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主言情

鳳凰台上

一代梟雄青陽侯瘋了。
我聞訊趕去,找了一個月,才把他從乞丐堆裡翻出來。
他神智全無,髒汙又瘋癲。
見到我,他難得清醒,睜著眼流淚。
「郡主,殺了我吧。」
人人對他避之不及,路過都要罵罵咧咧地踹他一腳。
「死瘋子,髒死了!」
可無人知曉。
這個瘋子少年時挽弓收復失地,曾是大周最意氣風發的兒郎。
1
「少玉?」
我看著那個形容枯槁的人,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
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這竟是裴少玉。
破廟裡的乞丐三三兩兩地分散著,只有面前這個人躺在污泥裡。
他衣衫襤褸,頭髮裹著污泥成結,裸露在外的皮膚密佈著傷痕。
昔日那雙明亮的眼睛蒙了一層灰,只呆呆地看著屋頂,沒有一點反應。
像個死人。
我腿腳發軟。
途中踉蹌了一步,頹然跪倒在他面前。
三個月前離京時,這人俊朗的面龐籠罩在朦朧光影裡,笑如朗月入懷。
「打完這場仗我就回來了。」
「燃燈,等著我。」
而今不到三個月。
大周的少年英傑,功勳累累的年輕武將,怎麼會一夕之間變成了癡傻的瘋子呢。
我不敢想,失蹤的這一個月裡他吃了多少苦。
侍衛在側,周遭的乞丐慌不擇路地躲在角落裡。
侍女連忙將我扶起來:「郡主?」
我眼眶中陡然泛起一陣酸澀,死死咬牙。
「今日之事給我爛在肚子裡!」
乞丐們驚恐地四躥出去,被侍衛攔住又忙不迭哀聲求饒。
我看著裴少玉身上那些腳印,冷冷回頭。
「不留活口。」
身後血光沖天,我小心地拉起裴少玉的手。
我在朔北暫時盤下了一座府邸。
整座府邸圍成了銅牆鐵壁,唯有幾枝花從牆頭探出來。
他身體虧損得厲害。
大夫來來往往不知多少波。
病榻上那個人卻始終都沒有恢復理智。
我出門辦事,回來時正淅淅瀝瀝下著雨。
剛踏進門,忽然眉心一跳。
侍女驚慌失色地跑來:「郡主,小侯爺又自裁了!」
我險些滑倒,一把扶住門框才穩住。
傘掉在地上。
我從雨霧中奔過,裙擺都濕透了。
簷下站著三個大夫,無一不是面色凝重。
顧不得看他們,我直直推開門進去。
屋裡的窗全都緊閉著,黑漆漆一片。
裴少玉躺在床榻上,整張臉慘白得可怕,脖頸上包著厚厚的白布,有血跡沾染在上面。
他閉著眼睛,膚色都是青白的。
我靠在門上才能勉強支撐自己。
渾身抑制不住地戰慄,冷意從後脊攀爬而上。
我深深喘了一口氣,魂魄才惶然歸位。
從破廟裡把裴少玉帶回來之後,我就知道。
他病得很嚴重。
無意識地尋死,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三月前,渡燕城一戰。
我只知道他勝得漂亮。
率軍驅逐外敵百裡外,孤身一人策馬夜行,劍斬主ṭûₘ將頭顱。
可卻不知他為何戰後失蹤,還傷重至此。
我終於冷靜下來。
不管怎麼樣,我會讓他清醒過來的。
今夜忽生雷雨。
為了隨時看顧,我的臥房就在裴少玉的隔壁。
他從榻上慘叫著滾下來時,我已經沖了進來。
裴少玉把自己死死蜷縮起來,雙手捂著臉發出尖銳的嚎哭。
我把他緊緊抱在懷裡。
懷中人抑制不住地顫抖著,手腳冷得像冰。
「少玉,少玉!不怕了,我在……」
裴少玉抓著我的衣裳,骨節發白,猶如抓住最後的浮木。
他像一隻瀕死的小獸縮在我的懷裡,嗓音沙啞,難以忍受的痛苦慘叫著。
哭聲像是尖銳的刀子紮進我的心臟,把它捅得稀巴爛。
是什麼樣的夢境,才能讓他絕望至此?
我在這刹那,恍惚間以為自己的心肝肺都泡在滾燙的沸水裡。
痛的我恨不得雙手錘地,指著老天惡毒地咒駡。
我的少玉在該被捧在家人手心上的年紀,就早早浸泡在了邊關的血海裡。
他為大周開疆拓土,半生戎馬落下一身傷病。
他該名垂青史,卻也是他一朝為塵泥被踩在腳下。
世道不公。
這爛天地為什麼偏要這樣作踐他!
