便簽。
正是我昨天塞在 502 門縫底下的那張。
「謝謝你,今晚還能再見嗎?」
我念著便簽上的話,輕笑一聲,是自嘲。
看來在我入睡後,他還是來了。
只是他把便簽還給了我。
這是拒絕嗎?
我內心湧上失望,將便簽扔進垃圾桶:「不見就不見,有甚麼了不起,讓你在這兒寂寞死。」
突然我眼睛一亮,反面有字?
趕緊翻垃圾桶,只見便簽反面寫著三個字——「有進步」。
是他寫的。
他昨晚果然有聽到。
可他為甚麼不「露面」呢?是不想和我說話嗎?
「好啦,我不叫你暴躁鬼了。」我對著空氣喊,「我叫你蕭老師。」
不管他在不在,我都當他聽到了。
雖然「蕭老師」連續三天都沒來,但他並沒有停止指點。
我每天在 502 門縫裡塞一張便簽,這張便簽第二天清晨必定會在鋼琴上出現。
反面總有寥寥幾句指點。
四兩撥千金那種。
蕭朗啊蕭朗,你是當鬼魂太無聊了,想收個陽間的學生玩玩嗎?
於是我也特別用功,不能辜負他的好意。
這天晚上,我彈出了人生中最好的一次《夢想樂章》,望著蕩漾的窗簾,不知為何,我覺得他就在那兒。
「蕭老師,老師說我有七分像你了呢。」
「蕭老師,我知道你在,幹嗎老不理我。」
「需要我燒點紙錢給你嗎?」
「不不,紙錢太俗氣了,要不我給蕭老師紮個紙鋼琴……」
「滾!」一聲怒吼猛然炸嚮。
他終於出現了!
早不來,晚不來,在我想要給他紮個紙鋼琴的這一刻,他竟然出現了。
而且還是那麼暴躁。
「蕭老師……」
「誰是你蕭老師?」他打斷我,語氣帶著鬼魂特有的、森森的幽怨。
此時的我腦子有點宕機,以為他不願收我為徒,不確定地問:「那……直呼其名也不太尊重啊。」
「叫我暴躁鬼就很尊重?」
呃,果然都被聽見了。
我訕訕:「你一直不出現,我急啊,這不是想把你喊來嘛……」
「你喊我就得來?」
真是好討厭反問句啊,壓迫感太強了。
但一想到這是蕭朗,是鋼琴界讓人崇拜的神,我不由自主退讓了。
「我想當面謝謝你嘛,你又不出現,可不是只能燒點啊……紮點啊……」
「心有旁騖,永遠不成器。」他嗤之以鼻。
又道:「別管我是誰,也不用感謝。好好練琴,達成自己的夢想,讓全世界都來聆聽你的音樂,觸碰你的靈魂,你才是合格的音樂家。」
雖然語氣冷冷的,但比起之前的暴躁,我竟聽出了一絲語重心長。
在他的暴躁之下,是對我的關心。
所以他不僅是鋼琴界的神,也是願意指點我的、嘴硬心軟的神。
我心情愉悅起來:「知道了,謝謝……最厲害的你?」
我終於找到了合適的表達。
這回他沒再反問,輕哼一聲,嫌棄道:「甚麼『七分像蕭朗』,你找的甚麼老師,格局太小。」
「可是我要去考夢想劇團,所有人都期待出現一個新的蕭朗。」
「呵……」他不屑,「幹嗎要當另一個蕭朗,你就是你。你要彈出屬於自己的音樂。」
「這裡,加強左手試試。」他說。
琴譜翻動,停在某一頁。
琴鍵跳動,他開始給我示範。
我趕緊掏出行動電話,偷偷點下了錄音鍵。
這一夜,他盡心指導,而我如貪婪的海綿,恨不能將他逝去的才華盡數占為己有。
「我走了。」他說。
這是第一次,他鄭重地道別。
「再見。最厲害的……老師?」我向空氣揮手,直覺他就在那裡。
就在我以為不會再有回應時,他的聲音遠遠地傳來:「還是叫暴躁鬼,我批準了。」
餘音消失在門外。
他奔 502 去了。
我舍不得關門,直到樓道的感應燈都滅了,整個世界安靜得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我也舍不得關門。
我宣布,暴躁鬼是最可愛的一種鬼。
入睡前,我塞上耳機,回放行動電話裡的錄音。
這是全世界絕無僅有的一段錄音,來自一個早已逝去的生命,如此輝煌,如此珍貴,僅我一人擁有。
只是我發現,他的演奏和我聽過的蕭朗也有些不一樣了。
在世時,蕭朗的《夢想樂章》是瑰麗的,激情的;而現在的蕭朗,他的夢想瑰麗中有憤怒,擁有一種莫名的力量,渴望突破重圍,渴望握住光芒。
或許是半年的鬼魅生涯改變了他的心境。
我如此想。

06
自從我叫他暴躁鬼,關系似乎無形中拉近了。
他讓我買了串風鈴,每次他來或走,都會搖嚮風鈴,他說,以後別躲在被窩裡換衣服了。
我老臉一紅,沒想到這祕密都被他發現。
活人的世界一覽無遺,鬼的世界卻讓我充滿好奇。
我問他,這裡的骨灰是不是都變成了鬼,是不是都像他這樣來去自如,我天天練琴其他鬼會不會有意見。
他說,骨灰是骨灰,鬼是鬼。
他說,只有他一個鬼能進出我的屋子,至於原因不方便告訴我。
他說,鬼的事少打聽,要我專心練琴。
他不太願意說自己,但對我要考夢想劇團這事格外上心,剛開始只是略作指點,後來逐漸投入,甚至開始替我設計規劃,最後索性把我的自選曲目都改了。
他說:「你老師怎麼想的,這曲子根本體現不了你的優勢。」
然後幫我選了一首難度極高的曲目,並為我親自示範。
他的演奏堪稱頂級,以至於我有一次感嘆:「我這二手鋼琴委屈你了,不敢想象你要是在施坦威上演奏,會是怎樣的享受。」
他卻發出慣常的冷笑,並配以慣常的反問句:「你覺得琴比人還重要?」
「啊這……相得益彰?」我憋出一個成語。
他沉默片刻,說:「我的第一架琴,是垃圾堆裡撿來的。」
「垃圾堆?」
這回輪到我反問,驚訝地望著他聲音的方向。
我所知道的蕭朗,出身音樂世家,妥妥的天之驕子。
怎麼會在垃圾堆裡撿鋼琴?
