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言情

夫人她總想改嫁

「他如今是探花郎,怎還會想起我這個糟糠妻!」
我哭得正賣力。
「所以改嫁一事,還要勞煩大娘多替我物色物色……」
大娘憐惜地握住我的手,正要點頭答應,
一道幽幽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夫人。」
我頓住。
僵硬地回過頭。
正對上我那探花郎夫君意味深長的一撇,「瑾來接夫人入京……」
1.
林瑾考中探花郎後遲遲未歸鄉。
鄉人看我的目光裡充滿同情。
一致覺得林瑾是要把我這糟糠妻給棄了。
我也不負眾望。
像模像樣地抹了兩滴眼淚後,便緊鑼密鼓地張羅著改嫁一事。
嗐!
若非爹爹遺願,我和林瑾原本便湊不到一起的。
如今分道揚鑣,正好!
然而就在媒人找上門的緊要關頭,林瑾回來了……
2.
林瑾這個年少風流的探花郎,成了「榜下捉婿」的貴人們眼中的一塊「肥肉」。
有的對他許以權勢,有的則許以重利。
但林瑾想起還在家鄉苦苦等他的妻,皺著眉一一拒了。
為了讓妻進京後能有落腳之處。
他在京中耽誤了些時日,安置好新宅。
這才急匆匆地往回趕。
不想到了家門口。
瞧見的卻是他的妻,正哭哭啼啼地要改嫁……
3.
被夫君撞破我想改嫁。
場面一時間有些尷尬。
林瑾客氣地送走了媒人,轉過身來看我。
「天色不早了,夫人可用了飯食?」

我有罪。
就算林瑾休了我也不過分的那種。
我居然讓堂堂探花郎,用提筆作文的手給我做飯!
我羞愧地多扒拉了兩口米飯。
但是不得不說,林瑾手藝真好!
我碗裡的飯和桌子上的菜盤子,很快便見了底。
就在我一臉滿足地摸著滾圓的肚子時。
林瑾淡淡地開了口:「夫人用好膳了?」
我點頭。
他正襟危坐。
「那便與瑾聊聊改嫁一事吧。」
聞言。
我一口氣沒上來。
噎住了……
4.
自己離家不過數日,妻便要改嫁。
林瑾心中並非毫無波瀾。
一種陌生的氣悶感緩緩淹沒了他。
做好的晚膳,他一筷子沒動。
好不容易忍到她用完飯。
林瑾坐直身子,抿唇不語,等她解釋。
誰料她竟急得嗆咳起來。
眼角都泛起了紅。
單薄的身子因劇烈的咳嗽,顯得羸弱不堪。
想起他中探花前,家中貧寒。
她嫁給他後,還未過過一天的好日子。
林瑾心中的氣,登時便泄了一半。
待到她輕拽著他的衣袖,怯怯地望向他時。
林瑾心中那股莫名的情緒,早已如潮水般退散。
可她卻忽地用帕子捂著臉。
瘦削的肩膀顫動起來。
「夫君,妾錯了。錯在不該不相信夫君,以為夫君真像鄉人所傳的那樣……嗝……要棄了我這糟……嗝……」
看著她哭到幾欲背過氣去,說話都說不利索。
林瑾心頭一緊。
他頓了頓,手足無措地安慰她:「夫人莫哭,瑾……沒有怪罪夫人的意思。」
誰料她卻哭得更大聲。
好似存了滿腹的委屈,無處訴說。
可是他做錯了什麼?
林瑾於是反思起自己來。
5.
我真的很虛。
心虛的虛。
導致我說話都沒底氣。
像是重病在身、常年纏綿床榻的老嫗。
為了防止林瑾暴怒之下,拎起做飯用的菜刀追殺我。
我捂著帕子,在林瑾面前懺悔,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哭著哭著……便哭出了真情實感。
我悔啊!
終究是動作慢了一步。
這下改嫁不成了。
嗚嗚嗚……
林瑾說他不怪罪我。
我卻哭得更大聲了。
為什麼不趁機休了我?!
我倆根本不合適啊!
他舞文弄墨,我大字不識幾個。
他天天讀的是四書五經,我天天歪在榻上翻話本子裡的圖。
他喜靜,我卻偏好熱鬧。
我新認識的好姊妹阿花跟著她兄長念過幾天書。
她形容我是,靜若處子,動如……瘋狗。
簡直辱沒了「薑子衿」這樣文雅的名字。

想當初,林瑾準備科舉,在家中苦讀。
我為了不礙著他,連大氣都不敢喘,好生安分了一段時間。
林瑾誇我溫柔嫺靜。
我臉上帶笑,心裡罵娘。
好不容易熬到他進京赴考去了。
我長吐一口惡氣,扭頭便跑到阿花家去訴苦。
後來聽說林瑾嫌棄我,不願歸鄉來接我,我心中大喜。
誰料好日子沒過幾天。
他竟……回!來!了!
我悲痛望天。
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6.
看著眼前哭成淚人的妻。
林瑾心中頗為悔恨。
其實也怪他,先前冷落了子衿,才讓她如此沒有安全感。
一點風吹草動,便讓她惶恐不安,著急著要改嫁。
他怎麼可能會棄了她呢?
姜老爺臨終前將她託付給他,她便不只是他的妻,更是他肩上的責任。

林瑾又回想起子衿剛嫁給他時。
那時科舉將近,他分身乏術,白日裡給人題字賺錢,晚上挑燈夜讀。
根本沒有陪伴子衿的機會。
就連成親那晚,他也只顫抖著手,挑了她的紅蓋頭。
後來兩人尷尬地坐在床邊,相對無言。
還是子衿先善解人意地開口,勸他到書房溫習課業。
他故作鎮定地頷首。
回書房前,卻刻意站在外面吹了許久的冷風,這才褪了臉上的熱。
後來,他便在書房長住下了。
再也沒有去打擾過子衿。
平日裡子衿更像是個安靜、脆弱的泥人。
只有當她鹿般的眼睛裡,偶爾閃現出一絲狡黠時,才讓林瑾覺得,她這個人終於是有血有肉的了。
然而她這樣的神態並不多見。
或說是……不讓他見。
子衿對他並不親近。
所以聽到子衿要改嫁的消息,他抿著唇,居然毫不感到意外。
只是默不作聲地出了驛站,一連換了三匹馬,終於從京城趕了回來。
好在。
還不晚。
林瑾心中的陰霾終於散了些。
他下定決心,今後一定要多陪伴子衿。
7.
林瑾不鬆口放我,我便沒了改嫁的可能。
只能在他說入京時,艱難地點頭答應。
聽他說,皇帝賜給他的新宅還挺大。
我勉強安慰自己。
到時候一人一個院子,誰也不礙著誰。
打定主意,我愉快地開始收拾行李。
就是林瑾最近挺奇怪的。
沒事總往我身邊湊。
難道是……太無聊了?
我猶豫片刻,還是心疼地把自己珍藏多年的話本子拿給了林瑾。
林瑾待我也算夠有義氣了。
他投之以桃,我怎麼著也得報之以李不是?
8.
林瑾瞧著她獻寶般地從床底掏出話本子,遞給他,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
他從不看這些的。
在她身邊,也只是想多陪陪她,並不是真的無事可做。
但看著她真誠的眼,林瑾頓了頓,鬼使神差地把書接下了。
罷了。
她也是為他好,怕他在家中無聊。
既然她愛看話本子,那他也看。
這樣以後便不至於一同坐在床邊,卻相對無言。
聽說有些話本子,也講夫妻間的相處之道。
林瑾懷著求知若渴的心,翻開了話本子。
結果只翻了兩頁,便「啪」地合上了。
9.
林瑾拎著話本子來找我時,耳尖紅得能滴血。
我一臉狐疑,話本子有這麼好看嗎?
往常我看不懂字,只能揀著裡面的畫瞧,也就那樣啊。
他嘴唇顫抖:「夫人,你……可知這話本子裡講的究竟是什麼?」
我果斷搖頭。
但說實話,我還挺好奇。
於是我眼珠子一轉,拉起他的袖子,故作嬌羞。
「夫君,妾目不識丁,看不懂這話本子上的字。」
「若夫君有空,可否念給妾聽?」
誰料林瑾像是被火撩了一樣。
著急忙慌地扯回被我攥Ŧũ²在手中的衣袖,將話本子丟還給我。
「瑾突然有事要忙,改日再來陪夫人。」
說完他逃也似的回了書房。
「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我盯著林瑾的背影,恨得直跺腳。
什麼有事要忙!
回來這麼多天也沒見他有什麼正事要幹。
都是藉口!
不念算了。
等到京城,我拿著他的俸祿,找十個小白臉,圍著我念!
10.
林瑾帶著責問的意思,氣勢洶洶地進了她的屋子。
出來時,近乎是落荒而逃。
他不敢見她。
只能關上書房的門,坐在案前揉著額角。
林瑾抽出一本遊記,放在案上,攤開。
卻怎麼也讀不下去。
坐在桌案前,神思恍惚了一下午。

