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恋言情

假裝沈溺

 


「姐姐,我玩膩了。」祁森翻身從沙發上起來,揚著下巴對我說,態度囂張。
我一愣,下意識地捂住襯衫紐扣:「好。」
「好?」
「現在太晚了,打車太貴,」我伸手去撈被丟在桌邊的袋子,掏出手機看時間,「你明天上午再走吧。」
他好看的眼睛盯著我,一言不發。
「你要是醒不來,」我語氣甚軟,「明天下午走也行。」
他撈起我的伸出去的手,一米八幾的個子一下子形成壓迫,他在我耳邊:「真有你的,杜釀釀。」
第二天早上,早高峰擁擠的地鐵上,我收到了工作群的消息轟炸。
原因是知名女演員深夜被拍到與某二代公寓共度良辰。
我做娛樂媒體的,這石錘屬實爆炸。
段三,段關秦,身家過億,全靠投胎。
「說不定真能嫁過去。」同事和我吐槽。
「不能。」我簡短回復。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是段關秦的妻子。
準確來說,是前妻。
嫁給段關秦使出了我全身力氣。
地鐵到站,我像沙丁魚一樣擠出來,不小心把耳線擠掉了。
回頭發現耳線掉在地上,被踩了幾腳,還沒來得及撿,車門就關上了。
我趕著打卡,快步跑到公司,好不容易趕上電梯,卻因為電梯超重嘀嘀嘀響,在眾人注視下無奈下來。
啊……我的全勤……
認命似的等著下一班電梯。
掏出手機,十五分鐘前,祁森發短信給我,他給我買了早餐外賣到公司了,讓我記得接騎手電話。
我向上滑,只看見一個五分鐘前的陌生來電。
應該是騎手,剛剛沒接到電話。
我回撥過去,卻被對方掛斷。
那頭隔了會兒,發短信過來:「在開會,等著。」
開會?
我回復他:「外賣騎手是嗎?放公司前臺就行,謝謝。」
轉身想往前臺走,那頭的電話過來了。
我接通了,開口就說:「您好,我在公司門口了,您拿過來就行。」
那邊沉默了片刻,語氣波瀾不興:「騎手?」
段關秦。
我停住腳步。
上一次的通話,好像在半年前。
「有事?」我問。
「今晚回老宅。」他說。
和他離婚,是我的主意。
他覺得我,是在耍脾氣。
「只會這招?」他眼裡帶有不耐煩的輕蔑。
「又缺錢了?」他給我的行為找了個原因。
對上我認真的眼神,他眉頭一皺。
「有意思嗎?」他靠著椅背,眯了眯眼。
我將離婚協議書遞給他。
他盯著我的眼睛,像只危險的獵豹,我在感受著他逐漸外顯的怒火。
激怒他,似乎成為我們畸形婚姻關係裡,我獲取快樂的來源。
但現在,這一切都變得索然無味。
「別鬧,簽吧。」我語氣平淡,輕飄飄地將協議書甩在桌子上。
他看著我的動作,反而笑了,像是看透了什麼。
他語氣裡滿是戲謔:「簽。為什麼不簽?」
他像是篤定了我在使手段留住他。
我看著他手裡的筆快速劃過協議書,待他簽完,我伸手接過,卻被他用力拉住手腕,跌入了他的懷裡,一個陌生又熟悉的感覺裡。
他在我耳邊說:「淨身出戶,我看你能離開我多久?」
「姐姐,今晚來嗎?」
下班前,收到祁森的短信。
我沒回復,收起手機,拎著兩大袋食物,上了網約車。
在車內想了想,又拿起手機回復。
「有事。」
車開到別墅區的週邊,門口站崗的安保不讓進。
我拉下車窗,對保安打了個招呼。
他立即換上笑臉:「段夫人很久沒來了呢。」
剛進家門,就聞到一股蓮藕排骨湯的香氣。
保姆阿姨把菜拿進去,段媽媽就忙解開圍裙跑出來客廳:「釀釀呀,回來啦?」
「媽,」我換了雙拖鞋,走過去,「煮排骨啊,好香。」
「是啊,專門下午給你熬上的。」
段媽媽保養得當,皮膚光滑透亮,看起來不過三十幾歲,「哎呦,釀釀,怎麼黑眼圈這麼重的呀,工作很辛苦哦。」
「沒事,」我坐在沙發上,「就習慣晚睡。」
「那可不行的,」段媽媽坐在我身邊,神情認真,「身體最重要的,我總和秦秦說的,別讓你工作了,他總是說我多事。
「哎呦,你是我從小看到大的,比女兒還親,就是秦秦性子不好啊,不會心疼人。」段媽媽拉著我的手,軟聲軟氣地說個不停。
「媽。」
身後是段關秦的聲音。
「回來啦?」段媽媽回頭,「噯,你們夫妻倆怎麼還分開來的?」
「我從公司來。」段關秦轉身上樓。
半年沒見,我對他的聲音都有點陌生了。
手機振動,是祁森。
「沒姐姐,睡不著。」
我熄滅手機螢幕,段媽媽轉頭回來,問我:「今晚你們在老宅住不?」
「聽他的。」我說。
段媽媽點點頭,複而又想起什麼,起身去了廚房。
我打開手機,回復祁森。
「那就別睡。」
段關秦朝我遞過來一碗蓮藕湯。
指尖觸碰到他的溫度時,有些陌生的不適。
他一瞬將目光落在我臉上,又掠過了。
「今晚住家裡。」段爺爺說。
「明天有事,」段關秦說,「不住。」
段爺爺將碗重重放下,惹來幾聲咳嗽。
空氣突然僵持住。
段關秦自顧自吃飯:「她公司在城北,住在老宅通勤要兩小時。」
氣氛有些緩和。
段爺爺問我:「丫頭,還做那份工作?
「適應嗎?」段爺爺關切地說,「活太多,就讓段三擺一擺。」
「沒事爺爺,我很習慣。」
段關秦送我回家。
「你自己開車啊。」我坐在副駕,不太自然地打破沉默。
他沒說話。
一貫如此,我的話,他選擇性回答。
我摸了摸右邊的車窗沿。
太久沒坐好車了,這手感摸起來真舒服。
他側頭看了我一眼,也就一眼。
跟賞賜似的。
穿梭在城市的夜裡,車內安靜。
突然一陣電話鈴聲響起。
段關秦接起電話。
也怪車內過分安靜,電話那頭女人的聲音讓坐在副駕駛的我聽得一清二楚。
她撒嬌,她要人陪。
他好看的眼睛不落痕跡地瞥了我一眼。
不是心虛,只是試探。
「我今晚過去。」他說,語氣不冷不熱。
那邊顯然很開心,一下子說個沒完。
「開車別打電話。」我聲音不大,但一下子就讓那個女人停住。
段關秦卻笑了,說了幾句,合上手機。
「故意的?」他沒忍住,開口問我,打了圈方向盤。
天地良心,我只是為了自己一條老命。
「和你結婚的時候,都沒管過你找女人,」我揚起眉毛,「都離婚了,關我什麼事。」
他的車裡,和他的人一樣冷。
我伸手要開暖風,卻被他拍開。
「空氣外迴圈。」他按了按鈕,斜瞥了我一眼,「你的香水嗆人。」
「我沒有噴香水。」我反駁道。
紅燈。
他伸手要摸我的頭,我下意識往回縮。
他的手一愣,隨即冷笑,快速收了回去:「頭髮。」
我摸了摸自己頭髮,放在鼻子前聞了聞。
啊,我明白了。
是祁森公寓裡洗髮水的味道。
是男士香水的味道。
我放下挑起的發梢,看了段關秦一眼。
他在等我的解釋。
我側過頭看窗外:「我們離婚了。」
以前沒管過的事情,現在更沒必要管了。
他沉默著沒有說話。
車內安靜得可怕。
「地鐵口,下車。」他說。
我打開手機看時間:「現在地鐵都沒了。」
十二點十三分。
「打車會吧?」他將車停穩在路邊,語氣有些煩躁,「下車。」
他見我沒動:「怎麼?話都聽不懂了?」
他語氣甚凶,像怒火爆發前的預熱。
我迎著他盛滿危險的眼神,他在等我服軟。
我卻愈發想挑戰他的底線。
我一笑,手指沿著舒服的車窗沿輕輕敲Ťūₕ。
「你下車。」我說。
「什麼?」他沒反應過來,轉過來看我,還是那副不耐煩的表情。
「怎麼?你聽不懂話?」我笑著看他。
他算是聽懂了,眉毛皺起:「你什麼毛……」話沒說完,擺出一副不與我置氣的模樣,「別鬧了,下車。
「打車錢我給你報銷。」他略歎氣。
我笑了:「你下去,打車錢我給你報銷。」
這下真把他氣著了:「你鬧什麼鬧!」
「喲~不會自己打車呀?」我語氣溫柔,「那我打電話給周叔,讓他過來接你哈~」
我作勢要打電話,他大手過來給捂住。
「你什麼意思?」他的氣息觸及我的耳朵。
我稍後退,避開與他的距離:「我們已經離婚了,你想等時機告訴段家人,我可以幫著你演戲。
「但這不代表我還必須忍著你的破脾氣。」我對著他搖了搖自己的手機,「動不動就讓我下車,這招你都用了多少年了?」
他想奪過我的手機,卻被我緊緊握在手裡。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像是回憶起什麼,將我的手腕圈出一道紅淤。
他一把奪過我的手機,掠過我的耳朵,砸在車窗上:「夠膽你接著鬧。」
轉身下了車。
我撿起手機,上了駕駛座,頭也不回地開走了。
我把車開到祁森公寓的地下車庫。
我轉頭看他,「額頭怎麼了?」
他蹭了蹭額頭:「沒事,碰到了。」
嘶,這小臉長得這麼好看,蹭傷點怪可惜的。
「心疼啦?」他湊上來看我。
見我不說話,他又問:「哪兒來的車?」
車熄火,我把車鑰匙遞給他,「送你了。」
他挑眉:「長本事了?哪兒偷來的?」
我把車鑰匙塞給他,準備下車。
手腕被他一把拉住。
但他也沒敢用力,怕弄疼我。
「幹嗎呀?」我問他。
「不試試嗎「
「試什麼?」
「你說試什麼?」他笑得張揚,摩挲著我的手腕。
第二天一早,我被手機來電吵醒。
蒙在被子裡不想動。
不想上班,不想起床。
祁森起身接過手機,塞給我。
又一把我攬在懷裡,熱氣捂著我。
「喂,你好……」我在被窩裡,聲音嗡嗡的。
「你知不知道我車裡有監控。」
這下我醒了。
我想推開祁森起身,他大手大腳一捆,全壓著不讓走。
我猛地咳嗽,看了一眼來電名字。
段關秦。
嘶。
「我不知道。」我清了清嗓子。
「現在你知道了。」電話那頭說。
什麼人啊。
還往自己車裡裝監控的。
「姐姐,我送你去上班?」
祁森迷迷糊糊地趴在洗浴間的門邊,像只小狗似的跟著我。
「你有早課呢,」我洗乾淨臉,「趕緊去學校吧。」
祁森走到我身後,睜不開眼睛,就低頭靠著我的肩膀。
「別,你好重。」我懟開他的腦袋。
頭髮毛茸茸的,倒真像狗。
「滴滴滴。」他低著頭,早起聲音略低沉。
「幹嗎呢?」我拿溫水摸他一臉。
他蹭了蹭我脖子:「等會兒,我充充電。」
我無語地推開他。
拿著包準備去擠地鐵。
「對了,」我臨走前說,「那車你隨便開,但裡頭有攝像頭,你找找,拆了。」
「攝像頭?」他抵著門送我,「釀釀你花樣還真多。」


晚上八點,杜悅嘉回國,S11-club。
臨下班前,收到段關秦的微信。
已讀,刪除。
「找不到。」
祁森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剛回自己的公寓。
「找不到什麼?」我邊換鞋邊夾著手機問。
「攝像頭。」祁森在那頭語氣帶笑,「好啊釀釀,你逗我?」
我一愣:「真找不到?」
「我都翻遍了,」他那頭的音樂有些吵,像是有人在喊他。
「你今晚來找我嗎?」他問。
「不來。」
掛斷語音,手機時間顯示,正好八點。
是時候,上網課了。
我翻開我的託福筆記,開始對著電腦上親切的外教老師說英語。
「為什麼不來?」段關秦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你車裡沒有攝像頭。」我喝了口水,我換了話題,「你試探我?」
「你心虛什麼?」他問我。
「你在意什麼?」我問他。
「我在意?」他情緒終於有些起伏,「你希望我在意?」
疑問句被他說成陳述句。
是他慣有的盲目自信。
電腦那邊的外教老先生喊了我的名字,點點手錶,以示意我課間結束。
「外國人都有?」段關秦反笑,「你現在只剩下這種招數了?