2
昨夜裴少玉的模樣把我嚇得不輕。
聽說附近城鎮有位專治癔症的神醫,我天明時就趕了過去。
沒料想撲了個空。
回程的路上,府中有人傳信說裴少玉失蹤了。
我策馬趕回。
一番兵荒馬亂,最終在那個破廟裡把他找了回來。
他沒了心智,像個孩子一樣蜷縮在破廟的角落裡,天青錦袍滾的都是泥。
見人進來,驚恐地大叫起來。
「走開!不要過來!」
他緊緊護著什麼東西,另一隻手揮舞著樹枝驅趕。
侍衛皺起眉,上前一步想用劍將他手裡的樹枝挑飛。
看見尖銳的刀鋒,裴少玉陡然慘叫起來。
我怒斥一聲:「收劍,給我滾出去!」
侍衛們忙不迭低下頭,連忙退了出去。
我沒敢貿然上前驚擾,半跪在他面前,牽強的露出一個笑。
「你看,我手裡沒有東西的,我也不過來,不怕了好不好?」
裴少玉顫抖著從手指的縫隙裡窺探我,同我僵持了一整個下午。
直到傍晚他脫力,才終於沉沉睡去。
我挪動劇痛不止的膝蓋,扯下自己的大氅蓋在他身上,心口酸脹。
或許是感知到我的善意,他被帶回府裡時幾次驚醒,看見我在身邊,才肯安靜下來。
我哄他睡著後,才出了院子。
寒風刮過,門前跪著十幾個人。
我從旁邊走過,頭也不回,淡淡道。
「都賣出去。」
哀嚎求饒響成一片,侍衛怕他們吵醒了裴少玉,連忙堵住了嘴拉下去。
侍女跟上來,低聲道。
「郡主,今日那幾個在小侯爺身邊亂說話的已經處理了,他驚慌失措逃出去時,失職的侍衛也都受了仗責。」
我揉著眉心。
裴少玉出事之後,不光裴家、朝堂不在意他。
就連如今我將他悉心照顧在身邊,都有人敢輕賤他。
我要如何放心。
若他遲遲難愈。
等將來回了京城,面對那群豺狼,他要怎麼辦?
出了這事,我再沒離開過他。
裴少玉瘋癲了很久,已經不會說話了。
我耐心一句一句教他,他也磕磕絆絆地學。
養了將近兩個月,他的身體才緩慢地恢復。
雖然心智如幼兒,但大多時候依賴著我,一直很乖。
唯一失控時。
他死死掐著我的脖子,眼睛裡充斥著血絲。
我竭力呼吸著,努力安撫,那段瘦得見骨的脊背在我手下劇烈顫抖著。
「少玉,我是李燃燈,你說要娶我,你還記得嗎?」
我咳嗽著,淚順著眼角落下來。
「我是燃燈,你要殺了我嗎?」
他一抖,手慢慢鬆開。
迷蒙的眼睛恢復清明,後知後覺的痛苦和愧疚鋪天蓋地朝他湧去。
裴少玉跪在地上,滾燙的眼淚也落在我的手背上。
他難得清醒。
一睜眼,卻發現差點錯手殺了我。
「燃燈,燃燈……」
裴少玉在這一刻痛哭失聲,他緊緊地抱著我。
「對不起,我不知道是你!」
血氣和滾燙的呼吸一起燙在心尖上,骨頭都要碎在一起。
我們緊緊相擁,都在發著抖。
外面驚雷驟響。
我們一同碎在這個雷雨夜裡。
3
京城來信催我回去時,裴少玉的身體已然好轉。
我細細看著上面的字。
這兩月來我將他藏得很好,沒有人知道青陽侯裴少玉沒死。
陛下是我親舅舅,自父母去世後我便一直養在他身邊,允我來朔北已經是最大的縱容。
如今催促得急,我必須得帶著裴少玉回去了。
燒完信件,我又去看他。
裴少玉正靠在廊柱上睡覺。
他閉著眼睛睡得很沉,睡著了也緊緊抓著一個荷包。
我站在外面,歎了口氣。
那日他藏在破廟裡被找回來的時候,手裡握著一捧土。
裴少玉不肯讓人碰,也不願意丟,我就找了荷包幫他裝起來。
只要他高興,抱著荷包睡也無所謂。
天氣最暖和的時候,我帶著裴少玉啟程回京。
他不清醒的時候誰也近不了身,見到外人就害怕。
我帶他坐在馬車裡,他才安安靜靜地睡在我身邊。
臨近京城時,三皇子帶著一隊輕騎來接應。
裴少玉掀開車簾悄悄往外看,對上他的視線又縮了回去。
我把三皇子賀蘭景和他的人都遠遠攔在週邊。
賀蘭景不可置信,牙都要咬碎了。
「燃燈,朔北主將已經換了人,誰都當裴少玉死了,京城裡粉飾太平把這件事蓋過去,你若是帶著他回去,那你也是眼中釘!」
我冷笑一聲。
裴少玉失蹤後,裴家那些親戚立刻吞了他的東西,不少人都從中撈得盆滿缽滿。
更別提他一失蹤,那些人就迫不及待要分他的權。
人人盼著他死。
可我李燃燈偏要他活ťűₒ。
賀蘭景身後的輕騎一動,想潛入隊伍裡去。
我腰間長劍陡然出鞘,漠然注視著他們。
「三殿下,恕我難以從命。」
「今日我在此,倒要看看誰敢越過一步!」
輕騎被劍光呵退,不敢再前進半步。
身後忽然響起一陣慌亂的呼聲。
我猛地回頭。
裴少玉從馬車上跳了下來,他衝破重重阻礙奔來。
他抱著車裡的香爐,一把砸向三皇子。
賀蘭景被劈頭蓋臉砸了滿頭香灰。
他不停地咳嗽著,驚怒交加。
我一時愣住。
裴少玉擋在了我的面前。
他不敢同外人接觸,即便是府裡的侍衛也會嚇得他瑟瑟發抖。
可就算是如此,他竟一邊顫抖一邊把我攔在後面。