到了晚上。
林瑾和衣躺在書房的軟榻上。
一閉眼,腦海裡都是白天看到的話本子。
還有……她拽著他衣袖央求他時,那雙靈動的眸。
話本子那些濃豔大膽的話不斷在他腦子裡盤桓。
恍惚之間,林瑾夢到自己變成了話本子裡的窮書生……
夜半,他正挑燈苦讀。
書房的門被人敲響了。
他起身打開屋門。
一雙纖細的手輕輕搭在了他的門上。
門外站著的女子舉止嬌媚,像是吸人陽氣的狐狸精。
「夜深露重,公子可否收留妾一晚……」
那女子卻突然抬起頭。
那張臉……竟和他的妻一模一樣。
鹿般清澈無辜的眼中,倒映著他的身影。
她目光盈盈,朱唇微啟,輕喚他了聲「夫君」……

第二日。
林瑾黑著臉,起了個大早。
11.
我打著哈欠,開了窗。
正瞧見院子裡,林瑾眼底泛青,在曬被褥。
一時無語。
讀書人就這麼愛幹Ṱū́₀淨?
寧可不睡覺也要晨起清掃?
我「哐當」一聲又關上窗戶。
林瑾回來時帶了許多銀子。
雇了人來收拾行李,不用我親自動手。
我閑得無聊。
剛倚在榻上,翻開話本子。
屋門便被人敲響了。
門外站著的,正是「據說」很忙的林瑾。
我大度地放他進來,轉過身時,卻沖他翻了個大白眼。
又回到榻上,旁若無人地翻起話本。
林瑾坐在床邊的腳凳上,瞟了眼我手中的話本,如同被燙了一般,匆匆移開視線。
我被迫放下書,去應付他。
「夫君找妾,是有要事相商嗎?」
林瑾輕咳一聲,搖了搖頭。
「瑾……閑來無事,來舊屋中小坐片刻。
「夫人隨意,不用在意瑾。」
屁!
是誰昨天說有事要忙的?
當著林瑾的面,我遏制住眼往上翻的衝動,埋頭看書,就當他是個木樁子。
誰料這個「木樁子」,一連幾天,大清早來敲門。
進屋之後,坐在床榻邊,一言不發,就盯著我看。
我臉上是有花?!!!
值得你這樣看!
我實在忍無可忍。
在林瑾詫異的眼神中,摔門去找阿花哭訴。
想讓她幫我出個主意。
不成想,撲了個空。
阿花一家不知何時搬走了,只留給我一封信。
信我沒拆,失魂落魄地走回家,帶著對狗頭軍師阿花的想念,懨懨地睡了個午覺。
夢裡沒有林瑾。
令我心滿意足,通體舒暢。
再睜眼時,我突然福至心頭……
12.
子衿說要自請下堂時,林瑾的眉頭狠狠抽了兩下。
她一臉了然地望著他,語氣中竟帶了幾分鬆快。
「妾愚笨,自請下堂,讓出妻位,只望夫君將來覓得賢慧的新人。」
「當然」,她挑了挑眉,露出揶揄的神色,「若是夫君已在京中的新宅中娶了新婦,妾自然也是歡喜的,必不會哭鬧阻攔。」
看著她滿臉的不在意,林瑾胸口一窒。
13.
昨日我午睡醒來,突然想明白了。
林瑾先是中榜後滯留京城,數日不歸。
回來之後又舉止古怪,這些日子天天在我眼前晃悠。
只怕是他已在京城的宅院納了新人,不好意思和我開口罷了。
這好說,我也不是那等不通情達理之人。
況且他中了探花郎,當了官,官夫人的那些個麻煩事我也處理不來。
正巧,他有新歡,我想改嫁。
和離書一簽,皆大歡喜。
誰料林瑾聽完卻面無表情,毫無喜意。
他聲音沉悶。
「瑾答應過姜伯父,會照顧好夫人。和離的事夫人就不用想了,瑾絕不會答應的。
「行囊已經收拾妥當,若無不妥,瑾明日便帶夫人啟程入京。」
說罷,他拂袖而去,根本不給我拒絕的機會。
14.
林瑾原本想著,子衿如今對他不信任。
那便待到入京後,與子衿住一個院子,他們兩人再慢慢熟悉。
誰知入了京,進了新宅。
子衿笑盈盈地與他分了院。
然後對著他,毫不留戀地轉身關上了自己的院門。
讓林瑾的算盤落了空。
分院而住倒也罷了。
子衿入了京後便一直待在自己的院子裡,也不肯見他。
他在子衿的院門外接連吃了幾次閉門羹。
林瑾站在院門外,苦笑一聲。
他的妻,對他卻如此防備。
他該想什麼辦法才能與她親近?
15.
趴在門上聽聲的小丫鬟回過頭來沖我打手勢。
我和她對口型:「走了?」
丫鬟點頭。
我連忙拉起她,開了院門:「走走走!去街上逛逛!」
邊走我邊抱怨:「林瑾天天閑得無聊,蹲我院門外幹什麼?害得我次次出個門和做賊一樣。」
「這樣不行!我得想個辦法!」
可還沒等我想出辦法,林瑾那邊便派了人過來。

