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将我从奴隶堆中捡出,给我梳妆打扮,割掉我舌头,归顺我行止。
将我变成了他的白月光模样。
他看起来那么宠我,让我陪他出游、用膳、手谈。
只要我扫一眼,第二天昂贵的珠宝华服都会送到我面前。
就在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的时候。
白月光回来了。
他说:「你走吧,我会给你配个很好的下人。我给了他一笔钱,他必不会嫌弃你。」
1
我走的时候,月事晚了六天。
我没吭声,舌头被割了,不能说话,只看着那封银子。
预备带我走的是跟过世子的某个长随,叫蒋社,面目老实乏善可陈,有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睛。
他跪在地上磕头谢恩时,转头示意我。
我低着头跪下来,温顺跟着磕了一个头。
世子身在高位,居高临下看下来。
他目光落在我睫毛上,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昨晚那些温存只是个梦。
「登云郡主刚刚和亲回来,我不能让她再为无关的女人费心。我知道你不舍我,但事已至此,我自会补偿你夫君。」
我被他强取豪夺而来,跟了他三年。
因为我说话的腔调和音色不像登云郡主,他便割了我舌头。
因我举止不够斯文,便给我带着脚镣铐足足一年来规束。
我像个入了炉火的瓷器,被反复煅烧、调整,受尽了苦头,现在终于要将我打发走。
他却说,将要补偿给我的夫君。
我是个记仇的人,桩桩件件。
欠我的,只能还给我。
2
我死死盯着蒋社手上的银子。
银子下面是我的身契和籍契。
跟着蒋社走了几步,我听见世子在身后叫我名字。
我回过头去,他盯着我,一面取下了拇指的祖母绿玉扳指,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信物。
那日他在围场狩猎,丢了玉扳指,他打马经过的时候,我无视被扯了一半的衣衫,向他摊开手掌给他。
骏马没有停留。
我们这样被俘虏过来的女奴,扔在狩猎场,和其他猎物一样谁捡到就归谁。
我在捡戒指时被一个卫兵发现了。
他惊喜将我拖到草丛中准备享用。
我阿姐死了,我的一只胳膊断了,贴身的里衣发出碎裂声。
在我彻底绝望的时候,冷光闪过,身上的人倒下,世子缓缓用帕子擦了剑上的血,一面叫我:「抬起头来。」
他看着我的脸,目光复杂。
我将扳指放在地上,折身去拖我阿姐的尸体。
他驱马过来,马蹄踏在尸体苍白的手上,居高临下恩赐:「今后,你跟我了。」
在别庄,他盯着嬷嬷清洗了我,眸光越发暗沉。
「小满醉意浓,檀口樱桃红。以后你就叫小满吧。」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名字是他的心上人登云郡主和亲那天的节气。
我很幸运,我有一张和登云郡主六七分相似的脸。
我同样很不幸,有一张和她如此相似的脸。
我在别庄的一个月后,他给我穿上了登云郡主的常服,那个郡主生辰,别庄烛火千里,丝竹清辉,他喝了很多酒,然后要了我。
我疼得叫出声,他却厌恶我的声音:「不要说话。」
然后将那枚扳指塞进我嘴里:「咬着它。」
这在之后很多个夜,都是如此。
现在,他向我招手,准备将这个扳指给我:「出去后,不要再奢望不该有的东西,这个,赏给你当个念想吧。」
3
我出门一瞬,蒋社一把将扳指夺了去。
我依旧温顺,由着他在城边巷子中将我的耳环和璎珞一并都拿了去。
抱着他给我的包裹站在巷口等他去当铺。
他拿到了钱,心情也并不见得好。
冷着脸命我跟在他身侧,不能太远也不要太近。
「贱人。」他低声不满哼唧,「当我收破烂的?呸,玩腻的给我。」
旁边经过人,他立刻又变成笑嘻嘻模样。
出发时蒋社买了一头驴,他骑驴,让我走路。
并不是他的老家潭洲,而是绕道去了相反的丰城。
这丰城临近河道,船上有很多的船妓。
