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谋言情

當年宮阙月高懸-番外

十歲那年,為了學會鳧水,我跳進太液池,險些淹死。
崔才人救了我,自己卻溺斃在太液池中。
母妃帶我前去祭拜崔才人。
我跪在棺槨前默哀,睜開眼,看見六皇妹看著我。
那一刹那,我好像看見隱藏在濃霧深處的一張血盆大口,恍然明白過來,六皇妹恨我,恨我害死了她的母親。

1
我想習武。
父皇不允。
他希望我做能臣,將來輔佐太子。
父皇與我打了個賭。
他說,若我能學會鳧水,他便允我習武。
他知道我懼水,賭我會輸。
我身邊總是圍繞著很多人,丫鬟、小廝、近侍。
他們有人負責照顧我,有人負責保護我,有人負責聽我差遣。
我想打贏跟父皇的賭注。
每每強迫自己入水,幼時落水的記憶總會在下一秒捏碎我的理智,讓我陷入驚恐的漩渦,水中仿佛伸出觸手將我往水底更深處拖拽。
我稍一掙扎,侍衛們噗通噗通,跟鴨子一樣跳入水中,爭先恐後營救我。
他們不敢讓我冒一點險,那會要了他們的命,我往往來不及呼救就被救了起來。
我有一個專門的鳧水師傅,在他的幫助下,不斷嘗試挑戰後,我基本可以做到不再那麼恐懼入水了。
可是,這好像就是我的極限了。
我最多只能做到這個地步,距離真正能夠鳧水還差很遠。
我問鳧水師傅:「為什麼?」
他不敢說實話。
我並不傻,心裡很清楚,因為我豁不出去。
我知道,岸上有無數人等著營救我,我絕不會溺死在水中。
我內心深處有恃無恐,所以永遠學不會鳧水。
我支開身邊的人,偷偷去太液池,打算賭一把。
那一年,我十歲。
我不知道太液池的水那麼涼,那麼深……
幾乎在入水的一瞬間抽走我渾身的溫度。
我企圖按照師傅所教控制自己的身體,卻驚恐地發現,師傅教的東西,我原來並沒有真的學會。
丫鬟小廝不在身邊。
近侍被我支開了。
如我所願,這一次,沒人來救我。
我將用生命作為代價為自己的盲目愚蠢買單。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有人聽見了我的撲騰聲。
她發現我落水,先是拼命向四周呼救,後來,大約察覺我撐不到等人來救。
她跳進水裡。
我以為,她敢跳進水裡,定是會鳧水的。
沒曾想,她不會。
她只是比我更能破釜沉舟,因此也比我更有水性。
她撲騰到我身邊,用雙手托舉我。
後來,宮裡人人都說,我踩著崔才人的腦袋,把她踩進水裡,自己才得以爬上岸。
他們說錯了。
我踩的不是她的腦袋,而是她拼命托舉我的雙手,以及她的肩膀。
我踩著她爬上岸,她卻被太液池底的水草纏住。
她是豎著死在水裡的。
為救我而死。
我的盲目愚蠢沒有帶走自己的生命,反而帶走了另一個無辜之人的性命。
她是父皇的才人,居住在偏僻的承澤殿,有一個剛滿八歲的女兒。
崔才人的棺槨停在承澤殿中,母妃帶我前去祭拜,我第一次看見她的女兒。
她叫趙長生,是我的六皇妹。
她一個人孤零零跪在崔才人的棺槨前。
看見她的第一眼,我覺得她像是沒有眼睛的泥娃娃。
並不是真的沒長眼睛,相反,她的眼睛很大,眼瞳很安靜。
和其他皇妹不一樣,她的眼睛好像不會動,沒有光澤,往裡望,空空洞洞,宛如一汪死水。
她仿佛被人抽走芯子,光剩一個皮囊,敲開來看,裡面是空的,什麼都沒有。
我跪在崔才人的棺材前默哀,睜開眼,六皇妹看著我。
那一刹那,我好像看見隱藏在濃霧深處的一張血盆大口,恍然明白過來,六皇妹恨我。
她恨我害死了她的母親。

2
崔才人是為救我而死。
母妃打算代替她Ṫū₌照顧六皇妹,連夜派人把六皇妹接到沐晨宮住下。
只待得到皇后娘娘的恩准,就能名正言順地把人養在自己的名下。
然而,不多久,宮裡謠言四起,說我踩著崔才人的腦袋爬上岸。
我瞭解母妃。
她愛我如命。
果然,她怕六皇妹對我懷恨在心,決心將她送走。
那段時日,父皇的身體突然出了問題。
太醫診斷說父皇「哀思過重」,想了想,大抵覺得「哀思」一詞使用不當。
太醫又將診斷改為「憂思過重」,他勸慰父皇以龍體為重,莫要憂思成疾,適當休息,調整心情。
父皇不將太醫的話放在心上,仍然一門心思撲在政務上。
他勤政愛民,嘔出的血噴在奏摺上,看得人觸目驚心。
許是崔才人的死,叫父皇看出了我習武的決心,他終於鬆口同意讓我學習將領之道。
他同我說:「去吧,去死在戰場上。」
父皇的叮囑透著些許古怪。
他應該祝我旗開得勝,所向披靡才是,怎會說出讓我死在戰場上,如此不吉利的話?
