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言情

夫君轉世後忘了我

夫君轉世後忘了我,愛上另一個女人。
可我們的靈魂中刻有合歡印,夜夜都得同房。
他不知這是自己前世親手刻下的,認定是我使了妖法,強迫於他。
我們做了七年,他也恨了我七年。
直到白月光咳血的消息再度傳來時,他不顧自己青筋暴起的身子,跌跌撞撞地趕過去。
我緊隨其後,聽見他們的對話。
「國師已經布下鎖妖陣,只要剖出狐妖的情人心,就可以解除印記。
「她每次親吻,都讓朕噁心,就像在被母豬啃。」
他們口中的狐妖,是我。
我徹底心灰意冷,把心給他,了結這一切。
離去時,青丘的姥姥勸我:
「要不要再等兩天?吃了狐心的人會恢復前世記憶。」
我笑中帶淚地搖搖頭。
「不用啦,我終於明白,他們從不是同一個人。」
1
我穿著明日成親要用的嫁衣,渾身濕透,聽赫連璟在寢殿內商量要獵殺我的事。
心神劇震,幾乎站不直身子。
這些日子,所有人都說他愛上了我。
不僅立我為後,還提議仿製民間夫妻般辦一場婚禮。
鳳眸低垂,好似對我情根深種。
讓我以為,自己終於打動了他。
就連宮女們都感歎,陛下寵我入骨,遣織造司不眠不休地引金絲縫製嫁衣。
甚至取了兩滴眉間血為袖擺處的鴛鴦點睛。
帝王見血,本為不祥之兆。
可他只是笑了笑,道:
「為博皇后一笑,流血三尺又有何妨。」
我的確笑了,笑得很開心。
得成比目何辭死,只羨鴛鴦不羨仙。
可原來,不是急著和我比翼連枝,是想讓我……死。
國師遲疑地問:
「臣記得,她曾為陛下擋箭試毒,南疆巫師對您下咒時,也是她不眠不休地尋找解咒之法。
「若陛下有所不忍,此時撤掉法陣也還來得及。」
屋內沉默了一瞬。
我屏住呼吸,抱著最後一絲期待。
卻聽一聲嗤笑響起。
透過門縫,可以看見赫連璟正倚在榻邊給薑采依喂藥,眼含嘲諷。
「她強迫朕七年,讓朕無法和采依一生一世一雙人。朕恨之入骨,又怎麼可能對這種妖孽產生憐惜。
「如果無法解除印記,朕寧願做無根之人,也絕不想再委身於她。
「她也愚蠢,竟真覺得朕會對她動心。」
赫連璟毫不掩飾的恨意讓我戰慄。ťü₅
心口不可控地湧起陣陣痛意,直往靈魂最深處鑽。
姥姥在傳訊符那頭聽見這些話,滿含憐惜地說:
「他前世對你情深似海,連我都為之動容,今生竟然這般待你,可憐你尋了他三千年,卻落得這下場。
「孩子,忘卻情愛,回青丘守護Ṱũ₄神樹吧。」
是啊,三千年。
就為他那句「來世相守」。
我踏遍大江南北,磨破了爪子,挨盡孤獨。
直至忍痛砍下尾巴送給閻王爺做披肩,才探聽到他轉世後的行蹤。
諸般險阻,我從不覺得苦。
卻從沒想過,他會不愛我。
他早就不是那個寵我如命的夫君了。
好半晌,我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用極其顫抖的哭腔低聲應道:
「好。」
切斷傳音。
我抹掉淚水,正準備敲門,門卻應聲而開。
2
赫連璟將薑采依擋在身後,警惕地看著我,沉眉怒目。
「楚昭昭,你聽見了?」
屋內的人全都看向我,如同在面對洪水猛獸。
薑采依娉娉嫋嫋地直起身子,勾住赫連璟的手指晃了晃,似在關切。
她是六國第一美人,黛眉若遠山,雙眸含水,即使染了病容也依舊美得驚人。
比我這副被雨水打濕的落湯雞模樣好看多了。
赫連璟立即斂了怒色,掌心覆住她手背摩挲。
「別怕,朕會護著你。」
瞧著他們親昵的樣子,即使我已決定不再執著,卻還是難以避免地有些酸澀。
我攥緊手心,想說你不必大費周章,我願意把心給你。
反正狐族沒了心也能活。
還想向他道歉,叨擾了這麼多年。
可話未出口,卻見他神色複雜地靜默片刻,隨後咧開嘴笑了,眼中滿含憎惡。
「既如此,國師,將行動提前吧,免得她發狂傷了采依。」
地面升騰起巨大的法陣,磅礴的靈力襲來。
我欲抬手去擋,身上的嫁衣卻化作蠕動的金鏈子將我束縛住。
那兩滴血也湧入我體內,鎖住了我的靈力。
天羅地網,逃無可逃。
我匍匐在一地泥濘中,不可置信地抬頭:
「你竟真的要對我動手?」
「那又如何?」
他毫不猶豫地回答,靜靜地欣賞我狼狽的模樣。
明明被合歡印折磨得面覆薄紅,卻強行用理智支撐出淡定自若的神色,不願過來觸碰我分毫,冷聲道:
「楚昭昭,你惡毒自私,折辱我多年,這都是你應得的。」
折辱?
