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

青玉不碎

京中人人皆知,姜家大小姐姜青玉知書達理,溫婉端莊。
可在我的及笄宴上,我青梅竹馬的未婚夫聲勢浩大地前來退婚。
自此,上京第一貴女薑青玉,淪為笑柄。

01
「我要退婚。」
一身錦衣的少年郎立于堂前,身姿筆挺,削薄的唇卻吐露著誅心之言。
滿座賓客,盡皆譁然。
身側是暴怒的父親:「顧未,你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顧未臉上帶著些微的歉意,卻咬死了不鬆口:「姜伯父,抱歉,但這婚,我是一定要退的。」
我攔住父親,上前一步,問:「為何?
「你我婚事,是我母親與顧夫人共同定下,為何少將軍突然反悔?」
顧未像是終於見到了我,說:「從前年幼,戲言說要娶姜小姐。如今才知兒時情誼並非喜歡,不若退了這婚約,各去尋心上人。」
我沉默半晌,嗓音發緊:「可我自定下婚約起,就當自己是少將軍的未婚妻,十幾年來,所做所學,皆為配得上這一身份。」
顧未臉色不變:「姜小姐,你所學皆是提高自身,離了我,一樣可以找到合心的夫婿。何必在顧未身上吊死。」
我執拗地盯著他:「可若我說,我心上人就是你呢?」
顧未終於不耐煩,眉心擰了起來:「可姜小姐,我不喜歡你。
「我偏愛英姿颯爽、活潑熱烈的姑娘,你太沉悶了。」
……
一直到顧未退了婚約離開,我都愣愣地站在原地。
嘲諷的、不懷好意的、輕蔑的目光一一投注在我的身上。
父親的冷哼炸響在耳邊。
我脊背上後知後覺地躥上一股冷意,我知道,我完了。

02
侯府大小姐姜青玉及笈宴上被退婚,還被顧少將軍親口評價「沉悶木訥」。
這一消息如風一般傳遍了京城。
昔日高高在上的第一貴女,瞬間成了人人鄙夷的下堂婦。
曾經人們交口稱讚的端莊賢淑,也被打成了木訥無趣。
姜青玉,成了木頭、草包的代言詞。
所有人都恥於與這個名字扯上關係。
這些消息評價,都是我從下人口中得知的。
彼時,我正奄奄一息地癱倒在柴房裡,幾乎快要死去。
那下人送完冷硬的飯菜,語帶憐憫地扔下一句。
「再優秀又怎麼樣,還不是成了棄婦,這輩子估計也就這樣了。」
我指尖動了動,身上傳來鑽心的疼痛,是橫亙在身後,十幾條交錯的鞭痕。
那日所有賓客走後,外人眼裡仁善慈和的姜侯爺,一路扯著我的頭髮,拖著我甩到祠堂。
我還未反應過來,長滿倒刺的鞭子已經狠狠落到了身上。
「廢物,要你有什麼用!
「老子這麼多年養著你,給你弄來顧未的婚約,你還留不住人,要你何用!」
隨著他的話,鞭子一次次落下,上面的倒刺勾得我皮開肉綻,我痛得蜷縮起來,幾乎想死。
「父親,求您了,別打了。」
我卑微得像條狗,苦苦哀求。
父親突然定住了,扔掉鞭子,俯下身看著我的臉。
「這張臉,倒是還有點用。」
他抬起我的下巴,笑眯眯地看著我:
「乖女兒,爹再給你一次機會,這次再失敗了,後果你知道的。
「現在嘛,你就先去長長記性吧。」
京都的雪下得格外大,柴房裡,厚厚一層已經淹沒了我的腿。
父親所言的長長記性,就是沒有療傷藥的情況下,待在雪裡凍上一天一夜。
用他的話來說,只有真正疼了,才會想教訓,才會不擇手段地幫他達成目的。
我動動麻木的手指,端起殘羹冷炙,狼吞虎嚥地吃了,勉強恢復了點力氣。
而後拖著傷殘的身子,向著自己院中的桂花樹挪去。
我知道父親準備將我這張臉用在何處,無非是將我送去某個權貴的床榻上,發揮最後的價值,給侯府帶來些便利。
這些權貴,要麼,是年老體衰的,要麼,是殘暴喜歡淩虐女子的……
可我的人生,不該就這樣!
我徒手挖著桂花樹下的泥土,纖細的手指皸裂流血,我都全然不顧。
終於,我挖出了一枚晶瑩剔透的玉佩,拭去上面的泥土,我激動到熱淚盈眶。
終於,有救了。

03
這塊玉佩,是傅言的。
大奸臣,傅言。
我忐忑不安地將玉佩遞給他。忍不住偷偷瞥了他一眼。
出乎意料的,傳聞中面如惡鬼的奸相傅言,卻生了一副如玉公子的好皮相。
傅言手裡摩挲著那塊玉佩,聲音如削金斷玉:「姜大小姐?」
我忙福了福身:「是的,傅大人。
「母親過世時曾言,若是遇到絕境,可持此玉佩,向您求救。」
我跪了下來:「求傅大人,救我一命。」
「執此玉佩者,可向我提一個要求。」
傅言坐到椅子上,聲音散漫:「姜小姐,提出你的要求。」
我本想求他將我送出京城,尋一個安寧之地度過餘生。
但開口那一瞬間,腦海裡突然閃過很多東西。
明明父親處處虐待我,妄圖賣女求榮,卻得了仁善之名。
明明是顧未背信棄義,棄我於不顧,可身敗名裂的,卻是我!
我什麼都沒有做錯,卻承擔了所有的惡意。
就這樣一走了之,我當真,甘心嗎?
我緊咬唇瓣,嘴裡甚至彌漫了絲絲的鐵銹味。
朝著傅言深深一拜,再抬頭,嘴裡的話已經換成了。
「請傅丞相,向我提親。」

04
「啪」的一聲,杯子被放到了桌上。
傅言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我名聲惡臭,與我扯上關係,百弊而無一利。你可確定了?」
我自嘲一笑:「還有比我現下更糟糕的境況嗎?」
及笈宴被退婚,死纏爛打前未婚夫,被評價為「木訥無趣」。
我現下,也算是身敗名裂了。
我有些緊張,我害怕傅言也嫌我被退婚過,哪怕是做戲,也不願娶這樣的女子。
傅言從我身邊走過,深紫色的華袍掠過驚豔的弧度,嗓音淡漠:
「既如此,姜家小姐,回去吧。
「等我來下聘。」

05
傅言果真說話算話,我回府的第二日,丞相府便來提親了。
浩浩蕩蕩的送禮隊伍,前頭進了侯府,後頭還沒有出丞相府,十裡紅妝,滿城震動。
半個京城的人都去了街上湊熱鬧。
不僅如此,傅言還親自現身了。
頭戴玉冠,面若霜雪,精緻的五官猶如玉刻。
他著一身玄黑色大氅,立於冰天雪地間,就如一株靜靜綻放的墨梅。
周邊百姓竊竊私語,他也並沒有勃然大怒,將他們全數打進大獄。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父親臉色鐵青,嘴邊的鬍鬚不斷地顫抖。
也是,他汲汲營營那麼多年才得了清正仁慈的名聲,一旦與傅言扯上關係,就全完了。
他皮笑肉不笑:「小女不過蒲柳之姿,又被顧少將軍退過婚,名聲惡臭,怕是配不上傅大人厚愛。」
傅言清越的嗓音響起,不疾不徐:
「侯爺此言差矣,便是我這般不關注京中流言之人,也早聽聞,姜家小姐,色藝雙絕,當得京中閨秀之首。
「傅言若能聘得小姐,是一生之幸。」
風雪好像忽然停了,沒人想到,權勢滔天的傅丞相,能將一個名聲敗壞的女子推到如此的高度。甚至不惜貶低自己。
我的心裡,一陣暖流劃過,傅言這是,用自己的方式為我爛透了的名聲添一點好。
這般好意,我心領了。
父親被氣到說不出話來,他猛地看向我,眼含警告,試圖讓我自己主動拒絕傅言的求親。
我條件反射地瑟縮了一下。
可當我看到雪地裡那道墨梅般的身影時,卻突然湧現了莫大的勇氣。
「青玉惶恐,得傅大人如此垂青。得君為婿,亦是青玉一生之幸。」
傅言清冷的臉上綻放一抹淺笑,如晴光映雪,萬物失色。

06
與傅言定親後,我的確不用被送到老男人床上了。
但名聲也更爛了。
傅言說的那幾句話,終究是抵不過奸臣一名的影響力。
我從被退婚的失德下堂婦,又成了自甘墮落、與奸臣同流合污的無恥之流。
意料之中的結局,我有些麻木地扯了扯嘴角。
世人真是奇怪。
顧未無故退婚,毫無損失,他還是那個剛打了勝仗、風風光光的少年將軍。
我卻身敗名裂,被所有宴會拒之門外,甚至連門都不敢出,流言蜚語滿天飛。
傅言向我提親,縱使他是奸臣,旁人也只會質疑他的眼光出了問題。不去選那些下屬官員送上來的清白姑娘,而是要了我這樣的為正妻。
不管是誰,不管怎樣做法,我永遠是被質疑,被譴責的那個。
若不是……若不是我有母親臨死前留下的玉佩,哀求傅言。
最後的結局,要麼凍死在雪夜;要麼,被玩死在某個權貴的床上,成為亂葬崗的一具無名屍體。
我端莊賢淑了十幾年,到頭來,竟是這樣的下場。Ṫŭ⁰
簡直是令人發笑。
我用手抵著額頭,低低地笑,到了後面,竟有癲狂的趨勢。
既如此,這女德,還有什麼可守的呢?
我將《女戒》懸在燭火之上,看著這本伴了我十六載的書化為飛灰。
心裡有什麼東西,好像散了。

07
礙于傅言的滔天權勢,那些先前將我拒之門外的官員府邸,陸陸續續又開始給我發了帖子。
我挑挑揀揀,最終擇了最上方一張大紅描金的桃花箋。
長公主府的賞梅宴。
我輕撫著請帖,想著傅言給我傳來的消息。笑得意味深長。
柳姑娘,我來嘍。