「什麼!
「你說夫君從馬上摔了下來,摔斷了腿?」
我驚得手中的湯勺都掉到了碗裡。
得,這下不去看他,反倒是說不過去了……
16.
林瑾摔下馬後,是被好友方嚴給送回來的。
「還是子瑜夠狠!為了在公主面前故意出醜,居然能咬牙故意從馬上摔下來。」
方嚴看著正在處理傷口的林瑾,面露敬意。
方嚴是與林瑾同屆的進士,中了榜眼,與探花郎林瑾成了至交好友。
「你是不知道,去狩獵場前,公主看你的眼神分明最炙熱。待到你故作笨拙,從馬背上摔下來,公主才神色懨懨地請陛下撮合她與狀元郎。」
方嚴搖著摺扇感慨。
「得虧我這榜眼長得也夠一般,若是公主看上了我,我家夫人又不知該怎麼鬧了。」
見林瑾只低著頭換藥,一言不發。
他調侃著拍了拍林瑾的肩膀:「哎,子瑜,這藥啊,應該讓弟妹幫你換才是。」
「為何?」林瑾眼皮都不抬一下,「瑾自己便能換好,麻煩夫人作甚?」
方嚴輕嘖一聲:「這你就不懂了,給你換藥,見你傷得這般嚴重,弟妹自然而然便會心疼你……」
林瑾不置可否。
心裡卻從未想過要借這傷去博同情。
更何況他摔下馬時,腿上被尖石劃了一道,血淋淋的。
林瑾可沒打算讓子衿看見他猙獰的傷口。
方嚴壓低了聲音。
「子瑜,你要給弟妹主動關心你的機會啊!」
主動關心他?
林瑾想到子衿緊閉的院門,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是我不好,先前為忙科舉冷落了她,如今她見了我便躲,又豈會來主動關心我?」
方嚴見他不上道,一臉著急。
「那你便主動開口啊!你裝作傷重,賣賣慘,弟妹一心軟,說不定就答應了。她每日來照顧你,幫你換換藥,這一來二去的,你們兩個人不就親近了麼!」
聽見「親近」二字,林瑾上藥的手終於頓了頓。
只是……要他裝病賣慘?
林瑾皺了皺眉。
若他果真如此,也不知子衿會作何反應……
17.
「夫君,你感覺怎麼樣?你可千萬不要出事啊,嗚嗚嗚……」
我趴在林瑾床前痛哭流涕。
實在是……
他娘的!
誰給我的帕子上沾了這麼多辣椒水!
我明明要的是洋蔥!洋蔥!
原本只是想來客套一下。
用沾了生洋蔥的帕子熏熏眼角,擠幾滴淚表示一下關心就跑的。
誰料辣椒水一催,我的眼淚越流越多,眼眶也紅得不像話。
倒是林瑾眼中頗為動容。
「瑾無事,夫人不必擔憂。」
我剛想點頭,目光觸及到他腿上纏著的、佈滿血的麻布,硬生生被嚇傻了。
一臉震驚地望著他,嘴邊的話脫口而出。
「這還叫無事?夫君你不疼的嗎?」
聞言,林瑾嘴角抽動兩下,輕咳起來。
「這點疼痛倒是尚可忍耐,只是……瑾有一事,不知夫人可願幫瑾一二?」
好歹住在一個屋簷下,也沒有見忙不幫的道理。
我擼起袖子。
「好!什麼忙,你說?」
「醫官說瑾這傷口過深,晚上偶有高燒不退的症狀。不知夫人可願搬來與瑾同住幾日?」
同……同住?
住一間屋子裡嗎?!
我再一次驚呆了。
但一想到是為了照料傷者。
我猶疑片刻,最終還是點了頭……
18.
林瑾沒想到,方嚴的主意會如此奏效。
子衿不僅哭紅了眼眶,甚至還點頭答應搬來與他同住了。
但,主院地方大,除了他住的屋子,還有許多廂房,他原本只是想借此機會讓她搬進主院的廂房,從未想過要逼迫她與他同住一屋。
至於讓她照料他,就更只是哄她搬來的說辭。
若他真有不適,也不會去驚擾她,自喚了守夜的小廝便是。
誰料他的小妻子聞言,皺起秀氣的眉,嚅囁著開了口:「那……妾宿在外間的榻上,免得擾了夫君休息。晚上夫君若有不適,便喚妾一聲。」
外間?
林瑾心頭一跳。
他的屋子簡陋,外間與他正躺著的里間,只隔了一個屏風!

晚上。
子衿果然抱來了被褥,鋪在了外間的軟榻上。
她穿著單薄的寢衣,向他問了聲安後,便睡下了。
為了不讓亮光擾她好眠。
林瑾撐起身子,吹滅了床邊的蠟燭。
屋內落入一片漆黑。
不久,均勻的呼吸聲從外間傳來。
林瑾躺在床上。
與妻共處一室,他原以為自己內心會感受到平靜和滿足。
誰料竟是……又一次地感受到了燥熱。
心臟越跳越快。
他暗罵自己禽獸不如。
卻無論如何也阻止不了自己頭腦逐漸升溫,變得越發燙、發脹。
最終整個人暈暈騰騰地半昏睡過去……
19.
今日晨起時,林瑾額頭滾燙的溫度把我嚇得心跳一滯。
我連滾帶爬地跑出去,請了醫官。
總算是把人救了回來。
只是,早上滾燙的額頭,燙的不僅是我的手,更是我的良心。
明明答應了要照顧他的,怎麼自己睡得跟死豬一樣呢?
為了防止這樣的慘劇再次發生。
我一咬牙,直接把被褥鋪在了林瑾的床榻上。
他滿眼不可思議地看著我。
我只能硬著頭皮解釋:「若夫君不嫌棄,妾以後便宿在夫君身邊,若夫君夜裡有何不適,妾也能及時察覺到。」
林瑾喉結微動,別過頭,不看我。
「多謝夫人關心,瑾……無異議。」
沒有意見就好。
我松了口氣,直接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來。
裹完了,突然想起來:「對了,夫君,那個……妾夜間睡覺不老實,若冒犯了夫君,夫君只管把我不安分的手腳打回去便是,不用同妾客氣。」
林瑾背對我躺著,沉默良久,最終輕「嗯」一聲。
於是我放心地閉上了眼……
20.
林瑾萬萬沒想到,子衿為了照顧他,竟願意與他同床而眠。
他心中溢滿了感激與溫柔。
一時間毫無睡意。
聽到她呼吸漸漸變緩,林瑾小心著翻了個身。
月光灑落在床頭。
林瑾毫無困意。
便一遍又一遍地用目光細細描摹著她的眉眼。
待到子衿徹底睡熟,開始了她說的「不安分」,林瑾也還依舊未睡去。
看著她熟練地一腳踢開了被子,林瑾唇角染上笑意。
他腿傷未愈,卻又怕她著涼。
只能用肘臂撐起上半身,俯身貼近,一隻胳膊試探著繞過熟睡的人,抓住了被她踢至一旁的被角。
正欲替她掖好。
被他壓著的人卻突然睜開了眼。
林瑾一時怔楞。
在他反應過來之前。
一道淩厲的掌風便已裹挾著薄怒,沖他呼了過來……
21.
我睡得正香。
突然感覺到有人拽我的被子。
我將眼睛睜開一條縫,蒙矓地看了過去。
忽見一個黑影,俯下身子,正沖我壓了過來。
一時間,我的手竟跑贏了腦子。
於是「啪」的一聲。
一下子蒙了兩個人。
等我反應過來,他臉上已被我這一巴掌揮出了掌印……

看著林瑾捏著被角的手,我終於反應過來,他只是好心想幫我蓋個被子。
結果我揚手打了人家一巴掌。
尷尬和羞愧湧上頭,讓我只想一動不動地躺平裝死。
然而裝死不能解決問題。
我得想辦法彌補。
聽說用剝了皮的熟雞蛋熱敷能消腫。
於是我摁住林瑾,連著用雞蛋給他揉了好幾天的臉。
林瑾一開始還會掙扎和拒絕。
後來在我的猛烈攻勢下,他只能無奈地任由我在臉上揉來揉去。
一來二去,我倆熟稔了不少。
再後來,他臉上的腫消了。
但我們兩人倒是也不像從前那樣相對無言了,倒像是處成了好兄弟。
尤其是林瑾現在腿傷未愈,行動不便,我便自告奮勇,替他跑腿取東西。
比如他不樂意旁人進他書房,幫他從書房取書、取公文的活兒就落到了我頭上。
這天他看到窗外的桃樹抽了條,從窗戶裡探進的一根花枝,頓時眼中一亮。
相處這麼多天,一看他這模樣,我便知他不是想寫詩,就是想作畫了。
於是放下手中的繡品,認命地去書房裡給他找筆墨紙硯。
林瑾告訴我,他尋常作畫時用的麻紙就放在書房的木櫃裡。
我照著他說的地方尋去,果然找到了幾疊麻紙。
除此之外,木櫃的角落裡,還堆了幾卷絲絹。
想到我爹曾經的藏品裡,有不少名畫就是畫在絲絹上的。
我一頓,終究還是隨手取出一卷。
省得林瑾突然想用,還得再來拿。
誰料這絲絹沒紮緊。
我一碰,便直接散開了。
露出裡面已上好了顏色的畫。
看著畫上的內容,我驚詫地挑了挑眉……
22.
麻紙上的桃花枝漸漸成形,林瑾擱下了筆。
一抬頭,恰巧瞧見子衿坐在小板凳上,倚著窗,正懶懶地打著瞌睡。
他指尖微頓,很想將這桃枝下的人也畫下來。

但他放筆的動靜,已經將那本該在畫中的美人驚醒了。

「畫好了?」
她揉著惺忪的眼,起身離開小板凳,朝著他的書案走來。

林瑾以為她是想看他新作的畫,指節微動,不動聲色地蓋住了角落裡的敗筆。

誰料子衿對他的新畫只一掃而過,隨即將目光投向被他棄在一旁的一卷乾淨的絹布上,狀似無意地問道。
「夫君怎麼不用絹布作畫?妾記得許多作家名品用的都是絹布。」
林瑾失笑,萬萬沒想到她感興趣的竟是絹畫。
「絹布作畫要麻煩許多,磨墨刷漿、描繪上色要耗上好些時日,不適合即興作畫。」

