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世家病弱的长公子。
冷面毒舌的将军面无表情:「又虚又白的,你不会是兔儿爷吧,我最讨厌断袖了。」
人人都猜我在他手中活不过三日。
可后来。
他用力捏着床柱,那块楠木雕花被五指抠出深深的凹陷。
我生无可恋地等待:「快点的吧。」
他额头薄汗,抑制到快要崩溃,一边小心翼翼探着我的鼻息,一边颤抖地说:「你还病着,我不敢,要不再轻些?」
1
幽州被李瞿占了。
当地的世家大族被迫献出人质,以表投诚。
孟家献出的倒霉蛋,是我。
我披着厚厚的貂绒大氅,咳嗽着蹒跚而入。
眯着眼环视满院哭爹叫娘的脂粉公子。
不由感叹:「真是两岸猿声啼不住。」
跟着我的两个仆从多思和少言低声问我:
「公子为护二公子,以身入局,千万要当心。那李瞿虽是个莽夫,但听说他麾下有名干将,简平州,那可极为不好对付。这次幽州之战,就是他带军使诈,可见此子阴险狡诈——」
忽有烈马嘶鸣,打断了多思的话头。
一柄长戟,吊儿郎当,挑开了半扇外门。
有人歪头挑眉,轻蔑又冷漠地环顾院内众人。
浓艳近妖,狂妄又粗野。
「我,简平州,奋武将军。特来请各位上路。」
门扉大开,钻入一阵冷风,即便我浑身上下裹得只露了两只眼睛,还是忍不住咳嗽到喘不过气。
那股阴冷钻入肺腑,仿佛迫不及待叫嚣着我的死期。
身旁的人哇哇哭嚎,各个嚷着要贿赂简平州,求他网开一面,但还是被绑成一串,陆陆续续往马车里塞。
那匹黑马终于踱步到了我的面前。
长戟挑开我大氅的系带,我深吸一口气,抑制住想要辱骂他的冲动,思索一番,轻轻开口:「将军,您英明神武,相貌堂堂,难道真心甘情愿屈居于此,做些押送人质的粗活?」
他不语,戟尖一点点拨着我的领口,又点了点我裹住下巴的绒毛围脖。
我加把劲策反:「在下是幽州孟氏长公子,孟伯玉,愿献策给将军,将军可否愿意给在下一盏茶的时间细谈?」
他面无表情,戟尖来回翻弄着垂在我脸庞两侧的帽耳,毛茸茸的帽耳被拨得一动又一动,像兔子翕动。
我:「……」
狗崽子!手这么欠!他是草船借来的吧?这么箭!
简平州终于开口:「草长莺飞的大好春日,你穿这么厚?」
少言:「公子体弱,将军见谅。」
简平州「呵」了一声,「昨日还遇到个私吞金珠,说自己金蟾转世才会拉金子的,今日就碰到个大太阳底下穿貂皮的,你们都当我傻是不是?」
他握着戟把,轻慢一挑,「拿来吧你!」
我的大氅落入他手。
多思大叫:「将军!你哪里需要大氅,干嘛抢我们的衣服!」
简平州白了他一眼,将我的大氅团吧团吧拧成一条,挂围巾似的绕到脖子上,「我脖子还空着呢,不行?」
那一瞬间,我感觉刺骨的寒风都消失不见,浑身上下都是被气到沸腾的血,气到我发热。
毕生头一回,所有在宅院、世族,乃至权柄之间运作无阻的阴谋算计,头一回出师未捷,惨受如此羞辱。
真是秀才遇上傻逼。
我给他布天下大局,他满脑子都是抢我的大氅。
我哆哆嗦嗦,扶住多思。
简平州那张俊朗又狂妄的脸,陷入厚厚的灰色貂毛中,显得更白、更冷,他有些艰难地转过头,恶劣地挑眉:「呦,还贼心不死搁着装病号呢?别抖了,再抖我把你那帽子也抢咯,瞧你细胳膊细腿跟个小弱鸡似的。」
我呼吸不匀。
少言撑着我,压着声飞快说:「公子,公子,想想孟家的未来,想想你位极人臣的梦想,忍耐,千万忍耐。」
我闭住眼。
「如今孟某已成阶下囚,将军想拿什么,悉听尊便。」
简平州:「算了,既然收了你的东西,也算结了缘,我给你网开一面,领着你这俩哼哈二将,去我马车里坐,别和其他人质挤了。」
我阴阳怪气:「那你还真善。」
简平州:「倒也不是。我怕你们塞在一块,他们哭,你又抖,把我好好的马车整成洒水车,那真是造孽。」
2
我坐在简平州的马车里,呼吸困难,咳嗽不断。
多思忧愁:「公子,你不会要死了吧?」
少言安慰:「多喝热水。」
我捏紧帕子,藏住那上面吐的血,感觉额头一片汗水冷嗖嗖的,我解开帽子和围脖。
我面不改色:「放心,你家公子善阴谋算计,注定要祸害遗千年的。」
但天不遂我愿,赐予了我一个完全无法策反,胸无大志的弱智将军,后又赐予了我一场惊雷阵阵的滔天春雨。
又冷又潮,宛若阎罗索命。
我终于坚持不住,整个人瘫倒在了马车长椅上。
我发烧了。
呼吸近乎干涩,连两颗眼珠都烫到睁不开。
这一回,怕不是真要出师未捷身先死。
我用尽最后一份力拽住多思:「若我死了,你们一定要回去,护着我弟弟,告诉他,别信李瞿,别信王上,散尽家财——」
我「哇」地吐了一口血,这一回,没藏住。
少言慌了神,他没头苍蝇似的冲了出去。
多思颤抖着扶着我,徒劳地说:「没事没事,公子你一定不会死的。」
