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

我心安處

嫡姐不想嫁給她古板的竹馬,留下封書信便瀟灑逃婚。
我替她出嫁,為了不讓江昭厭棄我,我盡心處理家事,不敢出一絲差錯。
江昭終於對我有了片刻溫情。
我以為這一生可以安穩度過時,嫡姐回來了。
她一回來,江昭往日的分寸便不再不容挑釁。
他斥嫡姐不守規矩,卻縱容摔傷腿的她耍賴跳到他的背上。
被我看見,只淡淡解釋:「她受傷了。」
嫡姐趴在他的肩頭:「妹妹不要多想,我跟江昭若有什麼,當初就不會讓你替嫁了。」
我自然知道,這場婚事本就不屬於我。
所以,我留下封信,收拾了盤纏,趁夜走了。

1
姐姐喜愛自由,婚前頭一天發覺自己不能接受早早定好的婚約,也不願嫁給與她一起長大古板無趣的竹馬。
她留下一封書信,要去體驗百味人生,離開得毫無徵兆,沒有驚動任何人。
留下一府的兵荒馬亂,倉促的時間裡,誰都沒能找到她。
爹爹不願丟人,命人給我穿上不合身的婚服,把我塞進轎子裡。
他在臨別前語重心長地對我說:「爹知道你之前受苦,江家是個好人家,你只要討得夫君歡喜,之後的日子必定差不了。」
我信了,因為我之前見過嫡姐的未婚夫。
江昭的唇間總是抿著,眉間淡漠,好像隨時都在不高興。
但是他在下雨時,會撐著傘抱起一隻被淋濕的小狗,精美的衣裳被小狗弄髒也不在意。
我在被找回宋家之前也養過一條狗,村子裡的小土狗,總是渾身髒兮兮,人都吃不飽飯,狗也瘦得很。
我被村子裡的小孩欺負,狗會跑過來沖他們汪汪叫,把欺負我的人都嚇跑。
江昭對小狗好,他不會是個壞人。
嫡姐不喜歡他,我還挺喜歡他的。
不過,江昭不喜歡我。
他掀開蓋頭,看清我的樣貌後,臉色沉得嚇人:「怎麼是你?」
我的喉嚨發緊,小聲回答:「姐姐跑了。」
他的手握成拳頭,我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
我回到宋家只見過他幾面,每次見他,他都是安安靜靜,沉默寡言,好像誰都不能挑動他的情緒。
但此刻,再傻的人也能明白他生氣了。
在他抬起手的刹那,我護住了自己的頭。
江昭的手停在空中,被我的動作搞得一怔,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深深吐納:「宋瑤這次過了。」
我小心地抬頭,提起姐姐,他好像又沒那麼生氣了。
我想到爹囑託我的話,要討夫君喜歡,鼓足勇氣叫他:「夫君。」
江昭的眉頭瞬間皺緊,看向我的目光不善。
剩下的話,跟那點微薄勇氣就一起消失了。
我在村中長大,沒有見過世面,但也知道新婚夫婦是要睡在一起的。
江昭沒有,他不喜歡我。
我以為他不想見我,但是第二天給公婆叔嬸奉茶,他出現了。
廳堂裡的人各個體面,看見我詫異不已,公婆已經動怒,正要發作。
江昭微微向前,擋在我的身前,聲音平淡:「江昭攜新婦給長輩奉茶。」
我看著他的背影,想到了保護我的那條小狗。
他果然是個好人。

2
公婆之前想要的是嫡姐做他們的兒媳,結果是我嫁過來。
現在他們看見姓宋的就不高興。
江昭好像沒感覺到他爹娘的不滿,自顧自地給我請了識字的先生,又問我琴棋書畫想要學哪一樣。
我都不懂,小心翼翼地問他:「夫君想讓我學什麼?」
江昭嘴角抿起,眉宇皺起,看向我的目光嚴厲:「你要有自己的主見。」
我癟了癟嘴,聽話也是錯了。
從前我聽話,養父母就不會打我,回家聽爹爹的話嫁人,爹爹也很高興。
但是聽話在江昭這裡行不通。
他平日不與我說話,只有在先生考校完我的功課之後才與我說幾句。
先生誇我,他的神情淡然,若是先生說我懈怠,江昭的眼神就會讓我害怕。
我只好一刻不鬆懈地學,能識字之後,江昭便讓婆母帶我學習管家。
婆母沒有給過我好臉色,稍微犯錯她便會冷呵:「宋家能找來這樣的野丫頭,也真是好本事。」
三歲燈會,我被人拐走,爹娘一直在找我。
我雖剛被找回沒多久,但我不是野丫頭。
婆母第一次這樣說我時,我反駁回去,婆母捂著心口,需要人攙扶著才能站穩。
江昭回家便罰我跪祠堂,說我不敬長輩。
我在祠堂裡跪了一夜,後面困倦地蜷縮在蒲團上,迷迷糊糊地想到剛回家時,姐姐明媚張揚,爹娘若是說了她不想聽的話便會直接反駁,讓爹娘啞口無言。
姐姐能這樣做,我不能。
後面我更加謹慎小心,不讓婆母挑出錯處,盡心地侍奉她。
教書先生也說我進步飛快。
江昭翻看我最近的課業,唇角稍動,對我微微點頭:「勉強入眼。」
這是他第一次誇我,也是我嫁進江家以來最開心的時候。
我想著,只要我以後接著這樣好,越來越好,江昭也會喜歡我。
爹爹說得沒錯,我嫁給江昭,以後的日子必定不會差。
可是姐姐回來了,她出去玩了一年,帶回一個風流倜儻的少俠。
她帶著少俠來找江昭,給江昭和我都帶了禮品。
江昭收下禮品,送走他們,周到有禮,姐姐笑著說了一句:「你成親了還是一點沒變啊,小古板。」
江昭對姐姐的稱呼只是微微蹙眉。
我沒覺得今天的江昭跟往常有什麼變化。
直到入夜,他來了我的臥房,像少俠對待姐姐那樣輕柔地摸了摸我的頭髮。
我抬頭看著他,他垂著眼睛,聲音很輕,仿佛在想著什麼別的事,心思不在這間臥房,口中卻對我說著話:「宋瑜,你我是夫妻,也該補足夫妻之禮了。」

3
一夜漫長。
晨起,江昭為我畫眉。
我心中高興,終於與他成了真正的夫妻,興致勃勃地跟他講府上的趣事。
他抱回來的小狗看家護院,咬住了小偷的褲腿,我讓廚娘給狗煮了大雞腿。
先生說我的字練的越發好看,誇我聰慧勤勉。
母親分了一半的庶務給我,讓我上手處理,至今沒有出過差錯。
江昭給我畫眉,安靜地聽著。
等他放下眉筆,與我對上視線,我看著他平靜的眼睛,歡快的心意好像水從籃子裡流走。
「多言多語,有失沉穩,日後你做當家主母,要更加注意言行舉止。」
我動了動嘴唇,最終,沉默地點了點頭。
江昭不喜歡聽我說這些話,以後都不跟他說了。
姐姐回來之後,她常常來找江昭,大多數ŧů⁼是跟那個少俠一起。
他們三個一同出去,傍晚江昭再獨自回來。
姐姐想過帶我一起出去,江昭沒有同意。
他說:「阿瑜還有家中事務要處理,脫不開身。」
我的期待落空,扯出微笑對姐姐說:「嗯,我還有事。」
姐姐便嗔怪:「你們夫妻兩是拐著彎說我無所事事嗎?」
少俠打趣:「原來你自己也知道。」
他們打打鬧鬧,江昭的眼中好像泛著柔光,他看著姐姐,認真地解釋:「我沒有這個意思。」
他們三個走了,我留在原地看著他們離開的方向,姐姐身影活潑,走在他們兩個中間。
我看了很久,直到他們消失也沒有收回視線。
眼底忽地滑過水漬。
原來對江昭來說,也不是每個姑娘都需要沉穩的。
我突然很想像姐姐那樣恣意。
更準確來說,我是在嫉妒。
先生曾經說過:「其嫉妒者,自求名利,不欲他有,而生憎恚。」
他說因嫉妒而生怨憎,是愚癡。女子嫁為人婦,謹記切不可妒,使家宅不寧。
我也不想,可我好難受,心像是被攥成一團,再用力揉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強烈的情緒快要讓我呼吸不上來。
我戴上幕籬,從江家後院離開,無意識走回了家。
我只住了幾個月的家,我爹娘在這裡。
娘在院中賞花,看見我時臉上的喜意變成了心疼:「瑜兒,這是怎麼了?」
我丟開幕籬,撲進娘的懷裡,忍了很久的眼淚湧出來,我好像找到主心骨,想對她說我的不解:「娘,姐姐回來之後,經常來找江昭……」
「住口。」
娘的臉色頃刻間變了,她的眼中有冷意,讓下人都退下,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你不能這麼說你姐姐。」