他磕磕絆絆地瞪著賀蘭景,話都說不清楚。
「不……不准欺負燃燈!」
我眼眶發紅。
多年前,我父母亡故。
他也曾擋在我的面前,為我驅趕那些充滿惡意的孩子。
獵場上驚了馬,誰也不敢上前。
也是他射殺瘋馬,將我從馬蹄下搶出來,自己卻從山坡上滾下去摔斷了腿。
而今他什麼都忘了。
卻仍舊下意識為我擋去一切危險。
賀蘭景狼狽不堪,氣得不輕,惡狠狠地罵了一句才回頭看我:「我提醒過你,你偏執意和滿京權貴對著幹,那就試試吧!」
他一揮衣袖,帶著人離開。
我丟了劍,上馬車時見裴少玉遲疑著朝我看來。
「怎麼了?他嚇到你了?」
他搖搖頭。
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我的衣袖,低聲問。
「燃燈,有人欺負你嗎?」
我忍著淚,鼻尖一酸。
他忘了一切,誰都能欺負他。
可我和三皇子對峙,他明明那麼害怕。
卻只問我。
有人欺負你嗎。
對峙時必得強勢,一步不退,直到現在我才後知後覺虎口發麻。
我將手藏在袖中,伸出左手勾了勾他的小指,安撫地笑了笑。
「沒人敢欺負我,等回了京城,我也會護著你,不要怕。」
裴少玉呆呆地點頭。
他拉住我的手,不肯鬆開。
回郡主府時,裴少玉已經睡著了。
門口正站著幾個人。
我掀開車簾一看,都是裴家人。
車駕沒停,徑直準備入府。
那些人終於忍不住了,跪拜在地。
「裴家二房三房,求見郡主。」
那人自顧自地說了起來,試探著。
「聽說青陽侯也同郡主的儀仗一同回京,草民實在是想念侄子,可否讓草民見一見他?」
見裴少玉?
無非是怕他沒死,爵位落不到他們兩房頭上罷了。
我面都沒露,只平靜地開口。
「不如裴二爺親自掀了本郡主的車簾進來,看他在不在裡面。」
外面傳來幾聲響動。
裴家人撲通跪地,嚇得面無人色。
「郡主恕罪!草民絕不敢冒犯!」
我嗤笑一聲。
侍女喝退裴家,將他們遠遠攆出去。
我讓人將裴少玉送去屋裡休息,隨口問了幾句,將剛才那些人的名字都一一記住。
他們為的是將裴少玉敲骨吸髓。
今日既然敢上門。
那來日命折在我手裡的時候,便別叫冤。
4
裴少玉回京的消息已經被三皇子散播開來。
人是藏不住了。
我帶著裴少玉入宮面聖。
陛下高坐上首,定睛瞧著他,感慨非常。
「他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我點點頭。
裴少玉乍然入宮面聖,整個人幾乎都要藏在我身後。
陛下長歎一口氣,可最後看著他這模樣,什麼都沒說出口。
昔日收復失地的少年將軍,一人一騎便敢單刀赴會。
他直取敵軍腹地王帳,只差一點便能登上武將夢寐以求的瀚雲台,受天子親封,被萬民景仰。
本該是名垂青史的人。
我在陛下的詫異中忽然跪地。
「前半生從未求過舅舅什麼,如今少玉病重至此,我實在是……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求舅舅成全我吧!」
頭深深磕下去。
賀蘭景壓著怒:「燃燈,你難道真要和一個瘋子成親嗎!」
上首安靜了很久。
陛下沉聲:「三皇子和小裴先出去,朕有話和燃燈說。」
殿裡重新寂靜下來。
沒了旁人,陛下親自走下階來。
他將我攙起,目光裡都是不贊同:「朕是看著你ťŭ₅長大的,知道你重情,可是燃燈,不要為了一時情誼把自己搭進去。」
我知道的。
陛下最疼的晚輩不是母族強盛的三皇子,也不是其他公主,而是我這個外甥女。
母親當年為他而死,陛下也就待我更好。
他捨不得我。
臉上有淚滑下來,我聲音沙啞。
「舅舅,我不能放棄他。」
裴少玉在這世界上,只有我了。
陛下久久不言。
我安靜地等著,直到殿外忽然傳來幾聲慌亂的叫喊。
「救人啊!小侯爺落水了!」
我悚然一驚,和陛下一起往外走。
殿外有一方池子,裡頭養著不少鯉魚,水很深。
裴少玉正在裡面撲騰著。
他不記得自己會水,臉色漲紅地張著嘴。
他在叫我的名字。
旁邊的侍衛跳下去,他卻不讓人靠近。
賀蘭景站在旁邊,青筋直跳:「不是我!我只是丟了個破荷包,哪兒知道他怎麼會跳下去!」
我沒聽他說話,縱身躍了下去。
被我撈上來時,裴少玉連咳都咳不出來了。
太醫一路小跑過來。
等緩過氣來,他陡然大哭起來。
裴少玉抓著我的袖子,眼淚一滴一滴掉下來,哽咽得說不出話。
「燃燈!她們沒了,我的土也沒了」
賀蘭景沒忍住。
「你一個大男人哭什麼,真沒出息,還拉著姑娘的袖子告狀!」
我目光如鋒掃過去,他頓時閉了嘴。
腦袋裡被尖銳的針紮進去似的,劇烈地刺痛起來。
什麼叫她們沒了?
