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恋言情

菩薩蠻

身無分文被侯府趕出來,凍得快死的時候,一個兇悍的軍漢把我撿回了家。
他不嫌棄我是個唱戲的殘花敗柳,我也不冷待他亡妻留下的病弱幼子。
一家三口就這樣平淡地過。
可有一天,繼子不小心惹到侯府最受寵的小公子,面對我的哀求維護,小公子眼眶通紅,狠狠道:
「好,你捨不得他跪,那就你跪。」

1
燒燈節。
京城處處燃起榴花似的焰火。賣餅的劉嬸急匆匆敲響我家的門。
「十二娘,你家文榮出事了!」
我從灶前起身,顧不得取下襻膊,三兩步到院門前。
還未詢問仔細,劉嬸一把拉住我就往巷外小跑。
東大街四通八達,兩側酒樓瓦舍,橫中架橋,穿梭țû₁著雜耍噴火的樂人。
我氣喘吁吁,在大橋盡頭,看到文榮戴的灰青小帽。
橋頭佇立一架豪華車馬,護衛家丁氣勢非凡,文榮被一個肩上立著獵隼的護衛抓住衣襟。
他纖細文弱的手指緊緊拽著什麼,就是不肯放。
一字一句,倔強道:「不給,這是我娘給我求的平安符。」
車簾裡的小公子聲音稚嫩卻冷漠:「說謊。」
他下令:「阿大,擰斷他的脖子。」
話音落,那名喚阿大的護衛面無表情就要抬手。
——不要!

2
我沖上去,摟住文榮,知道這是不能惹的貴人,便始終低著頭,卑微哀求:「小爺₁,不知這孩子如何衝撞了你,奴代他給你賠不是了。」
車內寂靜了半刻,似乎有人掀開簾子,一道熾熱的目光死死盯住我。
而我頭低得更深了。
那身份高貴的小公子輕聲問:「你要代他賠不是,你是他的誰啊?」
我回答,是母親。
小公子不知為何生氣,怒笑反問:「好,賠不是,站著賠嗎?」
我立刻反應過來,跪下對他磕頭。用力,有響聲。
這是我從前習慣了的,那些高高在上的貴人一生氣,低微的我,就只能這樣。
我不覺得恥辱,因為唯有如此才會平安活下來。
可文榮嚇壞了,他不是愛哭的性子,此刻卻大哭著要抱我起來:「娘,娘你不要這樣!我錯了,都是我的錯!」
奇怪的是,那小公子好像也愣住了。我才跪著磕了兩下,護衛便慌不迭把我扯起來。
但雪地掩藏的碎石頭還是磕破了我的額角,黏稠的血流下來模糊了眼睛,所以我一直沒看清那小公子的臉。
見他們不再為難,我牽過抽泣不止的文榮,低眸走下橋。
四下安靜極了,風平平吹過,落下冰涼細雪。
誰知身後那架車馬內突兀響起一個男人清雅的歎息:「雪太大,進來吧。」
聽到這個聲音,我原本無風無浪的心猛然停滯,連落在臉上的雪也變成針尖,密密地疼。

 

