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青梅竹马

歌尽桃花

服侍萧逸的第十年,他从王府弃子成了大庆新帝,迎娶白月光为后。
他说,娶后只是权宜之计,珍爱之人唯有我。
他没骗我。
新后入宫,备受冷落。
我一介宫女,独得圣宠,赐予皇嗣,钦定封妃。
可后来,为给新后治病,他亲手剖出我们的孩子取胎血制药引。
他抱着我哭:「宋家势大,容不下你一个下人生下长子。
「知桃,你忍一忍,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我不哭不闹,酿了百坛桃花酒。
然后用它们,连绵了一场大火,灰飞烟灭。
那晚,新帝披发赤脚冲进烧毁的冷宫,抱着焦尸,一夜白头。
1
帝后洞房夜,本因风寒休沐的我被召入寝殿守夜。
皇后体恤,不叫我守在门外吹冷风。
我便安静地站在殿内,隔着薄薄一扇房门,听着房内鱼水之声,数着瓶中红梅几许。
直到萧逸喑哑的声音传来:「备水。」
我应了一声,拖着僵硬的腿走进旁边的水房。
须臾,萧逸抱着宋婉宁进来。
我跪下行礼。
许是浴桶宽大,又许是萧逸如今的心神都在妻子身上,他没有注意到我。
他小心翼翼地将宋婉宁放入桶中,又被她拽住松散的衣襟。
「陛下,一起吧。」
娇媚的声音带着餍足的慵懒。
萧逸轻笑着除去亵衣。
「你我二人时,婉婉不必称我陛下。」
他入水,捧着她的脸送到唇边。
「从前叫我什么?」
宋婉宁羞怯地唤道:「逸哥哥。」
萧逸便控制不住似的覆上她的唇,辗转吮吻。
他闭着眼,沉醉不知归路。
宋婉宁却睁着一双水瞳,直直地看着我,似笑非笑。
我仍低头跪着,不声不响。
心中却恍惚忆起,一个月前,萧逸登基。
典仪烦琐,结束时已是深夜。
我为他宽衣,唤他陛下。
他却一把握住我的手,眼神有些受伤:「知桃,你也要同我生分了吗?」
我磕磕绊绊地解释这是宫规,他却不肯听,蛮横地压着我喊了一夜「二爷。」
他说:「知桃,我永远是你的二爷。」
第二天,他便下旨,封我为昭仪。
对于出身寒微的我已是破格。
整座皇宫都传遍了萧逸对我的宠爱,感叹我陪伴他十年,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那时真的以为,困苦半生的我,终于可以得到一点微末的幸福。
可这幸福只持续了三日。
三日后,宋婉宁的夫君病逝。
宋太傅进宫,与萧逸在书房秉烛长谈。
接着,封后的圣旨便昭告天下。
我的册封再无人提及,成了整座皇宫的笑话。
萧逸握着我的手说:「缓缓也好。入了后宫便要照后宫的规矩,不能像现在这般时时能见到你。
「知桃,你最是懂事,莫要同朕闹。」
我低头称是。
再然后,帝后大婚前几日,我偶感风寒。
萧逸大手一挥,给我批了一个月假。
「皇后即将入宫,你暂且避避,莫要让她不快。」
是啊。
一个服侍夫君十年的通房丫鬟,无论哪个女人都会觉得碍眼吧。
何况那是萧逸少时的白月光,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他必是不愿委屈她的。
我并无不悦。
只是谢恩的时候,被那一袭明黄的龙袍晃了眼。
我想,原来永远如此短暂。
他终究不再是我的二爷了。
浴桶中的水洒了一地,水花由激烈变得平静。
宋婉宁媚眼如丝,挑眉看我。
「还不过来给陛下擦身。
「知桃。」
萧逸浑身陡然一僵。
我深吸一口气,扶着酸痛难耐的膝盖一点一点地站起来,挽着巾子走过去。
「陛下,请起身,奴婢为您擦身。」
2
许是因我没有听萧逸的话擅自出现在宋婉宁面前,他赶我出来的时候十分不悦。
夜深露重,半身湿透的我披风戴雪走回耳房,已冻得毫无知觉。
房中炭火已燃,桌上放着一只药瓶,下面压着一张字条。
【琵琶丸有助平咳喘,勿忘服用,望康复。李红雨。】
我弯眉,倒出两粒药丸服下。
温润津甜,和李红雨一样,令人熨帖。
他是我小时候的玩伴。进宫之后我才发现,他在宫中做了太监。
虽然悲叹他的遭遇,但在这深宫之中有老友相伴,亦让我觉得欣慰。
临睡前,我拿出枕头下的鹿绒手套,握在手中抚弄把玩。
柔软轻盈,触之生温。
这是萧逸登基前送给我的。
彼时紧邻登基大典,内务府正日夜赶制礼服,萧逸却固执地命他们先做出一副鹿绒手套。
他给我戴上的时候,眉眼十分温和。
「以后,不会再叫你冻手了。」
我心中一热,几欲落泪。
睡梦中,我又回到了终年云雾缭绕的青山寺。
北都天寒。
幽居青山寺的十年,我日日浆洗衣物,下地劳作,手一冻就是一个冬天,又疼又痒,夜不能寐。
年复一年,直至今日,手上已满是疮疤,微微变形。
那时,萧逸因母族涉谋逆案被灭九族,他也成了肃王府的弃子,被扔在山里自生自灭。
只有我依然拿他当主子,不叫他做半点活。
「二爷的手该侍弄笔墨,不该摆弄这些俗务。」
夜里睡觉,他握着我的手,轻轻揉搓。
良久,他说:「听说鹿绒手套最是保暖。以后,我也送你一双,定不再叫你冻手了。」
我偷偷笑了。
傻二爷,我一个丫鬟,怎用得起那样贵重的手套?何况,日日劳作,就算戴了手套,也无济于事。
我只笑着说:「那奴婢就等着跟二爷享福了。」
那时的我,并未想过真有荣华富贵的那一天。
只觉得山间虽清苦,但两个人在一起,便很好。
可二爷毕竟非池中物。
十年后,九子夺嫡,无一生还,连肃王也未能幸免。先帝弥留之际,竟无人可托。
二爷成了唯一的皇室血脉,被迎回皇宫。
我也跟着稀里糊涂地走入这红墙里。
离开青山寺的时候,我最后看了一眼贫陋的屋子,满登登的菜园子,还有整整齐齐靠墙摆放的酒坛子。
恍țű̂ₛ惚间竟有种错觉。
我这一生,再不会有第二个家了。
更漏滴答,正午时分我才悠悠醒转。只觉喉咙烟烧火燎,挣扎着爬起来想倒杯水。
水杯却已递到嘴边。
抬眸望去,看见萧逸的脸,近在眼前。
3
他的手探过来:「怎么病成这样……」
我起身避开,敛首跪坐在榻上。
他手一顿:「知桃,你在怪我吗?」
我想说:「不敢。」
可刚一开口,嗓子哑得不成样子。
他叹了口气,又把水杯递到我唇边。
我想接手,他不肯,执意喂我喝下去。
连饮三杯,才压下嗓子里的火。
我垂眸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萧逸有些恼怒:「你一定要这样吗?
