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嫡姐嫁了她不願意嫁的落魄竹馬。
成婚以來,我盡心操持家務,與他相敬如賓。
等到淩衍高中狀元,所有人祝賀我苦盡甘來。
卻傳來他重聘求娶嫡姐為平妻的消息。
坊間瘋傳他的那句話:
「蘇大小姐明媚矜貴,合該受萬千寵愛,如今淩某金榜題名,今後絕不讓她吃半點苦頭。」
他們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我活該吃苦。
當夜我這糟糠妻就收拾了包袱給嫡姐騰地方。
遠赴他鄉,銷聲匿跡。
當朝新科狀元郎找髮妻找到瘋了,終於在犄角旮旯找到人。
我望著眼前眼睛發紅的淩衍,疑惑開口:「找我幹什麼,我們又沒有感情。」
他定定望著我,淚珠從眼眶滾落,他卻氣笑了:「你是說,你不愛我?」
01
淩衍與嫡姐幼時便定下娃娃親,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可在婚期前半月,淩家出了變故,所有家產盡數充公。幸而淩衍那個做妃子的姑姑求情,皇上留下淩家一家老小性命。
嫡姐去了淩家住的茅屋一趟,回家便哭鬧絕食不肯嫁人,甚至蘇家上下都不能提起淩這個字。
爹娘疼惜嫡姐,便將目光投向了我。
姐姐明媚驕傲,一道眼神就有無數的人把她想要的東西捧到她面前。
而我,只是爹爹酒醉認錯人的產物。
我原不能出生,是嫡母憐惜生命,我跟娘才可以在偏僻的小院裡苟活。
在嫡姐絕食一天后,爹爹第一次紆尊降貴進了我跟娘的小院,並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既然是蘇家女兒,就要為蘇家盡一份心力。」
嫡母握著我的手,她不捨得女兒受苦,微紅著眼睛望著我:「姝兒,母親疼過你,如今你幫幫母親。」
於是我就被匆匆推上花轎。
在破舊的茅草屋裡被掀起蓋頭。
油燈火苗忽明忽暗,襯得淩衍的神情也看不清。
他喜歡的人是嫡姐。
可他掀開蓋頭看見的人卻是我。
良久,我聽見他一聲歎息。
「夜深了,早點安寢。」
02
淩衍不問為什麼嫁進來的是我。
也不沒有問過一句有關嫡姐的事。
他好像什麼都知道。
他白日去村口學堂教書,晚上挑燈夜讀。
淩母總是以淚洗面,說淩衍淪落到此境地何等屈才。
回回都是淩衍平穩地安撫了她。
淩父跟著一支商隊在外走商,時不時寄回一些銀錢。
家中沒有到揭不開鍋的地步,卻也並不富裕,需要精打細算。
爹在我出嫁前叮囑我要討得淩家喜歡,因他知道淩衍絕非池中物,終有化龍出頭那一日。
淩家不能與他交惡。
我若做得好了,我娘在蘇府的日子才會過得好。
淩母不會洗衣做飯,家中一應事務便由我操持。
可她不喜歡我,總說若是嫡姐嫁進來,家裡一定會井井有條,淩衍也不會這樣沉默冷淡。
並非我不想讓淩衍開心。
只是他滿腹經綸,而我只會想今晚吃食如何做,菜地的蟲該捉了。
實在說不到一起去。
若是嫡姐在的話,他們可以討論詩詞歌賦,或許會有許多趣味。
但我不會。
自我被生下,偏居蘇府一隅,我想的都是明天是否依舊可以在勢利刻薄的婆子手底下討到些吃的。
他們追求靈魂相契,志同道合,而我還在求活。
淩母每每挑剔我,我都左耳進右耳出,威脅不到我生存的,都不是什麼事。
淩衍多數不會管,只有在淩母的話過於刺耳的時候放下手中的筷子。
啪嗒一聲響後。
淩母就噤聲了。
03
我有自知之明,淩衍不是心疼我,只是淩母的聲音吵到他吃飯。
他對我總是冷若冰霜,從不靠近我半步。
我只在嫡姐面前見他笑過,冰雪消融,萬物失色。
可是在我眼裡不如一個窩窩頭。
一文錢兩個。
他把他學堂的月錢都給我置辦飯食。
原來不是給我的,是給淩母的,在她一兩銀子買了匹布之後,淩衍就給我了。
我多受淩母的白眼,更遭她的不順眼。
我把她當成吵鬧的蛤蟆。
淩衍倒不挑食,好養活,給什麼吃什麼,從不評價。
總的來說我日子過得還是順心的,有吃有喝,偶爾還能收到娘親的來信。
她不識字,應該是父親找人幫她寫的。
我也不識字,收到信只能懷著希冀去找淩衍。
他會暫時放下手中的書,拿過那張紙,用清朗的聲音念給我聽:
「姝兒,娘在家中一切都好,王婆子被老爺調走,如今我……」
他不念了,我急著催促,雖不認字,也湊近去看那張信紙。
他的身形一頓,微微遠離了我一些。
「如今我在家中有的吃喝,夫人還為我做了新的衣裳,分了炭火,身上頑疾也有大夫診治,今年冬日不會難熬,姝兒,你過得如何,老爺說淩姑爺青年才俊,日後定會出頭,你好好跟著姑爺,有好日子過。」
他垂著眸子,目光似乎落到了我受凍皸裂的手指上。
我抬手擦了擦眼淚,忍著鼻酸。
「淩衍,你幫我寫封回信好嗎?」
「你在家中過得不好?」
我跟他同時出口。
我點了點頭。
他也點頭。
那句話似乎只是他隨口一問,便提起了筆,抬眸看向我:「你要寫什麼?」
我抽了抽鼻子,帶著濃重的鼻音:「就寫,我過得很好,吃飽穿暖,讓她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
他略微思索一下,便下了筆,寫了好多,晾乾墨蹟之後裝進信封遞給我。
我緊緊拿著那封信,向他道謝。
我跟他沒有夫妻情誼,我也從沒奢望過獲得他的感情。
顯然我的識趣讓他很滿意。
夜間,我洗漱好回房,在我的床頭看見了一小罐油膏。
塗在手上,裂口的乾燥痛感就減輕了一點。
第二天,這罐油膏就被淩母發現搜羅了去,打罵我不知儉省,自私自利。
她還想上手擰我胳膊,被我靈活地躲了過去。
「是淩衍給我的。」
她更是生氣:「你說謊也不照照鏡子,衍兒會給你買東西?你有你姐姐半分好嗎?你配嗎?」
「是我給她的。」
04
淩衍今日回來得比往常早。
他進門放下書本,淡淡地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淩母便如同被水澆熄了火焰。
我從她手裡拿回油膏,跟著淩衍進了他的屋子。
他解衣裳的手一頓,蹙眉看著我,眼裡帶著淡淡的不悅。
「拿著就好,不用道謝。」
我擺了擺手,我為這家忙裡忙外,這是我應得的,跟他道什麼謝。
「我是想問,你能教我認字嗎?」
母女體己話總讓他看見,怪不好意思的。
他沉默許久。
我的希望漸漸落空,垂下了眼簾。
「算了,李秀才有時會在村頭念書,我問他好了。」
淩衍從他的書箱中找出一本遞給我:「每日晚飯後,隨我念書半個時辰。」
我喜不自勝,捧著那本書出去。
家中的夫子不用白不用,眼前這本書我一個字都不認得,但以後我一定可以通讀沒有障礙。
因這讀書的半個時辰,我跟淩衍的關係似乎近了一點。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淩衍也照常冷臉對我。
淩母卻受不得了,生怕我搶了她的兒子。
連飯都不讓我做,要讓淩衍感受到母親的關愛。
我樂得清閒。
可這位母親並不擅廚藝,她煮了一鍋野菜湯。
沒捨得給我喝。
到半夜,她跟淩衍開始吐白沫,我連夜把大夫拉進家裡來,給他們清腸催吐,忙活一整夜,他們才呼吸平穩。
我提起來的心才落回肚子裡。
淩母酣眠,我守在淩衍的床前給他擦拭額上的冷汗。
時不時將手指湊到他的鼻子底下試探他的呼吸,擔憂地呢喃:「你不能有事。」
淩衍似乎聽到了,眉心微動,薄唇微微開合,我附耳湊近了去聽。
「雨嫣。」
他的吐息灑在我的耳朵上,我摸了摸耳垂,坐了回去。
都能夢到嫡姐了,想來不會再有事了。
我趴在他的床邊,實在撐不住困意睡了過去。
朦朧醒來時,脖子酸疼得動不了,我捏著脖子睜開眼睛。
下意識看向淩衍的方向。
正撞進他幽深的眸子裡,不知看著我在想我什麼。
我抬手覆上他的額頭,吐出一口氣:「還好,沒有起熱,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他的臉色憔悴蒼白,卻沒有減損他的風度,反而更有了種病弱美感。
「你照顧了我一夜?」
我點點頭,這樣顯而易見的事,他還要問,莫不是中毒一次腦子傻了。
我面露驚恐,捧著他的臉慌張開口:「你真的沒事嗎?腦子疼不疼?有沒有忘記什麼事?」
他的腦子不能出事,他要出人頭地,我才有可能把娘接出蘇家。
他要是腦子壞了跟死了有什麼區別?