08
我來到長公主府的時候,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別過頭去。
昔日閨中密友,個個對我避如蛇蠍,恨不得當場撇清關係。
薑青玉,這麼多年,你活得還真像個笑話啊。
我垂下眼簾,無視了所有打量的目光,獨自走到一個角落坐了下來。
下一刻,門口處突然喧鬧了起來,一襲翠色衣裙的姑娘被一堆人圍繞著向著府裡走來。
少女紮著高馬尾,頭上還戴著一根碧色的抹額,說不上多麼絕色,但眉宇間有種京城姑娘若缺少的英氣,清秀的面容立時鮮活了起來,渾身都透著活力。
她一路嘰嘰喳喳地說著笑著,周圍人也都捧著她,好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
我眼神掠過她那根做工精細的抹額。
和我去年花費了一個月時間繡成的那條,真是一模一樣。
那一條,我命人快馬加鞭,送給了彼時尚在邊境的顧未手上。
我想起傅言那張字條:
「顧少將軍身邊有一女子,自邊境帶回,二人行為些許密切。」
傅言大概是顧及我的心情,只暗暗提醒,沒有說得太過徹底。
而今我卻是看得分明,得了我年前送的抹額。
要麼是顧未對我這個未婚妻從頭到尾無一絲在意,將我的東西也隨手賞人;要麼,就是兩人早就有情,他的東西,她隨意處置。
不管哪種情況,我薑青玉,都是個徹頭徹尾的笑話罷了。
翠衣少女也看見了我,向著我走了過來。熱情ŧũ³爽朗地問道:
「這是哪家的小姐,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不孤單嗎?」
我還未來得及答話,其他人就已經七嘴八舌說開了。
「柳姑娘你怎麼靠近這個女人,多不吉利。」
「她啊,就是最近那個被咱們少將軍退婚的。」
「她是出了名的木訥無趣,找她幹嗎?柳姑娘你和我們玩兒就好了。」
……
諸多惡言傳出,我不動聲色,盯著翠衣姑娘。
她像是沒想到這個情況,急忙轉身對著那些小姐擺手:「哎呀,你們別說了,女兒家被退婚,可是天大的事,別戳姜小姐的傷口了。」
而後又對我說:
「姜小姐,她們只是心直口快,沒有壞心思的。
「還有未哥哥,他性子直,沒想到這件事會對你造成一些損失,我代他,向你道歉。」
說完,對我深深鞠了一躬,小心翼翼地問:
「姜小姐,你……不會生氣的吧。」
從頭到尾,我一言未發,好話歹話都被她們說盡了。
現在的場景看來,倒像是我無理取鬧,咬死了退婚的事不放一樣。
我眼神徹底冷了下來。
此前我在想,會不會,柳若並不知道顧未有個未婚妻,年少慕艾,喜歡上了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這很正常,我不怪她。
可現在看來,她啊,分明清楚得很。
她知道顧未有未婚妻,知道是我薑青玉,更知道,退了婚對我意味著什麼。
我一直不出聲,柳若便也一直維持著彎腰的動作,開始微微顫抖。
周圍漸漸有人圍了上來,他們對我指指點點,低聲譴責我咄咄逼人。
氣氛不斷變得緊張。
就在這時,我開口了。
「柳姑娘。
「你可知道,你頭上這條抹額,是我繡的?」
柳若的臉色,霎時間變得慘白。
我微微一笑,看來是後一種情況了,早就互生情愫了,瞞著我這個蠢貨未婚妻。
「看你臉色,應該是想起來了。不錯,這條抹額,是我一年前,繡給遠在邊疆的顧少將軍的。前段時間少將軍退婚,雙方東西盡皆歸還,這條抹額,卻出現在了你的頭上。看來,一年前,少將軍就把它送給你了。」
我只說到了這裡。所有異樣的目光,卻都到了柳若的身上。
人啊,最不缺的就是想像力。更遑論京城這些達官貴族,哪個不是在陰謀詭計中浸淫多年的,柳若的這點小伎倆,一旦點明了,頃刻間就成了鄙夷的對象。
畢竟,知道人家有未婚妻的情況下,還湊上去的姑娘,著實難以收穫旁人的尊重。
柳若的臉像是被打翻了的調色盤,一陣黑一陣紅的。
邊境長大的姑娘,大抵確實嘴笨了些,她急得眼都紅了,愣是想不出反駁的話來。
只敢借著別人看不到的角度暗暗瞪我一眼。
我沖著她笑得溫良,眼裡明晃晃地嘲諷。
「都聚在這裡做什麼?」
清亮的男聲打破了此處詭異的安靜。
顧未紅衣張揚,劍眉星目,身邊也圍了一圈人。
眾多女子中,他一眼就尋到了柳若,總是蘊著傲氣的雙眼裡,此時像是蕩開的春水,滿滿當當全是心上人的身影。
他疾走過去,卻看到柳若微紅的眼眶,面色一變,厲聲喝道:「誰幹的?」
他鷹隼一般的眼神掃過在場眾人,眾人都低下頭去,不敢得罪風頭正盛的他。
直到掃到我時,我不閃不避,直直地與他對視。
顧未厭惡地道:「又是你,薑青玉!」
「少將軍這話真是讓人費解,我可什麼都沒幹。」
顧未將柳若攬進懷裡,兩人竟是避也不避了。
他冷聲呵斥:
「你不必狡辯。我來的時候,若兒在對你鞠躬,你卻在冷嘲熱諷,給她難堪。你不就是因為我退了你的婚,才來為難若兒的嗎?
「我原還有些歉意,但現在看來,像你這樣狠毒善妒的無恥之人,這婚真是退對了!」
他一副嫉惡如仇的嘴臉,仿佛我真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人。
記憶裡青梅竹馬蕭疏軒舉的模樣,漸漸模糊,成了眼前這副令人厭憎的樣子。
「少將軍可有瞭解事情真相?」
我沒有給他反應的機會,自顧自說了下去:
「我年前繡給你的抹額,卻被柳若戴在了頭上,顧未,你可別告訴我,此事你不知情。可若是你知情,就代表著……
「你們二人,早就勾搭成奸!一個婚前私通、無辜退婚,沒有半分擔當,一個蓄意勾引、不知廉恥,你們二人,到底……怎麼有臉活在這世上呢?」
我最後一句話,語氣放得輕了些,帶著純然的疑惑,可這樣,卻更能羞辱人。
柳若已經羞憤欲死,頭埋在了顧未的懷裡不肯出來。
難受嗎?受著吧,比起我這些天的遭遇,不過皮毛罷了。
但顧未的表情,卻不是想像中的暴怒,而是氣憤中帶著一絲絲的茫然。
茫然我為什麼不似曾經,逆來順受了。若是我不出聲,事情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他和柳若,會是人人稱羨的金童玉女,而不是現在異樣的眼光裡。
但也只是一瞬,很快他就恢復了清明,理所當然地說:
「何必說得這麼難聽。我在邊境時身受重傷,是若兒不顧生命危險地救了我。沒有他,就沒有今日的我。可那個時候,姜小姐你又在哪兒呢?你在京都裡錦衣玉食,哪知邊境苦寒。
「我與若兒才是真正懂彼此的人。所以姜小姐,別再拘泥於過去了。你為難若兒的事,我不追究了,你也別揪著退婚的事不放了。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們彼此放過吧。」
顧未的話說得漂亮,引起很多人的贊同。
與他一起從軍的世家子弟紛紛支持。
「顧兄,你和若兒在邊境相互扶持,情深義重,我們可都看在眼裡。」
「若兒可是好姑娘,咱們邊境多少人都得她照顧一二。」
「是啊少將軍,若兒為你付出那麼多,你可別被旁人一兩句話給蠱惑了,那兄弟可饒不了你。」
顧未笑著捶了他一拳:「要你說,辜負若兒,那我還是不是人了?」
他們爽朗、熱烈、如驕陽奪目,自動形成別人融不進的小圈子。
周圍不少貴女都被那樣的氣氛吸引,目露嚮往,竊竊私語。
「原來是救命之恩啊,怪不得少將軍要以身相許。」
「人家是在邊境做實事,這麼一想,薑青玉她,確實心胸狹隘,多思善妒。」
「反正要我是顧少將軍,也喜歡能和自己並肩作戰的姑娘。」
……
我像是沒聽到這些惡言,目光迷離,那時候,我在做什麼啊。
我在護國寺,從山腳到山頂,九百九十階,一步一叩首,生生跪上寺廟正堂,又跪了三天三夜,求得大師親手開了光的平安符。
連同那條繡了整整一月的抹額,一道送去了邊境。
又拖著傷腿,將這些年經營所得的錢財,同自己所有嫁妝,全數捐與了邊境。
事情結束時,我的腿已經快廢了。平時不顯,可一到陰雨天,就疼痛難忍,好像有千百根針在紮。
多年經營的身家,也一朝散盡。
定下婚約的十年,好似大夢一場,盡是荒唐。
身邊人都三五成群地走了,柳若路過我時,在我耳邊低聲挑釁:「薑青玉,我才是能和顧未攜手的人,你無論做什麼,都是自取其辱。」
自取其辱啊,那便不取了吧。

09
鬧劇真正終結于長公主到來。
長公主帶著幾個穿著官服的人來到了宴會,大家不約而同閉上了嘴,揭過了剛剛的事。
長公主是當今天子的姐姐,也是朝中難得的實權公主,向來是各家權貴攀附的對象。
是以她此次宴會,幾乎整個京城的權貴都來了。
眾人坐在一起高談闊論,宴飲和樂。
宴會過半,長公主突然問道。
「聽聞顧家小將軍帶回來個聰慧的姑娘家,是你的救命恩人?出來讓本宮見見。」
柳若越眾而出,對著長公主盈盈一拜:「民女柳若,見過長公主殿下。」
長公主含笑打量著她,贊道:「鐘靈毓秀,又不乏英氣,當真是個優秀的姑娘。」
周遭向柳若投去羡慕的目光。這可是長公主的誇讚啊。
長公主又笑著說:
「不只柳姑娘,今日來的千金都是一等一的靈氣逼人,襯得我這滿園梅花,都失了顏色。本宮聽說各家千金都飽讀詩書,不如就以梅為題,做一首詩吧。本宮和各位大人來評比。」
貴女們眼睛一亮,燃起了鬥志,若是能在這臨時詩會上表現上佳,對自己的名聲,可是有不少好處。
侍從很快佈置好了場地,燃一炷香,梅園裡安靜了下來,只有「沙沙」的寫字聲。
香燃盡,筆停,作品被回收。
上首的長公主與幾個官員細細品讀。
過了半刻鐘,中間的長公主露出驚豔的笑容,折起手中的紙,道:「柳姑娘不愧是邊境長大的姑娘,筆下寒梅傲雪淩霜,自有一番崢嶸之氣。本宮以為,此次,柳姑娘當得魁首。」
底下一陣小小的驚呼聲,我循聲望去。
柳若害羞得臉色微紅,貴女們紛紛向她投去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
不過大多數的眼神,還是敬佩。
我知道,今天過後,原本對柳若出身低微、有些微詞的人,也要為她改觀。
柳若一時,風頭無兩。而作為她對照組的我,會再次被拎出來嘲諷。
因為此前,我亦被稱為京城第一才女,這樣的詩會,頭名必然是我。而今被柳若壓了一頭,眾人只會說,幸好顧未慧眼識珠,棄了我而擇柳若。
就在這時,一道冷如寒玉的聲音傳來:「怎樣驚豔的詩能讓長公主殿下這般驚豔,我也想見識見識。」
我驀然轉身,身姿清俊挺拔的紫衣青年于雪地緩緩走來,零星的梅花被吹ṭû₊落在他發間,霜雪似的容顏,竟添了兩分豔色,如仙似妖,勾魂奪魄。
饒是在場的人,幾乎都對傅言厭惡至極,也為這樣的好顏色走了兩分神。
長公主皮笑肉不笑:「傅大人才學曠古絕今,這詩文雖還不錯,但也不足以入你的眼。」
傅言不置可否,只言:「入不入得了,看過才知道。」
長公主咬牙,僵持一會兒,終是敗下陣來,傅言權勢太大,饒是她也忌憚兩分。
傅言掠過柳若的詩文,未作評價,轉而將案上的所有詩文都快速過了一遍,嘴角劃過一縷淺淡的笑意:「看來我這兩年太過忙於政事,沒想到,京城的才學風向,竟變了這麼多。」
他像是真的茫然不解,於是喚來人將這些作品傳了下去。
「我倒是覺得,姜家小姐作品最佳,其餘十多位元小姐,作品都比那位元……柳姑娘好得多。」
眾人看了作品,臉色各異。
我看了那些詩,輕咳兩聲。
該怎麼說呢,大概就是,在場所有人,只要不是交了白紙的,寫得都比柳若好。
因為……柳若寫的,根本就是流水帳啊!
一朵一朵又一朵,兩朵三朵四五朵。
六朵七朵八九朵,滿園梅花真好看。
……
五歲稚兒寫的,都比這好許多。
眾人不敢光明正大笑,只能偷瞥長公主。
長公主臉色徹底掛不住了,狠狠瞪了柳若一眼,拂袖而去。
長公主剛走,下面聲音就壓不住了。
一句句嘲諷全冒了出來。哦,還夾雜著幾句對我才學的誇讚。
柳若頭都快低到地底了,顧未連忙從男賓席跑過來安慰她。
他自己在那頭也被嘲諷得不輕,還要來安慰柳若,一時間焦頭爛額。
我路過他時,他憤怒地質問我:「薑青玉,又是你!」
我停住腳步,輕蔑一笑:
「又是我,我幹了什麼?
「是我讓她寫得這麼爛的?沒那個本事,就別攬瓷器活。你的心上人要是想拔得頭籌,這滿座姑娘,都別交作品了。」
「還有,」我上下掃了顧未一眼,「顧未,求長公主為你家柳姑娘造勢,該誇你深情還是蠢呢?」
言罷不再看他,扭頭向著傅言走去。
我向傅言俯身一拜:「大人,您又救了我一次。」
傅言側開身:「舉手之勞罷了,當不得救命之恩。」
我搖搖頭:「若是您不來,今日之事傳出去,顧家稍微造勢,柳若必要踩著我揚名。我將再次陷進流言蜚語,大人,您知道的,這些可以殺死一個人。」
傅言不再拒絕,可有可無地應了我的道謝。並淡淡提醒了一句:
「我不會次次都能及時趕來,你以後自己注意。」
我回他:「大人放心,我會保護好自己。而且……很快就能結束了。」
我幽幽注視著前方相擁的男女。