當時,我只以為,是因為我違背了父皇的意願,他對此感到不虞。
我回沐晨宮告知母妃,父皇應允的好消息。
再次見到六皇妹。
她瘦了許多,那雙țû¹眼睛依然很靜,像沉著水,沁著冰。
她跪在母親面前乞求。
她說:「阿娘並非為救三皇兄而死,而是為了我。」
「阿娘臨終所願,是盼我能得到貴妃娘娘的庇佑,還望貴妃娘娘成全。」
從她口中說出的每一句乞求都聽得人心驚。
她精准拿捏母妃的歉意,打消母妃的顧慮,說動母妃改主意。
她在我面前演戲,好像真如她所言,她對我並無芥蒂。
可是,我知道並非如此。
她恨我的表情,就像一雙永遠在黑夜裡凝視我的眼睛,讓我始終銘記於心。
母妃叮囑我,莫要與六皇妹親近。
為了能夠留在沐晨宮,六皇妹表現得太有心機。
母妃一向不喜心機深重之人。
更何況,那年,她才僅僅八歲。
如六皇妹所願,母妃收養了她。
她住在最西邊的薇花殿,我住在最東邊的朝旭殿。
一東一西,隔著最遠的距離。
我們很少遇見,即便遇見,她最多喚我一句三皇兄便匆匆告辭離開。
她從不試圖同我多說一句話。
她太聰明,知道母妃的忌諱,為了安母妃的心,從不做讓母妃不高興的事。
她活得謹小慎微,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活法。
大皇姐景和驕傲倔強。
七皇妹萬甯任性嬌蠻。
九皇妹永平從不吃虧。
唯獨只有六皇妹長生,人多的時候,縮著腦袋,坐在角落,光聽人說話,自己從來一聲不吭。
人少的時候,更是尋不著她的影子。
若非必要場合,她從來能隱身便隱身,能不出薇花殿便不出薇花殿。
就好像……她與我們之間,隔著一道無形的屏障,堅硬牢固,是她的心牆。
興許是這個原因,皇姐不喜歡她。
皇姐曾當著眾人的面,給她難堪。
她應付得不算糟糕。
皇姐還要繼續給她下套,我出面維護了她。
我想,再怎麼樣,她也住在沐晨宮,養在我母妃名下,是我宮裡的皇妹,斷沒有被人輕視欺負的道理。
那時,我突然反應過來,她當初執意要母妃收養,或許是明智的選擇。
如她這般失去母妃庇佑,又不得聖心的公主,若不找個強大的靠山,往後的日子,恐怕誰看她不順眼都能踩上一腳。
而今卻不同。
旁人想欺辱她,得看我母妃的面子,也需看我是否同意。
我出面維護她一次,相當於替她擋了往後的成千上萬次。
我以為,我的維護,至少能得她一句感謝。
那天,我假裝與她在沐晨宮偶遇。
我心裡暗藏緊張,反復排練,她若感謝我,我該如何得體地應對,好叫她覺得其實我並不難親近?
我想了許多,唯獨沒想到,她根本沒有謝我的心思。
她並不想親近我。
即便沒有母妃阻攔,即便我主動示好。
即便如此。
我害死了她的母妃。
她恨我還來不及,又怎會真心感謝我呢?

3
時光匆匆而過,一晃八年。
這八年間,父皇的身體每況愈下,他開始帶著太子一起處理朝政。
父皇在位的第二十八年,冬堅城破,北狄送來文書,提出許多傲慢無理的要求,其中一條明確寫著進貢一名公主去北狄為奴。
看到文書的瞬間,我心裡咯噔一下。
很奇怪。
八年來,我那六皇妹對我從不假以顏色,偏偏我第一時間擔心的人,是她。
這些年來,我已漸漸能夠感受到她在後宮生存的艱難,也漸漸能夠理解她的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藏精於拙,卑躬屈膝。
果不其然,一聽說要推一個公主去北狄,所有人都把目光盯在了六皇妹身上。
虎狼環伺,她形同肥羊。
我前往無瑕殿,打探母妃的口風。
我怕母妃不願護她,想從中斡旋。
好在母妃並非無情之人,畢竟養了八年,不管當初心裡有何忌憚,早在歲月的洗禮下,沖刷掉外表的怒色,沉澱出善意的溫柔。
不出所料,六皇妹求到母妃名下。
她問母妃可否為她求情?
母妃答應了。
母妃攜六皇妹去了廣安宮。
不久,我得到消息,父皇親賜口諭,定六公主前往北狄和親。
六皇妹終是沒能逃脫和親的命運。
我為她不公。
我問父皇:「為什麼是六皇妹?」
父皇喝茶的動作紋絲不亂。
可是,多年來,常伴君側,我遠遠比旁人更瞭解父皇。
我能感覺到,在我問出那句話時,父皇身上的氣勢有一瞬間沉凝。
他很快恢復如常,平靜回答我道:「她最合適。」
那是我第一次清楚地感受到,父皇不喜六皇妹。
不。
準確來說,應該是,父皇厭惡六皇妹。
為什麼?