4
我茫然地看著她:「我沒有說姐姐……」
她的臉色依舊嚴肅,仿佛是在看需要警惕的敵人:「她是你姐姐,你不能覺得她不好,江昭是你的夫君,他的心不在你這,你要想著怎麼讓他喜歡你,而不是怪你姐姐,你姐姐性子大方,有些事她不在意也沒注意,但…..」
耳邊有娘的話,逐漸變成了嗡鳴,我聽不清娘在說什麼,也不想聽見。
不知什麼時候,她問我明白了嗎,我麻木地點了點頭。
她是我的娘親,更是姐姐的娘親。
「瑜兒,娘希望你跟你姐姐都好,你要是再胡思亂想,不是要毀 你們的姐妹情分嗎?」
她派人把我送回江家,婆母責怪我突然跑回娘家,讓我去祠堂跟江家祖宗說說是哪裡讓我受了委屈。
我坐在蒲團上,大腦放空,什麼都沒有想。
等到入了夜,我感覺到冷,酸麻感遍佈全身,我才意識到我已經發呆了很久。
江昭踏入門,送我身後走來,對著牌位拜了拜,直起腰身垂眸看向我。
我跟他對視了一會兒,眨了眨眼,眼睛很疼,我抬手想揉,沒揉幾下,手腕便被人握住。
江昭蹲下身,湊近過來看我的眼睛,身上的香氣清冽好聞。
「哭過了?」
他的微微眯眼,眉宇又皺起來,語氣疑惑:「就因為我今日沒帶你一起出去?」
我垂下眼簾,有些沙啞地開口:「算是吧。」
江昭握著我的手緊了緊,聲音冷了下來:
「宋瑜,你若是在這種小事上計較,真是浪費了我對你的用心。」

6
三歲之前的事情我記不清了。
自我有記憶時起,養父會動手打我,說我是賠錢貨。
養母因為我長得像她早夭的女兒護著我,有時又瘋瘋癲癲地說我不是她女兒,也向我動手讓我還回她女兒。
她第一次發病我才知道我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兒,我是養母偷錢執意買下來的。
養母艱難生了第二個孩子之後,瘋病好了一點,我的處境更差一點。
我只覺得我的狗好。
狗會保護我。
可是狗被欺負我的孩子偷偷勒死了,養父上門要完錢,回家就把狗燉了。
我回到宋家,爹娘對我很好,那幾個月是我過的最好的日子,沒有人打我,有專門的女醫師每天給我上藥。
後面姐姐逃婚,我嫁給江昭。
江昭喜歡狗,他不是壞人,他讓人教我讀書認字,教我琴棋書畫,讓我掌家。
他沒有不好,他只是喜歡姐姐,而不是他的妻子,不是我。
嫁給他的時候就知道他喜歡姐姐,那時我不難受,而我現在看見他對姐姐特殊會難受得心疼。
因為我喜歡上他了。
我盯著江昭的臉,盯得太久,都讓他感覺到不適,他探向我的額頭:「是病了?」
眼睛慢慢濕潤,我搖了搖頭:「沒有,睡一覺就好了。」
我所求的,本來就是過好日子。
他喜不喜歡我,我都要過好日子。
江昭的神情變得凝重,他將我橫抱起來,快步跨出祠堂,叫人傳大夫。
我靠在他的肩頭,有心思想這是除夜間親密事外,江昭第一次這麼親近我。
大夫給我開了治風寒的藥,江昭坐在床頭:「接下來幾天,你就好好養病,家中事情交給母親處理,我抽空留在家中陪你,你安心養病。」
大夫診脈的手絹拿走,我手腕上沒有消除的疤痕露了出來,這種疤痕身上也有。
江昭的聲音戛然而止,我把袖子扯下來,擋住疤痕,江昭的聲音變得有些啞:「沒關係,我不介意。」
他與我親密過,見過我身上的疤痕,第一晚,他問了我的過去,他說他不介意我有那麼狼狽的過往。
我很感動,他像那只小狗一樣親我的傷疤。
今天他又說了一遍不介意來寬慰我。
可我突然意識到,是不介意,也是不心疼。
哭過一場之後倒是把腦子哭開竅了。
我被自己逗笑,對上江昭詫異的目光,沒注意他剛剛說了什麼就點點頭:「好。」
他的眸光好似軟化,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麼,他扶我躺下,給我掖好被子,聲音罕見地溫柔:「藥有安神的功效,等會兒喝了藥好好睡一覺,睡醒就不難受了。」
我乖乖地閉上眼睛,心裡默念:睡醒就不喜歡江昭了。

7
我的病並不重,第二天就好得差不多。
江昭卻讓我多休息幾天,家中事務都有婆母處理。
他難得的陪著我,撫琴畫畫,對弈之後,他說我的棋藝大有長進,看向我的眼神十分的柔和。
大概,我越來越符合他心中妻子的形象。
越清楚這一點,我的心越冷靜。
現在江府的生活很好,衣食無憂,我只需要戒掉對江昭感情的渴望,我就可以過得極為舒適。
養病第三日,江昭為我畫像,娘帶了許多禮品過來,珍寶首飾,藥材補品,是我從前想都想不出來的好東西。
江昭本想離開,留下私密空間給我和娘說話,但是娘沒讓他走:「都是一家人,不在意這些。」
她兩手合著我的手掌,略帶虧欠地開口:「上一次娘說話說重了,你別往心裡去,心思重,對身子也不好,娘就希望你跟你姐姐都開開心心的。」
我沒說話,她更語重心長:「你跟瑤兒姐妹一體,哪能生出嫌隙,不過江昭與瑤兒自小一處,有些情分在,但那也不是能跟你比的,你們是夫妻,互相體諒才是相處之道。」
我反復琢磨了這幾句話看著娘開口:「娘的意思是,我小心眼,容不下姐姐與夫君交往?」
娘的臉色微微一僵,另一邊的江昭眸光暗了下來。
我幾乎感覺到了他的冷意,笑了笑開口:「娘多慮了,上次你與我說的那些,我都記在心裡,娘說的對,姐姐性子大方,沒有別的意思,我已經想開了,怎麼能因為嫁給了夫君,就讓他們斷了十幾年青梅竹馬的情誼呢?」
「宋瑜!」
江昭的語氣很重,這代表他在不滿。
我疑惑地看向他,我贊同了他們一直做的事,他怎麼這副樣子?
娘訕訕笑著:「乖瑜兒,你能想明白就好。」
她頓了頓,面露難色:「其實娘來找你,除了探望你的身子,還有事找江昭。」
我跟江昭都看著她。
她歎了口氣:「你們也知道,瑤兒帶回來那個少俠,兩人形影不離,可是前兒不知Ťṻ⁾怎麼了,兩人吵架,那孩子直接離開,瑤兒把自己關在房間不吃不喝,我們都勸不出來。」
她看向江昭:「瑤兒任性,但從小就聽你幾句話,所以想讓你去勸勸,她再這樣不吃不喝,身體怎麼受得了?」
這是他們之間的事了。
我低頭喝茶。
江昭半晌沒有回應。
我抬起頭,他正看著我,這又是在考驗我?
我怔了一下,忙說:「夫君快去啊,你晚去一會兒,姐姐就多遭會兒罪。」
我真是一個合格大度的妻子。
在娘的殷殷期待下,江昭冷著臉離開,沒有跟我說一句話。
娘匆匆跟上江昭的步伐,我送著他們到門口,心中唏噓。
看來江昭關心心切,竟然都忘記關照長輩。
果然,一碰到姐姐的事,他往日的分寸與規矩就統統不作數。