3
這時我回頭,才看清那車上懸掛的燈籠字樣。
昭北侯府。
離開那裡太久,久到我險些以為自己已經能夠無動於衷了。
但戚棐的名頭誰聽了不心驚?
一旦西市的刑台有風吹草動,世人不用打聽便知,又是昭北侯在清洗他的政敵了。
此人權勢滔天,手段狠辣,在女色方面卻自持得怪異,正值壯年,府裡只有一位青梅竹馬的正妻。哪怕妻子無法生育,他也不納妾。
然而某天有個低賤的樂女卻懷上了戚棐的孩子,所有人都認為是樂女貪戀富貴,用下作手段才得到此子。
結果侯爺並不在乎樂女,只讓她生下孩子,便把她關在深院,無名無分。後來不知樂女觸碰了侯爺什麼底線,在一個寒冬臘月被扔出府,險些凍死。
那個樂女,就是我。
如果不是巡城的趙重在牆下發現我,帶我回家,給我衣食,我決計活不到今天。
整整兩年,戚棐都沒有想起他丟棄的那個無關緊要的女人,如今陡然撞上,我心裡懼怕得緊。
「要我親自下來請你嗎?」隔著車門,戚棐溫和問道。
我知道,這人越溫和,便是越在壓制怒意。四下望去,無人能救我和文榮。除了從命,再無他法。
於是我抿緊唇,帶著茫然的文榮上了車。
車內熏香馥鬱溫暖,乍然如春,戚棐寬袍大氅,身邊坐著和他眉眼相似的小少年,單憑外貌,誰也不能把「凶戾」二字扣在這父子身上。
我和文榮衣衫樸素,拘謹坐在對面。我額上還狼狽凝著血跡,戚棐看著我,好像我這樣Ťū́₍全然是咎由自取。
他問:「知道疼了嗎?」
我不說話,抬袖用力擦臉,文榮皺眉,拿出我給他繡的帕子,跪直脊背輕輕幫我擦。
這母慈子孝的場面讓小世子戚照冷笑出聲,他忍不住說:「你對個野種也這樣,可見母親說你德無品行,天生下賤不是虛言。」
這種話當年在侯府我聽得多了。戚照生下來便養在嫡母甯安縣主身邊,一向視我為恥。
我被關在偏院,每每熬燈苦繡,一針一線做出鞋子、護膝,連著從小戴的護身符也摘下來托嬤嬤轉交給戚照。
終究是自己的骨肉,怎能不牽念。
但他從來不肯見我,把那些東西通通絞爛,讓人從牆頭扔了回來。那一刻,我望著滿地狼藉,想:【大抵親生有時總抵不過恩養。】
我沒什麼反應,誰知文榮憋紅了眼,沖戚照大聲顫抖道:「我娘才不下賤!」
我連忙捂住文榮的嘴,他委屈望著我,淚珠子啪嗒滾落。
「你沒自己的娘嗎,再亂叫信不信我割了你的舌頭?」戚照傾身過來威脅。
戚棐冷眼訓斥:「照兒。」
戚照氣憤難平坐回去,側過頭。
「沒想到吃了這些苦,你還是不改。」戚棐面無表情望向我,「既然如此,我也不必看在照兒的份上,接你回府給你名分了。」
這是……放過我了?
外面護衛受令打開車門,戚棐說:「你踏出這一步,往後哪怕三跪九叩,我也不會心軟。」
我還以為戚棐又要來折磨我,沒想到只是來說這些莫名的話。看起來他要徹底和我劃清界限。我心裡甚至如釋重負起來。
於是我趕緊拉住文榮下車,低頭福了福身,從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
走了幾步,身後似乎模糊有人慌神喚我。
但風雪太急,我忙著趕路,便當作沒有聽見了。

4
趙重這半月在城外軍營換防,所以家裡只有我和文榮兩人。
油燈的火苗拉長,將一大一小兩個影子投在牆上。
文榮顯得悶悶不樂,細緻為我塗好傷藥後便抱著膝蓋坐在窗邊,風吹窗紙,嘩嘩作響。
「會著涼的。」我走過去,伸手關上窗。
文榮抬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有強忍的淚,他哽咽問我:「他們是不是要把您搶走?」
我說不會。文榮顯得不相信,我笑著說我又不是什麼香餑餑,不會有人來搶。
文榮搖頭:「您那麼好,給我煎藥,教我讀書,爹把你帶回來,我才體會到有娘的溫暖。您總覺得我是小孩子,很多事不懂。
「但我分得清好壞,今日那些人雖錦衣加身,寶馬香車,本根卻是壞了的。娘,您不要跟他們走,您清清白白一個好人,不要被他們玷污了去。」
從前所有人都說我低賤,進侯府都是髒了門戶,連我的親兒子也這樣認為。
只有趙重和文榮不同。
趙重把衣衫不整的我帶回家,不顧外人側目,毅然對我明媒正娶。
「一個人好不好不是看人的出身,聽流言蜚語,而是要用心去辨。」
那晚他看我氣息奄奄躺在雪裡,手裡有好心人施捨的半個饅頭,卻不吃,盡數分給了身邊的小乞兒。
他說:「那一刻,我就覺得你很好,比雪還要乾淨。」
而文榮,聽著這小小孩童的清明話語,我大為驚訝。
學堂先生常誇文榮讀書有靈性,還誇耀將來必能登科入翰林。可他在我面前一直都不愛多話。
或許是因為他年幼失母,父親又是個幾棍子也打不出一句閒話的悶葫蘆,所以很多心事,他都藏在心裡。
直到今天,乍逢此難,他好像一下子從內心的圍牆裡走出來。樣子還是孩童的樣子,心卻比一些庸俗的大人還看得透。
我感到欣慰,摸了摸他烏黑柔軟的發頂:「我們榮兒將來一定有出息。」
文榮認真睜大眼,點頭保證:「我一定出息,讓娘風風光光。」
我笑了。
「在此之前,平安長大就好。」
文榮破涕而笑,抬起手:「擊掌為誓,娘要永遠陪在我和爹身邊。」
牆上的影子溫柔晃動,兩隻手輕輕相靠。
原來世上沒有血緣的人,也能牽連出一段不忍舍去的掛礙。