難道跟崔才人有關?
我自記憶裡搜索有關崔才人的資訊,陡然發現……後宮那麼多娘娘,唯獨只有崔才人的資訊少得可憐。
只知道,他是父皇北巡那年,自道稷山帶回的女子。
父皇在道稷山遇僧人行刺,是這女子救了父皇的命。
父皇感激她,將她帶回宮中,一開始是封了妃的,可惜後來,不知是何緣故,那女子觸怒了父皇,被剝了妃位,貶去承澤殿。
這以後,儘管她後來誕下六皇妹,也再未得到父皇的恩寵。
父皇對兒女一向寬厚。
他不可能無緣無故厭惡六皇妹,思來想去,恐怕崔才人當年不知何故惹得父皇對她的嫌隙一直延續到六皇妹身上,以至於今日為六皇妹招來滅頂之災。
我偷偷去了薇花殿,不放心那個鐵石心腸的姑娘,想去看一眼,她如今可還安好?
我悄悄潛伏在牆頭,看見她倚靠在窗邊,望著院落發呆。
薇花殿花草茂盛,生機勃勃。
她趴在窗櫺上,形如枯木。
她大概已經想不到任何法子了,無論她有多聰明,她如今的力量也只夠為自己爭到這一步。
再多的努力,也不過是徒勞罷了。
帝王的厭惡足以壓死任何一個聰明人。
其實,這些年,她已經做得夠好了。
我自幼習武,跟隨名將學習治兵之道。
我的理想是輔佐君王,鎮守江山,讓大盛子民得以在我的庇佑下永享太平。
而今,這宏大的理想之中,夾雜進一點私心。
北狄區區苦寒之兵,何敢犯我疆土,辱我大盛公主?
我欠六皇妹的債,該還了。
我向父皇請奏,我要帶兵出征,驅北狄,收失地,複邊關,重建冬堅城。
父皇思索半日,回復:「准。」
我率兵北去,一去一春秋,不負誓言,大勝而歸。
父皇龍顏大悅,冊封我為鎮北王。
回京那日,我迫不及待去見薇花殿的小主人。
我趁夜登門。
一年多不見,我的突然造訪顯然不在六皇妹的預料之中。
她驚訝問起我的來意。
我道:「六皇妹,崔才人當年的救命之恩,我報了。」

4
我沒想過得到六皇妹的感謝。
本就是我欠她與她阿娘的,我所做之事,皆出於心甘情願。
只是,在我心中某個角落,隱秘地期盼著我所做的一切可以稀釋她心中隱藏起來的對我的恨意。
我不喜歡她看著我時,眼裡那層將我隔絕在外的霧,好像無論我做什麼,都無法消除我對她造成的傷害。
從她阿娘因我而死的那天起,我對她,一直心懷愧疚。
六皇妹確實未說感謝的話。
她說:「不夠。」
她說,她不願嫁人,那是從龍潭掉入虎穴。
她說,既然決定掙扎,何妨一次掙扎到底。
她說:「三皇兄,我要一座屬於我自己的公主府。」
「若你助我成事,我們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
我答應了她。
儘管這件事很難辦。
可,若公主府是她真正想要的,為她贏一座公主府回來,又有何不可?
我不覺得為難,反而打心底生出隱秘的歡喜。
不怕她想要。
怕她什麼都不想要。
任何事,只要她開口了,總能徐徐圖之。
那時,我以為,我與北狄的這一仗,不光為百姓贏得了安寧,還緩和了我與六皇妹之間的關係。
我人生中的第一場大捷,是真正意義上的開門紅!
我開始暗中謀劃如何才能讓六皇妹得償所願。
別人不知道,我卻清楚,父皇不喜歡六皇妹。
不嫁人,而得公主府,是嫡公主才有的待遇。
整個上京城,唯有景和能有這份殊榮。
六皇妹想得公主府,首先得過父皇這一關,可是,若冒然將她推到父皇跟前,只怕非但不能成事,反而會為她招去禍端。
我思前想後,慎而又慎,唯恐思慮不周,令她置身於危險之中。
沒曾想,一轉頭,她同邵氏婦孺們跪到一處,愣是自己舞到了父皇跟前。
父皇要見她。
下達命令之時,父皇眼裡凝著霜。
我甚至覺得,他對邵氏老太君逼宮的行為,都不如對六皇妹來得生氣。
我不禁再次感到好奇,崔才人當初到底做了什麼事?竟叫父皇耿耿于懷至今日。
都說人死賬消。
崔才人死了這麼多年。
父皇至於這般追恨,連崔才人所生的孩子都不願放過嗎?
六皇妹誠惶誠恐跪在父皇面前,仿佛又變回了平時那個戰戰兢兢的膽小公主。
她若真的膽小,又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替邵氏伸冤?