「沒用的。」他說。
「什麼時候開始上的英語課?」
他面上不虞,車停在了紅燈前。
車外是霓ţű̂⁻虹微雨下的冷夜。
「半年前。」我看著窗外,車窗映出車內段關秦的側臉。
半小時前,他出現在我的公寓門口,也是這副臉色。
只不過更凶一點。
「你為什麼要學英語?」他問我。
「你為什麼來我公寓?」我問他。
他轉頭看我,眼裡帶著冷夜裡獨有的霧氣。
霧氣會彌散,在狹窄的車內,膠著在我皮膚表層。
「你說為什麼?」他語氣戲謔。
綠燈,車啟。
他面色轉晴,又複平日裡的冷靜和克制。
杜悅嘉還是那麼年輕。
「讓我們祝杜總三十三歲生日快樂!」
剛進包廂,就聽見裡頭人大喊。
杜悅嘉越過人群看見我,也看見站在我身後的段關秦。
「喲,杜總的妹妹來了。」有人喊道。
我被推到人前,與他正面相對。
他穿著米白的羊毛衫,抬起手想落在我頭上,眼角略掃過段關秦,又落在我的肩膀上。
「幾年沒見,」他說,「老了。」
說完就笑了,收回了手。
上次聽他說「老」這個字,還是在十九歲。
那時杜悅嘉對我說:「再喊一聲老公,我就原諒你。」


在人前。
特別是在杜悅嘉面前。
假裝我與段關秦婚姻關係的存續,是我的自我保護。
「老公。」
聞言,段關秦像炸了毛一樣轉過頭看我。
酒過三巡。
我指了指手裡的手機:「媽找你。」
段關秦有些微醉,接過手機支吾了兩聲。
掛斷通話,他把手機遞給我。
我伸出手,卻被他拉住。
他手心燥熱,襯得我手腕微涼。
「要不是你對著我喊,」他嗓音低沉,卻毛毛地似蹭著我的耳廓,「我還真不敢確定,你在喊誰。」
身邊其他人走過,他收回了手。
轉移視線不再看我。
段關秦喝酒不開車。
地下車庫裡,偶聞不遠處跑車發動聲浪。
「你開車?」杜悅嘉問我。
我沒喝酒。
「那順路載我回去吧。」他說。
「不順路。」段關秦在後頭插話。
杜悅嘉不理睬,揚起下顎,對段關秦示意前頭的車:「那是你的車吧?」
那是祁森開走的車。
段關秦看向我,挑眉。
「你在 S11-club?」
「嗯?釀釀你查崗啊?」祁森回復我的微信。
「喝酒別開車,注意安全。」
「姐姐我很乖的,不喝酒:-D。」
段關秦從浴室出來,發梢微濕,掠過我,拿起身後的平板。
惹了空氣中濛濛濕氣。
「成年了?」段關秦掃過我的手機。
我抬頭看他,視線落在他前額凝著水珠的發梢上。
「還是遵紀守法的好。」他也垂下眼眸看我。
「段總,經驗之談?」我笑著反問。
「我什麼經驗?」他語氣撩撥。
他俯身略近,水珠似有似無落在我的手背。
「我什麼經驗,你不都親身經歷嗎?」
我將水漬蹭幹在褲腿上,卻被他一手抓起我的手腕,他語氣低沉:「你猜,今天我看到杜悅嘉的時候,我在想什麼?」
我甩開他的手,卻反而整個人被帶到他懷裡。
「我在想,」他在我耳邊說話,「你當初說喜歡我,到底是真的,還是只是為了逃避某個人。」
「你想多了。」我推開他。
他離我遠了些,若即若離的眼神裡是調笑,也是冷漠。
「讓我喜歡你的本事,你學不會,」他撩起我的頭髮,「噁心我的本事,你倒是愈發熟練。
「試探我的底線,對你有什麼好處?」他的氣息挑撥著我的耳廓,「杜悅嘉瘋起來,只有我能護住你。」
我推開他的手,轉移了話題,給自己片刻喘息的時間:「我要去洗澡。」
在陌生的地方我睡不著。
他的公寓客廳空曠,客房裡開了暖氣也感覺陰濕。
特別是這樣細雨綿綿的春夜。
特別是在段關秦的空間裡。
他也沒睡著。
靠在遠眺城市朦朧夜景的落地窗邊,指尖猩紅。
「還沒睡?」他發現了我,在黑暗中。
我接過他的煙,摁滅:「我幫你瞞著段家,你幫我瞞著杜悅嘉。」
他看著我,像在打量獵物:「你今晚和我回家,是因為他回來了?
「你在怕什麼?」他問我。
我不答,他也不追問。
靜默良久。
他的眼神在黑暗中更顯明亮,眼神裡充滿著試探:「我只問你一件事。」
「你說。」
「當年你和杜悅嘉,」他停頓了一下,「是不是他強迫你?」
他很少聊到這件事。
這麼多年了,沒想到還是問出來了。
我迎上他的眼神,反問他:「自願或強迫,對你來說重要嗎?」
段關秦在意的,從來只是結果而已。
「你總是喜歡這樣。」他的聲音在夜裡顯得空曠,又似緊緊包圍著我。
「喜歡什麼樣?」我問他。
「一報還一報,」他回答,「我找女人,你就找男人。
「以此來證明,在我們的關係中,你不處於被動位置。」段關秦語氣波瀾不興。
「以此來證明,你沒那麼喜歡我。」他說。
他一板一眼地,說得胸有成竹。
我看著他的俊臉,心裡發笑。
男人。
段關秦總喜歡把我定位成為了他而豁出所有的戀愛腦。
也不知道是我演技太好,還是他入戲太深。
女人不可以戀愛腦。
釀釀她媽對釀釀說過。
在釀釀她爸出軌第十二次,當著她媽的面跪著發誓自己再也不會找其他女人了。
釀釀她媽哭著說:「男人的嘴都是騙人的鬼。」
但她媽始終沒離婚,她說:「這是為了我們家釀釀,能有個完整的家庭。」
家庭完整很重要,她媽說,家庭完整的小孩,人格就不會缺陷。
人格不缺陷,就不會被嫌棄。
在釀釀她爸出軌第十三次時,她媽抓小三的路上發生追尾,當場去世。
她爸和小三卷了錢,人間蒸發。
「釀釀,以後小姨保護你。」
釀釀她小姨把她接到大院裡一起住的時候,這樣說。
釀釀聽過院裡鄰居嘴碎,背地裡說:「這好不容易嫁了個領導,卻出了這樣的事,帶著個拖油瓶。」
釀釀她小姨剛結婚不久,嫁給一個離過婚的大官。
小姨說,女人可以假裝戀愛腦,把婚姻當跳板,把愛情當快感。
並以身作則。
小姨說,她說合理利用美貌的資源,嫁給一個男人,換取她階層的躍升。
「也就你媽傻,」小姨挫磨著自己精緻的指甲,「對著一個半個子都賺不出來的男人,愛得要生要死的,這叫愛嗎?這叫被生活折磨得沒辦法了!半點選擇權都沒有,只能和那個男人耗著了。」
她捏著釀釀的耳朵:「你給我記清楚了,女人可以沒有愛情,但不能沒有麵包!」
沒有愛情,可以有麵包。
但小姨的麵包,是靠出賣愛情換來的。
她總說:「你太傻,還不懂其中的道理,就開始下判斷了。」
和小姨結婚的大官,有一個和前妻生的小孩,叫杜悅嘉。
小姨說:「我和你姨夫說過了,以後你就姓杜。」
「釀釀,叫哥哥。」
那是杜釀釀第一次見到杜悅嘉。
他剛從省重點高中回家放暑假,和朋友打完球回來,一群少年湧入,都站在門口。
釀釀對著其中一個叫了聲:「哥哥。」
大家笑作一團,有人說:「叫錯了叫錯了,那是段關秦。」
她紅著臉抬頭,看見他夾帶著暑氣,額前微濕的發梢。
杜悅嘉發現,這個小三帶來的雜碎,特別容易臉紅。
年齡太小,藏不住欲望。
她對他有欲望。
不是情欲,而是物欲。
她喜歡他的身份,喜歡他的生活的環境。
卻不敢太過張揚地表現。
謹小慎微地討好,是這些人慣用的把戲。
像她小姨一樣,都是吞了人還因為吃太大口而佯裝害羞的狐狸。
這只小狐狸。
杜悅嘉眼裡,這只狐狸還太小,容易露出尾巴。
這根尾巴毫無防備地落在他的眼前。
勾得他心癢。
一夜沒睡,早上上班抵擋不住倦意。
今天採訪楊瀟,同事趁著空閒在角落聊了起來。
「難怪段關秦喜歡,你瞧瞧她那身材,皮膚白亮白亮的,我要是個男的,我也喜歡。」
「你還別說,段關秦那麼多任緋聞女友,都是差不多這個類型的。」
「玩不膩嗎?」我戳了戳奶茶吸管。
同事轉過頭看我,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要是成天小奶狗換著小狼狗,圍著你,你會膩嗎?」
今天收班早,下班直接搭地鐵到祁森的大學校門口。
「學姐,在等男朋友嗎?」祁森在我背後出聲。
「在等狗。」我成心逗他。
他敲了敲我的頭:「嘖,把你慣的。」
吃完酸菜魚,他要送我回家。
春寒料峭,夜裡有風。
我們走到他學校的停車場,看見他的黑色摩托車。
「我送你的車呢?」
「不想開,太惹眼。」他長腿一邁,又把頭盔套在我頭上。
「太冷了,不想坐摩托車。」我把自己的手縮進他的皮衣口袋裡。
他像熱源,在寒風裡仍散發著熱氣。
祁森捏了捏我的臉:「就一小段路。」說完,把自己的大衣脫下來給我套上。
「別,」我推開,「你一會兒感冒了。」
「哪那麼容易感冒,」他執意幫我套上,將我包裹進他的大衣裡,又將我包裹進他的懷裡。
耳邊是他的呼吸和心跳。
他的味道帶著燥熱,溫度,裹挾著我的一呼一吸。
「祁森。」
「嗯?」
「我可能真的玩不膩你。」
他的笑聲從頭頂傳來:「什麼虎狼之詞。
「姐姐淨帶壞我。」


眼角眉梢,不過是一時虛度。
祁森說他可以陪我虛度。
我指腹描摹著他的眉形,長而野雜。
面相上說,過長的男人易花心。
我說,沒那麼時間陪他虛度。
做人貴在清醒。
他不看我的眼,打散我似有似無的觸碰。
緊繃的下顎消弭了空氣中的曖昧。
他不說話,我猜不透他的想法。
我在想,他還年輕,我又要拿什麼留住他呢?