8
養病的幾日和睦就像泡影。
江昭去了宋家一趟就變回說一不二的模樣。
除卻必要的接觸,我跟他連著半月沒有好好說過話。
就連之前的功課考校時間都取消了。
在偌大的江宅裡,他過他的生活,我過我的日子。
少見他的冷臉,我還輕鬆一些。
婆母卻不滿意,她怪罪我不能規勸夫君,讓江昭的心思整日都在外邊。
我只好晚上候在門邊等他回來。
府門前掛著兩個紅燈籠,照亮門前的路。
江昭的身影慢慢清晰,他走的很慢。
我下了臺階去迎,走近了才發現他背上背著一個人。
姐姐穿著男裝,趴在他的肩上玩他的頭髮,看見了我,不以為意地鬆開手。
江昭皺眉:「你怎麼在這裡等著?」
我還在看他背上的姐姐,束著髮髻,帶著抹額,就像一個落拓不羈的小郎君,不受拘束,仍然故我。
那股嫉妒的心情又湧了上來。
我勉力挪開視線,忘了回答江昭。
江昭的聲音低下來:「你姐姐扭傷了腳,所以……」
我沒有注意他說的話,魂不守舍地點頭:「我去請大夫,你快把姐姐背進去。」
我要很努力才不讓嫉妒從眼中鑽出來,狼狽地往醫館走,忘了叫下人,也不理會江昭叫停。
在帶大夫回府的路上,我都在出神。
這點路對我來說算不得什麼,但是突然疲憊得厲害。
應付庶務很累,周全人際往來很累,害怕看到江昭冷漠的眼神很累。
若要讓兩年前的我知道我現在的心思,一定會嗤笑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缺衣少食還要挨打的日子一旦回憶起來就讓我打了一個冷顫。
我寬慰自己,保持這種生活已經很好,人要知足常樂。
我頓下腳步,大夫不明所以地看著我。
腦子裡突然想,去種地也比給江昭當妻子快活。
難道我就只有挨打跟做江昭妻子兩種選擇嗎?
轉念一想,可我沒有地。
我歎了口氣,把大夫帶回江府,姐姐早就得到妥善處理,根本不需要我叫大夫回來。
江昭派人送大夫回去,凝眸看向我。
我沒注意到他的視線,悶頭向臥房走,胳膊驟然被人抓住,我扭頭看向江昭。
他微微抿唇:「這事出有因,宋瑤去了……去了危險的地方,我不能不管她。」
他這是在向我解釋?
我點了點:「嗯。」
可我不在意,隨他們去吧。
若在意他們,只會讓我被嫉妒吞噬得面目全非。
趨利避害是我從小就學會的,我沒有那麼多的選擇,只能盡力不讓自己難受。

9
江昭盯著我好半晌,歎出一口氣:「你不要再暗地裡跟我較勁,以後我會注意與宋瑤的往來的分寸。」
我迷茫地看著他:「夫君,我沒有較勁。」
他眨了眨眼,一閃而過疑惑:「沒有?那為何這段日子你不再與我說閒話?」
我反應過來,他誤會了這段日子是我跟他生氣。
可我只是在配合他的習慣。
「多言多失,夫君教我的我都記得,真的沒有較勁。」
江昭愣了一下,不知想了什麼,垂眸看著我,眸中帶著點冷意:「那你當真不介意我與宋瑤往來,即便像今天這樣?」
腦海中姐姐趴在他背上的模樣,神色自若,親昵自然。
是我在江昭面前不敢有的模樣。
這會兒的晃神,江昭看著我的神情莫名緩和,他低聲說:「我並非朽木頑石,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若有妒心,也……」
「沒有。」
我打斷他,聲音堅定得讓我自己都感到意外。
江昭眼裡有著不可思議。
我錯開他的目光:
「姐姐的腳受傷了,事出有因,我不會無理取鬧,而且…..夫君明媒正娶的人是姐姐才對。」
婚書上何曾有我的名字?
我的腦海中仿佛有道光破照散雲霧,我喃喃自語:「…..婚書上沒有我的名字。」

10
我好像穿過出嫁時的花轎,破開了蓋在我頭頂的紅蓋頭,看到了我自己。
是我自己,不是姐姐的替代品。
江昭開口:「是我疏忽,改日我就讓父親將名字改過來。」
江昭那麼注重禮節的一個人現在才發現他的妻子名字不在婚書上。
亦或者他不想讓我的名字出現在婚書上同他並列。
就像大婚之時,他不願意聽到我叫他一聲夫君。
「小古板。」
不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
我側頭看過去。
燈火未熄,姐姐站在站在客臥門口,扶著門框借力支撐。
「她腳受傷,怕岳父岳母擔心,我差人告知岳丈她來找你了,只是借宿一晚,沒有別的。」
江昭很難得像今晚這樣跟我說那麼多話。
但他話太多,我不想跟他說話。
我搖頭:「不用解釋,我知道你們情誼深厚,相處坦蕩,我不會去打攪你們…..」
江昭手上用力,我吃痛。
「什麼叫,打攪?」
江昭似乎帶著些不解:「你之前不還因為我跟你姐姐交往過密又鬧又哭嗎?」
姐姐跛腳走過來,我掙開江昭的鉗制。
「夫君別笑話我了,我知道我之前小家子氣,現在不會再做那種不體面的事。」
我給姐姐讓開路,讓她能沒有阻礙地走到江昭面前。
江昭仍舊看著我,手緊握成拳。
「小古板,喂,木頭人?」
姐姐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江昭回神,看向她:「過來幹什麼?還不早點休息。」
姐姐雙手環胸:「你真是一天不管我就難受是吧?瑜兒,你每天被他管著你都不煩嗎?」
我好像有些多餘了,慢慢跟他們拉開距離:「夫君一般不會管我,只在錯處做出提醒,並不會煩。」
姐姐站的不穩,身形有些晃,我的手剛剛抬起一點,她已經靠在了江昭身上。
江昭僵了一下,抬手扶著她的肩膀,把她從身上隔開。
姐姐明顯錯愕,呆怔地看向他,隨後又看向我,似笑似氣:「瞧瞧,小古板在你面前就要跟我生分了。」

11
這是又要唱哪出……夜深,我想休息。
「你們慢聊,我先回房睡了。」
剛剛轉身,手腕就被人抓住。
姐姐朝我眨眼睛:「咱們姐妹也許久沒有說話了,不如今晚你陪著我,讓他守個空房?」
我看向江昭。
他按了按眉心:「你又要鬧什麼?」
姐姐笑著:「姐妹溝通感情怎麼能叫鬧?你夫人我就借走一晚啦。」
她拉著我過去:「走,扶著我回去,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
想一出是一出,不達目的不甘休。
江昭沒有出聲反對,我不想再耗下去,便被她牽著去了她的臥房。
把她扶到床上,我去關好門,床上悠悠傳來她的聲音:「江昭對你很好吧?」
我解開衣衫,鑽進被子裡,只嗯了一聲做回答。
姐姐輕笑:「我知道,從小他便是那麼待我的,事事都要說上幾句,偏偏都在理,我做錯事的時候寧願面對爹娘都不想面對他。」
她還要說多久,我的眼皮開始打架了。
「從前我還沒意識到,但是出去轉了一圈,我發現只有他,是除了爹娘外最在乎我的人。」
真好,有三個人在乎她。
「之前跟我在一塊兒的俠士你還記得嗎?他也很好,但他留戀他的江湖,不想為我定下來,而江昭不一樣,他站在那裡,我的心就定了。今天我穿著男裝去找樂子,想看看男人喜歡的地方是什麼樣子,被人發現我是姑娘…..幸好江昭來了,我只是去之前讓人跟他帶句話,沒想到他那麼快就能找過來。」
她躺在我身側,語氣帶著回味與按耐不住分享的激動:「你知道我被人圍著的時候看見他是什麼心情嗎?就像看到了神仙,雖然他把我罵一頓,但是看到我的腳扭傷後就緩了語氣,我就想,他是真的在意我。」
我閉著眼睛,沒有出聲,就像已經睡著。
她的語氣回落:
「瑜兒,我後悔了,你把江昭還給我,好不好?」