我苦笑,觉得自己已经隐隐从那翻飞的车帘缝隙下,看见了缓步而来收割我性命的黑衣阎罗。
这一世,为了家族,殚精竭虑,算计不断。终究是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时局。
我颓然地垂下头。
那黑衣阎罗掀帘而入,咬着胡饼,嚼吧嚼吧吞了下去,拍了拍手上的饼渣,摸了摸我的额头。
「你们出去,我给他治治。」
我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简平州淡淡地垂眼望着我。
烛光昏暗。
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定了许久。
他才回神,「啧」了一下,「放心,抢了你的大氅,犯不着再害你一条命,我送佛送到西。」
他说得太过笃定。
少言和多思像找到主心骨似的,听话下车。
简平州坐在我身旁,单手解了袍子,里衣的系带,也并不全脱,就这样敞着怀,面对我。
匕首,短刀,毒刺,听铃哐啷落在地上。
只剩那看似柔软无害的皮囊,腹肌的线条在烛火中落下一片阴影。
我愣住了。
简平州的手撑着我耳侧,神情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浑不吝的嘴脸。
执起我的手,往他衣服探入。
「孟公子,我只会些肉贴肉取暖的土办法,若伤了你世族长公子的气派,只能请你多多担待了。」
3
「登……登徒子!」
我没有料想到,有一天,这句话竟然也会从我的嘴巴里说出来。
但是,这的确是他简平州做得太过火。
我平日里接触的都是裹在层叠长袍和繁文缛节中的文人清贵,最越距的事不过是饮酒酣畅后互相倚靠着击缶。
哪有人会脱成这样,蛮横又不讲理地让我摸。
神经。
简平州「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愿意让你碰?」
他一句一字慢慢地说,说几个字,便解开一颗扣子,一层层衣衫剥开,俯下身子,靠了过来。
皮囊碰到皮囊。
我:「……」
他:「……」
若这是说书人的话本,那我们二位至少该有一人忽然间瞳孔失焦,心跳变快,自此走向一条分桃断袖的不归路。
但实则,我只有种莫名的尴尬和别扭。
简平州皱了皱眉,「你没什么癖好吧?」
我怀着恶劣心思,「世家阴私事多,花活也多,没准呢。」
简平州面无表情:「是么?有也没事,大不了给你切了,以绝后患。」
他笑得比我还恶劣:「孟公子,你这身子板,娶妻都费劲,用不着的东西,我帮你处理了,不用谢。」
我面无表情:「将军说笑。」
但即便同简平州这个人不对付,他满身的热气还是暖烘烘地烤着我。
我感觉深入肺腑的那股刺骨冰冷正逐渐消失。
神志逐渐清明,我攒足了力气,重新开口:「将军,幽州方寸之地,如何能安放下您的雄才大略,如今天下三分——」
原本打瞌睡的简平州终于浑浑噩噩地被吵醒。
他低声问:「什么?」
简平州随意抬手揉眼。
我没来得及闪避,就被一股野牛冲撞般的劲恶狠狠地砸中下巴。
颌骨酸麻。
简平州愣了一下,他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自己的手肘,又看着下巴立刻肿起的我,「对不住。」
他下意识帮我揉了下,拇指压住我的唇角,轻轻一摁,却摁住一片绯红。
我:「……」
简平州:「你是面团做的?怎么这么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内心百般重复着「家族大业」「亲辈安康」,这才平静下来。
我:「将军见笑,在下从小体弱,皮肤容易淤青留疤。」
烛光在简平州的耳畔处晃动,拖曳出一片橙红。
他别开头,「啧」了一声。
我轻声问:「将军,你难道心甘情愿将打下的幽州献给李瞿吗?」
简平州似乎在想别的事,思绪稍缓才反应过来,「他是我的上司,我背叛主子,会被世人耻笑。」
我:「若是,他逼你反呢?」
简平州愣住了,「什么——」
话还没说完,有人疾驰而来,隔着马车道:「简将军,李大人命你不用再送人质去冀州主营,出幽州后,就地格杀,筑成京观。」
马车外,瓢泼大雨嘶吼落下。
4
简平州的神色变了,他收紧下巴,忽而用一种灼热又认真的神情死死盯着我。
他扬声:「京观?」
他不是蠢才,知道如果真做了这种将人头累成高丘的事,就是绝了自己的前途。
马车外的送信小兵:「是。李大人得知张泽夺取扬州后,筑了一座极高的京观,威风凛凛,震慑百官,他便想筑个更大的。」
简平州:「……知道了,退下吧。」
死寂中,他望向我。
「你到底是谁?」
怎么会猜得这么准?