我很想告訴他,分明是前世的他,求著我和他結這合歡印。
可輪回之事,不可為凡人道。
我剛要張口,就吐出了更多鮮血。
劍陣穿心而過,逼得我現出原形。
毛色不純,青紫紅藍綠混雜,尾巴也只剩一小截,無比滑稽。
薑采依款款走出來,見狀忍不住驚叫了一聲。
「陛下,皇后這樣子著實可憐,放過她吧。」
赫連璟將她摟進懷裡,嗤笑道:
「她不是皇后了,以後你才是。」
說完,他又定定地看了我幾眼,終於動了,卻只是溫柔地捂住薑采依的眼睛。
「別看,醜。」
只這一字,勝過千萬劍刃。
他忘了,我從小就因奇怪的毛色被同族排擠,整日活在嘲諷和欺辱之中,最因這個自卑。
也忘了,他曾用桃木梳給我順毛,笑容溫和地說:
「怎麼會醜呢,明明是彩虹的顏色,此乃祥瑞。
「虹光昭昭,往後,你便叫昭昭吧。」
也對,他是該忘了。
那已是三千年前的事了。
當時,他叫楚漓,是三清門首徒,千年來最有可能成為仙人的天才弟子。
卻因我而隕落,死在我懷裡。
鮮血染紅了他親手給我做的裙子。
他怕嚇到我,強忍著不吐血,用僅剩的力氣與我十指相扣,不讓我殉情。
直到最後一刻還在說:
「別自責,我的昭昭,最漂亮,最善良了。
「活下去,好不好?來世,我去尋你。」
我最乖了,聽他的話,好生活了這麼多年。
卻只等來一個用醜、惡毒等字眼形容我的人。
我的阿漓,徹底死了。
3
赫連璟最終還是沒有殺我。
因為薑采依再次給我求了情。
她用手絹掩唇輕咳,道:
「陛下,楚姑娘和我說過,她可以治我的心疾。」
劍陣立即停下。
我千般懇求,都不及她一句話。
這是薑采依從娘胎裡帶出來的毛病,醫者都說她活不過二十歲。
赫連璟每日用雪蓮和千年人參給她續命,可她仍舊三步一喘氣,五步一咯血。
何其諷刺。
他們的愛情反而成了我此刻保命的唯一法子。
「雲州有一座海棠村,裡面的雲霧海棠能救她,我可以帶你去。」
赫連璟用劍尖挑起我的下巴,打量許久,最終移開,冷哼道:
「你最好別騙我。」
而後,那劍尖移至我胸口,不顧我的疼痛,挑出了心。
狐族的情人心其實是一顆靈珠,轉瞬間沒入了赫連璟胸膛。
就連見多識廣的國師都訝異道:
「妖物入體,竟沒有絲毫排斥。」
我苦笑。
情人心承載主人一半情意,又怎麼可能對主人的心上人排斥呢?
不過,赫連璟仍然不願輕易放過我。
他問國師要了顆丹藥塞進我嘴裡,強行將我身體撐開,化作人形。
衣衫早在鎖妖陣中毀壞。
我只能赤著身子蜷縮起來。
動物沒有什麼羞恥心。
可阿漓曾說過,不要給別的男人看我的身子。
赫連璟卻譏誚地笑了笑,直接粗魯地將我抱進了寢殿。
摸到他溫熱的腰腹,我才明白過來,這是合歡印還沒徹底消解。
他恨我,厭我,卻不得不用這種方式懲罰我。
「楚昭昭,你真該死!
「你知不知道,每次和你做得時候,我都恨不得你死。」
這番咬牙切齒的話語終於讓我忍不住哭出了聲。
我是只狐狸,只知道許了諾就要遵守,有了伴侶就得忠貞不渝。
卻不知,前世的山盟海誓會成為他今生的累贅。
連天生的習性都被他視作對男人的侮辱。
我忍著痛,用手蓋住了他那雙和阿漓一模一樣的眼睛,說:
「對不起。」
他沒有發現,我的手腕上多了個三瓣蓮印記。
最左邊的那瓣紅蓮瑩瑩生輝。
姥姥說,三瓣皆亮時,她留在我體內的抽魂術就會開啟。
屆時,我魂歸青丘。
這裡的楚昭昭,只會剩下一個殼子。
我騙了他。
我不會再回來了。
4
海棠村,是我和阿漓隱居了數十年的地方。
也是他埋骨之地。
回青丘前,我想再去看他一眼。
然後,安心待在青丘,永世不出。
原本去海棠村只需半日。
可赫連璟帶上了薑采依,捨不得她離開半步。
於是我們花了一整日才到。
紅蓮都已開了兩瓣。
軟轎中,赫連璟毫不在乎帝王之尊,屈膝蹲在薑采依身前給她喂藥。
察覺到我的視線,赫連璟抬眸,指尖微頓,輕蔑地笑了笑。
將蓮子放入口中含著,抬起薑采依的下巴,渡了過去。
我腳步亂了一瞬,聯手中的藥碗都打翻了。
飛濺的碎瓷在薑采依的裙擺上劃了極小的一道口子。
她微微側頭,羞澀地抿起唇。
赫連璟冷了臉,摟緊她,將我踹下轎。
「拖下去,五十大板。」
侍衛們慣會踩高捧低,將我拖去榆樹下,一聲聲拍打得極其響亮,像在朝新任皇后邀寵。
轎簾落下,轎內隱約傳出男子的喘息和女子嬌喘。
連打我的侍衛都有些躁動,打得更狠了。
打完,已是半身的鮮血。
曾受過我恩惠的洪嬤嬤心疼地迎上來攙扶我。
我本是不疼的,看見她關心我,不知怎的落了幾滴淚。
「嬤嬤,我已經沒有感覺了,真的。」
她用蒼老的手為我捋順髮絲,寬慰道:
「姑娘是在為陛下吃醋和傷心嗎?」
我茫然地眨了眨眼,淚珠在手背上砸出水花,喃喃自語:
「不,我看他……只是因為,他只有在薑采依面前才最像阿漓。」
一樣的溫柔體貼,柔情繾綣。
讓我忍不住想多看幾眼,再看幾眼。
洪嬤嬤有些不解,正想接話,卻臉色大變,低下頭去。
我回過頭,看見赫連璟不知何時站在了我身後,面色陰沉。
5
他沉著臉,一步步走向我。
衣襟微敞,鎖骨和胸膛全是吻痕和抓痕。
那衣衫之下呢,豈不是更多痕跡。
當他攥住我手腕時,脂粉的香味撲鼻而來。
我腦海中只有一個想法。
我的阿漓是最乾淨的,永遠都不會髒。
他不是阿漓。
我沒忍住,吐了赫連璟一身。
他似要發怒,見我要摔倒,竟下意識摟住了我。
我詫異地抬頭,看見同樣愣怔了的赫連璟。
