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小胖子,我不想活了。
於是我花重金去了三亞,跳海。
在我臨近窒息的那一刹那,身體裡突然擠進了一個陌生的靈魂。
愣是操控著我沉重的軀體遊回去了。
吐出一大口水後,我聽到腦海裡傳來一聲低啞的:「我操。」
1.
我的身體被陌生人操控了。
但我內心毫無波瀾,甚至還心疼他一秒。
因為我一米六兩百斤,爹不疼娘不愛,同學嫌棄,老師頭疼,男神噁心。
現在,那個人正濕漉漉地坐在海灘上,捏著我肚子上三大層游泳圈,發呆。
「別揪了,都紅了。」我心疼道。
這肥肉你揪也揪不掉啊,真是。
「誰?」那人緊張地四處張望。
「這是我的身體啊,應該我問你是誰吧。」我小聲嘟囔。
腦海裡低啞的聲音又出現了:「我操,什麼鬼。」
「我也不知道,我都快死了,你就進來了。」
「……你可以聽見我的想法?」
「可以。」
「……」
我們安靜坐了很久,直到天空被染成爛漫的紫色,餘暉灑在海面上,每一個波浪都顯得溫柔。
「為什麼想死呢?你看,多漂亮。」
男生靜靜看著遠方,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帶著陽光和海浪的味道。
「因為,我不漂亮……」我小聲回答他。
過了會兒,男生嗤笑一聲:「傻。」
2.
幾番交流,我只得知男生名叫江奕。
他整個人的記憶都很模糊,只記得自己虛無縹緲地漂浮了很久。
他的世界一直是灰濛濛一片,什麼都看不到。
偏偏今天,他看見遠方有一片海。
漂近後就看見了海水裡溺死掙扎的我,他沖上來想救我,沒有想到就這麼……進來了。
他費了半天勁想把身體還給我。
我考慮了下。
反正我也不是很想活,就把身體讓給他好了。
3.
他一步三喘氣地走去機場買了回去的機票,在我的指引下回到我家。
我家在六樓,還沒電梯。
一進家門他就吭哧吭哧地癱坐在沙發上大喘氣。
「你真的……」他大喘幾口氣,「該減肥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都說了讓你慢慢爬,你就非要一口氣上六樓。」
他喘著氣四處張望一番:「你爸媽呢?」
「去工作了,平時都不在家。」
「那就行,我先去洗個澡,這一身汗。」江奕扶著沙發掙扎著坐起來。
「不行!你不能洗!」我著急起來。
「你不能讓我一直滿身臭汗吧,遲早要洗的。」
「不行不行,你不能洗,你流氓。」我急得都試圖自己控制身體了,可惜沒用。
「死你都不怕,洗個澡倒是怕了。我閉著眼睛也不碰,就沖一下好了吧。」
我勉強答應了。
比起害羞,更要命的是羞恥感。
那層單薄的布料是我唯一的遮羞布,藏在其中一層層肥肉是我內心最深處的恐懼,也是我最大的恥辱。
江奕挪到洗手間,在鏡子面前愣住了。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我的臉。
被肥肉擠到一起的眼,肥厚的嘴唇,還有深陷在肥肉中的鼻。
那塊鏡子像個照妖鏡,照得我無所遁形。
我不斷做著心理準備,儘量提前預判到一切他可能做出的反應。
這樣,當事情真的發生,我不會那麼狼狽。
他可能會直接說:「我操,你這麼醜。」
他可能會隱晦地調侃:「姐姐,你眼睛呢?」
他也可能殘忍地說:「要不我幫你再死一次吧。」
可他始終沒有出聲。
我故作輕鬆地開玩笑:「怎麼,嚇到了?」
「你的眼睛,好漂亮啊。」他說著,手指輕輕拂過我的睫毛,傳來酥酥麻麻的觸感。
我松了口氣。
我當然不會相信這是他發自內心的讚美,但起碼他是善良的。他沒有在我慘不忍睹的心上,再添一道細小的刀口。
洗澡時,他乖乖閉著眼睛,聽我指揮,做出動作。
但這樣就導致整個洗澡過程無比煩瑣漫長,一直折騰到晚上十點多。
江奕一頭撲在我柔軟的床上,翻來覆去地滾:「啊,溫暖的床,終於可以休息了。」
「那個……明天週一,我還有一篇筆譯作業。」
江奕翻滾的動作停下來,頭埋在床上不動了。
許久,他長歎一口氣:「行吧,誰讓我欠你的。」
江奕翻出我的書包,開始奮筆疾書。
我學的是商務英語,專業詞彙比重很高,江奕提筆就寫,一點兒不帶卡殼的。
我有點擔心,不會給我亂寫一通吧。
「放心,一定比你寫得好。」江奕幽幽出聲。
我閉嘴了,安靜看他寫。
就算江奕速度快,但耐不住作業多,他一直埋頭寫到兩點都沒寫完。
客廳燈光亮起,我爸媽回來了。
我媽打開臥室門,小聲說:「囡囡,還在寫作業啊。要不要媽給你做點夜宵?」
江奕猶豫了一下,我趕緊制止他:「半夜不能吃,再胖走不動了。」
「不用了媽,謝謝。」江奕出聲拒絕。
「行,那囡囡你早點睡啊。」我媽囑咐著關上門。
客廳窸窣了一陣,又歸於平靜。
4.
我跟爸媽的關係並不好,雖然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但溝通交流也只限於寥寥數語。
小時候我跟著爺爺奶奶,算是留守家庭。
直到我大學考去爸媽的城市後,他們才狠下心買了一棟六十平的二手房。
我開始跟著爸媽一起生活。
可這並沒有改變什麼,爸媽依舊早起晚歸,偶爾可以短暫相處的休息日我們也相對無言。
多年來的隔閡鑄成堅冰,顛撲不破。
我那些對父愛母愛的渴望,無助時發出的求救,心底喧囂的傾訴欲望,早已隨著年幼的我,消逝在時光長河中。
5.
一大早,江奕一臉虔誠地站在煎餅攤前,直勾勾盯著老闆攤煎餅。
熱乎乎的煎餅遞到他手裡,他錢都沒給,象徵性吹了吹氣就咬了一大口,細細咀嚼:
「太久沒有嘗到食物的味道了,好香啊。」
我咽了咽口水,心情有點微妙。
還以為這廝能幫我實現逆襲人生,減肥成功。
沒有想到我只能看不能吃,而且還會胖!