那捧土……
陛下從後面走過來。
他呵斥三皇子,才走到我身後,停在一個不會讓裴少玉感覺冒犯的距離外。
這話不知道在陛下的胸膛中滾過多少遍,才終於落入了我的耳朵裡,揭開渡燕城一戰的真相。
「那土應該是關外的,他的母親和妹妹被挾持,最終在陣前被他親手射殺。」
為將者不可心軟。
可為子,為兄呢?
裴家夫人是個極和善的人,初次見面,她便滿臉笑意地拍了拍我的手,給țū́⁽了我一隻鐲子。
妹妹裴姝我也是見過的。
她總愛纏在我身邊,笑鬧著要我同她泛舟,一口一個燃燈姐姐。
我的手顫抖起來,眼淚控制不住地湧出來。
甚至不敢去看裴少玉一眼。
他是母親養大的,和妹妹手足情深,親手射殺自己的親人,那是怎樣的誅心。
陛下九五之尊,卻不顧灰塵也蹲在了我身邊。
他眼眶通紅,說起來竟也覺得不忍。
「燃燈,他親手射殺親人,卻救了渡燕城數萬百姓。」
裴少玉做了半輩子英雄,最後卻連自己母親和妹妹的屍體都被馬蹄踐踏成泥。
如今連最後一捧土都留不住。
我抬眼冷冷看著三皇子。
賀蘭景慌亂了一刹。
我沒在宮裡久留,帶著裴少玉回府。
他落了水,大病一場。
夢中總落淚,喃喃著問他的土呢。
我站在門外,無聲慟哭。
5
陛下送了許多賞賜來。
他心有愧疚,老侯爺為國捐軀,他卻連裴家最後的血脈也沒護住。
我默默替裴少玉收了。
三皇子也讓人送了東西,都被我拒之門外。
爭執一場,他就敢欺裴少玉如今病不知事扔他東西。
無論知不知情,都傷了裴少玉心神。
我難免遷怒。
東西送來幾次都沒收,三皇子終於坐不住了。
他親自登門。
我怕驚擾裴少玉,站在門外同他說話。
賀蘭景難得低頭:「燃燈,那日是我衝動,可他也沒什麼事,你為何要這樣小題大做?」
我看他道歉,卻分明都是不甘。
是啊,欺負一個傻子而已,能有什麼錯呢。
錯就錯在傻子告了狀。
可不巧,李燃燈是不分青紅皂白都要偏袒傻子的人。
我漠然以對。
「少玉身體不好,府上雞飛狗跳,實在沒人能好好招待三殿下。」
他聽出我送客的意思,終於沒忍住。
我朝歷代立賢德不立長。
他下頭的太子是個年幼卻聰慧的孩子,深得陛下寵愛,儲君之位很難落在賀蘭景頭上。
對我的心意為的是情還是權,我一清二楚。
三皇子被我客客氣氣地送走了。
我心裡記掛,匆匆回來。
這只是最尋常的一個午後。
我推過這扇門無數次。
這一次風塵僕僕,甚至略帶怒意,卻見青年長身玉立站在窗前。
他回頭看我,眉眼依稀還是從前的英氣,唇角也彎了起來。
那雙眼睛明明如昔。
裴少玉輕聲叫我。
「好久不見,燃燈。」
淚盈濕了眼眶。
我望著他,恍然間以為已經過去了一輩子。
6
裴少玉清醒的第一句話叫了我的名字。
第二句話,是勸我嫁人。
我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裴少玉錯愕地看著我,儼然沒想到迎面會挨打。
不等他回過神來。
我伸手將他死死按在榻上,擒住他的雙手,幾乎和他鼻尖相對。
對方溫熱的鼻息打在脖頸間,激起一片戰慄。
裴少玉掙扎了一下,怕傷了我,沒敢動。
他無奈:「燃燈,鬆開我。」
唇快要相貼,他偏頭避開。
怒火自心底湧來,我忽地俯身吻住了他。
有血腥氣在唇齒間蔓延開來,裴少玉的手也從抵觸慢慢放鬆下來,最後小心地搭在我的腰間。
離得太近,我甚至能看清他深邃的眉眼。
風霜刀劍都淌過,我們已不再年輕了。
他輕輕推開我,被壓在身下,眼睫和眼尾都殷紅一片,水汽盈滿那雙明亮的眼。
聲音帶著喘,裴少玉最終還是妥協了。
他問:「李燃燈,你要把自己搭在我身上一輩子嗎?」
現在的裴少玉不再是朔北主將,也不被裴家所接受,甚至不被世人所容。
我將臉深深埋在他胸口,感受到那顆心臟鮮活地跳動著。
「是。」
哪怕逆風執炬,我亦要強求。
我又進宮求了聖旨。
陛下終於妥協,為我們賜婚。
消息傳出,許多人笑他不堪,笑他跌落塵埃。
也笑我這個貴比公主的天之驕子竟然要嫁給一個傻子。