那雙鳳眸中閃過糾結、柔情,轉瞬間又化為狠厲,猛地推開我。
我踉蹌了一下,才意識到,他方才竟本能地用了內力沖過來扶我。
想來是那狐心在影響他。
記憶還沒恢復,身體卻已先一步做出了反應。
他緊蹙眉心,神色幾乎猙獰。
直至有侍衛過來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赫連璟頓時將眉蹙得更深,面如黑鐵,抓住我的臂膀一路拖拽。
踏過滿地海棠花瓣,將我拖到一個墓碑前,惡狠狠地說:
「這才是你的目的吧?村民說,海棠村根本就沒有什麼雲霧海棠,你哄朕帶你過來,只是為了看你的舊情人!」
墓碑上,「吾夫楚漓」四個字已經模糊,似被摩挲過千萬遍。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卻被赫連璟緊攥住。
對上他震怒的神色,我扯出一抹笑。
「你剛剛果然聽見了。」
誰知他也忽地笑了,只是笑容可怖得很。
「呵,不,不只是剛剛。」
他一字一頓地道:
「你意亂情迷時、夢囈時、生病發熱時,總是喊他的名字。
「七年,喊了他三千七百六十五次。」
說著,他聲音竟有些發顫,掌心扼上我的咽喉,緩緩收緊。
「原來他已經死了呀,就為了這麼個死人,你逼迫我屈服在你身下,取悅你,扮演他的替身。
「楚昭昭,我真恨你!你又騙了我,那晚我就該殺了你,而不是……」
6
我幾乎窒息,才知道這些年他竟是這樣想我的。
他沒有再說下去,粗暴地將我甩到一邊,拔劍砍掉墓碑。
那樣子簡直如同鬼煞。
「我今日就毀掉你舊情人的屍骨,把你囚作禁臠,日日夜夜地折磨,讓他在地下也不得安寧!」
我頓時急了,聲嘶力竭地哭喊。
「不要!」
想沖過去,卻被侍衛緊緊抓住手臂。
墓碑被砍得七零八落,墳土刨開。
四周竄出了好幾隻狐狸,尖叫著想保護墓碑。
它們都是我和阿漓當初餵養過的小狐狸。
這些年一直守在墓旁。
可無論我怎麼叫喊,它們還是義無反顧地沖過去。
一隻只死於劍下。
侍衛疑惑地皺眉:
「它們怎麼只躲避不攻擊?」
因為……它們把赫連璟當成了阿漓啊。
最後一隻狐狸被赫連璟挑穿身體。
尖利的小嘴微張,用還不熟練的人聲輕喚:
「爹爹……」
我徹底失了力,喉嚨似被堵住了般,連呼吸都難以為繼。
莫大的悲傷襲來。
墓地裡的香燭在一片混亂中被撞țū₇翻。
火焰瞬間燎盡海棠花叢,就快將我們包裹。
我跌跌撞撞地甩開侍衛,撲過去將墓碑的碎片抱在懷裡,將臉龐貼著「阿漓」二字。
赫連璟見狀,將手中劍柄握得更緊。
「你現在跪下來求我原諒你,我可以考慮把你抱出去。」
我搖頭,悲愴地笑了笑:
「不用了,赫連璟,你從來都替不了阿漓。」
可惜這個道理我花了三千年才懂。
哢嚓,和田玉製成的劍柄被捏碎。
赫連璟狠狠咬牙,眼中染上猩紅,重重地將劍插入我胸膛,和斷碑釘在一處。
「那你就自己從火海中爬回去吧。」
隨後,頭也不回地帶著隨從去救靠近火海的薑采依。
回去嗎?
不。
我不會再回他身邊了。
我將手拍上自己的天靈蓋。
抽出情絲。
這是我們青丘狐的本源之力。
至情之力可跨越生死。
阿漓死後,我才通悟了這力量。
如今,便讓它發揮最後的作用吧。
情絲散作星子,落入那些小狐狸的身體裡。
它們睜開眼睛,忘卻前塵,慌亂竄逃。
而我也退回了原形。
五彩斑斕的小狐狸。
抱著斷碑,無力地舔舐傷口。
「阿漓,我要走了,你不會怪我的,對嗎?」
赫連璟在為薑采依整理淩亂的髮絲。
忽然,似有所感地看過來。
瞧見我蜷縮在一起的身子,和烈火吞噬我的場景。
瞳孔劇縮,大步奔來。
與此同時,三瓣紅蓮齊亮。
7
抽魂術開啟。
我的魂魄從身軀中剝離。
侍衛和村民們都在盛水滅火。
可這片海棠漫山遍野,火燎之勢不可擋。
我想,赫連璟怕是已經看不見我身影了。
飄在空中的我卻能瞧清他的一舉一動。
他第一次露出驚懼的神情,即使是幼時母妃去世,都沒見他茫然無措過。
長靴踏入火中,半邊袖子都焚了起來。
而後,似想到什麼,又惱羞成怒地將步子收了回去,厲聲道:
「楚昭昭,你還不出來,待在裡面是想用苦肉計嗎?」
無人應答,唯有花瓣和枯枝在火中焚毀的吱嘎聲。
洪嬤嬤哭得捶胸頓足,想進去救我,卻年老力衰,一崴腳便起不來了。
「陛下,求你救救我們家姑娘吧。」
「呵……她那般厲害,陰險狡詐,區區凡火怎麼可能奈何得了她。她就是故意哄我去救她,讓我原諒她,我絕不上她的當。」
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說這句話時帶了顫音。
我的確厲害。
從來到他身邊起,就幫他躲過一次次暗殺。
即使替他引開敵人時消失個十天半個月,也總會再次出現在他身邊。
只有在這時,他面色會稍微緩和些。
嘴上戲謔我是狗皮膏藥,長指卻主動勾開了我的腰帶。
兩個同樣被合歡印折磨了好些時日的人,相擁,纏綿。
就因這些短暫親密的瞬間,我總以為,他對我有情。
可他登基前夜,灌我喝下迷魂湯。
等我再醒來,他已將薑采依納入了後宮。
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你別傷她。」
那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從沒有走進過他的心。
我怎麼會傷薑采依呢?