「幽州孟氏长公子,孟伯玉。」
「各家被迫献出的人质,皆是不成器的弃子,你若是孟家下任家主,怎可会来?」
我淡淡看着他,「您难道没看出来吗?」
「在下顽疾缠身,早就时日不多了,孟家的下任家主,是我弟弟。将军,我只想以我的命换得一个明主,让孟家平安,让这乱世终结。」
这明主自然不是简平州这只会偷我大氅的傻逼。
我已想好,先借着做他谋士的机会,在天下传出些卧龙凤雏的美名,到时候拿他当跳板,去找个真正善良可爱懂礼貌的明主,岂不快哉快哉。
我抬眼,满脸洋溢着忠心耿耿,虚情假意地冲他行礼:「将军,日后我孟伯玉愿跟了您!」
5
我面无表情地顶着那张肿胀的脸,生无可恋地骑在马上。
身后,那一车笼子塞满的人质,叽里呱啦地议论。
「我就说!怎么就孟伯玉昨日能上人家的马车,他色诱啊!」
「你看他的嘴,肯定是同那将军亲得难舍难分,留下的爱的痕迹。」
——那是被简平州肘击的印子。
「我也隐隐约约有听人说,昨日大雨,似乎听到了吱吱呀呀的声音,莫非,哇塞,真是狂野。」
——这是纯粹的幻听。
「那简平州力大无比,武功盖世,这孟家公子这么瘦弱,能吃得住劲吗?」
——不是,这捕风捉影的流言,就已经做实了?
「不太行吧,我觉得孟伯玉撑不过三日。」
……
多思忧愁地问我:「公子,他们不会把你当成简平州的禁脔了吧。」
我:「……多思啊,你有没有发现,这群人中,你用在你家公子身上的词最难听。」
「神经,我可不搞龙阳这套。从军打仗,可是为了存老婆本的。」简平州面无表情,过来横插一脚。
他说完后,将那件大氅扔给我。
我没吃住劲,往马背上一歪,又开始咳嗽起来。
简平州眉头一跳,抿着嘴策马过来,「我又忘了,你是个病秧子。」
昨晚,我们不仅商讨了一下天下大计,我还顺带叮嘱了简平州何谓款待谋士的礼仪——
我胃弱,吃不了辛辣咸苦,米粥只喝煲得糯糯的,肉只吃新鲜,非腌制的。
否则,我会胃痛吐血。
我脾弱,睡觉浅,每晚如果有急事找我,不能直接喊我,要先点一盏熏香,然后让侍从摸摸我的手,轻轻将我唤醒。
否则,我会心悸吐血。
我肺弱,不喜欢臭味和灰尘,喜欢和洗得干净又搽了香膏的人说话。
否则,我会咳嗽不止。
我体弱,容易淤青,所以要轻轻碰我,不能像军营那群糙汉一般,彼此用力地猛撞肩膀。
否则,我会死。
总而言之,我所述的自己,便是一枚极其易碎的美人盏,自投罗网,呈献到这位嗜杀阎罗的掌心。
编织着关于一统天下的欲望,生生让他被我牵制,不敢呼吸。
简平州的手指轻轻翻动,将那大氅披到我身上,又「啧」了一声,一脸烦闷地强压着性子,给我系带子。
「多谢将军,将军我还是好冷。」
简平州皱眉,沉默了一瞬,将自己的手衣脱了,又在众人目瞪口呆之下,为我轻轻戴好。
我掩着唇,似在虚弱无力地咳嗽,其实得意洋洋。
呵。
玩他,就像玩狗一样。
易如反掌。
6
简平州听从了我的建议。
他不想筑京观,我又建议他先别和李瞿翻脸。
反而是去信一封,说路遇劫匪阻挠,已查明是对家张泽派来的探子。为报大人赏识之恩,愿暂搁受赏之事,即刻去攻打并州。
并州州牧和张泽是旧识,立场不明,李瞿忌惮他已久。
而简平州经过一场幽州大战,兵马早就有所损耗,他自请去打并州,送死,李瞿高兴,打下并州,李瞿也不亏,正好可以趁着两方相争,吃渔翁之利。
胜败都不亏。
他自然同意。
简平州当时听完,眼睫很缓慢地眨动了几下,他只问了我一个问题:「为什么?我是他的部下,他却更盼着我死?」
我张了张嘴,本想引些兔死狗烹的典故,但想到简平州的文化水平,又咽了回去。
「因为他是婆婆,你是儿媳妇。」
「什么?」
「你头胎生下儿子,街坊邻居又夸你干活麻利,你婆婆自然害怕管不住你,盼着你赶紧死掉Ťŭ̀ₙ,这样就能和自己的儿子孙子关起门来过三个人自家人的好日子了。」
简平州:「……那是我出生入死讨来的功勋。」
我:「生孩子的苦也只有儿媳妇自己知道啊。」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人人都说妇人之见短浅,但其实深宅大院之中的悲辛同朝堂沙场上的悲辛都一个样。只不过,困死在宅院的女人,无人赞她为忠良将军,背弃原主的将军,无人骂他是性情浪荡,该浸猪笼罢了。」
简平州陷入深思,半晌,他蓦地开口。
「我明白了。」
他面无表情地宣布:「从今以后,我要做水性杨花的男人。」
我被这惊世骇俗的发言惊住。
吞了下喉咙,竭尽全力挽回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要做吕奉先?」
简平州「呵」了一声:「吕奉先?是你在哪认识的野男人吧。我早就知道,一看你这样,就是搞断袖的。」
人家是史书里的……
我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气到晕在马车壁板上。
简平州轻车熟路地撑起我,捋了捋我的后背。
「又怎么了?马车颠了?窗户钻风了?我又臭了?」
最后一条,其实是我编出来哄他玩的。
病久了的人,看到强健的身子,总难免起些嫉妒心思,便故意说他练完兵后有味道,逼着简平州一天跳两次河洗冷水澡。
就这样洗,都没洗出哪怕一场小风寒来。
简平州皮实到像个不会受伤的怪物。
也正因如此,我敢让他打并州。
等我带着他打胜这场以少胜多的仗,在天下扬名后,我就去物色我的明君……
而简平州呢?