裴少玉也聽見許多風聲。
他杵著下巴,搬了躺椅坐在牆根底下聽外面的人說話。
一連幾日,他聽得津津有味。
一日夜裡,我終於沒忍住。
裴少玉正在書案前看兵書,伏首時昏暗的燭火在臉上躍動著。
我無聲無息滅了燈。
他茫然地眨眨眼,已經被我按著在窗邊軟墊上滾成一團。
黑暗中,裴少玉伸手護著我的肩頸。
我笑嘻嘻地使壞,掀開他衣裳把冰冷的手往他小腹上貼。
「別……你這小混帳!」
他被冰的一個哆嗦,下意識伸手按住我的手腕,忍不住往後躲,笑駡一句。
我能感覺到裴少玉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他顫抖了一下,卻不是因為冷。
我探手撫上他發紅的耳尖,笑成一團。
「不給碰啊小侯爺?」
裴少玉攥住我的手,聲音有些啞了:「所以你要當個登徒子嗎?」
我倒是想。
我把玩著他的頭髮,漫不經心問。
「朔北新的主將守不住,交戰地敗了四場,陛下派去的幾個武將屢戰屢敗。」
世代守朔北的是裴家子,沒有人比裴少玉更熟悉對手的節奏和風格。
自他失蹤至今,快要有半年了。
朔北已經吃了太多虧。
手下的軀體忽然有些僵硬。
我貼著他的耳朵,輕聲道。
「我藏在家中的人可從來不是什麼傻子,他是要做武將榜首的英雄,不會一輩子倒在世人的評判之下爬不起來的。」
裴少玉不說話。
可我知道,他不甘心。
我親吻著他的唇角,同他氣息交纏。
「裴少玉。」
「重新拿劍吧。」
月色照亮這一方狹窄天地,裴少玉長久地注視著我。
那雙眼裡寧靜而溫柔。
「好。」
7
裴少玉又敗了。
他手中的劍從少年時初次上戰場,便陪著他征戰四方,陣前斬殺對方主將,和他一起贏過千百次。
然而我站在旁邊,看見那劍從他手中滑落無數次。
咣當——
一聲脆響。
他站在院子裡沉默不語,手腕和手指都因為用力而通紅一片。
可每每要出劍,就不由自主使不上力。
裴少玉回過頭來。
他臉色很白,卻還是牽強地朝我笑了一下。
「我手上怎麼那麼多血,怎麼就是洗不乾淨呢。」
那是他母親和妹妹的鮮血。
自渡燕城一戰後,就總是如影隨形地沾染在他的每一寸皮膚上。
我被他這一句話說得紅了眼。
裴少玉抬起雙手,在空中不由自主地顫起來。
他拿不起劍了。
我沒讓他繼續練劍。
等到當天夜裡,星辰高懸時。
我拉著裴少玉策馬出城。
冷風從臉上吹過,刺骨一樣的冷。
他沒問去哪兒。
我們最終停在京城外二十裡外的一處山頂。
月光靜靜地潑灑下來,照在兩座小小的土堆上。
這是我為他母親和妹妹立的衣冠塚。
裴少玉倉皇下馬,怔然地看著那兩座墳塚。
她們的屍身在交戰地被鐵騎踐踏,到了最後和泥土、雨水混在一起。
以至於讓人連收屍都難如登天。
我站在他身後,對著關外的方向,吹著來自萬里之外凜冽的風。
「人總要落葉歸根的,可她們回來了,你還留在那裡。」
裴少玉清醒時,從來沒有在我面前哭過。
可此刻,淚卻盈濕了他的眼睛。
他哽咽著,跪在那兩座墳前。
漂泊無依的魂魄,終於得到安息。
直至今日。
裴少玉徹底褪去了那副桀驁輕狂的少年骨。
他重新拿起劍的這一天。
我將裴家親手交到了他手上。
在他剛失蹤的時候,裴家人就想要吞下他的全部身家。
我趕赴朔北前,把這些東西全都握在了手上。
他也不是個好捏的軟柿子,得知剛回京城那會兒裴家人來攔過他,徑直去了裴家。
兩個叔伯臉上掛不住,鬧著要分家。
算到最後,二房三房不光沒有分得什麼,反而還要償還這段時間吞下去的那些。
等裴少玉清算完回郡主府的時候,京城已經滿城風雨。
他神采飛揚:「總算是分家了,之前日日吵得我腦袋嗡嗡響。」
我抬頭看去,在對視中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婚期將近。
陛下讓內務府親自為我操辦,隔兩日就送些賞賜過來。
庫房裡堆得滿滿當當,就連府中都系滿了紅色綢帶。