12
宋瑤被爹娘寵得很好,做什麼都有底氣。
就像現在,她理直氣壯地跟我說她愛上我地夫君。
「我說話向來直接,瑜兒,你只是套了我的皮子,現在我回來了,也該恢復原本該有的樣子,或許你現在喜歡他,可他心裡只有我,你守著一個心裡有人的夫君不會寢食難安嗎?」
我不語。
「你現在裝睡,以後也逃避不了,我回來的這些天你還沒看明白嗎?他對你根本沒有愛,你何必強求?不如去找一個真心待你的人,三個人都好過。」
宋瑤苦口婆心地勸我,把三個人的未來都安排好了。
我轉過身,在夜色中捕捉她的眼睛:「那你讓他休了我?」
她幾乎沒有思考:「不行,他做不出無故休妻這種事。」
頓了一下,她補充:「他是一個很有責任感的人,出於責任,他不會這麼做。」
出於責任而非情義。
不用她說的那麼清楚,我自己明白。
「姐姐,」我頓了頓,為自己的冷靜與心平氣和稍稍驚訝了一下,「你應該知道,我在兩家都說不上話,若是我提出和離,或者怎樣,沒有人會當真,反倒會把我看得更緊,那,你跟江昭就更不能成了。」
宋瑤的呼吸重了些。
我不自覺露出了笑意,忍了一會兒,才能用平淡的語氣說:「我們從長計議,江昭是你的,我不要。」
我好像已經看到了長滿了青菜蘿蔔的田埂,充滿了陽光的氣息。
從前陰差陽錯離家十數年,跟家人團聚不到兩年就發現—這裡也並不是我的歸宿。
歸宿應該是讓人安心,而不是一想到漫長餘生都要這樣度過就感到痛苦。
在養父母在那裡是麻木的肉體之痛,待在這邊是無聲的精神淩遲。
我不屬於這裡,這裡也沒有值得我留戀的人。

13
姐姐在江家住下,原先說是只住一晚,但宋瑤不走,江昭不趕。
我沒有功夫全天關注他們,偶爾從多舌的下人口中聽到。
宋瑤給江昭煲湯燙傷了手。
江昭為宋瑤打造了一把會移動的座椅。
下人在背後議論他們郎才女貌,互相體貼,顯得我這個正頭夫人可憐可笑。
我沒有去抓這些舌根子,默默算著可以帶走的財務。
宋瑤做得很好,已經完全佔據了他的心神。
江昭怕再一不注意,宋瑤又跑到什麼奇怪的地方去,須得他近身看著。
這樣給我留出機會。
田莊鋪子都有記錄,不宜帶走,可是留下我又捨不得。
他們離我遠了,我就暗暗找人賣了兩間小鋪子,折成銀票。
隔幾日便去賣掉一些不常用的首飾。
小包袱越來越充實,我離開的心越發堅定,一日比一日強烈。
若是離開了江家,我可以過上不用挨打吃飽穿暖的好日子,沒有人亂我心神,想想嘴角就要翹起來。
元宵將近,婆母讓我採買,我小心翼翼地中飽私囊。
在臥房改寫帳目的時候,視窗突然有響動,嚇得我心頭一跳,迅速把帳本藏起來,拿出宣紙,裝模作樣地練了幾個字。
窗戶被風吹得晃蕩,隱約帶來其他動靜。
我過去關窗,便見窗外站著兩個人。
宋瑤的手扶著江昭的臂彎:「小木頭,你喝醉了,明明不會喝酒,幹嘛逞強替我擋酒?」
江昭扯著她的胳膊,拽了兩下,沒有拽動,反倒讓他的身體晃了晃。
「宋瑤,你能不能不要再胡鬧,我不能永遠替你兜底。」
帶著醉意的話含著滿滿的無奈。
「我也沒有讓你替我兜底,你不管我不就行了?」
「你明知道我不可能不管你。」
江昭脫口而出。
他背對窗臺,而宋瑤面對著我。
她的眸光掃了我一眼,眼中笑意更濃:「這話別讓妹妹聽到,不然,妹妹該不高興了。」
江昭的背影僵硬了一瞬,他用力把宋瑤扯開,手掌抵上額頭。
「你不用擔心,阿瑜大度賢良,我親手教出來的,我瞭解她。」
聽著維護我的話,宋瑤臉色未變,輕巧地說:「就是這樣我才要擔心,若是喜歡一個人,就是會呷醋吃味,妹妹如你所言這樣毫不在意,那她是不是心裡根本不…..」

14
「休要胡說!」
語氣有些沖,宋瑤神情怔忡,江昭放緩語氣:「這些話會壞了她的名聲,阿瑜很好,你作為她的姐姐,更應該維護她才對。」
宋瑤咬唇,恨恨看了我一眼,扭頭離開。
而江昭因她那一眼,終於回頭看見了我。
我跨出門檻,聞到江昭一身的酒氣,叫來下人給他準備熱水,讓人伺候他沐浴更衣。
等他一身清爽地回到臥房,我已經臨了兩頁字帖。
他拿起一張:「阿瑜的字越發好了。」
他好像有什麼心事,語氣飄忽。
「夫君讓我學的,我都在用心學。」
他似有觸動,握住我的手:「你姐姐向來不喜這些,說習字乏味,先生都是掉書袋,你就不嫌辛苦。」
提起宋瑤時,江昭緊緊盯著我的臉,好像在觀察我的神色。
我微微一笑:「姐姐從小跟著爹娘,耳濡目染便能學到很多,我已經落後許多,夫君有心,能讓我補上空缺的那些年,我怎麼還會嫌棄?」
他的眉頭皺了皺,好像不滿意我的回答。
他還想要我怎麼回答?
「你,好像越發平靜了。」
一幕畫面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
我看著他的眼睛:「歇斯底里的哭鬧會讓你失望的,我在向夫君學習。」
江昭怔愣:「向我學習?」
我點點頭,朝他笑:「對啊,先生教我學問技藝,夫君教我為人處世,我都很認真呢。」
這是實話,我很喜歡學這些。
讀書明理。
因為受教,我才知道那股在心間翻滾掙扎而出的情緒叫嫉妒。
嫉妒是不起眼的蟲子,一點點蠶食我的血肉,逐漸長大,如果我沒有早早發現,那我會變成什麼樣子?
會成為一個整日啼哭幽怨的怨婦,成為嫉妒的器皿,糾纏在江昭跟宋瑤之間,永無平靜。
也因為江昭給我請了先生,我才能接觸到家宅事務,摸到帳本,才讓我的小包袱日益充實。
在這些上,我感謝江昭,他讓我在這段親事裡並非一無所獲。
我從只會討好的蠢笨丫頭變得有能力思考,為自己謀劃。
於是我笑得更加真情實意,眉眼彎彎地看著他。
他的手指摩挲這我地手背,抿著唇,須臾之後,鄭重地對我說:「阿瑜,我們要個孩子吧。」