我忽然愣了一下。
看着眼前,垂着眼,摸不着头脑,病急乱投医般给我把脉的男人。
我忽然有些怪异的抵触情绪,不敢去细思他的结局。
乱世,天子垂危,天下分裂,一个有勇无谋的武将,若无良臣庇佑,注定会死在阴谋算计之中吧。
我别开头。
强行压下了心中这声音。
简平州忽而抬头,神情有些震惊,「你脉呢?孟伯玉,你是不是要死了?」
我忍无可忍:「……兄弟,你把的是我的手背。」
7
并州州牧皇甫节,算个小小的皇亲国戚。
性格摇摆不定,就连中午吃啥,都能朝令夕改,反复纠结。
听闻我们要打他,头天让使者递信来,大意为「我兵强马壮,你敢来我就打死你。」
深夜却又递信,「我们能不能谈和,我不喜欢打架,不要让李瞿坐收渔翁之利。」
次日,却又递信,「我兵强马壮,你也好,李瞿也好,敢来我就打死你。」
简平州锐评:「神经病。」
我再评:「吓吓他。」
头天派出一队人马骚扰,皇甫节立刻追击,我们跑走。
深夜又派出人马,皇甫节犹豫,只下令防守。
就这样来来回回几次,并州城内的士兵都晕头转向,士气衰微。
就在此时,简平州派人偷袭,势不可挡,逼至城下。
漫长的围城,开始了。
营帐里,我抱着一小碗米粥,盯着城防图,慢慢吞咽。
帘子忽被掀开。
赤着上身的简平州在帐外甩了甩水珠,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
我愣了一下,垂下了眼。
他胸膛鼓鼓囊囊,结实的背肌有几道已经发白的伤口。
长腿窄腰,本就轻薄的布料,被水雾洇湿,变得更加贴身。
随着他一步步走来,某些东西变得极为惹眼。
他倒是丝毫没有羞耻之心,大咧咧地往榻上一摊。
几乎刚沾榻就睡着了。
我顿了顿,还是将烛火调暗。
简平州却因此又醒了,闭目淡淡开口:「你也要睡了?」
我:「我再看会书。」
我自小体弱,家人为了照顾我,小时候和奶娘睡,长大些和多思少言睡,身边从不少人。
我叮嘱简平州,我容易受惊,晚上怕黑,需要人陪。
简平州满脸都是麻烦,直接拍板:「知道了,那你和我睡。」
他面无表情:「孟伯玉,你真的很难养。」
这句话,直接堵住我原本想说的话,我本来是想问问有没有多余的帐篷能让我和少言多思一起住的。
阴差阳错,我成了简平州的帐内幕僚,同食同饮。
我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兵书思索。
忽然又听见简平州开口:「你要是看书,就把烛火调亮,我没事,我马背上都能睡。」
我「哦」了一声。
隔了一会,简平州睡了睡,又醒了,「你粥还没喝完?都凉了,别喝了,喝了你又要胃疼,胃疼又要我给你揉肚子。」
我「哦」了一声。
简平州直接骂骂咧咧地坐起来,「哦哦哦的,只会哦,你倒是听人劝啊。」
我默默看了他一眼,捂着胸口。
简平州耸着眉毛瞪我。
我说:「你声音能不能小点,我心脏不好,受不了。」
简平州彻底没了脾气,他压着声说:「孟伯玉,你真是我爷!」
他叹了口气,起身,俯身探来,两指轻轻往烛芯飞快一擦,点亮了烛火,又抽走了我手中的碗。
营帐里的火炉烤得暖融融,没有一丝春寒。
我瘫在椅子上,满意喟叹。
简平州看我如此舒服,怒从心头起,抢走我的书,命我立刻躺下睡觉,不许折腾。
那行军的床,比平日里更加窄小。
简平州将手臂曲到头顶,为我挤出一片空位。
虽然偶有听闻宅院私养娈童的传闻,但从小一心想要位极人臣的我,并不觉得贴着一个赤裸的男人睡觉有什么关系。
毕竟,从古至今,流传千古的君臣美谈,总少不了抵足而眠。
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简平州对我的赏识。
原本打算再埋一埋的某个念头,丝滑地顺嘴而出。
「平州,你若想娶妻,我愿为你荐几个人选,幽州的名门千金,如何?」
他虽然不通文墨,难成大事,但待我好,我思来想去,还是有些不忍心看他被乱世吞没。
如今,攀条大腿最快的方法,就是联姻。
我的人脉加上简平州的脸和身材,这事不算太难。
我正等着他兴奋细问。
却不成想,等来的是一阵沉默。
简平州:「……什么?」
「娶妻,你先前不是总说自己建功立业,辛苦打拼就是为了攒钱成亲吗?」
他的手指一下下敲着床柱,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他道:「大业未成,岂不是令美人陪我蹉跎?」
「若你功成名就后再娶,如何辨别来者是沽名钓誉之辈还是真心欢喜你的?」
他又沉默。
我刚要趁热打铁,两指却轻轻并起,贴住我的嘴角。
「夜风起了,别说这么多的话,小心钻风。」
我:「……」
头一回,觉得自己以前这番渲染病弱,也是有几分坏处。
简平州叹道:「此事再议。并州还不知能不能打下,养兵马已经很累,加上养你就更累。我如今已经累到没兴趣再想成亲的事了。」
他果然如他所言,话刚说完,就呼呼睡去,挡着我嘴的手忘了收回,垂落到我的脖颈。
像是又热又重的铁箍似的。
我刚想叫他,看到他眼下的青黑,却又止住。
从小娇纵长大,满心都是算计输赢的长公子,忽然难得生出一丝怜悯。
我轻轻将他的手臂往下推了推,然后转过身,背对他,也睡了过去。
只不过,次日清晨。
我骤然睁开眼,意识到自己的后腰接触到什么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不是,这厮明明说自己累得要死,怎么能硬得这么精神啊?