「我知道昨晚委屈你了,可我只是不想让你看见那样的场面。
「知桃,你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
我不说话。
其实没有什么不一样。
宋婉宁进宫后,我只能和所有宫女都一样。
萧逸抓着我的手将我拉进怀里,放软了语气:「是我不对,叫你伤心了。
「我也是迫不得已。
「世家同气连枝,宋氏门生遍布朝堂,我怎能不给皇后几分面子?莫说是你,便是我这个皇帝,也要看几分宋氏的脸色。」
他对我讲了许多。
他孤零零地登上皇位,身边无一人相助。世家只拿他当傀儡,用他的血脉堵天下悠悠之口。表面上恭顺,背地里个个都在谋算他的皇权。他左支右绌,疲惫不堪。
「知桃,我在皇后面前对你不假辞色,是不希望她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地位,这样宋家才不会针对你。我只是想保护你。
「只有你是我身边的人,莫要同我置气,好不好?」
从前我只知皇帝是世上最尊贵的人,却没想到,尊贵的不是帝位,而是权势。
原来,做了皇帝也这般不快活。
我抚着他紧蹙的眉,喃喃道:「还不如回青山寺呢……」
他笑了,一把抓住我的手亲了一口:「知道心疼我了,小没良心的。
「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抱着我放到桌案旁,打开食盒取出一只碧青玉碗。
白梅清香扑鼻而来。
是一碗梅花汤饼,还冒着热气,将萧逸的脸氤氲出几分温柔之色。
「知桃,生辰快乐。」
4
暖意如涓流游过我的经脉。
我笑了:「陛下还记得。」
在青山寺的时候,日子过得紧巴巴,我只能酿酒拿去山下换些钱两度日。
那十年,我们都没有好好过过生辰。
一碗清汤长寿面卧个鸡蛋已是难得。
那年我生辰,沽完酒钱换了炭已所剩无几。我跟萧逸匆匆啃了冷硬馒头果腹就要往回赶。
许是那梅花汤饼的摊子咕嘟嘟的太过温暖,萧逸拉着我坐下,好说歹说用一副对联求老板给做了半碗。
他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地喂我:「知桃,生辰快乐。「以后,我定会让你日日吃上好东西。」
汤饼烫得我眼泪滚滚。
我只觉得,世上不会再有更好吃的东西了。
如今,我们再不会挨饿。
御厨做的梅花汤饼比当年小摊上的不知奢华精致多少。
萧逸仍一勺一勺地喂给我,声音很轻:「知桃,对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
我想,我真是没出息。
十岁那年被卖入肃王府,就被萧逸一碗汤饼骗做了他的丫鬟。
十五岁时,也是一碗汤饼,叫我许愿想跟他年年岁岁都一起过生辰。
现在我二十岁了,还是这一碗汤饼,生生泡软了我的心肝,所有委屈和着汤水咽下,仍然舍不得放开他的手。
汤饼吃了一半,我取来一小壶桃花酿,一人倒了一杯。
萧逸很高兴:「自入宫再未喝过你酿的酒,每每入口的东西那群奴才又是银针又是试毒,聒噪得很!快来,今日要好好痛饮几壶。」
玉杯相碰,未及畅饮,外头便传来宫女的声音。
「陛下,皇后娘娘头疾犯了,疼得厉害!您快过去看看吧!」
萧逸飞扬的眉眼霎时落下。
我也放下斟满的酒杯。
「陛下,去吧。」
他握了握我的手,轻声安抚:「知桃,等我回来。」
我看着那明黄的龙袍消失在门外,想,他不会回来了。
酒饮过几壶,汤饼糊得不成样子。
子时已过,生辰结束了。
我举杯邀月,饮下最后一壶。
杯盘皆落索。
屋外又传来宫女的通传。
「桃姑娘,陛下传你去凤仪宫。」
那宫女斜睨着眼,上下打量我一番,眉宇间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桃姑娘果然是有福气的,娘娘的病,全靠你了。」
4
宋婉宁的头疾并非生来就有,而是幼年和萧逸一起爬树,为救踩空的萧逸落下的后遗症。
哪怕困在青山寺自身难保,他都不忘向寺中游医请教治愈头疾的法子。
他对宋婉宁,哪怕存着七分的防备算计,也还有三分的少年情谊。
凤仪宫里,宋婉宁脸色苍白地靠在萧逸怀里,盈盈水眸看向我,启唇轻笑。
「桃姑娘这周身的明净气度,不愧曾在佛寺幽居十年。
「此事交给她,臣妾就放心了。」
萧逸动了动唇,说道:「知桃,皇后病重,朕希望,你能在法华寺为她祈福七日,也是你的一份心意。「你可愿意?」
我顿首:「奴婢愿为陛下分忧。」
宋婉宁粲然一笑:「太好了。有了桃姑娘的诚心祈福,臣妾很快就能好起来侍奉陛下了。」
我默然。
只觉得她想得有点多。
我既不懂祈福,也不会诚心。
我只是不想萧逸为难。
出宫的时候,萧逸正在上朝,是宋婉宁的宫女秀芝送我。
她高高在上地斜睨着我:「这七日里,桃姑娘祈福之余要牢牢记住,大庆的后宫是娘娘的后宫,后宫的一切都是娘娘的,包括陛下。
「以后的生辰,就莫要打扰陛下了。
「如果你还想过的话。」
说完她便走了。
原来如此。
萧逸陪我过了生日,宋婉宁便将我赶走七日。
她虽才刚进宫,耳目却众多。
这皇宫恐怕遍布世家的眼线,早就不属于萧氏一族了。
萧逸的日子怕是比我想的还要艰难。
法华寺的和尚知道我是给皇后祈福的宫女,带我来到供着宋婉宁长明灯的佛堂。
没有炭火,没有褥子,连窗子都在漏风。
门口有僧人轮流看守,每日寅时到亥时须跪在蒲团上祷告,不许偷懒。