15
這句話無疑於晴天霹靂。
我聽完眼前黑了一下,口齒都黏糊起來:「什……」
宋瑤今天到視窗上演這一出給我看,她著急了,所以需要借助江昭的口讓我更加死心,趕快離開。
不過江昭的反應不符合她的預期。
也超出我的預料。
自從宋瑤住進江宅,我與江昭再也沒有同過房。
他常常回來的很晚,有時是因為陪宋瑤下棋,有時是因為她怕黑。
各種各樣的理由,他回到臥房我都睡著了。
我也不想跟他行那事。
例行公事,並不美好。
大約我的臉色難看得嚇人,江昭眯起眼睛:「你不想?」
我不由緊張,下意識攥緊了手,低低回答:「沒有,只是……」
江昭像是想到了什麼,他把我攬到懷中,輕輕拍撫:「害怕也是應當,女子生產是道難關,但是成親生子天經地義,你我早晚會有孩子。」
他的語調很溫柔,已經跟剛成親時的冷漠天差地別。
我咬緊了唇瓣,心道要走了,只可惜我的小包袱還沒有完全填滿。
頭髮被輕輕撥動,江昭親吻我的額頭:「阿瑜,我們還有很長的以後,我都會陪著你。」
「嗯。」
我嘴上應著,心裡在說:不會了,不會有以後。
他今晚好像格外動情,粘著我不想放開。
我應付著他,餘光看見貼身丫鬟已經退下去。
沒過多久,門扉就被叩響。
丫鬟在外焦急地喊:「少爺,宋小姐不見了。」
江昭眼中閃過不耐,他握著我的肩膀,遲遲未動。
我推開他:「夫君,你快去找找,這都入夜了,姐姐一個女子在外多危險。」
他看向我,意味不明:「你總是把我推向宋瑤,我與她在一起,你心裡就沒有一點不快嗎?」
我剛要回答,他就接著說:「不要再拿多言多失那種話糊弄我,我只問你,心裡不會有一點不快嗎?」
他凝視著我,好像我不回答他就不會甘休。
這是他第二次這麼問我。
他,很想讓我因宋瑤嫉妒。
我垂眸想了一想:「會,怎麼不會?」
肩頭的力道鬆動了些許。
我看著他的眼睛:「走丟十三年,嫁給你一年,十七年光陰裡,你是對我最好的人,但是,你不止對我好,你對姐姐更好,我會比較,會不滿,可我……」
我微微扯了扯嘴角:「我如何能跟姐姐比……」
將嫉妒公之於眾並沒有我想像中那麼難堪,反倒讓我松了口氣。
「不是的,你才是我的妻子,你跟她不一樣。」
江昭矢口否認,他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你等我跟你詳說。」
外面的丫鬟還在催。
他撫摸我的臉頰,眸光繾綣:「等我回來。」
他穿好衣服。
我叫他:「江昭。」
他回頭看向我,微微詫異:「嗯?」
我對他笑了一下,看他最後一眼:「沒什麼,你去吧。」
他向我點頭,步入夜色。
我也整理著裝,拿出我藏起來的小包袱,接著找宋瑤的名義從角門走。
離開江宅的那一刹,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舒暢。
不僅是為獲得自由。
還因為一個發現,讓我意外的發現。
江昭,喜歡上我了。

16
喜歡一個人才會在意他的想法。
就像我之前在意江昭對我的看法。
就像現在江昭想知道我是否因宋瑤不快。
那時的我主動中止嫉妒的心。
而江昭沒得選擇。
在他剛萌生情意的時候,或許並沒有多少,不足以讓他在我跟宋瑤之間選擇我。
但是這個情意在剛明晰時被我掐滅。
他會不甘,會惘然,會憤怒。
我會成為他跟宋瑤之間的一根刺,不能被輕輕拿下。
娘之前拐彎抹角地說我小心眼,確實慧眼如炬。
我樂於看到他們因為痛苦,就像我之前那樣。
出府之後,一個一身勁裝的黑衣男人出現在我眼前,他看著我背著包裹,壓低聲詢問:「宋瑜?」
我警惕地看著他,他一身匪氣,不像個普通人。
他抱著劍,語氣懶散:「你姐姐讓我跟著你,確保你不會回來。」
我默默後退:「你,會殺我嗎?」
黑衣人輕嗤:「我不殺婦孺,快點走,再晚點,城門就該關了。」
我松了口氣,按照之前看好的路線,接著夜色,躲藏著人,趕在城門關閉前,找到事先買好的馬車。
那個黑衣人給我趕馬車。
夜風把車簾掀起,我看見路邊與宋瑤爭執的江昭。
他抓著宋瑤的胳膊,把抗拒的她往回拉。
只是一閃而過。
我收回視線,抱緊自己的包袱。
我不會再等他,心神系在他的身上,因他喜所喜,因他怒而懼。
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

 

17
江昭這次面對任性的宋瑤猶為不耐煩。
他不能把她一人留下,他做不到把宋瑤放在可能有危險的情境。
但這一次,他對宋瑤失去了耐心。
他著急跟宋瑜進一步坦誠心意。
他對宋瑤只是長久以來的習慣照拂,跟對妻子不一樣。
他看到了宋瑜的努力,看到了宋瑜的對他的心意。
起初他不喜歡宋瑜呷醋,為宋瑤跟他哭哭啼啼。
在他眼中,一個合格的妻子應該溫婉賢良,沉穩地為他處理家宅事務。
其餘的脾氣都是多餘。
可是在她第一次因宋瑤哭紅眼睛,跪在祠堂。
他嘴上說著讓她識大體,那一眼望來之後,他心軟了。
他的妻子還小,受過很多委屈,犯錯可以被原諒,也可以有點脾氣。
宋瑜卻不鬧了,十分乖巧。
出於莫名其妙的情緒,江昭不想讓宋瑜看出他的心意變化。
不想低頭,不想讓宋瑜明白之後,像宋瑤那樣隨意地對待他。
他要在兩人的關係裡佔據上風。
可是心在偏移,他有些藏不住了。
宋瑤實在折騰,把自己三番四次置於危險。
他已經想好,最後管宋瑤一次。
他把宋瑤直接送回宋家。
等他匆匆回家,只看到書桌上靜躺的信。
而他的妻子,不見蹤影。
未拆信時,他下意識寬解自己,興許,是宋瑜想讓他看看近日的字是否進步。
可他拆開,心落入穀底:
「水無定,花有盡,會相逢。
可人生長在別離中。」
他教她識字讀書,她還以別離。

18
黑衣青年叫燕期,只在意我的去向,其他的不會管。
我暫且在一個鎮子住下,為了讓燕期儘快放下心,我盤下一個鋪子賣餛飩。
天不亮就要起來煮,夜裡點著燈油包。
雖然不是很缺錢,但是這種充實的感覺讓我舒服自在。
生臉孔引起鎮上人一段時間的關注,過了段日子就沒了。
鋪子的第一位客人是燕期,他吃完就扔下銅板,不知道去了哪裡。
他不常出現在我面前,只有每天清晨過來吃碗餛飩。
鄰居對我很好,陳娘子在我忙不過來的時候還回來搭把手。
但是我一個獨身女子,初來乍到,好欺負三個字幾乎寫到臉上。
地痞第三次賴帳,摸了我的手。
我忍著一股氣,在燕期再次來吃餛飩的時候問他:「姐姐是給了你錢,讓你看著我嗎?」
燕期微微挑眉,眉毛中間有一截疤痕:「不是,我欠某人一個人情。」
袖子裡的錢串不知道還能不能用出去。
或者可以去雇別的打手。
他從我袖子裡提溜出那串錢,擼了十枚過去:「正好我缺錢吃酒,你有什麼要我幫的嗎?」
地痞很久沒有出現在我眼前,採買的時候遠遠地看到他一眼,他跟我對上視線,扭頭就走。
我往燕期的那碗餛飩填了兩人份的量。
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放心離開,他幫了我的忙,就讓他多吃一些。
他來得早,幾乎每天賣出去的第一碗都是他的。
可是今天卻遲遲沒來。
直到晌午,鋪子裡沒什麼人,他走到我跟前,往我身上投下一股陰影。
他垂著眼睛,摩挲懷中劍,似有猶豫:
「小姑娘,你,要不要換個地方?」
我沒明白他的意思。
燕期歎了口氣,認命般向我妥協:「你那姐姐要帶著你夫君過來找你。」

20
宋瑤巴不得我走的越來越遠,她怎麼會帶著江昭來找我。
燕期煩躁地撥弄劍柄:「我言而有信,答應了的事一定會做到,有關你的行蹤,我不會瞞她,但是……」
他在原地踱步:「欺負你一個小姑娘,我的臉往哪裡放?」
我又不懂了。
「你欺負我?」
他瞪圓眼睛:「我可沒有。」
我放下錢罐:「宋瑤讓你欺負我?」
剛離開時,我還惦記著他們最好過得痛苦。
可是日子過的順心,我把他們兩個都拋擲腦後。
每天拌餡料包餛飩,忙忙碌碌根本不會想他們。
我垂下眼睛:「她想讓你對我做什麼?」
燕期按了按眉心,仿佛下定決心:「她只提到一點點,打算讓你夫君過來看到你我……相處的樣子。」
看來我離開後,宋瑤並沒有稱心如意。
不過,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又不欠她的,不想再為她讓路。
我想了想,把錢罐裡的錢都倒出來,推給燕期。
他眉心一跳:「嗯?」
「你說過,你不殺婦孺,所以,即便宋瑤讓你對我動手你也不會聽的,對嗎?」
燕期因我的疑問而不悅:「自然,休要質疑我的人品。」
我微微一笑:「那就好,我想請你保護我。」
燕期眯起眼睛,認真地打量我:「你想幹嘛?」
「我想勞煩你去跟宋瑤說,只要她敢把江昭帶來見我,我就能讓江昭再也不想見她。」