他微微吐息,握住我的一隻手,從他的臉上拿下來,低聲開口:「我沒事,不用擔心。」
我大松了一口氣,驚出一身冷汗,都忘記把手抽回來:「沒事,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他抿著唇,望著我的目光似乎有些複雜。
我無心分辨他這種聰明人的腦子裡在想什麼,抽出手,他似乎虛虛抓了一下,垂手落在床面。
我扶著脖子,咬牙扭了扭:「學堂那裡我去拜託李秀才幫你幾天,你現在就好好休息,把身體養好,其他的都不用管。」
他的眉梢微動,憔悴的面容又恢復了往常的冷意。
「你跟李秀才相熟?」
我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再三確認他腦子有沒有壞。
「學堂裡只有你們兩個教書夫子,你要養病,不就只能他代勞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覺他的身體微僵,想起他不喜歡跟我接觸,連忙收回了手。
「你心裡過意不去,便把那幾日的代課錢給他好了。」
我把他的書箱放到了他的床頭,便於他取書。
「若是無聊,便讀書吧。」
他看向書箱,又將目光落到我身上,神色仿佛多了幾分柔軟:「多謝……雨姝。」
我愣了一下。
這還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勾起唇角對他彎了彎眼睛。
「應該的。」
05
他望著我,有些出神。
我心情很好地轉身出門。
他既然還沒死,就往死裡學。
淩母也要養病,病歪歪的,難得安分幾天。
她好像認清了她不再是前呼後擁的淩夫人,她也不會有蘇雨嫣這個稱心體面的兒媳婦。
她只是一個飯都做不好,差點害死自己跟兒子的農婦。
她眼中的神采光芒黯淡了。
我挺高興的,她消停了。
淩衍在房中養病,我找他認字更加方便。
可是家中兩個人病倒,家中只有我一個人操持,腰間酸麻快要斷掉。
看見淩衍認真讀書的側臉,心道好看之餘又提起了精神。
這麼用功,何愁不會金榜題名。
他拿書的手微微用力,羽睫輕顫,並未移開視線,低聲問我:「看我做什麼?」
我回了神,才發現自己已經盯著淩衍許久,摸了摸鼻尖,隨意在他的頭髮上揮了兩下:「有東西落到你頭髮上了。」
忽然間,他握住了我的手腕。
漆黑的眸子定定地望著我,看得我的心慌亂了一下。
「已……已經弄掉了。」
他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神情卻沒有多大變化。
「多謝雨姝。」
我扯著嘴角,把手腕從他手裡抽出來。
淩母消停了些,可是淩衍變得怪怪的。
往常需得距離三步遠,如今他好了,倒是願意站到我身邊,在我幹活時搭把手。
不過他明顯是做少爺做習慣了,做起事來笨手笨腳,礙手礙腳,我還得措辭語言,不傷人心地把他趕走。
有時從學堂回來,他會給我帶一些從賣貨郎那裡買的頭繩跟口脂。
我趴在桌子上,盯著他給我買的東西,蹙眉陷入怔忪。
他轉性了?
窗子被風雪吹開,我去關上,想起淩衍今日去學堂沒帶傘。
便撐了一把傘,拿了一把傘,一腳深一腳淺地走進雪地裡。
風雪把我的手凍得通紅。
誰也沒想到今天突然下這麼大的雪。
我站在學堂門口,把傘夾在腋下,對著自己的手哈氣。
衣服不太保暖,把自己裹成蘿蔔粽子,冷風還是嗖嗖地往骨頭縫裡吹。
好在沒讓我等多久,學生陸陸續續地從學堂裡出來。
淩衍最後出來,立於風雪,眉眼清絕。
他看向我的目光微怔。
我縮著脖子走過去,把傘給他。
可不能吹壞了這個金疙瘩,我跟娘的未來生活還指望他。
他的唇角微動,卻沒說什麼,接過我手中的傘,手掌擦過我的手指。
「下次不要送了。」
我應了一聲,習慣他這種冷淡的態度。
轉眼看見李秀才同樣縮著脖子,凍得臉白鼻子紅的模樣。
我沒忍住笑,這才是正常人受凍的表現嘛。
秀才哥身體不好,聽說學堂發的月錢他都買書了,藥都捨不得買。
我想了想,把手中的傘給他。
他詫異地看著我:「女子體弱,你留著用便好。」
我把傘柄塞他手裡:「你家離得遠,拿著用吧。」
他還想推拒,目光錯過我,越到身後撐傘的淩衍身上。
終是收下了我的傘:「改日奉還道謝。」
李秀才說話溫和,學堂裡的孩子都不怎麼怕他。
他撐著傘遠行,我回頭瞅了瞅淩衍,他的傘底下還有空餘。
他立在那裡沒動,我想了想,還是不厚著臉皮討嫌了:「早些回去吧,天黑了路不好走。」
說完便轉了身,頭髮被風吹得亂七八糟,我撥開眼前的頭髮。
領口忽然一緊,不受控制地倒退。
後背抵上一堵人牆。
淩衍垂眸,眸子幽深,神色莫名:「你倒是大方,誰都能送傘。」
06
我被他拉到傘底,站穩身體,跟他拉開一點距離。
「不是送,是借,家裡一共兩把傘,哪能說送人就送人。」
我似乎聽見了一聲輕哼,揉了揉凍發麻的耳朵,跟著淩衍慢慢往家裡走。
雪地路滑,需得小心。
不知不覺間,我的胳膊被他穩穩地攙著。
在冰天雪地裡挨著走,步伐穩當,倒真有幾分患難與共的感覺。
我被自己的這個想法笑到了。
去看淩衍,他的側臉也意外地柔和。
冬去春來,我跟淩衍的關係也似春水破冰,不再是同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
我很滿意現在這個局面,日後等他飛黃騰達,求他救母親出來應該沒有問題。
春闈前,家中來了一個人。
精緻的繡花鞋,衣料不菲的衣裙,光彩動人的模樣與這個灰撲撲的家格格不入。
嫡姐難掩對這地方的嫌棄,在看到灰頭土臉的我之後,眼中有慶倖,有嘲笑,隨即看向從前甚是喜愛她的淩母。
握住她的手:「先前雨嫣生了場病,現在才能來看望伯母,伯母過得還好嗎?」
淩母似是受寵若驚,說著這些年的委屈,便不由得哽咽。
蘇雨嫣心不在焉地聽著,時不時看向門外。
淩衍還要小半個時辰才回來。
她指使我:「去把淩衍叫回來。」
淩母也揮手向我催促,我垂眸向外走,神情麻木。
她是爹的女兒。
我也是。
從出生就這樣天差地別。
如何能不嫉妒。
可是人心是偏的,不偏向我,我做什麼都沒用,我早就認清楚了這點。
淩衍看見我,微微蹙眉:「怎麼了?」
他抬手似乎想要探上我的額頭。
我躲開:「有人來找你。」
「我這還沒結束。」
我盯著他:「你會想見的。」
是他朝思暮想,中毒昏迷也要呼喊的人。
在破舊的小院,他們的視線甫一相撞,蘇雨嫣便紅了眼睛。
淩衍的身體繃得很緊,聲音僵硬沒有起伏:「你來做什麼?」
蘇雨嫣被這冷淡的聲音所驚,淚珠滾落。
淩母便瞪了淩衍一眼:「怎麼跟雨嫣說話呢?」
蘇雨嫣向淩衍走過來,哀泣解釋:「淩衍,當初是我生病了,爹娘心疼我,怕我嫁進來熬不住身體,不是我不想……」
華麗的馬車已經吸引了不少村人的注意,他們的目光似有若無地越過籬笆,聚集在這個小院。
淩母將蘇雨嫣拉著回屋內,又給淩衍遞了一個眼色:「你們進去談。」
淩衍的神色微動,邁腳進去了。
青梅竹馬的情誼到底並未被短短的分別消磨。
我坐在院子裡挑豆子,淩母守在門口,生怕我進去搗亂似的。
但這破房子並不隔音。
能聽見蘇雨嫣的哭泣,美人落淚,哭得叫人心都軟了。
她解釋自己生病不能嫁給他,唯恐拖累,如今身體好了,只盼他前途似錦,再不奢求其他。