張燈結綵,滿目喜慶。
看著裴少玉笑著在廊子上掛紅燈籠的時候,我才終於有了幾分要成親的真實感。
回京後的日子比在朔北的時候過得快。
前腳還在準備大婚事宜,眨眼已經披上了喜袍。
龍鳳喜燭燒得正旺,滿堂賓客好奇地看著裴少玉。
我們沒有父母,高堂上坐的人是陛下。
他特地穿了一身紅,喜氣洋洋,滿臉都是笑意。
「朕是燃燈的舅舅,也就是小裴的舅舅,今日也充一充高堂為你們添點喜氣。」
紅妝數十抬被侍衛小心搬進來,併入我的嫁妝裡。
我眼睛有些酸。
爆竹聲響,人聲鼎沸。
陛下剛走到我身邊,還沒開口,外頭的人群忽然亂了起來。
無聲的慌亂伴隨著不祥意味,驟然讓所有人警惕起來。
裴少玉握著我的手也僵了一下。
只聽腳步匆匆而至。
甲胄碰撞著,來人沉聲道。
「陛下,朔北有變!」
我掀了喜帕看向裴少玉。
心口陡然一沉。
只拜了堂,我就隨著陛下一同入宮。
滿朝文武都火急火燎,可看到裴少玉時依舊忍不住地驚歎。
這個人清醒的時候,還是從前的鋒芒畢露。
裴少玉請旨去往朔北。
「不行!」陛下一口回絕,「你剛和燃燈成親,怎能遠行!」
身上的喜袍紅得刺眼。
我歎了口氣,一掀裙擺拉著裴少玉跪了下去。
「陛下,當年朔北淪陷是大周永遠的痛,自少年時他就和這道傷疤共生,直至收復失地。他是最瞭解朔北的人,也是最合適的人。」
陛下的目光沉沉落在我身上,帶著無奈。
最後,他還是為了我妥協。
他敕令裴少玉重領朔北主將之職,當夜前往。
無數人期待著他病癒後的第一戰,等他再次跌落神壇。
可他無視了周圍的那些目光。
挺直了背,仰著頭看著天子,擲地有聲。
「臣定不辱命!」
多年前,裴少玉也是這樣跪在大殿上,請旨接替剛戰死的父親鎮守朔北。
當時萬般意氣,桀驁輕狂。
我朝著陛下深深拜謝。
此番朔北不安,他去得急。
我站在城牆上看著馬匹疾馳,被夜色完全掩蓋。
心裡的大石頭總算落了地。
親人亡故。
這筆血債他要在朔北討回來。
8
裴少玉領兵出征。
為朔北戰場殫精竭慮太久,陛下身體有些不太好了。
傍晚入宮時,朱瓦上覆蓋了薄薄的白霜。
我時常在他身邊侍疾。
「三皇子呢?」
我接過喝完藥的空碗,如實回答。
「殿下一切如常,只是麾下幕僚昨夜在湖上花船裡夜談,同行的還有朝中兩位四品以上官員,均已記錄在冊。」
陛下閉上眼,笑了一下。
三皇子結交群臣,心思不言而喻。
我是陛下最寵愛的晚輩,在他病重時侍疾理所當然。
當然也就很少有人懷疑。
我是他監視宮廷的眼睛。
出宮時已經是深夜。
宮女掌燈走在前面,長長的宮道上只有冷風吹過的呼嘯,寂靜無聲。
披風被揚起一角,我如有所感地抬頭。
前方拐角處走出一個人。
賀蘭景大半張臉都籠罩在黑暗裡,無端生出幾分陰鷙。
他微笑起來,擋住了我的去路。
「青陽侯的捷報一封又一封寄回來,怎麼沒給你寫家書呢?」
在「家書」二字上,他特意加重了語調。
見我不說話,他歎了口氣,半真半假地捂著自己的心口。
「燃燈好無情,當年你待我可沒有這般冷情,不過一捧土罷了,用得著生那麼大的氣?」
我停在不遠處,冷冷睨著他。
「三殿下深夜入宮,還是早些去吧,再過一會兒陛下該就寢了。」
宮女低著頭不敢出聲。
我沒再回頭,和賀蘭景擦肩而過。
往後的日子,他往我府上總送東西。
除此之外倒是沒有別的動作。
第一場冬雪落下的時候,朔北大捷。
冬衣和糧食都要送去,我受陛下之令,暗中親自督辦。
出發前請了旨。
賀蘭景得知後惱羞成怒追來時,我已隨行去往了朔北。
糧草和監軍先行。
顛簸了小半個月,我才抵達。
獵獵狂風吹得臉上刀割似的,上次來的時候還沒有這麼冷。
裴少玉瘦了一些。
他被朔北的凜冽寒風吹的臉都黑了不少,遠遠地策馬迎來,笑得開懷。
抵達朔北的第二天,我去查了先運到的糧草。
「這批糧沒問題,監軍呢?」
副將撓撓頭。
「那公公年紀挺大了,一到這兒就病了,現在還沒好呢。」
我動作一頓,抬起眼來。
年紀大?