清醒,在我們的關係裡,是我防止自己沉淪的盔甲。
年紀大了,也就這點優勢。
當他沉默得我以為他生氣的時候,他卻笑了。
他說:「隨便你。」
杜悅嘉的電話比我想像中晚到。
這麼多年了,手機上響起他號碼的瞬間,還是會讓我心驚膽戰。
他是我擺脫不掉的陰影,像夢魘一樣將我困在一個個迴圈裡。
他問我:「阮瑜問你,去不去婚禮?」
杜悅嘉這次短暫的回國,就是來參加阮瑜的婚禮的。
畢竟這裡沒什麼值得他再留戀的。
杜家的錢,他全轉移國外去了。
如他所願,一分沒讓我撈著。
「哥哥要去?」我問他。
「去,為什麼不去?」他笑著反問。
杜悅嘉暗戀阮瑜很多年,圈裡朋友都知道。
只是這個暗戀值幾分錢,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難過?」我夾著手機,一手薅著祁森的頭髮。
「妹妹不難過,我就不難過。」
阮瑜也是段關秦的白月光。
在這些男孩的年少時光裡,院裡最好看的女孩像是他們的獵物。
無關愛意多少,只是雄性展示自己的手段。
而我,只是他們尋求刺激的玩具。
我對他說:「我準時到。」
掛了電話,祁森拂開我的手,表示抗議:「不帶你這麼薅的,拔禿了你負責?」
我看著他年輕蔥郁的發量,摸起來軟軟的。
「禿了也挺好,讓我提前看看你老了長什麼樣。」
畢竟沒希望白頭到老。
他聽到這話,倒是樂了,捏住我的臉:「什麼樣?不就是你嫌棄的模樣嗎?」
喜迎貴客。
我站在酒店門口,看著門口婚禮迎賓照上,新娘的臉。
阮瑜。
長著一張不用吃苦的臉,套著世間祝福的形容。
新郎我不認識,也是一表人才。
「來了?」
杜悅嘉出來迎我,深色呢子大衣裡藏著男士香水味。
我看著他的臉,又看了看照片上阮瑜的臉。
「你倆真有夫妻相。」我說。
他也不惱:「要不,怎麼說天下有情人終成兄妹呢。」
他倒願意和我開玩笑了。
「那咱們倆算什麼,」我和他保持著距離,「天下兄妹終成有情人?」
他嘴角一揚,被我逗笑了:「有情人就算了,情人你倒是上趕著當。」
「什麼情人?」阮瑜從裡頭走出來,精緻的妝容襯得她五官愈發明豔,「你們兄妹倆在外頭嘀咕什麼呢?還不快進來。」
「我哥說,讓我不用隨份子,他幫我出了。」我回握住阮瑜伸過來的手。
「那可不行!」她眉毛一揚,「你早結婚了,要隨也是段三隨,找你哥算怎麼回事?」
我笑著將紅包遞給她:「祝您百年好合。」
「段三人呢?」她問。
「不知道。」
從那通深夜來電後,我已經許久不見他了。
他的出現與消失,在我的生活裡總是像陣風。
這麼多年,我已經從偶感風寒,習慣到會自己保暖了。
不過就是,穿衣脫衣再穿衣。
一套動作的事情,誰又不會呢。
「怎麼穿這麼少?」
落席時,杜悅嘉接過我的薄外套。
我遲疑了片刻:「關心我?」
「可能嗎?」他在我邊上坐下,「客套一下。」
語氣裡的疏離,不加掩飾。
倒比以前來得誠實。
杜悅嘉脫了外套,那男香被帶走了七八分,餘下兩三分。
湊近了,反倒越淡,聞不出味,只剩下空氣裡的冷冽。
跟他這人似的。
他長臂搭在我的椅背上,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還喜歡段三?」他的聲音比祁森更穩,卻不像段關秦那般沉。
「哥哥說笑了。」
「不承認?」他身子靠向自己的椅背,與我拉開了距離。
語氣戲謔,一近一遠的,顯出點撩撥的意思。
是他慣用的手法。
這麼多年了,還是這一套。
也沒點長進。
司儀在上頭說了半天,阮瑜終於攙著她父親的胳膊從門口緩緩走了進來。
阮瑜的婚紗款式簡單,卻不失精心設計,質地上乘,簡單幾筆就將她的身材優勢勾勒出挑。
「哥哥喜歡嗎?」我轉臉,湊過去問他。
他有些微愣於我的主動靠近,低頭看我,像在回味我的話,又似在回味我這張臉。
「我喜不喜歡不重要,」他就著我的耳邊說,低聲地說,「關鍵是段三喜歡。」
這下,他的冷香全在我鼻息間。
「按他的話來說就是,被迷得七葷八素。」杜悅嘉懶懶地掃過我的下唇,嘴角一揚,「對了,我忘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妹妹在場呢。」
我的確在場,彼時我剛隨著小姨來到大院生活。
整個人都與這地方氣場不合。
怯生生的。
按杜悅嘉後來的話來說就是:「惹得人忍不住想欺負。」
南院裡小別墅二樓的房間裡,樹梢漏下的光,照在門口半緊未緊的門縫前。
「段三喜歡阮妹妹?」
「真的假的,他可真會挑?大家一起長大的,他下得去手?」
「有什麼是他要不到手的?」
「阮瑜那厲害老爺子能同意?」
裡頭三兩男生,正聊得火熱。
「起開。」頭頂傳來男聲,釀釀在門前被嚇了一跳,像只兔子一樣彈起來。
她轉過頭,看到一張張揚的臉。
段關秦。
他人高,低頭瞥了一眼釀釀,收不住打量的意味。
釀釀連忙側過身。
「喲,這不是你家妹妹嗎?」裡頭人喊道,紛紛看向坐在最裡面的杜悅嘉。
他坐在窗前的地板上,單腳屈著支著書,懶洋洋地看著書。
聽到「妹妹」兩個字,本能地皺起眉,而後又立刻平復,添上點溫柔的神色。
他看了釀釀一眼:「有事?」
「小姨……小姨喊你回家吃飯了。」釀釀怯生生地說。
杜悅嘉也沒回應,只道:「還有事?」
「沒……沒有了。」釀釀退後了半步,正想走人。
「噯,妹妹別走,」屋裡有個男生越過倚著門框的段關秦,拉住了釀釀的袖口,「你和阮瑜同班?」
她木訥地點頭。
釀釀不善於與這個年齡的男生接觸,特別是當著杜悅嘉的面。
她寄人籬下,自然比別人多了些不得已的敏感,最擅長下意識地過分解讀別人細枝末節的表情和動作。
她總覺著杜悅嘉看起來像三月的暖陽,實則對她是乍暖還寒。
杜悅嘉不喜歡她加入他們的圈子。
「嘿嘿,」那男生露齒笑著,「那你知不知道她喜歡誰?」
段關秦抬眉,看了眼說話的男生。
「你幫咱們段哥哥留意留意。」那男生拽著釀釀的衣袖,搖了搖。
「滾開,」段關秦半開玩笑似的一腳踢開那男生的手,「用得著?」
「就是就是,還能有咱們段三拿不下的?」裡頭人起哄。
「這不是讓妹子幫忙留意著嘛!」那男生笑著躲開,「阮瑜那種嬌嬌的嗆人樣,哪有那麼好哄?」
「段三不就喜歡她那種調調的脾氣嘛!」另一個男生推搡著打岔。
釀釀略抬起頭,悄悄地瞧了一眼話題人物,只見他也正偏過頭看著她。
釀釀面上一紅,下意識地小退半步。
段關秦見狀,越是著眼打量,複收回目光,似乎是同那群人說話,又似乎同眼前這個喜怒皆顯於面上的小姑娘說,語氣調笑:「喜歡不至於,也就迷得七葷八素吧。」
裡頭人立馬起哄:「您可太謙虛了,就您,哪裡來的八素,腦子裡全是葷的!」
釀釀受不住這沒限速的車速,也受不住來自某人打量的目光,挪了腳步,轉身跳開了。
順著樓梯走到一樓的裡牆,男生們的聲音透過陽臺走道還能隱約傳來。
有人問杜悅嘉:「你妹喊你回家吃飯,你怎麼不跟著?」
杜悅嘉語氣略冷:「我哪兒來的妹妹?」
而後,又聽見段關秦的聲音:「你拉她幹什麼?」
「拉她你有意見啊?」
「愛拉多久拉多久,」他說,「別拿拉她的手碰我床。」
「您是……您是段夫人吧?」
身旁的聲音拉回了我陷入回憶裡的思緒。
轉頭一看,是個不認識的中年婦女,打扮得體,正舉著酒杯,一副要來敬酒的模樣。
我點點頭:「您是?」
她面上諂媚,三言兩語把關係說清,人情說清,屈著膝正要與我碰杯。
我正想扶她站直,卻不料兩人錯手,那紅酒灑了些在我胸口的白襯衣上。
「啊,段夫人,真是不好意思!真是不好意思,我我……」她連忙著急地找紙巾想給我擦擦。
「沒事,您坐著吧。」
我起身走向外頭的洗手間,側眼看了一下,原本坐在身邊的杜悅嘉已不在席上。
不遠處,新郎正一人獨自與頭桌的親戚祝賀敬酒,場面好不熱鬧。
服務員將我領到走廊盡頭的洗手間。
紅酒漬一時也擦不掉,我的胸口倒是尷尬地濕了一小片。
嫁給段關秦,沒什麼好的。
但嫁給段家,確實不錯,仿佛將我王者級困難程度的人生,直接降成了青銅級。
這是小姨幫我鋪設的紅地毯。
可真正走在地毯上,卻發現遠看的細鑽閃閃,近看卻是玻璃渣渣,硌得人腳疼。
精神的消耗是無形的折磨。
小姨受得起,因為她把婚姻當事業。
她說我受不起,因為我還存著對愛情的幻想。
「和你媽一樣,」她嗤笑我,「扶不起牆。」
我打開微信,祁森與我的對話,停留在前天。
段家可以對段關秦的出軌花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我一旦犯錯,是人設崩塌的摧毀。
這場權力遊戲裡,我和他從來不是平等的。
我們生來就不平等,只是自然地隨機分配。