裡面安靜了一會兒,蘇雨嫣紅著眼出來,嘴角噙著一點笑。
她到我跟前,遞來一封信:「林姨娘給妹妹的,妹妹不用擔心,林姨娘在府裡安分守己,過得很好。」
我把信接過來。
她彎下身子湊到我的耳邊:「你跟淩衍至今沒有同房吧?」
我的身子僵住。
雖是疑問,語氣卻篤定。
她輕笑一聲:「他挑剔得很,筆墨紙硯都有講究,更何況枕邊人,不是什麼東西都能入他的眼。」
我低下頭,把豆子扔進筐裡,很想回一句,姐姐不知道,人沒到困境是可以挑挑揀揀,但現在沒得挑,淩衍是個能屈能伸的人,有什麼就用什麼。
可現在不能意氣用事,娘還在他們手上,不能逞一時的口舌之快。
蘇雨嫣摸了摸我的衣襟:「妹妹領口歪了,我給你擺正了,下次記得自己攬鏡整理,讓人看見了總歸不體面。」
我乖順地點頭:「我知道的姐姐。」
她笑著捏了捏我的臉,轉身跟淩母話別。
淩衍一直在屋內,沒有送蘇雨嫣,我看了他一眼,他的手中已然多出了一個沒有見過的精美香囊。
香囊跟蘇雨嫣一樣漂亮,精緻,華貴。
看著就不該沾染上塵埃。
他垂眸望著香囊,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回屋子把繡筐裡的香包系在腰間,只是一個粗糙的布包裡塞了點藥草,沒有半點花樣,不是很美觀。
自己用還好,不打算再送給淩衍。
他自小金尊玉貴,可以輕而易舉地分辨出什麼是好東西。
落魄了沒得挑,現在有了選擇,我就不巴巴上去找沒意思了。
況且,蘇雨嫣都忍著嫌棄踏足鄉間,明裡暗裡敲打我,讓我安分守己,說明淩衍只是一時落魄。
春闈在望,淩衍翻身的時機就要到了。
07
可時間越近,我越加焦躁。
李秀才辭了學堂的事,專心念書。
淩衍忙了起來,眼底漸漸多了層青黑。
一個學堂的學生都靠他,費心費力。
我跟他提議,先把學堂的事放一放。
他按著眉心搖頭:「爹數月不曾來信了。」
淩父走商在外,沒有信件,也沒有銀錢。
家裡的花費都靠淩衍的月錢。
積攢到現在,並沒有多少。
我歎了口氣,蘇雨嫣,你來一趟好歹也留下點什麼啊,一個香囊不能用來吃,不能用來喝。
有情飲水飽。
就靠著少時情意,讓淩衍喝西北風去吧。
大概我的臉色難看得緊,淩衍放低了聲音:「沒事。」
我抿唇看著他:「這麼累,書不能好好讀,再把身子熬壞了。」
那麼多的學子寒窗苦讀,都鉚足勁準備春闈,盼著嶄露頭角。
淩衍的對手那樣多,萬一身子垮了,或者準備不夠充分,落榜也不是沒可能。
我的憂慮顯而易見。
他的唇角微勾,抬手為我理了一下碎發。
我怔了一下,身子僵直,下意識後退了半步。
他收回手,神色不見異常。
他這麼坦然,我倒不好因為他的突然舉動大驚小怪了:「你休息吧,我再去看看還有什麼沒做完。」
成婚以來他一直睡在書房。
當時的理由是深夜讀書,對兩個人都有影響。
沒人對他這個行為有意見。
他要清淨。
我對他這個人沒想法。
淩母盼著他高中再娶高門嫡女。
各有各的心思。
我從書房離開,熬眼補了幾件衣裳,針刺到手指上,冒出一串血珠。
我放進嘴裡吸著,細微的痛感讓我渙散的精神凝聚起來。
之前寄給蘇府要錢的信都石沉大海。
我不明白爹爹為什麼要跟淩衍交好,卻不願意出這點小錢。
我放下衣服,翻出了自己的嫁妝。
當時出嫁,蘇家給了我一些東西,我原本想留著,以後把娘接出來,給她開一家小店。
但是也得能接出來。
淩衍需要養精蓄銳備考。
第二天,我去當了一個玉鐲子,換了二十兩回來,夠用好久。
淩衍拿著那個錢袋,沒露出感激不說,反倒眉眼沉了下來。
「現在有錢了,你安心在家裡讀書,學堂的事讓村長操心去。」
他握緊了手,深深地看著我。沒有問這錢哪裡來的,對著我微微頷首。
他投身讀書,我變著花樣給他煲湯補身子。
淩母對我的意見都小了很多,很少來挑我的刺。
臨近考前,蘇府來人,爹爹親自來了。
他以為他的出現會是雪中送炭,救人於水火,卻沒想到淩衍依舊不卑不亢,情況並沒有我信中描述的那樣糟糕。
甚至,淩衍沒有收下他那筆錢。
爹看向我的眼神帶著審視與不喜。
我心道老狐狸非要玩弄那點心術,等他神兵天降,淩衍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
他在走前,要跟我單獨說話。
我進了他的馬車,馬車裡乾淨整潔,我一腳踏上去就踩出一層灰。
「淩衍對你如何?」
我低著頭回答:「他對我挺好的。」
半晌沒有聲音,我悄悄掀起眼皮看向他,幽深的眸子中,我看不出他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不過,淩衍從來沒有碰過我,想來他的心裡還是只有姐姐。」
他揮了揮手,讓我下馬車。
我出去後,後背已經出了冷汗。
起碼沒有責備我,這說明我做得還不錯。
我松了口氣。
而在這一天之後,村子裡傳出了謠言。
我成了別人口中未出閣就與男子私相授受,甚至說出我在蘇府哪個角門與人來往。
我的名聲毀於一旦。
08
我心知這是爹爹授意放出來的流言。
他要控制我,威脅我,表明他可以輕而易舉地捏死我。
淩衍並未提起過這個流言,兩耳不聞窗外事,也有可能是根本不在乎。
但有好事的嬸子來家裡跟淩母說道。
我心不在焉地燒火做飯,等到飯好時,那個嬸子還沒走,留下來看好戲。
淩母看向我的眼神再度刻薄。
她冷冷地看著我:「最近的謠言是怎麼回事?」
那嬸子添火:「是啊,有誤會就儘早說清楚,這樣不明不白的,對名聲多不好啊。」
我歎了口氣。
這個謠言不假。
但我跟人交易只是為了換取一些必需用品。
半真半假才讓人難以澄清。
「我……」
淩衍漆黑的眸子掃向那人:「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我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不需要她向任何人證明她的品行,也用不著你來說教。」
嬸子的臉青一陣白一陣,訕訕開口:「我也是好心,萬一是你被蒙在鼓裡呢?」
淩衍微微側身,讓出路來:「不送。」
嬸子黑著臉,念叨著不識好人心,憤憤離開。
我怔怔望著他,有片刻的出神。
「娘如果無事可做就安心養著,不要人云亦云,聽風就是雨。」
淩母的臉色也變得難看。
淩衍看向我。
我眨了眨眼,輪到我了?
「其實我……」
「吃飯。」
「哦。」
他不問問我嗎?
飯後,我跟著他進了書房,他也沒有露出意外的神色。
他不開口,我說:「我是跟人交易過,不過是托外院小廝買東西,內院的婆子把東西都克扣了,到不了我們手上。」
他坐下去,拿起書:「不用解釋。」
我雙手撐到他的桌上,試探性地問:「你這麼信我啊?」
他看了一眼我的手,壓到他的宣紙了。
我鬆開。
他莫名笑了一聲:
「牆倒眾人推,那麼多人自詡正義,又有幾個在乎真相,不過是群無聊的人找些樂子。」
此時他的神色格外的冷,冰冷的視線觸及到我,似乎有了點變化。
我看不懂他的眼神。
村子的議論熱烈,淩家安靜得像是另一個世界。
我為淩衍收拾包袱,在一日清晨送他出門趕考。
在臨別前,他低聲跟我說:「家裡辛苦你了。」
我點頭。
「等我回來。」
我真的能等到他回來嗎?