滿朝文武尚且謹慎觀望,揣摩聖心,按兵不動。
她平常低調得近乎透明,偏偏在這樁要命的事上,堅定地向邵氏伸出了援助之手。
六皇妹被罰去跪小後門。
那個地方,專供太監婢女通行,父皇此舉無疑是對她明晃晃的羞辱。
父皇對六皇妹的厭惡程度,讓我有了新的認知。
我不敢明著替六皇妹說話,只能旁敲側擊,同父皇說起一些趣事。
待得他心情好了些,我才裝作無意提了一嘴:「六皇妹好似還跪在小後門,父皇開恩,容兒臣去接她一起回沐晨宮,再交由母妃管教吧。」
父皇大抵看出了我為六皇妹解圍的心思。
萬幸,他沒有阻攔。

5
跪在宮道上的六皇妹小小一坨。
我讓她趴我背上,背她回宮。
後宮多陰險小人,慣會踩低捧高。
我故意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溜達一圈,好讓他們看清楚,我背上的人是誰?
她或許不得盛寵,但,她並非無人相護。
我警告每一個人,莫要狗眼看人低!
六皇妹很輕。
背在背上,幾乎感受不到重量。
女孩子都這樣嗎?
還是她太瘦了,所以才這樣?
母妃斷不會克扣她的吃食,難不成是小廚房做的食物不合她的心意?
照她的性子,倘若不合口味,她只會少吃一些,嘴上斷然不會多講一句。
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想了些什麼,我哭笑不得。
她並未真的拿我當兄長。
我卻好像……自己當真了。
倘若有一天,她真心實意喚我一聲兄長,而非冷冰冰的一句三皇兄來敷衍人,想必我會滿心歡喜。
我以為,那一天不遠了……
至少她如今也會像其他皇妹那般找我索要東西了,要的還是我開府宴的帖子。
要了一次還不夠,還特意叮囑我,千萬別忘。
我忍不住笑。
她難得開口問我要一樣東西,我怎麼會忘?
這請帖,我務必親自送到她手上。
開府宴那日,我等了她很久,賓客一茬接一茬,始終沒有等到她。
後來,終於等來了人。
不是她。
是她的貼身婢女。
那婢女求我去梁府救人,說六公主有難。
我馬不停蹄趕去梁府。
梁秋爽虛以為蛇,聲稱並未見過六公主。
我不知他們將人藏在何處,怕打草驚蛇,假裝被敷衍過去。
回去的路上,身後有尾巴跟隨。
我回到府上,明面上繼續招待賓客,實則暗中派了心腹前往梁府打探。
待打探出梁府暗牢的位置,我趕去救人。
我去晚了。
她受盡折磨。
夜已深,宮門早已落鎖,六皇妹的傷勢不容耽擱,我將她帶回鎮北王府。
馬車上,她靠在我懷裡,撐著最後一口氣告訴我冬堅城破的真相,以及密信所藏的地址。
看著她分明眼神都已渙散,卻仍強繃著一根弦,不允許自己倒下的模樣。
我忽然明白過來。
她從未想過靠我獲得公主府。
她只打算靠自己。
若非勢單力薄,她所擁有的力量實在有限,她不會親近我,不會與我結盟,更不會讓我參與到她的計畫中。
我只是她萬不得已時,為保性命,不得不做的選擇。
她心中有所圖謀。
她想為自己攢一個大功勳,一個足以令自己可以媲美嫡公主,從皇帝的口袋裡掏出一座公主府的大功勳。
她寧願為此付出慘烈的代價。
想通這一切的那一刻,我說不清是憤怒,是失望,是心疼,還是……為自己的一廂情願感到難過。
無數複雜的情緒糅合成一團,堵得我心口發慌發悶。
她明明提前知道線索。
不曾向我透露一點口風。
她不信我。
她怕這功勞一旦牽扯到我,就不再是完整屬於她的了。
我猜,在她遭受酷刑時,她心底甚至可能想過,我根本不會去救她。
誰知道呢?
她最是狠心,對旁人,對自己,都狠。
我原以為,我對六皇妹好一點,再好一點,我們之間終會冰釋前嫌。
可是,從始至終,只是我一個人這樣想。
她不曾信任我,更遑論依賴我。
我想,我怕是等不到那一句真心實意的兄長了。
我心中不好受,卻不能沖她發火。
她記掛著密信,記掛著梁春嫣的遺言,臨到最後,許是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了。
她焦急地喊我:「三皇兄。」
努力放大聲音說:「若……若皇帝論功行賞,我、我要公主府。」
我聽得很清楚。
她喊的是「皇帝」,而非「父皇」。
刹那間,我腦中劃過一道閃電ƭṻ₄。
下一秒,驚出一身冷汗。
我下意識埋頭盯著她,那些從前困擾我的許多問題,仿佛謎團漸散,答案若隱若現。
我驚詫莫名,告訴自己,或許她不喜歡父皇,就如同父皇不喜歡她,所以才會在意識彌散之際,喊錯口了吧?