可他不等我追問,已經恢複了暴躁:「這事跟你沒關系。你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在這架琴上彈出最好的音樂。繼續上課!」
在他的指導下我進步神速,老師也跌破眼鏡,直誇我突然開竅。
聽說我要改自選曲目,老師愣了半天,提醒我已經臨考,換曲目風險很大。
但在聽完我的演奏後,老師只說了兩個字:「隨你。」
終於,明天就要考試了。
暴躁鬼陪我進行了最後一次練習。臨別時,一枝桂花扔在鋼琴蓋上,掉下幾片花瓣。
「送我的?」
「順手摘的,小區裡多得是。」
「小區裡再多,你也單折了這一枝,明明是你想我蟾宮折桂。」
他不接這話頭:「心思能放在考試上嗎?身份證和準考證準備好了?考試前夜不要早點睡的嗎?」
又是一串反問。
壓迫感背後卻是深深的關心。
上次這麼嘮叨的還是我爸。
突然間我鼻子酸了,我爸在家鄉賺錢供我學琴,他還不知道我要去考夢想劇團。
我怕他失望,打算考上了再告訴他。
一滴眼淚沒控制住,落下,我正要伸手抹,突然臉頰上一絲涼意,仿佛是一只冰冷的手在替我拭淚。
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
我立刻將手掌蓋上,卻只蓋住自己的臉頰。
那冰涼消失了。
「暴躁鬼,我能看到你嗎?」我低聲問。
風鈴聲意外嚮起,他又要不辭而別。
「暴躁鬼!」我追到門口,卻發現走廊上有個年輕姑娘驚詫地望著我。
她精致時髦,法式波浪卷,尖細的高跟鞋。
我立刻縮回屋裡,又好奇地向貓眼張望,見那姑娘款款走到 502 門口,掏出鑰匙開了門。
她是蕭家的人?
風鈴還是輕微作嚮,502 門關上,走廊上的燈也悄悄熄滅了。

07
考場在夢想劇團的大劇場。
二十幾位經過層層篩選的入圍者坐在劇場後臺,滿心忐忑。
所有人都穿著得體的禮服,光鮮亮麗,只有我白襯衫、藏青長裙,素淨得還像學生一般。
我買不起禮服。
可摸到包裡那枝桂花,又想,我沒有禮服,你們也沒有蕭朗的祝福呢。
腰桿就硬了,信心就來了。
終於輪到我考試,推開通向舞臺的那道門,一道燿目的光傳來,灼熱又迫人。
光芒中央,是施坦威三角鋼琴。
蕭朗曾經彈過。
門口的工作人員示意要驗身份證和準考證,我點點頭,去包裡摸。
卻摸了個空。
我明明記得放這個兜的啊。暴躁鬼提醒我帶好證件,早上我還特意又看了一遍。
冷汗不由出來,我將包包兜底一撒,掉出些零零碎碎。桂花也落在地上。
卻偏偏沒有證件。
我的證件丟了!
「沒證件不能考試。」工作人員公事公辦的樣子。
「我考過兩輪了,考官一定認識我的……」
工作人員卻搖頭:「對不起,這是規定。」
我懇求:「能不能先讓我上去彈,我保證一定把證件補上。」
「對不起。」他向後臺喊,「下一位!」
一位漂亮的、穿著金色長禮服的女生裊Ṱű̂⁸裊婷婷過來,優雅地遞上證件,然後向那道光走去,在施坦威跟前坐下。
大門悄然關上,那道光被無情地隔絕,而我被關在了門外。
我不服,這女生彈得沒有我好。
我能彈出更好的《夢想樂章》。
這「不服」讓我愈加痛不可忍,眼淚嘩嘩的,止都止不住。
工作人員遞上紙巾,我無心道謝,捂著臉落荒而逃。
逃到一個幽暗的角落,我倚在一臺破舊的鋼琴上放聲大哭。
我從小的夢想,
我這麼多年的努力,
父母在故鄉的奮鬥,
老師的心血,以及——
暴躁鬼的悉心指點,
因為一個低級的失誤,統統付之東流。
恍惚中,我聽見舞臺上曲終,考試結束了。
那位裊裊婷婷的女生是最後一位考生。
考官們將要離場,我前半生最重要的一天,即將在無盡的黑暗中悄然逝去。
突然,我想起身下的鋼琴。
這裡是後臺。我能聽到舞臺上的聲音,也意味著這裡的聲音能傳到舞臺上。
我還有機會!
我立刻打開琴蓋,揚起的灰塵鑽進我的鼻腔,引得我狠狠打了幾個噴嚏。
眼淚更洶湧了。
我將行動電話豎在鋼琴上,打開電筒,赫然發現這也是施坦威。
試探著彈出一串音符,能彈!
雖然嚴重走音,音質卻非常優秀。
我深深地吸一口氣,就算不能考上夢想劇團,我也要讓考官聽到我的演奏。
黑暗中,我不需要樂譜,此刻只有音樂本身。
我在這臺積滿了灰塵的鋼琴上,彈出了此生最最澎湃的《夢想樂章》。
我已不在乎考試,我只要我的音樂、我的心聲、我的吶喊,能沖破這幽暗狹小的空間,被全世界聽到。
我不知道身後的門是何時打開。
我不知道門外何時站了一群人。
我只知道一曲終了,我淚流滿面,重重地伏在鋼琴上,砸出一聲雜亂的聲嚮,而後失聲痛哭。

08
暗室驀然通亮。
頭頂灑下暖陽般的光芒,將鋼琴與我一同籠起。
一陣熱烈的掌聲打斷了我的痛哭。
我回頭,發現考官們都在門口。他們在鼓掌。
暴躁鬼說,音樂家的手是用來彈琴的,不是用來鼓掌的。
可是這一刻,這麼多音樂家在為我鼓掌。
為首那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叫蕭如松,音樂界泰鬥,夢想劇團創始人,也是蕭朗的爺爺。
「繼續你的自選曲目。」蕭如松道。
所以,這是允許我繼續考試?
我問:「去舞臺上嗎?」
「不,在這裡。就用這臺琴。」
我重重點頭,開始彈奏暴躁鬼為我選的自選曲目。
這一刻我總覺得考試已不全然為自己,他明明不在,卻又無處不在。我彈奏的每一種情緒都那麼細致入微,是我與鋼琴的拉扯、纏綿、相愛相殺。
是暴躁鬼讓我懂得了這種情感。
曲終,沒有掌聲。
我從情緒中努力抽離,轉頭看向門口,蕭如松雙目炯炯,似乎有將時光都凝住的力量。
他不鼓掌,所有人都不敢鼓掌。
所以我還有機會嗎?