在我恍惚的一瞬間,我感覺到額頭有一抹溫軟落下。
像是一陣和風吹拂琴弦,顫顫撥動出輕微的聲響。
讓我升起一股未來可期的希冀。
09
春闈有三場。
淩母日夜求神拜佛。
這個關頭,我反倒沒有那麼緊張了。
每天事情幹完了,我就鑽進淩衍的書房看書。
識字卻不解其中意思,我把不懂的地方都打上書折,準備等淩衍回來問他。
春闈結束他沒回來,寫信說是在京城等到放榜。
放榜還要半個月。
我數著日子過,一天更比一天盼望。
除了希望得到淩衍高中的消息,似乎還有些別的。
我也不清楚,陌生的感覺充斥在我的心田,讓我夜晚輾轉反側,一次又一次去淩衍的書房看書。
比淩衍先到家的是官家的報喜。
聖人欽點新科狀元,風光無兩。
淩母喜不自勝,準備在家裡大擺宴席。
我按捺著喜悅等淩衍回家。
人沒見到,他的消息再次傳來。
他向蘇府提親了。
「蘇大小姐明媚矜貴,合該受萬千寵愛,如今淩某金榜題名,今後絕不讓她吃半點苦頭。」
這句話人人都知道,傳遍街頭巷尾。
原本豔羨我的眼神都帶上了些憐憫之色。
「這就是新科狀元的髮妻。」
「要下堂的那個?」
「不是下堂,是娶她姐姐做平妻,聽說她姐姐跟她夫君以前就有情誼。」
我不奇怪,也不意外。
只是有一陣恍惚。
幸好,我沒有讓自己去喜歡淩衍,朝夕相伴產生的感情只讓我心抽疼了一會會兒。
蘇府派人來接我走的時候,我沒有一點猶豫。
他高中狀元,前途似錦。
我知道,我可以退場了。
淩衍風光回鄉後只見一臉喜色的母親,書房中的書籍有經常閱讀的痕跡,家中一切如舊。
而陪著他吃苦受難的那位髮妻不知所終。
10
來見我的是嫡母。
我看見了我娘,她的氣色還不錯。
「姝兒,你做得很好,淩衍不僅不記恨蘇家,心裡還仍掛念著嫣兒。」
嫡母的嘴角噙著淡淡的笑容,她掀開一個託盤。
託盤上放滿了一排排銀錠。
「只是你也知道,嫣兒自小嬌生慣養長大,受不了與別人共用,你能體諒的吧?」
我的目光從那排銀錠掃過,握緊了娘的手:「姝兒知道分寸。」
嫡母的笑意加深,讓婢女將託盤給我。
「母親知道你是個聽話的乖孩Ŧŭ⁹子,我給你,還有你娘安排了新身份,你們可以去其他好地方定居,只是這京城……別再回來了。」
我接過兩個新的文契,上面寫著兩個陌生的名字。
嫡母吹了吹熱茶,垂眸時斂了笑意:「你知道我信佛,但你爹不信,若是我沒有處理好你們的事,那你下次見到的就是你爹了。」
那我下次見到的,就是閻王爺了。
無所謂她的威脅,能跟娘去別處生活已經是我期盼中最好的場景。
心狠手辣如蘇庭,他親手殺女也不無可能,斬草除根才是他的手段,唯有嫡母能拴住他一二。
蘇庭殺人,他妻子救人,真是一組古怪的搭配。
「蘇夫人放心,我無意京城繁華,只想跟娘安度餘生,沒有旁的念頭。」
她很滿意我的聽話,遣人送我跟娘離開。
我壓下心裡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緒,跟娘乘上南下的船。
被河風一吹,我的心就輕快了,笑意浮上臉頰。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淩衍教的這句詩,我現在理解了。
淩家蘇家那堆亂糟糟的事跟我不再有關係。
就當我是憑空消失,蘇家那邊總會找到合適的理由。
大概率再給我扣幾頂帽子,跟姘頭私奔什麼的。
以訛傳訛,他們很拿手。
至於淩衍……
春風得意,佳人在懷,想來沒工夫顧及粗俗的糟糠妻。
11
江南氣候舒適,民風淳樸,吳儂軟語罵人都動聽。
我把當初的嫁妝都換成銀票,在一個鎮子上給娘開了間繡坊。
她的繡法與這裡的大不相同,生意極好。
當地富商望族都會上門預定繡品。
我們暫居的小院逐漸變成宅院,請了護衛丫鬟。
再不用親自操勞。
粗糙的手在每日的滋養中變得白嫩,我前些年累壞的腰背也得到調養,不會動不動酸疼。
娘閑下來就喜歡盯著我看,抬手撫摸我的臉:「我家姝兒長得也好看,之前是受苦了才乾癟得像小猴子一樣。」
我看著銅鏡裡的自己,氣色很好白裡透紅。
以前的人站在我跟前不一定能認得出我。
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從沒有去打聽過往的人如今過得如何。
江南養人,這裡的男子也出眾水靈,我娘意欲為我招一個上門婿。
我沒意見,整日樂顛顛地跟娘看男子畫像。
瞧中了哪個面貌,再私下相處相處。
可惜大多數人眼裡的精明算計都不加以掩飾,明晃晃地告訴我,他在算計我們娘倆的家產。
左看右看,沒有一個稱心。
我娘歎了口氣:「有點本事的誰想當上門婿啊,來給我們遞畫像的可不都是牙口不好的嗎?」
我嫌棄地拿出一幅畫像,給娘看:「那這四十歲的牙口也太不行了點吧。」
我娘也嫌棄,把那幅畫像團吧團吧扔遠了。
只是一個晃眼的工夫,我隱約在畫像裡看見了一個眼熟的人。
面容清秀,神態乖順。
我盯的時間有些長,我娘過來看:「這個啊,爹娘死得早,家裡哥嫂苛待,性情倒是不錯,就是小了點,才十六。」
我娘不太贊同。
我指著這張畫像:「就他了,我見一見。」
來人比畫像上還要顯小一些。
身材單薄,身量不高,面頰瘦削,大大的眼睛裡帶著些微的怯懦與討好。
這麼一看又不像了。
只是眼型有些相像,淩衍無論何時都不會露出這種神情。
我給他推了盤糕點:「多吃點,你太瘦了。」
不知不覺,語氣中帶上了點慈愛。
娘說得不錯,太小了點。
原本有些好奇,想見見長得像淩衍的人,現在只覺得自己見到了一個小可憐。
他吃相也秀氣,眼中分明藏著對食物的渴望,卻因我在面前而強忍著。
我撐著臉頰看著他,他的身體越發僵直。
我的閒適跟他的緊張形成鮮明的反差。
我移開視線,看向樓下的說書人。
這半年以來,有一折子戲十分受歡迎。
家道中落的讀書人榜上有名,髮妻卻不知所終,他在朝中處處受掣肘,暗中的尋找都一無所獲。
幾乎每日都在新出章回,說書人拉足了懸念——狀元夫人今日找到了嗎?
12
我聽得挺起勁,總覺著跟我和淩衍的情況有些相似。
書裡的狀元郎癡情,書外的狀元郎也癡情。
就是癡情的物件不一樣。
我歎了口氣。
對面吃糕點的少年動作一頓,默默把東西放了下來:「我吃飽了。」
他應該是誤會了。
我對他笑了笑:「沒事,還有好多呢。」
他抿唇,搖了搖頭,把他面前的糕點往前推了推。
盤子滑出噪響,他的袖口被蹭得向上了一截,露出小臂的淤青。
我蹙了蹙眉。
早死的爹娘,兇惡的兄嫂,破碎的他。
「夏生。」
他看向我,神色局促。
我應該沒有記錯名字。
「繡坊還缺夥計,包伙食跟住宿,月錢還不錯,你願意來做嗎?」
若是我直言不合適,他回家肯定會因我沒看上他受折磨。
可我又不能隨便把他招成上門婿,別的不說,他那一對兄嫂就很難纏,若是真選了夏生,少不得應付他們。
這個折中的法子還好。
幫人一把也不會引火上身。
夏生望著我,黯淡的眼神中好像在頃刻間注入了一道光。
「多謝,多謝小姐。」
他低聲向我道謝。
隔天他到了繡坊,掌櫃給Ṱųₘ他安排食宿。
吃飽穿暖休息足,夏生長得很快,眉眼張開,在繡坊門前一站,還能吸引一些姑娘進來。
賺了。
我也跟著繡娘織繡,不比別人差,閒工夫多了,還會繡一些討巧的花樣當作贈品。
娘還在給我安排相看,連年看下來都沒有合適的。
反倒是去茶樓多了,茶樓老闆屬意起了我娘。
我去茶樓相看聽書都不用花錢。
賺了。
安穩了三年,又一批學子在春闈放榜後歸家。
途經這裡,他們在茶樓歇腳,聽著說書人說到狀元郎尋妻三年未果,有一人忽地訝然:
「這說的……怎麼這麼像淩大人?」
我嗑瓜子的手一頓。
「自從淩大人進了內閣之後,就開始廣而找他的髮妻,多少官家小姐對他有意,他都婉拒了。
「據聞是淩大人微末時相互扶持走來的妻子,對他癡心一片,可是大人高中之後她就不知所終了。」
什麼癡心一片?