「放心,幫你減肥,今天先放縱一天。」江奕咬著煎餅,含糊不清地安慰我。
鬼才信,這種話我說多了好嗎。
江奕吃了煎餅還不夠,還買了一大袋早餐回去。
剛提著早餐走進教室,就有人調侃:
「嚴瀟,你網戀女友給你送早餐來了。」
周圍哄笑聲一片,那些帶著調侃和不懷好意的目光不約而同落在我身上。
「別亂說,我女朋友聽到要生氣了。」
嚴瀟冷冷掃我一眼,眼底濃濃的厭惡,毫無遮掩。
我恨不得把身體縮進地裡去。
而江奕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沒有理會。
他大大方方坐下,咬了一口水煎包問我:「怎麼回事兒啊,你網戀對象嗎?怎麼這樣看你?」
我躊躇著,不知道怎麼回答。
6.
高三畢業那年,我沉迷遊戲,認識了嚴瀟。
我們沒日沒夜地組隊,打遊戲、談心事。
我雖然胖,但聲音軟綿清脆。
幾次語音通話後,嚴瀟就發來情侶關係申請。
這是第一次有男生主動對我示好,我很輕易就陷進去了,沒有考慮後果。
他曾經幾次問我要過照片,我都拒絕了。
他就主動發了很多張自拍給我,嚴瀟身材高挑,長得白淨,衣品又好。
我不由做起了許多甜蜜的夢,甚至開始拼命減肥。
可長年累月的肥胖不是一朝一夕間可以消失的。
開學前夕,我在整理同班同學的檔案時,一眼就認出嚴瀟。
慌張之下,我跟嚴瀟提了分手。
他一直苦苦哀求,深情的話說個沒完。
我甚至都開始幻想,或許他不會在意我的外表。
直到開學那天,我低著頭,顫聲做自我介紹。
聽到相同的名字和聲音,坐在我前排的嚴瀟猛地轉過頭,目瞪口呆地看著我:「你就是綿綿?」
就這樣,嚴瀟網戀翻車的故事傳遍整個校園。
我成了同學眼中的笑柄,靠聲音去哄騙男生網戀的「坦克女」。
這件事奠定了我大學生活的基調,荒誕、淒慘。
那之後嚴瀟再沒正眼看過我,刪除我所有聯繫方式,拼命和我撇清關係。
我可以理解他的所作所為,也不怪他。
7.
江奕靜靜聽我說完,扭頭看了一眼嚴瀟:
「就這?他也長得不帥啊,嘴歪眼斜的。」
我被他逗得輕笑出聲,心底陰鬱一掃而光。
嚴瀟五官確實不算精緻,但比起我顯然是高出一個層次的。
「什麼啊,都是人,他是多了張嘴還是多了個眼睛,憑什麼比你高一個層次。」
嚴瀟罵罵咧咧地一邊吐槽一邊教育我,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很快被老師捕捉。
「顧綿,這篇文章你來讀。讀錯一個單詞罰抄一百遍。」
我的卷面成績向來滿分,但閱讀課總是墊底。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那件事後,我幾乎恨上了自己的聲音,再加上膽小畏縮的性格,每次被叫起來閱讀,不是忘發音就是拐調,最後以同學們的哄堂大笑收場。
「來了來了,快聽顧綿讀課文了。」
周圍等著看好戲的竊竊私語不絕於耳,
甚至有人轉過身,偷偷舉起手機對著我。
江奕掃了一眼課本,開始擲地有聲地閱讀起來。
他發音標準,吐字清晰,標準的英式英語。
配上我清脆的聲線,像是在聽官方電臺播報。
等江ŧùₙ奕讀完,剛剛還喧鬧的課堂已然鴉雀無聲,老師滿意地點點頭:
「不錯,有進步,以後就要這樣有自信,知道了嗎?」
林玥玥轉頭沖我笑了笑,眼裡的輕蔑一閃而逝。
8.
林玥玥是嚴瀟的女友,也是我的舍友兼「好閨蜜」。
我們出身於同一個貧瘠的小鎮。
曾經,林玥玥在我眼裡是天使般的存在。
她會在沒人願意和我組隊時選擇我,她會把自己的飯讓給我吃,還說:「綿綿,你胖一點更好看。」
她會給我化妝,然後看著鏡子裡的我誇讚:「你看綿綿,你化了妝多漂亮。」
不知不覺我越來越胖,在我這個如影隨形的醜八怪襯托下,林玥玥成了人美心善的小公主。
那天在林玥玥鼓勵下,我鼓起勇氣頂著她給我化的妝去上課,所有人看著我的臉哄堂大笑。
濃厚的眼影腮紅,飛天的眼線,誇張的閃粉亮片。
跳樑小丑,東施效顰。
後來,嚴瀟開始追求林玥玥。
兩人在一起後,林玥玥專門來找我談心,希望嚴瀟不會影響我們的關係,想繼續和我做好朋友。
我當然求之不得。
此後,林玥玥吃飯、去上課、去圖書館,甚至約會,都帶上我。
她對我說:「綿綿,你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的,我看著太心疼了,所以總想帶著你。」
我居然信了。
然後我就提著大包小包跟在林玥玥和嚴瀟身後,看著他們手牽手逛街,互相餵飯,接吻。
我內心十分不想去,但林玥玥總是委屈巴巴地看著我:「你心裡是不是還介意我和嚴瀟談戀愛啊。」
我無法,為了證明自己心無芥蒂,只好心甘情願地去做個電燈泡。
直到那次我去洗手間,聽到嚴瀟的埋怨:「你為什麼總是帶上那個『坦克女』。」
林玥玥聲音溫柔,充滿歉意:「她自己非要跟來的,她那麼可憐,怎麼拒絕嘛……」
「你就是太善良了,她這是在道德綁架你知道嗎?也就你會跟那個坦克玩了,都不嫌惡心。」
「對不起嘛……」
我只覺得耳邊嗡鳴一片,渾渾噩噩地轉身回了家。
在感情方面,我總是遲鈍的。
因為我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裡,沒有朋友,也沒有父母的陪伴。
每一份出現在我生命中的善意,我都想牢牢抓住,即便那是施捨。
原來有些禮物,是包裝在五彩糖紙下的毒藥。
我徹底斷絕了和林玥玥的關係。
在無數次她來找我時選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沉默,我最擅長了。
林玥玥也終於露出了她的真面目,私底下對我惡語相向,又當眾在班裡放聲大哭,輕易就讓全班的矛頭都對準我。
在有些性格暴躁的同學出聲罵我時,她甚至還會淚眼盈盈地出聲替我辯護:「你們不要怪綿綿,是我讓她不開心了。」
我沒辦法跟她據理力爭,沒人會信我。
我只能更沉默。
9.