監軍是我千挑萬選出來的,為的就是不要給朔北軍添亂,是個年輕小將。
副將見我神色奇怪,茫然地眨了眨眼。
他也後知後覺意識到不對了。
「難不成監軍不是這個?」
我冷笑一聲,火氣登時就上來了。
陛下「病重」,所有的公文只經重臣之手。
只是利益交錯,重臣中不少都是皇子党。
在這關頭上,誰在找死?
我轉身回了營帳,囑託裴少玉下次出戰時裝一下受傷。
他杵著下巴在我旁邊打盹,迷迷瞪瞪地答應。
但我沒想到他還裝得挺像。
夜襲來得突然。
我還在給陛下寫信,副將們忽然慌慌忙忙地掀開簾子把裴少玉抬了進來。
燭火看不太清,血氣卻很濃。
裴少玉齜牙咧嘴地趴在床榻上,右肩上中了一箭。
軍醫包紮完,殷紅的血還是慢慢泅透了繃帶。
我面無表情地俯身看他。
裴少玉心虛地扯了扯唇,有點想把頭埋在臂膀裡,不敢看我。
他聲音很低。
「裝過頭了,我不是故意的。」
我氣笑了。
這人一向不老實,難免還有什麼沒說的傷瞞著我呢。
我伸手去扯他的衣裳,小心地避免拉扯到傷處。
裴少玉面色漲紅,慌張地阻止我。
慢了一步,他上身已經光裸了。
我的目光一寸一寸掃過,掠過流暢有力的肌肉,落在那些舊年留下的疤痕上,有點不是滋味。
好在身上再沒其他傷了。
我伸手去扒他褲子。
裴少玉忍了半天,終於連耳朵尖都羞紅了。
他死死拽著,跟我據理力爭。
「真沒了!我沒騙你,你別扒我褲子啊!」
我堅定地搖頭,冷血無情。
「不信。」
眼看我還要再扒,裴少玉終於憋不住了。
他整個人都紅透了,可憐兮兮地沖我眨眼,拉著我的袖子晃了晃,低聲哀求道。
「郡主,我也是要臉的,別扒了好不好……」
我被他逗笑。
9
好在他這傷並不嚴重。
當夜的隨行副將都是造謠的一把好手,硬是把主將受傷的消息傳成了重傷。
人人都說青陽侯命不久矣。
當夜,那個頂替的監軍就被抓住了。
他以為主將出事軍心渙散,就有了通風報信的好機會。
副將把人五花大綁地送進來。
我看了這封還沒有送出去的信。
裴少玉陰陽怪氣:「三皇子殿下可真是好大的做派,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搶他妻,還專程讓人還給我下套。」
賀蘭景欺負他是傻子的仇,他記得還挺深刻。
醋勁兒也大。
我恨得牙癢癢。
「把這封信一起送回京城,陛下會做決定。」
人證物證一同送往京城。
裴少玉養傷養了很久。
沒了那些添亂的,朔北軍如虎添翼。
血海深仇在前,主將年富力強且野心勃勃。
裴少玉打得大夏軍隊抱頭鼠竄。
全境迎來今年最大一場雪的時候,大夏節節敗退,邊郡十城盡數被破。
國君獻降。
和大周僵持廝殺ţù⁰了幾十年的夏朝終於落敗。
割地賠款,送質子入京城,淪為大周的附屬。
他們曾屠殺攻下的城鎮,將婦孺視作牲畜來糟踐。
而今都要跪地求饒,子孫後代皆奴顏婢膝,永不得解脫。
高坐馬上的主將容色冷漠,親手斬下亡國君的頭ṱū́ₚ顱。
回首時,關外殘陽如血。
他朝我看過來,眼神驟然溫和,略微得意地揚起嘴角。
「我贏了,燃燈。」
我望著他。
青年全身都籠罩在晚霞的光影中,如天神至。
這一年。
裴少玉二十五歲。
他拓疆土,平四方。
聲名鵲起。
10
我們在朔北過了一個很熱鬧的年。
年後第二天,京城戒嚴。
三皇子借著魚龍混雜的時候Ŧůⁿ造反了。
趕回京城時,戰火遍地。
城門封死,裴少玉站在樹下皺著眉頭看佈防圖:「原先的人基本都換掉了,聯繫不上,能進的地方都被嚴防死守,只有硬闖。」
進京勤王師出有名,只是硬闖的話,陛下的處境就困難了。
我挑眉:「不,還有地方。」
賀蘭景有膽子造反是意料之外,但陛下並非全無防備。
我指了一條從地下通往宮內的密道。
裴少玉蹲著看了那條黑漆漆的窄路,沉默了一下。
「爬進去嗎?」
我咳嗽一聲。
「對。」
他最終還是帶著一隊輕騎鑽了進去。
以防打草驚蛇,也為了矇騙賀蘭景,我和隊伍一同停在了城外。
賀蘭景瘋狗一樣的攻勢很快被阻止。
他本來能很快打進去的,想要趕緊改朝換代以絕後顧之憂。
結果第二天一睜眼,就在大殿門口見到了憑空出現的裴少玉。
雖然這對輕騎不能斬殺亂臣賊子,但把皇帝太子和重臣們都聚在了一起,守在大殿裡,誰也攻不進去。
反應過來的賀蘭景立刻把密道給堵死了。
局面暫時僵持不下。
我在城外駐紮,一封又一封急信送出去。
各地的勤王隊伍都在赴京途中,狼煙四起。
夜色剛沉下來,眾人生了火。
地上白茫茫一片。
「密道好像開了!是不是侯爺他們!」
不知誰從堵死的密道中鑽出來,驚喜地叫了一聲。
我一個激靈。
「別往裡鑽,回來!」
裴少玉的副將姓陸,是個很沉穩的中年人。
他難掩喜色,讓自己湊在入口處看的人讓開:「郡主,是真的開了,您來看!」
那城裡是不是勝了?