我站在走廊盡頭的大片落地窗前,落日的餘暉染紅了半邊城南的高樓,像是挽留著被時間撚蔫的回憶消散的余溫。
沒等我獨自消化完,身後杜悅嘉抬手溫柔地卷著我的發尾,似觸碰又似游離。
他低頭看我默然的模樣,似乎有些惱火。
隨後刻意用力,拉得我頭皮一陣疼。
我眉頭一皺,他就笑了。
他走近我,想要把我納入懷裡,納入他那縷觸摸不到的淡淡香氣裡。
他說:「妹妹你猜,段三今天為什麼不來?」
我拂開他的手,側過臉看他,眼神裡靜得全無情欲。
杜悅嘉指尖夾著煙,繚繞著我的發梢。
斜陽細雕琢著他半邊側顏,「難過了?」
他像個舊回憶裡繞不過的暗影,拉著你一同沉淪。
「杜悅嘉,你恨我嗎?」
「怎麼會?」他的手掌擦過我的腰,收緊,弄得我生疼,「哥哥怎麼能恨妹妹呢?」


釀釀的小姨長著張極好看的臉。
「釀釀也有幾分像她小姨。」院裡的人都這麼說。
小姨嫁過去的時候,杜悅嘉的母親生病剛走不到三個月。
「你沒看人家那媚樣,在老杜面前低眉順眼的,整天露著個胳膊肚臍。還給老杜挑了情侶羊毛衣穿,他都五十幾歲人了,也不臊得慌。」
「還是杜家兒子乖,對後媽那麼客氣,改嘴說叫媽就叫媽,連那個外來的妹妹也照顧得很好。」院裡的人都這麼說。
杜悅嘉對誰都很客氣,謙謙君子,尤其對釀釀。
客氣得不像家人,倒像是劃分家人與外人的底線。
釀釀改姓是杜悅嘉帶著去的。
老杜說:「你妹妹始終要在家裡住下的,改個姓挺好,你別有意見。」
「爸,」杜悅嘉笑著接過戶籍資料,「家裡多個妹妹,我高興還來不及。」
釀釀的生日正好在年三十,那天家裡裡外收拾著。
杜悅嘉在段三那兒,釀釀順帶著幫忙擦他房間的木地板,家裡的阿姨叮囑釀釀,要用保養油仔細過一遍,不能馬虎。
釀釀跪在地板上前前後後擦得鋥亮,心裡盼著能過個ẗű₈好年,也盼著小姨和杜家叔叔能覺得她有些用處。
擦著擦著,不小心碰著角落的櫃子,裡頭跌出一個粉鞋盒,精心包裝過了,還帶著張生日賀卡。
釀釀將手仔細抹乾淨了,拿起賀卡一看,上頭寫著「生日快樂,我的……」
「是你能碰的嗎?」身後是杜悅嘉的聲音。
釀釀一個激靈,轉過頭:「我……我不小心……」
「是不是但凡看見點什麼,你都要搶到手?」釀釀第一次聽見杜悅嘉當面發作的刺冷態度,「這麼說也不對,論搶,你是沒本事的,你只會背地裡偷。」
和愛一個人一樣。
厭惡和噁心,是克制不住的,總會在獨處的時候流露出來。
不管他偽裝得多好。
只是彼時的杜釀釀不懂,以為是自己行為細節的差池,惹得好脾氣的哥哥心生不快。
「呀,哥哥回來啦?」小姨的聲音從房外不遠處傳來,像在上樓梯。
釀釀被他三言兩語說得心裡酸,低頭連忙把鞋盒收好:「對不起,對不起,我我……」
「想要就給你吧,」他冷笑,趕在小姨的聲音靠近前,「小髒東西也怪可憐的。」
「兄妹倆在門口嘀咕些什麼呢?」小姨滿臉歡喜,是過年的喜慶。
「哥哥的就是妹妹的。」杜悅嘉又恢復了往常的客氣,一處不落地看著釀釀的臉,嘴角含笑,「喜歡就送你吧。」
喜愛是沒有緣由的,一往而深,不斷發酵。
恨意是有根有據的,越是相處,越是紮根。
那雙鞋子原本是送給阮瑜的。
這雙鞋,是阮瑜的。
婚禮專用的名牌高跟鞋,通身閃著細鑽。
放在酒店套房的進門處。
紅酒漬洗不掉,我打算找個地方換掉。
我與杜悅嘉上了酒店的套房,這家酒店是段家名下的,有專門留著的套房。
沒想到,一進門就看見不在婚禮上敬酒,反倒在套房裡哭紅了眼的阮瑜。
以及,長沙發上背對著我們抽煙的段關秦。
原來,他還是來了。
阮瑜瞧我們進來,也不驚訝,只是抹了抹面上的淚痕,多看了我兩眼:「怎麼上來了?」
神色自若,反而顯得我不合時宜。
段關秦看見我和杜悅嘉,眼光掃過我胸前濕掉的一片紅酒漬,語氣冷漠:「別在這兒玩。」
「你有資格說我們?」杜悅嘉嗆他。
他反手一個酒杯砸過來,錯過杜悅嘉的臉側,直徑撞上房門,悄無聲息碎在門口厚重的地毯上。
杜悅嘉笑了,也不惱他。
「喝酒又吹了風,」他往臥室裡走進去,「頭疼得厲害,單純想睡個覺。」
我走進客廳的浴室,拿著備用的襯衫,關起門,準備換掉髒了的白襯衫。
門外客廳,阮瑜噙著哭腔,小聲哭訴,軟聲細語的,是情人間的呢喃。
段關秦不說話,只隱約聽見幾聲桌椅摩擦。
她的哭聲漸止,一瞬安靜後,是撒嬌地討笑。
「阮瑜那種嬌嬌的嗆人樣,哪有那麼好哄?」
舊日往昔的無關緊要的人說的話,湧上耳邊。
我倒不知道自己記了那麼久。
無關緊要的話。
真是無關緊要的話。
小姨教我,愛情算個什麼,當不了吃的。
好聽的話算個什麼,說過就忘了。
聽者有心而已。
反倒顯得脆弱。
脫掉上衣,對著暖黃燈前的浴室鏡,看自己。
腰間一指紅淤。
杜悅嘉對我向來不講分寸,尤其在不為人知的地方。
憐惜和哄話是別人的。
我好像天生就不配擁有這些。
以至於我反復對自己說,不是我沒有,只是我不需要。
不需要,沒欲望,才不顯得落寞。
才不顯得我可憐。
杜悅嘉年少時,午夜夢回全是母親臨終前的淚水。
她顫巍巍地拉著杜悅嘉的手,問他:「老杜,還是不肯來嗎?」
母親到死還在等一個浪子的回頭。
老杜說,不是他不肯來,是他趕不回來。
他和那個女人在三亞度假。
醫院裡,護士在背地裡,小聲說著母親可憐。
說著杜悅嘉很可憐。
可笑,她們拿什麼來說他可憐?
他什麼時候需要別人的同情了?
覬覦別人東西的人,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
杜悅嘉在等那個女人和她帶來的孩子,償還這種代價。
她們就像寄生蟲,依附著宿主生活。
釀釀是真的蠢,她以為段關秦對她特別點,她就能一腳踏進段家。
她也真是有心機,三言兩語,哄得杜家和段家的長輩,格外喜歡她。
和她那個小姨一樣。
學乖和辦軟,是這種蟲子慣用的手段。
等你一個不留神,就鑽進你身體裡,一點點蠶食著你的全部。
她越是唯唯諾諾,杜悅嘉越想撕開她的面孔。
她越是低眉順眼,杜悅嘉越想找時機毀了她。
段關秦就是這個時機。
杜悅嘉看出來了,這個小髒東西竟然喜歡上段關秦。
她怎麼敢?
「怎麼不敢,」年少的段關秦分外張揚,「爺就是招人喜歡。」
「你也不嫌惡心。」杜悅嘉冷笑。
「你為什麼這麼討厭她?」段關秦抬眸看他,「你別對付不過她小姨,就把恨全倒她身上了。」
「別說得自己多高尚似的,」杜悅嘉嗤笑他,「跟逗小貓一樣吊著她,看她為你上躥下跳的。」
「這叫樂趣,」段關秦眉梢微挑,「如果你真討厭她,我倒有個辦法能幫你噁心她。
「二班的彭子明喜歡她,她這幾天又總巴巴地在校門口等我,我可以讓彭子明去接她。」
這算什麼噁心,小打小鬧,杜悅嘉心想。
他轉臉,看向攀附著窗邊向陽延伸的綠蔓:「噁心她算什麼,能毀了她最好。」
毀了她。
必須找個最好的方式毀了她。
要不誰能來償還他心裡的空洞?
段關秦喜歡一切美好的東西。
美人只是其中之一。
但杜釀釀不是。
起初,她是只太好懂的寵物貓,她喜歡自己又不敢過分僭越。
她把自己看得看低,仿佛天生一副好脾氣。
段關秦聽過她小姨在背地裡,對她說:「討人喜歡是本事,但好像你天生不具備這種本事。
「既然沒有本事,就要學會忍。」她小姨說,「段家長輩喜歡你是好事,你能依靠的只有這些,要珍惜。」
有趣。
杜家這個後媽,自己上了位,也要教會她外甥女上位。
還上他的位。
可杜釀釀太過笨拙,既沒遺傳到她小姨的美貌和勾人,也沒遺傳到她的情商和手段。
她把喜歡,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
她不敢要求段關秦的喜歡,他落下兩分的情,她能想出八分的思念。
有時候,段關秦心想,拿她應付家裡,也是不錯的選擇。
反正她什麼都輸不起,也不敢妄想。
所以她過分聽話,容易操控。
她討好杜伯父,討好段家所有人,就連旅遊也要給家裡的保姆帶禮物,生怕別人嘴碎說她什麼。
她什麼都輸不起,沒有安全感。
所以她只能緊緊攀附著段家,她離不開這種生活。
沒有物質基礎,她沒辦法精神獨立。
段關秦確信,她這輩子再怎麼努力,離開他了,就過不上這種生活了。
遷就他,原諒他,依附他,討好他,是她必須學會的生存技能。
就像杜悅嘉說的,這種女人過分貪婪,享受著物質,還想要忠誠的愛情,可笑。
這是命運給她的擺脫不掉的饋贈。
只不過,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你沒辦法要求一個真心愛你的女人,冷靜地看著你流連在不同的溫柔鄉里。
段關秦理解她,所以給她胡來的自由。
這是在意的表現。
見過用粉筆給螞蟻畫一個圈嗎?