10
宴會進行過半,人人面上染了微醺。
突然,柳若驚叫了一聲,原是侍女將熱水灑在了她的身上。
長公主之女,寧雲郡主皺起眉,厲聲呵斥:「拖下去!杖責五十!」
柳若雖然臉色難看,但識相地出聲攔住了郡主:「郡主,算了,她也是不小心。」
郡主松了眉頭,語氣溫和了下來:
「既然柳姑娘都這樣說了,本郡主就暫且饒了你這一次。
「還不把柳姑娘帶下去換一身衣服,將功折罪。」
侍女連連磕頭道謝。
帶著柳若朝著廂房走去。
我看著寧雲郡主美豔的臉上迅速劃過了一絲微笑。
垂眸輕抿了一口清茶。
與顧未太過接近,可……不是件好事啊。
這兩年風平浪靜,怕是很多人都忘了。
甯雲郡主趙姝,曾經瘋狂地愛慕顧未,在當時,只要是接近顧未的女子,都會出各種各樣的意外,有毀容的,有父親犯錯全家被貶出京的……境況相當慘烈。
導致顧未一度險些無人問津。
直到長公主有次被先皇叫進宮中一趟,那日之後,趙姝才稍加收斂。
但也只是稍加罷了,後頭我與顧未定親後,她亦是屢次為難我,將我折騰得夠嗆。
有次宴會甚至在我的琴上做了手腳,險些斷了我的手腕。
現在想起,手腕處依舊隱隱作痛。
且我在京中名聲跌落泥潭,她的手筆也不小。
趙姝,是個真正的瘋子,為了顧未,她可以不擇手段。
而今顧未無婚約在身,卻與柳若這般親近。
柳若是真真地往她槍口上撞。
我彎唇一笑,柳姑娘,這晦氣男人我讓給你,你可要接住了。

11
不出我所料,不過片刻,方才的侍女匆匆跑了回來,整個人驚慌不已。
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郡……郡主,柳姑娘她……她……」
趙姝大聲道:「怎麼了?吞吞吐吐的。若是柳姑娘出了什麼事,本郡主扒了你的皮!」
而後對眾人道:「若是柳姑娘在公主府出了事,甯雲萬死難辭其咎,勞煩諸位陪寧雲一起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何事。」
大家個個都是人精,哪能聞不出此事怕是有貓膩,但礙于寧雲的淫威,卻都假笑著同意了。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前往柳若所在的廂房。
趙姝迫不及待地推開門。
下一秒,卻愣住了。
有狗腿子湊上前去,卻是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尖叫聲。
「啊!」
那貴女直接摔在了地上,面色慘白。
她摔下時帶動了房門,使之大開。
裡面的情景展露出來,所有人都愣了。
此起彼伏的驚叫聲響起。
廂房中。
柳若衣衫不整,外衣直接被撕爛了。整個人披頭散髮,恍若女鬼。手裡緊緊握著一根帶血的簪子。
簪子上的血「滴答滴答」地往下滴。
滴落在躺在地上的男子身上。
那男子同樣衣衫不整,心口開了一朵血花,儼然已經沒了呼吸。
柳若對著趙姝,森然一笑。
趙姝捂著心口,面色發白,往後退了一小步。
顧未沖了上去,抱住了瑟瑟發抖的柳若,將她手中的簪子扔了出去,不住地安撫:「若兒,沒事了,沒事了,我在呢。」
柳若昏了過去,他將她打橫抱起,連招呼都沒打一聲,就徑直離開了。
趁著人群騷亂,我走進那間廂房,嗅到了空氣中不同尋常的味道,心下了然。
趙姝的手段,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毒辣。
不過她算漏了一點,柳若可不是京城裡嬌滴滴的小姐,她女扮男裝在軍營混過,會些拳腳功夫。

12
我使了些銀子,讓貼身婢女散給城中乞兒。
在公主府封鎖消息前,將這樁事傳得滿城風雨。
柳若被發現時,衣衫不整。
她的確將那男人殺了,趙姝的毒計只成功了一半。
但那又如何,世人並不想知道她到底有沒有被玷污,他們只關心自己茶餘飯後的談資夠不夠精彩。
就像我當初一樣,沒人關心薑青玉是否真的德行有失,他們只興奮於自己可以將高高在上的貴女用流言蜚語踩落泥地。
於是在這流言裡,顧少將軍帶回來寵在心上的女子,在長公主府被玷污了。
事後,她還心狠手辣,殺了自己的姘頭。
一時間,柳若成了水性楊花、心狠手辣的代名詞。
風頭之大,甚至蓋過了我被退婚的事情。
聽說將軍府那裡,每天都能聽到女人的嘶吼聲,不知多少的瓷器碎片被運出府。
「聽說顧少將軍和顧夫人為了柳姑娘吵得不可開交。」
我手肘撐著下巴,聽著侍女彙報的消息,懶懶一笑,這才哪到哪啊,慢慢來,一個都不能落下。

13
前十幾年積累的才華果真還是有用的,我花了一夜時間,寫了一出精彩的戲。
把一遝紙張遞給侍女小桃:「去,把這些送到醉雲樓去。」
醉雲樓,是這幾年新起的酒樓,背後勢力龐大。
「好嘞小姐。」小桃應得歡快。嬰兒肥的小臉看著可愛極了。
我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臉,心中沉悶的情緒散開了一點。
自我出事後,小桃是唯一一個對我不離不棄的人了。
她辦事也是乾脆俐落。
我坐進雅間裡時,下麵的說書先生,驚堂木一拍,嘴裡說的,儼然便是我寫的那出戲。
這齣戲啊,說的是一個將軍在戰場上被美麗的少女所救,兩人互生情愫,將軍將少女帶回了家,但另一個愛慕將軍的小姐卻不樂意了。兩家可是有意結親的啊。
於是她用手段毀了少女的清譽,少女身敗名裂,孤零零地死在了將軍府的後院。她死的時候,前院正在喜氣洋洋地進行著將軍與小姐的婚宴。
我聽得津津有味,很多人都聽得津津有味。
只有大堂裡戴著面紗的女子,渾身顫抖。
我居高臨下地望著柳若。
我買通了將軍府的下人,在柳若面前說了兩句,京城達官貴族,都愛來醉雲樓,這是權勢地位的象徵。
柳若此人,一面瞧不起京中富養的嬌嬌女,一面卻又到處想要揚名,骨子裡迫切地想要融入京城。果然乖乖上鉤了。
一進來就聽見了這麼精彩的戲,也不知道心裡什麼想法。
我漫不經心地想著,小桃這事兒辦得不錯,回去給她加雞腿。
柳若帶著侍女,揣著滿腔的怒火回去了。
我立刻跟了上去。
也是巧了,顧未今日也在外頭,看見心上人也出來了,還來不及高興,就被柳若拉到了僻靜之處。
柳若上來就是劈頭蓋臉地質問:「顧未!你到底把我當什麼?」
顧未一臉茫然:「若兒,你在說什麼?當然是把你當心上人啊。」
柳若疾言厲色:「你騙人!你要是真把我放在心上,能讓趙姝那麼算計我?」
顧未安撫她:「我不是說了嗎?郡主這事兒,我根本不知情。如果我知道,肯定不會讓她有機會傷害你。」
柳若尖叫:「你就是不在乎我!你娘天天說我配不上你,只有趙姝那樣的貴女才配得上,你是不是心裡也有這個想法?如果今天是薑青玉出了這事,你會這樣無動於衷嗎?」
她情緒已然失控,整個人都沉浸在憤怒裡。
接二連三的質問,顧未也火了。
他也吼了起來:「夠了!你又提什麼薑青玉,我都已經為了你,退了和她的婚約,又和我娘日日爭吵,還不夠嗎?」
柳若被嚇住了。
好半晌,才打破了沉默,緩緩抱住顧未的腰,將臉Ţŭ₅埋進他的胸口,低低地啜泣:
「你別生氣,我……我只是害怕,害怕你後悔了。
「夫人說得對,你這樣風華蓋世的人,合該配一個精彩絕豔的千金小姐。我無才藝,如今還毀了名聲,我怕……我怕你嫌棄我。
「阿未,我拋下一切跟著你來了京城,你不能嫌棄我的。」
她軟了態度,顧未火也消了,回抱住柳若,歎了口氣:「我若真喜歡那樣的女子,當初何必退了薑青玉的婚。若兒,我不會嫌棄你的,早在你救我的那一刻起,我就發誓,我顧未此生,非你不娶。」
柳若眼神閃了閃,順從地趴在他的胸口。
「那你總得幫我出口氣,不然,我就當你對姜青玉餘情未了。」她一副小女兒家拈酸吃醋的嬌態,配上眉眼間的靈氣,一時讓顧未愛極。
他沉吟一下:「寧雲郡主這事的確過分,長公主府勢大,但我將軍府也不是好惹的。」
柳若這才滿意了,兩人笑鬧著走遠。
我從樹後走了出來。
斜靠在樹幹上。
我看得分明,長公主權勢不小,卻在宴會上公然為柳若作弊造勢,定然是與顧未達成了什麼交易。
顧未同意去找趙姝的麻煩,一方面是心疼柳若,另一方面,也未必沒有暗示長公主之意,暗示他雖然答應合作,卻不是長公主府的狗,任打任罵,他亦有自己的底線。
只是不知道,更加高傲的皇族中人,能不能容得下他這般的傲氣了。
不過嘛,柳若的原因,哪怕只占到四成,顧未對她也算是相當上心了。
今日出這事兒的要是我,他怕是問都懶得問。
這一份救命之恩,倒是厚重,柳若聲名狼藉,他依舊待她如珠如寶。