「你被錄取了。」蕭如松道。
頓時掌聲如雷。
「啊——」我興奮到尖叫一聲,「真的嗎?我證件丟了也可以嗎?」
或許這話過於實誠,幾位考官都被我逗笑了:「蕭團長都說你被錄取了,證件趕緊補嘛。」
「好的好的!」我激動得轉了好幾個圈,終於想起來輕輕將鋼琴蓋上,「我隨時都可以上班的,隨時。」
考官中傳來一聲輕笑,不甚友善,仿佛是在笑話我的幼稚。
循聲望去,正是昨晚去 502 的那位姑娘。
熟悉的法式大波浪和尖細的高跟鞋,熟悉的倨傲神情。
我心情正好,不計較,向她微笑著點頭致意。她卻揚起了眉。
應該是認出我了。
但有點嫌棄我。
填完一堆表格,劇團讓我明天就開始隨團排練,真是求之不得,恨不得立刻將好消息告訴暴躁鬼。
走出劇團,路邊一棵桂花樹飄來一陣桂香。
我舉起暴躁鬼送我的那枝桂花,雖然碰掉些花瓣,但它比一整樹的桂花都清香。
「傅問夏。」
蕭如松喊我。他似乎是專程在等我。
「蕭團長!」我迎上去,「謝謝您今天的寬容,差點錯過考試。」
蕭如松點點頭:「是你給自己創造了機會。」
「幸好後臺有架鋼琴,雖然舊了些,還能彈。」
蕭如松卻話鋒一轉:「初試和複試你並不出挑,時隔一個月,你竟然像變了個人。」
好厲害,完全瞞不過他。
我臉紅了紅,自然是不能說實話的,只得道:「可能……可能是我練得苦吧。」
蕭如松顯然沒信,反而問:「你老師是誰?」
「任剛。」
「任剛我熟,不像他風格。」
我心中一動,追問:「那蕭團長覺得我像誰?」
蕭如松望我許久,幽然道:「一位故人。」

09
我知道自己為何被錄取了。
因為暴躁鬼。
而暴躁鬼就是蕭朗。而我,蕭朗的陽間高徒,讓蕭如松想起了自己的孫子。
當然我沒透露這事,怕把尊敬的老人嚇到。
沒想到,蕭如松沒被我嚇到,保安被我嚇到了。
我出現在小區門口那一刻,保安驚愕地看著我,嘴巴張得老大。
「你……你不在家?」
「我一早就出門了啊。」
「那……」保安指向我家,聲音都顫抖了,「誰……誰在彈琴?」
我家窗口傳出鋼琴聲,正是《夢想樂章》。
除了暴躁鬼還能有誰。
看著保安臉色煞白,我可不敢再嚇他。把他嚇走了,這小區就只有我一個活人了。
我趕緊瞎掰:「是我練習的錄音,電腦自動播放了吧。」
保安也聽不出來差別,他信了,臉上終於有了一絲血色,長舒一口氣:「嚇死我,還以為鬧鬼了。」
嘿嘿,的確是鬧鬼了呢,但不能讓你知道。
我興奮地沖回家,推開門就嚷嚷:「暴躁鬼,我考上啦——」
鋼琴聲戛然而止。
而我卻一眼望見桌上的準考證和身份證。
「咦,怎麼在這裡?我明明放進包裡了。」我將證件收起來,不及計較,又興奮道,「我考上夢想劇團了!」
「是嗎?恭喜你。」暴躁鬼道。語氣卻似乎沒那麼激動。
「你不為我高興嗎?有了你的指點我才能考上啊。」
「當然高興。」
其實聽起來不是那麼高興。但他是暴躁鬼啊,我習慣了他的喜怒無常。
「真的非常感謝你。我也不知道能為你做些甚麼……」
他打斷我:「如果我不是鬼,我是活生生的人,你會為我做甚麼?」
這話問得奇怪,但我還是笑道:「你讓我做甚麼,我就做甚麼。」
「真的嗎?」
「真的!」我誠懇地點頭,甚至伸出小手指,「咱們可以拉勾。」
「小孩子的玩意兒。」他輕嗤。
我嘿嘿笑著,收回手,將那枝桂花從包裡掏出來:「多虧你的幸運禮物,我要好好供上。」
我找了個礦泉水瓶將桂花插上,放到鋼琴上,滿屋都是幽香。
「沒有證件怎麼考上的?」他問。
「可驚險了呢,考場根本就不讓我進。幸好ťṻⁱ後臺有架舊鋼琴,我才不管,我就在那舊鋼琴上彈。我就想,我就算考不上,也要讓他們聽到我的音樂!」
暴躁鬼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
「那鋼琴……還好嗎?」聲音也有些顫抖。
他第一次這樣。
「有些走音,別的都還好。你說過,真正的高手不會被武器束縛。」
他低聲喃喃:「我的話這麼重要?」
「嗯,你是蕭朗啊,你的話是可以……」
「別說了!」他突然厲聲吼道。
我嚇一跳,不知哪裡又逆了他的龍鱗。
剛想問,卻聽一陣風鈴聲。他竟然走了。
我追出去:「暴躁鬼,你怎麼跑了?是我哪裡說錯惹你生氣了嗎?」
他沒回應我。
他就是這樣的,每回生氣了,就是這樣一聲不吭縮回自己的骨灰房。
甚至可能縮回了骨灰盒。
唉,算了,他都是鬼魅了,我就讓讓他吧。
我寫了一張便簽塞進門縫:「你躲起來也沒用,我會天天來煩你。」

10
晚上我回頭再想,總覺得暴躁鬼的反應很奇怪。
他明明那麼在意這次考試,可我真考上了,他好像並不高興。
而且他為啥大白天在我家彈琴?
我想起屋子裡有監控。早先聽說這裡是骨灰房,多少也有點敬畏,我就裝了攝像頭。
調出監控,直接將時間拉到我早上出門之前。
赫然發現在我低頭換鞋時,準考證和身份證從包裡飄了出來。
不,是被人悄悄拿了出來。
是暴躁鬼!
他為甚麼要拿我的證件?
難怪他不興奮,是內心壓根不希望Ṱùⁿ我考上?
就算不想我考上,也不至於用這麼卑劣的手段吧。
一想到我在考場的絕望,我一刻也等不得,立刻就要找他問個清楚。
我沖出門,將 502 的門敲得咚咚嚮。
「暴躁鬼你出來!」
「你別躲在裡面不出聲,我知道你在家!」
這一刻我終於能理解雪姨的心情,碰上一個橫豎不跟你解釋的犟種,那真是想砸光一切,一了百了。
我拎了塊磚,想要砸門,突然一陣陰風拂過。
「鬼也睡覺的,你幹嗎?」暴躁鬼語氣不耐。
「是不是你偷了我的證件?」
沉默。
「你說話啊。你那麼用心教我,不就是想讓我考上嗎?為甚麼要偷我證件!」
還是沉默。
「暴躁鬼!你不是會暴躁嗎?你快暴躁啊!」
我被他氣到絕望。
「別去。」他突然道,「咱們考別的劇團。」
這要求太奇怪了。
「夢想劇團是最好的劇團,而且我都考上了,為甚麼還要去考其他的?」
「總之你聽我的……」
「不聽!」
夢想劇團是我多年的夢想,蕭朗是我的偶像。我能去美夢成真的地方,我即將坐在蕭朗彈過的鋼琴前。
那道光以後將為我而存在。
居然叫我不要去!