很多穷人会将妻子寄在这金河船上,隔几月过来拿一次钱。
我们星夜赶路,一刻未停,到了丰城蒋社才擦把汗松了口气。
他将我带到了临水的客栈。
开了一间最便宜的。
一进去他就关上了门,还告诉客栈老板包三天,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能来打扰。
他站在那里,一脚踢开鞋子,然后就像世子一样张开双臂,示意我为他宽衣。
「小贱人,好好服侍我,就像你服侍世子那样。我看他可享受。」
「过来啊,装什么?」
「骨子里就是个骚浪贱,我可是见过你和世子在后院——一个玩腻的货色,随随便便赏赐当我正妻?等我试试成色……」
「要是能服侍得好,我会考虑多留你几天。」
我放下手里的包裹,缓缓走过去。
他死死盯着我的脸,舔了舔嘴唇:「说真的,你和那位登云郡主的确很像,不,其实我觉得,你长得还要俊些,难怪世子那么喜欢你,这么一算……老子也算是享受过郡主的人了——」
我伸手环过他的腰去掉腰带,他的呼吸开始急促,低头猴急要来扒我衣服,我抬手从后脖颈一路向上,按住他的发簪。
他发出一声急切的喟叹。
下一刻,发簪猛然就像利刃一样扎进了他的脖子。
曾经练习了无数次,想了无数次,找了无数次机会。
原来,这么简单。
穿刺,搅动,吭哧的气息紊乱,他一瞬瞪大了眼睛,手死死抓着我,我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
再度用力,更深。
后半夜的时候,房间再度安静下来。
我将一包银子塞进蒋社怀里,然后扔进了他想要卖我的金河。
对那些河里讨生活的苦命人来说,这银子就是一笔泼天的富贵,就算打捞起他,看在到手银子的份上,也会埋了他或者扔到人看不到的地方。
4
这一晚,我睡得很沉,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没有人突然从被窝伸进冰凉的手,没有酒味。
也没有任何尖叫或者蒋社尸体的消息。
河道流水浪花翻涌,船娘暧昧嬉笑,间或小孩子的争嘴声。
混合着小满将到的盛夏,有一种说不出的让人安心的平静。
剩下的银子算不得少。
我的籍契和身契都在,去了奴籍如今重回良民。
尚未正式成婚,如今终回自由身。
回想起曾经两次失败的逃跑,有点恍惚。
我将发簪收好,束发,换上了蒋社的长衫出了门。
丰城今日格外热闹。
外面人群拥挤,两Ṫū⁾街的人群挤挤攘攘,大家都在议论登云郡主即将回来的消息。
这位郡主养在深闺,但传闻诗词出众,才貌双全,棋艺高超。
在一次赏菊大会上一鸣惊人,一举得了京都无数少年郎的心。
其中就包括世子。
人人都在说着世子对这位登云郡主的倾慕到了极点,当初为了阻止她和亲,甚至亲去求见天子。
现在一听说郡主要回来,更是放下一切来迎接。
登云郡主那么善良、高贵,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一切。
可我知道那个登云郡主不是这样的。
在为奴的时候,我曾经遇到过登云逃跑后被拐卖的婢女,那婢女满身的暗伤,几乎半疯。
看见我脸第一件事就是跪下求饶。
后来我们熟悉了,她怯生生叫我妹妹。
阿姐说,其实登云郡主根本就不会诗词,所有的诗词都是专人写好,她只负责记了当众朗读。
所谓的下棋也是固定的套路,连失败的对手都是预先说好的。
她容貌不过尔尔,全靠装扮,但每次都是两三个时辰才出门。
还听说,那化妆也是照着一副美人图来画的。
所谓的大义去和亲,是因为她背着暧昧的世子,和前来朝见的北戎王子私会才有的,而阿姐正是因为知道内幕,要被灭口才逃跑的。
想来可笑,世子为了我能像他这心目中白月光,曾那样死命逼着我一样一样学习。
酷暑严寒,规行矩步,片刻不停。
我每每出师,他那晚必定格外缠绵宽慰,说这才是他最爱的模样,但我做得还不够,不及登云郡主十分之一。
如今,他心心念念的郡主因为北戎王子死了,不肯按照规矩嫁给王子的弟弟,带着一个月的身孕回来了。
不知道他还有没有耐心一样一样慢慢教?