江奕花費一整天,吃遍了所有美食。
我只能眼巴巴看著。
我發現,我們可以分享視覺、嗅覺、聽覺、觸覺,唯獨不能分享味覺。
我一整天來嘗到的,只有心裡的苦。
江奕也挺不好意思的,連連安慰我:「我明天就不吃了,一定不吃了。我幫你減肥,算是借用你身體的報答,怎麼樣?」
我當然不信。
沒想到,第二天起他真的做到了。
他從網上整了一套食譜,做飯時也是如魚得水。
放學後,他就開始圍著操場快走。
因為實在是跑不起來。
兩百斤的胖子在操場上一圈又一圈地走,臉色漲紅,汗流如注,衣服濕黏地站在身上。
操場上人來人往,無數道嘲諷的視線看過來。
「你……不尷尬嗎?」我小聲問他。
「尷尬什麼?」
江奕擦了一把汗,又咕咚咕咚灌下一瓶礦泉水。
「就,所有人都在笑話你啊,你看他們的眼神。」
「那又怎麼樣,被他們看看又不會少一塊肉。」
「可是……」
「別可是了,你老管別人幹什麼。」
江奕一個投籃動作,精准地把水瓶扔進垃圾桶,開始下一個十圈。
他一心看著前方,而我的目光則不由自主地投向不遠處正在打籃球的嚴瀟。
嚴瀟不懷好意的視線正落在我身上,心不在焉地跟周圍人嬉笑著說了些什麼。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下一秒,他手上的籃球直勾勾地沖著我的方向飛馳而來,畫出完美抛物線。
「江奕,小心!」
我出聲提醒間,那個本該Ŧŭ⁹砸在我腦袋上的籃球,被他隨手一掌拍飛。
江奕出手之快,我都沒有反應過來,他已經吭哧吭哧地繼續往前走了。
「你好……厲害啊。」如果他可以看見我,一定會看到我此刻嘴巴張得多大。
江奕腳步突然停頓下來:「我好像記起來了。」
我趕忙問:「記起什麼了?」
「我好像很愛打籃球。腦海裡有很多畫面,都是我在打籃球。」
「那要不你去打籃球試試?說不定會記起更多。」
「以後再說吧,減肥重要。」
「……」
10.
一直到太陽下山,江奕才邁著發軟的步子往回走。
我看著他狼狽的模樣,有些心虛。
吃都是我吃的,代價卻是江奕付出的。
我小心翼翼地開口:
「要不,你別減肥了。想吃什麼就吃吧,我沒關係的,都已經胖習慣了。」
江奕聞言輕聲笑起來:「怎麼?心疼了?」
我確實心疼了。
那些冷眼、嘲笑,還有那副沉重的軀體,本都該是我承受的。
看我沉默不說話,江奕自顧自地開口:「你看我就心疼了,那你自己承受這些的時候呢,你怎麼沒有心疼你自己?」
「我又沒減肥……」我小聲強嘴。
「得了吧,你櫃子裡那些減肥藥我看你都吃空了,亂吃藥是會死人的知不知道。」
我又不說話了。
曾經為了減肥,我也每天躲在家裡瘋狂運動,逼著自己整天整天不吃飯,試遍各種減肥藥。最後換來的就是嚴重的胃病和暴食症。
整個晚上,我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裡。
江奕爬到床上仰頭躺下,摸了摸我的肚子:
「放心了,有我在,我會幫你的。」
11.
一個月後,在江奕的努力下我瘦了三十斤。
雖然依舊不算瘦,但比起之前的我,整個人的面貌和精神狀態都煥然一新。
我興奮地指揮江奕翻箱倒櫃,找出一套我之前一直穿不上的裙子試穿。
看著鏡子裡有些寬鬆的裙子,我興奮地想跳起來。
「江奕,求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什麼啊?」
「你提著裙擺轉兩圈讓我看看。」
「要死啊,你別忘了我可是個大老爺們,老子穿裙子已經夠憋屈了。」江奕拔腿就走。
「求你了求你了,這個裙子我特別喜歡,壓箱底好幾年了,一直都穿不上……」
我說話聲音越來越輕,一副馬上要哭出來的樣子。
「真是服了你了。」
江奕嘟囔一句,大咧咧地跨著外八字走到鏡子面前,兩手握住裙擺,僵硬地扭動一圈。
我皺眉,怎麼感覺不對呢?
「你手抓太緊了,蘭花指好一點。還有腳步要輕快,不能那麼沉重。」
「顧綿!!!」
「行行行,這樣也行。」
12.
雖然嘴上抗拒,但是第二天江奕一大早就換上那身裙子,抱著書,一副小淑女的樣子去上課。
「怎麼大老爺們願意穿裙子了啊。」我笑著調侃江奕。
「還不是看你喜歡得不行,不然老子才不可能穿裙子。」江奕嘮叨著往前走。
凶巴巴的語氣傳到耳朵裡,我居然紅了臉。
13.
沒想到穿裙子這天,我來大姨媽了。
江奕鐵青著臉,換上姨媽巾,買了暖寶寶。
翹掉體育課,捂著肚子趴在課桌上休息。
「綿綿,怎麼不去上課?」
一道陰陽怪氣的聲音在空曠教室響起,分外刺耳。
江奕有氣無力地抬起頭,皺了皺眉:「幹嘛?」
「呵。」林玥玥冷笑一聲,在我面前款款坐下,顯然對江奕的態度十分不滿,
「真以為自己瘦那麼幾斤就是美女了?大象腿走一步都要抖三下,居然好意思穿裙子。」
江奕勾起嘴角,上下打量林玥玥一眼,漫不經心道:「是肉了點。不過比你肌肉外翻還愛內八的短粗蘿蔔腿好多了。你都好意思穿,我怎麼不好意思。」
「你!」林玥玥猛地站起身,一時說不出話。
類似的嘲諷她說得多了,大概是沒料到我也會有回嘴的一天。
「顧綿,你真是長本事了。」林玥玥怒極反笑。
她掏出手機隨手翻出一個視頻指了指:
「真以為自己能醜女翻身?現在網上還到處都是你的傳說呢。看清楚自己的嘴臉了嗎?你永遠都會是這個樣子的,永遠都是被人唾棄的噁心貨。」
「給老子閉嘴。」江奕看都沒看手機螢幕,隨手一揮打翻手機。
林玥玥愣了兩秒,完全沒想到我會敢動手摔她手機,揚起手就要扇在我臉上。
江奕反應極快,一手快速扼住她手腕,緊接著另一手就狠狠扇回去。
畢竟我體重基數在這裡,瘦弱的林玥玥被這一巴掌打得直接隨著慣性摔倒在地。
江奕似乎也被自己的反應弄蒙了,身子僵了僵。
「顧綿!你幹什麼!」
下課回來的同學們蜂擁而至,恰好捕捉這一幕。
林玥玥捂著臉,淚水不要錢似的流下來,哽咽著說:「對不起,都怪我。我只是看顧綿瘦了很多,想鼓勵她繼續堅持下去的,沒想到她會錯了意。」
「顧綿你有病吧?」
「瘦了又怎麼樣,還是一樣噁心。」
「怪不得說面隨心生,長得醜就算了,心還毒。」
「連自己好朋友都嫉妒,活該她胖一輩子。」
眾人圍在林玥玥身邊,有人抱著她輕聲安慰,有人則一臉怒意或譏諷地看著我,惡毒的話脫口而出。
「你們他媽,是她……」江奕暴躁地開口就要罵。
「別說了江奕。」我輕聲打斷他。
「他們不會信的。」
江奕胸口劇烈起伏著,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有發出聲音,只在心裡低聲對我說:「你捂上耳朵,別聽。」
我居然有點想笑。
傻瓜,我怎麼捂耳朵。
14.