他瘋了吧。
我氣得轉身就回了 501,還重重關上了門。
我以為他會追進門,畢竟這道門根本隔絕不了他。
沒想到他沒進來。他在門外說:「我的話不是很重要嗎?」
我也是服了,這人不僅喜怒無常,還反複無常。之前我說他的話重要,他給我甩臉色,現在又想重要起來了,做夢呢。
「現在不重要了!」我吼,「還有,不要再對我用反問句,非常討厭!」
外頭沒聲了。

11
暴躁鬼為啥這樣,我想不明白。
難道是想起終於有個人要替代他,突然別扭起來?
總之,夢想劇團我是一定要去的,我一定要在萬眾矚目中,演奏屬於我自己的《夢想樂章》。
我要讓「傅問夏」這個名字刻在每一個琴童的腦海裡。
一如當年的蕭朗。
我和暴躁鬼吵架之後,他再也不來了。我開始正式隨團排練,由蕭如松親自指導。
劇團說可以安排宿舍,我婉拒。
表面理由是我習慣了一個人住,其實我內心還是希望暴躁鬼來找我。
如果搬走,就會徹底斷了聯繫。
那就真是陰陽永隔。
我不想。
每天經過 502,我總有想去敲門的沖動。
有兩回舉手都要拍下去了,但一想到那家夥將我玩弄於股掌之間,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扭頭就走。
礦泉水瓶裡的桂花已經凋零,我舍不得扔,任它枯萎成幹花。
雖然暴躁鬼的消失讓我難受,但練習從未松懈,我終於彈上了舞臺中央那臺施坦威,卻惹來同事的冷眼冷語。
首席琴師蕭涵——也就是法式大波浪,會挑釁發言:「你也配彈這架鋼琴?不知道我爺爺怎麼會招你進來,難道是便宜?」
其他同事嗤嗤地笑。
蕭涵是蕭朗的堂妹,蕭朗死後,她升任夢想劇團鋼琴首席。
劇團著力打造她「蕭朗堂妹」「蕭家又一顆紫薇星」的人設,但外界的反應是實力稍遜,難成大器。
所以我知道她焦慮,是怕被我頂走吧。
於是我反擊:「我憑實力進來的,我堂堂正正在這裡和你彈同一架鋼琴。」
她嬌笑著走開,還撂下一句讓我聽不懂的話。
「是嗎?見不得光的東西。」
轉眼到了「金秋音樂會」,這是夢想劇團每年一次的重要演出。我去向蕭如松請纓,他笑著點頭:「練了這麼久,自然是要出手的。」
然後說:「不過你太稚嫩,沒有名氣拉不來票房,這次就當蕭涵的 B 卡吧。」
我明白自己不是蕭朗那種一飛沖天的紫薇星,也不是蕭涵這種有著強大家世背景的名媛,能爭取到 B 卡也已經心滿意足。
於是欣然接受。
我以為的 B 卡,是在蕭涵連續作戰疲累時、突發疾病不適時,替補上場。
卻沒想到,直到金秋音樂會海報發布,上面完全沒有我的名字,我蒙了。
我去問蕭如松:「蕭團長,我不是 B 卡嗎?」
蕭如松將我帶到後臺那個幽暗的角落,打開頂燈,強光瞬間將我和那臺舊鋼琴籠罩。
他笑著說:「你的位置在這裡。」

12
我不是 B 卡,我是幕後替身。
金秋音樂會的壓軸曲目《夢想樂章》,表面上演奏者是蕭涵,其實觀眾聽到的,是我在後臺的演奏。
所以蕭涵說我是「見不得光的東西」。
我無法接受。這是對我的侮辱,更是對音樂的褻瀆。
一開始蕭如松和藹可親,說《夢想樂章》有特殊意義,蕭涵彈不出那種味道,夢想劇團想要重塑輝煌,需要一個超級明星。
而我,雖然能把《夢想樂章》彈好,卻沒有成為超級明星的 buff。
見我油鹽不進,蕭如松撕下偽裝,說我可以不接受,但被夢想劇團趕出去的琴師,不會再有任何一個劇團敢用。
從此以後,我在音樂界無路可走。
他是笑著說的,我卻從笑容裡看到了猙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家的,恍恍惚惚,渾渾噩噩。
直到走出電梯,終於是只有一個人的世界,我再也走不動,一陣悲意襲來,坐在樓道裡放聲痛哭。
我的夢想,現在成了個笑話。
我被剝奪了姓名,剝奪了面容,甚至剝奪了陽光。從此將成為黑暗中的鼴鼠,在暗無天日中卑微地生存著。
淚水糢糊我的雙眼,扭曲了眼前的 502——
502,我猛地一震。
莫非,暴躁鬼知情?
之前他一直全心全意指導我,分明是想我考上的,可卻在蕭涵來訪的第二天清晨改變主意,要阻止我去考試。
他一定是知道了真相。
他不想看著我變成鼴鼠,而我卻深深地誤會了他。
「暴躁鬼快出來,你早就知道我要當替身是嗎?」
「我錯怪你了,暴躁鬼,我跟你道歉,你快出來啊。」
我敲著門,卻得不到一絲回應。
我要見到他,立刻,馬上,縱然他不回應我,我去他靈前磕個頭也好。
那也是我的感激和悔恨。
沒有鑰匙,我就用血肉之軀生撞。
「咚」一聲,大門紋絲不動,我卻痛呼出聲。
一把鑰匙從門縫底下竄出來,撞上我的腳。
暴躁鬼終於想見我了啊。
鎖孔輕輕一動,門就開了,所有窗戶都封得嚴嚴實實,屋裡一片漆黑,洞開的房門湧入一大束光亮——
靈堂就在正中央。
卻是個陌生的名字——林嶼白。
照片上也是陌生的臉。
年輕,倔強,冷峻。
「暴躁鬼?」我茫然,全然沒有想到門後的一切如此陌生。
角落裡一聲輕嘆。
那樣熟悉,我驀然感覺到心安。
「暴躁鬼,是你嗎?」我輕聲問。
熟悉的聲音越發低沉:「我不是蕭朗。失望嗎?」

13
我不失望,甚至感到一絲解脫。
我對蕭家將永遠心懷芥蒂,我不希望暴躁鬼和蕭家有任何關系。
我堅決地搖頭:「不失望!」
「是嗎?」他不敢相信,又立刻反省,「抱歉,你不喜歡反問。但我想確定,你真的不失望?」
誰還會計較他的反問啊。
我深深吸氣:「有些意外,但完全不失望。甚至慶幸你不是蕭朗,因為我不會原諒蕭家。」
「嗯,那就好。」暴躁鬼聲音低沉。
「你叫林嶼白?」
「嗯。」
「彈得這麼好,可我從未聽過你的名字。」
「因為我和你一樣,只能躲在陰暗的角落,用自己的音樂妝點別人,永遠不配有自己的名字。」
我震驚。
「所以你是……」
「我是蕭朗的替身。」
剎那間,蕭朗短暫一生所有的疑惑都迎刃而解。
他年少成名,卻在 22 歲之後宣布不再巡演,從此只在夢想劇場演出。
人人都說,他已經無須去全球闖名聲,哪怕他只在夢想劇場的舞臺上出現,全世界樂迷都會趕來膜拜。
而他常駐夢想劇場之後,技藝也的確越發精湛。
原來,並非他精進了,而是從那時起,真正彈琴的就已經不是蕭朗,而是暴躁鬼——不,暴躁鬼有自己的名字,他叫林嶼白。
林嶼白才是演奏者,是他感動無數觀眾,是他賦予每位走進劇場的觀眾一個金色夢想。
甚至,蕭朗後期的唱片也是他代為錄制。
我是多麼天真啊,我早就聽出來蕭朗早期和後期的音樂變化很大,我卻以為那是蛻變。
怪不了我啊,所有人都被蒙在鼓裡不是嗎?