5
街上议论纷纷,郡主因为和亲有功,如今特许使用公主的仪仗,更听说回去就会封为公主。
派头十足。
街边的香蜡店门洞口香椿树枝叶招摇,盖了半条街,抢了公主风头。
几个先行的卫兵立刻扛着斧头过来。
不顾百姓哀求砍了这棵百年的香椿树。
刚刚夸郡主的人都不吭声了。
长街另一侧,马铃声混着哒哒的马蹄声而来。
这铃声太耳熟,我立刻靠后。
果真有人惊呼:「世子来了,世子真的来了!」
车驾外宫婢含笑侧头跟帘子里的人说话,满脸得意,大概是在汇报世子的深爱和行踪。
登云郡主的仪仗立刻停下,等待叩见。
但过了好一会,世子那边也没有动静,似乎被什么事绊住了。
一个打听回来的街坊低声说:「嗐,我听说,世子家好像有个什么很满意的叫满意什么的丢了,世子很生气,要护卫立刻去找。」
另一人道:「什么满意?还有什么比现在的公主更会让世子满意?」
世子看起来憔悴了几分,他勒着马身蹙眉没动。
这边矜持的登云郡主车驾忽然一双素手伸出,掀开了门帘。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看着她。
她浑身珠光宝气,面上的薄粉白皙细腻,妆容盛大,艳丽逼人。
她笑着叫了一声:「阿克。」亲昵而又委屈。
世子待要勒转的马头生生停下,顿了顿,挥手让手下先离开。
登云郡主已扶着车门探身出来,身姿娇娆中颇有几分壮硕,看来北戎的伙食不错。
她垂下眼睑,声音带了水意:「阿克,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世子驱马上前,登云缓缓抬头。
就在这时,天空忽的响起惊雷,六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
雨一下落下,登云郡主仰起的脸顿时流下了白色的水痕,下面紫色的小疮清晰可见。
她面色大变Ŧũₗ,慌忙进马车,世子待要跟着进去避雨,被她一把阻在了外面。
我轻笑出声。
只是很轻一声,世子猛然转头看向我的方向,他目光在一个个姑娘身上搜索。
最后变成了一抹失望。
找我吗?不必找,有的是机会见面。

6
世子和登云郡主的仪仗一起离开。
我也紧随其后随了同行商队的车,也不远不近跟在了后面。
我是个记仇的人。
从小我阿娘就说我这个性子,一点不听话,早晚得吃亏。
可正因为我不听话,才能抄家时偷跑掉,成了唯一活下来的人。
在做奴隶的时候,阿姐教过我怎么学会示弱,她说只要听话,贵人总会给我们一条生路的。
并没有,我们成了猎杀玩耍的对象。
在围场被追逐时,阿姐将前来的世子当成了救命稻草。
她说世子倾慕登云郡主,她又是郡主的婢女,世子还找她给郡主传过手札,定记得她,要是她求他,必定能救我们一命。
她将那捡来的扳指给我,拖着后面的兵士,叫我快去找世子。
我等来了世子。
但最终世子的马蹄踩断阿姐脖子时也没有认出她来。
我刚跟着世子的时候,也曾试过听话,我想他帮我阿姐下葬,甚至也许能帮我爹娘平反。
为了这个可能,甚至我已经做好了在别庄色衰爱弛一世为奴的可能。
但他仅仅因为我声音和郡主不同,就割掉了我的舌头。
错了,阿姐。
可是示弱只让我们越来越弱。
听话也只会换来更多的玩弄。
对于上位者来说,匍匐在他们脚下,换来的不会是怜悯,只会是践踏。
被踩过的伤口,只有踩回去,才会好。
靠上位者,不如成为上位者。
7
我回到京都后,去了城郊最远的行宫。
在行宫门口等了七天,我见到了阿爹曾经唯一的弟子程霄。
他看到我一瞬,眼睛就红了。
我沉默跪下磕了一个头,奉上银子和我的信。
他颤抖着看着我断掉的舌头和少了一截的手指,最后还是同意帮我疏通进入这偏僻的行宫,做一名普通的宫娥。
他说,在这个地方,没有人能动我,以后我可以安心作画了。
我爹曾是一名宫廷画师。
从小耳濡目染,我最擅长的其实是丹青。
我爹一直可惜,我若是个男子就好了,定能继承他的衣钵,成为一个出众的画师。
我那时不服气,便自画了一张,塞在我爹的画册里,等着惊艳他。
那天早上走的时候,我抓着他袖子叫他好好看看我的画,要是满意回来给我带‌云芝阁的点心,他伸手戳了戳我的额头,叫我先去洗干净这花脸。
却没想到,那竟成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飞来横祸,阿爹因觊觎贵人意图不轨被下Ţũₒ狱,后又突然牵扯进旧案,阖家被抄。
而我,也在流亡被掠卖为奴。