她就是那只螞蟻,他隨手畫個圈,無論她在裡面怎麼蹦,都走不出來。
這是征服的快感。
段關秦告訴自己,他不愛杜釀釀,只是享受。
享受這種快感。
噁心。
我用酒精棉片不斷摩擦著腰間的紅淤。
可這樣,它倒愈來愈紅。
像個擺脫不掉的印記。
包裡的手機在振動,是祁森的來電。
「姐姐,在哪兒?」
「祁森。」我呢喃著說出他的名字。
「嗯?」他的聲音溫柔,像是從細枝末節裡聽出了我的不安,「怎麼了,釀釀?」
「你是不是什麼很有錢的富二代,很早之前就喜歡我了。」
他在那頭笑:「沒睡醒?」
我聽著電話那頭,他淺淺的呼吸聲。
「如果我沒錢了,你會離開我嗎?」我問他。
他反問我:「你捨得讓自己過沒錢的生活嗎?」
「我不捨得你。」我在這頭放情話。
他語氣調笑,聽不出半點認真:「姐姐,你那麼聰明,說句我能相信的話吧。」
門外有人敲門。
我合上了手機,拉開門。
阮瑜恢復了精緻的妝容:「陪我下去吧。」
段關秦已經不在客廳。
我走在阮瑜身後,安靜地等電梯。
「別在意。」阮瑜按了按電梯,「我和段三也玩不了幾天。」
他們都覺得我愛段三,是個怪可憐的寄生蟲。
尊重與真誠,不存在於我生活的圈子裡。
因為他們覺得我與他們不是一個層次的人。
但我不介意。
示弱與扮乖,是我必須學會的本事。
「這場婚姻不過是兩家利益往來,交換資源而已,由不得我自己。」她不再看我,「還摻雜什麼感情,多複雜。」
「也就你傻,」阮瑜走進電梯,轉身看著身後的我,「段三和杜悅嘉他們說什麼,做什麼,你就信什麼。」
「你當段三和杜悅嘉是真心喜歡我嗎?」阮瑜看著電梯鏡子裡的自己,「什麼白月光,笑死人,他們也配?」
不知道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她自己聽。
「不過是用我來滿足他們對初戀的幻想而已,」阮瑜摸索著自己的小臂,「永遠臣服於他們的追逐。
「選擇我,不過是因為家庭條件差不多,從小又一起長大,人長得漂亮,身材好就是了。
「陪他們玩玩也挺有趣,」阮瑜笑著說,「反正人生就這點樂趣。」
電梯四層到了。
阮瑜毫不猶豫地走了出去,走向她快要結束的婚禮。
臨走前,她對我說:「作為朋友,還是衷心勸你一句,別再陷下去了,趁早斷了。」
她沒說斷什麼。
斷了和祁森的關係,還是斷了和段關秦的關係。
她只是說:「你沒身份約束,你有得選,我沒有。」
這層身份,曾經是她優越感的來源。
如今,成為她低頭的壓力。
到這個時候,反倒羡慕起我來了。
這像什麼呢?
像宮裡頭要去和親的公主,在路邊抓著個小乞丐說:「我真羡慕你是自由的。」


他們真亂。
又將這種亂視為尋常。
好像誰深情點,就會被嘲笑似的。
遊戲人間才是正道。
要不然,對不起投胎的辛苦。
人和情就像遊戲,說膩就膩,說換就換。
一時興致,一時遊戲。
玩膩了就是玩膩了,鬧就是你的不對了。
我被困在這個圈子裡,找不到向外走的力量。
久而久之,忘了什麼才是真正的感情。
錢,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也是他們唯一願意給我的東西。
忠誠
愛意
善待
責任
我站在街邊寵物店的招牌下,讀著牌上的廣告。
那是我與祁森的第一次見面,在一個將晚未晚的黃昏。
那時我十九歲,他十六歲。
彼時,我與段關秦吵著架,他轟我下車,把我丟在路邊,自己開車走了。
祁森背著電子吉他在路邊逗小貓,破洞牛仔褲的流蘇很招小貓喜歡。
那張臉堅毅又骨感,一副乖張又不好惹的模樣。
我和他說:「小朋友,別逗野貓,小心抓傷你。」
他對我說:「關你屁事。」
「能借我點錢嗎?」
他抬頭掃過我一身名牌:「玩我?」
「我和我朋友吵架了,他讓我下車,然後就開車走了。我身上什麼也沒有。」
他抬著下顎,輕笑我:「讓你下車你就下車?怎麼那麼乖呢?」
他年紀不大,個子卻拔高。
我抬頭看他,正好看見他的鎖骨。
「為什麼吵架?」他問我。
「啊……」我收回目光,回過神看他的眼睛,如實回答,「因為我和我哥搞上了。」
對著他純良的眼睛,我說不得謊。
粉藍的傍晚漸漸落入紫黛。
我坐在 7-11 的櫥窗前,看街上車水馬龍。
祁森在路邊喂貓吃完零食,又走進店裡拿關東煮。
一小盒蘿蔔放在我面前,他在我身邊嗦面。
「我也想吃面。」我盯著他被熱面燙紅的唇。
他抬眸瞥了我一眼,態度不佳:「得寸進尺了?」
我乖乖地啃了口蘿蔔,默不作聲。
而後,他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輕咳了一聲:「我沒錢買另一份,我不喜歡和陌生人分食物。」
「你學吉他嗎?」我問他。
「教人彈,賺點錢。」
「教樂器能賺很多錢呀。」
「不夠,」他看向窗外,「我需要很多很多錢。」
「為什麼?」
他年少青澀的面容下,是分明的下顎,充滿棱角,「為什麼要告訴你?」
「我朋友有很多很多錢。」
「那是他的錢,又不是你的錢。」祁森指正我。
「嫁給他,我就有很多很多錢。」
「就他把你扔這大冷天的不管不顧,」祁森笑我,「你能留得住幾個錢?」
「我一分錢也留不住。」
「倒挺有自知之明。」
祁森喝了口水,眼光落在我的臉上。
「為什麼和你哥……」他有些好奇。
「不是親哥,」我補充道,「只是……」
只是我逃不掉的關係。
「他說,這樣我能一輩子記住他,記住他的話。」我低著聲說,「他要我『好好的』記住他的話。」
這輩子都不能忘了,我是一個多麼噁心的人。
「搞上就能記得一輩子了?」祁森挑眉。
「不都是這樣認為的嗎?女人分不清楚性與愛。」我反問他,「上過就是愛過,愛過就是附庸。」
「他強迫……」祁森收起玩笑,神色嚴肅。
「我自願的。」我將他沒說完的話說完。
「為什麼?」他皺起眉頭。
因為什麼呢?
因為老杜去世前,暗地裡把所有東西,都留給他兒子,小姨半分沒撈著。
但他明面上,卻拜託段家多多照顧我和小姨,把人情做足,把面子賺足。
給了我進段家的單程票。
小姨說,我要珍惜段媽媽喜歡我,要珍惜段關秦不嫌棄我,其餘的,只能忍著。
可是段關秦不是我能輕易把握在手裡的風箏線。
這根風箏線在我手上勒破了,也沒有人問過我,想不想一直握著這根風箏線。
我只能一直握著,一直被他勒著。
所有人,包括段關秦,包括杜悅嘉,都以為我喜歡段關秦,喜歡到無法自拔。
我想我大概很會演戲。
又或者,我其實只有拙劣的演技,卻騙得過他們過分的自信。
杜悅嘉想毀掉我,可他錯了。
我這樣的人生,這樣破敗的家庭,還有什麼是可以毀掉的。
只有穿著鞋的,才會害怕毀滅的後果。
我像蠱惑人心的巫女,我讓他以為我會因為段關秦與阮瑜的事情而難過。
我的失敗,助長了他的蔑視。
我的怯弱,鼓動了他的欲望。
直到他對我說:「妹妹,你想不想證明一下,段關秦到底在不在乎你?」
並以實際行動,在那個透不過風的暖氣房裡,在那個窗外看得見光禿樹梢的房間裡,在他生活了十幾年的臥室裡,告訴了我證明的方法。
獵人,往往以獵物的方式出現。
他正如他想像般體驗到了毀掉我的快樂。
只是這種快樂,是超出他想像的衝擊和迷戀。
他在頂峰是心虛的,像一直堅信和支撐著他的東西被打破,謊言被扒開一樣的心虛。
他看著我的眼神,抽離又無措,沉溺又羞恥。
他已經在恨意與情欲的焦灼中,迷失了。
仿佛恨到深淵裡,萌生了裹挾著情欲的佔有。
而佔有欲連帶出的,是使他錯愕的,羞恥於面對的,對我身體的迷戀。
對我怯弱地依附在他腳步,壓倒在他身下的迷戀。
他才是那個將情與欲混為一談的人。
他才是那個將欲與恨混為一談的人。
我怯弱的存在,使他的悔恨得到了宣洩的出口。
也使他不由自主地依賴我的存在,以維持他尋找自我的方式。
可是欲的盡頭,我身體的盡頭,在愛欲的浪潮退卻後,只能讓他看清,蛀掉他心底那個黑黢黢的洞的蟲子,終歸不是我。
造成他家庭一切悲劇的,終歸不是我。
但他只能歸咎於我。
因為他軟弱。
所以,他反復折磨我。
也在折磨他自己。
「因為這是我為數不多的,能主動把握我自己的機會。」我對祁森說。
自由地支配自己的身體和情感。
去嘲諷他,以他最恥於去窺探自己內心的方式。
去擊潰他,嘗試著去回應對我過分不公的命運。
報復心理作祟,我也想將他拉入我生活的泥潭中。
讓這個擁有一切的王子殿下知道,什麼叫作真正的毀滅。
7-11 外的天已然暗下。
祁森聽完了我的鬧劇,我的不甘,我的反擊。
他說,「你有病。」
他起身,背起他的電子吉他:「以這種方式只能證明你自輕自賤,你媽沒教過你要自愛嗎?」
說完,他轉身出了 7-11,不再看我一眼。
十六歲的少年,背影過分像個大人。
說的話也過分打到人心裡。
「你追上來幹嗎?」祁森面上不虞,腳步卻緩了些。
「我媽真沒教過我。」我拉住他的吉他帶,我笑著說,「我想,她自己也沒學會過。」
「關我屁事。」祁森抽回他的帶子,「鬆手。」
我鬆開手,對他說:「我沒錢。」
他沒好氣地說:「你找店員打個電話給你家裡人,讓他們過來接你啊?」
「我朋友不會接我電話的。」
「我是說,你家裡人。」他無奈地重複。
「我小姨生病了,在醫院接不到電話。」
「那你爸媽呢?」
「死了。」
他停下腳步,轉身看我,像是想到剛剛他自己說過的話,有些微愣,也有些煩躁:「那你跟著我,我也沒錢啊。」
祁森看著我的臉,猶豫片刻。
他拉起自己的風衣,長腿一邁:「你家住哪兒?」
我報了個地址。
他自嘲式地笑道:「還真是有錢。」
隨後朝我身後的方向走。
見我不動彈,他轉頭喊我:「姐姐,走啊,帶你回家。」
「你經常這樣帶女孩子回家嗎?」我問祁森。
「你經常這樣在路邊撿男人嗎?」祁森問我。
「你才多大,算什麼男人?」我質疑他。
他斜睨了我一眼,不置可否。
我們站在公車站前,祁森手裡把玩著硬幣。
「公車到站後,你認識怎麼走吧?」他問我。
我點頭。
潑墨的冷夜裡,樹梢都是光禿的。
「為什麼要嫁給他?」祁森看了我一眼,突然發問,「你愛他?」
「他能給我想要的生活。」我挽了挽被風吹亂的頭髮。
「你欠債嗎?」祁森問我。
我搖頭。
「你小姨生病需要你花錢嗎?」他又我問。
我還是搖頭。
「那就沒所謂誰離不開誰了,你可以自己去過你想要的生活。」祁森看著手裡一元錢的硬幣,「自己養活自己不好嗎?」
「你需要很多很多錢,是因為你的親人嗎?」我問他。
他沒有回答,亦沒有看我,像是個無解的問題,隨風消散在冷冽的空氣中。
公車到了,他目送我上前。
「不是說要送我回家嗎?」
「姐姐,」他笑了,「我只是個陌生人,沒辦法送你到終點。」
他不是那個能拉我一把的人。
我能留住他片刻。
拿什麼留住他一直陪ƭū⁹著我。
陪著我,回到那個冷冰冰的大院裡。
這個女人,是個傻子。
祁Ţüₖ森第一次遇見杜釀釀的時候,就這麼覺得。
其實在路邊逗貓的時候,看了她很久。
畢竟她男朋友的豪車不常見。
她被趕下車的時候,低著頭。
祁森以為她哭了,以為她會破口大駡。
但她沒有。
她像只家養的寵物貓,溫順得沒半點脾氣。
她站在路邊,穿得太多單薄。
是件好看惹眼的紅裙子。
她看著豪車消失的地方,也是落日火燒沉淪之處。
半片橘紅。
她在等她男朋友回來接她嗎?