吃食一日只有一次,说「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方可彰显诚心。
原来这才是宋婉宁的惩罚。
她这是,不想让我再回宫了。
5
风寒未愈加上这般磋磨,我第三日便开始高烧不断,意识不清,一日一顿的饭食也吃不进。
门外的僧人从不抬头看我,只是低头诵经。
佛门慈悲,却终究败于权势之下。
我不知是不是快死了。
身子仿佛一时放在油锅里煎,一时放在冰窟里冻。
想喊萧逸来救我。
拼尽全力却只能翕动几下嘴唇,一点声息也发不出来。
我心中十分委屈。
早知ťûₘ萧逸要娶这样一位厉害的夫人,十年前我绝不会为了一碗汤饼就跟他走了。
那时我年龄尚小,听人说我将来会是萧逸ṭŭ̀ₔ的通房丫鬟,给他开蒙晓事用。
我便问他,什么是通房丫鬟。
他红了脸,却强自镇定,告诉我通房丫鬟就是给主子暖榻的。
我似懂非懂,问他是不是晚上睡觉冷,我现在就能给他暖好床褥。
他摇头说我傻,还说以后要娶个大度的妻子,能容我对我好。
我感动得眼泪汪汪,指天发誓等他娶了妻子我就给他们两个暖床,必不叫他们受冻。
后来,我真的日日暖好床榻。
他却娶了个蛇蝎夫人,刚进门就要断送我性命。
说书先生讲得没错,男子的誓言如流云,风一吹就散了。
第四天,我再也没能跪上蒲团,在一团蒙昧中席地睡去。
有人一直在唤我的名字,想把我唤醒。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睁开眼。
眼前的人有些憔悴,但眉眼温润,视之可亲。
是李红雨。
6
他求了个采买的差事出宫来看我,才发现我烧得神志不清,忙把我带出来。
那些僧人本想阻拦,可李红雨搬出了萧逸。说我若死在这里,陛下不会责罚皇后,但法华寺难辞其咎。
他们这才拨了间禅房给我养病。
李红雨出身杏林世家,每日诊脉熬药,亲手烹制膳食。
从来都是我照顾别人,还是第一次被人照顾。
我问他:「怀远哥,一直不回宫,宫里不会找你吗?」
他说他叫人带了口信给干爹,干爹对外宣称他病了,要在宫外养几日。
我诚恳地道谢:「多谢你了,给你添麻烦了。」
他摸了摸我的头:「长大了,跟我生分了。小时候日日拖着鼻涕跟在我后头跑,不曾见你怕麻烦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
他叹了口气:「我真后悔那时去了外祖家,不然定然不会让你那赌鬼爹把你卖了……」
我拍拍他的手:「这不是你的错。何况后来你家也遭了难……」
他沉默半晌,叹道:「是我没用,照顾不了你。
「小桃,你和陛下……究竟是如何?」
我垂ťū₎眸,片刻后说道:「他是陛下,我是奴婢,仅此而已。」
李红雨的声音很温和:「他对你好吗?」
好吗?好像很好,又好像不太好。
我不清楚,便闭上眼,不回答了。
他掖了掖我的被角:「若只是宫女,二十二岁便可放出宫。小桃,你若有此意,趁他对你还有些情分,向他求一道恩旨吧。」
出宫吗?
我并不喜欢这皇宫。
但我和萧逸朝夕相处了十年。
我不知道,和他分开,该怎么去生活。
自从入宫,我和萧逸好像越来越远了。
明明每天都能见到,他却变得遥不可及。
明明衣食无忧,我的日子却更难过了。
离开皇宫,会不会是更好的选择?
我迷迷糊糊地睡去。
再醒来,李红雨没了人影,窗外影影绰绰围了好些人。
我推开房门,看见萧逸身边的大太监苏培安带着十几个侍卫站在院子里。
见我出来,苏培安微一颔首:「桃姑娘,祈福结束,陛下令你即刻回宫。」
我四下环视:「李红雨呢?」
他答:「已先行回宫了。」
我随他走出去。
回头看了眼小院。
隐隐生出一丝不想回去的念头。
7
萧逸坐在房中等我,手中把玩着那瓶琵琶丸。
他一句话没说,我却感觉到他隐忍的怒意。
我跪下叩首:「陛下。」
半晌,才听到他的回应:「你还知道要回来?」

「七日已到,奴婢自是要回宫的。」
他冷笑一声:「朕让你出宫给皇后祈福,你却装病跟太监厮混,这便是你的虔心祷告?
「你可知皇后禀报此事时朕有多么难堪!你还嫌他们不够看不起朕吗!」
他「腾」地站起身,掐住我的下巴粗暴地抬起来。
「七日!我们才分开七日!你便这般忍不住吗!
「还是你们在宫里就勾连上Ţŭ₈了!」
萧逸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
从前纵使生气,他也是克制讲理的,顶多板着脸训我几句。
如今,到底是不一样了。
纵然是傀儡皇帝,也养出了天子之怒。
对一个下人,他无须克制,无须讲理。
我眼中氤氲出雾气,喃喃开口:「我没有……他……」
「够了!你还要骗朕到什么时候!」
他大怒,扬手将我甩开。
我撞到柜子上,额间一痛,登时眼冒金星。
他怔愣片刻,急急朝我走动两步,又站住。
我一声不吭,咬着牙重新跪好。
没有奴婢不挨主子的打。
从前,是他对我太宽厚了,叫我有时忘了身份。
压下心中翻涌的酸楚,我提醒自己,你只是奴婢。
萧逸伸手想来摸我的额头:「疼不疼……」
「李红雨怎么了?」
他眯起眼:「你说什么?」
我知道会触怒他,可我不能不问。
「李红雨是无辜的,我们只是朋友。陛下,奴婢不会玷污你的名声。
「我是真的病了,幸好他来看我才救了我一命。陛下,求你,饶了他吧!」
顾不得额头的伤,我重重地磕下。
他怒极反笑:「朋友?你才进宫一个月,就有了这般愿意为你不要命的朋友。知桃,是朕小看你了。
「可惜他擅自离宫,三日不归,视作逃奴。今日一早,便押到慎刑司了。」
慎刑司?