现在终于回来了,小指却少了一根。
无妨,这些并不影响我作画。
在行宫第二个月,是已故太后的生辰。
那日早上,行宫中果真出现了一个常服男子。
我低头捧着画从练习过无数次的走廊经过,行礼,垂眸,错身,连发梢的弧度和光影都恰到好处。
果真,在我将要离开时,那人看着我手腕一串茉莉花串,问我:「抱的什么。」
我脸色微慌,用手势告诉他只是一副画。
微服的天子起了疑心,最后拿到画打开,赫然是已故太后的画。
栩栩如生,韵味天成,月辉之下,清丽脱俗。
我慌乱跪下,闻讯而来的程霄为我陈情,说我是个哑巴,无意冒犯天颜,只是因为仰慕孝贤太后德行,才作此画祭奠,即刻就会烧毁。
天子看了很久,最后卷了画。
「画风细腻传情,更甚宫中曾经的第一画师席遂,只可惜他当初……抬起头来。」
这样的场景我已就轻驾熟,抬眸,垂下目光,长睫颤抖,绝不再看。
丹青手最擅长的光和神韵,铺展在晨曦的碧色走廊中。
那日晚上,一道旨意送来,我成了宫中的宝林。
8
世子将我教得很好。
我会的,天子都很喜欢,我不会的,天子觉得稀奇。
诗词琴棋,丹青妙手。
天子喜欢我的安静,更不担心我的多嘴,他说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也从来没见过我这样的女子,他偶尔甚至纵容到我可以他手心做画。
原本是预备在行宫小坐,接着变成了小住。
程霄请辞前给我画像那天,意外透露了世子的消息。
世子回京之后,并没有如坊间传言那样迅速请恩和登云郡主成婚,而是四处在找什么人,据说是家里有个奴仆拐走了婢女卷走重金,悬赏百金寻找。
他表情复杂:「据说那个婢女,好像叫什么小满。」
他到底没有再问,只轻轻叹了口气。
「师父故去之后,我想办法打听到了当日的一些情况。」
「那日,师父按照惯例进宫作画,本只是给贵妃作画。结果宫中来了贵妃的族亲登云郡主,她无意看到了师父画册中的肖像,一把抢去,说师父觊觎她,故意偷画她的像,想要对她不轨,羞愤预要自尽,在后宫闹得厉害。贵妃震怒将师父扣下下狱……后来,师父在牢中被毒哑,再后来,瑞王府世子裴克亲自主理此事,席家牵连进了他对家的旧案中,再无翻身可能。」
我手中的珍珠项链瞬间抓断,珍珠滚了一地。
一颗珍珠滚到了门口,门口天子停下脚步,太监立刻捡起,送到他手上。
「怎么了?」他问。
我回过头时,脸上都是笑,伸手指了指了程霄的画。
天子笑吟吟走过去,低头细看。
「这是程爱卿你画得迄今最好的一幅。赏。」
9
我跟着天子回了宫。
阖宫震动。
贵妃顾不得先给她哭唧唧来找靠山的侄女登云郡主求赐公主封号的事,第一件事是先来看我。
我装病不出。
贵妃大怒,命我即刻出来,看到我的脸时,她脸色一下变了。
她转头看向身旁的侄女登云。
登云也跟见了鬼似的瞪大了眼睛。
她们相互看了一眼,几乎那一瞬间,仿佛想明白了什么事。
也许会想到当初用来作筏子凸显自己美貌风骨的那个宫廷画师席遂,或许并没有说谎,人家真的有个女儿。
也许会很快就去查证,但我家中婢女已替我被处置,而裴克强留下我时曾给我做了全套的身份资料。
登云眼里闪过一丝狠戾。
贵妃装模作样,说我见面也不知道见礼,连句话也不说,实在大不敬,让我在烈日下罚跪。
我立刻跪下。
宫娥不敢劝,一直跪到了天子议事用过午膳回后宫。
故意穿上的厚重礼衣早已汗透。
天子扶我起来的时候,我差点虚脱,然后那晚上就诊断出我怀孕,但胎像不稳。
这是后宫中除了邵贵妃女儿外,第二个孩子。
天子大怒,我拉着他的手摇头示意算了,他愈发愤怒。
「这邵家愈发不将朕放在眼里了。小满,你总是这样不争不抢的好性子,须知,这深宫中就是个人吃人的地方,不是你听话顺从就能安然无恙的。」
看到我不安又紧张的眼睛。
这个从小跟着宫女生母受尽欺凌的天子到底软了心肠:「罢了,你不懂,朕来。」
邵贵妃被禁足,我被直接晋升嫔位,成了昭容。
而跟着邵贵妃的登云郡主想要的赐封一事被彻底压了下来。
传了那么久的公主封号胎死腹中,据说她连公主府的地址都选好了。
成了京都中的笑话。
更听说,因这笑话,原本说定的婚事也被端王府无限期推迟。
她不甘心,又来了一趟宫中。
这回,连贵妃面都没见到。
我在御花园纳凉时,她气呼呼要路过。
身旁的嬷嬷蹙眉:「何人这么大胆,见到昭容也不行礼?」
她冷冷看着我,心不甘情不愿走过来。
我伸手示意左右退下,看着这张照着我容貌化妆的脸越来越近。