子衿聞言「哦」了一聲,沒有再問什麼,反倒是眼神飄忽,看起來有些神思不屬。

林瑾不禁納悶,往常子衿對作畫這些不怎ţũₒ麼感興趣。
今日怎麼耐著性子守在他身旁,看他作畫,甚至還主動問起他來?
他一時想不明白,只能放下思緒,著手收拾著眼前的案幾。
收拾完筆墨,看到被他隨手擱在一旁的絹布,林瑾一頓,忽然想起了他放在書房裡的那幅絹畫……
23.
我沒想到,林瑾書房裡放的那幅絹畫上,畫的竟是我。
還是倚在榻上,神色懶散,正在看……話本子的我。
雖說他的畫上沒有給那話本子標書名,但我一看封面的顏色,就能認出來那是我最愛的話本子。
我一時間無語。
你說他畫點什麼不好。
他哪怕是畫我在繡花呢,怎麼偏偏要畫我在看話本子!
莫不是在諷刺我懶?
畫的角落裡還有一行小字。
但我看不懂。
只能悶悶地把畫卷好,放回去,又重新拿了一卷乾淨的絹布帶給林瑾。

林瑾作畫時,我一直坐在他身邊發呆。
很想問他,畫上題的那行小字是什麼。
但見他埋頭認真地執筆作畫,倒是一時間不好打擾。
不得不說,雖然我看不懂林瑾的畫,但作畫的人看起來著實令人賞心悅目。
林瑾的手骨節分明,握筆時卻很有力。
他微低頭,因在病中,並未束冠,青絲垂落在衣衫前,顯得隨性又灑脫,像是久居山林裡的隱士。

我看得出神,一時間神思恍惚,不由得歎了口氣。
若他真的是山中閑士,而非官途正盛、不知被多少閨中小姐傾慕的探花郎就好了……
24.
看著子衿躲閃的眼,林瑾猜測,她應該已經看到那幅絹畫了。
那幅畫是他每日抽些時間,畫了將近一個月所得的。
原本打算裝裱起來之後再送給子衿,如今她被看到了,林瑾反倒坦蕩地直接說了出來。
「瑾的書房裡放著一幅夫人的畫像,是瑾閒暇時所畫,若夫人不嫌棄,便送給夫人把玩。」
林瑾見子衿皺了皺眉,以為她不喜,連忙告罪。
「瑾冒昧,先前未經夫人同意,便將夫人畫進了絹畫裡,若夫人不喜,瑾這便將畫燒掉。」
誰料子衿的眉頭蹙得更緊了,一臉苦惱:「倒也沒有不喜,冒犯更是談不上,只是……」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夫君為何要畫我在看畫本子啊,畫裡的我倚在榻上,也太不美觀了。」
林瑾未料到她不悅是因為這個。
一時間失笑。
「是瑾的過錯,那幅畫便送給夫人處置。若夫人願意,瑾再為夫人畫一幅如何?」
子衿聞言,兩眼亮了起來……
25.
我依著林瑾所言,重新坐回到了窗沿下的小板凳上,一手托腮,一手虛撫桃花枝。
眼見林瑾正在重新鋪設筆墨紙硯,還未開始動筆。
我眼珠子一轉,問出了我一直想問的話。
「夫君,先前那幅畫上題的字是什麼啊?莫非是夫君寫的詩詞?」
聞言,林瑾研墨的手一頓:「那幅畫上題的不是詩詞。」
啊?
不是啊?
我還以為是林瑾寫來誇我貌美的詩詞呢!
不是說文人都好為美人寫詩來誇讚她們的美貌嗎?
難道我在林瑾眼裡不夠美?
我難掩失落地「哦」了一聲。
誰料林瑾放下了手中的墨,看向我,嘴角忽然帶上淡淡的笑意,「是祝詞……」
祝詞?
我頓時又有了精神。
莫非是祝我今後貌美如花,芳顏永駐?
在我期待的眼神下,林瑾緩緩開口,斟酌著複述起畫上的字。
「願吾妻今後多喜樂,長安寧,歲無憂……」
聞言,我臉上的笑漸漸凝住了。

一陣微風從窗外吹過,卷起幾片桃花花瓣,落到了我的衣裳上。
但我卻無暇顧及,只呆愣地維持著手撫花枝的姿勢,腦海裡反復盤桓著林瑾的話。
「願吾妻今後多喜樂,長安寧,歲無憂……」
一片花瓣劃過衣領,落到了我的脖頸上。
激得我打了個哆嗦,突然反應過來。
若林瑾不棄我,只是因為當初對我爹的許諾,又或是出於他自己的責任心。
那他如今是不是……對我好得有些過了?
26.
林瑾的腿傷一好。
子衿便又立馬搬回了自己的院子。
偶爾遇見他,也總是移開視線,不肯看他。
同他說話時,原本伶俐的口舌也變得遲鈍,說不了兩句就捂著臉跑了。
林瑾頭疼,莫非是他又嚇著她了?
但傷好後,皇上派給他的差事繁多,讓他無暇顧及這些。
這幾日,林瑾被陛下派到京郊,協助安頓因天災而湧入京城的流民。
因公務繁忙,吃住皆宿在京郊,將近半個月未歸家。
其間,他倒是往家裡寄過兩封信,但子衿從未回過,更不曾派人來問過他。
林瑾無奈歎氣。
子衿如今對他果真是鐵石心腸……
差事將近收尾,但林瑾不放心,原本是打算再待幾日,等徹底結束後再回去。
誰料晚間,幾位同僚飯後無事,坐在一起閒聊,提到公主今晚在公主府設宴,邀請了許多家的夫人赴宴。
林瑾一頓,突然有種不妙的預感。
果然,同僚扭頭轉向他:「聽聞公主設宴,特意派了身邊的親信去給林夫人送請柬,請林夫人一定要賞面去赴宴。」
「林夫人與公主交情這般好,怎未曾聽林大人提起過?」
見林瑾「噌」地站起來,二話不說往馬棚走,同僚一驚。
「林大人這是要去哪兒?城門馬上就關了!」
林瑾來不及答話,跨上馬,便朝著皇城裡狂奔……

27.
「什麼?公主要請我去宴會?」
我看著手中的請柬,一臉不解。
公主與我素未謀面,就算為了客套一番,怎還特意派了身邊的親信來送請柬?
那嬤嬤上來便握住我的手,一副十分熟稔的模樣。
「公主時常念叨林夫人呢!就想與林夫人見上一面……」
這……
我乾笑兩聲,「公主如此抬舉,臣婦自然不敢駁了公主的美意。」
聽到我再三保證會去後,嬤嬤這才心滿意足地走了。
雖說此舉有些反常,可我仔細回想,自己似乎也不曾得罪過公主。
再加上林瑾公務繁忙,便沒有差人送口信去打擾他,孤身赴了宴……