6
鎮北王府特意開闢了一方宮殿,按沐晨宮裡的薇花殿來佈置,亦取名為薇花殿。
這方院落,是我專為六皇妹準備的。
我暫時給不了她公主府,只得用薇花殿來代替。
她在這裡養傷。
太醫怕她痛苦,在她的藥物裡添加了輔助睡眠的成分,大多數時候,她都在昏睡。
我忙著處理密信一事。
每日回府後,抽時間去看望她。
那日,我去時,已是入夜。
她的貼身丫鬟說,她睡了許久,該是要醒來了。
我坐在床榻邊等她,想等她醒來後,同她說幾句話,叫她知道事情的進展,好讓她安心。
沒多久,她果然醒來。
只是,她睜開眼,看見我就開始哭。
不是嚎啕大哭,也不是嚶嚶啜泣,而是無聲地大顆大顆地流眼淚。
我從未見她哭過,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她忽然從床上坐起來,擁著被衾,蓋在我身上,爾後,伸出雙手環抱住我。
她問我:「阿娘,冷不冷?」
我腦子裡一片空白,唯一只記起……死在太液池裡的崔才人。
她的屍體泡了許久,腫脹發白。
時隔多年,她的女兒隔著薄薄的一層被衾,緊緊抱著我,問出了當年她看見她阿娘的屍體時,想問她阿娘的問題。
她想問她,冷不冷?
原來……我以為可以消解的隔閡,是懸在她心上,經年累月,無法釋懷的暗瘡。
她一聲不吭。
她無比在意。
她從未原諒。
因為無法原諒,所以不曾離開。
不管過去多少年,她依然是守在太液池畔,阿娘屍體身邊的那個小女孩。
她不肯往前走,而我卻天真的以為……有朝一日,她可以與我並肩而行。
我想錯了。
從一開始,我就錯了。
我頹敗地倚靠在床欄上,她像一隻乳鳥般依戀地窩在我懷裡。
丫鬟們進來撞見這一幕,齊齊發出倒抽氣。
我的心情糟糕透頂,怒斥她們:「閉嘴!」
我讓她們去喚太醫。
太醫前來,給懷裡的人號了脈,查看了她的眼瞳,診斷說ṭű̂⁽:「六公主得了癔症。」
「此乃心病。」
「若強行喚醒,恐有癡傻的風險。」
「她犯病時,依著她ŧüₕ。」
「待得清醒時,癔症便自然好了。」
我與她,雖為兄妹,亦男女有別。
她如今這般纏膩我,恐傷她的清白。
我問太醫,有沒有法子,叫她認旁人作阿娘。
太醫進行了嘗試。
怎樣都不行。
她認准了我。
太醫說,許是她第一眼見著的人,是我。
乳鳥識母,就是這般,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是誰,就認准誰。
我想過強行離開,可一旦發覺我不在她身邊,她便赤著腳,在屋子裡漫無目的地遊蕩。
她身上有傷,身子受不得如此作踐。
我不忍心,終是妥協。
薇花殿裡,只留了她的貼身丫鬟兩人,其餘人全都趕去別的院落。
我下了死令,不許任何人向外透露她的病症,以及她纏著我,要我抱,要我哄,要我陪著入睡……這些種種絕不能洩露的秘密。
那天起,我們同塌而眠。
趕在天亮前,我提前離開。
她醒來後,往往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以為自己只是尋常地睡了一覺。
直到某天夜裡,她突然半夜醒來,發現睡在我懷中。
大驚失色。
倉皇退逃。
避我如蛇蠍。

7
她不記得所有事。
不記得她曾伸出雙臂環抱我。
不記得她曾依戀地鑽進我懷裡。
不記得床榻之上,她只有貼著我,才會感到安心。
這些都成了我一個人的記憶。
明明是她親手所為,卻跟她毫無關係。
我被困在記憶的孤島,始作俑者抽身離開,剩我一個人,鎖鏈加身。
她的癔症不治而愈。
她再沒犯過病,也再未愛過我。
她將一切忘得乾乾淨淨。
而我,早在第一天,就知道這個結局。
我找到了冬堅城破的真相,向世人宣揚六皇妹的功勞。
蕭梁兩家抄家滅族。
邵氏老太君親自為梁春嫣立了牌位。
梁秋爽所生的這個女兒,在梁家暗牢中,遭受了無數次侵犯、虐待、酷刑,直到將真相委託給旁人,才散掉最後一口氣。
為她收屍時,她身上觸目驚心的傷痕,令看見的人,無一不動容。
她性情之堅韌,便是久經沙場的男人,也未必比得過。
可惜,竟生生折在自己親生父親的手中。
六皇妹立下大功,父皇再不喜愛她,也不得不前來鎮北王府探望。
我想過他們見面時,父皇可能會有的反應,卻獨獨沒想到,父皇同六皇妹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長得像你阿娘。」
父皇看她的眼神,像透過她,看著一位許久不見的故人。
他的眼神在顫動。
我從未在父皇眼中見過這樣的神色,哪怕當年,北狄攻破冬堅城,江山風雨飄搖。
素來沉靜端莊的皇后,在聽見父皇的話時,也變了臉色。
她靜靜凝視父皇,瞳孔裡仿佛出現一道漩渦,旋轉著,將所有升騰起的情緒,統統拉進漩渦中心看不見底的深邃裡。
世人皆言,父皇深愛皇后。
在東宮時,皇后是他唯一的太子妃。
父皇登基後,皇后的地位從未受到其他妃嬪的威脅。
父皇不沉溺後宮美色,他每月見皇后的次數最多,給予她該有的尊重。
他同我們提起皇后時,字正腔圓稱呼她為:「你們的母后。」
可是,方才,他向六皇妹提起崔才人,說的是:「你的阿娘。」
不同的兩個稱呼,就像父皇在天下人面前自稱「朕」,卻在提起崔才人時,忘了自己是九五之尊。
這,太不尋常。
不久前六皇妹喊出的那聲「皇帝」再次浮現在我腦海。
當時心中驚現的想法,同這一刻聯繫起來,形成一個可怕但合理的猜測……
我的心臟狂跳。
我看向六皇妹,試圖在她的眉宇間尋找與父皇的相似之處。
沒有。
她與父皇長得沒一點相像。
我後背出了一層冷汗。
驚栗的感覺在身體裡蔓延,直抵心臟,發出嗶嗶的喧囂聲。
父皇尋問六皇妹想要什麼賞賜?