她敷衍行了一礼,我没叫她起来,她抬起头冷笑:「摆谱是吧。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是席遂的女儿吧?当日他跟我解释我还说,怎么可能有这么像的人,现在看来,还真是东施效颦,学着我长。真以为你长得像我就能飞上枝头?骨子里的低贱是改不了的……是学了什么狐媚手段蛊惑皇上吧,告诉你,贵妃早就在选更漂亮的女人进宫,等你色衰爱弛,到时候……你,会比你爹下场还惨哦。」
她笑了笑:「哦,不,你比你爹要少受点罪。毕竟,你舌头已经先割了。」
我看着她。
她看我不能说话的样子捂嘴笑。
「可怜的哑巴凤凰,我现在就算骂了你,说了你,你什么都说不出吧?你去告状啊,看天子信不信?蠢货,还把左右支开,真以为我怕你啊。告诉你,要不是我现在只喜欢裴克,凭着我这张脸,皇上还不是一下拿下——」
「我不过是不想要皇上罢了。等我家尊贵的嫡长世子裴郞找到他那个重要的逃奴,然后就会和我成婚,我便是未来的王妃。到时候,他只爱我一个,我自在外面逍遥快活,你能怎么办?就算你有天子宠爱,还能怎么奈何我?可笑,一个话都说不了的哑巴。」
我侧过了头。
开始默默流泪。
开始登云还在笑,渐渐,她笑不出来了。
左右见此变了脸色,上来将登云拿下。
登云渐渐开始慌乱:「我没说什么啊,我不知道啊,放开我,我没有,诶,你别哭了!别哭啊!」
后来天子到来的时候,登云已经脚吓软了。
她慌乱又愤怒道:「陛下明鉴,登云什么都没做啊,是她,是昭容故意哭给我看的。」
被禁足的贵妃顾不得许多,也赶来了。
我不会说话,不会解释。
我的眼泪可以有一万种解读。
天子伸手拉住我的手,我闭了闭眼睛,尽力收拢呼吸,只剩一两颗盈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掉下来。
登云见到贵妃来了,顿时有了主心骨。
她开始颠倒黑白,说我对贵妃不满,故意报复,故意将她强留下拖下水,其心可诛。
贵妃愤怒看着我,我的手轻轻颤了一下,没动。
贵妃噼里啪拉一顿输出后,天子问说完了吗?
等确认后,天子叫来了旁边的嬷嬷。
「说,刚刚他们说了什么。」
无人知道,因为我不能说话,所以,天子特意派了会唇语的嬷嬷跟在我身边。
嬷嬷说:「昭容什么都没说。登云郡主倒是说了很多。」
登云脸色惨白,直接扑倒在地,吓得声音都变了调:「陛下,陛下,他们都是一伙的,不要听他们胡说,是故意要陷害登云啊!」
她眼泪滚滚而落,脸上厚重的粉被冲刷下来,全是沟沟壑壑。
天子冷笑一声。
我才到宫中几天,人都是天子给我选的。
嬷嬷的话除了画师部分,几乎原封不动,到了最后一句,登云说她不想要皇帝,只要那个尊贵的嫡长世子裴郞时,我伸手反握住天子的手,与此同时,滚动的眼泪落下,眼底都是心疼。
父亲在宫中多年,隐晦的宫廷往事知道不少。
因为不是嫡子,也非长子,他病弱的母亲为了抚养他受尽苦楚,但仍然被人看不起。
这是天子的逆鳞。
贵妃脚一软,差点没站住,噗通一声跪下:「陛下,登云就是年少不懂事。」
天子说:「我的小满比她年纪更小。」
地上的登云摊成烂泥,登云早已面无人色,额头也磕出了血,哪里还有半分高高在上的模样。
他转了转扳指,将手里的帕子递给我:「庭杖一百,褫夺封号,赶出宫去,无诏不得入内。」
宫中的庭杖要去掉外裳,一百下去,不死也残废了,有两棍子直接打在了脸上。
褫夺封号便是直接取了冠冕。
只穿着里衣的登云被拖出去扔在了宫门口。
成了最大的笑话。
10
送她出宫的宫人回来说,她出去以后,外面竟碰到了世子的车驾。
她第一句话就是。
「这一回,我的孩子没有了,我以后会全身心爱你的,阿克。」
宫人们早前颇受了她的气。
一个个叽叽咕咕说得起劲,直到嬷嬷咳嗽了一声,才吐吐舌头出去。
嬷嬷是我阿爹的旧相识,她看着我,轻轻叹了口气。
「陛下,早晚会知道的。」
我没动,继续绣小衣裳,精致,用心,一针针,一线线。
因为吃的很少,肚子很小,一两个月根本看不出来。
没关系,知道也没关系,只要在这之前,让我做完所有的事。
我给天子请求,想要像个寻常母亲一样,去皇恩寺上香祈福。
他心疼捏着我全是针眼的指头,放在唇边亲了亲,同意了。
换上最普通常服,选派了侍卫和Ţü⁸宫婢,收拾成寻常的富贵人家。
出了宫门,街道上热闹极了。
到了皇恩寺的后门,从专属的通道进去。
我跪在巨大的神像前,专心祈祷。
旁边一个经过的小沙弥轻声提醒:「女施主,您拜错了,这是金刚,不是菩萨。」