14
他們二人已走,我也沒必要待下去了。
於是沿著河堤,緩緩朝家走去。
突然,一個髒兮兮的乞兒跑了過來,撞到了我腿上,瘦弱的身軀向後倒去。
我下意識扶住了他。
十一二歲左右的乞兒,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我,可憐兮兮地說:「姐姐,給我點兒吃的吧。」
幾乎是條件反射性的,我摸向了腰間,想要像以往那樣,給眼前這個可憐的孩子一點銅錢,去買兩個包子。
但下一刻,我停住了。
無法控制地,腦海裡湧現出一些想法。
這個乞兒,也是京中之人,那我被所有人唾棄時,他有沒有跟著踩上一腳呢?
常有人拿銀子讓乞兒散佈流言蜚語,他是否也曾為了一口吃的,為我的名聲撒上一把雪呢?
充滿惡意的想法,源源不斷地湧出,幾乎要將我淹沒。
我知道這樣不對,可我根本無法控制。
我沉默的時間太久,等我再次回神,那個乞兒已經失去了蹤跡。
許是覺得我根本不會幫助他。
但這樣冷的冬日,這樣一個瘦弱的乞兒,又能否順利地討得食物,活下去呢?
我一時的幫助,也許就能幫他撐過難關。
可我卻猶豫了。
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自責。
惡意與自責,兩種濃烈的情緒在我心裡撕扯,我只覺得整個人都要被裂成兩半。
這一刻,我無比清醒地意識到,我病了。
我的心裡,病了。

15
顧未的動作很快,在一個普通的清晨,他親自帶著柳若上門,向長公主府討一個補償。
不知是怎麼說的,長公主府最後賠了柳若整整幾大箱的金玉珠寶。
甯雲郡主趙姝,也被以招待不周為由,軟禁了一個月。
柳若滿意了。
顧未達成暗示了。
真是個圓滿的結局。
如果忽略長公主和趙姝的心情的話。
我剪下窗邊一根花枝。
屋中的火,燒得似乎更旺了些。

16
再次見到這些人,是在皇家獵場。
每年都要舉行一次的冬獵,除了皇室之外,五品以上官員及家眷皆可參加。
柳若一身紅色騎裝,英姿颯爽。
令人尷尬的是,趙姝穿了一身同色的騎裝。
兩人對視,宛如火花帶閃電,周身的氣場,無比焦灼。
趙姝臉上再沒有了假裝出來的溫柔端莊,對柳若的譏誚惡意,直接擺在了臉上。
柳若亦是恨毒了她,沒有半點對旁人的嬌俏可愛。
趙姝率先冷笑一聲:「柳姑娘在邊境長大,想必騎射功夫也是一絕,不如就趁今日讓本郡主見識見識。」
「既然郡主有令,民女自是不得不從。」
柳若毫不退縮,驕傲地昂起頭。
她該驕傲的,畢竟在邊境長大,比之京城裡的大家閨秀,騎射之事,不說精通,卻也定然是不錯的。
我看著這樣的柳若,心裡依然深惡痛絕,卻不可避免地升起一絲豔羨。
豔羨什麼,羨她自由自在,不必被逼著學習毫無興趣的才藝,只為成為閨秀範本;羨她命由己身,不必被安排著隨意嫁給什麼老男人;羨她鮮衣怒馬,馳騁在邊境遼闊的疆土之上。
趙姝和柳若,前者千嬌百寵,可得自由;後者野蠻生長,亦可得自由,唯我薑青玉,終我一生,不過侯爺手中一枚棋子。
我自嘲一笑,捏緊了手中的帕子。
罷了,想這些有的沒的,別把要事給忘了。
趙姝與柳若之爭,已經定下。
便是二人比賽,誰在林中得的獵物最多。周遭眾人,皆是見證。
忽然一聲高呼:「皇上駕到!」
一個明黃色的身影,帶著一眾官員緩緩走來。
眾人皆跪了下去:「參見皇上。」
「免禮。」低沉不失威嚴的聲音響起。
眾人這才敢抬起頭。
皇帝有些好奇:「一群人都圍在這兒做什麼呢?」
旁人還沒反應過來,柳若搶先答道:「皇上,民女和寧雲郡主正商量著,要比一比待會兒誰打的獵物多呢!」
語音嬌俏活潑,令人聽了就欣喜。
皇帝挑了挑眉,英俊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興味:「倒是有趣,不如朕來做這個見證。」
他目光直直盯著柳若,柳若白皙的面容泛起一抹紅霞。
「陛下若能見證,是我們的榮幸。」
我若有所思地盯著柳若羞澀的模樣。
看來柳若對顧未的感情,也未必那麼深嘛。
那今天的局,應該能達到我想要的結果。
皇帝爽朗笑了兩聲:
「哈哈,那就這麼定了,朕也有些好奇,這最後的結果。
「傅愛卿,你覺得呢?」
傅言一身深紫色官服,長身玉立。
聞言恭敬地回道:「兩位姑娘皆是天之驕女,臣難以預測勝負。」
「你啊,倒是兩頭不得罪。」
「皇姐怎麼看?」他調侃傅言一句,轉頭問長公主。
長公主八面玲瓏,笑著說:
「陛下可不該問我。我作為母親,定然是偏袒寧雲啊。
「我押一百兩,賭我兒甯雲勝!」
隨著長公主為女兒撐腰下注,顧未眯起了眼,也爽朗一笑:「長公主殿下當真雅興。既然如此,末將也跟風一把,押我若兒勝。」
兩座大佛都下注了,其他官員也派自家女眷紛紛下注。
等到結束時,兩方人數竟是差不多。
小小的比賽,竟是間接展現出了朝堂格局。
趙姝看著顧未,滿眼的幽怨。
長公主看著顧未,冷哼一聲,卻也沒說什麼諷刺的話。
她疼女兒,也舍不下權勢。
看來顧未如今當真了得,這番博弈竟是又占了上風。
他看著柳若,滿眼鼓勵:「若兒,盡力就好。輸了也不要緊。」
鐵漢柔情,一時間羨煞旁人。
我一陣恍惚,曾幾何時,我也是這樣站在林子外,溫柔為顧未加油打氣。馬上英姿勃發的少年郎君,唯獨對我軟下眉眼,低聲應和。
嘖,顧未啊,救命之恩,就這麼重要啊。

17
帝王長箭射出,冬獵正式開始。
柳若一馬當先,沖進了林子。
顧未和趙姝緊隨其後。
其他人參加了的公子小姐也陸陸續續進了林子。
至於我嘛,我一個隻會詩書禮儀的木訥閨秀,當然不會參加到這種競爭裡,是以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
身側偶爾傳來一些沒有入林的姑娘們的談話。
「哎,你說怎麼就這麼巧,那柳若穿了和郡主一樣的衣服?」
「誰知道呢,別是知道自己一身泥腿子氣質,故意模仿人家郡主呢。」
呀,柳姑娘,看來你以為自己受盡歡迎,事實也並非如此呢。
還有些零星的詞,林子、鹿依稀被風吹進耳朵裡。
鹿啊,這會兒她們應該已經見到了吧。
我漫不經心地想著。
突然感覺到旁邊坐了個人。
偏頭望去,深紫色映入眼底。
「啊,傅大人啊。」我淡聲打了個招呼。
傅言瞥了我一眼:「看來姜小姐心情不錯。」
怎麼看出來的?我來了兩分興趣:「何以見得?」
傅言說道:「若是以往,你見了我,定是要站起來行禮的。」
他倒是真的敏銳,一眼就看出了我的不同。
但不知怎的,心裡升起一絲絲小小的叛逆。
「大人說得不對。」
「哦?」他轉過頭,終於正臉瞧著我。
「前段時間顧少將軍評價我木訥,我後面仔細想了想,天天端著架子行禮,好像的確如他所說,跟塊木頭似的。所以現在嘛,我也不像以前一樣,時時刻刻把禮儀刻在心頭了。大人用行禮來判斷我的心情,片面了。」我用著玩笑般的語氣和他解釋著。
這位權傾朝野的丞相大人,浪費他寶貴的時間,安安靜靜地聽著一個女兒家廢話一樣地絮絮叨叨。
爾後開口:「不像木頭。」
「啊?」我一臉茫然。
他再次重複:「姜小姐,你恪守禮儀,是端莊,並非木訥。」
「您在說這個啊。」我歎息,「這不重要,大家都這麼覺得。」
「這很重要。」他反駁我的話,那雙深邃的墨瞳靜靜地看著我,我竟從中讀出了幾分認真。
「你可以是因為自己厭了繁文縟節,想得片刻輕鬆,才放棄禮儀,但不該因為旁人說你木訥,你就否認了自己十多年來堅持的習慣。」
「姜小姐,人言可畏,卻也莫要因此失了本心。」傅言清寒的聲音裡,難得帶上了幾分暖意。這個清冷得像是冬日寒冰的人,是在……安慰我嗎?
當真是世事無常,我最落魄時,曾經幫助過的人,無一人施以援手,最後,竟是從臭名昭著的奸臣這裡,得到了幾分安慰。
我露出了出事以來第一個真心的笑容:「大人,謝謝您。」
但這個話題太沉重,還是換個吧。
我用上調侃的語氣:「特意坐到我身邊來,又說這麼多話,大人,您是在安慰我嗎?」
傅言身軀一僵:「只是看你一個人坐在這裡,過來看看罷了,我這便回去了。」
他邁著不急不緩的步伐向著皇帝那裡走去,連頭髮絲兒都透著一股子優雅。
我卻忍不住「撲哧」笑了一聲,看來是真的了。
怕是見沒有一個姑娘願意和我坐在一起,覺得我會因此傷心吧。
真是人不可貌相,誰能想到,傅言也會照顧到姑娘家敏感的一顆心呢。
真是個溫暖的人啊。
在人生的最後時刻,得遇這樣的人,是我薑青玉之幸。

18
距離大家進了林子,已經過了很久了。
我掐指一算,唔,差不多了。
下一刻,一個公子哥兒騎著馬疾馳而來,連滾帶爬地從馬背上下來。
「出……出事了!」他大聲喊道,幾乎破了音。
所有人都被嚇到了。
帝王皺眉:「說清楚,什麼事?」
那公子平復了好幾次,才勉強能正常說話:「顧……顧少將軍,郡主,出事了!」
長公主和顧夫人拍案而起。
「你說什麼?」
「我兒怎麼了?」
「我無意間路過一處地方,發現一處大坑,坑底躺了兩個人,是……是顧少將軍和郡主!他們渾身是血!」
「咣當」一聲,顧夫人直接昏了過去。
皇帝大怒,一拍桌子:「混帳!在皇家獵場,一個少將軍,一個郡主,竟還能遇襲!御林軍!朕要你們何用!」
「陛下,現在最要緊的,是快將寧雲他們接回來啊!」長公主急得渾身顫抖,她女兒可還生死未蔔呢。
皇帝立刻派了一隊護衛去救人。
帝王護衛隊的效率高得很。
不到半炷香,人就被救了回來。
令人震驚的是,顧未和趙姝被救回來時,竟然是抱在一起的。
二人身上的衣服,被撕得破破爛爛的,數不清的傷口,幾乎要成了血人。
顧夫人悠悠轉醒,看到渾身血跡斑斑的兒子,悲鳴一聲。
「我的兒啊!」
她撲到顧未身上。
一聲悶哼,顧未直接被壓醒了。
眼睛勉強睜開一條縫:「救……救郡主。」而後又昏死過去。
嘖,這反應,柳若見了得氣死吧。
御醫手忙腳亂地將兩人抬進營帳裡施救。
皇帝下令讓護衛隊巡視周圍,看是否有敵國偷襲。
一時間人人自危。