「想要一座公主府。」六皇妹如實相告。
倘若是先前,父皇厭惡六皇妹的時候,若她提出這個請求,父皇或許會找藉口拒絕,不願賜與她和嫡公主同等尊貴的賞賜。
但是,現在,自從見到六皇妹的第一眼後,父皇對她的態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我以為他不會拒絕這個請求。
然而,父皇斬釘截鐵說:「不允。」
他道:「你只能留在宮中,哪裡都不准去。」
我從父皇的這句話裡嗅到濃烈的佔有欲。
不光是我,還有皇后。
她的眸光輕輕蕩了蕩,又很快沉寂下去。
皇后的眼中透著一股沉入眼底的冷淡與嫌惡。
父皇深蹙眉頭,全副心神都放在六皇妹身上,對周遭其他人的神色變化,毫無所覺。

8
我求父皇賞賜六皇妹公主府。
他讓我滾。
我問他:「六皇妹立下大功,父皇為何吝嗇?」
他道:「趙擎,朕是不是往日裡太縱容你了?」
是。
父皇縱容我。
幾個皇子裡面,太子是儲君,父皇從來教導他穩重。
其餘皇子,父皇嫌他們爛泥扶不上牆。
我無需同太子一樣承擔儲君之責,亦不似其他兄弟令父皇失望。
平心而論,父皇偏疼我,我亦敬重他。
但,我像是犯了病,明明心裡清清楚楚地知道觸犯了父皇的禁忌,偏偏就是想追問。
我想要一個答案。
一個或許已經被我猜中的答案。
「六皇妹所願,不過是一座公主府,父皇為何不准?」
「難道在父皇心裡,並未將她當作是自己的女兒?」
父皇大怒,杖責我二十。
我被抬回鎮北王府,養了一陣子傷。
那段時日,母妃來探望我,太子來探望我,許多人來探望。
想等的那個人。
一直等不來。
她如今已是父皇親封的太平禦公主,享嫡公主一般的尊貴地位。
邵氏一族的邵文靖被冊封為珍妃,邵氏欠她大恩,珍妃必然同她交好。
我的六皇妹,好像漸漸長出羽翼,有了展開翅膀的力量。
我為她高興ťú₆,她不再勢單力薄。
也會胡思亂想,等她真正展翅的那一天,或許……她會飛得很遠,遠得我摸不著,看不見。
病好以後,很想見她。
她不來,只好我去。
邵氏舉辦的登高宴,京城許多達官顯貴收到邀請,我府上也有一封請帖。
我趕去赴宴,先見母妃。
母妃說:「你六皇妹身子不適,在院中休息。」
我急匆匆前往她的院落,見到她時,她說:「許是秋風吹得涼,犯了秋乏的毛病。」
我將大氅解下來,披在她身上。
她嫌長,脫下,還給我。
我們一起登高,一路上她心神不寧。
我同她說話,她總是出神,好像並沒有認真在聽。
她坐在涼亭裡休息,側身眺望山下的層巒疊嶂,好像神魂並不在身體裡,好像……在我面前,又離我很遠。
我忽然很想拉回她的注意力,讓她只看著我。
我伸手觸碰她的眉心,問她:「為何悶悶不樂?」
她醒過神來,偏頭躲避我指尖的碰觸。
我指尖一空,心裡宛如破了一個大洞,風呼呼往裡吹,刮得心窩生疼。
她忽然問我:「三皇兄,你可曾想過取太子而代之?」
這世上恐怕也只有她能面不改色問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問題。
「倘若太子無德無能,我會想取而代之。」
「可是,太子並非無德無能之輩,我此生便永不會生出其他念想。」
「兄弟鬩牆這種事,帝王家已經發生得夠多了,我不願再平添一筆。」
我如實相告。
她淡淡哦了一聲,算作對我的回應。
她不打算解釋為何有此一問。
她不解釋,我便不追問。
她憑欄而坐,身後是瓊英山秀麗的秋景。
我立在她面前,埋頭看見的是她微微低垂的頭顱,以及一截白皙的脖頸,無端讓人覺得脆弱。
她身上隱隱透露出微不可察的不安。
我感受到了。
我將掌心蓋在她的頭頂上,想輕輕摸一摸她的腦袋,就像她得癔症期間,我也曾笨拙地給予她安撫。
那時恍惚而生的意動,悄悄,不為人知。
她醒來以後,不再記得這些。
而我,卻在此後無數個夜晚,一遍遍回想起來。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柔軟得近乎卑微。
我向她承諾:「長生,即便我只是鎮北王,亦能護你周全,莫怕。」
她躲開過我許多次。
我伸向她的手指,邁向她的腳步,為她披在身上的大氅。
她不想要,總能找到理由拒絕。
唯獨這一次,她沒有著急甩開我。
她安靜乖巧,任由我的掌心落在她的髮絲上。

9
登高宴舉辦各種活動。
我陪六皇妹去瞧了其中四種。