我心中一寒。
那是专门惩罚宫中罪奴的地方,刑罚极为残忍。进了慎刑司的奴隶,除了死,就是生不如死。
怀远哥哥他……
我仰头望向萧逸,他面容冷硬,阴沉地看着我。
我咬唇,连连磕头。
「陛下,求你放了他!都是我的错!你罚我吧!
「求求你了,陛下,你饶了他,我再也不见他了!」
额间有热流顺着脸颊滑落。
萧逸铁一般的手掌又箍住我的下巴,眼中怒火中烧:「你就这般在意他!他不过一个太监,你把朕置于何地!」
我头晕目眩,紧紧拽住萧逸的袖摆,哀哀乞求:「陛下,求你看在奴婢侍奉多年的分上……」
他不敢置信:「你要用我们多年的情分去救他?!」
「我……」
「既如此,他必须得死!」
我睁大眼睛:「陛下!」
他捂住我的嘴,不准我再出声。
「知桃,你只能有我。」
8
被萧逸关了禁闭。
他就算不关我,我也没有力气出去了。
额头的伤加上病情反复,我一病不起。
萧逸每日派太医来诊脉灌药,不肯见我。
我心中忧虑李红雨,夜不能寐,很快便瘦了一大圈。
高烧不退时,我恍惚听见萧逸的声音。
「你这般折腾自己,故意折磨我是不是?
「李红雨没死,你若还想见他,就快点好起来!
「知桃……我知道错怪你了……」
再醒来,李红雨就坐在床边。
他脸色有些苍白,人也瘦了一些。
但所幸,命还在。
我舒了口气。
他眼中满是心疼:「怎么搞成这副样子?是跟陛下吵架了?」
我摇头:「你没事就好。」
他笑了笑:「是陛下命我来看看你,叫你宽心。小桃,陛下还是宠你的。」
我不说话。
想到萧逸盛怒的样子,只觉得,那个跟我一起长大的少年,好像渐渐消失在这深宫了。
李红雨喂了我一颗琵琶丸,甜滋滋的。
「你好像并不开心。小桃,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
「我希望你过得开心。」
我不敢叫李红雨久留,坐了一会儿便催他走了。
晚上萧逸来看我,我勉强打起精神。
他伸手摸我的额头,我下意识想避开,又生生忍住,送到他手中。
他有些失落:「知桃,别怕我,我那天不是故意的……还痛不痛?」
我摇头:「不痛了。」
「见过李红雨了?怎么不叫他多陪陪你?我准许他照顾你康复了。」
我低声说:「奴婢不需要。」
知道他好好的,就够了。
萧逸脸上闪过一丝痛色:「知桃,你还怪我是不是?」
怪吗?若他是二爷,我或许会有几分怨怪。
可他是陛下。
天子是不会错的。
错的是他身边的人,不该对他有所求。
我还是摇头:「陛下有陛下的难处。」
他的手垂落,又重重地将我揽进怀中。
「没事的……」他口中喃喃,不知是对我还是对他自己,「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等我真正掌权,我会扫清所有欺负你的人……」
「知桃,我们会和从前一样……」
9
不知是不是真的祈福有功,宋婉宁的病还比我先好了起来。
已近正月,诸事繁忙,还要准备除夕宫宴,她忙得不可开交。
大约是想到太和殿还有我这个闲人,不愿我离萧逸太近,执意要把我挪进后宫。
「毕竟是伺候陛下十年的老人,没有住下人房的道理。等开了春陛下找个机会册封便是。」
萧逸拖延了几日,只能同意了。
我搬进了天香苑,著名的三朝冷宫。
据说住过十三位废妃,怨气深重,是个连鸟儿都不会停留的阴僻宫殿。
可当我走进园内,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院子里种着整整齐齐的几片菜地,靠墙齐溜溜一排码着十来只大酒坛,墙上还挂着舀酒的葫芦瓢。
活脱脱跟我在青山寺的院子一模一样。
原来这就是萧逸拖延时间忙的事情。
送我来的秀芝笑掉大牙:「陛下这是打算把你扔在这儿自生自灭了!也对,本就一介山间村妇,早该回到自己的位置。」
我却很喜欢。
我好像又回到了山居的日子,每天种地酿酒,喂些鸡鸭鹅,再侍弄侍弄院子里那几棵桃树、梅树、柿子树。
桃树还在含苞,梅花已盛放,柿子也挂满枝头,看着热闹极了。
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无人打扰,很是自在。
许是我这院子有了人气,便吸引了一些小动物来做客。
皇宫里流浪的猫儿狗儿知道这儿有吃的,拖家带口地来蹭吃蹭喝。
来了就不肯走了。
清冷的院子一日比一日鸡飞狗跳,倒也热闹。
除夕宫宴,满宫守夜,所有灯都点亮了,连我这偏远冷宫门前也挂上了宫灯。
太和殿的丝竹之声趁着夜色远远传来。
我坐在院子里,围炉煮茶,再烫一壶梅花酒,烤几颗柿子金橘,怡然自乐。
忽然,有人打开了院门。
我回头,只瞧见一个清瘦的身影走进来。
是李红雨。
他拎着食盒,站在红梅树下,含笑看我。
10
李红雨比我上次见他时精神很多。
他带了御膳房包的水晶饺子,晶莹剔透的皮裹着红彤彤的虾仁,金黄的鸡蛋,碧绿的韭菜,还有玉白的松仁。咬一口鲜掉眉毛。
这样精致的吃食,自然不是下人们的年夜饭。
李红雨也不可能无视宫规深夜出入后宫。
我知道,是萧逸不想我一个人守岁,才叫他来陪我。
食盒一翻,李红雨又从下层拿出一只碟子。