宴會上,我百無聊賴地盯著眼前的碗筷發呆。
周圍的夫人小姐們各自湊成一堆,但都是些我不認識的,完全搭不上話。
就在我耷拉著眼皮,無聊到快要睡著時,突然被人拍了拍肩膀。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就見一道身影直接坐在了我身邊。
眼前終於聚了焦,我看清楚那人的臉,驚訝得快要跳了起來:「阿花!」
阿花歎了口氣,一臉無奈:「說了多少遍,明明是阿華……」
……
我與阿花……啊不,阿華聊了半天。
這才知曉,她原本便是京城人士,後來和夫君置氣,和離了,才選了處鄉鎮,小住散心。
只不過她先前不願意提及這段傷心的往事,才告訴我是從其他鄉里新遷過去的。
阿華點著我的額頭:「我給你留的信裡不是都說了嗎?怎的,你又沒拆?」
我吐了吐舌:「你還不知道我麼?大字不識幾個,如何看得懂。」
「怎不找人替你念?你夫君不是探花郎嗎?」
我晃著阿華的胳膊:「你給我的信,我怎捨得給旁人看?」
阿華拿我沒辦法了,她嗔道:「油嘴滑舌!」
我嘿嘿笑了兩聲,岔開話題。
「阿華可還打算再擇良人?」
阿華搖了搖頭,神色淡淡:「我爹是尚書,不會准我低嫁。但這京城裡的權貴之家,哪個不是三妻四妾?
「先前我和離,是因我那夫君有寵妾滅妻之勢,我氣不過,在鬧得更僵之前提了和離。」
她一聲長歎:「可歎成親大事卻只能依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子只能盲婚啞嫁,若所遇非人——」
說著,她壓低聲音,看向緩緩從遠處走來的公主,「——便是公主,只怕也心寒。」
「公主?!」我驚詫地捂住嘴,「公主怎還會……?」
阿華無奈攤手:「駙馬不可掌實權,試問世間有多少男子會樂意為了一樁親事斷了自己前程?」
「前些日子,公主與狀元郎大婚後,坊間便一直有傳聞,說兩人不和睦,時常能聽見公主府傳來的吵鬧聲。」
「不過公主與咱們又是不同的……」阿華眼中流露出些羡慕,「聽聞後來,公主便時常召些風流倜儻的男樂師入府。」
「甚至……與朝中某些年輕的大臣也走動過密……」
我驚得嘴微張:「這……陛下不管嗎?」
阿華翻了個白眼:「陛下?自從皇后去世,陛下對公主只怕是寵溺還來不及,有幾個情郎算什麼?」
眼見公主越走越近,我壓下心中的震驚,好奇地看了過去……

不愧是天潢貴胄、金枝玉葉,公主舉手投足之間滿是貴氣。
眉眼明媚,又帶著些天家獨有的威嚴。
在場的小姐、夫人們雖多,公主卻能毫不費力地豔壓群芳。
但我沒想到,公主落座後含笑與眾位夫人客套了一番,便將目光投向了我這邊,朝我笑了笑。
「這位便是林夫人吧?」
見我局促地點頭,公主沖我遙遙舉杯:「林夫人不必緊張,來,本宮敬林夫人一杯!」
其實我酒量一般,但我方才嗅過,杯裡裝的是普通的果子酒,如今不好掃了公主顏面,我只好閉上眼,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反觀公主,微揚脖頸,以袖遮面,飲完酒後款款放下酒杯,用帕子拭了拭唇角。
明豔奪目的臉,再加上翩翩的儀態,簡直讓人挪不開眼。
飲畢,她與眾位夫人談笑風生,宴席上一時間熱鬧紛紛。
有夫人開口調笑道。
「幾日不見,公主越發貌美了。」
「前幾日隨陛下去狩獵,竟讓探花郎林大人都看呆了眼,從馬上墜了下來……」
話音剛落,整個宴席一靜。
我神色一僵。
公主的面色也淡了下來,眼中的氣惱一閃而過。
那夫人觀眾人的反應,自知失言,悻悻地閉了口。
但托她的福,公主又把目光投向了我。
「夫人說笑了,林夫人也是難能一見的美人,林大人又豈會因本宮的容貌而驚豔到跌下馬?」
說著,公主又柔柔地舉起酒杯:「林夫人莫要多想,本宮再敬林夫人一杯……」
若先前不曾聽到過阿華所說的話,我的確不會多想。
可現在……
我看著光彩奪目、盈盈淺笑的公主,心裡像是塞了團棉花一樣,喘不過氣。
只能咬著牙,一杯接一杯地灌酒。
等林瑾回來,再與他開誠佈公地對質。
若他果真……
那我和離、改嫁,必也不會留情!

到宴會快結束時,我已是半醉。
還是阿華拽了拽我的衣袖,提醒我不要多飲,宮中的果子酒後勁兒大。
我這才放下酒杯,有些踉蹌地起身。
正要離開,卻被公主身邊的貼身侍女攔住了。
「林夫人請留步,公主還有話想與夫人聊一聊……」
「什……什麼發(話)?」我醉到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
站在連廊處等我的公主見狀皺眉,朝侍女擺擺手,示意先放我走。
侍女悄無聲息地退下。
無人攔路,我又往公主府大門的方向走了兩步,卻腳步虛浮,兩眼一抹黑,便一頭栽倒在地……

等我再睜眼時,已身處一片鬧市。
有人背著我,在擁擠的人流中小心地走著。
他身上的薄荷香十分熟悉,令人安心。
我半闔著眼,趴在他背上。
好像有什麼要緊事要做,但又一時間想不起來。
被果酒麻痹的頭隱隱作痛,只記得背著我的人是夫君……
於是我乾脆放棄掙扎。
懶懶散散地環著他的脖頸,舒適到險些在他背上睡了過去。
直到看見不遠處賣糖葫蘆的攤子,這才又直起身子,清醒了些。
看著攤子上被燈籠照得晶亮的冰糖葫蘆,我忽然一陣恍惚,想起一樁往事。

我爹年輕的時候為了做生意,走南闖北,去過不少地方。
那次他從京城回來,我去渡口接他。
他笑著對我說:「京城裡熱鬧,這次爹爹回來時給囡囡帶了不少好東西。等囡囡長大了,爹爹帶囡囡去京城玩好不好?」
我被他背在背上,正啃著糖葫蘆。
聞言點頭:「好呀,爹爹可不准說話不算話!」
說著,我揮起小拳頭,耀武揚威地砸在他胸口:「壞爹爹!明明這次也說要帶上我的,又撒謊!」
我爹哎呦一聲,抓住我的小手:「好好好!說話算話,爹爹將來一定帶囡囡去京城。」
「還給囡囡買糖葫蘆……京城裡的糖葫蘆樣式也多,糖衣裡裹的還有豆沙、瓜子仁兒……」
我聽著我爹說的話,咽了口口水。
再看手中單調的紅果子糖葫蘆,眼神便瞬間帶上嫌棄。
我爹繼續眉飛色舞地和我講著京城裡的事。
往常我爹背我時,我一向不安分。
不是薅他頭髮,便是揪他鬍子。
這次卻難得安靜地趴在他背上,默默地聽著。
漸漸地,我竟對他口中朦朧而又繁華的京城生出了一絲嚮往,盼望著快些長大,好和爹爹一起去京城……
只可惜,我爹食言了。
最終,帶我來京城,給我買糖葫蘆的人……是林瑾。

想起我爹欠我的那根糖葫蘆,我嘴裡泛苦。
拍了拍背著我的人,語氣裡不由自主地帶上些撒嬌的意味。
「我想吃糖葫蘆……」
背著我的人一頓,腳尖拐了個彎,走向糖葫蘆攤。
我嘴角上揚,如願以償地拿到了一串之前從未嘗過、沾滿了果仁的糖葫蘆。
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卻險些被硌掉了牙。
沾著果仁的糖葫蘆又幹又硬,我一點也不喜歡。
我爹又騙人!
可他又從小就對我說,不能浪費糧食。
於是我只能用袖子胡亂擦了擦臉上的濕潤。
癟著嘴把剩下的糖葫蘆吃完了。