19
護衛隊巡視了半天,沒找到什麼可疑人士,倒是拎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柳若。
她與顧未趙姝同時進的林子,另外兩人命在旦夕,她卻毫髮無損。
長公主和顧夫人撲過來,惡狠狠的目光幾乎要把她給吃了。
她對上兩人,尖叫一聲,抱住頭蹲在地上。
「別怪我別怪我!我只是想活下來!你們別怪我!不,你們不能怪我!不能怪我!我沒錯!」
她說得語無倫次,但聽的人卻敏銳地發現她一定知道顧未和趙姝被什麼東西偷襲了。
皇帝當即下令:「來人,抓起來嚴刑拷打。」
柳若慌了,連滾帶爬地拉住顧夫人的袖子:「夫人,夫人救救我,我是少將軍最愛的人,我不能出事啊夫人。」
顧夫人一把甩開她,滿臉厭惡:「你們一起進的林子,我兒生死未卜,你卻毫髮無傷,定是你這賤人搞的鬼,還敢求我救你,你要不要臉啊柳若!」
柳若拼命搖頭:「不,不該是這樣的,怎麼會這樣?」
她被兩個護衛拖著走了,嘴裡一直喊著:「放過我!放過我!」
聲音淒厲,仿若泣血。

20
帝王親自下令的嚴刑拷打,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柳若起碼得脫層皮。
她剛被拖走,就有一名御醫匆匆跑了出來。
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額頭緊貼地面:「陛下,臣等無能,郡主的腿,保不住了。」
「你說什麼?」長公主目眥欲裂,豔麗的護甲深深紮進手心。
太醫瑟瑟發抖,幾乎要趴在地面上。
長公主胸脯急劇起伏,深吸了一口氣,惡狠狠地道:「把柳若嚴刑拷打,一定要敲開她的嘴!」
皇帝皺了皺眉,卻也沒說什麼。
只是下令:「都過去看著顧愛卿和寧雲,朕不想再看見他們有任何閃失。」
場上氣氛,壓抑凝重,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直到皇帝走了,大家才都兩兩散了。
我也隨便找了個地方繼續坐下。
趙姝居然斷了腿,這倒是我意料之外的事。
我本來,只想算計柳若和顧未的。

21
冬獵開始前,我就開始謀劃。
我讓人在趙姝面前不斷念叨柳若騎射出眾,定會在冬獵上大放光彩,引得顧未愈加傾心。
趙姝執著顧未,又心高氣傲,不可能咽得下這口氣。
我又打聽到了趙姝為那天準備的騎裝,讓我名下的鋪子專門做了件幾乎一樣的。
柳若喜好奢華,我名下的鋪子是京都最好的成衣鋪,她極喜歡裡面的衣服。
我讓人在趙姝進店的時候,向她大力推銷這件衣服。趙姝果然心動,將它買了下來。
至此,我一手打造出了趙姝與柳若的矛盾,兩人在冬獵場上,直接衝突,定下比試。
柳若進入林子後,為何目標明確,直奔一處地方?
是因為,她知道那裡有白狐出沒,白狐乃是祥瑞,若是獵得,她就贏定了。
不過啊,這個消息,是我傳出來的。
那裡可沒有什麼白狐,只有餓極了的,狼群!
我又花大價錢買通了柳若身邊,照顧馬的小廝,讓他在馬匹之上,撒上吸引動物的引獸粉。
柳若進了狼群的領地,又騎著這樣的一匹馬,直接被狼群追著咬。
我算到了顧未定會跟柳若一起,所以這時候,考驗真情的時候到了。
若是兩人情深義重,那就一起被狼群攻擊,重傷垂危。
若是……其中有一個人跑了嘛,哈哈,那就有趣了。
照現在來看,柳若身上毫髮無損,這是剛開始,就果斷棄了顧未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顧未啊顧未,你一直以為的,不慕榮華、單純率真的姑娘,當真是極「善良」呢!
我掩住嘴唇,拼命壓抑自己快要溢出來的笑聲。
這當初的救命之恩,從一開始,就是有所圖吧。
畢竟顧未就算困難了,身上穿的衣服布料,一眼就能看出是個有錢的,有點腦子都會救下。

22
不過,我沒想到,趙姝居然這麼情深義重。
粉末下在了柳若的馬上,趙姝見機不對,完全可以提前跑了全身而退。
但她居然選擇留下來與顧未一同面對,還付出了一雙腿的代價。
真是個瘋子。
我揉了揉太陽穴,計畫完美執行,提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我伸了個懶腰,緩緩向著顧未的營帳走去。
柳若招了顧夫人和長公主的仇恨,已經活不成了。
現在,只剩下顧未了。
我攔下了正要進去送食物的侍女。
眉眼溫柔地沖她說:「我來吧。」
侍女一臉為難:「這……姜小姐,現在不讓任何人靠近顧將軍的營帳,還是我來吧。」
我撚著帕子,擦了擦眼角,淚盈於睫:「我此前與顧少將軍定下數年婚約,縱然他對我不住。可眼下他生死未蔔,我不過想看他兩眼罷了,也不成嗎?」
真噁心,算了,再忍忍。
侍女似有鬆動,我趁機加了把火:「我這般愛慕於他,難道會害他不成?」
嘔,我心裡簡直想吐。
侍女將託盤遞給了我。
我娉娉嫋嫋地向著營帳走去。
心裡暗歎一聲,對不住了。
我的手段,看似環環相扣,也成功了。
但其實根本經不住細查,一旦他們回過味了,查明真相,我難逃死路。
侯府被連累什麼的倒是不重要,重要的是顧未可還活著,我可不甘心。
我當然可以把毒下在茶水裡,讓小侍女端進去。
但想了想,還是不要連累旁人的吧。
由我親自了結顧未,也算給這荒唐事一個結果。
我這樣想著,掀開了簾子,看見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顧未。
我走近,坐在了床邊:「少將軍,喝點茶水吧。」
顧未動了動眼皮,睜開一條縫。
見到是我,原本的一條縫猛地又睜開了一點兒。
聲音嘶啞:「你來幹什麼?」
「我當然是擔心你,過來看看啊。」我聲音幽幽道。
顧未輕嗤一聲,眼睛朝著帳頂望去,一副對我愛答不理的樣子。
我也不生氣。
端起旁邊的水,用勺子舀了一口。
「何必與我置氣,我不過是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對你照顧一二罷了。」
顧未依舊不理我。
我的手就懸在半空中。
僵持了好一會兒,他大概是渴極了。
掙扎著想要坐起身,喝下這一口水。
我垂下眼睫。
喝吧。喝吧。
喝完這一口,就安心赴黃泉吧。
我會在他死後,同樣喝下這碗摻了毒的水。
就算最後查出一切,也沒用了。
柳若會被盛怒的長公主與顧夫人折磨死,顧未會被我拉下黃泉,把我當工具的侯府會被牽連。
至於傅言,我死後,他不會受我牽連,少了一個聲名狼藉的未婚妻,對他而言,是好事。
顧未慢慢湊近了,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起來。
近了……
近了……
越來越近了……

23
「嘩啦」一聲,帳門被掀開。
有人攜一身寒霜而來。
他從容地走到我身邊,不容拒絕地奪下那一碗茶水,卻仿若是不經意的動作。
我卻幾乎凍結了身子。
為什麼!
為什麼要阻止我!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我就可以送顧未上黃泉了!
內心的怒火,一瞬間將我湮滅,我猛然抬頭,用仇恨的目光瞪視著傅言,想要將他燒穿。
他卻不動如山,清雋的側臉不帶半分表情,涼若外頭的雪花,將我澆了個透心涼,顯出無言的狼狽。
顧未ṱűₗ不滿被忽視,不耐煩地出聲:「我說傅言,你有病吧,想喝水不會自己倒,非要搶了我的。」
傅言淡淡瞥了他一眼,連回答都不屑。
氣得顧未想要打他,傷口都崩裂了。
傅言卻沒有管他,只用那雙墨玉般深邃的目光盯著我。
突然,他攥住我的手腕,帶著我一路向外走去,扔下了句:「我的未婚妻,斷沒有給旁人喂水的道理。」
傅言走得很快,很急,像是帶著怒火。
他步子邁得太大,我只能一路小跑著才能跟上他。
他一路疾行,將我帶到了偏僻處,方才鬆開。
我揉了揉已經被攥紅的手腕。他看見了,眉眼有些許軟化。
計畫破滅,等他們查到先前的蛛絲馬跡,我就是死路一條。
想到我死後顧未還能榮華富貴,逍遙快活,我就是一陣絕望。
怒火再度湧上心頭,無限膨脹了我的膽子。
我惡狠狠地抬頭,盯著這位權臣的眼神:「大人這麼著急把我拉出來,是怕我與顧未共處一室,敗壞了名聲?哦,不對,我哪兒還有什麼名聲可言,分明是你怕自己被戴上頂綠帽子吧。怕到時候京城人人說,傅言真是個沒用的東西,未婚妻寧願跑去前未婚夫那兒獻殷勤,也不屑多看他一眼。真真是個廢物!」
我頓了頓,輕蔑地勾唇:「何必如此呢?你自己什麼名聲自己不清楚嗎?早就是臭名昭著的爛泥,還在乎我這一點兒?傅言,你真是又當又立!」
我已經是不管不顧,用自己能想出的最惡毒的語言嘲諷他。好像這樣自己心裡就能好受點。
可傅言就那麼靜靜地站著,甚至沒有說一句話來反駁我。
我愈發暴躁:「你為什麼不說話!你是啞巴了嗎?」
我似乎從他的眼神裡,窺出了一絲憐憫。
哈!憐憫?我薑青玉可不需要什麼憐憫!
就在我已經忍受不了,想要動手的時候,傅言出聲了。
「這碗裡,下了毒吧。」
一句話,讓我徹底不動了。
暴走的理智漸漸回籠,我身上發冷,他怎麼知道的?
我的計畫,幾乎țű₅沒人知道,就連最親近的侍女小桃,也不過是聽從我的吩咐,做些零散的事情罷了。
傅言像是能猜出我的心思。
聲音裡有些無奈的意味:
「薑青玉,沒人告訴我,我猜出來的。
「你對顧未和他身邊那女子的恨,根本藏不住。這樣的你,如何能心無芥蒂地去探望顧未?
「便是寧雲郡主她們二人的事,也與你脫不開關係吧。」
被識破了啊。
我心裡卻有一種塵埃落定的輕鬆感。
反正我都快死了,乾脆破罐子破摔。
無所謂地抬頭:「對,都是我幹的。」
我以為傅言會斥責我惡毒,下這樣的狠手。
但他只是平靜地道:「你可知,這樣做,你也沒有好下場,最好的結果,不過是玉石俱焚。」
我扯了扯嘴角:「知道。」
又刺了他一句:「如果不是你,我現在已經能得到最好的結果了。」
但我話音剛落,傅言就皺起了眉:「在你眼裡,玉石俱焚,是好事?」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現在的處境雖說沒那麼差,但也絕對稱不上好。而顧未和柳若,卻依然高高在上,榮華富貴,我恨得都快滴血了。既然如此,用我一個沒了未來的人命,拉他們倆共赴黃泉,有什麼不好?」
傅言深吸一口氣,他那張素來像冰山一樣的臉上,竟然顯出兩分恨鐵不成鋼。
「薑青玉,你就這麼不愛惜自己的生命?」
愛惜……自己的生命?
過去十幾年,被父親當作討好權貴的工具,被逼著學些討好男人的下賤招式;好不容易快要熬出頭來,又被退婚,鬧得滿城風雨,無論走到哪裡,都要被人指指點點,這樣的人生,有什麼過的必要?
我想嘲諷地笑,嘴角卻如有千鈞重量,扯不開來。
「一條已經爛透了的命,有什麼值得珍惜的?」
「就因為名聲這樣的身外之物?」
「身外之物?」我看著傅言,「傅言,你還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經歷過那種,明明自己什麼都沒有做錯,卻從雲端一朝跌落泥潭,被千夫所指的感覺嗎?」
「我有。」
我的嘲諷,在傅言這句話後,戛然而止。
看著眼前一襲紫衣,淡漠如雪的青年。
我猛然間想起。
權傾朝野的奸臣傅言,曾經,是一名——
光風霽月的濁世佳公子。