是一小碟花生糖。
我笑了:「怀远哥哥,我都多大了,你还拿这个哄我。」
他拈起一颗放进我嘴里:「这不是哄笑了嘛。」
那糖一咬就碎,酥脆甜蜜,唇齿留香。
瞬间将我带回小时候。每逢过年娘亲都会带我去地里摘花生,回家一起做花生糖。
将花生炒得脆脆的,裹进麦芽糖翻炒均匀,倒入抹了油的模具压实冷却,切块就能吃了。
那是我对这个世界所有甜蜜的幻想。
直到后来,娘亲去世,再没人给我做过花生糖。
李红雨的眼眸在烛火下闪着细碎的柔光。
「那年我跟着父母去外祖家,遇到一位做花生糖的大婶。
「我央她教我,学了好几天才做出像样的东西。
「可等我回去,你已经被卖了。那满满一罐糖,无人可送。
「这些年我时常会想,若是我不去学那花生糖,便不会将你弄丢了。」
他眸中光影斑驳,闪烁出无尽的哀伤。
我握住他的手,也喂给他一块糖。
「不要自责。怀远哥哥,我过得很好,没有吃苦。现在还吃到了你的糖,我很开心。」
最黏人的三花猫似是感觉到了李红雨的低落,蹭着他的裤腿往上爬。
李红雨将它抱到腿上,呼噜它的小下巴。
「小桃,以前我没护好你,现在不会了。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我也捞了一只胖橘猫到腿上,暖烘烘一团。
「怀远哥哥,现在这样就很好。」
猫在膝上,你在身边。
他也在帝王之路上越走越远。
我们都很好。
只是沉浸在除夕祥和中的我并不知道,这样的宁静,很快就不会有了。
11
开春的时候,三花下了一窝崽,六只小猫整整齐齐地码在窝里吃奶,叫人瞧得心都化了。
我将它们安置在房里,小炉子日夜点着,怕它们母子受凉。
晚上三花便将奶猫们一只一只地叼到我床上,盘成一团陪我入睡。
暖烘烘,毛茸茸,呼噜噜。
是这世上最好的温柔乡。
小猫们满地爬的时候,前线传来喜讯。
萧逸一手提拔的崔将军大破倭寇,重筑海防,海事贸易兴起。
猛将回朝,宫中大宴庆功。
晚上,我早已睡熟,萧逸却喝得醉醺醺地来敲门。
我已经三个多月没见他了,他瘦了一些,借着酒劲耍无赖,但我能看出他是真的高兴。
「知桃,这是我跟世家打响的第一战,我打赢了……
「以后我还会继续赢……
「我会把他们都赶走的……只有我跟你……我们好好在一起……」
他的身体很重,我推不动他。
他的脸埋在我颈项,可怜兮兮:「知桃,我好想你……你亲亲我吧……」
我心中一酸。
尽管一直刻意回避,但十年的情分,谁又能说断就断?
每天让自己忙许多活,可还是会不经意地想到他。
不知道吃什么的时候会下意识做梅花汤饼。
新酒出窖时会顺手摆两个杯子。
看见初生的小猫会忍不住想到他曾经笑着问我,要给他生几个孩子。
他早已渗入我生活的裂隙,除不尽,忘不掉。
这晚他没有走,猫儿被他扒拉到地上,他霸占大床,抱着我胡闹了一整晚,逼着我一直喊二爷。
好像这样就能回到从前。
早上起床,他神清气爽,硬拉着我去太和殿,说等他下朝要我陪他用膳。
我等啊等,终于等到他回宫。
身后跟着宋婉宁。
起身相迎的脚步一顿,变成了原地行礼。
他又是陛下了。
12
陪他用膳变成了服侍他们用膳。
一个人在院子里散漫了许久,我有些不适应宫规训诫,频频出错。
宋婉宁居然也不生气,只睁着一双丹凤眼笑盈盈地看着我。
在我盛汤时不小心烫了手,萧逸叫苏培安取来药膏时,她才微微释出不悦的锋芒。
一闪而过。
又成了意味不明的笑。
「陛下这样宠爱,知桃是个有福气的。」
萧逸一顿:「不过是看她祈福有功,不愿苛待罢了。」
宋婉宁轻笑:「说得也是,本宫还未曾谢过你。」
「天香苑可住得舒适?好像太偏僻了,要不要换个近一点的住处?也方便陛下临幸。」
我头皮一紧,忙说:「不必劳烦娘娘,奴婢住得很好。」
萧逸不动声色地夹了一片鱼片喂到她口中:「随她去吧。这鱼片鲜嫩清甜,你快尝尝。」
宋婉宁慢条斯理地吃下,又斜睨我一眼:「听说知桃有一门酿酒的手艺,陛下十年都喝不腻,赞不绝口。
「这鱼肉鲜美,下酒极妙。不知本宫有没有这个口福品尝知桃的酒呢?」
萧逸开口:「还是白天,下午还要议事,酒便不要喝了吧。」
宋婉宁娇嗔地看了他一眼:「崔将军大胜归来,朝中且得议论几日呢,陛下这事议了也是白议。不如同臣妾畅饮几杯,让他们等等又何妨。」
萧逸抿唇,不作声了。
崔将军是他的人,如今立功本就令世家不满,宋婉宁是在敲打他。
我无法,只能回小院取酒。
一路心里都压着不安。
宋婉宁强调了两次,要我亲自回去取。
总觉得她在暗示什么。
院子很安静。
我打开酒坛上的红绸,舀出一瓢酒。
瓢碰到了什么东西。
我愣住了。
小心翼翼地翻舀上来,我惊恐地捂住嘴。
我抖着手,打开所有酒坛,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捞起。
三花、大橘、阿黄、六只奶猫,还有十来只动物,整整齐齐地陈尸酒坛前。
陪我度过冬日雪夜的朋友们,再也回不来了。
我颤抖着问:「为什么……」
身后的秀芝粲然一笑:「我同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吗?