這樣的場景,我其實並不陌生。
我孤身一人站在那裡,所有人圍在林玥玥身邊,站在所謂弱者的一方與我對峙。
那些自詡正義、實則惡毒的話語,像一柄柄鋒利的劍刃刺向我滿目瘡痍的心口。
只是這次,我有了盔甲。
有了江奕。
15.
一整天,江奕安靜又沉默。
我心裡十分不是滋味,被我逃避的這一地爛攤子,最終都被江奕所承受。
回去的路上,我還是忍不住打破沉默,輕聲問他:「難受嗎?」
「難受,替你難受。」江奕狠狠踢開一顆小石子。
「對不起,要你平白無故替我承受這些。」
「你不要胡說八道。」江奕氣鼓鼓地斥責我。
下一秒,又轉移話題問:「那個林玥玥說的網紅,還有視頻是什麼東西?」
16.
那大概是我最不願意回憶的事情。
決定去三亞跳海的前幾天,是我生日。
班裡同學一反常態,對我熱情友好。
我膽戰心驚地度過了在校園最幸福的一天。
他們甚至集體湊錢送我一套衣服作為禮物,還邀請我晚上九點到一家西餐廳,舉辦生日聚會。
那是件紅色衛衣和黑色貼身瑜伽褲。
我穿著尺碼有些小,緊緊裹貼在身上,活像一顆爛了皮的番茄。
但我還是穿了,甚至還精心化了妝。
等我到達遲暮餐廳,並沒有看見我的同學。
就當我以為這又是他們惡作劇之一準備轉身離開時,突然收到了班級群裡的消息:
「到了就先進去坐一會,我們馬上到,有驚喜。」
我猶豫再三,還是進去坐著等了一會兒。
突然,一個男生出現在我對面上上下下地打量。
視線交匯間,他的眉眼都快擰成一團麻花。
他雙手插著口袋,硬著頭皮走過來壓低聲音問:「我操,紅上衣黑褲子,不會真的是你吧?」
我一臉蒙:「什麼?」
「我操,這個聲音……真的是你啊。我真服了,有必要搞個假照騙人嗎?自己長什麼樣不知道啊?」
我茫然地看著他氣衝衝轉身離開。
周圍一些細碎的笑聲傳過來,隨著我扭頭望過去,那些壓抑的聲音瞬間變成克制不住的爆笑聲。
幾乎全班同學都在這裡,他們擠滿了過道的牆角,拼了命地、聲嘶力竭地笑。
就好像,我的狼狽是這個世界上最滑稽的事情。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的家。
第二天,網路上我的「奔現」視頻鋪天蓋地。
他們甚至還貼心編造了一個故事,配上一張美女的照片,營造出奔現前後極大的反差效果。
網路上的評論除了嘲笑就是辱駡,甚至還有人找到了我的私人帳號去辱駡。
視頻偷拍的角度,很顯然 PO 主是我的同學之一。
我把自己鎖在房間,兩天兩夜沒有出門。
這期間,我沒有收到一通老師的電話,沒有收到一聲同學的道歉,沒有收到父母一句詢問。
我開始問自己,我在留戀什麼呢?
好像,真的沒有什麼可留戀的了。
於是我去了三亞,義無反顧地走向那片海。
我想隨著這片波瀾壯闊的海水悄然無聲地消逝。
而江奕隨著海浪而來,像是希望,像是饋贈。
我又渴望活下去了。
17.
江奕坐在社區長椅上,呆呆望著天邊那片紅霞,聽我一字一句敘述完。
「操。」江奕低聲罵了一句,後面幾個字聲音低得我幾乎聽不見。
他說:「老子好心疼你啊。」
這幾個字柔軟到極致,戳到心口又彈開,不停在我心尖徘徊。
江奕樂觀,又神經大條。
在我曾經舉步維艱的生活裡,他卻顯得遊刃有餘。
他勇敢無畏地面對旁人的指指點點,他義無反顧地熱衷於實現目標。
無數被我深深刻進骨子裡的恐懼,都被他在嬉鬧間輕鬆化解。
他像一粒種子,不論身處何處,永遠帶著蓬勃生機和破土而出的頑強生命力。
18.
江奕減肥變得更積極了,每天堅持去操場鍛煉,發誓要為我一雪前恥。
閱讀課上,老師也越來越喜歡叫江奕起身閱讀。
顯然作為閱讀課代表的林玥玥也認識到了這一點,偽裝出來的溫柔笑意幾乎快要從她皮笑肉不笑的臉上掉下來了。
下課鈴打響的前兩分鐘,老師整理著課件詢問:
「同學們,臨近期末會有一場電視臺舉辦的全國性英語演講比賽,屆時會有很多相關電視臺、企業關注。前三名獎金豐厚,對你們今後的就業問題也會有很大的幫助。有興趣的同學,舉手示意。」
全國名校的聯合賽事,競爭的激烈強度可想而知。
鴉雀無聲的教室裡,只有兩條胳膊晃晃悠悠地在空中舉起。
是林玥玥,還有江奕。
隨著江奕抬起手臂,班裡噓聲一片。
老師皺了皺眉:「顧綿,雖然你現在有進步,但是以前你在班級裡閱讀都費勁。到時候可是現場觀眾和電視直播同時進行,至少幾百萬人觀看,你確定你可以?」ẗũ̂⁸
江奕挑挑眉:「我當然可以。」
最後,江奕力排眾議,執意報名參加。
每天在操場鍛煉時,江奕就會默聲跟我對話,和我一起鍛煉發音,朗讀能力,即興創作能力。
我發現,江奕英式、美式英語發音都極其標準。
我不禁好奇,那些被江奕遺忘的記憶。
他還活著嗎?真實的他又是怎麼樣的?
可他自己似乎完全不在意,甚至從未向我提起。
我只好主動詢問:
「江奕,你上次說想起關於打籃球的畫面了。」
「對哦。」
「要不要去籃球場看看能不能想起什麼?」
「也行,走吧。」
江奕停下慢跑的步子,向籃球場走去。
19.