24
在當今聖上還未登基前,京都還沒有那麼暗流洶湧。
各家兒郎,都在盡情地釋放自己的才華,企圖名動京城。
其中倒也的確有許多出彩的人物。
詩畫雙絕的王錚、武藝高超的江尋、策論驚人的崔時……
可所有的這些人加起來,都抵不過一人的光華。
吏部尚書之子,傅瑾之。
他家世優越,父親高官厚祿,母親世族千金。
他容顏絕世,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
其精彩絕豔,風流蘊藉,令見者無不為之心折。
更別提,他在先皇面前,尤敢立下「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宏願。
一個傅瑾之,幾乎要蓋下所有公子王孫的風采。
所謂冠蓋滿京華,當如是。
他連中三元的時候,滿京城的姑娘幾乎都擠上街去,想要一睹其風采。
我當時也去湊了個熱鬧,只見到少年紅衣翩然,意氣風發,耀眼得好似人間驕陽。
彼時的顧未還不是如今的少年將軍,在傅言的光芒下黯然失色。
見狀撇了撇嘴,帶著醋意對我說:「阿玉,等我去邊疆,定然建立不世功勳,把傅言給壓下去!」
我含笑說好。
但沒想到,沒過多久,傅家捲進了謀反大案,滿門抄斬。那個舉世無雙的少年郎,杳無音訊。
等他再次出現,已成了新帝的一把刀,臭名昭著。

25
往事種種,仿如昨日。
傅言不再是意氣風發、一心為民的公子,顧未不再是因為未婚妻看了旁人一眼就拈酸吃醋的幼稚少年郎,我也不再是人人稱頌的上京第一貴女。
若是真論起從雲端跌落的痛苦,我經歷的,似乎的確沒有傅言痛苦。
家破人亡,自己落入泥濘,沒人知道他消失的兩年裡是怎麼過來的,但想也知道,絕對是一段辛酸的往事。
我垂下眼睫,避開了他的目光。
用極緩慢的語速說著:「那傅大人,真的沒有被流言蜚語影響半點嗎?」
傅言的眸光,一瞬間變得十分悠遠:「姜小姐,等回去了,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我鬼使神差地應了下來。

26
我跟隨著傅言的腳步,走過長長的街道。
兩側的建築逐漸變得破敗,路也越發逼仄。
突然,他停了下來。
我從他的側邊走出,抬頭看向前方。
空氣好像有一絲的凝滯,我不由頓住了呼吸。
我想,這是我此生都難以忘懷的景象。
冰天雪地裡,一群蓬頭垢面、衣不蔽體的人,都聚在了一個破廟裡。
他們有些圍在一堆木柴旁,試著起火;有些蜷縮在角落,試圖抵禦寒冷;有些從稻草堆裡摸出一個黑乎乎的物體,顫顫巍巍地掰開,送一半大一些的給身側更小的孩子。
這些人裡,有年老的,有殘疾的,亦有年幼的,唯一共同的地方,就是他們身上,都生滿了凍瘡,青青紫紫,乾瘦得令人心驚。
我縮在溫熱斗篷裡的手蜷縮了一下,突然覺得身上的斗篷燙了起來。
我一直知道,世間有許多苦命人,但京城天子腳下,繁華之都,我目之所及,皆是一片和樂之景,何曾見過這樣慘烈的畫面。
「我曾經,也是這裡的一員。」傅言低聲說道。
我驚駭地瞪大了眼睛,傅言這樣的人,淪落到這裡,著實是難以置信。
「沒什麼可驚訝的,那時傅家滿門抄斬,我能苟活下來,有此處棲身,已是萬幸。」
我沉默了,即使傅言說得再怎麼雲淡風輕,但一身驕傲的貴公子一夕落入如此境地,怕是刻骨之痛。
「在這裡的日子並不好過,我此前十指不沾陽春水,離了家族,根本無法照顧好自己,更別說在如此苛刻的環境下求生了……」
在傅言說話的時候,破廟裡的一位像是領頭人一樣的老者突然看見了我們,高興地招招手:「傅大人!」
傅言停了話語,自然而然地牽上我的手走了過去。
他拱手行了一禮,清寒的聲音帶上了一絲絲暖意:「老人家,您認識我?」
老人家呵呵一笑:「前些年啊,我在張老頭那裡見過一次。您這樣的人啊,見過一面,就是終生難忘啊。」
他看見了我,搓了搓手,那張蒼老、飽經風霜的臉上顯出幾分不自在:「啊,這是您的未婚妻姜小姐嗎?」
我抿了抿唇,掙開傅言的手,認認真真地行了一禮:「青玉這廂有禮了。」
老人家松了口氣,呵呵笑著:「好啊,好啊。」
我和傅言順勢坐了下來,一同圍在了火堆旁。
我猶豫再三,還是輕聲問道:「老人家,能告訴我,傅言在這兒的事情嗎?」
老人家瞅了瞅傅言。
他無奈歎了口氣:「不用顧忌我。」
於是他就說了:
「傅大人啊,他在這兒的時候,其實不是在我們這群人裡面,而是到了我老朋友,張老頭那兒。
「他生得俊,即使衣服破了,也跟天上的仙人一樣,方圓幾裡的小乞兒都跑過來偷偷看他。不過……」
「不過我那時憤世嫉俗,恨不得把靠近的人都傷個遍。」傅言在旁補充了句。
「唉對,當時啊,好多小年輕,看他不順眼,聯合起來想揍他,結果,嘿,姜小姐您猜怎麼著?全被傅大人給打趴下了。」
我想像了一下人前形象一直風光霽月的傅言猙獰地揍人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一聲。
「但我朋友,張老頭,嘖,也是個暴脾氣,他和我說,哪兒能讓這小子那麼神氣,氣勢洶洶地跑過去。」
「然後呢,他制住傅言了嗎?」我好奇地詢問。
「不,他也被揍趴了。」
我:「……」
大概是被我的沉默逗笑了,老人家哈哈一笑。
「哎,姜小姐別失望,雖然張老頭被打趴了,不過傅大人啊,乖乖跟在他身後,和他回去了!
「這怎麼不算贏呢!」
我驚訝至極,忍不住脫口而出:「他是怎麼做到的?」
我實在震驚,傅言天之驕子,自有傲骨在身,縱使跌落塵埃,也是戾氣滿身,怎會乖乖地對旁人低頭。
我眼巴巴地盯著傅言。
但這次他沒有立刻回答。
而是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快要放棄時,那道清寒的嗓音才再度響起。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他讓我跟著他一段時間,自己親眼看看。」
有點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我評價,不過他能回答已經很不錯了,不能要求太多。
老人家繼續說:
「後來啊,傅大人就一直跟在張老頭身邊,我看著他從一開始的陰鬱變得越來越溫和,直到一年前,他離開了這裡,我們再聽到消息的時候,他已經成大官了。
「害,不愧是傅大人,就是厲害啊。」
我長歎一聲:「了不起的人啊。」
這一聲,歎的既是傅言,也是那位素未ṭū⁺謀面的張老先生。
他將一個跌落泥濘的少年人,從深淵拽回人間,當得起一聲尊稱。
我正要起身時,餘光瞥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整個人一震。
老人家順著我的目光看去,說:「姜小姐認識小雪嗎?」
原來他叫小雪啊。
眼前人,赫然是當初在街上向我討要吃食的孩子。
他也看見了我,「噔噔噔」地跑過來,澄澈的眼睛似是在發光:「大姐姐!我見過你!」
我突然有些無地自容:「是……是嗎?」
下一秒,這孩子的話,卻讓我怔在了原地。
「對啊,你以前給我買過兩個肉包子。」
所以我曾經,幫助過這個孩子啊,心下莫名松了一口氣。
「姐姐,我聽滿街那群笨傢伙說你被退婚了,我把他們揍了一頓。姐姐這麼好,肯定是那個男的有眼無珠,怎麼能怪姐姐呢?」
孩子黑亮的眼睛注視著我,眼裡滿滿的全是真誠。
耳畔老人家的道謝仿佛也變得遙遠。
原來糟糕透頂的薑青玉,也一直有人念著呢。
眼睛越發地酸了。
真是的,說好了以後再也不會哭了。
胡亂地袖子擦了擦眼,我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摸了摸小孩兒的頭:「謝謝你啊,那下次姐姐再給你帶肉包子好不好?」
他重重地點頭,回了我一個大大的笑容。

27
回程路上,我瞥了傅言一眼。
他不理我。
再瞥一眼。
他不理我。
再瞥一眼!
還是不理我!
我咬牙切齒,叫住了他。
他清冷溫柔的目光流轉過來的瞬間,我卻一下子泄了氣。
彆彆扭扭地說:「謝謝你啊。還有,之前的那些話,對不起。」
說完就趕緊低下頭,又好奇他的反應。
悄悄睜了一隻眼觀察,卻沒想到他一直看著我。
臉噌地一下紅了。
傅言一向正經,此刻卻難得帶上了兩分戲謔:「姜小姐的心意,我收到了。」
「收……收到就好。」
「不過,我還是覺得,我的計畫完美得很。」我一扭頭,哼道。
「我曾經也是這麼想的。」
青年將手負於身後,眸光悠遠。
「哦,我那時候,甚至還不如你。起碼你能把顧未一起帶下去。而失去一切的我就算拼了一條命,也奈何不了他們分毫。
「但後來,張老一巴掌打醒了我。
「他說——
「族人拼上性命保全我,不是讓我輕易送命的。」
傅言輕輕一笑:「所以我活下來了,走過一路荊棘,坐到高位,將他們一一送了下去。」
說到這裡,他的話中儼然帶上了幾分血色。
我卻並不覺得害怕,反而若有所思。
所以,他想告訴我的,是這樣嗎……
傅言肯定了我的想法:「所以薑青玉,你才十幾歲,一個顧未,不值得你搭上餘生。」
隨著他最後一字落下,我心裡也仿佛有什麼巨石轟然落地。
隨之而來是從未有過的輕鬆。
我依然恨透了顧未,想殺了他,卻收起了自己同歸於盡的極端想法。
就在方才,我見到了皇城中的苦命人,世間的各個角落,或許還有比他們更加悲苦的人。
許多人,遇到的苦難,之於我,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最好的出路,永遠都不是赴死,而是……
走出一條錦繡之路。