「后宫是娘娘的,陛下也是娘娘的。
「你竟敢以微贱之躯侍寝。
「这只是娘娘的小小教训。」
13
萧逸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挖了七个坑。
他看着一地毛茸茸的身体,又看看神色平静的我,眼眶「唰」地红了。
「知桃……你没事吧……
「是我不好……我没想到宋婉宁竟如此放肆……」
我没说话,继续挖。
「知桃!」他握住我的手,惊惶失措,「你哭出来好吗……或者骂我几句吧!是我大意了……」
「陛下,」我失神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连它们也留不住……」
他眼中闪过一抹痛色。
「是我的错……我不该收留它们……如果没有遇见我,它们还会活得很好……」
「不是这样的!」萧逸将我紧紧抱入怀中,急促地安慰,「不是你的错……知桃,你给了它们一个家……别怪自己……」
「你还有我……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可是二爷,你早就离开我了。
我珍重的东西一件件地都失去了。
什么也留不住。
我被他闷在怀里,低声开口Ṫŭ₍:
「陛下,我想出宫。」
他一顿。
「你说什么?」
我抬头看他:「大庆律例,宫女年满二十二即可被放出宫。
「陛下,奴婢今年二十一了,可不可以……」
「不可以!」
萧逸的手臂骤然收紧,黑眸中掀起滔天巨浪。
他咬牙切齿:「你想都不要想!我不准!你永远别想离开我!」
他那样决绝。
我终于意识到,我或许再也走不出这宫墙了。
迟来的悲痛和怒意终于开始翻涌,我的视线渐渐模糊。
「陛下……不要让我后悔那十年……」
他仿佛被刺痛般一抖:「就为了几只畜生,你要否定我们的十年?知桃,你有没有心!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几只畜生?
原来在他眼里,它们只是畜生。
我恍惚想到过去,每日顺手几粒米喂养的山雀死了,他半夜爬起来陪我葬它,还采了一株桃花祭奠它。
他说,吃了我们那么久的饭,就是一家人了。
可现在,我的家人没了,他却说那是畜生。
这一刻,我清晰地意识到,这宫里,再没有我的故人了。
或许是我的表情太过悲伤,萧逸慌了神,捧住我的脸又开始道歉。
「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知桃,别这样看我……是我没用……但总有一天,你所有的委屈我会向他们讨回来的!
「知桃……别离开我……我们会好的……」
他慌乱地吻我,好像在确定些什么。
可我,无法给出他想要的回应了。
14
没过几日,崔将军被世家联合攻讦,参他的折子一摞又一摞。
世家和萧逸几乎半撕破脸。
萧逸也不再做戏,带我搬回了太和殿。
宋婉宁端茶送点心主动示好,却被萧逸不咸不淡地下了几次面子,终于挂不住虚伪和善的面具和萧逸争吵。
萧逸淡淡道:「宋氏枝繁叶茂,还有八大世家虎视眈眈,适龄女子不知凡几。宋婉宁,你以为,你就是不可取代的吗?
「朕没了一个皇后,他们会马不停蹄再送来几个。而你,若丢了皇后之位,想过自己是什么下场吗?」
宋婉宁脸色煞白,狠狠瞪我一眼,甩袖而去。
我自顾自地烹茶,一言不发。
萧逸讨好地贴过来。
「知桃,我把她赶走了,你高兴吗?」
我眼皮子都没抬:「何必嘴硬?废后若是那么简单,陛下也不用忍耐她这么久了。」
他冷哼一声:「那些世家见我培植了一些势力就拼命打压,可恶至极。若是后宫再由得宋婉宁肆意妄为,到时候鱼死网破他们也讨不了好。
「宋氏已经派人进宫训斥过宋婉宁了,警告她不可因妒生事任性妄为。她暂时不敢找麻烦。」
什么天之骄女,也不过是家族权势的傀儡。她既选择了为家族牟利,就不会再得到萧逸的垂青。
就像我,也不过是萧逸皇权之路上一个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知桃,别弄这些了。」他握住我的手,墨瞳盯着我仿佛要将我吸进去。
「来弄我……」
「……陛下,还是白天……」
他却不管不顾地覆身上来。
「知桃……我想要……我想你了……」
「陛下……我不想……」
他恍若未闻,蛮横冲撞。
「知桃……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离我好远……
「不管我怎么努力,都靠近不了你……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我紧闭双眼,没有回答。
15
立夏那天,我被太医诊出有孕。
萧逸下了朝得知此事,高兴得一口气跑回太和殿,一众太监宫女跟在后头跑得气喘吁吁。
他大笑着抱起我:「知桃,我们有孩子了!我太高兴了!」
我好像有些高兴,又没那么高兴。
我也曾偷偷想过我们会不会有孩子。
我听说高门大户,通房妾室的孩子生下来便要给主母养。
想到好不容易才有的家人却要送走,连睡梦中都在掉眼泪。
萧逸知道了哭笑不得,抹着我的眼泪说:「我哪里还是什么高门大户……就算有那一天,知桃,我绝不会那样对你。
「我们的孩子,要留在我们自己身边。
「只有你,才是我的妻子。」
那时起,我才真正盼望有个孩子。
许是山中凄苦寒凉,我始终未能有孕。
我想,我这辈子大概生不出孩子了。
没想到会有转机。
可身处皇宫,如履薄冰,皇权之路白骨累累。
我怕我保护不了他。
萧逸一整天都在笑。
他向来稳重,甚少有这样沉不住气的时候。
不是问我饿不饿就是问我渴不渴,去哪儿都要抱着我。
我无奈地说:「陛下是准备让我后面半年都不下地吗?」
他不听,将脸埋在我颈项。
「知桃,谢谢你。」
脖子上似有湿润冰凉的触感。
我有些怔愣。
他好像,比我想的更期盼这个孩子。
直到晚上睡觉,他都抱着我不撒手。
喃喃梦呓:「知桃……有孩子了……不会离开我了……」
给他掖被子的手一顿。
不是没察觉他的异常。
他从前并非纵欲之人,可自从我搬回来几乎夜夜不空。
有几次批奏折到深夜,回来还不肯歇息。
我以为是朝堂压力太大。
没想到,他是想用孩子留住我。
我一时心酸,一时气愤。
我气他为一己之私将孩子置于险地。
可又忍不住有些高兴。
我在他心里,是有些分量的。
这些年,并非一个丫鬟的一厢情愿。
他是我的主子,我的二爷,我的陛下。