祁森望向遠處的十字路口,那輛豪車早沒了蹤跡。
她像被丟棄的小貓,身上卻還帶著家裡的銘牌。
有主人的貓不能逗。
是招惹不得的麻煩。
她叫他小朋友。
笑臉盈盈的,真是對陌生人毫無戒備。
她沒錢,又關他什麼事情呢。
她可真乖,那男人讓她下車就下車。
原則上,祁森並不是一個喜歡關心屁事的人。
「為什麼吵架?」他問她。
她抬頭看祁森時,眼神深處,撒野又瘋狂。
像打贏了一場極具挑戰的遊戲。
「因為我和我哥搞上了。」她說。
原來是只野貓。
招惹不得的野貓。


婚禮結束後,段關秦出現在我身邊,說要送我回家。
他很少這麼好心地想起我。
除非有話和我說。
「不怕再丟一輛車?」我故意招惹他。
他冷哼:「哪能次次被你騙?」
上了車,他動作流暢俐落,車很快開出酒店,行駛在城市的夜裡。
第一次遇見祁森的那個下午,我也是在這樣的車上,與段關秦吵架。
但其實並沒有吵得很激烈。
我與他的爭吵,甚少。
他喜歡用冷暴力,讓別人去猜他的想法。
除非觸及底線,否則很少動怒。
杜悅嘉越過了底線。
他上了我,還打電話告訴段關秦。
那時,段關秦正在陪阮瑜買出國用的東西。
阮瑜說,段關秦臉色當下就變了,開著車就往杜家跑。
「生氣了?」杜悅嘉倚著杜家大門問段關秦,笑得浪蕩。
他黑著臉不說話,撈起我就往車裡丟。
「杜悅嘉他媽的就是個變態。」他語氣憤怒,動作魯莽,「你就不知道反抗嗎?」
車速飛快,我有些難受。
略過窗外的一家藥店,我語氣冷靜地說了聲:「我要買避孕藥。」
他猛地踩刹車,紅著眼,捏住我的下顎:「你讓我噁心。」
對,噁心。
我也覺得自己噁心。
但又能怎麼樣呢?
能讓他們都不快樂就好了。
噁心自己又算什麼。
「下車。」他鬆開我,克制地握著方向盤。
於是,我乖乖下了車。
從杜家出來,我什麼也沒帶。
幸虧衣服來得及穿。
天空是火燒的橘紅。
藥店的隔壁是一家寵物店,它的招牌大得晃眼。
招牌的旁邊是一隻野貓。
和一個逗貓的少年。
一看就不好惹。
「杜悅嘉很快就又出國了,」段關秦語氣冷淡,「沒必要和他接觸。」
我看著車窗外,綿延的街燈,幾輛夜行摩托馳騁而過,像暗夜裡急速的流星。
他的話把我逗笑了,說得好像我有的選擇似的。
他明白我面對杜悅嘉的無能為力,卻怪我過分多情招惹他。
「我勸你趁早斷了,」他冷笑,「和那小孩。」
「你最好換種方式激怒我,」他一副隔岸觀火的姿態,「我由著你耍性子,不代表杜悅嘉習慣得了。」
「對你的事情,他喪心病狂起來,」段關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半點分寸都沒有。」
「非得把他搬出來才能增加你說話的分量?」我語氣平靜。
「怎麼?這一年那小孩還真把你慣得忘了自己是誰了?」他明顯被我激怒,反笑道,「和我說話都不過腦了?」
紅燈,車停。
一輛黑色摩托停在段關秦的車邊。
車主側過臉打量豪車裡的人。
我心頭一驚,偏過臉。
段關秦誤以為是我在示弱。
他伸手,攏了攏我鬢角的碎發:「沒有了段家,你什麼都不是。」
我避開他的手。
他說:「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激怒我對你沒好處。」
車裡昏暗,他的臉,我只能看清半邊。
他像將我困在山洞中的野獸。
環顧著我,卻遲遲不下手。
「他需要錢而已。」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面不改色地說謊,「我和他之間什麼也沒有。」
又抬頭看向那輛黑色摩托車。
不是祁森。
我松了口氣。
「那你需要什麼?」他撤回手,指腹摩挲著方向盤。
綠燈,車行。
周日,起床的時候已經是十點半。
手機嗡嗡作響。
是祁森的電話。
「沒睡醒?」他問我。
「幹什麼?」我剛起床,頭腦還有些不清不楚。
「過幾天我要陪師兄跟著導師去 R 國交流,去一周時間。」
祁森不經常向我彙報他的行程,除非他最近沒錢,「你缺錢了?」
他悶聲笑:「小沒良心的。」
「姐姐怕我缺錢,我卻怕姐姐不想我。」
「祁森。」我小聲念著他的名字。
「我在。」他的聲音像在溫柔地撫摸貓咪的毛髮。
「你覺得我需要什麼?」我問他。
他頓了會兒:「需要我?」他又笑了,「這話說出來,我自己都沒底氣。」
我趿著拖鞋,揉著眼睛:「什麼時候的航班?」
他說了個時間,我打開了臥室的門。
杜悅嘉站在沙發邊,隨意地翻弄著我丟在茶几上的託福單詞書。
同一時間,電話那頭說:「釀釀,捨不得我嗎?」
杜悅嘉的視線已經落在我身上了,從細腰勾勒到脖子,像要一點一點將我吞噬。
「今天我休息,工作的事情不要問我。」我掛了手機,鎖了屏,想讓祁森的聲音緊緊地關在手機裡,不能滲漏一絲一毫。
「醒了?」杜悅嘉黑色的絲綢襯衣服服帖帖地垂著,語氣漫不經心。
「你怎麼進來的?」我的手在顫抖。
這是我在北城的公寓,門鎖得好好的。
他卻來去自如。
隨時隨地闖入我的生活。
「哥哥不能進來?」他抬起手,捋著他的頭髮。
「不是。」
他撩開我的頭髮,仔細打量脖子,像在檢查一個物件。
「昨晚段三送你回來的?」
「他沒碰我。」
我的睡裙鬆散,禁不起他撩撥。
「剛剛和誰打電話?」他一路下滑,「笑得那麼開心?」
「同事。」我握住他的手腕,冷冰冰的,「我餓了。」
他手腕一用力,迫使我貼近,低頭吻我的脖子,生疼得留下紅淤。
「給你帶了早餐。」
我看著桌上的牛奶麵包。
「我乳糖不耐受。」
「我知道。」他說。
杜悅嘉摁著我坐在沙發前:「喝吧,妹妹。」
他盯著我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眼神是一點一點注入笑意。
「我今天還有事,晚上再來找你,乖乖等哥哥,聽到了嗎?」
「聽到了。」
腹瀉很難受。
渾身發冷。
就像杜悅嘉靠近我的感覺。
傍晚微雨。
我窩在沙發上半睡半醒地看電影。
門鈴響了,我一個激靈,太陽穴突突跳,立馬關掉電影的聲音。
響了一會兒,就停了。
房間裡只剩下我的呼吸聲。
門又被敲起來。
我走過去開門。
祁森站在門外,手裡拎著保溫壺,發梢被雨淋濕了一些,貼在他白皙的臉上,整個人顯得愈發生冷。
看見這張臉,我的胃先是一緩,可心又止不住地慌。
杜悅嘉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
「你怎麼來了?」
他晃了晃手裡的保溫壺:「從我導師那裡來,師母煮了點湯讓我帶回家吃。」
我接過保溫壺,望向公寓盡頭的電梯:「謝謝,你快走吧。」
他沒好氣地挑眉:「進去都不行?」
「我今天很累,你先回去吧。」我推了他一把,「快回去。」
他有些失落和生氣,卻不發作,低頭看了我一眼,鼻音悶悶地「嗯」了一聲。
像只委屈的小獸。
見他服軟,我心落下一些:「快回去。」說完,快速地要關上門。
祁森一手擋在門縫,我硬生生夾住他的手掌。
「你……」我來不及說什麼,他順勢進門,後靠關上了門。
「發生什麼了?」他沉下臉,全然不像方才任我使喚的模樣,俯視著我,將我環住。
我後退,想拉開與他的距離。
他鉗制住我,年輕氣盛的力量開不得玩笑。
「疼。」
他略鬆開些,低頭看見我脖子的紅淤,眼神直勾勾地要看到我心裡去。
我下意識地想抬手去捂住。
他卻拉住我的手,手掌溫熱,好似給我冰冷的手渡仙氣:「去喝湯吧。」
「你喝了,我就走。」他說。
別要我吃出滋味。
愉快得知覺麻痹。


沒有什麼是長久的。
媽媽是這樣說的,小姨也是這樣說的。
我逃不出來的。
我只能一直做個聽話的乖女孩,臣服于他們。
臣服才能換來優越的生活。
不然什麼都不是。
段關秦是這樣教我的,杜悅嘉也是這麼對我的。
可是,我需要什麼?