28
分開的時候,我叫住了傅言。
有些猶豫地問:「傅言,我……我可不可以向你借幾間鋪子。」
見他望過來,我連忙解釋:「我此前手上的所有財產,都送與北境了,現下什麼都沒有。既然決定要好好生活,總得為自己以後規劃。」
又補充:「你放心!我經營能力不錯,很快就可以連本帶利地還給你!」
他依然皺著眉頭。
我有些黯然,不行嗎。
轉而惡狠狠地想,都怪顧未那個畜生!要不是他,我哪至於像現在這麼窮酸!
傅言不知道我豐富的內心戲。
開口回應我之前的話,只是言語裡有了點點不解:「何必說借?你是我的未婚妻,我的所有財產,理應都是你的。」
我猛地抬頭,耳朵噌地一下熱了起來。
「那……那就是,同意了。」
那雙漂亮清寒的墨眸淡淡瞥了我一眼,解下了腰間一塊玉佩,扔了過來。
「憑這塊玉佩,我名下的所有財產,你都可以調動。」
我捧著那塊玉佩,昏昏乎乎地回了府,傅言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過了好久才冷靜下來。
小桃的聲音把我拉了回來:「小姐,您在這笑了半天了,這塊玉佩是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嗎?」
完了,剛下去的熱度又上來了。
我默默用手捧住臉頰,低下頭去。
腦海裡不由閃過一個念頭。
上京第一公子,名不虛傳。

29
傅言名下的財產,居然比我全盛時期還要多上幾倍。
可惡,這就是世家公子的底蘊嗎?
羡慕嫉妒之餘,我迅速開始經營大計,擴張我的商業版圖。
我從他龐大的財產裡,挑出了幾家地段不錯的鋪子。作為自己的初始財產,一個月過去,手裡的資產,已經頗具規模。
京城裡也有了新的奇聞逸事吸引了大家的注意,關於我的那些,漸漸平息了許多。
於是我也能在街上露面了。
耳邊偶有閒言碎語,但我現在倒也沒那麼在意了。
巡視街旁屬於我的鋪子,一股安全感油然而生。
等著,等著,再過一段時間,這條街,都將屬於我薑青玉!
然而,世間事總不能十全十美。
在前方,我看到了顧未。
晦氣!
這一回,他身邊換了個人,不是柳若兒,而是趙姝。
我轉身想走,但已經來不及了,趙姝眼尖地看到了我。
她熱情地打招呼:「姜大小姐,好久不見了。」
即使我百般不情願,也回身行了禮:「甯雲郡主,顧少將軍。」
顧未沒什麼表情,趙姝倒是高興得很。
「本郡主前些天與顧少將軍訂婚,特地發了帖子給姜小姐,但宴上似乎並沒見到姜小姐的身影。」
她故作委屈:「姜小姐莫不是對本郡主有什麼意見?」
我假笑:「郡主言重了,前些天我實在是忙得脫不開身,只能托人送上賀禮聊表心意。」
「真的嗎?本郡主還以為是姜小姐對顧哥哥……」話未盡,她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嘴,一臉懊惱,「瞧我這嘴,什麼話都藏不住。姜小姐,你不會怪我的吧?」
話是這樣說,但那雙眼裡,滿滿的都是惡意與挑釁。
我內心無奈地歎了口氣,顧未那種垃圾,我是真的沒興趣啊。
顧未也開口了,對著趙姝柔情蜜意:「姝兒,我只喜歡你。」
對著我狂風暴雨:「姜小姐以後還是不要出現在我面前了,免得姝兒傷心。」
我:「……」
再好的脾氣也要被這兩厚臉皮氣死,我優雅地翻了個白眼:
「少將軍有命,青玉莫敢不從。那麼此後,還請少將軍莫要出門了。畢竟少將軍兩度被女子拋棄,定是克妻的命格,將軍府日日沾染此等晦氣,青玉嫌棄,實在不願踏足。
「啊,還有郡主,昔日你問斷了腿的王小姐一輩子坐輪椅上是什麼滋味,如今卻是有了答案。」
我感歎一聲:「真不愧是尊貴的郡主,有什麼疑問的地方,自有天意來解答。
「青玉甘拜下風。」
噴完人,我神清氣爽,無視顧未和趙姝黑透了的臉色,帶著小桃昂首挺胸地走了。
我是一點兒也不怕得罪這兩座大佛。
經過那麼多事,這些日子又涉及傅言的產業,我大概已經摸索出來。
看似風平浪靜的朝廷,早已風起雲湧。
長公主的動作越來越大,不但積極結交許多大臣,且此次與顧未聯姻,直接將兵權拉了過來。
任誰看了都知道她有反心。
而傅言,他是帝王手中的一把刀,天生與長公主派對立。
我作為傅言的未婚妻,與長公主派的顧未和趙姝,起了衝突,那是再正常不過。

30
我出門當然不是單單為了巡視鋪子,走了一圈後,我來到了傅言的府邸。
一路暢通無阻地見到了他。
不過……
時間有些不巧。
我看著眼前衣衫不整的青年。
蒸騰的水霧縈繞在周身,一滴水珠順著臉頰滑下,滑上若隱若現的鎖骨,最後沒入衣領裡。
骨節分明的手將額前的濕發撥到腦後。
真真是,活色生香。
怎麼能有人大白天的洗澡啊?
我竭力壓制住快要衝到臉上的躁意。
故作平靜:「傅言,你……」
傅言卻是非常淡定:「剛剛在沐浴,沒想到你突然到訪,總不能讓你久等。」
我:「……」
完了,臉更熱了,都快要壓不住了。
我用出平生最大的自製力,挪開視線,從袖子裡掏出一本帳冊,遞給他。
「給你,這個對你應該很有用。」
傅言接過帳冊,本是隨意地翻了兩頁。
但隨著時間遞進,眼神卻是越來越認真。
一本翻完,他嚴肅地看著我:「這本帳冊,你從哪兒來的。」
我揚了揚眉:「我與顧未未退婚時,他將自己的許多產業都交由我打理。大約在他遠赴邊疆三月後,突然出現他的親信要與我共同執掌這些產業。他們大概以為我什麼都不懂,做一些事兒的時候防備也沒有很嚴密,我也因此,弄出了這本帳冊。」
我很早就知道,顧未去了邊境後,似乎有了些變化,開始與一些官員聯繫緊密。
但出於信任,我也沒有多說什麼。
沒想到因此保下了一條命。
現在想來,若是我當初表現出半點聰慧,顧未怕是會立刻弄死我。
傅言笑了:「青玉,你是當真幫了大忙啊。我們的那些人,潛入顧未身邊,怎麼都難以取得信任,更別說找出這些了。」
我心裡一跳,不動聲色地看向他,唇瓣緊抿。
他居然就這麼把這些事說出來了。
下面不會……就是要殺我滅口吧。
傅言神奇地看懂了我的表情。
直接氣笑了:「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
「你給出的這些,已經可以讓我替你謀個官職了。殺了一個人才,我莫不是瘋了。」
我懸著的心頓時松了,大大呼出了一Ṱũ⁶口氣。
傅言的臉微微有些黑。看來當真是被氣得不輕。
我一個腦抽,湊上去抓住他衣袖的衣角,輕輕搖晃,聲線軟了下來:「哎呀傅大人,我知錯啦,您大人有大量,就別和我這個小小女子計較啦~」
話音一落,我們倆同時僵住了。
我腦袋放空了一會兒,驀地鬆開了手裡的衣角,緩緩將頭別了過去。
傅言也轉過頭去,咳嗽兩聲,說道:「總之,你此次幫了大忙,日後論功行賞,定然有你一席之地。」
我:「……」
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他聲音裡的笑意。
得了,這次完全壓不住了,耳朵和臉同時熱得驚人。
定然是路上遇見顧未,染上了晦氣,才讓我腦子不清醒了!
我狠狠瞪了傅言一眼,快步朝門外走去,每一步都踏得極重。
「小桃!跟上!」

31
大概是又過了兩個月,終於,長公主反了。
京城陷入動亂,箭羽紛飛,竟是有許多士兵沖到街上燒殺搶掠。
入目皆是一片慘像,簡直是人間煉獄。
該死,看來長公主她們的勢力比想像中還要強些。
我被傅言的人護著往府邸裡走。
突然,莫名出現了一隊人,招招狠辣,與傅言的人打得不分上下。
他們數量多了一些,傅言的護衛漸顯頹勢。
我拔下頭上僅有的一根發簪,緊緊握在手裡,手不斷地顫抖。
護在我身前的人一個沒擋住,鋒銳的劍迎面朝我劈了下來。
我雙手向前方擋去,發簪應聲斷裂,劍卻只是停滯了一瞬,繼續沖來。
這回完了。
我緊雙眼,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等了半天,卻依然沒感到疼痛。
我悄咪咪將眼睜開了一條縫。
一柄閃著寒光的寶劍橫在身前,架住了刺客的攻擊。
下一瞬,寶劍的主人挑飛了刺客的武器,乾脆俐落地一劍刺入,鮮紅的血飛濺,幾滴灑在我的臉上。
我愣愣地向旁邊看去。
英姿颯爽的少女墨發高束,鎧甲閃爍著冷厲的光澤。
見我看過去,她挑了挑眉,聲音裡含著笑意:「倒是個膽大的姑娘。」
腰上一緊,竟是她攬住我,將我整個人提到了馬上。
「姜大小姐是吧?傅言托我將你帶到安全地帶。但我現在急著去皇宮,你就和我一起,如何?」
我聲音有些飄:「聽你的。」
少女爽朗地笑了一聲:「好!那就坐穩了!」
長鞭一揚。
「駕!」
烈馬馳騁在大道上,風從兩側呼嘯而過,刮得臉生疼。
可我的心裡確實從未有過的輕鬆與自在。
身後的姑娘身材並不魁梧,反而十分纖細,卻意外地充滿了安全感。
我的心劇烈地跳著。
原來世間還有這樣的姑娘!
就像……自由的風。

32
皇宮裡倒是沒有想像中的形勢嚴峻。
我們到的時候,長公主已經被控制住了。
一身貴氣的女子狼狽地跪倒在地,頭顱卻依然不屈地高昂著。
帝王一步步走下臺階,眼神複雜,萬種思緒終化成一聲歎息:「你輸了。」
長公主冷冷地注視著眼前人,半晌,嗤笑一聲:「沒想到當初處處仰仗本宮的孩子,已經長成了這般模樣。」
皇帝沒有半分惱怒,只是輕輕叫了一聲:「姑姑。」
長公主的冷嘲熱諷戛然而止。滿頭的珠翠都停了晃動,昭示著主人的僵硬。
這一聲,將她拉回了太子皇兄去世的那天,俊秀的孩子乖乖地叫她「姑姑」,眼睛裡滿滿的全是孺慕。
憑著那一聲叫喚和兄長的囑託,她以柔弱之軀,在混亂動盪的時局下殺出一條血路,將那孩子推上皇位。
可後來……終究是權力迷人眼,皇家無親情。
她冷漠尖銳的語調突然變得平靜。
「確實是長大了啊,軒兒。」
那張即使上了年紀,也依然雍容華豔的臉上,露出一抹幾乎看不出的笑意。
「成王敗寇,這江山,就交給你了。」
她站起身,朝著殿外走去,兩側的侍衛,竟無一人敢攔。
長長的裙尾拖在白玉地板上,劃出驚豔的弧度。
身姿筆挺的公主朝著豔豔的陽光走向既定的結局。
衣袍背光勾勒出的花紋,是她波瀾壯闊後凋零的一生。
玉杯碎裂的聲音傳來,隨後是轟然倒地的一聲。
我們都默默退出了大殿。
獨留帝王背對著殿門口。