「是蕭如松那個老混蛋逼你的嗎?」
我義憤填膺,甚至比自己當替身更加氣憤。
林嶼白緩緩道:「我和蕭朗,是一個漫長的故事。」
聞言,我轉身輕輕關上門,屋子裡重又陷入黑暗,仿佛這段往事的背景色。
原來,林嶼白是蕭家的養子。
他幼時家貧,在垃圾堆裡撿到一架玩具鋼琴,如獲至寶地拿回家,竟然在小小的玩具鋼琴上彈出了《鈴兒嚮叮當》。
因為他的超強天賦,父母竭盡全力供他學琴,老師甚至願意免費教他。
12 歲時,他與蕭朗參加同一場比賽,他第一,蕭朗第二。
這是蕭朗短暫的一生中,唯一沒有奪冠的一次。
沒過多久,一場車禍毀了林家,林父離世,林母昏迷不醒。林嶼白小小年紀背負起家庭重任,眼看著就要放棄音樂之路。
此時蕭如松主動伸出援手,安排林母去最好的療養院,並將林嶼白接到蕭家悉心教導、共同生活。
林Ťūₖ嶼白比蕭朗小三歲,二人性格迥異,卻性情相投,彼此競爭與超越,惺惺相惜。
可漸漸地,林嶼白發現蕭家有個祕密。
第一次發現異常,是蕭朗喝水時打翻杯子。他親眼看見蕭朗的手在顫抖,可蕭朗自己完全沒有察覺。
後來他無意中聽到書房裡蕭如松和醫生的談話,才知道蕭朗患有基因病,隨著年齡增長,這種顫抖會越來越頻繁,肌肉也會失去力量。也就是說,蕭朗很可能在 20 歲之後就無法繼續彈琴。
直到蕭朗 22 歲那年,他已經無法支撐長時間的練習,甚至在一次巡演中罕見出錯。
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
林嶼白以為蕭家要公布蕭朗的病情,蕭如松卻對他說,夢想劇場的後臺有架鋼琴,是為他準備的,從此以後,他林嶼白就是蕭朗的替身。
還說,如果林嶼白不願意,他將斷掉林母的療養費用。
林嶼白終於明白,為何這些年蕭如松將他當親孫子一樣傾囊指導,卻從來不讓他公開比賽或演出。
因為蕭如松一直在等待這一天。
從蕭如松拜訪林家的那一刻起,他就在謀劃這場欺世盜名的鬧劇。
想到躺在療養院、享受著頂尖治療的母親,林嶼白忍著屈辱同意了。
蕭朗激烈反抗,林嶼白還要強顏歡笑去勸慰,說這是他自願的,不能讓外界知道蕭家基因ţúₕ有問題。
「請給我一個報答蕭家的機會吧。」林嶼白說。
天知道他的心有多痛。
這意味著他——林嶼白,此生再難見天日。
從此以後,林嶼白開始在後臺「演出」。他的每一次演奏都是對生命的消耗,他覺得自己是鼴鼠,是被老天懲罰見不到陽光的罪人。
他日漸消瘦,他整夜整夜睡不著覺。
他開始討厭在白天出門,甚至將自己臥室所有的窗簾都縫得死死的,否則,清晨不小心透進房間的陽光都會嚇得他渾身顫抖。
他只能在演奏中去想象陽光、想象星空、想象大海、想象森林、想象父母雙全,想象這世間還有人疼愛他、在乎他。
他在後臺那架鋼琴上彈了整整四年。
直到有一天,他去療養院看望母親,發現母親一個月前就已去世。
為了讓他安心當替身,蕭家甚至隱瞞了林母的死訊,沒讓他見母親最後一面。
林嶼白徹底崩潰,在蕭家大鬧一場之後,憤怒地沖出去。
長久的與世隔絕讓他完全無法辨認道路,刺目的陽光讓他徹底眩暈,他像失去了翅膀的鳥兒,跌落到人間,在滾滾車流中失去方向。
在一陣刺耳的剎車聲中,林嶼白結束了自己沒有姓名的一生。
說到這兒,林嶼白哭了。
這個暴躁、喜怒無常,偶爾也有些羞澀的男人,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
「林嶼白……」我展開雙臂,做出擁抱的姿態。
隨後,我竟然真的感覺到有人在向我依偎。
微涼入懷,卻有溫潤的水,滴在我肩膀。
鬼是涼的。
但鬼的眼淚,竟然是熱的。

14
我說過,為了暴躁鬼,我做甚麼都可以。
哪怕以後被音樂圈封殺。
擦幹眼淚,我第二天無事人一樣回到劇團,跟蕭如松說,當替身可以,加錢。
然後我提了個天文數字。
蕭如松被我嚇一跳,說我瘋了。
我說,買斷我一輩子,不虧的。否則我魚死網破、大張旗鼓,看誰更丟臉,大不了我以後不彈琴,回老家開奶茶店去。
可能是我豁出去的瘋樣子鎮住了蕭如松,他沉吟片刻,竟然答應了。
這都能答應,蕭家真有錢啊。
昧良心的錢。
金秋音樂會連演三天,場場爆滿。我在林嶼白曾經隱藏了四年的後臺,用那臺已經調好音的施坦威為蕭涵掙來了滿堂喝彩。
結束場,蕭如松廣邀業內,包括最苛刻的樂評家。
他確定我已臣服,肆無忌憚。
果然,樂評人對「蕭涵」的演奏大加贊賞,尤其盛贊最後一曲《夢想樂章》,突破了以往蕭涵演奏的瓶頸,有當年蕭朗的神韻。
此後的一段時間,蕭涵採訪不斷,上雜志,上綜藝,甚至還去巴黎頭排看秀……
儼然是新晉頂流。
她對我的態度從不屑到充滿敵意,有次盯我半天,問:「你為甚麼還住那裡?」
「便宜。」我淡淡地答。
「我爺爺給得可不少,足夠你在市區買一套大房子。」
「我喜歡和鬼為伍。」
「神經病。」蕭涵的眼神像看一個病人。
就像保安第一次看我的眼神。
他們都不懂。我是真的喜歡與鬼為伍,一個叫林嶼白的鬼。
自從知曉林嶼白的身世,我決定不介意他的暴躁。但神奇的是,他居然不太暴躁了。
據他自己說,是以前不知道如何與人相處,現在心中有點渴望陽光。
我不知道這對於鬼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
雖然我依舊看不見他,但我們相處得比以前更自然,也非常和諧。