她漂亮又溫柔,我也喜歡。
只怪自己執迷不悟,成了癡兒。
凡塵盡了。
雖不知為何,我的魂魄遲遲不去青丘,但應當也快了。
烈火漸熄。
我仍舊沒有出去。
赫連璟站不住了,一步步踏入焦黑的花泥,喊著我的名字。
「楚昭昭,你為何不應我?
「等回去,我一定會狠狠地懲罰你……」ţù⁹
可當他觸碰到斷碑前那只遍體鱗傷的小狐狸,手卻發了抖。
良久,探了探鼻息。
了無生機。
8
村民們都說這位年輕的帝王瘋了。
他突然目眥欲裂地抱著一隻極醜的小狐狸上了馬車,連身旁那位姓薑的嬌美娘娘都不顧了。
一路疾馳,以最快的速度回到皇宮。
下馬車時,赫連璟高大的身子竟踉蹌了一下。
他用龍袍裹著我的屍身,捧到欽天殿,問國師:
「她怎麼……沒了氣息?」
國師裴衍垂眸,欲言又止。
不等他回答,赫連璟又自顧自地說:
「朕聽聞,民間有一龜息功,她定是用了這種特殊的法子哄騙我。」
他語速極快,像在自欺欺人。
可裴衍用靈力探了一遍又一遍,最終不得不讓他直面那個事實。
「陛下,楚姑娘體內沒有生魂,她已經死了。」
「死?」
赫連璟喃喃著這個字眼,蒼白的嘴唇發顫,一遍又一遍撫摸我的頭,似乎這樣就能讓我的屍體重新回溫。
「陛下,您不是一向討厭她嗎?她死了,您該高興。」
「對啊……我該高興。」
他抱緊我的屍體,低聲笑了。
「楚昭昭,你這麼惡毒,你該死。我恨你,我真的好恨你。」
笑聲卻淒冷得很,形如癲狂。
轉身的一瞬間身子晃了晃,扶了廊柱許久才又重新抬步,腳上似擔千斤重量,一步一步,沉甸甸地墜在心頭。
欽天殿外,洪嬤嬤正在不遠處被鞭笞。
「陛下,這個賤奴剛剛去整理楚姑娘的遺物,竟然辱駡您,我們正要杖斃她。」
聽見侍衛的稟報,赫連璟無力擺手,不想理會。
走了幾步,卻踩到一本小劄。
撿起來一看,裡面全是我歪歪扭扭的字跡。
事無巨細地記錄了他的喜好。
文末還有我傷心時留下的筆墨。
【景盛二十七年,五月初三,薑采依重病,我見他傷心,去天山尋來雪Ṱū₌蓮。他一眼都沒看我,不知那是我找來的,也沒發現,我的腿上全是傷痕。】
【景盛二十九年,正月初一,我學凡間女子做了一桌年夜飯,滿手水泡。他一夜未歸,我找過去,卻看見他守在薑采依的門前。原來,即使薑采依嫁了人,他也無法忘懷。】
他一頁一頁地翻過去,指尖停留在某段時,眼眶徹底紅了。
【景盛三十二年,八月十一,我懷孕了,旁敲側擊地問他,如果給他生個孩子,他可不可以不這麼討厭我。他生氣了,說寧願把那個孽種摔死。我好難過,在池邊哭了一夜,獨自喝下落子湯。往日我最愛賞月,可今晚的月色好冷好冷……】
赫連璟閉了閉眼,再睜眼竟落下一滴淚。
文末只留下一句話。
【阿漓,我好想你。】
他啞聲道:
「你說我忘不了薑采依,可你既這般愛我,為何又不能忘了你的阿漓?」
他不知,我就在旁邊飄著。
可我此時眼中沒有他,只有被打得渾身是血的洪嬤嬤。
再打下去,她便沒命了。
無論怎麼飄,我都只能穿透她。
聽見她叫聲越來越弱,我心急如焚,竟催動出靈魂中的力量。
風吹樹搖,侍衛手中的板子被怪風刮走。
這時,裴衍急匆匆地從殿內走出。
「陛下,臣方才感知到楚姑娘還有一縷殘魂。」
他用往生鏡往這一照,竟讓我顯形。
赫連璟雙眸劇顫,朝我走來。
我下意識後退。
他大喊:
「別走!楚昭昭,留下來。」
可當他指尖觸碰到我的一瞬間,我的魂魄還是一點點地消散了。
刹那間,大喜到大悲。
他眼中光芒盡數消散,驀地,脫力般癱坐在地,悲涼地哭出了聲。
「我想起來了……我就是阿漓。」
9
我只來得及聽見那一句話,便魂歸青丘。
這裡的一切都讓我恍惚。
姥姥用息壤為我做了具新的身體。
只要在神樹下叩拜祈福,力量便會再度充盈身軀。
我懵懂地動了動手臂,靈魂似乎還沒從烈火灼燒的痛苦中脫離出來。
耳邊仿佛還回蕩著赫連璟的呼喚。
「姥姥,為何我的魂魄會逗留那麼久?」
她伸手接了片蒼翠的樹葉,放在我掌心,這才緩緩開口道:
「因為,你靈魂的韌性太強。難道你就沒有疑惑過嗎?為何整個青丘的狐狸都有來處,只有你無父無母,連毛色都與眾不同。」
樹葉在我掌心化為清潤的水,融入肌膚。
合歡印的躁動也因此平靜。
似有所召般,我抬起頭,如同看見了寄居在神樹中的先祖。
「孩子,你是神樹中誕育的子嗣,三千多年前,我從樹洞中將你抱出來,從那一刻起,你的職責就已註定。」
原來,我的身世竟是如此。
阿漓說得沒錯,我的毛色的確是祥瑞。
見我沉默,嬤嬤遲疑不決地問:
「你是一時無法接受,還是,忘不了他?這筆債還了三千年,你早就還清了。」
我握住掌心的水兒,朝她笑道:
「姥姥放心,我……會成為最好的守樹人。」
她欣慰地點頭。
為我準備接任守樹人的儀式。
我坐在樹下,只覺好累好累,不自覺闔上了雙目。
夢中,似乎又回到了三千年前。
梨樹下,我以狐身趴在劍上,不肯挪位。
修成了仙骨的天才少年只是寵溺地笑了笑,指尖似有若無地劃過我腰間。
撓到我癢癢肉,讓我情不自禁地翻著肚皮滾了幾圈。
見他露出促狹的笑意,瞬間惱羞成怒,化出人身,撲過去捏他的臉。