33
我出去後,旁邊站著的正是方才救我一命的姑娘。
我友好地詢問:「不知姑娘芳名?」
紅衣少女爽朗一笑:「我叫江尋。」
我有些驚奇:「姑娘的名諱,竟是與江家那位小侯爺一樣。」
江尋不說話了,一旁站著的傅言意味不明地瞥過來一眼。
怎麼都不說話了?
剛要出聲,江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那啥,姜小姐啊,我就是江小侯爺。」
我:「……」
沉默,是今天的我。
若是我沒有記錯,江家那位小侯爺,從出生起,就是公認的男兒身份,甚至因為武藝高超頗受京城姑娘的追捧。
現在搖身一變成了個姑娘……
我驚歎地望著江尋。
她腦袋居然還在脖子上,江侯府居然還好好地待在京城裡。
江尋看懂了我的眼神,摸了摸鼻子。
「我這不是,戴罪立功嘛。顧未倒臺,我可是出了好大一份力,陛下他一高興,就不計較我江家的罪過了。」
提到陛下,她眼裡閃過兩分不自在。
我抽了抽嘴角。
不過說起顧未,倒得還真是快,這會兒應該已經在牢裡了吧。
「說起來,姜小姐,可以啊你。我們當時控制住顧未,把那帳冊甩他臉上,他當時臉都綠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清理了一串兒和他們勾結的官員。
「那些官員被抓的時候死死盯著顧未,簡直要把他生吞活剝了。哎呦,當時真是笑死我了。」
江尋相當的自來熟,這會兒搭著我的肩,笑得花枝亂顫。
我羞澀地笑笑:「能幫到你們,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總覺得有點兒冷。
四周望瞭望,正對上傅言面無表情的臉。
不過見我看過來,那張霜雪一樣的容顏軟化了一些,唇角似乎還有點上揚的弧度。
……臉有點燙。
還好下一刻一個侍衛跑了過來,對著傅言耳語。
我才悄悄松了口氣,暫緩自己有些加速的心跳。
但剛輕鬆一會兒,他就走了過來。
「怎……怎麼了?」
傅言低垂眼睫:「顧未想見你,你意下如何?」
顧未想見我?
那敢情好,我正想痛打落水狗來著。
於是我美滋滋地答應了。
壓根兒沒注意到傅言暗下去的臉色。

34
我走進關押顧未的牢房。
看著眼前靠牆坐著的人。
雪白的囚衣上大片大片的血漬,發冠沒了,黑髮淩亂地散著,臉上還有幾道血痕。
看上去狼狽極了。
我眼睛噌地一下亮了。
爽!
顧未恰好抬起了頭,哼笑一聲:「看我這副模樣,很高興吧。」
「對啊!可高興了!」
我乾脆俐落地承認。
顧未一噎。
我有幸見到了江尋口中的,他臉都綠了的樣子。
該說不說,確實很搞笑。
我還暗搓搓地走過去在他傷口上踹了幾腳,成功地見到他的臉色由綠轉黑。
「切,你現在這副悍婦樣兒,看來我當初退婚真是退對了。」
若是以前,我可能會被氣個半死,但現在我已經能平靜地面對這個問題了。
我淡然地盤膝坐在他面前。
平靜地問:「所以,從當初到現在,我一直想問一個問題,我自認對你仁至義盡,可你為何對我如此地惡意滿滿?」
顧未抬頭望著空氣,雙目放空,整個人顯得有些呆滯。
突然地,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他笑了起來,甚至隱隱有癲狂的趨勢。
我靜靜地看著他發瘋。
直到他笑累了停下來,手抹了把臉。
「薑青玉,我給你講個事兒吧。」
我皺眉,這聲音,一股子死氣。
「我呢,從小就被我的大將軍父親灌輸精忠報國的理論。小孩子嘛,單純得很,他說征戰疆場是顧家男人的榮耀,我也就信了,平生所願,一個是娶到未婚妻,帶著她在邊境策馬奔騰;一個是打退所有敵人,護家國無恙。
「可事實,怎麼能是這樣的呢?
「薑青玉,你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
顧未的聲音,似哭似笑,又充滿了嘲弄與荒唐。
「他啊,是被自己身邊的副將聯合敵軍一起弄死的。」
我瞳孔驟縮。
顧未的父親,死在了同敵國一場大規模交戰中,那一仗極為慘烈,幾乎全軍覆沒,主帥顧將軍更是被敵軍梟首示眾。
戰中倖存者,顧將軍的那位副將九死一生回到都城。
卻是說因為顧將軍貪功冒進,中了敵人的圈套,才枉送了那麼多士兵的性命。
一時間罵聲漫天,將軍府更是從此蕭條。
顧未從那日起拼了命地操練自己,常常弄得傷痕累累。
我喉嚨艱澀,一個副將,沒事兒幹嗎勾結敵軍?只可能是,皇家的命令。
我沉默了。
顧未似乎並不在意我的反應。
「他們大概不知道,父親還有個親信活了下來,只是面目全非,我母親收留了他,連同這份真相,在我去邊境之前,一同告訴了我。
「薑青玉。」
他突然叫我。
「從那天起,我活著的意義,就只是為了復仇了。」
我整理了自己被震得恍惚的心神,輕聲詢問:「可是,那為什麼要傷害我呢?」
我直勾勾地盯著顧未:「顧未,將軍府很悲慘,可那些事都不是我做下的,你為何將怒火全都沖著我發了呢?」
顧未低著頭,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為什麼?」
我好像聽見了一聲歎息。
「其實和你的確沒關係。可是,薑青玉,我以為你會一直陪著我的。」
他終於抬起頭,那雙眼睛裡竟是滿滿的怨恨,和一絲絲的,委屈?
「我剛到邊境時,常常給你寫信,告訴你我所見所聞所想,那時候的你,是我對這世間為數不多的眷戀,可你一封都沒有回!母親告訴我,你在京城大放異彩,姜侯府隨時可以棄了我這個落魄將軍府公子,再擇良婿。她告訴我,你似乎也樂意得很。
「再後來,我也不再給你寫信了。看著幾場戰役,我迅速打響了名聲,但問題也接踵而來。軍資儲備不夠了,我焦頭爛額,沒有人能幫我,只有母親,把她所有的陪嫁都送給了我,助我熬過了這樣的大災。
「這世間沒有人比母親待我更好。曾經捨命救我的柳若兒,我報以全部的真心對她,可她原來和你一樣,也是騙我的!」
顧未整個人都激奮得很,周身圍繞著濃濃的恨意與厭世氛圍。
我靜靜地看著他,終於開口。
「顧未,你母親待你,可能的確是好的。
「可是,你知不知道?你送給我的信,我每封都有回應,交付給你母親一同送去邊境;你母親並不擅經營,送去邊境那龐大的財產,是我這些年來為自己攢下的所有嫁妝;你以為我往返于世家公子的那些日子裡,我在為你擔驚受怕,在為你繡抹額,在為你一步一叩首地求平安。」
我歎了口氣:「原來我所受的所有苦難,竟是這樣荒唐的緣由。」
我興致全失,從地上站了起來,向著外面走去。
「顧未,我不欠你的。」
不再聽顧未一聲聲顫抖的不可能,我一步一步、堅定地朝著外面走去。
直到那滿身傷痕的少年郎撕心裂肺的哭腔從裡面傳來。
終於眼角控制不住地滑落一滴淚。
「阿玉,這是我親手雕的簪子,漂亮吧,嘿嘿,送給你。」
「阿玉,別練琴了,我帶你出去玩兒。」
「阿玉,我以後一定要成為大將軍!帶你在邊境的土地上騎馬!」
「阿玉,那些姑娘怎麼都看著我,你放心,我只喜歡你!」
「阿玉……」
「阿玉……」
……
所有的畫面轟地一聲化為碎片。
如同我對他最後的情誼,化作這一滴淚,歸於塵土。

35
到了外面,第一眼看到的。
是靠牆而站的傅言。
他的視線凝在我的眼睛上,突然伸出了手。
我閉上眼,感覺到溫涼的手指擦去眼角的水痕。
指尖掠過我的睫毛,引起微顫,癢癢的。
我睜開眼,他恰好收回手指,剛剛的觸碰,大概已是他逾矩的極限。
我卻突然從心裡升起一股衝動。
直直沖上前去,撲到他的懷裡, 雙手緊緊攬著他的腰。
臉埋在胸膛, 撲面而來寒梅的冷香。
懷中的軀體先是一僵, 而後慢慢放鬆了下來, 兩隻有力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摟住了我。
像是世間最沉穩的港灣。
我願在此沉溺。
36
後面發生的事,是我屬實沒想到的。
皇帝居然公開了顧將軍的真相,一時間,先帝的昏聵又在民間被罵上了新的高度。
我無比驚訝:「陛下此般,就不怕皇家信譽受損?」
傅言握著一卷書, 不緊不慢地解釋道:「先帝是先帝, 皇家是皇家。」
我悟了。
對哦,當今陛下上位, 也不是什麼正規流程,能抹黑先帝,他怕是樂意得很。
不過就算如此, 顧未的謀反罪,也無可赦免,百年將門, 終究倒塌了。
傅言放下書:「事情結束,你打算做什麼?」
「我嘛,當然是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啦。」我看著他, 笑得一臉甜蜜。
傅言那張面癱臉似乎亮了幾分。
37
我背著小行囊,和江尋一同騎著馬在城門口, 享受著百姓們的熱情相送。
哦,本著不吃虧的原則, 我那天出了牢門就把當初自己所有嫁妝捐給邊境之事大肆宣傳,百姓們感我大義,我在民間的名聲, 一下子成了仙女級別。
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突然, 我看見那道華貴的紫衣身影, 臉上的笑猛地一僵, 慫唧唧地往江尋背後藏了藏。
但還是被人拎了出來。
傅言皮笑肉不笑:「這就是你最想做的事?」
我很想有骨氣地沖他大喊一聲:「對!」
然而現實卻是, 我訕笑兩聲,揪著江尋的衣袖拼命往自己身前擋。
江尋果然很義氣:「幹什麼幹什麼?傅言, 你要強搶民女啊。」
傅言冷笑一聲:「閉嘴,這是我未婚妻!」
「未婚妻又怎樣?沒看見人青玉不願意嗎?男子漢大丈夫,怎麼還強迫小姑娘呢?」
我跟在後面附和:「就是就是。」
傅言臉黑了。
身上的寒氣不要錢似的往外冒。
江尋默默閉了嘴, 給了我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我視死如歸地閉上眼:「來吧。」
等了半天,沒等到毒打,反而感到一隻手落在頭頂,溫柔地撫摸。
我睜開眼,直面美顏暴擊。
傅言俊秀的臉上, 掛著微笑:「我知道你想做什麼。去吧, 我會一直在京城。」
我會一直在京城, 等著你,做你堅實的後盾。
眼睛稍稍地濕潤,我別了過去。
細若蚊蠅地「嗯」了一聲。
迎上江尋促狹的笑。
惱羞成怒地叫了一聲:「走啦!」
顧未處斬, 邊境群龍無首,副將江尋正式被任命主將。
我出色的財政能力入了陛下的眼,於是趁機請命與江尋一同前往邊境, 建設邊境!
就讓我看看,京城外的天空,是怎樣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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