8
我僵硬地躺在床侧。
压根不敢动一下。
好半天,才哆哆嗦嗦找回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叫Ţū́¹了声「简平州」。
他「哼」了一声,没醒,以为自己又在做梦,那只垂在我胸膛前的手收劲,反而将我搂得更紧。
我:「……」
这事也得怪我,我平日秉持着恶劣的心思,总爱折腾一下简平州。
这导致他晚上频频做梦,总皱着眉嘟哝:「伯玉,我洗干净了。」「伯玉,别喝脏水。」
「伯玉,你怎么又被我养死了?」
以至于,我如今叫他,他真以为他还在梦里,没有醒。
我大脑一片空白。
感觉自己此时此刻,就是被偷袭的小兵。
敌军的长刀抵在我的后腰,我但凡动一下,就可能被长驱直入,捅得我七零八落。
不敢叫,怕他搂我。
又不敢僵硬在原地,怕危险随时降临。
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一点点往外挪。
胡乱磨蹭间,敌军的长刀敏锐地越发立起。
我崩溃得双眼发红。
不是。
也没有哪本史书告诉我,谋士将帅抵足而眠后的第二天,会面临这种男人的尴尬处境啊。
而更绝望的是——
我无助地低下头。
发现在威胁之下,我这头一次上战场的新兵,也缓缓竖起了自己的刀。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还真要敌我双方刀剑齐鸣地打一场不ţŭ̀⁽成?
我恨铁不成钢。
而在我最不想让简平州知道的此刻,他终于被惊动。
他睁开眼,手先摸到我的额头,「怎么烫烫的,又发烧了?」
他不由分说地将我翻了个面。
我拼命挣扎,可还是架不住他力气大。
刺刀见刺刀。
简平州:「……」
他面无表情地松开我,闭上眼,安详地说:「这只是个梦,我还在梦里。」
9
后来几日,气氛着实有些尴尬。
但又隔了几日,我这副虚弱的身子,又没出息般习惯性往热乎的地方贴。
同榻睡了几回,那尴尬似乎就没了。
我们醒来时,常常手足交叠,睡姿五花八门。
习以为常,带来的,是越发割舍不了的心绪。
少言某日蓦地开口:「公子,你身上有简将军的味道。」
我愣了一下,「是么?」
我自己闻了闻,却什么都闻不到,原来是我早已习惯了他的气味么?
少言:「公子要换些熏香吗?您不是最讨厌被别人的味道沾染么?」
我:「是吗?我以前是这样的吗?」
我迷茫地捏紧手中的书册。
半响,寂静室内,我犹豫轻问:「少言,所以……平州的味道到底是什么样的?」
10
围到第十日的时候,皇甫节终于做下决定,迎战。
我知道他纠结的点是什么,他笃信自己能赢。之所以一直犹豫要不要打,只不过是害怕这是李瞿投石问路,也不想因着打简平州,过早站队,表明立场。
他是皇族,自持身份,始终不愿意加入这场「粗莽逆贼」的斗争中。
简平州利落上马,拿起长戟,英姿飒爽,颌首冲我点点头。
「走了。」
我咳嗽着点头,「平安归来。」
「一定。」他挑眉,忽然笑了笑,「怎么着都得回来啊,不然谁还能耐着性子再养你这种娇气的小公子。」
我无语。
但看着他踏马领大军离开的背影,我还是陷入一种陌生的不安中。
我摸了摸胸口。
明明是万无一失的计谋,这一回,却压根不像之前在私塾里纸上谈兵那么容易。
计谋牵扯上人命,便变得越发沉重又忐忑。
这天下,快些安定吧。
「公子?」多思探询。
我淡淡开口:「开始吧。」
第一仗,简平州大败,溃不成军。
别谈攻城,甚至连原先的营地都护不住。
皇甫节率兵乘胜追击,却陷入了一摊早就设计好的陷阱。
人仰马翻之际,他听到了一个极为恐怖的声音。
他忘了,前些日子的春汛,河水湍急,也只有怪物一样的简平州敢在水里洗澡。
而那声音,是闸口开放,急不可耐的春水怒吼而下的声音。
派兵打仗前,我就安排人去挖河道。
幽州那群哭啼啼的人质正好派上用场。
挖到如今,刚好能挖出条冲破兵马的流道。
皇甫节的人马损失惨重,立刻回城。
但第二仗,立刻开始。
城中遇刺,城墙有人举起倒旗投降,大喊:「州牧有令!并州已降,并州已降!」
皇甫节朝令夕改的性子深入人心,顷刻间,便有无数人相信我们探子的谎话,没了战斗的心思。
军心涣散。
方才还狼狈逃跑的简平州一改颓势,转头而攻。
这一次,势不可挡,冲破了城门。
余下的事,不过是扫尾。
并州,已经是我们的了。
11
幽州和并州联合,简平州撕掉了李瞿召他回冀州的召令。
简平州成了这片乱世中的新秀。
人质放回,安抚人心,减少徭役赋税,平稳百姓。
他做得都极好。
进并州那日,简平州给我挑了个宅子,又说:「算了,你怕黑,那宅子也是个摆设,还是要来和我睡。」