玩著玩著,便滾去了海棠花叢中。
下一瞬,畫面卻變成了海棠村中漫天的血色。
我坐在一地屍首中,幾近崩潰,將沾血的劍尖對準自己。
「阿漓,我走火入魔,殺了人……我要去贖罪。」
他還是那般溫柔,握住我的劍,另一隻手留戀地在我臉龐上逗留許久。
而後,掐訣結印。
「昭昭,別怕,這罪,我替你贖。」
我被他禁錮住,眼睜睜看著他自散功力。
廢去半仙之軀,用三清門秘法「春風化雨」救活了那些村民。
最後的力量盡數湧入我體內,淨化魔氣。
魔氣散去,無邊的痛楚卻湧上我心頭。
他說:
「昭昭……我們等來生。」
可是,阿漓,你騙了我。
這世上,再無你。
夢醒後,我淚流滿面。
卻隱約聽見了赫連璟的聲音。
10
我循聲而去,見小妖們正在用水鏡看人間事。
青丘一日,凡間數月。
鏡中的赫連璟雙頰消瘦,眼下大片烏青。
一遍又一遍地在地上描畫繁複而奇怪的法陣。
法陣旁還放著我的屍體,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恢復成人貌。
畫到一半,赫連璟便吐了血,捂著胸口癱在地上。
他雙目空洞,不停喊著我名字。
有太監想上前清理一下我屍身,被赫連璟喘著粗氣踹開。
「滾,別碰她,只有我,只有我能碰昭昭。」
小妖們議論紛紛。
「昭昭姐死後,他就一直抱著這個屍體,吃喝拉撒也不撇開,這是有戀屍癖嗎?」
「誰知道呢?他還把薑采依貶為了貴人,說是姜采依害他失去了昭昭姐,真不要臉。」
群妖的議論聲和赫連璟的呢喃聲混雜在一起,讓我的頭有些疼。
忽地,水鏡中的赫連璟抬起頭,目光偏執,與我的視線糾纏在一處。
我打了個寒戰,仿佛他已經看見了我。
連忙讓小妖關閉水鏡。
一回頭,見姥姥不知何時站到了我身後。
「你對那小子還有留戀?」
我無奈地扯了扯嘴角:
「您忘了嗎?我已經沒有了狐心和情絲。」
狐心寄寓肉身,情絲紮根於魂,各執掌一半情感。
我如今兩者皆無,只剩最後那幾絲情感消散。
再過幾日,或許我就會徹底地斷情絕愛。
靈鐘響,儀式正式開啟。
我朝神樹一步步走去。
腦海中閃過過往的愛恨情仇。
心口一陣悸痛,頭也更疼了。
忍著淚意,接過神杖。
即將要將手掌按上樹幹時,頭顱裡的疼痛到達巔峰。
眼前一黑。
再次睜眼,竟對上了赫連璟蒼白的臉。
他勾唇,笑容陰鷙而瘋狂。
「昭昭,抓住你了。」
11
我低估了赫連璟的瘋狂。
他在寢宮中畫了無數遍招魂陣,不眠不休,血氣濃郁,染得半個皇宮都死氣沉沉的。
最終將我招了回來。
我倉皇地站起身,想逃出去,心心念念著未完成的儀式。
剛走了十幾步便被困住。
這才發現,他竟將我關在了一個巨大而精緻的黃金籠裡,墊了厚厚的茵毯。
雙腳也被金鏈子捆住。
從我醒來的一瞬間,赫連璟就一直緊緊盯著我,怎麼也看不夠,滿是失而復得的歡欣。
他扯著金鏈將我拽了回去,抱緊我,在頸間嗅聞。
「昭昭,我好想你。」
灼熱的氣息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用力推開他,想施法對付他,卻發覺調動不了力量。
這具身體靈力空虛,魂體的力量也被他用合歡印為引壓制住。
他得到了前世修行時的記憶,又有裴衍相助,囚禁我實在不是什麼難事。
沒想到,前世相愛時刻下的印記,反而成了如今對付我的枷鎖。
我疲憊地放下手,失望地與他對視。
他有了阿漓的記憶,卻沒繼承到一分一毫的尊重與善良。
赫連璟仿佛被我這樣的眼神刺痛般,那股強勢的氣質瞬間垮了下去。
片刻後,又抬起頭,將籠子裡的東西一一擺到我面前。
城西的話本,雲州的海棠糕,洛陽的傀儡面具……
還有一對做工粗糙的木偶小人。
我瞥到他手上密密麻麻的傷口,頓覺無力。
這些都是我曾向他討要過的物件,可他總是沉默地看向旁處,讓我以為他根本沒聽見。
原來,他一直知道,只是從不屑於滿足我而已。
「昭昭,你想要的我都給你,別生我氣了好不好?」
他語氣中罕見地出現了脆弱。
可我卻氣極反笑。
「你以為,我只是在和你鬧彆扭嗎?我們已經結束了,兩不相欠,各尋前程,不好嗎?」
哢嗒,窗門被吹開。
冷風帶著雪刮進來。
日的光輝照亮他的眼,血絲遍佈,似忘川河邊終年沉溺於執念的厲鬼。
「各尋前程?不可能!昭昭,你是愛我的,你會原諒我的。」
我皺了皺眉,對他的執著感到不解,試圖開導:
「你只是被阿漓的記憶影響了,你以前很討厭我的,你忘了嗎?你真正愛的人,是薑采依。」
他搖頭,癡癡地看著我,撫上了我的嘴唇。
「不,我從很早以前就想這麼做了,想把你關在籠子裡,日日夜夜只能看我一人,想堵住你的嘴,不讓你再喊阿漓這個名字。
「父皇寵愛妖女,害死我母妃,所以我先入為主地厭惡你,誤會你,一直不敢承認,可你死的那刻,我意識到自己真的愛上你了。我錯了,別離開我……」
12
我想,赫連璟是真的瘋了。
他竟然說,他早就愛上了我。
這讓我想起民間一句:
孩子死了你來奶了。
若他真愛我,為何那樣傷害我,又何故要日夜和別的女人歡好?