她分別觀察了四個男人。
我漸漸回過味來,問她:「登高宴是邵氏專門為你舉辦的?」
她不瞞我,點了頭。
我忽略心中閃過的銳痛,問她道:「不是說,不嫁人,只想擁有公主府嗎?」
她低垂眼眸,搖頭笑道:「退而求其次,也未嘗不可。」
那一路,我很少再講話。
倒是她,斷斷續續說起:「母妃也在為三皇兄挑選王妃。」
「雖說皇子選妃,世家適齡女子的資訊都會呈到案前,可是,資訊到底是死的,總要見過人後,方知是否真的好。」
「今日倒也算ţû⁾得上是個機會……」
我驀然打斷她道:「他們不好。」
她一愣,問:「誰?」
我道:「柳長明,高尚志,許夢淮,鄭亦。」
是她先前暗中觀察過的男人。
她眼裡閃過一絲驚訝,大抵沒想到,她的暗中觀察都被我瞧在眼裡,且叫我記住了那幾個人的名字。
回過神來,她沒有反駁我的話,反而順著我道:「那再挑一挑。」
我有種異物堵塞了心臟的感覺,酸澀,滯痛。
那種痛並不鋒利,無端梗在那裡,咽不下去,吐不出來,綿綿不絕,在我的身體裡肆無忌憚,橫衝直撞。
像她一樣。
我是囚徒,受困於她,束手無策。
然而,世事無常,挑選駙馬一事,最終不了了之。
登高宴後第五日,皇后敲響登聞鼓,入太明殿,當著文武百官的面,狀告當今聖上,焚寺殺僧,辱掠僧人之妻。
六皇妹真正的身世公然揭露於世。
她果然並非父皇親生,乃還俗僧人之女。
從前,我希望有人告訴我真相。
而今,真相捅開,我卻發現……原來我與她之間,即便沒有隔著人倫綱常,也隔著血海深仇。
她早知自己的身世。
她知,是我的父親殺了她的父親,強奪她的母親,害她家破人亡,母死子困。
她恨父皇。
恨皇宮。
也許……連帶恨著我們。
恨我。
她跪於大殿中央,要為生父生母討一個公道。
她抱了必死之心,但求復仇,不問結果。
如此決絕,不曾為自己留一絲轉圜的餘地。
其實,早在那時那刻,我便知她的答案。
此生,她不會垂下眼睛,看我一眼。
哪怕我跪在她跟前。
我去禦書房求見父皇,告訴他,長生不能死。
既是懇求。
亦是威脅。
長生可以恨趙擎。
趙擎永遠護長生。
這是我欠她的,是父皇欠她的,是趙家欠她的。
即便我背上叛亂之名,亦絕不讓父皇傷害她。
父皇出乎意料地平靜。
他看著我,長笑一陣,笑出了眼淚,才道:「當真是一模一樣。」
父皇退位了。
他擬了罪己詔,傳位於太子,住進明德山莊。
他退得乾淨俐落,仿佛只振了振衣袖,便輕描淡寫結束了自己作為帝王的一生。
此後經年,他未曾踏出明德山莊半步。
父皇活得不長。
他死在太子繼位後的第二年。
那時,長生早已離開上京城,去了道稷山。
我給她寫過很多信。
她一封未拆,盡數燒毀。
她給我回的唯一一封信,裡面只有一張白紙。
她把我派去保護她的人歸還,清清楚楚與我劃清界限。
我後來也離開了上京,前往冬堅城,代替邵氏一門,成為新的守將。
冬堅城離道稷山不遠。
休沐時,我縱馬半日,偷偷去看她,只敢藏在暗處偷窺她的生活,就像當年躲在牆頭偷看她一樣。
她身邊的人,發現不了我,她亦從不知我的存在。
直到那日,她救下一名身受重傷的男人。
那是個江湖人,得了至寶,被人圍剿,躲藏到道稷山,誤入她的領地,被她所救。
我看著她為他奔走,為他擔憂,為他傷神,為他開心。
他們談笑。
他們交好。
他們相處融洽。
我像潛伏在陰暗角落裡的怪物,每每被他們之間的歡聲笑語刺痛。
我終於難以忍受,故意漏出破綻,讓那男人發現了我。
我出現在長生面前。
男人識趣地沒打擾,尋個由頭離開。
院門外,只剩我和她兩個人。

10
邵氏門下的幾個孩子都在軍營。
我教他們領兵,教他們打仗。
等他們成長起來,我回京卸職,帶母妃一起來道稷山,從此歸隱,再不回京。
我問長生:「如此可以嗎?」
她道:「別再來了。」
她看著我的眼神,冷淡得好像我只是她腳下的一顆石頭。
她的情緒,不會因看見一顆石頭,而有任何起伏。
我將雙手緊緊握成拳:「長生,是不是無論我怎麼做,都不可以?」
她說:「你若不再糾纏,至少我對你還不至於厭惡。」
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輕易就能將我擊碎。
我滯留在門外。
她關上門扉。
我忽然有些理解父皇了。
那顆堵在心裡的石頭,不知何時變得尖銳而鋒利,轉動著,將心底最柔軟的部位劃得鮮血淋漓。
好想將她困在身邊。