我想到自己不日就要离开,便也没什么意见地耸耸肩。
这一次的榻,要比我们先前挤得大许多。
可我们已经习惯相互抵着睡觉。
简平州支着手臂,一动不动地望着屋顶。
温热的手掌捂着我发凉的后背。
「伯玉,你怎么又瘦了。」
我有些无奈:「谋划算计,本就耗费心神,我病入膏肓,早该如此。」
他犹豫了一下,竟然问:「那就不打了吧。不打了,拥着这块地,我们休养生息,好好过日子,你好好养病。」
「怎么可能……」我失笑,「如今群雄争斗,哪能置身事外,你不打别人,别人就要打你。」
简平州神色有些迷茫,我不信他一个出生入死的将军,连弱肉强食的道理都不懂。
只能猜测,向来勇猛向前冲的他,在别处有了些挂念。
我低声试探:「莫不是……你在并州的这几日,遇到心仪的女子了?想成家安顿了?」
这话说出口,我的心脏开始莫名地加快跳动,有种皮肉被小刺乱扎的奇怪感觉。
简平州飞快摇头:「没有。」
夜色中,他侧头看向我。
那双漂亮到难以言喻的眼睛,呈着池中月,镜中花,着魔般吸引着别人,但又害怕是轻轻一碰就碎掉的美梦。
他轻声说:「我只是觉得,如果我能更聪明些就好了。」
他抱着我,声音低沉,向来自信又骄傲的将军,泄露出一丝卑怯。
「若是我能更聪明些,多想出些法子,你就能少受些累了,伯玉。」
我静静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古忠臣愿为君王呕心沥血,死而无憾。
士为知己者死。
臣为赏识者死。
君臣之情,竟然真的莫若夫妻。
我无声地叹了口气。
好吧。
还能怎么办?
简平州不肯娶妻联盟,又不会斡旋在几方势力之间。
他还想要造一片隔绝乱世的桃源。
这么难的想法,恐怕十个谋士来了都得摇头。
也只有我这种天资聪颖的人,能勉力一试了。
在这个静谧的夜晚,我背弃了自己先前所有的谋划,赴汤蹈火般,最终决定留下。
12
幽州并州休养生息。
简平州头一次当「城主」,竟然没有一丝乍富后的得意,更别提享受。
如今,他过得竟然比行军时还辛苦。
每日早早起来练兵,又马不停蹄地一头扎进深汕老林里,总要傍晚,才弄得灰头土脸地回来。
我一开始并不怎么在意。
但直到他又大咧咧当着我的面,脱个精光,钻进浴桶洗澡时,我着实有点看不过眼。
「你最近都在干嘛呢,天天脏兮兮的。」
简平州累得要死,洗完后,直接摊在榻上,浑身上下,只盖了一片雪白浴巾。
他道:「找人参,给你补补。」
我无奈摇头,这几年,粮食欠收,附近的山皮早就被挖空了,怎么可能有人参。
但简平州难得不听劝。
平日里总听我的,但一旦自己拿定了主意,也不会改。
我只好听之任之。
简平州的名声,我的名声都传了出去后,前来投靠的人络绎不绝。
忙乱中,我却意外见到了主家派来的人。
一个年轻女子。
我愣住了。
13
「公子,主家的意思是想趁着如今乱局暂平,让您连忙延续后嗣,怕拖ŧŭ¹的晚些,就……」
多思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们怕的是什么,怕我ŧű̂ₗ早死。
我识大体,只是难免有些心冷。
心脉不稳,咳嗽了几声,「千百年后,都是一捧黄土,传宗接代当真如此重要?」
少言和多思对视一眼,纷纷跪下。
「还请公子三思。」
我呼吸不畅,忽然觉得又冷又清醒。
他们对我再忠,也是孟家养大的孩子,最忠于的,是家族利益。
正如当初主动当危险的质子,想在乱世中保护弟弟和孟家的我。
长公子头上总顶着最沉重的吸血冠冕,压得我人不人,鬼不鬼。
可我如今,真的有些疲累了。
我捏紧衣袖。
门被从外扣上。
那女子恭顺地跪坐在我的面前,慢慢脱去外袍。
我闭了闭眼,「披上吧。」
不知为何,我的眼前忽然想到了简平州滴着水的身子。
那股故意被我压抑着的古怪感觉越发骚动不安。
女子:「请公子开恩,妾身若立刻出去,定难逃一死。」
我越发压抑,捏紧帕子,连声咳嗽,吐出血沫,「你看我这副身子,能行人事么?」
女子笑了:「公子,妾身练过些武功,保证定能撑着公子,共享良宵。」
我气得喘不过气。
孟家,连霸王硬上弓都考虑到了。他们真是捏准了我重亲情的软肋,知道怎么胡作非为,我都不会彻底翻脸。
她的手轻轻一挑,就解开了我的外袍系带。
我莫名想到了和简平州初次见面时,他长戟轻挑,拿走了我的大氅的模样。
我心思越发慌乱——为什么?我为什么这么抵触女人,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想到简平州?