我在阿漓那裡見過真正的愛。
這種充斥著自私、破壞、虛偽和欲望的情感,我看不上。
於是,我沉默半晌,勸他去看太醫。
「興許是這幾日你患了腦疾,治好了便放我走吧。」
我何曾對他說過這種極有攻擊力的話。
他手中脫力,那堆辛苦尋來的小玩意稀裡嘩啦落了一地。
木偶小人砸到黃金籠的圍欄,碎成幾瓣。
赫連璟怔立良久,揮手將木偶恢復成原樣。
我感受到術法波動,覺著奇怪。
他剛擁有前世記憶,怎麼會有這麼強悍的實力。
可他沒再說什麼,執著地將木偶小人塞進我手裡。
「昭昭,不論你說什麼,我都不可能再放手。」
我徹底被囚禁了。
赫連璟重新立我為後,還要補上當初那場婚禮。
我從宮女們的口中得知,最近景國不太平,很多人已經對這個瘋瘋癲癲帝王頗有怨言。
可他渾不在意,一下朝便急匆匆地趕回來,țųₗ攤開一幅幅畫卷,問我喜歡哪個嫁衣的圖樣。
我一個也不喜歡,反而抬起頭定定看了一會兒他眉眼微彎的笑容,詫異道:
「你在學阿漓?」
他瞬間有些狼狽,幾乎控制不住表情,強行咧著嘴笑,想擺出那副溫潤如玉的表情。
我晃神了一瞬,繼而搖頭。
「赫連璟,我愛的是阿漓,不是你。」
話音剛落,他臉上的神情寸寸崩裂。
舉著畫卷的宮女們戰戰兢兢低下頭,生怕自己被波及。
可赫連璟像是染上了什麼受虐的毛病。
即使我這般待他,他也總要抓緊一切時間來纏著我,哄我說幾句話。
「昭昭,這一世,婚契上和你名字待在一起的人是我赫連璟,而不是楚漓。」
說這話時,他情真意切,難掩卑微和興奮。
然而不到三日,我便逃了。
13
放走我的是洪嬤嬤。
她打開黃金籠,告訴我:
「景國,亂了。」
赫連璟繼位時本就是山河飄搖之際,各項律令舉步維艱。
他勉力維持了三年,原已算和平。
但自我死後,他荒於政事,求仙問道,暴戾的性子也再也壓不住。
只因有個宮女不小心用牛角梳劃破了我耳下一小塊皮,他便將宮女扔進了池子裡喂魚。
偏生那宮女是一位薛姓將軍的心上人,入宮前還曾進獻藥方救過三座城的疫民。
一石激起千層浪。
舉著薛字旗幟的起義軍興起。
可赫連璟還是滿心只撲在我身上,如今終於壓制不住了。
這些都與我無關。
青丘不插手人間之事。
洪嬤嬤短暫地握了會兒我的手,眼含熱淚。
「姑娘,珍重。」
風拂起她蒼白的髮絲,擦過我的手背。
我重重點頭,朝她指的密道方向跑去。
剛跑到那附近,便聽兵甲聲響起。
是禁衛軍往這邊來了。
還有嗩呐聲,歡呼聲。
看來,今日的鎮壓,赫連璟勝了。
我只好換個方向逃跑。
途經一道宮牆時,隱約察覺到妖氣。
心念一動,摸索片刻,牆上出現一道暗門。
門縫後妖氣濃郁,甚至還有同類的氣息。
我立即推門進了暗室。
裡面至少有上千個籠子,關著各族的妖怪。
貼滿陰森詭異的符咒。
難怪赫連璟進步神速,他竟用邪術!