5
最近常有侯府的人在院外徘徊。
劉嬸看見,忐忑縮回頭:「別是文榮上次得罪了貴人,要來找你母子倆麻煩吧?」
我也不明白,那晚戚棐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戚照看我目光雖然憤恨,但也不至於糾纏不放。
心裡不安,我晚上愈發將門鎖緊,文榮去學堂也親自接送。
起初,侯府的兩個女使上門,好聲好氣,道:「世子自從見了娘子,回去就病了,稀裡糊塗叫你的名字,夫人不忍,想請娘子去侯府探望探望。」
戚照從來都不認我這個娘,怎麼可能思戀我。想著那位和戚棐一樣面柔心狠的縣主夫人,後背就像有蛇在冷冷地爬。
早年在侯府,甯安縣主便視我為眼中釘,我生下戚照後被關在偏院的四年,她明裡暗裡多少次想悄悄置我於死地。
若不是守門的老嬤嬤有幾分善念,我怕是連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我下定決心與侯府劃分界線,搖搖頭拒絕了女使:「貴府有的是名醫良藥,奴身份卑微,恐不宜接近世子。」
後頭幾天女使連續來,我也如此回復。
到最後,深更半夜,女使慌忙忙來敲門,看上去是真急了。
「娘子就去一趟吧,世子死活不肯喝藥,已經燒兩日了,他可是娘子你親生的呀!」
真是奇了。我又不是什麼靈丹妙藥,戚棐和縣主那麼多手段,讓一個小孩子乖乖喝藥難道不是輕而易舉?
我本想客客氣氣回絕,誰知女使,看向我身後被動靜吵醒,揉著眼睛跟出來的文榮,語氣一轉。
「娘子既知道不能得罪侯府,難道就不怕世子有什麼閃失,侯爺和夫人怪罪在某些人身上嗎?」
我倏然擰眉。
不敢拿文榮冒險。
想了想,對女使點點頭:「等一會。」
我回神牽過文榮,走到右門鄰居家,很不好意思叫醒了劉嬸,請她明早幫忙照顧一下文榮。
劉嬸睡眼蒙矓虛著往我身後看了一眼,侯府威赫的車馬把她嚇一激靈,她忙點頭,也不敢多問。
走前,我細細囑咐了文榮一番,他揪住我袖邊,神情不安,我柔聲道:「娘明日就回來。」
文榮失落嗯了一聲,看著我的背影在雪光下越來越遠。