21
燕期玩味地打量我,像是重新認識我這個人。
他從錢堆裡捏走十枚銅錢:「我幫了。」
不知道他跟宋瑤究竟是什麼關係,但他不是完全站在她那一邊的。
燕期把信鴿放走之後,日子恢復平靜。
晨起賣餛飩,已經有了許多老顧客。
上值的差役大哥照例要了兩碗餛飩,他胃口大,吃得多,我樂意給他多加一些。
有他在,我的攤子避免了許多麻煩事。
他吃完摸了摸肚子:「瑜娘子的手藝真好,誰娶了你真是有福了。」
我又給他端上一碗,他看著我:「不打算再相看個人家嗎?你總不能一直替亡夫守寡吧?我夫人還念著你呢。」
我梳的婦人髻,對外宣稱夫君亡故,無所依靠,獨自出來討生活。
寡婦門前是非多,有人想要翻我的院子,燕期都將他們打得下不了床。
久而久之,他們便當我是個不能惹的人。
多數關照我生意,也想為我說和說和。
我對差役大哥說:「亡夫故去不到一年,我做不到轉頭另嫁,但是王大哥說的有理,待我守節三年,婚事得勞大哥大嫂操心了。」
差役哈哈大笑,讓我放心,包在他身上。
我笑了笑,正想轉身,忽覺脖頸後涼颼颼的。
我摸了摸脖子,奇怪這種感覺,扭頭對上一雙深如寒潭的眼睛。
我怔在原地。
江昭冷著臉,一步一步走來。
王大哥敏銳地感覺到不對,把他的刀啪地扔到桌上:「你幹嘛的?」
江昭的目光沒有離開我片刻,冷冷開口:「不做什麼,亡夫尋妻罷了。」

22
我的心頭一跳,不自覺向後退了半步。
江昭怎麼找來了?
宋瑤那麼不頂用。
我看了眼攤子,除了王大哥,還有幾個客人,我向前擋住江昭,壓低聲音:「你等等,去我的院子說。」
他垂眸看著我:「不等,你都未等我,我為何要等你?」
我緊抿著唇,擰眉瞪他。
江昭凝視我半晌,移開視線:「行,我去奈何橋頭等你。」
他走到攤子的角落坐下。
其餘客人打量幾番,見沒什麼後續,就收回了視線。
我松了口氣,把早上最忙的時間段忙完。
攤子空閒下來,我坐到江昭對面,平心靜氣地看著他:「你找我有什麼事?」
江昭眸光一暗:「你為我夫人,不告而別,我費盡心思才知道你的下落,你說,我找你為了什麼?」
我狀似了然:「江公子要是想找夫人,那就找錯人了,你的妻子從始至終都是宋瑤,你娶的人是她,婚契上也是你與她,跟我從來就沒有關係。」
就是他報官尋妻,他找到的人也只會是宋瑤。
江昭眸中閃過受傷,他微微閉眼,聲音苦澀:「我不認她。」
「事實既定,哪管你認不認。你不是最重規矩的人嗎?」
我站起來,準備送客:「你來找我,宋瑤會傷心的,她很在乎你,你也在意她,就不要再傷人心。」
江昭沒有看我,盯著桌面,聲音輕緩:「阿瑜,我追悔。」

23
我頓在原地。
他的一聲悔過就讓江府的日子浮現在我腦海。
心頭驀然酸澀。
我吐出一口氣:「可我不悔。」
紅蓋頭是圈住我的囚籠,江家也是。
我看向江昭:「從前你愛重宋瑤,她做什麼你都可以原諒,我不求你把我跟她放在同一地位上,只是,若你心裡有一點,一點點的我,就不要打亂我的生活。」
江昭沉默,沒有應下,也沒有否決。
他在鎮子上買了宅子,清晨來我這裡,點上一碗餛飩。
來往客人都眼熟了他。
他話少,幾乎不與人交談,冷著面容,別人覺得他是個怪人,私底下讓我小心。
他不惹事,我當他不存在。
但我知道,這種平靜的日子不會太久。
宋瑤沒有放棄他,我就不會安生。
果然,她來了。
帶著爹娘。
我給他們端上三碗餛飩:「客人慢用。」
只生未養,算不上爹娘。
宋母望著我,眼眶微紅,顫著聲問我:「瑜兒,你叫我什麼?我是你娘。」
我的心裡沒有一點動容,甚至擔心被別人看到會丟人。
「夫人說笑,我只是個野丫頭,沒有爹娘。」
宋父怒極,用力拍打桌面:「孽障,離家出走便也罷了,居然連爹娘都不認,你知不知道你走後,你娘整日以淚洗面?你對得起她嗎?」
宋母淚眼望著我。
我掛著客套的笑容:「應該不會,當初宋瑤離家出走,宋夫人四處托人尋找,很是堅強,沒有以淚洗面啊。」
宋母痛哭一聲,用手捂住唇,稍稍平復就要來抓我的手:「你怨娘偏心,可是,你也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娘疼你,你怎麼說走就走啊?」
我神色未變,用力把手抽出來。
「我為什麼走,宋瑤沒有跟你們說嗎?」
他們神色躲閃,想來都知道宋瑤的心思。
宋母睫毛上還掛著淚澤,眼珠微動,再看向我的眼神,我十分熟悉。
「娘知道,你在意你姐姐與江昭情誼,當初你爹讓你替嫁實在委屈你,你跟娘回去,娘好好疼你,給你重新許個好人家好不好?」
是她每次要為宋瑤說話的眼神。

24
我看向宋瑤,明白了她找宋父宋母來的用意。
可我已經接受自己父母緣薄的事實,不期待,不奢求,不失望。
「我跟你們回去,嫁給別人,江昭就不能惦記我,宋瑤跟他就可以做名正言順的夫妻。」
我看著她:「夫人其實是這樣想的吧。」
宋母神色一亂:「不是……」
宋父大力將我拉開,巴掌帶來的風已經吹到我的臉上。
「怎麼跟你娘說話的?」
看到那個手掌,長年累月的恐懼襲上心頭,我下意識後退,抵上一堵人牆。
他的手被人攔住。
我松了口氣,心臟跳得厲害。
燕期不知從那個角落出來,另一隻手上拿著酒葫蘆,他把宋父的手甩開。
「老匹夫,欺負一個小姑娘,臉都不要了?」
宋父踉蹌,顫手指著燕期,又指向我:「你逃出江家,就是跟這種人……這種人廝混?」
宋瑤突兀地插嘴:「燕期,你怎麼能幫她?你分明答應了蕭衍。」
燕期環胸看向她:「是,我欠蕭衍人情,他要我還到你頭上,不過,我只答應了你看住你妹妹,可不代表我就是你手裡的刀,以多欺少,以大欺小,我看不慣。」
蕭衍就是當初宋瑤帶回家的少俠。
宋瑤臉色青白,燕期接著說:「現如今蕭衍也不再跟你聯繫,我幫你至此也算仁至義盡,日後,你休要纏上我,我怕得很。」
他的劍出鞘半寸:「我一害怕,就容易傷人。」
宋瑤瑟縮,想宋母身後躲。
宋父看向宋瑤:「你也認識他?」
燕期笑得燦爛:「對啊,老匹夫,你這大女兒可擔心你小女兒的安危,叫我跟緊了出府的宋瑜,一路護送到現在。」
宋父的胸膛起伏,身體晃蕩,好像要被氣得昏過去。
江昭在宋父抬手時就來到我身邊,聽到這話,他看向宋瑤,聲音僵硬:
「宋瑤,你不是跟我說,是阿瑜與人私奔被你發現嗎?」

 