「昭昭……」
赫連璟顫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轉頭,看見他渾身是血,眼中滿是驚慌。
「你聽我解釋。」
「別過來!」
噁心,好噁心。
再看這張和阿漓一模一樣的臉,我只覺得痛苦。
為何同一個靈魂竟會如此不同,閻王爺,您當真會捉弄人心。
我揪著衣襟,心口疼得發顫,一點點佝僂下去。
赫連璟再也顧不得被我厭惡,連忙過來抱起我。
風掀起我的眼皮。
宮牆邊一具蒼老的屍體橫陳在樹下。
那白髮方才還被我撫摸過。
我喘不上來的那口氣瞬間斷了,猛地吐出了鮮血,悲痛欲絕地暈了過去。
「昭昭!!」
混沌中,我似乎看見了阿漓。
我想去追他,可他卻獨自跑到了海棠花叢中,回過頭笑道:
「昭昭,去走自己的路吧。」
他身影消散。
而我在赫連璟的呼喚中醒來。
他忙於平亂,又擔憂我身子,竟急得鬢髮生白。
我看著他歡欣雀躍地抱住我,覺得自己身上不一樣了。
然後,拔出他腰間的劍,準確而果斷地從背後插入他胸膛。
滾燙的鮮血噴濺,我卻滿心平靜。
果然,情絲徹底散了。
我對他,真的再也沒有一絲憐惜。
14
赫連璟只是受了輕傷,凡人的武器傷不到他。
不過,他仍舊淒哀地凝視我,似乎不可置信。
在他心裡,我應當始終將他當作兩世的愛人。
「昭昭,你是不是……失憶了?」
我歪頭,說:
「人的品性和記憶無關,你有阿漓的記憶,不也照樣不如他。」
說完,我又提醒道:
「你忘了嗎?就是這把劍,你用來砍了阿漓的墓碑,還插進我的胸膛。赫連璟,你平生恣意妄為,作惡多端,終遭報應。」
惡毒,殘忍,這些曾經被他用來斥責我的字眼,我通通還給他。
每多說一句,他胸口的血就噴湧得更多了。
連解開衣裳的手都在顫抖。
那寬闊的胸膛橫亙著數道疤痕,皆是用心頭血畫招魂陣時留下的。
最新的那個傷口,由我親手創下。
他撫摸片刻,終究沒有用術法治癒。
「如果這樣能讓昭昭開心些,捅我多少刀都行。」
可我已經不會有這種情緒了啊。
等他意識到我不對勁,已是半月之後。
宮裡搭台唱戲,他請了最有名的戲班子,戲本子也特意照我以前口味編排,滑稽有趣。
後宮的嬪妃們紛紛掩面笑了,侍衛也忍不住揚起唇。
赫連璟時不時看向我,整整兩個時辰,我沒有一絲表情。
散台後,我頭一個起身離開。
赫連璟緊隨其後跟著我。
無人敢出聲。
一個宮女突然撲了上來,用茶水潑我。
「都怪你,害死了我們娘娘。」
赫連璟大怒,踹開宮女,捧起我的臉,細緻地擦去茶水。
擦著擦著,他愣怔了。
因為他發現,即使是這種時刻,我也毫無波瀾。
沒有憤怒,沒有委屈……
我淡淡地推開他,扶起這個宮女。
看清她的臉時,我認出來了。
她是薑采依的貼身大宮女,曾給過我一塊海棠糕。
15
薑采依快死了。
她的病每日都需大量昂貴藥材續命,可赫連璟遷怒於她,早就停了她的藥。
我掀簾進去,見她形銷骨立。
美人垂死,便只剩淒涼了。
「我記得,你的病即使停藥也可以再撐了一年半載。」
她勉強睜開眼皮,看見我,笑了,仿佛吊著這最後一口氣只為等我。
「我服下了相思引。」
相思引,名字好聽,實為劇毒。
我不解,見她消瘦的手臂從被下伸出來,便走去握住。
她忍著咳嗽的欲望問我:
「你怨恨過我嗎?」
我搖頭。
她的生平我再清楚不過。
從小被家裡戲稱為藥罐子、吞金獸。
十五歲為了活命攀上鎮西侯。
婚後兩年小產三次,因失去生育能力被休棄。
而後又為不斷了藥材,被迫做了廢太子一年沒名沒分的外室。
太子妃找上門大鬧一場,讓她聲名狼藉。
直至赫連璟成為太子,她的日子才好過起來。
她是個苦命的女子。
總有人罵她是狐狸精。
可是,狐狸很可愛。
所以,她也可愛。
得到我的回答,她終於松了口氣,放下心頭一樁大事。
「我欠你良多,心中常難忘懷,若你願意,來世,我們做朋友……」
「好。」
我輕輕應下。
良久,那只手冷了。
窗外下起皚皚大雪。
推開門便見國師裴衍在門口久久佇立,半身染雪。
赫連璟撐傘在雪中等我。
他曾經愛過的女人死了,竟沒進去看上一眼。
赫連璟以為我會罵他。
可我只是沉默地與他擦肩而過。
傘落在了雪地裡。
他用極其無力的聲音說:
「昭昭,我寧願你恨我。」
16
赫連璟越來越不安,將婚禮提前到三日後。
景國的內亂擾得他心力交瘁。
有時,半夜醒來,我就看見他坐在床頭,靜靜地看我,不知在想什麼。
我從不問,他也從不說。
穿上嫁衣的那一日,宮女告訴我,這件嫁衣的袖擺和衣襟處皆是赫連宸親手繡的。
當初我也央求他繡過這兩個地方。
他心裡只想著設局殺我,何曾理會這些。
錯位的情意沒人稀罕。
或許從一開始就錯了。
禮樂起,他牽著我走進禮堂,欣喜的笑容絲毫看不出有傷在身。
「昭昭,無論生死,我都不會放手。」
對拜時,他這樣說道。
我淺淺應了句。
「是嗎?」
東南方鳴鏑響徹。
那是赫連璟關押妖物的地方。
他臉大變,剛走了幾步。
朝臣中便有許多隱藏了許久的刺客沖出。
連禁軍都有一半叛變。
赫連璟一向自負高傲,處變不驚地把我拉到身後。
「昭昭別怕,我會護你,你……」
他話沒能說完,因為我將三枚滅魂針釘入了他的胸膛。
這比凡人的劍好使許多。
赫連璟極其緩慢地轉頭看我,嘴角沾滿鮮血,忽地,悲愴地笑了:
「你真狠心。」
我眼皮跳了跳,手下用力,釘進心口最深處。
他能以合歡印禁錮我,我自然也能用心血煉製出的滅魂釘對付他。
看見我掌心流淌的妖力,和站在一片混亂中紋絲不動的裴衍,赫連璟頓時明白一切。
「你們竟都背棄了我,為何?為何?父皇憎惡我,母妃棄我而去,連昭昭你也不要我……」
他不肯倒下,雙手掐上了我的脖頸,雙眼湧動著瘋狂的猩紅。
「即使是死,我也不想放手。」
17
我以妖氣化掌,震碎他五臟六腑。
可那雙手便像要長在我頸間似的,絲毫不肯松。
末了,他卻又鬆開手,靠著柱子癱了下去,自嘲而絕望地笑了。
「我對你,從始至終都下不去手。
「你獨愛阿漓,為何就不能愛我赫連璟呢?」
我只回了一句:
「因為,你只是一個有他記憶的怪物。」
他咬著牙,唇齒間溢出許多的血,以及痛苦的嗚咽。
我起身,再也沒看他一眼。
裴衍持劍走過來,挑斷他經脈,問:
「你可曾記得,瀟城之戰中,彈盡糧絕時,你為了救一餓暈的副將,搶走一對老夫婦的食物,致使他們餓死?」
沒有得到任何應答。
裴衍的目光ṭű⁷一寸寸冷了下去。
「呵,罷了,你許是早就忘了。你們這些上位者從不在乎我們螻蟻,總有那麼多藉口,家國,大義,卻連自己的一根手指都捨不得切下來。」
直至我走到殿外,才聽見赫連璟聲嘶力竭地喊了句:
「昭昭,來生我一定會先找到你,讓你只愛我。」
哪裡還有來生?