6
沒想到女使的話不是虛言。
戚照病得不輕,屋週邊著不少大夫,走進內室,隔著屏風聽見縣主柔聲細語哄:
「照兒你聽話,好不好?」
另一邊,戚棐沉聲道:「再喂不下去就直接灌。」
縣主嗔怒:「哪有這樣對小孩子的。」
話音落,女使帶著我穿過屏風,屋裡靜了一瞬。縣主坐在床邊,渾身華貴,上下輕飄飄打量了我一眼。
「真是菩薩難請呀。」
戚棐手撐椅靠,有些疲憊,溫聲對縣主說:「你也累了幾天,回去歇息吧。」
「照顧孩子是妾的本分,妾不累。」縣主柔婉笑著。
戚棐斂眸,擺擺手,雖然依舊溫和,語氣卻不容置疑:「去吧。」
縣主面色有些僵,扶了扶鬢邊金釵,嫋嫋起身,走過我身邊時頓了一下,目光隱晦,猶如刀刃。
屋內人走得差不多,床邊藥碗徐徐冒著熱氣。戚棐看我杵在屏風邊,狹長眼眸輕眯。
他要我哄戚照喝藥。
可我過去,戚照只是把頭埋在被褥裡,一聲不吭。
戚棐指骨不耐煩捏響:「怎麼哄你養在外頭的那個小子,就怎麼哄你兒子,有那麼難嗎?」
話雖如此,然而我面對戚照,卻怎麼也哄不出口。大抵因為他父親從前是我的主子,而他也把我當奴婢。
於是說出來的話乾巴巴,端著藥碗勸道:「世子,良藥苦口。」
被子猛然掀開,戚照氣衝衝瞪著我,小臉通紅,僵持半晌,他滿不情願湊過來:「喂我啊。」
藥還沒碰到嘴,他抱怨燙,要我吹。
抿一口,他叫苦,要含蜜糖。
磨磨蹭蹭,一小碗藥喝了大半天。還是文榮乖,再難喝的藥都不吭聲。
見這祖宗消停了,我松了口氣,心想能在天明時回家了。戚照卻要我唱童謠哄他睡覺。
我說不會。他反駁:「以前你都給我唱過。」
戚棐若有所思看過來,我心裡一緊。
那時戚照三歲落水生病,我關在偏院,按戚棐的命令不能外出,但我實在擔憂,便偷偷爬牆出來,摔得腿一瘸一拐。
隔著窗,縣主敷衍讓女使照料戚照,自己走了個過場便離開了。誰知女使在外頭熬藥打瞌睡,戚照燒得糊塗,險些翻到火盆裡。
我嚇了一跳,悄悄進去。戚照睡不安穩,我便小聲唱歌哄他。那也是我唯一一次能夠抱他。
沒想到戚照竟然記得。我掩眸撒謊:「世子記錯人了,奴是不能進主院的。」
見我推三阻四不情願,戚照狠狠推了我一把:「不願意就滾!誰稀罕!」
事發突然,我沒防備,人連著碗一起摔在地上,掌心撐地,紮進一手碎瓷渣子,血流不止。

7
這兩年在趙重身邊我沒那麼能忍了,下意識抽氣,疼得差點流淚。
「戚照!」戚棐起身,眼神淩厲。戚照似乎被嚇住,無措望著我手上的血。
戚棐把我扶起來,俯身就要把我抱在膝上,給我止血。
我忙隔開距離,胡亂扯出繡帕按在掌心,說:「不勞侯爺,只是小傷,不疼,奴自己回家弄就好。」
氣氛陡然凝滯,僵持了片刻,戚棐扯唇,神情不明放開了我。
他是多驕傲的人,不會開口挽留我。
天濛濛亮時,我如願出了侯府。一路上馬車奔得飛快,有些碎瓷太細,挑得我冒冷汗。
到了家,我還慶倖此刻文榮已早早去學堂,不必為我又受傷而難過。
結果一轉眼就看到趙重倚在門邊,高大身軀立在晨輝中,風塵僕僕還未卸戎裝。
他一聲不吭抱起我,往家走,受傷的手搭在他肩膀,開始痛。我眼眶泛紅,輕輕將頭埋在他懷裡。
窗外的霧慢慢散。
看著趙重半跪在地,給我重新包紮。我怕忍不住哭,便轉移注意,問他:「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換防的事完了嗎?」
趙重沉默了一會,說他們東郊大營的兵近來可能要編到肅甯關。
肅寧?
東郊大營一直是京軍四衛之首,拱衛皇城必不可少,怎的突然改制到西北去。
趙重諱莫如深,其中涉及朝廷要事,他不好對我說明,只說此事或與戚棐有關。
但我略微琢磨,倒也猜得八九不離十。
陛下年幼繼位,深受戚棐扶持操縱,屢屢在收攬大權時捉襟見肘,如今陛下青春正盛,北地又有齊王暗中支持,很可能想從邊境軍權上開始對戚棐進行削弱。
趙重擔心的倒不是這些,按規矩,他這等軍士往北駐紮,是可以隨行攜帶家眷。但西北條件差,黃沙漫天,他怕我和文榮不習慣。
若把我們留在京城……
趙重看著我手上和額上的傷,濃眉緊鎖。
我知道他擔憂什麼,告訴他:「一家人總是要在一起的。」
西北再苦,有他護著我,我不怕。
趙重深深望著我,忽然展臂把我緊緊抱住,堅實寬闊的胸膛,沉沉發出低悶的聲音。
「對不住。」
娶我時許諾的安穩富貴,他沒有說到做到。
我搖頭,若沒有他,我早死在了兩年前的雪夜。是他給了我一隅能遮蔽風雪,不會害怕被趕走的家,如此,就夠了。
傍晚文榮知道我們一家人會一起去西北,他高興極了,日期還沒定,便急忙翻箱倒櫃,嘀咕著要帶哪些書去。
和鄰里玩伴在外面分別時也開朗道:「爹娘和我要走啦,日後我不能幫你罰抄書了。」
我輕輕笑,走出去,想叫他回來吃飯。
身後忽然被人扯住袖口,我詫異回頭。
早春落幕的傍晚,戚照只著單衣偷跑出府,頭上還有草屑,聽到文榮的話,蒼白著臉,病得泛紅的眼睛裡隱隱含著水光。
「你要去哪兒?」