我和他的命,本就是绑在一起的。
也许,我该认命。
16
对于我怀孕这件事,宋婉宁不仅没有出面刁难,还送来不少补品。
她自己则整日闭门不出,好似很是消沉。
萧逸不屑一顾。
他告诉我他扶持的户部侍郎冲破世家阻碍,开始推行他颁布的新令。此举对世家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也是他和世家对抗的一次里程碑式的胜利。
或许正因世家受挫,宋婉宁才安分下来。
萧逸兴致勃勃地给我拟封号,等胎象稳固便要册封。
「内务府拟了许多,知桃来看看,喜欢哪个?」
桌上摆了一排贡纸,每张都端正写着一个封号。
「和,不好,一味叫人顺从平和。
「德,不好,知桃本就乖顺,我巴不得你更放肆些。
「敬,这都谁写的……」
萧逸挑三拣四,看哪个都不顺眼。
我无奈:「这些都是好寓意,陛下何苦这样挑剔?」
萧逸挑眉:「他们要的是安分守己、恪守女德的后妃,可我要封的是心爱的女人,自是不同。」
我有些脸热,咬唇不去看他。
他轻笑一声,研墨执笔,思忖片刻,挥毫写下一个大字:
「珍。」
「这个好。」他笑眯眯地把我拉到怀里,「知桃就是我的珍宝。」
那字力透纸背铁画银钩,和萧逸一样颇具风骨又隐含多情。
他凑在我耳边,温热的呼吸扑在我的耳廓:「知桃,你可喜欢?」
我听见自己说:「喜欢。」
一直都很喜欢。
封号择定,册封事宜开始准备。
萧逸场面做得很大,隐隐要盖过封后的势头。
我虽身份低微,可腹中怀有第一个龙嗣,又得皇帝宠爱,前朝竟一时无人敢置喙。
萧逸日日陪我,体贴入微,几乎什么都依我。
只是我想回去看看那些小朋友,他怕我触景伤情,一直推脱。
既然他不放心,便等生下孩儿再去吧,带着孩儿一起去。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样快。
17
六月的时候,宋婉宁忽然病倒了。
她这次病得极为凶险,数位太医日日守在凤仪宫,还是无计可施,眼看着她日渐虚弱。
萧逸不得不每日去探望,骂骂太医,做做样子。
可至今连病因都未查出。
我心中有些不安。
去探望她的时候,她卧在榻上,苍白如纸。
可攥住我手腕的手却如烙铁般坚硬。
「怀了不算本事,生下来才算本事。」
说完这句话,她突然将我一推,惊恐地后退,指着我的肚子凄声大喊:「妖孽!有妖孽!」
我坐在地上,只觉这炎炎盛夏,忽然寒凉彻骨。
第二天,钦天监当朝发难,直指我腹中孩儿乃危月燕冲月,主灾祸,克凤鸣。
民间更是早有流传:「危宿值日不多吉,灾祸必定注瘟亡,一切修营尽不利,灾多吉少事成灾。」
萧逸大怒,当场处置了钦天监。
可挡不住朝臣发难。
世家操纵门徒,一摞一摞的折子参上来,要将我这个妖孽之母除去。
萧逸整日在御书房和心腹密谈,回来得越来越晚。
有时半夜醒来,他还是眉头紧蹙,夜不安枕。
我十分不安,却不敢对他倾吐,每日打起笑脸相迎。
他身上的担子已经够重了,我实在不忍给他多添一分。
萧逸同朝臣僵持了数日,直至月中西南泥石流冲垮村镇,下旬西昌匪盗横行劫持前来朝拜的外国使团,月底又有黄河决堤。
事发之处,无一不有危月燕冲月的石碑。
连民间都群情高涨,纷纷请命赐死妖孽。
形势严峻,萧逸甚至分不出心力来宽慰我。
我开始整夜睡不着,疑神疑鬼,捂着肚子,拼命感受若有似无的跳动。若摸不到胎动,便焦虑得四处走动。
我害怕所有人,送饭的宫女,传话的太监,甚至连萧逸的触碰也抗拒起来。
他为了让我安睡,不得不在饮食中加入安神的方子。我的精神越来越差,意识也开始迷离不清。
熬到八月的时候,肚子大了许多,我却瘦了一大圈。
萧逸知我嗜酸,中午让御膳房做了一大碗酸梅汤开胃。
刚喝完,我便神思恍惚,昏昏欲睡。
我以为又是他的安神药,可模糊的视线中,他的表情那样悲伤,让我忍不住跟着落下泪来。
「知桃,对不起,我撑不住了……「他们这次是撕破脸要跟我斗到底……决不允许太子之位旁落……
「世家子弟带领的金吾卫就在门外,若等不到想要的东西,你是活不过今晚的……
「知桃,我不能失去你……这是我最后的底线……
「你忍一忍……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不!不可以!
我想挣扎,想打开他的手。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端来一碗黑漆漆的药。
萧逸!不要杀我的孩子!求你!
我可以走的!我可以隐姓埋名,从此不见天日!我再也不争任何东西了!
求你让他活下去……
我的泪水疯狂汹涌,再也看不清他的脸。
汤药灌入口中。
黑暗拖着我不断下坠。
坠落的最后一刻,盘踞脑中的念头是。
萧逸,我恨你。
18
萧逸取出了死胎,当着众臣的面取胎血制药引给宋婉宁服下。
宋婉宁立刻便Ṭùₗ醒了。
所有人都在山呼万岁,赞陛下英明,颂皇后千岁。
我的孩子,被碎尸焚烧,撒进法华寺的地下,受万千信徒践踏。
而我这个妖孽之母,幸得帝后仁善宽厚,留得一命,择日移回冷宫。
醒来后我摸了摸自己瘪下去的肚子,什么也没说。
萧逸说了很多。
有时求我原谅他,有时求我说说话,有时愤怒咆哮说他尽力了,然后又后悔对我发脾气。
我知道,他尽力了。
我也尽力了。
后面的路,我一步也走不下去了。
搬回小院的那天,萧逸拽着我的袖子,久久不愿放开。
我想抽回来,可衣袖变沉,落满了大颗大颗的泪珠。
「不管你信不信,我也很痛……
「每天只要一闭眼,满目都是血色……每晚睡觉,都梦见我们的孩儿在我手中挣扎……
「他那么小一只……却有那么多血……
「我知道你恨我……知桃……恨也好,别忘了我……
「要是恨得厉害,就来杀了我吧……
「我等你。」
我抽回衣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19
我不在的日子,李红雨定期来给我打理小院,还把过季的桃花都摘下风干了。
十月的时候,天气转凉。
来送炭盆的宫女们有说有笑,走时还在门口挂上了红绸,说皇后有孕,阖宮大喜。
我只顿了顿,继续往盆里添炭。
太冷了,要烧得更旺些才好。
终于,十二月,我酿好了百坛桃花酒。
酒香扑鼻,比之前的都要浓郁醉人。
我好像一日之间垮了,再也没有支撑的力气。
冬至家宴,太和殿灯火通明,丝竹管乐不绝于耳。
皇后有孕,家宴想必格外温馨吧?