剛邁進球場,一個籃球又順著熟悉的軌跡畫出抛物線砸過來。
江奕面無表情地盯著不遠處的嚴瀟,隨手擋下。
「第二次了。」江奕淡淡開口。
「第二次又怎麼樣。你敢再碰林玥玥一根毫毛,下次砸過來的就不是籃球了。」嚴瀟一臉不屑地走近,撿起籃球。
「是嗎?要不你現在試試?」江奕面上毫無波瀾,只有我感覺到他攥著的拳頭緊了緊。
「別啊,江奕,你別忘了我可一米六。」我趕緊出聲提醒他。
「放心,記著呢。你這身子細皮嫩肉的,老子才不捨得給他碰。」
那一幫人聞言笑得前仰後合,誇張地捂著肚子:「顧綿,你每天減肥不會把腦子減掉了吧?」
江奕掃了一眼嚴瀟手上抱著的籃球:
「你不打女人,那要不要 1V1 鬥牛?」
「顧綿,你最近是不是沒照鏡子?」嚴瀟勾起嘴角,笑不見眼底。
「試一把,輸了我給林玥玥鞠躬道歉叫爹,贏了你鞠躬道歉叫我爹。」
正值傍晚,籃球場上人很多。大家都注意到這一場小插曲,已經開始圍過來湊熱鬧。
起哄聲接連不斷,不少人煽風點火地攛騰嚴瀟答應,顯然都不想錯過這場好戲。
「你不後悔就行,讓你先。」嚴瀟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站在場外的林玥玥,將籃球扔過來。
林玥玥抱著瓶水站在場外,眼裡帶著得意和興奮,像是對我的鞠躬道歉勢在必得。
江奕接過籃球,隨手拍了幾下,突然踉蹌幾步,差點摔倒。
「江奕?你沒事吧?」我焦急地問他。
「沒事,腦袋有點疼。」江奕揉著太陽穴,走到場內站定。
嚴瀟懶懶散散地站在那裡,顯然沒有把面前這個比他矮大半個頭,一百六十斤的我放在眼裡。
江奕沒有理會,示意開始。
哨聲一響,江奕輕盈躍起,高舉手臂輕輕一投。
三分球。
嚴瀟連動都還沒動。
操場安靜兩秒,起哄和噓聲此起彼伏。
雖然看起來像投機取巧,但也著著實實算一分。
嚴瀟面色不太好看,皺眉道:「繼續。」
這次,嚴瀟認真了幾分,開始貼過來防守。
江奕彎著腰,笨重的籃球在他手間靈活翻轉,他神色專注,尋找著「突圍」的機會。
突然,他加快步伐,一個大轉身,左沖右突。
三步上籃。
哨聲一響,操場瞬間沸騰起來。
嘲諷聲、起哄聲、喝彩聲,此起彼伏。
嚴瀟人還愣在那裡,眼裡滿是不可置信。
江奕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沖嚴瀟挑挑眉:
「鞠躬道歉,叫爹。」
嚴瀟臉色徹底黑了,但滿操場的人看著,終究是沒有抹下面子耍賴。
ťū́⁵他敷衍地彎了彎腰:「對不起。」
躊躇半天,臉色憋得通紅,也沒能叫出那句爹。
「90 度鞠躬,還有,你在給誰道歉?叫名字。」
短短幾分鐘,嚴瀟的面色由黑到紅,由紅到青,變了又變。
最終他還是老老實實彎下腰:「對不起,顧綿。」
「快叫爹。」
「你不是還答應人家叫爹了嗎,叫啊。」
身旁湊熱鬧的人群已經開始叫囂著讓他履行承諾。
「想聽他叫爹嗎?」江奕問我。
我悶聲回答:「不想。」
「算了,有你這麼個兒子我嫌丟人。」
江奕擺擺手,轉身離開。
我看了看林玥玥的方向,那裡早就沒了人影。
20.
沒幾天,林玥玥和嚴瀟分手了。
倆人都沒來上課,班裡關於他們的八卦沸沸揚揚。
總的來說,就是林玥玥嫌嚴瀟丟人,把嚴瀟批得一文不值,嚴瀟氣不過跑到宿舍樓下找她,倆人大吵一架後分手。
嚴瀟還要求林玥玥把所有他送的東西,轉帳的紅包都還回來。
嚴瀟算是班裡生活費比較寬裕的那一類,出手也闊綽大方,禮物轉帳不斷。
林玥玥每次都會一臉羞澀地拿給我看:「綿綿,你看,他好破費啊。」
可實際上,林玥玥和我來自同一個小鎮,家裡並不富裕,嚴瀟送她的禮物大部分都會放某魚賣掉。
如今也不知道她打算怎麼還,反正跟我無關。
21.
「開心嗎?哥哥給你出氣了。」江奕咬了口蘋果,得意洋洋地問我。
「開心,不過你應該叫我姐姐。」
「想得美。」江奕哢哧哢哧咬著蘋果不理我。
上次和嚴瀟比賽後,江奕零星找回了一些記憶。
他記起自己二十歲生日剛過,還是校籃球隊主力。
這些資訊有限,再加上我平時也對體育運動沒什麼興趣,根本找不到一點線索。
江奕自己也不著急,興致勃勃地準備競賽。
他經常纏著我一起練習發音,即興演講。
我卷面成績很高,在我看到題目的同時腦海裡英文字母已經排列整齊,構架清晰。
只是息數都堵在喉嚨裡,繞成糨糊。
我扭捏著讀得磕磕巴巴,一句話調拐十八個彎。
江奕也不嫌棄我,耐心又仔細地幫我糾正每個單詞的發音,每個句子的語調。
三個月的練習和鍛煉後,我的水準有了質的飛躍。
但也僅僅限於和江奕單獨對話的時候。
江奕已經瘦到一百四十斤,開始在操場上慢跑。
嚴瀟和林玥玥忙著處理感情糾紛,很久沒出來作妖。
班裡同學也安靜了許多,甚至還會主動搭話,找江奕聊聊天。
江奕冷臉相對,一直都是愛搭不理的態度。
英語競賽也漸漸拉開帷幕。
競賽採用的是層層篩選的模式,最後二十強才有資格站上央視的舞臺去競賽。
江奕一直發揮得很穩定,他從不怯場,站上臺時自信又鎮定的氣場往往就贏過一大批人。
一路過五關斬六將,江奕成功入圍二十強名單。
22.