 

8
不知道戚照是怎麼躲過侯府的層層護衛,繞過大街小巷的曲折道路,走到我家時,鞋都沒了一隻。
我有些為難,他還病著,站不穩,摔在我懷裡,也不好立刻叫馬車送回去。
趙重聽到動靜出來,戚照敵視望著他,趙重沒什麼表情,伸手過來:「我先把他抱進去。」
「走開!」虛弱成這樣,戚照還死活不肯讓趙重碰。
還是文榮在旁邊板著臉,說:「你懂點事吧,娘的手受傷了,抱不動你。」
戚照身體一僵,垂頭從我懷裡起來,揪住我衣擺,悶聲:「我自己走。」
朝中風波不斷,戚斐忙著穩固權柄,縣主派人來接戚照,奈何這小霸王除了戚棐的話誰也不聽。
他拖著病不肯好,在我家賴著不走。
院子裡侯府送來的東西越來越多,全是戚照平日玩的物什,本來還跟來一群女使嬤嬤,戚照嫌煩,統統轟走。
文榮悶悶不樂,話比平常更少,戚照霸佔我時間要我喂藥,文榮就經常挑燈夜讀。
我做了元宵,讓文榮吃了早睡覺。
「要考學也要保重身體,功夫不是一蹴而就的,慢慢來。」
文榮問我:「娘,我們什麼時候走?」
趙重在門外擦刀,瞥來一眼。我還沒開口,戚照在里間喊頭暈。
看似平靜的氛圍下,暗暗洶湧著波濤。
翌日趙重當值出去,我在廚房,忽然聽到戚照哭。
小院裡,文榮倔強握緊拳頭,臉側有劃痕,戚照則攥著金項圈,扯住文榮的平安符。
「你為什麼非要跟我搶,我和你換還不成嗎!」
文榮指骨泛白,不退讓,固執道:「我的。」
「給我!」戚照凶巴巴掛著淚去搶。
我上前,隔開兩人,彎腰察看文榮臉上的傷。文榮無聲委屈望著我。
戚照生氣,來拉我:「那個符本來就是你給我的,我拿回來有什麼錯。」
三番五次胡鬧,我已疲憊至極,轉身躲開手,輕聲道:「給你的那枚早就被你剪壞了,你忘了嗎?」
戚照似乎眼睛一酸,哽咽道:「可你也不能給別人。」他執拗重複,「我不要的你也不能給別人。」
他還一口一聲文榮是野種,沒娘就來搶別人的娘。
滿口髒話,令人刺耳。
我失望斂眸,看著他:「你在侯府到底有沒有人教?」
院門被推開,吱呀一聲,來人語氣不善。
「我兒子如何,還輪不到某些無品行的人置喙。」