我給他買了行動電話。
偶爾會收到他發來的資訊:「在幹嗎呢?」
我的內心就會瞬間柔軟。
這世界上有,且只有他一個,聯繫列表裡只有我一個人。
我告訴他很多外面的世界,讓他在我的空間裡生活,跟我追劇,聽我說八卦,陪我練琴。
甚至在夜色中陪我散步。
保安對我的膽子十分佩服,說:「大半夜一個人瞎逛,小姑娘你不怕鬼啊。」
我笑:「人比鬼可怕。」
我也纏著林嶼白說一些鬼界的事,他有些不好意思,說自己其實沒接觸過其他鬼。
我的琴聲喚醒了他,才可以自由來去。
在這之前,他並沒有任何意識。
我說,那你就不是鬼,你還在通往鬼界的半道上,現在的你是個隱形人。他想了想,說這麼理解也行。
我還陸陸續續聽了不少蕭家的事,包括為他買了骨灰房的蕭涵。
蕭涵經常去 502,蘇醒後的林嶼白聽懂了蕭涵的咒罵。
從蕭涵口中,他得知蕭朗自殺了。
蕭朗本就虛弱,對軀體的失控讓他抑鬱加重。
林嶼白的死日夜折磨著他,終於在某一天,他寫下遺書,從樓頂一躍而下。
所以蕭涵每次來 502 都很瘋。
她罵林嶼白:「誰允許你死的,你生是蕭家的鬼,死也是蕭家的鬼。」
她還罵林嶼白:「這一些都是你造成的,本來蕭朗可以擇機功成身退,宣布因病告別舞臺。
「現在全世界都在看蕭家的笑話,你滿意了?」
林嶼白始終沒說話,他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存在。
唯有一次差點沒忍住。
那是我考試前夜,蕭涵又來 502,又開始不著邊際地罵他,說窮鬼就該認命,他就是當替身的命。「你以為你死了,蕭家就找不到替身了嗎?放心吧,這世界上有的是窮鬼前赴後繼。
「我爺爺也給我找了ƭùₐ替身,她就住在你對面。
「天意啊,一左一右,你們就是替身的命!」
林嶼白大驚,豁地沖出,一陣勁風把蕭涵嚇到尖叫。尖叫聲讓林嶼白頓時清醒,捏了捏拳頭,終於還是忍住。
我聽得想笑。
這還真是蕭涵的風格。哪怕是面對一張照片,她也能如此尖酸刻薄。
林嶼白說:「你為甚麼要同意當她的替身?她不配。」
「我要錢。」
「那賺夠了就離開。」
我搖頭:「我更要公道。」

15
我賺錢,就是為了討回公道。
林嶼白的公道,和我傅問夏的公道,我都要。
「林嶼白,我想給你出一張鋼琴專輯。制作、宣傳,都需要錢。」
林嶼白有點蒙,我甚至能感覺到涼意拂過,是他在不安地晃動身體。
「我會安排好的,你最近專心練琴。」
「好。」他的回應充滿信任。
曾經,在音樂道路上是他說一不二,如今在這個世界,我要成為他的依靠。
我開始緊鑼密鼓地張羅,選曲,用林嶼白的名字預約頂尖錄音棚,並在音樂平臺開設賬號……
錄音那天,我假稱自己習慣在密閉空間裡彈琴,將簾子拉得嚴嚴實實。
我與林嶼白並排而坐,在他彈到最動情之處,潸然淚下。
我知道,這專輯成了。
這是一個已然離世的人,獻給這個世界的返場。
精彩絕倫。
林嶼白並非全然不諳世事,他說:「傅問夏,我已是個死人,別為我付出太多,你要給自己留後路。」
我很堅定:「如果計劃成功實施,我會走出一條生路。」
「如果不成功呢?」
我篤定笑道:「那還有 plan B,我不可能失敗。」
專輯後期制作完畢,制作人激動萬分,說要推薦給唱片公司,為我出版發行,說這張專輯會震動音樂界。
我婉拒。
我有我自己的節奏。
轉眼到了冬天,夢想劇團的排練在繼續。蕭如松偶爾會望著我出神。
「蕭團長,我又讓你想起故人?」我故意問。
蕭如松收回目光,淡淡地說:「如果他還在人世,應該會很欣賞你。」
「我想也是。」我笑。
如果說蕭如松陰沉得可怕,那蕭涵就是膚淺得可笑。
她參加戀綜,本想立個不食人間煙火的高端人設,卻翻車了。
時代變了,觀眾不吃那一套。
甚至有人暗指她在節目裡的演奏水準有負「鋼琴女王」的盛名。
蕭涵急需為自己正名,於是想到一招,讓她的戀愛對象假裝偷偷來看新年音樂會,制造一個浪漫的驚喜。
節目組覺得這個劇本非常好。
我苦等的機會終於來了。
新年音樂會前夜,我將錄制好的專輯上傳到音樂平臺,賬號名:林嶼白。
此刻的「林嶼白」,被淹沒在一片汪洋之中,無人關註。
但他會爆火的,很快。

16
夢想劇團新年音樂會+爆火綜藝,絕對一票難求。
我在後臺,隔著單向玻璃窺望劇場。
節目組的多機位已經架上,人員就緒。音樂界大佬們滿面春風,陸陸續續走進會場,在追光之下就位。
甚至蕭涵那位綜藝裡的戀愛對象——某年輕影帝,也風度翩翩地落座。
真好,是我夢寐以求的場面。
音樂會開始,氣氛非常熱烈。蕭涵壓軸出場,演奏兩首迎新曲目,整個劇場被調動起來,進入新年的狂歡。
此時重頭戲來了,戀綜的攝像機高高架起,他們要重點拍攝壓軸曲目——《夢想樂章》。
蕭涵又換了一件高定禮服,款款走到鋼琴前。
該我出手了。
當替身三個月,我已駕輕就熟,在蕭涵抬手的那一刻,與她同步按下琴鍵。整個劇場回蕩的其實是我的琴聲。
但這一回該有點不一樣了。
第一樂章剛剛結束,樂曲即將從萬物生長的春天轉向悠揚的童年回憶時,突然,我手腕一擰,直接換了一首曲目。
從我的角度可以看到舞臺。我看見蕭涵猝不及防,當即愣怔一秒。
雖然她立刻跟上,但我知道,前排眼尖的大佬們會發現異常。
就在蕭涵將將跟上我的曲目時,我突然又換了一首。
蕭涵再次狼狽跟上,劇場裡已經傳來嘩然之聲。
這時觀眾也看出來了。