拜的就是怒目金刚。
这里,世子曾带我来过一次,他说这里是他第二次和登云郡主重逢的地方。
那时,他Ťũ₀听得登云郡主美名,刚烈多才,容貌倾城,也确实看到了登云郡主的画像临摹。
在随母亲来皇恩寺上香时,惊鸿一瞥看到鲜活动人的登云郡主装扮成男子模样,一闪而过。
只是短短一瞥,却叫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说从未想过一个世家贵女会是这模样,一点也不矫揉造作,多才多艺,又鲜活灵动。
那时候,我已经被割了舌头。
我自然不能告诉他,那一次他看到的装扮成男子的人是我。
当日我阿兄不在,我装扮成男子陪着我阿娘来上香,但上的香却怎么都点不着。
原来是因为这个瘟神。
11
今天是小满的生辰,按照他的习惯,这里必定布了他的眼线。
比如,此刻这个面生的小沙弥。
特别在听见嬷嬷叫我小满以后,他的眼睛一下亮了。
他说要带我们去拜最好的求子观音。
回宫的时辰已经到了。
我点头跟上。
绕过后院巨大的菩提树,红色的围墙长长看不到头。
枝叶扶疏间转过一个佛堂,到了后面的禅院。
我进去一瞬,房门关上了。
前面袖手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低沉的声音沙哑带着复杂的情愫:「过来。」
我一动不动。
他终于缓缓转过头来。
不过月余不见,他好像变了很多。
瘦了,胡子也长了一部分出来,身上的衣衫甚至没有整理得当,蹀躞歪了,看来来得很匆忙。
「我叫你,过来。」
我看着他。
他看着我的装扮,忽然像明白了什么,冷笑一声。
「看来你是攀上了更高的高枝,是吗?这一个月,你走的那晚我就后悔了,我不能想象你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你因为他脸红哭泣的模样……我立刻派了人来追,却没想到,这个可恶的蒋社并没有按他说得那样带你回老家……我找了你很久,后来,得到消息可能将你发卖,我只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你都不知道,我看到他尸体的时候,我多开心!」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小满,跟我回家。登云郡主是个良善的女子,她必会怜你,如今她得罪宫中贵人被陷害,失去了郡主封号,更会和你同病相怜。」
我无声笑起来。
他不明所以,声音更低:「真的。小满。相信我,我会对你很好的,就像是原来那样……小满,我很想你。日日夜夜都像你,无论什么女人,无论是谁,都不如你。甚至我见到了登云,但和你比起来,也根本不如你……我一定是疯了,如你所愿……小满,我爱上了你。」
「小满,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那日是我糊涂了,我不该送走你,我已重新置办了宅子,里面的喜好都按照你的来,以后你可以安心住在那里哦,我只要得空就会来看你。等你生下孩子,我会让登云将他们记在名下,堂堂正正做我的孩子——」
他上前一步,看着我冷冷盯着他。
他眼前忽然一亮:「你还……带着我送你的发簪,是那根发簪,你心里是有我的对不对。」
我一手缓缓抚上肚子。
他看着我的动作,似乎意识到什么:「你……」
我微笑,伸出两根指头。
表示两个月的身孕。
「难道是……」他眼里闪出灼人的光,「难道是……」他几乎要跳起来。
「小满……」隔得近了,旧日情愫汹涌,他一时难以自控,上来想要抱我,「这里没有人会来,今天不要走了好不好——我想要」。
12
而就在这时,门砰的一声被踹开了,两个侍卫拔剑挡在我身前,一人直接将裴克踢到在地。
「大胆!」
侍卫呵斥怒骂。
疼得差点喘不过气的裴克咳嗽半晌:「大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竟然敢!」
他转头叫外面:「来人!快来人!」
来人了,但来的不是他的人。
更多的侍卫涌了进来。
将我齐齐护在身后。
而裴克的护卫要么躺着要么跪着,各个面如金纸。
裴克还没搞清楚状况:「小满,他们强迫你是不是?告诉我是谁,这世上还没有我付不起的价钱,是谁?」
他仔细想了想:「是不是上次问我讨要你的李尚书?」