9
戚棐才下早朝,身上還穿著公服,紫袍玉帶,站在梅樹下,清俊無比,亦凜寒無比。
就是這副皮相,讓曾經的我誤以為他和別的達官貴人不一樣。
那時他在齊王府見到我。清瘦文雅的君子,懂樂曲,因我緊張彈錯琵琶音,回首輕笑。
見我衣衫單薄,凍得瑟瑟發抖,他脫下大氅,問我的名字行第。
「羅雙雙,家中排十二。」我怯生生回答。
他笑。
眉目流光婉轉,無端憐憫似的。
「十二娘。」他這樣喚我。
「願不願跟我走。」他這樣問我。
我望著他伸過來的手,以為這便是我一生的歸宿了。
結果到了侯府,他一改柔和態度,半是威脅半是誘哄,要我做齊王府和他之間的棋子。
就這樣,我被推出去,在齊王來聯絡時,假意投誠,傳了許多真假不明的消息。
後來齊王被戚棐整倒,就藩去了北地。我也就沒用了ƭûₒ。
孩子是他被人下藥,神志不清才有的。他是個多疑的人,由此認為齊王暗中和我勾連,才使他栽這個坑。
兩年前縣主偽造證據,說發現從前我和齊王往來的信件,戚棐勃然大怒,徑直把我從床榻拖到大街上。
他丟開我。
任由我衣衫不整,披頭散髮,光著腳孤立,受世人冷眼指點。
他們一口一聲說我沒有品行,可我翻來覆去自省,也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
如今戚棐再次睥睨而視,我卻不像從前那樣無措了。
我忍住退縮的本能,握緊文榮的手,直視他:「說到底,我有沒有品行,也輪不到侯爺管。」
忽而有風暫起,吹落片片白梅,如一場落不盡的慘雪。
戚棐目光定在我身上,久久地,沒有說話。
半晌後,他面無表情開口:「戚照,過來。」
戚照有些怕,也有些踟躕,揪住我衣袖不動。
「滾過來!」戚棐加重語氣。
戚照一抖,挪步過去,被戚棐拽住往外大步走。戚照踉蹌了一下,回頭望我。
我沒有看他,默默垂頭,安撫摸了摸文榮緊張的臉。

10
趙重回來得越來越晚,眉間凝重。
「官家執意想在明面上削侯府軍權。」
調東大營去肅寧的事在朝廷爭執不休,戚棐這些年的黨羽遍及上下,廷議剛開始就有一堆科道官跳出來以此事不合祖制、擾亂軍心為由,逼得陛下遲遲不能斷議。
京城的天怕要變了。
外面雪停了,無風,靜默化著雪。
街上被人踩得泥濘髒汙,我去學堂接文榮的路上,看到兵士抓了不少穿襴衫的書生。
文榮從學堂出來,在門口彎腰拜別過先生,看見我,眼眸微亮,跑著過來。
他牽住我的手,邊走邊說:「先生最近要停學幾日。」
我問為何?
文榮搖頭晃腦,引用先生的話:「先生說,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是以官家要清邪逆,肅王風,此正是吾輩良才振臂為主憤呼的時候。」
文榮有些困惑:「娘,您說先生到底要去幹嘛呢?」
腳下的雪越踩越污濁,濕了鞋面。
我凝神看向遠處,皇宮大內的方向,有成群黑漆漆的鳥,遠飛,消失在薄霧混沌的暮色下。
「去盡一個讀書人的本分。」
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然後著在簡冊,昭如日星。
自古讀書人都是這樣堅信,至死不休。
文榮仰頭看我。
「娘知道的真的好多,從前也有先生教嗎?」
我垂眸,眼底有淺淺明光閃爍。
「有人教。」
不是先生。
而是父親。
和這些命薄緣慳的讀書人一樣的,父親。
這日,家裡來了不速之客。
不大的庭院,幾個黑衣護衛擋在一個戴兜Ŧü¹帽的男子身前,趙重拔刀出鞘,眉眼森寒。
我牽著文榮,在Ťũ̂₉門前頓步。
陌生男子擺手,讓護衛退下,兜帽下的薄唇輕勾:「十二娘,你這挑丈夫的眼光江河日下呀。」
我知道,這一天終於到來。從前總是膽戰心驚,真到此時,反倒平靜。
「殿下。」
兜帽下抬起一雙深沉的眼,正是齊王。