好想將那個男人碎屍萬段。
好想她看著的人,是我,只有我。
好想可以是名正言順陪在她身邊的那個人。
欲望像烈火,夜以繼日,在我心底焚燒,將我熬成鬼模樣。
然而,我終究不是父皇。
我無法承受長生看著我時,眼裡只剩厭惡與憎恨。
我與她之間,本就找不出幾個稱得上美好的回憶。
她能記住的,大概更少。
她對我素來狠心。
我不想連最後積攢在她心裡的一點好感都被消耗。
我不再前往道稷山。
不見便不見吧。
不見她,便也不會看見她如何對旁人好。
我可以裝聾作啞,不聞不問。
每年回京探望母妃,她都熱衷於為我張羅婚事。
一遝遝女子的畫像擺在我的案前。
我推脫說:「領兵打仗隨時可能死在戰場上,何苦連累別人家的好女兒?」
母妃自然曉得我說的是假話。
她摩拳擦掌,問我:「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女子?你說,母妃定為你找來!」
我喜歡余長生。
沒人能為我找來。
她不要我。
她要成親了,跟那個江湖人。
得知消息的那一天,我連夜策馬,風塵僕僕趕回上京。
母妃見我時,還țůₙ以為出了什麼大事。
我道:「沒事。」
我問母妃:「為我迎娶王妃的聘禮都準備好了嗎?」
她愣了一下,爾後,激動得一躍而起:「準備著呢!早為你準備好了!」
我道:「這些聘禮便作為嫁妝送去道稷山,送長生出嫁吧。」
母妃先是驚訝:「長生要嫁人了?」
爾後,不解:「聘禮為何作嫁妝?」
「長生的嫁妝,母妃備著呢。」
「你的聘禮是要留給未來鎮北王妃的。」
我道:「我那些聘禮本就用不著,給長生做嫁妝,是兄長的心意。」
母妃不同意,見我生氣,她也生氣,想不通我為何這般堅持。
我只好跪下,正色求她道:「求母妃依我這一回。」
母妃久不言語,盯著我看了半晌,終是點頭。
我有條不紊開始安排之後的事。
「嫁妝豐厚, 我會派人護送前往道稷山, 再另擇人手安置, 母妃不必擔憂。」
「這些嫁妝便以母妃之名送去,不必提我的名字。」
母妃看著我遊刃有餘的安排。
她什麼都沒問,只是看著我, 眼裡藏著心疼。
長生成親那日,母妃不請自去。
她說, 她是母親,自當送女兒出嫁。
我作為兄長, 自然也需陪同出席。
長生穿著一襲紅衣。
那是她的婚服, 不華麗, 不精緻,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件紅衣裳。
他們的婚宴,沒有大宴賓客,沒有張燈結綵,沒有喜氣洋洋。
後來,連新郎也沒有了。
那個男人離開了。
我進屋時, 長生安靜坐在床上發呆。
蓋頭早已掀下來,隨意放置在一旁。
聽見動靜,她抬眸朝我看來。
我瞅進她的瞳孔深處,那裡沒有傷心, 只有一縷很淺的愁緒。
我同她道:「你若喜歡他,我去將他抓回來。」
她搖頭,說:「不必, 他……」
他怎麼?她沒說。
話只說了一半, 下一句卻是:「他離開, 並非他的錯,是我的錯。」
事已至此, 她依然維護那個男人, 我心裡不痛快。
總歸那人如今同她沒了關係。
我喚來易北, 暗自囑咐他幾句。
他領命而去。
常跟在我身邊的心腹有四位,齊安辦事最穩妥, 秦費處事精明, 飛月是唯一的女子, 不方便交由男子的任務, 她都能接手。
最後一個才是易北,他幹髒活在行。
我沒想要那江湖人的性命,卻也不想叫他好過。
婚宴散了。
長生脫下禮服,出來送客。
母妃不走。
她說要在道稷山住上一陣子, 讓長生給她安排屋子。
長生能趕走所有人,唯獨只有母妃, 她不忍心。
母妃這一住, 再沒挪過窩。
此後多年,她和長生一同住在道稷山。
後來, 邵氏那幾個孩子長大, 逐漸能獨當一面, 鎮守邊關的重任交到他們身上,我便也回了道稷山。
仿佛又回到兒時在沐晨宮的日子,母妃住一方, 我住一方,長生住一方。
她喚母妃:「母親。」
她喚我:「兄長。」
我曾滿心期盼有朝一日我的六皇妹能夠真心實意喚我一聲兄長。
她終於喊了,我也應了。
這聲兄長成為我唯一能夠陪伴在她身邊的資格。
我一生未娶。
長生一生未嫁。
我們在道稷山住了一輩子。
以兄妹之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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