祁森說,我需要自愛。
愛自己,才有力量換來幸福的生活。
他說,你可以自己去過你想要的生活。
「怎麼有雞湯味?」杜悅嘉進門就問。
我心頭一緊,面上冷靜:「不舒服,煮點熱的。」
杜悅嘉從背後摟住我的腰,我不設防地跌入他的懷裡。
他的嘴唇冰冷Ŧùⁱ地貼著我的耳垂:「是我不好。」
我手上洗著保溫壺,忍不住打顫。
他的手隔著衣服,捂住我的腹部,我下意識地躲開。
他的手懸在半空。
「你手冷。」我解釋道,關上水龍頭。
他在我耳邊低笑,一隻冰手直接穿過衣服,貼著我腹部的皮膚。
我忍不住倒吸了口氣。
想躲開,卻被他前後用力,囚禁在懷裡。
我用力掙脫,他用力束緊我,像要將我吸進他的身體裡,他在我耳邊說:「我回來的時候,在樓下看到一輛黑色摩托。」
我一驚,半點不敢掙扎,我語氣故作輕鬆:「是嗎?」
他輕笑:「你在怕什麼?」
「我沒有。」
「你在發抖。」
我拍開他的手:「我冷,生理本能。」
他鬆開我,走向客廳的沙發,低頭擺弄手機。
我松了口氣,又聽見他在那頭說:「為什麼學託福?」
「學著玩。」
他漫不經心地「嗯」了聲,翻動幾頁書後,突然問我:「你有簽證嗎?」
外頭陰雨綿綿,像要填滿夜的空洞。
「有。」
他語氣帶著些愉悅:「過幾天我要回 A 國了。」
我沒有出聲。
「我不介意帶你回去,」他放下書,「看看你小姨。」
小姨自老杜去世後,身體一直不好,杜悅嘉把財產轉移國外的時候,順便把這個他最恨的人接到他身邊的養老院。
他樂於看著她被疾病拖累的模樣。
他說,在他母親身上經歷的惡果,都報應在了小姨身上。
同時,她活著一日,也是杜悅嘉鉗制住我的一天。
我伸手去關窗。
段家是我的保護傘。
留在國內,礙于段家,杜悅嘉對我起碼有些表面上的分寸。
如果真的被他帶到 A 國去,那我就真的逃無可逃了。
「好。」我低著聲說。
不能激怒他。
他過來拉住我,從鼻尖吻到脖子,溫柔得不像話。
杜悅嘉的助手把機票行程發送給我。
角落裡是安置妥當的行李。
窗外的雨從那個冷夜開始,連著下到了今天。
手機的螢幕亮了起來,有新消息。
是祁森的微信。
「姐姐,我下午兩點半上飛機。」
去機場路上,杜悅嘉與我坐在後座。
他擺弄著手機,業務繁忙。
我看著窗外的雨不說話,半開的窗,透進絲絲冷風,使我清醒些。
杜悅嘉長手一伸,橫過我胸前,關上了車窗。
「怕冷還吹?」他勾著我後脖的碎發,低著頭,單手流覽手機的檔。
見我不說話,他抬眸看我。
「妹妹開心嗎?」
「開心。」
他在我發間輕啄,又收緊放在我腰上的手:「你怎麼乖得讓我有些心慌呢?」
兩點十五分。
杜悅嘉與我在貴賓室等候,我的行李已經被他的助手拿去托運。
我渾身只剩身上的小包。
他在我身旁,聽著手機裡的人彙報工作。
杜悅嘉握著我的手,放在他的腿上。
緊緊地握著。
「我想去洗手間。」我低聲說。
他面無表情地抬頭,看著我,表情冷漠:「忍著。」
我軟聲軟氣,用手指示意他將耳朵靠近我。
他挪開電話,身體向我傾斜。
「我來月經,要去洗手間。」說話時,我的下唇不小心蹭到他的耳廓。
他側過頭看我,眼神裡是試探和懷疑。
我睜著眼睛,一臉無辜。
他突然惡狠狠地吞噬著我的下唇,牙齒一用力,血腥味蔓延在我呼吸裡。
他離開我:「去吧,快點回來。」
我拿起包要走。
他勾住我的包鏈,頭也不抬地說:「包留下。」
我小聲對他說:「我衛生巾在裡面。」
他抬頭:「拿了再走,包留下。」
我拿起包,拿出衛生巾後,將包放在座椅上。
轉身要走時,杜悅嘉又拉住我:「快點回來。」
我點頭,慢慢走向拐角。
我用力奔跑。
以畢生能用上的所有力氣。
向著十一號登機口奔跑。
冷冽的空氣應劇烈地奔跑全數灌進我的鼻腔和眼睛。
在忍不住的生理淚水,模糊的剪影下。
十一這個數字,離我太遠。
又好像近在眼前。
我一定是瘋了。
兩點四十五分。
飛機延遲了些,但還是起飛了。
隨著飛機升起,遠離地面機場,我的心終於回落到它原有的位置。
我的登機牌,護照,身份證和手機被塞在了羽絨服大衣的裡側口袋裡。
幸好杜悅嘉沒有檢查我的包。
飛機太長,我向後回望,看不到祁森的身影。
我靠在椅背上,心率仍是過快。
隨著飛起的上升,呼吸間,是熱血上湧的快感。
後背是一身冷汗。
這程飛機很快,三個多小時就到了 R 國。
我坐在前面的座位,看著旅客不斷走下飛機,空姐站在艙門前,對著一個又一個乘客說再見。
我的眼睛掠過一個又一個旅客。
過道從擠滿了人,走到零零散散。
直到一個黑色風衣的身影,路過我的身側。
我拉住他風衣後腰的鬆緊帶。
他有些意外地轉過頭,看到我的臉時,整個人愣住了。
他身後的人也隨著他停住,轉頭看我,問他:「師弟,你認識?」
「祁森。」我的聲音,是連自己都想不到的哭腔。
他喉結一滑,單手將我從座位上撈了起來。
過了海關,出了安檢。
是 R 國的早春溫夜。
「那我們人多,分兩車走,你知道酒店名字吧?」祁森的師兄在上車前囑咐他。
祁森點點頭,對著車裡說了些什麼後,關上車門,走向我的身邊。
他不牽我的手,掠過我身邊,又打了輛計程車。
我跟隨著他上車。
車上他不講話,也不看我,沉默地看著窗外異國的街景。
路上遇上堵車,到酒店時,與祁森同行的人已經去了房間。
祁森從前臺拿到房間門卡,我跟在他身後上了電梯。
開門,插卡,放下他自己的行李。
他後腳關上門,隨即將我攔腰丟在酒店柔軟塌陷的大床上。
柔軟與堅硬,是床與他。
「發生什麼了?」他還是一樣地敏銳。
我弓起腰,吻他溫熱的唇角。
他偏過頭,錯開我的吻,額間沁出細密的汗。
我感受著他皮膚的餘熱。
捂暖了我的手指,也捂濕了我的眼角。
「說話,」他溫柔地拂過我的淚,「釀釀,說話。」
我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將頭埋在他的胸膛。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愛。
因為沒人教過我愛。
但我知道,祁森有種力量。
他能讓我在自我懷疑的泥潭裡認清方向。
他能給我,離開他們的力量。


和段關秦結婚後,再次偶遇祁森,是在一個春暖花開的午後。
那是我們人生中第二次見面。
彼時的他,剛考上 T 大。
我陪著段媽媽到 T 大拜訪她的老師,如今是大學裡著名的老教授。
祁森就站在屋裡。
老教授說,祁森是難得一見的好苗子。
「你家裡的情況我也瞭解一些,學校和我都會盡力説明你的,你還是爭取回來讀書的好。」
只消一眼,我立馬就認出那個逗野貓的少年。
可他比起幾年前,少了些許少年的心性,多了幾分世故的棱角和深沉。
他好像沒認出我,對著教授鞠躬後,目不斜視地走出屋外。
我藉口上廁所,大跨步趕上那個少年。
離著些距離,我亦步亦趨地跟著他的背影。
他長高了許多,五官更加硬朗和鮮明,青澀未全部褪去,成熟未過分焦灼。
我一直跟著他走到了他外宿的地下室。
「你打算跟到什麼時候?」他擰開門,側過頭看我。
眼神全是戒備。
「你還記得我嗎?」我問他。
「有事?」
他還記得。
「我想還你錢。」
無他,我其實只是想知道,他叫什麼名字。
「不必。」他側身進去。
我攔住他的門。
他眼疾手快,沒讓門傷到我,只是眉頭皺起。
「我有很多很多錢。」我沒頭沒尾地續上。
他輕笑:「你怎麼還是逢人就說。」
「我可以給你,」我不顧他的戲謔,「你可以接著讀書。」
「我還不起你。」
說著要推我出門,我連忙抓住他的衣袖:「還得起的。」
他聞言,眼裡帶笑:「那姐姐你說說,我怎麼還得起?」
我一無所有。
只剩下證件。
祁森寬大的衛衣套在我的身上,垂到了我的膝蓋上方。
「褲子?」我伸腳推了推躺在床上看報告的祁森。
他頭也不抬:「這樣方便。」
我無語地踢了他一下,卻被他敏捷地用手握住。
燥熱的掌心,貼著我的腳心。
我縮回腳,他卻不肯放手。
「等我明天開完會回來,路上給你買。」他說。
我滾進他的懷裡,我的發梢撓著他分明的下巴。
「祁森。」
「嗯?」
「我現在一分錢也沒有了,連換洗的衣服都沒有。」我的指尖在他胸膛,似有似無地畫符,「我現在什麼也給不了你了。」
他擒住我的手:「給得起。只要是你,就一直給得起。」
手機一直沒敢開機。
祁Ṱų⁸森去開會的時候,我就在酒店房間裡待著。
待一覺睡醒後,我深呼吸一下,開啟了手機。
一則消息也沒有。
風平浪靜到讓人害怕。
晚上,祁森帶我出門散步。
R 國的首都靠山又靠海,沿海的路上起起伏伏。
我們牽著手,沿著海岸路走著。
路過餐廳好看的櫥窗,流蘇等半掛,星星點點。兩三個年輕的女孩正坐在窗邊喝酒聊天,嬉鬧一團。
祁森不知道要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兒。
我們漫無目的地走著,朝著近海的方向走。
海岸路旁有間舊 CD 唱片店,唱片齊齊整整地排在一排排木櫃上。
小店裡,老闆在打瞌睡。
見到兩個外國人進來,他也不困了,問我們聽什麼類型的音樂。
當即放給我們聽,與我們講述起這個歌手的故事。
出了小店,我們又沿著海岸路一直走,走到一家夜間電影院。
裡面各種小卡片般掌心大的電影海報,像集郵的印章。
今晚放映的是恐怖片。
我不敢看,祁森也不敢。
老闆和我們說,另一間屋子裡放著情欲片。
祁森撐著腦袋,笑著看我,樣子委實純良得可愛。
從電影院看完出來的時候,已經過了淩晨十二點。
打不到車,我們又原路返回。
經過那家唱片店,老闆正在打烊。
聽說了我們的酒店離得遠,把自己的黑色摩托讓給我們騎回去。
他說,他家就在後頭,走路就能到,第二天記得把摩托還回來就行。
那是輛老摩托,很老很老,像承載了大半輩子的回憶。
老闆說,年輕的時候,他就是開著這輛車,帶著他妻子,從北部一直開到南部。
祁森把他的風衣外套套在我身上,又幫我戴好頭盔。
「走吧,姐姐。」他今晚格外開心,「帶你從北部一路逃到南部。」
我靠在祁森寬闊的後背上,仿佛能聽見他的心跳。
雙手圍住他的腰,耳邊是呼嘯而過的風聲,眼裡是異國潑墨的沉夜,體溫是來自他的熱量,源源不斷地注入。
好想睡覺,卻不捨得這樣在他背上睡著。
好想就這樣,一路從北方開到南方。
不曾被愛。
也不曾學會自愛。
我是個十足十足的壞女人。
沒有太多福氣。
也別賜予我太多福氣。
不知道乞求什麼神明才更有禮貌。
如果在此刻您能聽見。
請您就將此刻全部暗湧的愛與情,塵封於此。
一路向南。
別讓它,千萬別讓它,在我未來面對慘澹的人生時,突然回憶起。
這樣對我實在過於殘忍。
隔天,祁森說,要帶我去見他導師和師母。
我知道,這位老教授十分惜才,非常照顧他。
是真的把他當親兒子。
飯桌上,氣氛融洽,祁森的師兄說起話來能把大家都逗笑。
結帳的時候,師兄和祁森隨著服務員去買單。
老教授對我說:「我是記得你的,杜家的小女兒,段家的兒媳婦。」
他說,前幾天,我們剛坐飛機到 R 國,看見我時,還一時想不起來。
「直到到了酒店,我接到你哥杜悅嘉的電話。」老教授拍了拍我的肩膀,「祁森是真的有天賦,前途無量。」
他笑著說:「你哥哥也說,願意幫助祁森。」
「玩夠了就回來。」杜悅嘉在電話那頭說,「哥哥可以放過他。」
「法治社會,」我笑了,「你要怎麼不放過他?