话音刚落,外面慌乱赶来的花胡子老头差点跌一跤:「裴克!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他脸色惨白,看了我一眼,行了个大礼,「臣见过昭容娘娘!奉陛下旨意,接娘娘回宫。」
「什么?!昭容娘娘!?」裴克像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差点笑出来,「你说她是那个陛下深爱的昭容娘娘?!那个一句话就夺了登云封号的昭容娘娘?!!」
李尚书擦了把汗:「不对,娘娘,一句话都没说。」
裴克难以置信看着我,那一瞬间,眼里惊痛、愤怒、恐惧、悲伤交织,他颓然摔坐在地上。
李尚书说:「娘娘精通诗词歌赋,陛下文采斐然,娘娘手谈无出其右,陛下正热衷于此,娘娘性子恬淡,陛下最喜静谧,琴瑟和鸣,天造地设一双璧人啊。」
裴克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这一切,都是他曾经教我的,没想到却在另一个男人那里排上了用场。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变了又变,只喃喃:「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复而盯着我的肚子,几乎电光火石之间,他眼里露出一种巨大的决心,他的指甲掐进掌心,地上零落几滴血,下一刻,他缓缓抬起头。
「原来……是昭容娘娘,恕臣——唐突。」
一声臣,仿佛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裴克啊裴克,到现在也不忘算计一把,想要做一个吕不韦吗?
李尚书在旁相邀:「昭容娘娘,您请——」
裴克紧随其后,也走了过来。
然后在下台阶的时候,他跟在我身后,我直接跌了下去,那根发簪戳进了肚子。
我疼得几乎昏死过去之前,颤巍巍指了一下裴克。
13
等我再醒来之后,孩子没有保住。
殿里安静,天子搬来了奏折,在沉默批改。
我醒来以后,身旁一半没绣完的小衣服拿起来,嬷嬷将针线递过来。
天子伸手摸了摸我的手。
我给他看那粉色的小衣服,用手势说。
对不起。
他将我揽入怀中。
裴克下狱。
而因为他谋害皇嗣的牵连,连同之前的旧案都翻了出来。
刑部李尚书亲自弹劾端王府草菅人命,赫然在名册上的便有席家的名字。
裴克不服,一直不承认,但是不久就在酷刑下屈服。
而他心爱的登云,在这时候,立刻同他划清了界限,还说自己也是被他迷惑,如今早已幡然悔悟。
但宫门前的表白人尽皆知,从此身败名裂。
在临行那晚,我再度醒来,天子正在批阅奏折,他状似无意问我要不要去看看裴克。
我点头。
他搁下笔,让贴身太监带我前去。
我到了狱中,裴克早已不是昔日模样,而此刻里面还有别人。
正式那个他心心念念的登云。
「解除婚约!我要你解除婚约!!听见没有!」登云咄咄逼人。
裴克冷笑:「贱人,当初你在宫门出丑,是你苦苦哀求我给你一丝体面,宁愿做个平妻也要进我家门!现在你就是这样过河拆桥?!!」
「你算个什么东西!听说你为了我还转门去找了替身?!不要脸的东西!实话告诉你,早在京都,我就和北戎王子情意相通,我本是一国之后,要不是他早死!轮得到你来娶我吗?」
「你!」
「我什么?我爹娘花钱给我找了那么夫子搞出那么多诗词,苦心经营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切吗?都被你毁了,要不是你装什么深情,跑去跟陛下献丑说心仪我,我早就进宫了,哪至于要远嫁北戎!你们一个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害死我了!如今,你看看!一个小小的哑巴都能得到如此厚爱!要是我进宫!我不服!!」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副德行也想入宫?!要不是被你那些妆容骗到,你以为我真的仰慕你!?我只恨自己有眼无珠,我本该拥有……呵,听说,那副画也不是你吧!天天学人家,你不累吗?我看到你,就想吐。」
登云出离愤怒:「我一想到你叫着我的名字和另一个女人上床更想吐。一听到你和我在一起叫另一个女人名字更是恶心!」
狗咬狗在里面吵得不可开交。
相见两厌!只恨不能搞死对方!