等到了家。
被林瑾放在床榻上。
我突然想起了先前被我忘掉的那樁事……
28.
好在子衿只是喝醉了。
林瑾松了口氣,輕輕地她放到床榻上,替她褪了鞋襪。
見她手裡還攥著空了的糖葫蘆棍兒,他小心地將棍子抽出來,卻還是把人給驚醒了。
子衿迷蒙地睜開眼,癟嘴就哭:「不好吃!這糖葫蘆一點都不好吃!酸死人了!」
林瑾清楚她酒還沒醒,便只順著她的話:「好,那下次便不買。」
誰料子衿依舊不依不饒:「我酸的又豈止是糖葫蘆!你說,你是不是因為公主才摔下馬的?」
話題跳得太快,林瑾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什麼?」
子衿一把揪起他的耳朵,一臉惱意:「我說——你是不是因為看公主的美貌看呆了,才摔下馬的?」
聞言,林瑾哭笑不得。
「怎會?瑾從未抬頭直視過公主容貌……」
他摔下馬原本是為了避公主,怎麼如今反被誤解?
「呵。」子衿一臉不信,手上的力度卻越發加大。
耳朵被揪得生疼。
林瑾解釋不及,只能被迫俯下身子,與她貼得極近:「夫人可否輕些?待瑾慢慢與夫人解釋……」
見子衿毫無反應。
林瑾歎了口氣,知曉了不能同喝醉的人講道理。
他思索片刻,想要將她的心神轉移到其他地方。
於是他話鋒一轉。
「瑾寄的家書,夫人為何不回?」
子衿聞言睜大了眼。
她眼神閃躲,終於肯鬆開揪著他耳朵的手:「這……妾不識字……」
說著,她眼珠一轉,抱住他的胳膊,輕晃兩下:「況且……夫君寄給妾的家書,妾又不捨得交給別人念……」
「你看——」
她用塗著蔻丹的指甲,敲了敲桌上的木匣子:「——妾都好好的收在盒子裡呢!」
29.
他寄回來的家書,都被她珍重地收了起來。
林瑾微怔。
愣愣地看著桌上的木匣。
心頭剛冒出一絲甜意。
誰料子衿又掰著手指頭補充道,:「這盒子裡不僅有夫君給我寄的家書,還有阿花搬家前給我留的信……哦,對!還有我爹當年在外做生意時給我寄回來的一些小玩意兒……」
林瑾神色一僵。
苦澀蔓延,瞬間淹沒了先前的那一絲甜。
他黑著臉,將人塞進被子裡,起身便要走。
結果卻被一雙柔軟的胳膊纏住了腰。
「夫君……」
她如此難得地挽留他。
林瑾卻閉了閉眼,心中一片羞惱。
果真是個小騙子!
慣會騙他!
每次在他灰心時,便又對他好一點,讓他欲罷不能,但她心底又從沒有過他!
林瑾抿唇,正打算拂袖而去。
身後一個小腦袋又貼了上來,在他背後蹭了蹭。
「夫君……不要走……」
他想要狠心甩開纏在他腰上的手臂ŧųₒ。
誰料後背上的衣料卻漸漸被打濕。
林瑾一僵。
反應過來後,他又立刻慌張地想要回過身去抱她。
但子衿卻執拗地圈住了他的腰,不肯讓他轉身,只繼續趴在他背上哭訴:「嗚嗚嗚……夫君不知道,有多少人惦記你這個探花郎!
「我到街上買個東西都能聽見人家說想嫁給我的夫君!
「可偏偏……」
她哭得越發大聲,用手捶著他的背:「偏偏你又對我這般好!讓我……讓我動了心……」
雖說子衿的聲音越來越小,到後面幾不可聞,但林瑾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後面幾句話。
一時間心中又酸又漲,甜蜜與苦澀摻半。
既為她口中的「動心」而欣喜,又因她心中的不安而心疼。
他嗓音沙啞地開口:「夫人,瑾立過誓,此生只會有夫人一人。」
子衿輕哼一聲:「誓言最不可信。」
林瑾無奈之下,只能妥協地牽住她的手,語氣和緩地哄著她:「那夫人說,要瑾如何是好?」
子衿抬眸與他對視,語氣委屈:「你和公主之間,可有什麼?」
林瑾聽到這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終於頓悟,猜測到她今日酒後吐露心意,應該是被什麼謠言給激得了。
若非如此,他們兩人又不知需要多久才能互訴衷腸。
只不過他得了這謠言帶給他的便宜,便要親口解釋清楚才行。
他張口欲言,卻突然發現當初在殿試上對答如流的口才都做了土,翻來覆去不過幾句:「真的沒有」「請夫人相信瑾」……
但看子衿一臉狐疑的模樣,便知她顯然不怎麼相信。
林瑾沉默了片刻。
剛想立下毒誓,卻又想起她說過不信誓言。
他一時間竟找不到更好的自證清白的法子。
只能擰眉苦思。
就在他進退兩難之際,一雙纖細的手撫上他的眉,替他撫平了眉間的「川」字。
「子衿只再問一句」,她嗓音輕柔,眼神卻堅定,「夫君可喜歡子衿?」
「嗯。」林瑾不過是輕微地點了點頭,就已紅了耳根。
然而這樣草率而略顯敷衍的回答,顯然不能讓子衿滿意。
看著她黯淡下去的眸子,林瑾呼吸一窒。
他一向重於行,而訥於言。
直白地敘述愛意,對他來說實在艱難。
可……他更怕再含蓄下去,等來的便真的是她的改嫁。
於是他微不可察地攥緊了衣袖,將兵荒馬亂都掩埋在心中,語氣儘量平穩:「瑾……心悅子衿……」

好不容易說出心中的話,林瑾松了一口氣。
本以為這樣能讓她心安一些。
誰料她暫態紅了眼眶,語氣委委屈屈:「既如此,當初洞房花燭,夫君為何轉身去了書房,不肯碰我?」
這……
明明……是她故作賢慧地勸他去讀書。
如今怎也成了他的錯?
林瑾有苦難言。
但看著她因生氣而微嘟起的紅唇。
他喉結微動,主動認了不是:「是瑾的錯……夫人可願給瑾一次補救的機會?」
子衿不語。
只緩緩地閉上了眼,慢慢朝他靠近……