大佬們會有城府,觀眾可不管那麼多。
他們交頭接耳,感覺到一場意外就要來臨,紛紛舉起行動電話拍攝。
我心中暢快極了,我知道,蕭涵心裡一定在罵娘,而蕭如松,他應該氣到要吐血了。
蕭如松,你可千萬忍一忍,我要你當著我的面吐。
門外傳來腳步聲,知情的工作人員要來阻止我的「胡鬧」。
我停下演奏,操起早就準備好的應急錘,沖到玻璃前,狠狠地砸了下去——
嘩的一聲,玻璃應聲而裂,碎成無數碴子,向舞臺上傾洩而下。
劇場裡嚮起一片尖叫。
包括舞臺上的蕭涵。
而我,站在已經空蕩蕩的窗口前,終於看清了劇場的全貌。
原來沒有玻璃的劇場是如此通亮,原來沒有阻隔的燈光是如此灼熱,我聽見觀眾在驚呼——
「看,那裡有個人!」
「是個女的。」
「她是誰?」
所有人都望向我——這個出現在舞臺半空的「不速之客」。
我大聲呼喊:「我叫傅問夏,是蕭涵的替身,你們聽到的《夢想樂章》是我彈的。夢想劇團欺騙了你們!」
「快把她拉走,她是個瘋子!」蕭如松揮舞著雙手。
工作人員向我沖來,我喊道:「我不是瘋子!蕭如松,你敢不敢讓大家當場聽我的演奏!」
千載難逢的好戲啊,怎能錯過。
有人眼疾手快立刻直播,有人大喊:「下來啊,彈給大家聽啊。」
一時,應聲者眾。呼喚我下場的聲浪一浪高過一浪。
場面完全失控,蕭涵慌亂之中犯了個大錯,她尖叫一聲,捂著臉跑了。
「蕭涵心虛了!」觀眾喊。
「傅問夏,彈一個!」
「傅問夏,彈一個!」
不知是誰起了頭,滿場嚮起有節奏的呼喊。
司儀走上臺想要強行結束音樂會,卻被坐在前排的某大佬沉著臉喊停。
「到底是誰彈的,聽一聽不就知道了嗎?」
「如果她果然是鬧事,報警好了。」另一位大佬也開腔。
眾目睽睽之下,我一把推開擋路的工作人員,昂首挺胸走出幽暗的後臺,登上夢想劇場的舞臺。
我曾經心目中的聖地。
我從小夢想的舞臺。
這短短幾十米,我走得如此艱辛,甚至以為此生遙不可及。
我坐到那臺施坦威鋼琴前,堅定地望向音控室。
音控亦是同謀,他們用科技配合這種荒唐的演出。現在,他們不得不將現場聲音給到舞臺上。
這一刻,我感覺林嶼白就坐在我身邊,頭頂籠罩的灼熱,與身側傳來的涼意,讓我在萬眾矚目中堅強而豐盈。
音樂嚮起,傳到劇場的每個角落。
我為所有人奉獻了一曲完整的《夢想樂章》,觀眾被我點燃,為我送上最熱烈的掌聲。

17
網上已經炸了。
蕭涵的賬號率先被沖。成千上萬的網友蜂湧而至,說她欺世盜名,說她敗壞蕭家名聲,她「鋼琴女王」的名聲曾經有多嚮亮,現在就有多坍塌。
這都是她應得的,是反噬。
蕭如松在劇院門口逮我,他咬牙切齒,眼睛裡噴出的怒火能將我反複燒死好幾十遍。
「傅問夏,你這輩子完了。我會動用一切力量,讓你生不如死。」
我冷笑:「你有多少力量都請便。如果這圈子是非不分,那我傅問夏也不稀罕。」
入冬的桂花樹已經不再飄香。
但綠意永恆。
樹下擁著一大群觀眾,他們舉著行動電話還在直播,看到我出門,人群一陣騷動,紛紛向我奔來。
「傅問夏,你好棒!」
「戳穿門閥世家,蕭家活該。」
他們都在引誘我說話,我回應的每一個字都有可能上到熱搜,甚至我的微表情都會被扒、被解讀,成為津津樂道的話題。
我微笑著掃視一圈,沖在最前頭的是個年輕女孩。
鞋跟都被踩脫了,卻還是奮不顧身。
而且只有她問得與眾不同。
她問:「傅問夏,你不怕被蕭家報複嗎?」
我微微一笑:「你直播間現在多少人?」
女孩道:「九千。」
「行,我讓你立刻過萬,不,過十萬。」
我打了車,讓女孩跟我上車,她的鏡頭可以保我平安回家,也可以讓我將這出戲演到完整。
劇場裡的複仇只是我傅問夏的。
接下來,我要幫林嶼白討回公道。
「我叫傅問夏,從考進音樂學院的那一天起,就夢想著有一天可以站在夢想劇場的舞臺上。今年秋天,我在劇團招聘中成為最後的優勝者,我好高興啊,天真地以為,我傅問夏終於要成為追光燈下最燿眼的那個人,沒想到,這是一場鬧劇的開始……」
對著鏡頭,我緩緩將自己的遭遇一一道出。
而鏡頭之外,我也點開了自己的行動電話,進了女孩的直播間,我看到了右上角的 10 萬,看到了無數奔跑而過的評論。
他們同情我,痛罵蕭家無良,嘲諷蕭涵裝腔作勢。
當然,也有罵我的,那是蕭朗的粉絲。
我淡淡道:「蕭朗 22 歲之後的演出,同樣由替身完成。」
「甚麼!」女孩驚呼,就連司機都踩了個急剎。
「蕭家操縱這些很熟練了,我不是第一個。如果我今天不站出來揭露,我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直播間留言刷得我都來不及看,全是震驚臉和感嘆號。
有人刷屏:「蕭朗 22 歲之後只在夢想劇場演出,對得上!」
女孩顯然是資深樂迷,問:「蕭朗之前參賽拿過大獎,還有全球巡演,這些不可能作弊,他的水平根本不需要替身啊!」
「蕭家有基因病,22 歲開始,蕭朗幾乎無法再演奏完整的曲目,蕭如松為他找了個替身。
「他叫林嶼白,樹林的林,島嶼的嶼,清白的白。
「他和我一樣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追光燈照不到我們,但蕭如松找得到我們。我們只要被蕭家盯上,就註定此生無法再有姓名。
「如果我們不願意配合,從此寸步難行。」
直播間炸了。
「靠,太惡毒了吧。」