我也觉恶心。
而在这时,一只手牵住了我的手。
我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子来了。
他拉着我,从黑暗一步步向前。
光影迷离,等我们站在牢门前,里面的人一瞬跪下。
而私自收了钱放人进来狱卒也吓得噗通跪下。
登云的脸今日没上妆,只有和我三四分相似的脸是掩不住的刻薄和恶毒。
她死死盯着我。
天子蹙眉,旁边的太监立刻上前几步,一巴掌将她扇到在地。
「大胆!竟敢直视昭容娘娘。」
登云哆嗦了一下,捂住脸,跪了下去。
而一旁的裴克回过神来,开始求饶。
他到底是王府世子,养尊处优,自觉罪不至此。在这里的日子哪里过得惯,只想出去,他不停说着自己的冤屈,说着自己的委屈,求天子看在他爹也就是天子远房叔叔的面上网开一面。
天子静静听他说完了一切。
「当日,席画师可也曾这样求过你?」
裴克脸色一白,瞬间明白了天子的意思,他立刻转头看向我,膝行两步。
「小满……昭容娘娘,求您,求您看在……ţû⁾求您为我说句话啊,一句话,就一句话,行不行。」
曾经的上位者就在我眼前,如今轮到他们匍匐在我脚下。
求着我怜悯。
可我不想怜悯。
他求着我帮他说话,可是我的舌头都被他割掉了啊。
我不会说话,也不能帮他求饶。
我转头拉紧了斗篷。
天子最后说:「听说你们心有灵犀,相处甚好,裴克为你不肯婚娶,一心等你,甚至亲出京迎你。而登云你在宫门相托,互订终生。朕并不是不讲情面之人。朕失去了一个孩子,你们就赔一个吧。如你们所愿,朕允你们即刻成婚,只要在这里生下孩子,就可以出狱。」
登云脸上惨白:「不要!不要!!!」
那一百庭杖彻底伤了她身子, Ţù₌她很可能这辈子都生不出来了。
天子轻声:「嘘。这是最后的机会。」
裴克不敢说话, 心痛得无以复加看着我。
「可是……可是——陛下, 我——」
旁边的高公公很懂天子的心, 叫来那狱卒:「你过来, 今日玩忽职守,陛下给你一个机会,好好敦促监督他们, 如果有喜了,以后你就将功补过。」他看了一眼天子, 慢慢加上一句,「还能官升三级。」
那狱卒瞬间狂喜, 跪下谢恩:「谢陛下!!小的一定好好完成任务!不,小的一定日夜敦促他们完成任务。」
高公公看了我一眼:「但是又怕他们吵到别人,你想想怎么能安静点。」
「这还不简单——」狱卒做出个割舌头的动作, 噤声。
我们出去的时候,身后传来疯狂的求饶声:「错了, 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啊!」
原来他们的求饶和恐惧,其实都是一样的。
14
出了大狱, 我心情仍然有些忐忑。
我看了一眼旁边的高公公。
他微笑示意我跟上天子。
我快行两步,落在天子身后一步,他停下, 牵住了我的手, 手指轻轻抚过我断掉的小指。
「可好受了些。」
我震惊抬头,他微笑看着我。
「傻瓜。」
他知道,他原来都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
一个在宫中曾经小心翼翼求生的人怎么会不小心, 怎么会这么放心我这么靠近。
我想起午夜噩梦惊醒时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想起他批改奏折时忽然抬起的望向我的模样。
「终究是朕失察了。当日朕出巡不在宫中, 回来时案已结落, 并未再去细察。以后再不用害怕了,以后,朕会护你。」
一轮月亮挂在半空。
他带着我缓缓步下长阶。
长路漫漫, 清辉满地。
一如我当日送给他的那幅画,画面中,一大一小两个人, 牵着手,缓缓走在宫闱深墙中。
那幅画,并不是随便画的, 而是年少时曾经入宫, 再落钥前出宫, 我看见那个孱弱的小小少年。
狭窄的甬道中,红墙白月。
他的母亲脸上还带着红印,低着快行, 他警惕看着我。
我追着我的父亲,他跟上了他的母亲。
我对他微微一笑。
他却转过了头。
再最后悄悄转ṱüₑ过头来,那时候,我一直盯着他, 他猝不及防的回眸被抓住,一瞬的静默。
我笑了笑,无声说:「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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