我心裡忐忑,彎著腰看了一眼。
還沒來得及回頭,背上猛地被推了一下。
我撲通一聲順著密道滾了下去。
黑暗中,陸副將的臉在陰影中一閃而過。
他隨著跳了下來,鎖死了密道的門。
外面驚恐的叫喊和怒駡都遠遠落在了後面。
11
睜開眼時,我被綁在閣樓上。
賀蘭景就在旁邊。
他仿佛有些遺憾,語氣甜絲絲的, 像沾了毒的蜜。
「燃燈啊,我對你多好, 你怎麼就是不聽話呢?」
我偏頭看見了陸副將,終於知道唯一的失策是什麼了。
難怪渡燕城時裴家夫人和妹妹會被挾持。
幾十年了。
誰能想到這個受恩于老侯爺又效忠他兒子的陸副將,一直都是三皇子這邊的人呢。
恐怕皇后早早地就為他打下這顆釘子了。
賀蘭景指了指不遠處的那座大殿。
「父皇昨夜被太子下毒謀害, 太子已被擒拿, 等我改了遺詔,我就是新的君王。」
他笑眯眯的,心情很好。
閣樓上能俯瞰整座京城。
城外有各色各樣的煙火在白日燃燒,那是勤王的隊伍。
我驟然笑了。
一字一句。
「你做夢。」
話音落下,大殿處忽然一聲巨響。
廝殺聲震天。
賀蘭景回過頭去。
京城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被重重圍困。
小太子先一步被護送出皇宮。
陛下和裴少玉登上閣樓。
賀蘭景勃然變色,迅如閃電地掐住我的脖子,拖著我靠在木欄上。
不可置信的目光掃過去。
他才從這場美夢裡驚醒,幾乎咬碎了牙。
「你們框我!你這個老不死的,你怎麼還沒死!」
陛下冷著臉:「放開燃燈,朕允你妻兒活命。」
裴少玉死死地看著他不斷縮緊的手, 握著劍, 骨節青白。
他臉色難看,還是竭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一點。
「燃燈, 別怕。」
脖頸上的劇痛已經漸漸麻木,我眼前茫然一片黑。
手腳發軟, 賀蘭景卻把我死死攥在手裡。
他回頭看了一眼下方。
禁衛軍已經盡數斬殺叛賊。
「那就一起死吧!」
我下意識掙扎一下,卻在賀蘭景陰沉的語氣裡被那股力道拽著, 驟然往後退去。
賀蘭景是抱著同歸於盡的心思。
模糊的視線裡,有人抓住了我的手。
木欄被撞倒。
晃動的天穹裡,我看見裴少玉模糊的面容。
他抱著我, 劃破颶風。
兩隻斂翼的飛鳥急墜而下。
巨大的衝擊讓我眼前漆黑一片, 只有血跡源源不斷從口鼻湧出來。
身下, 有一隻手輕輕地ẗŭ̀⁽勾了勾我的手指。
隨即再無生息。
12
三皇子府盡數株連。
我養傷花了大半年的時間。
終於能從病榻上起身時, 是個難得的晴天。
瀚雲臺上, 金光破萬朵。
歷朝歷代鮮少有人能登瀚雲台。
而今不過三人, 都是極盡榮光、萬民敬仰的照世君子。
天子高坐, 文武百官靜默而立。
我一步一步走上去, 在那無數目光中挺直了脊背。
青陽侯裴少玉半生戎馬,累累功勳。
他是第四個登瀚雲台受封的人。
我停在中央,眼眶紅透, 筆直跪了下去。
「我替亡夫裴少玉,叩謝聖恩。」
裴少玉被追封奉國公, 牌位供奉在護國寺, 日夜受百姓香火。
他要做武將第一人。
而今竟真的應驗。
沒幾年。
陛下病入膏肓,沒多少時日了。
臨走前,他召我在病榻前。
遺詔裡封我為鎮國長公主, 輔政大臣在側, 共同扶持年幼的太子。
外戚和宦官皆不得插手朝堂半分。
待他百年,由我輔佐少帝。
他拉著我的手,歎息。
「燃燈, 苦了你了。」
天子薨,喪鐘悠悠蕩開。
我跪在滿地哀哭中,看往遠方。
這是裴少玉死後。
又一年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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