「自重!」我厉声道。
女子轻柔又不容拒绝地贴身而来,「公子,妾身好早之前就想做孟家主母了,您长得不赖,又没内眷,还可能死得早,这谁能拒绝啊。」
我:「……」
她说得有几分道理。
照我这个条件,确实在说媒市场上很是流行。
我刚一走神的空档,她就扑倒在我身上,衣襟相贴,露出我的半寸胸膛。
我连忙推拒,奈何手上没力。
这是我第二次意识到阴谋诡计胜不过绝对武力。
我绝望地仰着头。
怎么办啊。
多思和少言把这当成件家族大事。
路过的守卫定会觉得这是件美事。
能帮我的,还能有谁?
那玉指纤纤的柔荑贴在我的胸膛,整个人像蛇般缠住我。
「公子,何不闭眼享受——」
「碰!」
就在此时,门板被人一脚踢开。
我躺在地板上,仰头望去,倒斜的人影,单凭那身骇人的气息,就能认出来,是简平州。
而此刻的我,没了往日贵族公子的庄重,衣衫散乱。
即便在就寝时都不会脱去的里衣被人尽数解开,头发松散,面容因羞耻而生红。
我僵住了。
简直能感受到那生冷的目光在我身上盘旋。
简平州沉默了许久,才找回声音:「滚。」
我身上一轻。
但仍然没力气坐起来。
只能半阖着眼依旧躺在地板上,受限的视野中,看到了简平州气得发颤的手。
他没察觉到我在看他,声音刻意伪装得极为平静:「孟公子,真是悠闲。病得快死了,还想着寻欢作乐。」
我苦笑,只轻声说了句「平州,帮我。」便晕了过去。
一半是气得,一半是地板凉的。
等我再次睁开眼,我正靠在简平州的怀里。
他用竹筷轻轻抵着我的齿关,将人参汤缓缓喂进来。
我迷迷糊糊地问:「哪来的人参?」
这几年总打仗,就连孟家的人参也早就吃完了。
简平州说:「山里挖的。」
「怎么可能。」
「这座山找不到,就再往外走走,一座一座地翻,总能找到些的。」他淡淡地解释。
我这才看到,他手心全是伤口。
我想Ṭú₊说什么,又觉得眼眶发热到难受,埋过头,用被子遮住脸,假装睡着。
简平州将枕头轻轻拍了拍,将我扶到枕头上躺好。
他便也在我的身侧躺下。
我没有任何睡意,我那只夹在我们二人中间的手臂,总觉得僵硬又莽撞,想要干些奇怪的、出格的事情。
简平州的呼吸平稳下来,他睡着了。
我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往他手背探去,又犹豫着不知道该做什么。
就这样纠结了半夜,他忽然呼吸急促地翻起身。
似乎做了什么噩梦。
我不敢动。
生怕他发觉我的小心思。
简平州急促地倒吸了几口凉气,揉了揉额头。
黑夜中,他撑起身子,试探性地、犹豫不决地用颤抖的手指伸到我的鼻下。
等他感受到我的呼吸时,他终于松了口气。
「好,还好,原来只是梦。」他嘟哝着。
我竟然能只凭借一个梦,就让不怕死人、不怕罪孽的简平州吓得如此惊慌失措。
我心中情绪万千,终于暗下决心。
他刚要转身重新躺下,他的袖口却被轻轻扯住。
我小声说:「你……你在人参汤里下了什么,我好热。」
14
贼喊抓贼。
我做贼心虚到害怕简平州听到我狂跳的心。
他却「嗯」了一声,轻轻拍了拍我的背,「人参汤喝了就是发热的,你先忍忍,盖着被子闷一晚上,今天在地上受的寒气就得逼出去了。」
我:「……可我睡不着。」
简平州困得闭眼睛,仍然拍我,「那要不——」
我紧张又期待。
简平州接着说:「我给你讲几个睡前故事吧,伯玉,你先前说我不爱读书,最近我倒是读了几本史籍。」
我:「……」
简平州清了清嗓子,可困顿的脑子把话组织得乱七八糟:「那日,关公温酒斩华雄,华佗为给自己的儿子报仇,隐姓埋名,蹲伏数年,用一招刮骨疗毒将关羽打败,父子之情,可歌可泣。」
我:「啊?」
简平州又道:「曹操实际爱的是赵云,当年赵云披头散发,七进七出长坂坡时,被曹操误看成风韵犹存的人妻。在他之后的数年里,曹操苦寻人妻,实则是在找当年在自己心尖烙下爱的印记的赵云。」
我:「……啊?」
简平州又拍着我的背,哄睡道:「据野史记载,吕布的暗器其实是他的——」
「别说了,我困了。」我虚弱地阻止,我绝望地想把那些印在脑子里的脏东西清除掉,「我想睡觉。」
简平州乖乖听话,将大半被子裹紧我,搂着我,一同闭眼。
我看着他,轻轻地说:「简平州,我也不想娶妻了,怎么办?」
我本以为他睡着了,因为他许久未答。
我也不期望得到答复,这句微微显露出试探的真心,本就是不抱期望的暗夜低语,正是要在他熟睡后才敢说出口的。