我怎麼不知道。
「我知道點內情,淩大人那髮妻在嫁給他之前就有一個相好,無奈門第不對,蘇家是官宦人家,怎麼能隨意將女兒嫁人,她才嫁給了淩大人,趁淩大人外出那段時間,她那相好便找到機會帶她私奔。」
好一個內情。
我沒忍住笑了一下。
被那幾個學子聽見,他們向我看過來,文質彬彬:「姑娘何故發笑?」
我擺了擺手:「我也知道點內情,其實吧,是淩大人在跟他髮妻成婚前心裡就有人了,在他高中之後,迫不及待向意中人提親,他那髮妻知曉後心灰意冷這才遠走他鄉。」
其中一學子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姑娘聽的是哪的內情,淩大人不曾向別人提親,反倒是在他被欽點狀元後,便與蘇家商議,想要為她重辦一個風光大婚。」
我呆愣住,神情空白。
「而且這些年,淩大人拒絕續弦的原因就是糟糠之妻不下堂,髮妻未知生死便另娶他人,他做不到。」
……
淩衍沒有娶蘇雨嫣?
13
我在恍惚一會兒之後,後背立刻生出冷汗。
在這幾個學子錯愕的目光中快步回家。
淩衍找我可不是好事。
蘇家一直惦念著他這個乘龍快婿,若他明目張膽地來尋我,以蘇庭的性子,找到我,我就是一個死。
我死得乾淨,淩衍妻子的位置騰得乾淨,蘇雨嫣才能坐得安穩。
當初他金榜題名,我不是沒想過留在京城做他的狀元夫人。
可是等淩衍回家的日子裡思來想去,留在他身邊並不一定是享清福。
若我執意留在他身邊,娘的安危不定,蘇家也會視我為眼中釘,屆時蘇夫人不一定還能攔住蘇庭殺我的心。
再者淩衍剛入官場根基不穩,需要人的扶持,意味著他並不能為了我跟蘇家撕破臉。
遠不如拿蘇夫人一筆錢遠走高飛來得舒坦。
也許淩衍如今有可能跟蘇庭抗衡來保我平安,可先找到我的人又不一定是他。
淩衍也並不一定會在我跟蘇雨嫣之間選擇我。
我不想去賭在他心裡的情分高低。
這群該死的高官,非要牽連我這個平頭小老百姓幹什麼。
我一點也不想回到以前那種水深火熱的日子。
我在家裡收拾了一通包袱,丫鬟以為我瘋了,叫來了我娘。
娘迷茫地握住我的手:「姝兒,你這是幹什麼,要出遠門嗎?」
我抿了抿唇,反手握住娘:「娘,不是我,是我們。」
蘇夫人當年給的兩個文契我早就銷毀。
花了銀錢買了新身份。
就是為了讓蘇家找不到我們的蹤跡。
可如今在這裡生活了太久,留下痕跡太多。
尤其是娘的繡品,若是傳到京城,極有可能被蘇家的人發現。
我跟娘必須隱到人後。
冷靜一會兒,我把包袱放下。
倉促逃走沒有用,自亂陣腳只會留下更多破綻。
蘇庭跟淩衍沒有一個是蠢的。
不如,置之死地而後生。
春季乾燥,易起火,可我家宅子跟繡坊都在人煙密集處,容易誤傷他人。
那還有什麼名正言順的死法?
接下來幾天我都在魂不守舍,想著怎麼找死。
娘倆一起死太過離奇,可以先把娘送走。
近日恰好她有些咳嗽,以急症的名頭將娘風光大葬了。
全縣的人都見證我為娘披麻戴孝,守靈七日。
實則早早把娘送到了一個山明水秀的小山村。
再以不願踏足傷心地的名義,將繡坊賣了,有的是人看中繡坊。
賣的價錢不錯,原先的女工也不會丟了飯碗。
變賣家產,手上有一大筆銀票,我沒有存在錢莊。
現在這個身份也遲早會丟掉。
在上馬車離開之際,身後忽地有人叫我。
「小姐。」
我扶著馬車回頭。
夏生站在我身後,微抿著唇,欲言又止。
他的身量長了起來,體格有點往意料不到的方向發展。
掌櫃說他的飯沒白吃一口。
現在的夏生,很壯,我站在他身邊,只到他的肩膀。
感覺一拳能打死我。
這樣的他應該不會再擔心兄嫂苛待。
「繡坊的新主人答應我不會替換你們,你安心待著就是了。」
他搖了搖頭,面對我時,褪去了之前的怯懦,卻依舊緊張局促,與他的大塊頭很是不協調:「小姐,之後你打算去哪裡?」
「先回娘的家鄉看一看。」
我胡謅的。
「那小姐,你能帶上我嗎?」
14
我怔了一下,也不是因為心疼他吃的那口飯。
反正我現在很有錢。
只是……
對著那雙含著期冀的眼睛。
我露出為難的神色。
我是去逃命,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危險。
而且防人之心不可無,他要是見到我死而復生的娘,我要怎麼解釋。
在我的沉默中,夏生的臉色變得黯淡:「出縣的路不好走,我送小姐一程吧。」
他明白了我的意思,我沒有拒絕他最後的請求。
而我的這個決定,救了我一條命。
在出縣幾十裡後,山匪圍堵。
我一個年輕的,懷揣鉅款的女子,應該早就被他們盯上了。
他們是有備而來,我請的鏢師都不能抵擋。
土匪碩大的刀朝我的臉劈來,小山一樣的陰影覆在我身前。
我被夏生緊緊抱在懷裡,聽到刀刃切入皮肉的噗呲聲與身前人壓抑的悶哼。
血腥味彌漫。
我顫著手抓著夏生:「夏生。」
他的身體繃得很緊,將我全身護住,卻回不了我的話,只能發出痛的急促呼吸。
我抬手撐著夏生的身體大喊:「我把錢都給你們,要什麼我都給你們,不要再傷人了!」
我的心頭一陣絕望。
土匪殺紅了眼,錢要,命也要。
就在這時,一隊官差圍了過來,土匪貌似不想跟官差對上,憤憤逃走。
我抱著夏生坐在地上,他的血染了我滿身。
我被嚇得失了魂,都不知道自己淚流滿面:「求求各位官爺,救救他,救救他。」
一輛馬車在不遠處停下,車夫掀開車簾,自裡面走出一個清瘦頎長的人。
15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聽到穩健的腳步聲停在我身側,帶著憂慮的嗓音響起:「此處剿匪一事該提上日程,先為傷者止血。」
官差領命,從我懷中接過已經昏厥的夏生,他的後背上有一道刀傷,從肩胛骨貫穿到腰際,血肉外翻。
我不敢多看一眼。
坐在地上,腿腳軟得站不起來。
一方手帕出現在我眼前。
「姑娘可有受傷?」
我眨落眼淚,忽然發覺這道溫和的聲音極為耳熟。
抬眼看過去,是一張稍顯病弱的臉。
我怔了半晌,瞬間別開頭,接過那方手帕擦拭自己的臉。
「無事,大人不必擔心。」
「姑娘也是好運,我家大人赴任,剛好途經此處,才能救得了你們。」
有一個官差這麼說。
我垂著眸子道謝。
李秀才也考上了?
我悄悄打量,他對我微微頷首。
看樣子並沒有認出我。
我松了口氣,看來這幾年養尊處優沒有白養。
「姑娘要去哪裡,若是順路,不妨與我一道,你一女子在外,太過危險。」
我看向臉上毫無血色的夏生,點了點頭。
李鳴滄分了一個官差替我駕車。
到了鄰鎮,李鳴滄前往府衙,我將夏生送進醫館,找角落裡的乞兒散佈山匪攔路殺了一個年輕女商的傳言。
這個鎮子離繡坊沒有很遠,或早或晚,這個消息能傳到那邊去。
將事情辦妥後,我回到醫館,伏在夏生的床頭,疲憊地睡過去。
我從未見過這樣血腥的場景,一日的驚嚇讓我一直想要嘔吐,額角也脹痛得厲害。
醒來後嗓子幹啞得厲害,頭疼欲裂,渾身酸痛。
我躺在床上,醫女在給我把脈。
「姑娘受驚起熱,憂思過多,好生歇著吧。」
我道謝後閉上眼睛,頭疼得很,不僅是身體上的痛苦,還要思慮以後。
夏生為我擋刀,命懸一線,我不能丟下他不管。
李鳴滄成為這裡的父母官,保險起見,我也不能在這裡逗留。
還要去換新的身份,再去找娘。
樁樁件件,最終在我昏沉的腦海裡形成怨念的一句話——
淩衍,你找我幹什麼?