萧逸也已经忘了我吧?
所以这么多日子都不曾来看过我。
无妨,我也不想见他。
酒坛倾斜,陈酿倒洒,小院瞬间盈满桃花香。
柴垛燃起,冷宫骤亮,比太和殿不遑多让。
火舌吞着烈酒一路蔓延。
我坐在秋千上,火光照亮我的过往。
幼年家中贩酒,我自小泡在酒香中长大,从五岁起便跟父亲学酿酒,靠着这门手艺熬过了山中十年岁月。
人生短短二十载,十年酿一壶酒,十年爱一个人。
走到尽头,留在身边的只有酒。
若能长醉不复醒,何苦要做清醒人。
陛下,我早就不恨你了。
但也无法继续爱你。
你带走了我的孩子,我无能,只能带走你心爱的女人。
火舌舔上衣角,空气变得炽烈。
院外隐隐传来嘈杂声。
还有悲泣声。
「Ṫṻ₃知桃!别怕!我来救你了!
「放开朕!让朕进去!
「把门打开!快去救火啊狗奴才!」
陛下,没人会进来。
周围早已都是宋婉宁的人了。
我做的虎头鞋就挂在门外的红绸上,贺你与皇后喜得麟儿。
贺你我终于各得自由。
你不再有后顾之忧,可以放手争夺皇权。
我不再求相伴一生之人。
我要去找我的孩儿了。
「知桃——」
凄厉嘶吼下,我闭上眼,唇角勾起一抹清浅的笑。
二爷,永不再见。
20 萧逸视角
登基的第十年,我剪除了所有世家党羽,断了世家根基,将他们赶回属地,永不入京。
知桃离开的第二年,宋婉宁就死了。
她只是宋家捆绑皇权的工具,我不预同她计较,反正没了她也会有别人。
可她不该伤害知桃。
看到那双虎头鞋和红绸我就明白了。
她是想逼知桃去死。
我的知桃,已经那样委曲求全、安分守己,她却不容她一条生路。
她走的时候,该有多恨我。
知桃啊,我怎会同别人有孩子。
宋婉宁的宫里有我日日点燃的绝嗣香,她早已不可能怀孕。
宋家是第一个倒台的。
宋氏满门抄斩那天,我让人押着宋婉宁去观刑,撑着她的眼睛,一个也不许漏看。
回来她就疯了,没多久便投了湖。
我将她挫骨扬灰,撒在其他世家的门前。
每一家都有。
我彻底激怒了他们,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对抗。
我不怕。
知桃没了,拴在我身上的锁链也没了。
他们想要的太多。
权力,富贵,声名。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他们的命。
斗得越狠,我越兴奋。
没了知桃的世界,合该如此。
肮脏,恶心,鲜血。
我花了九年,将他们送进地狱。
可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身在炼狱,不人不鬼。
第十年,我微服私访,误入江南一处水乡。
看见了知桃。
我的呼吸停滞了,天地万物仿佛都不存在了,只剩下那个背影。
她在门前晾晒着衣裳,面容恬静,眉眼温柔。
一如十年前。
我失神地跟着她走进屋里,看到了一个男人。
我记得他,李红雨。
知桃小时候的玩伴。
他看见我的时候脸色变得煞白,警惕地将知桃藏到身后。
我只是安静地讨了一壶茶。
他告诉我,他出身杏林之家, 祖上曾传下一个假死药的方子。
十年前,他察觉知桃的自毁念头,默不作声, 暗自观察。
在最后一刻, 喂她吃下假死药,装成尸体运出城了。
不想知桃醒来后,前尘尽忘。
他想, 这样也好, 前路纠葛尽数斩断, 才能开启新的生活。
于是,他们便在这水乡隐姓埋名住了下来, 以兄妹相称。
他说:「我虽是残破之身, 亦可竭尽全力护小桃一世安稳。
「陛下,若真的对小桃还有一丝怜悯, 还请放过她吧。
「她这一生,太苦了。」
我怔怔地看着知桃端上一壶桃花酒, 对我盈盈一笑。
「这位郎君好面善,许是有缘见过。这是我家招牌的桃花酒,喝过没有不喜欢的,请郎君也尝尝。」
她眉眼弯弯,眉梢眼角都是幸福的样子。
我颤抖着抿了一口酒, 捂着眼,潸然泪下。
「好喝。是我喝过,最好喝的酒。」
我没有打扰他们。
船儿远行的时候, 我看见知桃对着我挥手告别。
她的身影越来越小。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这是我们第一次, 也是最后一次告别。
回宫后, 没几天京郊突然起了一次小型地动。
连宫里都微有震感。
宫人来报,天香苑地裂了。
我急匆匆赶过去,在那小院裂开的地缝中, 看见满满当当的酒坛子。
我想起宫人说, 知桃最后的几个月, 一直在酿酒, 没日没夜地酿。
我以为,那是她决绝赴死的准备。
十年后我才知晓,她是在为即将孤身一人的我酿好下半辈子的酒。
她既无法原谅我,也无法彻底弃我于不顾。
她想用这样的方式陪伴我久一点,再久一点, 直到我慢慢接受,慢慢忘记。
我的知桃, 永远那么温柔。
连恨也舍不得多恨一点。
我舀出一壶酒, 慢慢品着。
今后的无数个夜晚,我都是这样度过。
明月, 清风,我。
喝完这一生的酒,便是我此生的尽头。
我坐着秋千, 摇摇晃晃。
知桃,下辈子,换我等你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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