「蕭如松怎麼說也是大佬了,不至於吧。」
「但傅問夏今天就是當了替身,這是鐵一般的事實!」
直播間裡的喧囂一時無兩,女孩挑著留言在讀。
「蕭朗 22 歲之後的確風格蛻變……沒錯,這個我們樂迷都知道。」
「請問傅小姐,林嶼白在哪裡……對啊,蕭朗已經去世,林嶼白應該自由了,怎麼我們樂迷從來沒聽過這個名字?」
猛然間,我感覺到喉間有甚麼東西堵住,一直蔓延至心髒。
那是莫名的痛。
「林嶼白……再也不會出來了。」
我無法說出那個「死」字。在我心裡,他沒死,他是陪伴我、鼓勵我,與我一起度過最艱難歲月的暴躁鬼,也是給予我力量,讓我敢於和全世界對抗的林嶼白。
他沒死,他只是隱身了,他的聲音、他的靈魂、他的音樂,都還在世間。
不曾離去。
女孩似乎猜到了甚麼,輕聲問:「他還好嗎?」
我忍住哽咽:「他很好,他只是隱居了,不想再問世事。我上傳了他的音樂專輯,樂迷有興趣可以去聽一聽。他的音樂值得被流傳,他的名字應該被這個世界記住——林嶼白。
「樹林的林,島嶼的嶼,清白的白。」

18
林嶼白在 501 泣不成聲。
「我做到了。」只說了這四個字,我也忍不住哭了。
此時,外頭已是滔天巨浪。女孩的直播間被無數人錄屏分享,蕭涵被罵到關閉社媒評論,蕭如松逃離的汽車被圍得水洩不通,氣急敗壞的醜態被傳得到處都是。
這都是他們應得的。
林嶼白的賬號正以驚人的速度漲粉。他的專輯被無數人收聽,數不清的留言湧向評論區,是贊美,是驚嘆,更是無限的好奇。
知名樂評人也沖在最前線,不僅送上最洋溢的誇贊,還一致認定這的確就是蕭朗後期呈現的演奏風格。
有蕭朗的粉絲不死心:「也許這就是蕭朗的演奏。」
樂評人回覆:「最後兩首曲子創作於蕭朗去世之後。」
一錘定音。
「林嶼白」瞬間沖上熱度榜第一、下載榜第一、評論榜第一。
這也是他應得的。
或許遲了太久,但終於來了。
「這世界終於知道你了,林嶼白,你有姓名了。」
驀然,我被擁住,林嶼白的抽泣近在咫尺。
「謝謝……」
他的淚水在我額頭上膩成一片,潮濕的、滾燙的。
「不哭,我不想哭,我們開心好嗎?」我努力地想笑,卻跟他一起,哭得更甚。
這一夜,林嶼白沒有回 502。
電腦裡循環播放他的專輯,而我們在鋼琴聲中肆無忌憚,像兩個游蕩塵世之外的瘋子,哭累了笑,笑累了哭,最後在他的懷抱中沉沉睡去。
醒來已是破曉時分, 陽光從窗外斜斜刺入。
我猛然感覺到懷抱不再。若非額頭上還有淚水幹涸的痕跡, 幾乎要以為昨晚是場夢。
「林嶼白?」
無回應,屋裡寂靜無聲。
我心中突然升起不祥的預感,沖出了家門。
502 大門緊鎖, 與平時別無二致。可此刻我只感覺到陣陣涼意,一種莫名的決絕拂過我。
林嶼白早就將鑰匙給了我。
我顫抖著打開 502 的門:「林嶼白?暴躁鬼?」
靈堂還是那樣, 那個清秀的少年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你又不理我了嗎?你別走啊,你不能走啊。」這安靜讓我害怕,眼淚不由自主流下,「暴躁鬼,別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裡好嗎?」
空室清冷, 將我的呼喚生生撞回。
靈堂前,林嶼白的行動電話端端正正地放著。
他果然離開了。
將我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

19
林嶼白的行動電話裡有一條未發送的資訊。
「試了很多次,依然無法讓你見到我,反而自己蘇醒的時間越來越短。再如何不舍,也知道該謝幕了, 感謝你讓我擁有如此精彩的返場, 與你共度這段歲月,人生無憾。請將我的骨灰埋在我父母身邊, 我想睡個好覺。別想我, 傅問夏,請你餘生照顧好自己。」
我點擊發送,抱著行動電話泣不成聲。
我的暴躁鬼啊, 一個問號都沒有,他再也不會反問我了。
我會照顧好我自己,想讓我忘掉你,那沒門,因為我堅信林嶼白會在某個地方與我再次相遇。
蕭家沒能趕走我,我活得比以往更茁壯。
一個月後,我重回夢想劇團。
劇團董事會已經罷免蕭如松的團長職務,音樂界並非是非不分, 如今混不下去的是蕭家。
聽說蕭如松中風了, 我沒能親眼目睹他口眼歪斜的糢樣,有些遺憾。
但蕭涵的落魄樣子我是見到了。
她去 502 看林嶼白, 發現靈堂空空如也, 就跑到夢想劇團來發瘋。
我看著她枯燥的長發、蒼白的臉頰, 感嘆一個人失了心氣就像是被抽幹了靈魂的空殼。這空殼套著掛絲破洞的絲襪, 頹敗蕭瑟。
「你偷走了林嶼白!」她尖叫著。
「你們偷走了他的人生,我只是幫他拿回了最小的部分。」
蕭涵死盯著我:「他明明死了, 你是怎麼錄的專輯?」
「這是個祕密。」我微笑。
林嶼白的專輯版權賣出天價。我用版權費成立「林嶼白鋼琴助學基金」,專門用於資助那些貧困但抱有音樂夢想的孩子。
林嶼白,我絕不允許你離開。
我要你有名字, 我要你有溫度,我要你有生命;
我要你被贊美,我要你被掛念;
我要你得到許許多多的愛和感恩;
我要你在父母身邊安睡時嘴角也能有笑意。
林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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