11
關上門,齊王坐在桌前,舉目打量著屋內,摸著杯壁的手輕緩。
他歎:「當初你若聽我的話,站對位置,何至於被戚棐趕出來,他也真夠狠的,你怎麼也為他生了個孩子不是。」
我垂下眼皮覷著指尖,不語。
「你不說話,好,我不也拐彎抹角裝著可憐你。」齊王扯起一抹淡笑,「十二娘,你在京城也看得明,戚棐離倒臺也就差一把火了。」
越到此時,齊王的眼線越發難接近戚棐,他要我借著與戚照的母子關係,潛入書房,替他藏些東西。
想來那東西便是能讓戚棐引火焚身的「罪證」。
「只有你,才能讓這把火燒得漂亮。」齊王攤開手,眼中閃著殘忍的愉悅。
我看著他,搖頭。
「當年我沒做過的事,現在也不會做。」
齊王屈臂,撐著下頜,慵懶道:「當年是當年,十二娘,你也吃過苦頭了,難道不恨他嗎?」
從我明白自己為棋子的那一刻,就再不相信這些上位者的輕言細語。齊王把我從罪臣家眷的名單裡放出來,是恩。
恩,我會報。所以我答應為他成為樂女,幫他在達官顯貴中周旋。
戚棐帶我到侯府,起初也放下身段陪我過了一段堪稱溫情的日子。齊王失利後,戚棐投桃報李,替我擋了齊王的報復。
一盤只有利益糾纏的棋局,只有輸贏,怎麼談得上恨呢。
見我油鹽不進,齊王眉峰一凜,森森道:「別忘了,是我把你從鬼門關救回來。」
我靜靜望著他:「殿下也別忘了,我們一家是為了你,才踏進鬼門關。」
茶杯裡的水蕩漾。
齊王一怔。
曾經齊王還是太子,秉性剛烈,作風狂妄,稍有不慎便給言官留下口柄。父親作為東宮屬臣,屢次勸諫,嘔心瀝血為他謀劃。只因齊王會是未來的君。
可齊王不改,在黨爭中遭人陷害,牽扯進謀逆的大罪,先帝殺他的念頭都動了。
千鈞一髮之際,是父親站了出來,把手足無措的齊王護在身後,攬過所有罪責,當頭觸壁死在殿上。
我們一家因此滿門覆滅。
父親一生都寄希望齊王走君子道,成為賢主。
「殿下當時沒有做到,如今心有不甘攪動風雲,又能如何?」
戚棐既然已為官家眼中釘,被天下讀書人所詬病,他在那個高位終究立不了太久。
而齊王……
我直言:「再多的詭譎心計,陰謀手段,殿下你也做不成天子了。」
茶杯擲地,四分五裂。
齊王面色陰沉站起身,拂袖而走,到門口時,他停步,側了側臉。
「你好自為之。」
說完他猛然推開門走出去。
冷冽砭骨的寒風刮進,吹亂我鬢髮,心難平。

12
眼見與戚棐有關的人漸漸都遭了牽連,我讓趙重帶著文榮回家鄉避一避。
他們不走。
我拿著包袱推趙重,他巋然不動,我著急跺腳:「走呀!」
「要走一起走。」趙重握住我手腕。
他不知道我的身世,若在這場風波中揭露,絕對會連累他們父子。
「你不明白,」我搖頭噙淚,「從前我……」
「從前如何我不管,我只管你現在。」趙重堅定道:「雙雙,你說過,我們一家人總要在一起的。」
他是個秉性剛毅的漢子,寡言少語,不會哄人,但一字一句都錚錚。
「你是我的妻,我趙重再無用,也不做拋妻求安的懦夫。」
文榮更是死死抱住我的腰不放。
但禍事終究來臨了。
積蓄多年力量的陛下,一朝發難,朝廷這些年被戚棐壓迫的官員紛紛上書,不管是不是戚棐所做,通通將惡事扣在他身上。
而戚棐手裡駐紮邊境的北軍,不知為何也沒有動靜。一時大廈將傾,戚棐被奪軍權,禁閉府邸。
京城到處都是天子鷹犬,席捲大官小官的宅邸,搜尋戚棐勾結朝臣的罪證。
風聲鶴唳下,我知道不能再與趙重父子僵持。在一個沒有月光的黑夜,我答應和他們走。
街上幽靜,足音踩在青石板,噠噠地響。喘息,小跑,牆上映著慌亂的影子,直到來到碼頭。
岸邊停著一架熟悉的馬車,身形高大的護衛肩上靜默站立一隻獵隼。
趙重擋在我面前,手警惕握住刀柄。
馬車裡是戚照的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爹吩咐過了,送你們走,阿大會保護你們。」
護衛朝我恭謹抱拳,看氣勢,顯然是一位死士。
安穩走到船上,我腦子裡亂糟糟,看著岸上孤零零的馬車,心中驀然升騰一絲說不清的情緒。
雖然世人都認為侯府要完了,可其實我總覺得戚棐不可能輸,他那麼心狠的一個人,教出的兒子也和他一樣。
我現在應該頭也不回地離開,才算徹底與他們父子一刀兩斷。
但也就是那一刻的一點遲疑,一點心亂,我跑下船。趙重和文榮驚愕在後面喚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只是憑本能,跑到馬車邊,踮腳掀開車簾,朝裡伸手。
「照兒,跟我一起走!」
戚照怔愣望著我。
如同剛開始在橋頭重逢,馬車裡還坐著戚棐。他從來清貴的模樣消瘦了,顯得落敗。
他沒有說話,沉靜注視我。
戚照望我的眼,有淚,有悔。但他輕輕搖頭,手小心放在我身上,往外推。
車簾頹然垂落。
這次,小少年依然下令。
「阿大,帶她走。」