裴衍對他恨之入骨,只會折磨他一番後讓他魂飛魄散。
至於我,歸途在青丘。
雪落在臉上,我抹去眼角下的水。
薛將軍大獲全勝,縱馬踏進皇城。
看見我,他不疾不徐地打量了一會兒,朗聲笑道:
「你就是那個禍國殃民的狐妖皇后?要不要考慮跟著我?」
我見他和姥姥的面容有三分相似,便忍了這番輕佻的言論。
「世間男子常常異化女子,將罪責推給妖孽,恰如妲己之于紂王,褒姒之于周幽王,好似這樣就能掩飾那些帝王的暴戾和失職。可我們狐妖分明是最至情至性的,將軍若真喜歡我,倒不如在史書中留下一筆,為我們正名。」
他原本支頤著身子,聽了我這話倒直起了腰背,停下把玩銀刃的手,朝我頷首道:
「好,我答應你。」
說完,他握住我拂在空中的一縷髮絲。
「不過我是認真的。若十年之內,你願來尋我,我許你皇后之位。」
我覺著,這些凡間的男子大多有病。
赫連璟囚我,妄想這樣便能讓我愛上他。
薛將軍以皇后之位誘我,可我是狐妖,怎會貪人間金銀浮利?
「若我沒猜錯,將軍和裴衍原本是想殺我的吧?」
薛將軍笑容僵住。
被我說對了。
他們怎會放任我這麼一個危險的女妖活著。
青丘素來不對人類動手,只能吃啞巴虧。
薑采依用一碗相思引,讓愛慕她的裴衍饒了我性命。
正說著,裴衍拿著淨魂瓶追了過來,問我:
「她死前,可有給我留過什麼話?」
我誠實地回答:
「沒有,你又沒為她做過什麼,憑什麼要給你留話。」
他臉色煞白,攥著淨魂瓶的指尖隱隱發白。
瓶中裝著赫連璟的魂魄, 或許也是阿漓的。
我能感受到赫連璟正在瓶中看我, 而後目光又落在旁邊的樹下。
那裡躺著之前他執意塞給我木偶小人。
其實我不知他為何非要給我做這個。
看了一會兒, 我突然想起來。
我和他初次見面時便拿著這樣一對木偶人。
當時他還在冷宮,忍辱負重,雪夜冷得瑟瑟發抖。
我從樹上跳下來, 把木偶人塞給他,說:
「我施了暖火術, 你抱著它們可以取暖哦。」
他定定地看了我許久。
後來那木偶人去哪了呢?
好似是他誤以為我要傷害薑采依,把木偶人扔進了池中。
我在池中尋了一整夜都沒找到。
這般想著, 我撿起這對木偶小人, 在赫連璟帶著最後一絲期待的目光中, 扔進了浮著碎冰的池子。
淨魂瓶撕扯著赫連璟的魂魄,他用僅存的氣息呼喚我名字。
可我已踏上祥雲,回了青丘。
神樹下,姥姥等候我多時。
我將掌心按在樹上,傳承神樹意志。
看著她欣慰的笑容,我突然開口道:
「阿漓的仙骨, 就在樹中,對嗎?」
姥姥登時愣住,支吾片刻,找不出辯解的話。
當年我悲痛大哭, 昏了過去,醒來便察覺不對。
仙骨不死不滅,為何會跟著軀體一同損壞?
如今沒了七情六欲, 一切反而明瞭。
難怪我是神樹之子, 可姥姥任由我被欺淩, 看著我逃出青丘和阿漓相遇。
難怪姥姥給我的功法會讓我走火入魔。
又難怪狐心能讓赫連璟恢復記憶,因為早在當初他轉世之時, 姥姥便將他情魄剝離, 藏在了我的心中。
直至方才, 我釘穿他胸腔中的狐心,才察覺到那氣息。
玩弄我的, 從不是命運, 而是我視為至親的姥姥。
神樹得到仙骨, 更加茁壯, 滋潤所有狐族子民。
我通曉了情愛,卻又斬斷情根,最適合侍奉神樹,修煉情力。
就連她和人類的後代也成了凡間帝王, 後世都將與青丘交好。
一舉多得。
「姥姥,您真是聰明。」
Ṫŭ̀⁼她哆嗦著唇, 無措地問我:
「你恨姥姥嗎?」
我無波無瀾地看她:
「沒有情愛之人, 也會恨嗎?」
她那枯槁的面容終於忍不住抖了抖,落下淚來。
此後數萬年, 我都將守護神樹。
待功成身退後, 升任天庭, 執掌青丘。
這樣的未來,我為何要恨呢?
我也不知道。
一片樹葉落下,被我握在掌中。
它化作水, 流啊流,就這般浸入皮下,流盡過往三千年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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