刚要转过身,背对他入睡,却听见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
「那就不娶了。」简平州低声道。
「伯玉,那就不娶了,好不好?你说的,自古君臣宛如夫妻,你是我的幕僚,我是你的将军,一直这样,好不好?」
我问:「你也不娶了?」
简平州的手握住我的肩骨,他以一个低垂着头,祈求般虔诚的姿态抱住我,「我早就不想娶妻了。」
「所以啊,伯玉,我求求你,好好活下去。我今后无妻无子,你要也离开了,我就真的成孤家寡人了。」
我没有反抗。
反而将自己的脸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
简平州便颤抖着,如捧脆弱纱帛般轻轻搂住我。
「求求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15
连喝了几日的参汤,又吃了几副简平州不知从哪找来的老郎中的药。
我竟然真的慢慢好了起来。
甚至还能趁着天气好的时候,骑着马浅跑两圈。
某日晨起,望向铜镜。
镜中的自己,倒着实没了先前那股子凉薄阴狠劲。
以前眼角沉甸甸压着的阴鸷,如今少了许多。
脸晒出了血色,颊骨也多了几分肉。
穿着简平州亲自猎来的银貂大氅,戴着他亲手织的一副皮手套,两侧攒了银线乍出来的两股小辫子,编进玉冠中。
打扮得活脱脱像享尽人间富贵,不谙世事的小公子。
简平州倒是又黑了一圈,每日爬山,肌肉块越发硬邦邦。
期间,李瞿以叛逃罪名,来打了几次。
但都被简平州打了回去。
论起打仗,他的确有野兽般的直觉。
战局从夏季开始,就彻底僵持住了。
因为,夏收,农忙要开始了。
这几年的收成不好,没人愿意在此时兴师动众,耗尽民心。
我同简平州就是在一个过于凉爽的夏夜,做了些逾矩的事。
我觉得,应该是农家酿的土酒,后劲太大的缘由。
不过简平州事后说他没有醉, 而我压根就没喝。
不知道,是谁先「醉倒」在床榻上, 谁又紧接着上了床。
我只记得, 迷迷糊糊中, 简平州捏紧了床柱, 用力到差点把木头捏碎。
指节发白,一动不动, 呼吸粗重。
他想要给我展示一下他的剑法。
奈何怕剑锋伤人,小心到只敢一毫一毫地慢慢移动。
他似乎比我还痛,憋到快哭了。
那块楠木雕花被五指抠出深深的凹陷。
我眼看这剑法比我祖父走路还慢, 实在忍不住:「快点的吧。」
他额头薄汗,抑制到快要崩溃, 一边小心翼翼探着我的鼻息,一边颤抖地说:「你还病着, 我不敢,要不再轻些?」
我一针见血:「再轻些, 你就要憋到充血而死了。」
简平州只好稍稍加快了点舞剑的速度。
我叹了口气。
平生头一次看人舞剑。
也是头一次一边被猛烈进攻,一边被人心惊胆战地摸着鼻息把着脉, 生怕我死。
16
次日。
少言抬眼望了我一眼,他点点头:「公子,你怎么脸色又滋润了一些。」
我沉默不语。
多思比少言多思考了一分,他信誓旦旦:「定是昨晚简将军又喂了许多参汤给公子,我都听见水声了。」
我脸涨红地沉默不语。
我硬声说:「差不多行了, 该干嘛干嘛吧。」
简平州听见我说「该干嘛干嘛」,立刻探出头连声唤我。
「伯玉,伯玉,伯玉啊。」
他将我的衣领整了整,将那枚过于深红的痕迹盖住。
「抱歉,昨日一时忘形,又忘了你容易生淤青。等你忙完回来, 我给你搽点药膏揉揉。」
我咳嗽一声,「知道了,走了。」
简平州又说:「伯玉, 今天谈完事早点回来吃饭, 你饭后Ťü¹还得吃两副药。」
我低着头, 嘟哝:「知道了, 知道了。」
我冲他摆摆手,去找几个幕僚商谈农收之后的事。
并州的大好阳光照射在我的身上。
那一瞬间, 我恍惚觉得, 自己只是盛世里一个极其普通的小人物。
做做活,回去吃饭, 陪爱人一同看书,睡觉。
一天又一天,日子就会这样平淡又平和地过去。
虽然只有那一瞬间的幻觉。
却弥足珍贵。
我摘了枚草叶, 咬在唇边, 骑着马,闲散漫行在并州的街道上。
咀嚼着清新生涩的草液,一遍遍回味着那份幻觉。
我伸手轻轻遮挡在眼前,盖住那刺眼的阳光。
忽然就觉得心定了下来。
觉得这ŧűₖ乱世, 终究会有一天再次平定,重归安宁。
一定,那天一定会来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