在央視競賽的前一周,老師專門把江奕叫到辦公室,為他做賽前心理輔導。
可神經大條如他,哪裡需要什麼心理輔導。
江奕嗯嗯啊啊地應付了全程,在他轉身離開辦公室時,老師突然出聲:「顧綿,很高興你振作起來了。我應該相信你的,老師欠你一句『對不起』。」
江奕背影頓了頓,沒有回頭,一言不發地離開。
後來,江奕說他沒有資格替我說「沒關係」。
仔細想想,老師其實從來沒有對我做過什麼。
哪怕是他應該做些什麼的時候。
他默認同學們的惡作劇,他對課堂上充滿惡意的嘲笑聲視而不見,在我的臉被全網群嘲時沒有一句關心,或者詢問。
他親眼目睹我的遭遇,最後也只是在課堂上面無表情地質問我:「顧綿,你為什麼不能振作起來?」
我還以為,老師的職責不僅僅是教書,還有育人。
23.
回教室拿書包時,嚴瀟正一個人安靜坐在教室裡。
江奕掃了一眼,沒有搭理他,自顧自收拾書包。
「綿綿。」嚴瀟突然出聲,我愣了愣。
還沒見過面時,嚴瀟經常在語音裡這麼叫我。
聲音低沉纏綿,簡簡單單兩個字都會讓我紅了臉。
只是見面以後,再也沒聽過了。
「幹嘛。」江奕皺著眉,居然有點炸毛的意味。
「我其實一點都不喜歡林玥玥。我想了想,如果你能繼續瘦到 100 斤,我願意和你在一起。」
他頓了頓,又繼續說:「110 也行。」
……
我簡直想笑。
「給老子滾,顧綿這輩子也不會和你在一起。」江奕徹底炸毛,狠狠踢開凳子,摔門出去。
我有些莫名其妙,江奕生氣可以理解,但是會炸毛成這樣是我沒想到的。
我倆都沉浸在各自的情緒裡,沒有注意到樓道裡一閃而過的人影。
江奕步子飛快,踩上樓梯的一刹那,有人叫我:
「顧綿。」
還沒有來得及轉過身,後腰處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江奕一腳踩空,整個人從樓梯上滾下去。
左腿膝蓋處好像被粉碎般傳來強烈的刺痛感,直沖太陽穴,又蔓延到四肢百骸。
在痛感的瘋狂衝擊下,意識開始漸漸模糊。
「綿綿,綿綿,你醒醒,你別睡。」
一片黑暗中我聽到江奕斷斷續續的聲音,費勁地掀開眼皮,看到一道虛浮的人影焦急地跪在我身邊。
這是江奕真實的相貌吧。
好帥。
24.
等我再次睜開眼,已經置身醫院。
我媽爸拘謹地坐在床邊,媽媽溫熱的手掌覆在我額頭,眼眶裡淚水ŧüⁿ漣漣。
看我緩緩睜開眼,我媽馬上站起身,眼裡淚水更加洶湧,努力克制著哭腔連聲問我:「囡囡你醒了,疼不疼?要不要給你叫醫生?」
「爸,媽。」我沙啞著聲音喚了兩聲,就再也說不出話,眼眶也不由自主地濕潤。
「囡囡爸媽對不起你啊,一心只想著多賺點錢讓你過上好日子,沒想到我的囡囡過得是這種日子。」
我媽哭著將我緊緊抱進懷裡,我不善言辭的爸爸站在床尾,別過頭,偷偷抹著眼淚。
原來不知何時,他高挺的脊背已經有些佝僂,媽媽年輕白皙的臉龐也爬上皺紋。
好一會兒,病房裡壓抑的哭聲才漸漸平息。
我才得知,我摔下樓後爸媽第一時間趕到。
他們從老師、同學嘴裡拼拼湊湊,才瞭解到我這兩年來所有的遭遇。
好在,都過去了。
我藉口說自己想吃餛飩,支開他們。
關上門的一瞬間我便迫不及待地開始尋找江奕。
「我在呢。」
熟悉的聲線響起,我腦袋裡緊繃的那根玄才鬆懈下來。
這一摔,我拿回了身體的控制權,而江奕則被鎖在我的身體裡。
「醫生說你骨折了,疼嗎?」江奕悶聲問我,情緒有些低落。
「現在不疼了。」我看了看自己的左腿,已經被打上厚厚實實的石膏。
「對不起……我該小心一點的。」江奕的聲音更低沉了,很是自責的樣子。
「又不是你的錯,是林玥玥推我下樓的吧。」
「對,你暈過去以後她站在樓梯上看了一會,扭頭就走了。後面被路過的學生看到,才叫救護車。」
我不太理解,為什麼林玥玥對我有這麼大的惡意。
我明明什麼也沒有做。
「那個競賽你還去嗎?」江奕小心翼翼地問。
我想了想,堅定地回答:「去。」
江奕為我爭取了這麼難得的機會,哪怕是在幾百萬人面前鬧笑話,我也是要去的。
江奕輕笑:「綿綿終於站起來了。」
25.
離競賽還有幾天,我的任務就是好好休息。
爸媽請了假,沒日沒夜地陪著我。
我悠閒地嗑著瓜子,和爸媽一起看電視。
央視台正在播報幾天後的實況競賽宣傳片。
我媽又遞了一把瓜子過來,問我:「囡囡,這是不是你過兩天要參加的比賽?」
「對啊。」我點點頭。
「哎喲,我家囡囡出息了,已經能上電視了,太給爸媽爭氣了。」我媽媽說著說著又要哽咽起來。
我爸則是憨厚地傻笑個不停。
țŭ̀⁺我怕我媽一會兒又哭起來,趕緊換台。
換到體育頻道,一位元美女記者正站在病房報導:
「國家籃球隊主力成員江奕,已經陷入昏迷狀態整整一年,這位是他的主治醫生秦醫生,請問您覺得江奕還有醒過來的希望嗎?」
我盯著畫面的一角,病床上躺著一個皮膚白皙,鼻樑高挺,五官瘦削,長睫安靜地垂下來,像童話裡的睡美人。
那張臉和我意識模糊時見過的虛浮人影重合。
那是……江奕。
電視畫面切換到他的父母,兩位衣著得體低調,談吐間溫文爾雅,氣質不凡。
顯然不管是江奕的家庭,還是他自己,和我都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我記起來了。」
本該高興的江奕,語氣卻十分低落。
我感受著心口酸澀蔓延,問他:
「那你要……走了嗎?」
「不知道,我想陪你參加競賽。」
江奕語氣可憐巴巴的,像只落水的小狗。
我為了逗他開心,叫囂道:
「好,那我贏了你要心甘情願叫我姐姐。」
「行,你贏了老子叫你爹都行。」
26.