13
熙寧九年的春天,註定不平凡。
對於天子,他剪除權臣羽翼,收回權柄,大刀闊斧將積弊已久的朝廷重新清洗,讓天下寒門也能有一席之地。
年輕的天子,年輕的朝臣,年輕的江山,朝陽旭升,盛世可盼。
而對於戚棐,身為輸家,他被革去曾經光耀半生的榮華,鋃鐺入獄。天子念他數年為國鎮守邊疆之功,免家人連坐,賜他毒酒。
戚棐給家人留了後路,卻不想縣主受不了一朝富貴貶落,淪為庶人,在戚棐舊敵的追殺逃亡的路上,嫌繼子累贅,將繼子拋於半路。
結果馬兒受驚,墜下懸崖,縣主屍骨不存。
啪。一聲驚堂木。
說書人感歎搖頭:「一朝馬死黃金盡,想那赫赫揚揚一代公侯,也不過墳山上的一抔黃土,窮盡半生追求的玉宇瓊樓,最終也成了回不了頭的艱難險阻。
「這人世啊,真如夢幻泡影,如電複如露。」
客棧喝彩聲此起彼伏。
我默默放下茶錢,起身離開。
外面天光淨明,趙重和文榮等在前邊。
趙重抱著刀,溫柔看向我。文榮抱著書,笑著來牽我:「娘,我們回家。」
腳下的陰影往後退,我往前。
嗯,回家了。

番外:
三月春闈。
貢院門前張貼名榜。諸位舉子引頸而望,或欣或歎。
「果然,又是趙文榮,他已連中了兩元了吧?」
「是啊,欸,他人呢?這可不得請去酒樓喝一杯!」
「早走了,給他阿娘報喜信去了!」
人群鬧熱,最邊上有個清瘦舉子仰頭,靜靜看了會兒那張名榜,斂眸悄然離去。
那舉子形容病弱,左邊腿似有不足,走起來肩膀一高一低,但若湊近看,誰都會驚豔於那雙穠麗凜寒的眼睛。
客棧的人只知道他隨母親姓羅,家鄉在江南, 性情孤僻,也沒個家人朋友來往。
小二看著他回來, 笑問:「哥兒可中了?」
舉子上樓,半張臉在昏暗陰影裡,沒說中,也沒說不中,只是淡淡疏離笑了下。
小二看著他背影消失在二樓,納悶搖頭, 嘀咕:「真是個怪人。」
天色轉晚, 小二忙了一天,忽然想起沒給二樓那舉子送飯,他懊惱拍頭,急忙端了飯菜上去。
不一會,他又驚慌跑下樓,風風火火請來大夫。
老大夫給那氣息奄奄的舉子診了半晌脈, 沉默搖頭。此人患病已久, 非一朝一夕,能撐到如今已是強弩之末。
小二送走大夫,站在舉子身邊, 看他瘦嶙嶙的臉龐,看面相,合該是個富貴公子哥兒才對, 怎的落到這樣的下場。
小二歎息,心裡憐憫, 見舉子忽然一動,頭側向窗,便湊前輕聲問:「哥兒,可有什麼要說的?」
舉子愣愣睜眼,窗外有風聲,他啞聲問:「下雪了嗎?」
打開窗, 果真下雪了。倒春寒, 漫天的桃花雪。
小二納罕,正想驚訝回答,舉子已閉上眼, 呼吸淺淺, 看上去睡著了Ṱű⁺。小二不想打擾,輕手輕腳出去掩上門。
屋子裡靜得只有風吹細雪的聲音。
舉子渾身冰冷,緊閉雙眼, 喃喃低聲。
「娘, 再給我唱一唱那支歌謠,哄我睡覺吧……」
這一次,他夢裡的阿娘沒有拒絕, 抱著他輕輕搖晃。
低柔妙音, 吳儂軟語。
【月光堂堂,照見汪洋,小儂娃娃, 快睡覺,好長大……
【長大渡過汪洋水,早歸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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