16
病中睡不安穩,盜汗多夢。
我好像夢見了風雪中的淩衍,他一步一步向我走過來。
走過之處,雪地上留下一串血腳印。
他向我伸手:「雨姝,我終於找到你了。」
我於夢中驚醒,醒來心跳得厲害。
我捂著心口平復,腦海中還能隱約浮現淩衍幽深的視線。
緩了一會兒,我拍了拍臉清醒,醫女進來跟我說,夏生醒了。
Ṭũₐ我拖著病體去看他,身上無力得很。
他趴著,後背纏著厚厚的紗布,還能隱約看見血色。
他的視線緊緊盯著我:「小姐,你受傷了嗎?臉色為什麼這麼差?」
我坐到他的床頭,無奈地笑了:「你差點就沒命了,還有心關注我臉色差不差?」
他蒼白的唇抿緊,臉上盡是懊悔:「我沒有保護好小姐。」
大夫說虧得夏生體格健壯,那一刀若是落在別人身上,沒因流血而死,也逃不過發炎起熱。
我倒了杯溫水給他。
當初只是給了他一條去路,對我而言只是一句話的事,哪裡想到會讓他以命相報。
「現在你已經不是我的夥計了,我的命是命,你的命也是啊。」
他握緊了水杯,聲音低不可聞:「我命如草芥,不值一提。」
我的喉間一緊,抓緊了膝頭的衣服。
「胡說,你命如頑石,風雨不能摧,不要再讓我聽到這樣自輕自賤的話。」
若生在困境,心裡沒有活著的念頭,尋死太簡單了。
我垂眸看著夏生,他慢慢地喝著那杯水,面色蒼白,神情麻木。
恍然間,我又看見了那個怯懦的少年。
「夏生,我還缺一個護衛,你好好養傷,日後才能保護我。」
他喝水的動作停滯,愣愣地眨了一下眼,抬眸望著我,眼珠不動一下。
「小姐,你……」
「我是說,你以後跟著我。」
17
我也不知道,我這一時的心軟是對還是不對。
只是有一個瞬間,在他身上看見了當初在蘇府煎熬掙扎的我。
暗無天日的日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過去,睜開眼睛便意味著迎接痛苦。
夏生的臉上有了喜色,大夫說他的傷情恢復得很好。
我的病去如抽絲,但也一天好過一天。
李鳴滄來醫館看過我們一回,新官上任,他的事情很多,匆匆坐了一下就走了。
聽這裡的議論,李鳴滄是被貶謫到這裡的,赴任幾天,為鄉民處理雞毛蒜皮的事情,無一不盡心。
在夏生能下地之後,我又雇了鏢師上路。
輾轉四五個地方,每個地方停一小段時間,讓夏生養傷,將身份辦好,才準備去找娘。
夏生雖然疑惑我的行動路線,卻沒有多問什麼。
再見到娘已經五個月以後。
娘坐在院子裡洗菜。
我靜悄悄站在院子前,她一點也沒注意到我。
是夏生在我身後發出了聲響,聲音無比僵硬:「小姐,那好像……」
我對著他點了點頭:「對,我回娘家啊,不早跟你說了嗎?」
他不能理解死而復生。
呆滯在原地。
娘聽到聲音,丟開手裡的菜,淚水盈盈地向我過來:「姝兒。」
我的鼻頭也是一酸,張開手臂想要撲進娘的懷裡。
夏生一擋,站在我身前,結結巴巴開口:
「小……小姐,有鬼,快跑。」
這個憨包。
「大白天的哪來的鬼?」
我從他身後繞出來抱住娘,好在摸著沒有瘦。
沒有跟夏生講前因後果,只粗略說了娘假死事出有因。
他沒多問什麼,神色卻嚴肅深沉不少。
我這次選的地方是較為偏僻的地方,人煙少,但是離繡坊的那個縣只有幾日車程。
當時送走娘只能找一個暫時的落腳地,並不安全,我繞了一大圈才回來。
接上娘就啟程離開。
我不信我都這麼周折了,離京城要多遠有多遠,他們還能找到我。
這一番耗費下來,手上積蓄尚足,卻每日減少。
到了蜀地之後,我只開了個小店面,賣點成衣布品。
進賬不如之前多,但讓我感到安穩。
我基本都在店裡,來往皆是女客,聽她們聊一些閑趣事也挺有意思。
聽聞朝廷那邊派了一個欽差去江南巡視,沒用多久將那邊的山匪給平了。
一時間,各地山匪都縮了頭。
大快人心。
巡視欽差已經從江南啟程,西行而來。
蜀地這邊的治安都好了許多。
每日早晚,夏生跟在我和娘身後,往返店鋪和家裡。
他的體格在那裡,這裡的地痞不敢打我們的主意。
唯有一點不好,這裡夏天實在炎熱。
恨不得每日趴在冰塊上才好。
從六月中開始下雨,悶熱暑氣消散不少,但是連綿降雨,一切都是潮濕的。
街道無人,我把店面關了,跟娘待在家中,情緒被這雨天搞得格外煩躁。
大雨沒有漸小的趨勢。
我心裡不安,讓夏生去糧鋪買了很多米麵在家裡放著。
糧鋪趁勢漲價了一番。
傍晚,府衙裡的師爺穿著蓑衣冒雨敲門:「都出來,山體落石擋住了欽差大人進來的路,十六以上的男丁,都過來集合。」
夏生去了一晚上沒有回來。
我心裡有點慌,第二天天色剛亮,我跟娘說了一聲,就去山道口找他。
身上的衣裙濺了一身的泥。
我找了根木棍拄著,山上面還有碎土掉落。
男人身上的衣服濕透貼在身上,臉上身上都是泥水。
被擋住的山路已經漸漸被挖開,對面的人也在挖土石。
我來回找了幾遍,都沒有看見夏生。
我攔住一個人,比劃夏生的身高體型:「大哥,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塊頭這麼大的男人,他……」
山路被疏通,對面的官差走過來。
幾個朱紅官袍的年輕官員為首,我隨意掃了一眼。
頃刻間被定在原地。
最前面的年輕官員,身量頎長,神情淡漠。
他似有所感,眸光向我掃來。
隔著雨幕,我的耳邊一陣嗡鳴。
欽差是淩衍。
他看見我了。
18
「姑娘,姑娘?」
那位大哥在我耳邊喊我。
我匆匆回神,低下了頭,避開了淩衍的視線。
他沒有認出我,在府衙大人的接引下上了馬車。
從頭到尾只看了我一眼。
山路疏通完成,這裡的人陸陸續續地捶著酸痛的腰背離開。
那個大哥跟我說:「一些年輕力壯的被調去加固堤壩了,你去江邊看看,要小心啊,江水翻騰得厲害,你小心被捲進去。」
我魂不守舍地點了點頭,折了方向。
淩衍找了我這麼久,我站在他面前,他沒有認出我。
我不自覺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心中滋味難以言喻。
慶倖之餘,似乎也不是那麼高Ŧų⁹興。
早知道他認不出我,我何必那麼大費周章地東躲西藏。
我壓下情緒,回了家一趟,拿了些乾糧,向堤壩走去。
今天的雨也不小,即便我撐著傘,裙擺也濕了徹底。
等我到了江邊,果然如那個大哥所言,江水翻滾,站在岸邊都有可能被捲進去。
我站得遠了些,遠眺看過去,方才還在山道口的幾個官員已經站在了高高的平臺上。
我的視線在他們身上掃了一圈,落下來去找夏生的身影。
壯實的男丁腰間系著粗粗的麻繩,繩的另一頭系在岸邊,他們在往堤壩上壘沙土。
「喂!姑娘不要站在那裡,危險,快回去!」
有人沖著我喊。
大多數人的目光都落到我頭上。
我頂著數道目光,壓力倍增。
夏生因這一聲看見我,淌水走過來。
「小姐,這種天你就不要出門了。」
他的胳膊露在外面,上面已經多了大大小小的劃痕。
我把乾糧給他:「你一夜未歸,我放心不下,不知道府衙怎麼給你們安排飯食,我給你帶了些來,吃完了再去幹活。」
夏生接過食盒,對著我笑:「他們安排了粥棚,我們這些來幹活的,每人還有五兩銀子。」
我皺起眉:「你們做的事這麼危險,給你們是應該的。」
他抬手擦了擦臉上的水珠,我拿出手帕給他。
「家裡不缺那五兩,加固堤壩是好事,但最重要的還是你的安危。」
他接過手帕,眼睛有神地望著我:「小姐還需要我,我肯定不會出事。」
我不禁笑了一下,有官差從平臺上過來趕人:「這裡不是你們說話的地兒,姑娘趕緊離開,等會兒雨下大了不好回去。」
夏生也說:「對,小姐,你快點回去。」
我沖著他點頭,撐傘離開。
走了一段路之後,回頭望向那個平臺。
平臺上的人在商議著什麼,並沒有人看向我。
是我的錯覺吧。
19
這裡的縣誌上有洪澇記錄,大水衝垮了堤壩。『
無數農田村莊被淹沒,死傷無數,饑餓、疾病、死亡,又引起了大規模的瘟疫。
這些天的大雨讓堤壩松垮,但加固及時,應當不會出現那時的慘狀。
到了晚上,我心神不定地跟娘在廚房裡包包子,大門被敲響。
娘說:「是夏生回來了吧,去開門。」
我洗了把手,邊開門邊說:「回自己家還敲什麼門……」
抬眸撞進一雙幽深的眼眸裡。
心臟霎時間跳得飛快。
有人說:「芸娘是吧?府衙的客房被雨淋透了,不能住人,大人們都給安排到各家了,這位是淩大人。」
在他的目光下,說話好像都變得艱難:「淩大人。」
「你給淩大人收拾間房,千萬不能怠慢了。」
這人的叮囑讓我愣了一下,脫口而出:「不行。」
讓這些官員住進百姓家裡,哪個人才想出來的?難道客棧都空了嗎?