25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宋瑤身上。
她空張了張嘴,惱羞成怒:「難道都是我的錯嗎?宋瑜自己也想離開,我一說,她收拾東西比誰都快,是她不想要江昭,是她不想要爹娘。」
這倒是實話。
我沒否認。
江昭的視線轉向我,眸光破碎。
我坦然應下:「對,她說的不錯。」
我應承下來,沒做任何解釋。
「瑜兒,你不想要娘?可娘找了你那麼久,你,怎麼能不要娘?」
我不信她一點都不知道。
「你有宋瑤一個女兒就夠了,不多一個我。」
宋父怒極反笑:「你真是好女兒,白瞎我們廢了那麼大功夫把你找回來,就該讓你被打死在那個窮鄉僻壤。」
「夠了!」
江昭打斷宋父的話,他抿了抿唇,擔憂地看向我。
「阿瑜,你跟我回去,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你。」
宋父的臉色微變,似乎也覺得自己說的話過火。
當初我穿著新做的衣服回家,瘦小的身體根本撐不起來衣服。
他跟宋母都很心疼,抱著我落淚,在看到我身上的傷疤後更是怒火中燒,去找養父母算帳。
往日微薄的疼惜與愛意此刻都化成利劍刺向我。
「瑜兒,」宋父欲言又止,熄了怒意,「跟爹回去,爹補償你。」
江昭在我身側,淡淡出聲:「宋瑜是我的妻子,她與我相處的時間比你們更長,你們只要管好宋瑤。」
「不行,我們虧欠瑜兒的我們自己彌補,你與瑤兒好生過日子。」
宋母這話不知在為誰說話。
宋瑤聽見,怔忡地離宋母遠了些。
「你們怎麼,都不要我了?」
她站起來,目光茫然,不可置信:「你們都變了,原來不是這樣的。」
宋瑤渾身發抖,她看向我,眼中閃動淚光:「你為什麼要回來,他們有我一個人就夠了。」
她環顧四周,定了定,驀然舀起煮餛飩的熱湯潑向我。

 

26
燕期眼疾手快將我拉開。
江昭擋在我跟前,被熱湯淋了一身。
我大喊:「王大哥。」
王大哥穿著差役府,提刀而來,俐落地綁住宋瑤:「故意傷人啊,白白淨淨的小丫頭,咋這麼瘋呢。」
燕期提前跟我說了宋瑤帶著宋父宋母過來。
為了防止他們鬧事,我早早拜託王大哥藏在一旁,向客人道歉,讓他們今天去別處吃飯。
今天只備了三人份的量。
也是浪費了。
宋瑤醒神,用力掙扎:「放開我。」
她淚眼朦朧地看向宋父宋母,知道了害怕:「爹,娘。」
宋父往王大哥手中塞錢:「這都是誤會,一家人鬧了些彆扭,用不著報官。」
王大哥把他推開,虎目一瞪:「賄賂官差,你也跟我走。」
宋瑤轉向江昭哀求:「江昭,你救我。」
江昭微微抿唇,卻沒有看她一眼。
宋父跟宋瑤都被帶走,只留宋母,她顧不上我,忙著打通門路救人。
我感到疲倦,將攤子關了幾天,沒去見任何人。
江昭不知從哪裡找來了一條狗。
烏黑的小狗,只有四個爪子跟尾巴尖是白的。
很像曾經保護我的那條小狗。
他敲開我的門,要把狗送我。
我看著那條小狗發愣,情不自禁地去摸了摸小狗的頭。
小狗嚶嚶撒嬌舔我的手。
眼眶突然濕熱。
好想我的小狗。
江昭低聲說:「我感覺你會喜歡它,留下它看家護院吧。」
我收回手,搖了搖頭:「我不要。」
長得像也不是,那樣的小狗只有一條。
江昭望著我,無力地歎息:「我到底如何做,你才能原諒我?」

27
「你在意宋瑤?我回去就把那份婚書撕了,補上你的名字可好?」
我繼續搖頭:「我也不要你。」
小狗搖著尾巴蹭我。
江昭把他抱起來,狗爪子上的污泥弄髒了他的衣衫。
「我不認為我們需要走到這一步,我沒有做什麼十惡不赦的事,你一點也不念及我的好?」
江昭注視著我,認真專注:
「不論你怎麼想,我始終把你當我的妻子。」
宋瑤覺得江昭死板,一開始我覺得這種穩定的情緒很好,可現在,我面對他的死板也感覺到語塞。
「昭哥哥。」
微弱的一聲中止了我跟江昭的交談。
我跟江昭同時看過去。
宋母扶著宋瑤,她的神情明顯不對勁,好像沒有看見我,對ŧų₃著江昭委屈不已。
江昭下意識辯解:「這是幼時的稱呼,我不知她為何突然…..」
我笑了笑:「更親近的我都聽她叫過你,不用解釋。」
江昭的臉色變得難看。
「昭哥哥。」
宋瑤鬆開宋母,直直奔向江昭。
小狗受驚,從江昭懷裡掙扎逃開,宋瑤撲入江昭的懷抱。
江昭躲閃不及,扣著她的肩膀不讓她更加靠近。
宋母在幾日內蒼老許多:「瑤兒不知道在牢裡受到什麼驚嚇,出來就不認人,只記得江昭。」

28
江昭壓下眉頭,看向宋瑤,宋瑤在哭。
他推開的手遲鈍下來。
「你不要離開我。」
江昭卻看向我,眼中淨是掙扎與糾結。
我靠在門邊,仔細看著宋瑤,不知她是真傻還是裝瘋。
腦海中回憶起上一次看到江昭與宋瑤親密的畫面。
他背著她,十分登對。
此刻,我看著梨花帶雨的宋瑤,想起之前我對她的嫉妒,陷入思索。
「你姐姐都這樣了,你怎麼還笑得出來?」
我壓了壓嘴角,回答宋母:「我是笑我自己。」
江昭把宋瑤送他懷中推開,含著希冀望著我:「阿瑜,你是醋了嗎?」
他的眼中泛著細微的歡喜。
宋瑤無措委屈地看著他,他視若無睹。
「你不是答應過她,不會不管她的嗎?」
我隨口回他,「如果你是一個言而無信的人的話,真是太叫我失望了。」
江昭大概回憶起了什麼,眸光一滯。
「宋瑜,你若是在這種小事上計較,真是浪費了我對你的用心。」
話脫口而出,讓我自己也怔了一下。
原來,居高臨下說話的感覺是這樣的。
我突然明白了我當初難過的原因。
因為我跟他們任何一個人都不對等。
我在那裡始終矮他們一頭,無論是誰都可以高高在上地面對我。
我因此焦灼。
現在不是了。
我發自內心地露出笑容,對他們祝福:
「你們,非常般配,天生一對。」
不再去看他們三人的臉色,把門重重關上。

29
我感覺到由內而外的暢快。
跟離開江府時的那種輕鬆感不同,這一次讓我精力充沛,總想幹點什麼。
不想睡,我開始拌餡包餛飩。
單純包餛飩這件事都讓我想要哼起曲兒。
外面轟隆下起雨,窗子被敲響,燭光映照出窗紙上的一道剪影。
燕期靠在外邊:「去看熱鬧嗎?他們似乎吵起來了。」
我放下說裡的活兒,好奇地看過去:「為什麼?你怎麼知道的?」
燕期笑了一聲:「還當你沉穩,對這些都不感興趣。」
我低下頭,捏了捏餛飩的邊兒。
他才說:「你爹娘讓江昭一起回去,給宋瑤治病,她現在離不開江昭,江昭沒同意。」
燕期清了清嗓子,刻意放平聲線:「我跟宋瑤的情誼在她逃婚時就該消失殆盡,是我魔障,沒有放下,我愧對宋瑜,但我不能一直愧對,我不會再管宋瑤的事,你們走吧。」
聲調學得挺像,我幾乎能想像得出江昭說話的樣子。
「你說稀奇不稀奇,江昭這話堪比靈丹妙藥,宋瑤的病一下就治好,給了他一巴掌,要跟他恩斷義絕,江昭這才反應過來,宋瑤裝傻騙他,正吵著呢。」
他說得生動詼諧,我沒忍住笑出聲。
燕期的聲音帶著笑意:「原來也會這樣笑,就別整日老氣橫秋,看起來比我年紀還大。」
我起身打開窗戶,外面的風雨掃進來。
燕期衣裳濕了一半,他沒料到我會開窗,看見我後詫異地睜大眼睛。
我拿出十個銅錢給他:「去買酒喝吧。」
燕期挑起眉梢,把錢放在手心裡顛了顛:「這算什麼?」
「答謝費。」
燕期把銅錢一枚一枚扔回去,每個都精准無誤地落到桌子上。
「要是友人請我倒還可以,答謝就算了,你用不著謝我,為了還那個人情,我多少對不起你,就當是我的補償。」
我回去把銅錢重新撿起來,放到他的手心裡:「那,就算是友人請你。」
燕期勾唇輕笑,把錢拋起來又迅速接住:「謝了。」
我看了眼包好的餛飩,正好可以煮兩碗:「燕期,你吃飯了嗎?」
「沒呢,光湊熱鬧去了。」
我去下餛飩,燕期跟著進來燒火。
沸水滾起來,院門被拍的砰砰響,像是迫切地在宣洩什麼,聽得人心焦。
燕期去開門,我把餛飩盛進兩個碗裡,忽然被沉悶的響聲嚇了一跳。
碗打碎了一個,來不及收拾,我出去看什麼情況。
江昭被燕期單臂按住咽喉。
「什麼情況?」
燕期輕嘖:「不知道啊,他一上來就要揍我。」