林瑾沒想到,子衿看起來柔弱纖細,卻如此放得開,對著他又抓又撓。
讓他在沉淪之中,不得不分出一絲心神,仔細避著臉。
免得在臉上留下抓痕,第二日上朝時,惹同僚哄笑。
好在子衿下手並不重。
想來也是捨不得他受傷。
思及此,林瑾終究是沒忍住。
用手中端著的笏板,勉強遮住自己微揚的嘴角……
30.
林瑾要上朝,起得早。
合床睡,難免吵到我。
我迷迷糊糊地將眼睛睜開條縫。
就看到自己的夫君,穿著緋紅官服,好生氣派。
我索性睜開眼,明目張膽地欣賞美色。
林瑾系好了腰帶,轉過身,瞧見我睜著眼,便用低沉沙啞的嗓音喚我夫人。
他輕柔地撫了撫我的頭髮。
「時候尚早,再睡一會兒。」
我順從地閉上眼,困意襲來,又睡了過去。
再睜眼,天已大亮。
等我神清氣爽地伸完一個懶腰,
丫鬟告訴我,阿華已在待客的廳堂裡喝了好幾盞茶。
我匆忙換好衣服,去見她。
誰料她瞧見我,用帕子捂著嘴便笑。
「聽說昨晚是林大人背著你回府的?」
「是麼?」
我落座的動作一頓。
其實昨晚的很多細節我記得並不很清楚,唯一印象深刻的事便是我把林瑾給撲倒了。
阿華羡慕道:「你和林大人感情真好,若能一直如此……」
說到這裡,她戛然而止,怕觸了我的黴頭。
我卻瞬間領悟了她的未盡之意:
若林瑾能一直待我如此,不納妾,是最好不過的。
只是……單單是不納妾這一點,就不知能篩掉多少男子,更不必說要求他們不變心了。
皇城裡滿地都是財權的誘惑,稍有不慎便墜入了深淵,迷失本心。
但……我願意相信此刻與林瑾間的情誼。
哪怕將來出了什麼變故,我也能笑著道一聲「曾經」。
只是我沒想到,考驗來得如此之快……
31.
馬車被截下後,我沒了拒絕的餘地,被迫掉頭去公主府。
到了府上,公主熱情地招待我:「本宮見林夫人昨晚飲了不少酒,醒來後頭疼否?
「本宮府上有父皇恩賜的御醫,若夫人身子不適,本宮便把請他來,為夫人把脈。」
我婉拒了公主的好意,心裡卻犯嘀咕。
既然林瑾否認了與公主間有來往,她又為何突然對我一個臣子之妻如此關懷?
難不成是對我別有所求?
果然,在公主淡定地抿了口茶後,她摒退侍候的丫鬟們,施施然開口。
「夫人有所不知,昨晚夫人醉酒後,險些摔倒。被林大人瞧見,還以為本宮對夫人做了什麼,一身煞氣。
「嘖,他瞧本宮的眼神,兇狠得像是想把本宮給吃了。
「所幸夫人無事……」
「找到了夫人,林大人卻又擔心夫人同他一起騎在馬上會著涼,非要親自背著夫人回府不可。」
說著,公主意味不明地看向我:「夫人真是好福氣,林大人對夫人如此盡心。」
她眉眼間盡是憂愁,「若駙馬待本宮能有這份心便好了。」
我一時間以為公主只是在自怨自艾,乾巴巴地安慰她道:「公主不必神傷。公主乃金枝玉葉,貌美端莊,想必駙馬很快便能看到公主的好……」
公主聞言歎了口氣:「即便本宮是公主又如何?依舊尋不到像林大人這樣可心的人兒。」
可……可心人?
我臉上的笑一僵。
公主這是……
公主故作親昵地握住我的手,和我訴苦:「夫人有所不知,本宮特意在宮裡截了林大人許多次,想邀他到茶館坐坐。誰料他看都不看本宮一眼,拂袖而去。」
「本宮也是沒法子,才來找夫人。」
我直覺公主這話不太對勁:「公主的意思是……?」
公主拍了拍我的手,露出一個從容的笑容:「夫人也清楚,本宮一向最得聖寵。
「夫人回去勸勸林大人,若他肯來我這公主府多『走動走動』,本宮在父皇面前也自然會多為林大人美言……」
我雖蠢笨,卻也對公主口中的「走動」之意,隱約有了猜測。
蹭地站了起來,幾乎快維持不住臉上的表情:「公主說笑了,這不合禮法。」
公主看向我的目光裡帶著些微妙的嫌棄。
她嗔怪道:「林夫人何必如此大驚小怪?」
「本宮身份尊貴,又深得父皇寵愛,有幾個情郎,便是駙馬也不敢多說什麼。
「再說林大人,年紀輕輕便中了探花郎,往後官途無量,將來納世家小姐聯姻,今後身邊妻妾環繞,乃是必然。」
說罷,公主自以為真誠地看向我:「本宮與林大人最多不過是一段『露水姻緣』,又于林大人的官途有益,夫人實在不必為此煩憂。
「依本宮所見,林夫人真正堤防的,該是將來那些家世皆高於夫人的妾室才對。」
她看向我的眼神矜貴又倨傲,「若今日林夫人肯幫本宮牽線,日後林夫人遇見難處,本宮必不會坐視不管。」
牽線?
幫自己夫君和其他女子牽線?
簡直荒謬!
「夫君一向有主意,臣婦也不能左右。」
我壓抑著心裡的火氣,毫不猶豫地抽回被公主握著的手:「公主所托,恕臣婦做不到!」
被我如此直白地拒絕,公主的臉色並不好看。
她皮笑肉不笑:「也罷,此事本也無需林夫人參與,是本宮糊塗了。」
「只是……林夫人可要想清楚了」,公主挑了挑眉,飽含深意地看向我, 「今日林夫人拒絕了本宮,可就是平白請走了日後的一座靠山……」
聞言,我心裡的火氣蹭蹭往上冒:「不勞公主費心。」
轉身直接離開了公主府。
回到家中,正想摒退下人,自己在屋子裡大罵一通出出氣。
誰料一進屋便看到了跽坐在桌案前出神的林瑾。
我一愣:「夫君今日怎回來的這麼早?」
林瑾輕咳兩聲,眼神躲閃:「今日差事清閒,瑾早些回府來陪夫人。」
我「哦」了一聲。
真是稀罕,平日裡皇帝恨不得把林瑾劈成兩半去給他辦差事,今天怎麼肯放過他了?
但公主的話佔據了我的全部心神,讓我無心再想其他,一時間沒有發現林瑾的反常之處。
直到第二日清晨……
往常我醒來時,林瑾早就去上早朝了。
結果今天早上,睜開眼後,卻發現林瑾還躺在我身邊。
我驚奇地坐了起來:「今日非休沐,夫君怎的沒有去上朝?」
林瑾一默,不敢看我:「這……聖上特恩准我在家休息幾日。」
想到公主昨天的話,我一把抓住林瑾的手:「夫君可是遇見了難處?」
林瑾卻搖頭:「夫人多慮了。
「倒是先前為夫人畫的兩幅畫,瑾始終未來得及裝裱,今日做好送給夫人如何?」
雖說林瑾安慰我沒事,我卻總覺得不安,一整日都守在林瑾身邊,不敢出府。
結果這種不安,果真得到了應驗……
午飯還未用完,府外便被官兵圍住了。
林瑾淡然地放下筷子:「瑾去去便回,夫人記得ƭų₄用好飯食,不必為瑾擔憂。」
「先前那兩幅畫,瑾已裝裱好,放在書房的木櫃裡,夫人有空時 可以去看看……」
聽著林瑾這種語氣。
我心ťū₎中頓感不妙,拉著他的袖子,眼淚便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
「夫君,妾在家裡等著,無論如何,夫君一定要平安地回來。」
他沖我一笑,揉了揉我的腦袋,柔聲道:「會的。」
說罷,他便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的臉上毫無懼意,讓我以為他真的能輕鬆應對。
他這個……騙子……
32.
林瑾被官兵帶走了後,圍在府外的官兵並未撤離。
我的心神在林瑾走時就已經被他帶走了,如今無法出府求助,只能呆坐在桌案前出神。
但我忘記了,我出不去,不代表有的人進不來……
我看著旁若無人地在上首落座的公主,以為是她從中作梗,甚至生了些陰暗的心思。
公主似是看出了我心中所想,她從容地笑了笑:「本宮既然敢來,必然是有恃無恐。夫人可要仔細思量思量,如今林大人還是可救的,若夫人真對本宮做了些什麼,那林大人可就真的出不來了……」
「什麼出不來?」我頓時激動起來,「公主究竟是何意?」
公主淡定地抿了口茶,又嫌棄地皺眉:「父皇一向厭惡貪墨的官吏,林大人貪了安撫流民用的銀子,如今自然是下詔獄待審。」
「怎麼可能!林瑾他絕不會貪墨!」
我無比肯定。
公主嗤笑:「林大人有沒有貪墨,這可不是夫人說的算的,還要看父皇如何決斷。」
說著,她戲謔地挑了挑眉:「若是夫人肯聽本宮的話,本宮倒是不介意去父皇跟前為林大人求求情,指不定能讓林大人今晚就回府呢。」
聞言,我反倒冷靜下來:「清者自清。林府除了這座聖上賞賜的宅子,再無其他值錢的東西。公主的手再長,也伸不到前朝去。
「此事必是誤會,臣婦相信聖上不日便會還夫君清白。」
公主不無遺憾地搖了搖頭,「可惜了,夫人不上當,本宮的樂子又要少了。」
她話鋒一轉:「只不過……這詔獄裡的陰私手段多了去了,也就本宮能勉強照拂林大人一二。
「夫人放心,就算夫人不配合本宮,本宮也是不捨得林大人受傷的,只是他從詔獄裡出來後,心裡放的是誰,本宮可就不敢保證了……」
說完,公主瀟灑地起身離去。
只留下我站在原地,遍體生寒……
33.
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林瑾心知肚明。
但讓他同流合污,他斷然做不到。
只不過,這樣的獨善其身,在某些人眼中,就變成了威脅。
意味著無法拉他下水,逼得他與他們一同遮掩那些陰私。
因此,這次被人誣陷,林瑾不覺得意外。
雖說那日他從京郊離去時走得匆忙,給那些人留了鑽空子誣衊他的機會。
但他早已想好了應對之法,能在御前自證清白。
只這幾日的詔獄之災是免不了的。
那些人知他無罪,必不會放棄這樣的好機會,逼他自己認下這冤屈。
林瑾咽下喉中的血腥。
扶牆勉強坐了起來。
他顫抖著手,取出被他藏在裡衣衣袖中的一張畫紙。
畫紙疊得整整齊齊。
林瑾仔細著不讓身上的血滴落在畫紙,緩緩將它展開來。
畫上的女子巧笑倩兮,顧盼神飛。
他伸手撫摸著那張曾讓他日思夜想、徹夜難眠的臉,淡淡地笑了。
其實這幅畫裡,夾雜著他的私心。
畫中的人看著窗外的桃花,唇角含笑,眉宇間卻帶著淡淡的愁緒,像是在思念遠處的情郎……
那時的他,還未得到子衿的回應,只能將自己的期盼藏在畫中。
但如今他下了詔獄,卻突然後悔了,害怕子衿果真因他而擔驚受怕。
他正歎息。
若他能再忍兩日……
就在這時,牢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
來人被獄卒恭敬地請進獄中,見到林瑾渾身是血的模樣,大怒。
「本宮不是交代過,不准對林大人用私刑!你們這群飯桶!耳朵若是不中用,便給本宮都割了!」
獄卒頓時抖如篩糠,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面露難色:「公主殿下饒命,這……大人們的命令,小的們不敢不從啊!」
公主冷哼一聲,對身邊的侍女吩咐了一句。再回過頭,對上林瑾時,刻意放柔了聲音。「林大人放心,本宮已讓嬤嬤去請了御醫來。」
林瑾垂眸:「不必,公主請回吧。」
「林大人為何如此執著?」
順著他的視線,公主看到了他手邊的畫像。
她歎了口氣,語氣惋惜:「遠水解不了近渴,林大人這又是何苦呢?」
公主慢慢走近,仔細端詳著林瑾的臉:「不過也沒關係。哪怕林大人心思不在本宮身上,就沖著林大人這張臉,本宮也樂意。」
她繼續蠱惑道:「就算本宮管不了前朝的事,但讓林大人在獄中過得舒服些,不被那些人磋磨,本宮還是能辦到的……」
林瑾不為所動,費力直起了身子,下逐客令: 「公主請回吧,臣相信,陛下必會還臣一個公道。」
「當真是榆木腦袋!」
聞言,公主冷哼一聲Ṭŭ̀₎,拂袖而去。
待到獄門又被「哐當」一聲關上,落了鎖。
林瑾這才以拳抵唇,猛咳起來。
咳嗽聲一陣高過一陣,讓他難直再起腰來……
34.
林瑾被關已經兩日了。
我在府裡急得團團轉,卻偏偏出也出不去。
阿華使法子買通了圍在府外的官兵。
我當即命丫鬟穿上綾羅綢緞,假裝是我。
自己則打扮成每日出府採辦蔬菜瓜果的僕婦,想要出府替夫君周旋一二。
嫁妝盒子裡的銀錢如流水般花了出去,可卻依舊尋不到人肯替我夫君求情。
無法,我只能將剩下的銀錢全送去詔獄,想要打探關於林瑾的消息。
誰料派去的人卻帶回一件血衣。
那血衣的衣領上,正是我親手為林瑾繡上的蘭草。
我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這個夢從我和林瑾初次見面開始,一直到他那日決絕地轉身離府……
夢裡,我看到了林瑾咬牙在獄中受刑的模樣。
他渾身是血,眼睛卻依舊清亮。
看到站在一旁的我,沒有大聲呼救,反而歎了口氣:「子衿,若我撐不過去,你莫要執著為我守著。林府清貧,若遇良人,你……」
我撲上去,捂住他的嘴:「不!我不!」
我滿臉是淚,緊緊地抱住他,執拗道:「子衿等著夫君回來,若夫君不回來,子衿便一直等著……」