「嘖,這麼不懂事兒啊,這不是特殊關頭嗎?」
淩衍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視線卻從未從我身上離開。
是不是認出我了?
我壓下紛亂的思緒,看向說話的官差:「大人金貴之體,怎麼能住這陋居,不安全,而且,男女有別,傳出去不大好聽。」
官差的臉色難看起來,像是我不識好歹。
淩衍望著我:「我非金貴之體,住得陋室。」
我看向他。
「這住宅很好,也不是陋居。
「我會為自身安危負責,姑娘不必為此擔憂。」
他在耐心地一點一點回應我的話。
「流言我從不聽信,也不在意,只會根據自己所見憑心判斷。
「至於男女有別,房中除了姑娘與令堂之外,還有一位名叫夏生的男子,他跟你並非夫妻,不是嗎?」
雨下大了,官差催促:「芸娘,你別磨嘰了。」
「姑娘還有什麼別的疑慮?」
淩衍定定望著我,好像什麼都看穿了,頓了頓,開口喚我:「芸娘?」
娘從廚房走出來:「怎麼回事啊,這麼久沒動靜。」
官差道:「這位大人要在你們家住幾天。」
娘也蒙了一下,過來把我拉開,請淩衍進來。
娘去收拾客房,我垂頭給淩衍倒茶。
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個手帕,他指了指自己的臉頰:「麵粉。」
我一下窘迫,抬手擦了擦自己的臉,沒有去接手帕。
他頓了一下,把手帕收了回去:「這些年過得好嗎?」
我的寒毛一下豎了起來,抬頭去看他。
20
他抿了一口茶,手指摩挲著杯沿,垂眸看著茶水:「前些年蜀郡換了新的太守,與之前的太守治理風格不同,你們都還適應嗎?」
這是體察民情?
我松了口氣,點點頭。
他:「識得多少字了?」
一口氣又提了上來。
「蜀郡一直推行女學,不知推行效果如何。」
「尚可。」
提起的心又落了一點。
「一個人東奔西走不累嗎?」
我的心口一顫。
他輕笑一聲:「聽聞芸娘開著一家布料店,東奔西走找貨商比價談價,實在厲害。」
我這口氣還沒有放下,他放下茶杯,忽而抬眼看著我:「你在怕什麼呢?」
「你……」
你是不是已經認出我了?
我沒有說出來,院子裡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夏生渾身濕漉漉地進來:「小姐,我回來了。」
他看見了屋內的淩衍,目露疑惑。
我拉著他往外走:「大人來這裡暫住,熱水我已經燒好了,你回房去洗個熱水澡換身衣服,不要著涼。」
夏生進了他的房間,我飛快思索。
淩衍八成認出了我,逗弄貓狗似的沒有戳破。
我在簷下轉身,外面的雨連成雨幕。
淩衍不知何時出來,站在了門口,神情隱在昏暗中。
「他跟你,是什麼關係?」
21
我穩住心神,沒有直面回答:「淩大人很關心我的家事,這也是體恤民情嗎?」
他既然不戳破,那我更不會。
我從他身邊經過:「包子快蒸好了,淩大人舟車勞頓,先休息片刻,我去廚房看看。」
手腕被抓住了。
我停下來,低頭看了一眼。
聽見淩衍深吸了一口氣,他輕輕放開了我的手腕。
我把手收到身前,與他擦肩而過。
男丁去加固堤壩,女眷被召集設棚放粥。
京城裡來的官員並沒有特殊行事,每日一道在簡陋棚子裡喝粥吃小菜。
飯時他們有人閒聊:「下游都是村莊農田,這裡堤壩至關重要,先臨時加固,待雨停了動工重建。」
「陛下有意如此,已經派工部的人來勘察地形,就是不知派的是誰。」
我隨意聽了一耳朵,變故突生。
「有人掉進江裡了!」
頃刻間,所有人向江邊跑去,卻連個人影都沒有看見。
只有洶湧的江面在泛著波濤。
這種情況下找到人救人難於登天。
「所有人沿江救人。」
淩衍看著江水,飛快地吩咐。
但心裡都清楚,這個掉進水裡的人多半救不回來了。
夜幕降臨,在下游河岸,找到了一具屍體。
家人來認領時情緒失控,隨後抓起身邊的石頭砸向官員。
「為什麼是他出事,你們一點事都沒有!」
淩衍的額角多了一道深紅血痕。
他撫上受傷的地方,神情沒有什麼變化,制止官差向前,淡聲說:「重金撫慰。」
入夜回到家,他頭上的傷口也沒有處理。
我去找了藥箱,他坐在椅子上闔著眼眸,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自他來到蜀郡,就已經遭遇了幾波刺殺,都被他的暗衛擋住,入夜之後,我都不讓娘跟夏生出門了。
我抿了抿唇,將藥箱放到他身邊的桌子上。
從裡面取出藥瓶,低頭給他清理傷口。
「為什麼要走?」
我的手頓住,沒有聽清。
「什麼?」
他睜開眼,眼底泛著血絲,眸如幽潭,比五年前更加難以琢磨。
「你今天看見了嗎,生者見所愛亡故有多痛苦。」
他的聲音低啞緩慢。
我的心竟然抽疼了一下。
「亡者已逝,生者也須向前看。」
淩衍動了動唇角,輕笑一聲:「焉知不是日日活在連綿陰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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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有這樣感傷的時候。
蘇雨嫣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死了嗎?
我抿唇給他的額頭上藥,包紮好紗布,低聲說了一句:
「節哀。」
淩衍蹙起眉看我,眉頭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他抬手按著,閉上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氣。
雨連著下了一個月,暴雨突至那天,淩衍在外一日未歸。
待到雨勢小了,堤壩安然無恙,他才一身狼狽地回來。
一向光風霽月的人滿身泥濘。
進到屋裡就一頭栽倒。
我扶不穩,夏生把他攬到床上,去請大夫。
淩衍一夜高熱未退,院子裡來了刺客。
兵戈聲響了半夜,淩衍隱匿起來的護衛將刺客伏誅。
一院的血腥味,第二天也被雨水沖刷得差不多了。
傍晚的時候,淩衍才有些好轉,眼皮下的眼珠轉了幾下,才緩緩睜開。
我松了口氣,放下了灌藥的勺子。
「你醒了就好。」
他怔怔看著我,沒有反應,傻了一樣。
「淩大人?」
他微微眨眼,抬起手指,輕輕落到我的臉頰邊:「雨姝,我找到你了。」
怎麼不裝了?
我探上他的額頭,還是很燙。
神志不清,開始說胡話了嗎?
我望著眼前眼睛發紅的淩衍,疑惑開口:「找我幹什麼呢,我們有什麼感情?」
他定定望著我,淚珠從眼眶滾落,卻是氣笑了:「你是說,你不愛我?
「這就是你銷聲匿跡的原因嗎?」
我不可置信地盯著他臉上的眼淚。
淩衍這樣的人也會失控?