30
燕期鬆開手,江昭的身形晃了晃,眸中沁著怒火:「這麼晚了,他怎麼還在這裡?你跟他真有私情?」
我沒有解釋,而是問他:「這麼晚了,你來做什麼?」
江昭的臉頰上泛著紅印,頭髮一縷縷垂在身上,很是狼狽。
他平復著呼吸,逐步靠近我:「我跟他們說清楚了,從今以後我不會再管宋瑤,無論她怎麼樣我都不會管。」
他的情況有些不對勁,冒雨而來,好像還喝了酒。
以前為防失態,江昭很少飲酒。
他緩緩抬起手,拽著我的衣袖,低垂著頭,放下了一貫驕矜的姿態,與我商討:
「我只是想來告訴你,我不會再讓你失落,你不要著急拒絕,我也並不是沒有一點可取之處,我繼續教你讀書,琴棋書畫,你同我學這些的時候也很開心,不是嗎?」
此時的他,小心而謹慎,如同當年的我。
我想了想,沒再敷衍,事情終究要有決斷:
「我很感激你讓我讀書習字,受益良多,我也為你操持家務作為回報,作為長者、先生,你很稱職,但是為人夫…..我想,我不想要這樣的夫君。」
我抽出他手裡的衣袖,將一切說開:「剛嫁入江家時,我很依賴你,你是唯一對我好的人,我也將你放在心上過……」
江昭的眼中燃起亮光。
「不過,時間很短,只有一會會兒,我便不喜歡你了,我不想做你的妻子,一點也不。」
燕期說江昭對我有愧,我抿了抿唇,接著說:
「你,也不必對我有什麼愧疚,其實,除卻一開始我會因你對宋瑤偏愛而難受,後面你們如何我都沒關注,你在祠堂見我哭紅眼那次,是我唯一一次為你而哭,你不用對我有愧,我根本不在意你做的那些。」
「不在意……」
江昭低喃,神情恍惚地垂下眼,似乎笑了兩聲。
笑聲瘮人,我看過去,他輕晃一下後,直直倒在地上。
燕期一怔,笑起來:「這就睡著了?」
他在打趣,我無奈地接話:
「大俠,他是暈倒了。」
我蹲下來扶他,被燕期推開,他直接把江昭扛起來。
「小看你了,你這張嘴比我的劍還要鋒利。」
我只是實話實說。
江昭起了高熱,口中含糊地說著糊話。
他跟宋瑤一樣,都接受不了不利他們的變化。
脆弱而敏感。
燕期捏著鼻子跟他灌藥,灌完一碗問我:「你打算怎麼處理他,讓他在你這裡養病?」
我有點犯難,不明白為什麼有人上趕著找罪受,這麼糟踐自己。
平時的日子過得太好了是嗎?
屋門被人猛地推開,雨聲瞬間侵襲耳朵。
江母氣勢洶洶地進來:「江昭呢?」
我跟燕期齊刷刷給她讓開路。
不知道她趕了多久的路,倦容明顯,她坐到床邊,探上江昭的額頭,心疼之色溢於言表。
我去摸了摸門,心疼我的門被撞得晃蕩。
忽然感覺到一股淩厲的視線,扭頭對上江母憤恨的目光。
「來人,把他們給我抓起來!」
她帶來的下人在院中聞聲而動。
燕期一把將我拉到身後,劍已出鞘。
場面一觸即發,唯有雨聲噪雜。
「娘……」
微弱的聲音像是幻覺,江母第一時間看向江昭。
「娘,不要傷她。」
江昭微睜著眼,手指穿過被子,搭在江母的手背上。
江母恨鐵不成鋼:「你還護著她!她們宋家有一個好東西沒有?」
江昭忍著咳聲,聲音斷斷續續:「不是,不是她的錯,求娘,莫傷她。」
他們母子二人對視,僵持,誰都想讓對方低頭。
終是江母先閉上眼,重重歎了口氣。
3Ŧūⁱ1
餛飩攤重新開張,生意很好。
燕期給我送了條大狗,讓它給我看家護院,他要道別,回到他的的江湖。
白天我把大狗系在攤子邊的大樹上,大多數時候它都懶洋洋的。
它能分辨來人是否有惡意,它不會沖著客人叫,但有鬧事的人,它叫的特別嚇人。
好狗,每天給它燉骨頭。
宋母來過一趟,支支吾吾好半天,才跟我說,宋瑤又留下信離家出走了。
很長時間沒回去,若我有什麼消息,記得告訴她。
我撈起餛飩給客人,路過狗時踢了它一腳。
它沖著宋母汪汪叫, 宋母嚇得捂著心口遠離,但她沒有走,猶豫地跟我說了另一件事。
「江昭他, 好像燒出問題了,做什麼都比以前慢半拍。」
我愣了一下,腦海中驀然浮現冷清的少年。
早就物是人非。
「你和瑤兒都是我的女兒,瑤兒現在去向不明, 娘很擔心, 你獨自一人在這兒, 我也放心不下,跟娘回去吧。」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沒有答應, 若是回去,難免又陷入舊時情境,我不想讓自己重蹈覆轍。
宋母獨自來, 獨自回,留下灶台後的銀兩與一架宋府的馬車,說只要我想回,便帶我回家。
她走後沒幾天, 攤子一角多了一個安安靜靜的人。
沒注意什麼時候來的, 他坐的端端正正, 誰跟他說話他都不理。
我出攤他就來,我收攤, 他就走。
江父江母把他帶走幾次, 可要不了幾天, 他又會出現在我的攤子前。
我跟他說話,他也是靜靜地看著我, 需要過一會兒,才回應我。
我猜測過他是像宋瑤那樣裝可憐。
可又覺得江昭做不出來這種事。
我在他面前放下一碗餛飩, 坐到他的對面:
「江昭,你還記的你跟我說過一句話嗎?」
他的眼珠隨我轉動。
我雙手交扣,壓低嗓子學著他冰冷的語調:「你要有自己的主見。」
江昭沒有反應, 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我。
「我聽進去了,你說的話我很多都聽進去了, 尤其是有主見這一句,是你對我說得的第一句正經話, 說的很對,我有自己的選擇並且不會改。」
我盯著他的眼睛,字字語重:「我喜歡現在的生活, 你也不能讓我改。」
江昭依舊沒有反Ţüₜ應, 在我耐心告罄,準備起身時, 我聽到了一聲。
「好。」
我詫異地看向他。
看見他的眼底滑過一行清淚。
這天后,我再也沒有見過江昭。
餛飩攤子迎來送往。
大狗每天護送我開張收攤。
燕期來了又走,走了又來, 看看狗, 吃餛飩。
街坊鄰居照拂, 熱心幫忙。
不ŧŭ₋會挨打,不做江昭妻子,不用把喜怒哀樂寄託在他人身上。
我生本無鄉, 心安是歸處。
來路坎坷,好在,我為自己找到了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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