醒來時,淚水早已打濕枕巾。
我攥緊手指,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可又忍不住想,若他果真沒撐過去。
我……我……
35.
林瑾覺得,上頭終究是眷顧他的。
在他頭腦被酷刑折磨地越發昏惑,已經快辨別不清白天和黑夜時,他終於等到了聖旨……
那群曾對他兇神惡煞的獄卒,恭敬地為他奉上乾淨的衣袍,賠著笑臉,將他抬去面聖。
衣袍之外,他依舊像從前那樣體體面面,可衣袍之下,卻是血肉模糊。
只是這些傷卻不足為君主道也。
否則便是在埋怨君主曾經的錯誤決斷。
林瑾只能換條路子,竭盡所能地為自己爭取些。
於是當聖上握著他的手,說「林愛卿受苦,朕痛心不已」時。
林瑾垂眸,故作恭順。
實則是在等皇帝的下一句話。
果然。
「林愛卿若有何心願,朕必會盡力滿足。」
等到了自己想要的。
林瑾淡笑著叩首:「臣別無所願,只願能歸隱田間,與妻舉案齊眉,恬淡一生……」
他已經想好了。
若陛下同意他歸隱,他便獨善其身,帶著子衿逍遙於廟堂之外,從此再不回京。
若不同意……他便只能再勉力同那些人鬥一鬥,不求能當名垂青史的忠臣,只求對得起老師曾經的教誨……
當聖上聲淚俱下地挽留他,甚至保證今後會約束公主的言行後。
林瑾知道,帶著子衿去過閒散日子的可能被撲滅了。
罷了,那他便努力活久一些,等到年邁後致仕了,再與她歸於舊土ẗų₃。
從此十指緊扣,再不相離……
番外
林瑾出獄時,並未告訴自己的妻,反而叫來了自己的好友方嚴,鄭重道謝。
「此次還要多謝方兄,若無方兄在外替瑾周旋取證,瑾只怕是凶多吉少……」
「子瑜不必見外。」
方嚴沖虛靠在馬車上的他擺擺手,隨即面露遲疑:「只是……子瑜為何不先回府?我看這段日子弟妹已經快急瘋了。」
「這……」
林瑾原本是想著把身上的傷養得七七八八再回去,免得她跟著傷心操勞。
但聽到這話又不免躊躇。
就在他猶豫之際,忽然聽人大聲喚他的名字。
「林瑾!」
說著,那人擠開擋在車門前的方嚴,一把掀開馬車簾子,眼眶濕潤地質問他:「既出來了,又為何不歸家?」
林瑾一時間默然。
她咬牙切齒:「是不是對我這個夫人不滿,想要在外納妾?」
林瑾急忙搖頭,正要否認。
她卻忽然道:「我答應。」
林瑾愕然。
她自顧自地說了下去:「納妾可以,但要納世家貴女,出身好的。」「若她們不願當妾,平妻也可。」
林瑾頓時蹙眉,正要開口阻止。
她卻又失了神般地喃喃道:「總之,一定要納有權勢的女子,不要像我一樣,什麼都做不了……」
見她無力地倚在車門上,無端顯出幾分失魂落魄之感,林瑾敏銳地感覺到了不對:「夫人何出此言?」
她別過頭,不肯與他對視,聲音哽咽:「我怕你再……我卻只能枯坐在家中,幫不上忙……」
看著她蒼白的唇,憔悴的臉,林瑾知曉她這些日子只怕是沒少為他神傷。
歎息一聲,將她攬入懷中:「不會了,瑾發誓,今後謹言慎行,再不讓夫人為我擔憂。」
懷中的人抽噎著:「好,我信你,不准說話不算話……」
林瑾正欲點頭,卻不小心扯到了傷口,悶哼一聲。
子衿緊張地抬起頭,嚇得面無血色:「夫君,你怎麼了?」
她放下馬車車簾,不顧他阻攔,扯開他的衣襟。
看到他身上交錯縱橫地傷口,淚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落,再說不出一句話。
「不過是些皮肉傷,不嚴重。」
他忍痛握住她的手,故作詼諧:「瑾的傷,要勞煩夫人費心了。」
她雖不信,卻還是連道三聲「好」。
催促他快些回府,請大夫來醫治。
林瑾與站在馬車外望風的方嚴打了個招呼。
馬車終於動了……

數日未回府,馬蹄踏在青磚上的聲音讓林瑾感到無比熟悉。
身邊的人操勞數日,如今見他平安歸來,終於卸了心神,在搖晃的馬車上靠著車壁,竟漸漸闔上眼,睡著了。
因身上有傷,林瑾動作遲緩著脫下外衣,屏著呼吸,為她披在身上。
見她靠在晃動的車壁上,不時磕到腦袋。
便又試探著,緩緩扶著她的腦袋,靠在他肩上。
看著她恬靜的睡顏,林瑾心中久違地感到平靜和滿足。
朝堂上的刀光劍影,短暫地被他摒棄在腦海之外。
此刻,耳邊只有她清淺的呼吸。
林瑾一頓,緩緩低下頭,吻了吻她的額頭。
此生再無其他心願,只盼望能與她長相廝守,一生一世一雙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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