他的聲音低下去,仿佛在自言自語:「不,不是這樣,你全心全意為我,不嫌貧賤,不厭辛勞……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
「我早已以心許之。」
聲音徹底沒了,他暈厥過去。
我捧著有些發涼的藥汁,望著他,腦子裡什麼都沒有了。
「小姐。」
這一聲驚得我一顫,我放下藥碗轉身。
夏生端著盆涼水:「大夫讓我給大人擦拭身體,請小姐回避。」
我胡亂地點頭,離開了這個房間。
外面的雨已經停了。
淩衍在床上迷迷糊糊躺了三日,間或醒了說點胡話,幾乎沒有清醒的時候。
我沒有去照顧他。
除了大夫,便是夏生在一旁照料,來看望他的人也是一茬接一茬。
不知夏生是不是聽到了淩衍的低語,越發沉默怪異。
終於,他忍不住問我:「小姐,淩大人口中的女子,是你嗎?」
我看向他,他低垂著頭:「別的大人早就住進客棧了,只有淩大人沒有,他口中常常喊著一個叫雨姝的女子,夫人喚你的名字是姝兒,雨姝跟姝兒都是你,是嗎?」
我半晌無言,沒想到夏生會有這麼聰明的時候。
「是,我跟他曾經成過親。」
夏生抬起眼睛,滿眼錯愕。
他似是說不出話,怔了好一會兒:
「那……淩大人做了什麼,小姐躲他這麼多年,現在你們相遇了,小姐打算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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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體如何做我也沒有想好。
淩衍病糊塗的一句話雖讓我有所觸動,但也僅僅是觸動。
他在病後的第四日,終於清醒過來,第一件事便是召集了官員商議雨後修繕的事宜。
我等他們談完進去。
淩衍靠在床頭,臉色蒼白帶著一股病氣。
我端著藥碗遞給他,他接過喝完,聲音沙啞道:「這幾日多謝芸娘。」
我愣了一下:「你叫我什麼?」
他眉梢輕抬:「芸娘。」
他不記得那天說的話了。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原先預想的說辭一二三,一個都沒用上。
我沉默著拿著空碗離開,當作一切都沒發生。
恰逢他大病初愈,不日將離開蜀郡,朝廷派來的工部大臣也已經抵達。
府衙設了一個酒宴。
淩衍去了半天,家裡忽然來了一個官差叫我去一趟,說淩衍有事找我。
官差卻並未把我帶到宴席上,而是把我領進了一個房間,笑得恭維:「姑娘你好福氣,以後攀上高枝兒了可別忘了咱們。」
他把我關在這個房間。
入夜,淩衍被人攙扶了進來。
他身上一股淡淡的酒氣,眉目尚且算清明,看見我時,神色也有瞬間的怔愣。
很快,他反應過來,冷聲命令隨從:「把自作主張的人先抓起來,等我發落。」
隨從領命離開,房門沒關。
他走到桌邊倒了盞茶Ṫū⁼:「本想著今夜就不回去了,免得夜深驚擾你們,沒想到他們將你帶來了,是我的過失。」
我站起來,客氣疏離:「既然大人沒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在經過他時,他吐出一口氣:「Ťů₃願意聽我講個故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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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頓住腳步,他便開口:「有一個書生,出身優渥,有幾分天資便恃才傲物,覺得一切都不過爾爾,自小定親的姑娘也是腹有詩書的才女,可一朝家道中落,昔日和善的好人都頃刻間變臉,要麼閉門不見,生怕沾染上關係,要麼落井下石,從前推崇書生的人看向他的眼神裡,也只有憐憫跟嘲弄,就連,送來的新娘也變成了一個其貌不揚的生臉孔。
「書生不喜歡這個新娘,因為這個新娘也是他難堪的象徵之一,於是他待她不好,這是他後面最後悔的事。」
淩衍覺得他待我不好?
我回憶了一下,確實沒好到哪裡去,大部分時間都是那副冷心冷情的模樣。
不過,也不算很壞。
「可是他的夫人待他很好,毫無保留,好到書生在意夫人把她的好分給別人,他便也嘗試著對她好,知道她盼望他高中,書生更加用功苦讀,可笑的是,當時的書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意。
「曾和書生定親的姑娘來找他,贈他香囊,香囊華美,內裡卻零落散碎,他將香囊扔掉,也確認了自己的心意。待他終於考上功名,他想再給夫人辦一場風光的婚宴,給足她體面,讓她今後都不再受累,可在遊街歸鄉後,他的夫人不知所終。
「像是水滴落入大海,杳無音信。」
他沉默了好長時間,我在這段沉默的時間裡感覺到了一股窒息感。
「書生渾渾噩噩了一段時間,他雇人去找,沒有消息,怎麼找都找不到,他便想著若是他權勢更高,便能找更多的地方。
「越往上爬,越是危機四伏,每走一步都得留下一串血腳印,聖人需要擢升新人平衡朝堂勢力,冒頭的書生,便成了最好的棋子。
「朝堂危機四伏,行商傳來他父親的死訊,母親整日以淚洗面,書生每日都很累,很想他的夫人,總覺得若是她在,他的心中就有安慰。
「而他找到夫人典當的所有嫁妝,花了很長的時間去查探這些物品的每一次轉手,查到最終的源頭,可是他還不能去找,因為他貿然地前去,只會給她帶來危險,而且他ťúⁿ心中膽怯,夫人離開他是出自真心。
「跟他定親的姑娘對他不死心,甚至不惜自毀清白也要嫁給他,被書生送進廟庵,對夫人不聞不問的其父也在清查中,下了獄。
「也是在審問的過程中,他知道了他的夫人未出閣時受了多少的苦,唯一慶倖的是,他知道夫人的離開是受人脅迫,書生有了勇氣,奉旨南巡,派更多的人去搜尋夫人的下落,卻遲了一步,繡坊易主,前坊主,死於山匪劫掠。」
淩衍輕微地抽了下氣,仿佛在平復著什麼。
「書生萬念俱灰不為過,錐心之餘,只想為夫人報仇,他想吐出胸中鬱氣,吐出的卻是一口淤血,部署剿匪期間,他的故友同僚來探望他,說山匪之患迫在眉睫,講起他來此地不久就救下一女子。」
淩衍看向我,嘴角微微勾起:「同僚說那女子總給他一種熟悉感,畫下女子的畫像,書生才意識到,他的夫人沒死,但他的夫人很能跑。
「剿匪,尋人,反倒是尋人更難一些,線索屢屢中斷,而書生不能逗留,剿匪之後,繼續巡視,也在途中意識到,他的夫人是故意躲他,他總是慢了一步, 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讓夫人那般厭惡, 分明他趕考離別前,她還答應等他。
「在尋人之事上,書生幾乎絕望,卻在無意中看見了一個肖似夫人的姑娘,只那一眼, 書生認出了變化頗大的夫人,而他追尋許久的夫人見他的第一反應便是低頭。」
淩衍見我的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我低下了頭:「剩Ṫú₁下的不用講了。」
「夫人不想認, 那時也不是相認的好時機, 書生還要緊趕著去江邊, 預防決堤, 結果又讓他看見他的夫人為另一個男人送吃食, 遞手帕。」
後面幾個字,仿佛是咬著牙說出來的。
「別人說他們是主僕, 但書生向來不喜從他人口中識人, 他想親眼見到他們相處如何, 於是用了一個粗劣的藉口住進夫人家, 百般試探,最終確認,他的夫人,心中自始至終都沒有他。」
他的喉結微微滾動, 垂眸看向我:「他的判斷, 是錯的嗎, 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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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沉默良久。
淩衍繼續說:「書生打定主意,他不會再讓他夫人吃半點苦頭, 可他忘了他夫人本身就足夠聰明、堅韌,給她一片土地, 她就能自由生長, 若受困於他, 受困於任何人, 都是委屈了。」
半晌,頭頂響起一聲輕笑。
「就當我酒後說了頓瘋話,別的就不問了, 我讓人送你回家,芸娘。」
我低聲應了一下,沒有回頭看他。
淩衍站在我身後:「自此之後, 可安心了,無人敢再害你,不必東躲西藏, 盡可以做你想做的。」
我頓了頓,繼續往外走。
那道視線,一直停在我的背後。
我深吸了一口氣, 回頭對他說:「那位夫人躲的人, 從來不是書生。」
我能回答的也僅僅只有這個。
淩衍是個好官, 朝堂裡有他是件好事。
而我是根野草,長於天地也是件好事。
這是我們沒有言明的共識。
五日後,欽差遠行, 百姓夾道送別。
我出神地望著那輛馬車離去。
有些話沒有告訴他。
當年風雪中,與我攙扶並行的人,也曾讓我心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