比賽如期舉行。
我拄了根拐杖,一蹦一蹦地去參賽。
總決賽的要求是即興演講。
官方隨機給出演講題目,選手即興發揮,完成六分鐘的演講。
我看著座無虛席的觀眾席,那裡黑壓壓一片,密密麻麻的視線不約而同投向舞臺中央。
四面環繞著各式的攝像機,幾乎無死角拍攝。
我慌了。
答應江奕時的鎮定自若、豪言壯語,全被我拋到腦後去了。
雖然我口語已經沒有問題,但那也僅僅限於和江奕獨處的時候。
一上來就要應付這麼大的場面,我腦袋一片空白,心臟瘋狂跳動,幾乎要從胸口蹦脫出來。
「別緊張,這和我們平時練習沒什麼差別,你就當做你在對我說就好,我會一直陪著你。」
江奕不停小聲安慰我,可我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下一位出場的……」
主持人已經在介紹我的名字,我拄著拐杖艱難地走上台站定,一片黑暗中只有我粗重的呼吸聲。
「江奕。」我慌亂地叫他。
「別怕,有我在。」江奕輕聲回應。
他沉穩的聲音似乎在一瞬間將我帶入回憶。
我想起他頂著我的臉,胸有成竹,鎮定自若,在臺上侃侃而談的模樣。
那曾被我視為恥辱的軀體,在江奕靈魂的操縱下變得閃閃發光。
我摸了摸心口,那裡有江奕在陪著我。
如果他可以,那我一定也可以。
大螢幕適時亮起,上面寫著我的演講題目:
「校園暴力」
我深呼一口氣,天助我也。
27.
我幾乎不需要時間去構思。
我所做的只是傾訴。
這六分鐘如駒過隙,在我最後一句總結落下帷幕時倒計時戛然而止。
現場爆發出如雷貫耳般的掌聲。
我做到了。
這一瞬間好像是不是第一名都不重要了。
一下臺,爸媽沖上來擁抱我,甚至買了捧鮮花塞進我懷裡。
江奕始終都沒有出聲。
一直到主持人宣佈名次,我奪得冠軍。
我表面保持得體的微笑,內心激動地一直尖叫:
「江奕!你看我做到了!我靠自己做到了!」
江奕這才開口,語氣甚是欣慰:「我看到了,辛辛苦苦養的崽終於長大成人了,真好。」
「什麼養的崽,你該叫我姐姐了,叫爹也行。」
江奕極為彆扭地、極小聲地叫了句「姐姐。」
身旁人聲鼎沸,那句「姐姐」卻如烙印在心口般清晰。
28.
競賽結束後,我們倆人都默契地沒有提起江奕回家的事情。
我去了學校保衛科,調出我摔倒那天的監控,林玥玥所作所為清晰可見。
我決定報警。
報警後的那天晚上,林玥玥出現在我家門口。
她遠遠看到我就小跑過來,緊緊拽著我的手,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哀求:
「綿綿我求求你了,不要報警好不好。我那是看到嚴瀟跟你表白,一時鬼迷心竅。我可以打工給你陪醫藥費,我跪在地上跟你磕頭道歉都行。」
我淡淡問她:「你為什麼討厭我?」
林玥玥臉色變了變,低著頭極不情願地開口:
「我倆都是一樣的,家裡沒錢,哪裡都比不上別人。但是跟你一起,我找到了……自信。有你在旁邊做對比,別人就不會在意我是農村來的,不會在意我家沒有錢,只會覺得我善良漂亮……」
「那你討厭我是因為我不聽你的話了,不願意乖乖做你的陪襯了嗎?」
「沒有,顧綿我不討厭你。求求你不要報警。你報警我的人生就毀了,學校也會開除我。你知道我爸媽每天去地裡幹活多辛苦才供我上到大學,你小時候他們還抱過你,還帶你到我家吃飯呢。」
我靜靜看著林玥玥的臉,想起記憶裡那兩道在炎炎夏日佝背僂腰勞作的身影,想起給我遞過飯碗的那雙滿是皺紋和泥土的手。
「你自己做的事,應該自己去承擔後果。」我輕輕掙脫開她的手,任由她失魂落魄地癱坐在地上。
如果沒有江奕,此刻我已經死了,已經是不知道去往哪裡的一股幽魂了。
我無法原諒她,也不可能原諒她。
29.
林玥玥被警方帶去調查,同時也被學校開除。
我在競賽那天的表現出眾,演講內容意義深刻,在各大媒體網路上爆紅。
我得到去央視實習的機會,如果一切順利,會成為國際頻道的外派記者。
不過這些對於我目前的生活沒有太大影響,我依舊按部就班地生活著。
江奕始終沒有提起關於離開的事情。
出於私心,我希望他能一直陪著我。
可他還有自己的生活,也有自己的使命。
他已經幫了我很多,我不該繼續剝奪他的人生。
於是,我向江奕提出要帶他去病房看看。
江奕鬧脾氣不理我。
一直到第二天,我坐上車,他才幽幽問我:
「你說,萬一我真的回去了,然後不記得你了,怎麼辦?」
「沒關係,我記得你就好了。我會去找你的。」
江奕又不說話了。
我到了醫院,報出江奕的資訊,找到他的病房。
我在病房門口站了許久,才鼓足勇氣上前。
「姐姐。」江奕輕聲叫我,我頓住。
「以後想我了,就摸摸心口,我一直在那裡。」
「你可別忘了我啊。」
我站在那裡,步子卻是怎麼也邁不開了。
這時,病房的門突然被打開,一個氣質雍容華貴,但面帶疲憊的中年女人看著我:「你是江奕的朋友嗎?」
我認出來這是江奕的母親。
「是的,阿姨我來看看他。」
「一年了,他朋友都不怎麼來看他了。你還記著他真是不容易,快進來。」
阿姨側開身,邀請我進去。
在我邁進病房的一刹那,江奕身旁的心電監護儀瘋狂鳴叫起來。
沒一分鐘,一大批醫生護士魚貫而入,急急忙忙將江奕推向 ICU。
我在心裡瘋狂叫江奕的名字,卻再也沒有回應。
我陪著江奕的父母,在 ICU 前坐了一整夜。
幾近崩潰。
我痛恨自己為什麼要自以為是地要求江奕回到他的身體裡,明知道面對的是未知,還固執地要求江奕去按我說的做。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主治醫生才一臉疲憊地從 ICU 裡走出來:「病人的生命體征穩定了,不過還是沒有醒過來的跡象,再觀察幾天就可以轉到普通病房了。」
確定江奕性命無憂後,在阿姨的催促下,我魂不守舍地回了家。
我撫著心口,那裡好像缺了一塊。
那句曾經被他翻來覆去說過無數遍的「別怕,有我在。」會不會再也聽不到了。
那些沒日沒夜的陪伴,一夜又一夜聊到通宵的日子是不是就隨風消逝了。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一百四十斤實在算不得瘦。那雙被他誇讚過的眼睛,還被擠壓在肥肉中。
30.
我開始減肥。
像以前那樣,繞著操場一圈又一圈地慢跑。
一個人在心裡嘟嘟囔囔地說很多話。
我學著江奕下廚,去做減肥餐。
每兩天,我都去看一次江奕。
他始終沒有醒過來。
半年過去,我瘦到九十五斤。
沒有了肥肉的擠壓,五官清晰地顯露出來。
巴掌大的小臉,精緻的鼻尖,那雙眼睛如江奕所說像鑲嵌了夜空中的繁星,熠熠生輝。
我開始收情書收到手軟。
這些情書和告白中,還夾雜著那些曾經參與過惡作劇的,曾經嘲諷過我的人。
我無一例外都拒絕了。
可有的人就是堅持不懈。
那天放學,同班男生將我堵在教室裡告白。
我記得他,就是他喜歡將手機攝像頭對著我。他曾經給我遞過情書,被我當面扔進垃圾桶。
我吐出一個字:「滾。」
那個男生嗤笑一聲,留下一句:「你別後悔。」
第二天,網路上又掀起軒然大波。
「那個在演講競賽中爆火的女生,和那個當初網戀翻車被群嘲的女生竟然是同一個人。」
「聽說央視還招她去實習了,這種人怎麼能在央視工作。」
「當初我就覺得她又胖又醜。」
我翻看著這些評論,心中竟然毫無波瀾。
突然,手機螢幕上顯示一個陌生來電。
我猶豫了一瞬,接通。
「姐姐。」
這聲線十分沙啞,卻是我日思夜想的聲音。
我來不及回應,沖下樓,打車,去找他。
31.
病房裡,江奕爸媽站在床上,他正靠在枕頭上,手上還打著吊針。
我不管不顧,一頭紮進他懷裡。
「咳咳,姐姐我還是病人,你輕點。」江奕笑著,把我擁進懷裡。
我把頭埋在江奕胸口,這半年以來的忐忑不安、自責懺悔,還有失而復得,都化成眼淚發洩出來。
江奕擁著我的雙臂緊了又緊,不停輕吻著我的髮絲安慰我:「沒事,我回來了。」
直到江奕胸口的病號服濕得不能再濕,我才止住。
我紅著眼眶抬起頭:
「江奕。」
「嗯?」
「我變好看了嗎?」
「你一直都好看。」
他輕笑著親了親我的額頭。
「你剛親我了。」
江奕挑挑眉:「所以呢?」
我雙手緊緊抱住他的腰,拿出耍賴的氣勢:
「你要對我負責。」
江奕嗤笑一聲:「老子都給你洗過澡了呢,可不是得對你負責,你早就跑不掉了。」
我臉紅了個透,突然回憶起剛進來時叔叔阿姨還站在病床旁邊。
我人麻了。
我立刻坐起來,僵硬地轉動身子。
怎麼沒人?
「別看了,我爸媽識趣著呢,早出去了。不會打擾我倆的。來,讓我繼續抱會兒。」
江奕一把又把我撈進懷裡禁錮住,在我耳邊廝磨:「姐姐有沒有想我?」
「想了,每天都在想。」我勾住他的脖頸,感受我們第一次實質性的擁抱,感受他蓬勃的心跳。
好像,再也不想放開了。
32.
江奕從醒過來到出院,只用了一個月。
他開始慢慢地恢復訓練,試圖繼續回到籃球場。
而我這邊,收到很多通電話,求證「網戀翻車」事件的真假。
輿論發酵,我差點因此失去在央視工作的機會。
不得已,我親自註冊帳戶,將我大學以來所有的經歷結合我的演講內容,重新敘述了一番。
網路輿論隨風倒,被聲討的成了我那些同學。
而我在電視臺的安排下,趁勢專門做了一檔「拒絕校園暴力」的節目。
節目大火,我順利成為央視記者。
33.
兩年後,我去江奕的賽事現場做訪問。
江奕身高一米九,面部線條硬朗,充滿爆發力的肌肉線條被汗水打濕,若隱若現。
他以一身硬漢形象,成為籃球隊的顏值擔當。
而誰能想到,這樣的江奕會在私下一口一個「姐姐」,撒嬌賣萌無所不能。
我一本正經地踮起腳,將話筒對準他:「你好江奕,這場賽事是我們的主場,作為籃球隊主力成員,請問你有信心贏得比賽嗎?」
他挑挑眉,嘴角露出一個曖昧的笑意:「姐姐親我一口的話,可能會更有信心。」
我滿臉通紅,偷偷掐了一țŭ⁻把他的腰,低聲提醒:「胡說什麼,這可是實況直播。」
江奕立馬反應過來,輕咳兩聲,一臉認真:「按照目前的賽況來看,我有信心奪得勝利。」
……
那天回家,他用毛茸茸的腦袋輕輕蹭我,可憐巴巴地乞求:「姐姐,我進球了,沒有親親嗎?」
我敷衍地在他唇上輕點一下:「再接再厲。」
「我進了九個,起碼得親九分鐘。」
說罷,他就翻身壓上來,按住我的腦袋拼命索取。
然後,事情就不是九分鐘能結束的了。
雖然我也保持著運動健身的好習慣,但還是扛不住他精力充沛。
幾乎每天起來都是腰酸腿軟。
不得不說,運動員的體力真是不錯……
34.
那場小互動還是沒有逃過觀眾的眼睛。
無數大 V 博主開始尋找蛛絲馬跡,剪輯出我倆無意間的甜蜜互動,我們突然就成了被眾人嗑瘋的 CP,
這帶來了一筆不菲的收入。
我準備挑選一棟公寓,買給我爸媽住。
聯繫看房時,意外見到了嚴瀟。
他穿著白襯衫西裝褲,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氣息早已被生活磨平,變得有些敬小慎微。
我只當做沒有看見,自顧自簽約辦手續。
他ţü₅猶豫躊躇了很久,在我踩著高跟鞋準備離開時,突然出聲叫我:「綿綿。」
我沒有回頭。
不論他想說什麼,已經沒必要了。
35.
不久後,我們結婚了。
在那片我們初見的海灘上,江奕一身西服,眉眼帶笑。
遠處初陽緩緩升起,桃紅色的暖光彌漫天際,在他白皙的臉上灑下一層金輝。
我不禁想,如果那天沒有遇到江奕,
沒有勇氣的我,是不是就與如今的生活失之交臂。
是不是就沒有機會發現爸媽也很愛我,是不是沒有機會發現自己的眼睛有多漂亮,是不是沒有機會發現自己即使兩百斤也值得擁有世間的一切美好。
江奕小心翼翼將那枚戒指戴在我指間,一臉幸福地擁住我。
我靜靜聽著他有力的心跳聲:「謝謝你。」
謝謝你,讓我有幸見到第二次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