「你只是不放過我而已。」我說。
我提前回國。
祁森在機場送我。
早班航班,淩晨的機場沒什麼人。
我靠在祁森的肩膀上,看著機場偌大的落地窗外,漸漸浮現的日出。
「我一周後就回去了。」祁森說。
祁森問我為什麼提前回去。
我只說,沒請到太多假,要回去上班。
他的頭靠著我的頭,毛茸茸的頭髮紮著我的額頭。
「祁森。」
「嗯?」
我說:「我的小前半生都在杜家與段家的遊戲裡被圍獵,就好像我的生活裡除了應付那兩個男人,沒有別的事情了。
「我一直忘了,自己是個人,獨立的人。」我望著落地窗外逐漸升起的朝陽,「我應該有自己追求的事情,自己的事業和自己的熱愛,不依附於別人的那種,就像你一樣。
「如果我沒有這些底氣,光靠著一時的衝動與欲望同你走下去,我們是不會長久的,我們之間的差距會越來越大。
「祁森,我後悔自己出生在那樣一個家庭,但我不後悔遇見你。」我反握住他的手,「你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和我說的話嗎?
「我媽確實沒教過我如何自愛,因為她大半輩子都追逐著我父親過活,好像打小三鬥小三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她總會沒有底線地原諒那個男人。
「不是因為我媽有多愛他,那些年輕存有的愛,早就在無休止的懷疑和爭吵中消磨殆盡,無底線地原諒,不過是沉沒成本,她覺得自己浪費了大好青春在這個男人身上,如果到最後什麼都撈不著,就太對不起自己了,所以她要和他共沉淪,不能讓他好過。
「也沒讓自己好過。」我說。
杜悅嘉和我就是這樣的關係。
他不能讓我好過。
我也曾經錯以為,不讓他好過,才能讓自己好過。
所以即使以身體為代價圍獵他,我也能享受到報復的樂趣。
這是個閉環,我與他本沒有直接相關的仇恨,在情與欲的假像中紮根。
「我不想這樣,」我看向他,「是你讓我從麻痹中看見找到自己的可能,現在我要去完整地找回自己了。」
日出燒成了半邊橘紅。
我排隊過安檢時,回頭看玻璃外頭,逆著光的祁森。
他在落地窗外一輪紅日的映照下,像是要融成一個紅點。
他張了張口,說,等我回家。
初見他的那個傍晚,他送我到公車站。
他說,他只是個陌生人,沒辦法送我到終點。
當時的我不明白,心裡有無數疑問和不安。
我們會再見嗎?
我不知道。
我們會相愛嗎?
我不知道。
我們會善終嗎?
我不知道。
我還是不相信長久。
我還是會受生活逼仄。
但祁森給我的,超脫情與欲,是方向和力量。
因為我知道,他會活得像太陽。
就像,他也希望我活得像個太陽。
這一路,要我自己走向終點。
但終點,有他在等我回家。

 

番外
「你妹妹長得真好看。」
上高中的時候,就有人在杜悅嘉耳邊說。
杜釀釀的長相,不同于阮瑜,是南方煙雨氣釀出來的軟糯。
段關秦說,杜釀釀像只雨裡淋濕的小野貓。
可以施捨點紙箱子給她避雨。
卻不想把她帶回家。
太野,來路不明,養不熟。
放學回家的時候,她總是小心翼翼地跟在杜悅嘉身後。
影子拉長了,兩個人像重疊在一起。
下雨的時候,他們各自撐傘。
他走在前面,她走在後面。
他從不回頭看。
因為看得到影子。
但有時候,過個馬路,影子就不見了。
喘氣。
累。
杜悅嘉最煩跑步,尤其是在雨天這種汙遭的環境裡。
找到她的時候,她在巷尾的轉角處蹲著。
他停下,氣喘吁吁,雨傘的雨滴不小心落在她白色的校服上,洇開一小片水漬。
她回頭,眼裡清澈得像盛著冬季的一汪水,眼底裝著他匆忙緊張的神色。
「哥哥。」
她的聲音怯生生的,尾音是甜甜的、黏人的。
不像她的表情,意外,又充滿距離。
「你在幹什麼?」杜悅嘉問她。
「你看,」她指了指牆角的花,「這種花,以前我家裡有種過。」
她很少提起她沒來到杜家之前的生活。
幾乎沒有。
好像她是憑空出現在這個家裡的。
「以前我家裡小陽臺上種了很多,是暑假的時候,」她頓了一下,餘光看了杜悅嘉一眼,「我和我媽一起種的。」
「她很喜歡這種花。」她的表情很溫柔,「我很少在這邊見過這種花。Ṱúₑ」
無聊。
杜悅嘉瞄了一眼牆角不起眼的那株植物。
轉身就走了。
她的影子沒跟上。
杜悅嘉走慢了幾步。
影子又跟上,小小的一隻,與他的影子重疊在一起。
「這是什麼?」
段關秦最近來杜家的次數變多了,翻個牆就過來,一來就亂翻他的書架。
他從書裡翻出一片書簽,是片幹花。
「看不出啊,」段關秦嬉皮笑臉,「你還有這愛好?」
杜悅嘉一把搶過,合上書,扔進抽屜裡。
「別碰。」
「喲,還氣上了?」段關秦問他,「這是什麼花?這麼寶貝,為什麼不養著,非得搞成幹花?」
鮮花,一下子就凋謝了。
幹花,能一直留著。
段關秦對這不感興趣,他手上打著遊戲,眼角卻看著杜悅嘉半開的房門。
對面是杜釀釀的房間。
房門緊閉。
「她人呢?」段關秦問。
杜悅嘉抬眉,盯著段關秦的臉。
是一張招小姑娘喜歡的臉。
「不在。」
杜悅嘉的語氣,是他自己都想不到的冷淡。
「我就問問,」段關秦有些意外杜悅嘉的反應,「著急什麼?!」
「你別招惹她,」杜悅嘉面上波瀾不驚,握著書的手一緊,「拉低你格調。」
段關秦收回落在門上的餘光,嗤笑道:「知道你討厭她。」
討厭。
對,是討厭。
要不然怎麼解釋心底沒來由的生氣。
對面門突然一開。
杜釀釀抱著一疊書走出來,一眼就看見半開著的門邊坐在房間地板上的段關秦。
段關秦當即轉頭看向一旁的杜悅嘉。
這不是在家的嗎?
杜悅嘉面上明顯不悅,抿著嘴看向她。
光著腳。
又在冬天,光著腳。
她有些緊張,腳趾縮著,卻遮掩不住白嫩。
「要出門?」
段關秦起身,走向杜釀釀,順手攬過她懷裡的書。
他的身體遮擋住了她,杜悅嘉只能透過半開的縫隙看見兩人漸漸靠近的腳。
「嗯,去圖書館。」
她聲音軟,細密,像能鑽進人心裡。
「我順路,帶你。」
段關秦比杜釀釀高出不少,低頭和她說話時,像將她半納在懷裡。
兩人抬步要走,杜悅嘉一直沒抬頭,耳朵卻總能精確地捕捉到那兩人之間輕微的響動。
不由自主。
惹人心煩。
杜釀釀都走下樓梯了,段關秦突然回頭,停在半開的門邊,問杜悅嘉:「你去嗎?」
杜悅嘉抬頭看他。
到底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段關秦比杜悅嘉自己還瞭解他。
看似不經意的問話裡,充滿挑釁。
杜悅嘉輕笑,避開段關秦的眼睛,「也就你,才不挑食。」
「什麼都下得去口。」他說。
杜悅嘉洗了把臉,順手要拿毛巾的時候,發現換了條新的。
白色的網底,最邊角上是只鴨子。
「林嫂。」杜悅嘉拿著小鴨子毛巾,走到廚房問家裡的阿姨,「這是我的毛巾?」
林嫂回過頭,看了一眼,笑了,「噯,之前釀釀幫我幹家務的時候,我讓她把家裡的洗臉巾換一下。她可能不知道你不喜歡這種有圖案的,不小心換上的,我給你換一個。」
她說完,正準備伸出手拿毛巾,卻不想杜悅嘉縮回了手。
「不用換,」杜悅嘉將毛巾握在手裡,「沒事。」
杜悅嘉回到浴室,將毛巾掛上。
擺在下麵的毛巾,是杜釀釀的。
最邊角上,也有圖案。
杜悅嘉拿起來仔細看。
兔子。
兔子,他笑了。
怎麼會是只兔子?
「林嫂,我的毛巾是不是換過了?」
做晚飯的時候,林嫂又遇到了人來問毛巾的事情。
奇了怪了。
這回倒是剛從圖書館回來的杜釀釀,她手裡拿著條白色毛巾。
「沒有呀,我今天沒換過毛巾。」林嫂回過頭,看了一眼。
杜釀釀看了眼手裡的毛巾。
樣貌和她之前的毛巾很像,只是邊角的圖案變成了只小狐狸。
原本是只兔子的。
「要我幫你換一個?」林嫂問。
「沒事,您忙吧。」
杜釀釀看了一眼手裡的毛巾。
沒關係,反正這個家裡沒有什麼是真正屬於她的。
兔子還是狐狸,又有什麼所謂呢?
杜釀釀一上樓,杜悅嘉就聽見了。
她腳步很輕,他耳朵太敏感。
門還是半開著。
杜釀釀剛洗完澡,空氣裡是沐浴露散發的氣味。
她進進出出,房門沒關。
杜悅嘉感覺自己屋裡好像也彌漫著浴室的水霧。
濕漉漉,溫熱。
讓人迷糊又躁氣。
以至於,當杜釀釀走近他時,他還沒有察覺。
「你不知道敲門的嗎?」
他語氣不好,生冷,像是要與這股柔軟的霧氣隔絕。
杜釀釀腳步一頓,「我敲了,你沒反應。」
她很久沒叫過他哥哥了。
自從那次,她打翻了他要送給阮瑜的鞋子。
那雙鞋子,沒什麼特別的。
就是貴。
阮瑜纏著要,但是她這個月已經超支了,家裡不給買。
杜悅嘉幫忙下單的時候,段關秦問過他,「不給你妹也買一雙?她那雙破白鞋都穿多久了。」
關他段關秦屁事。
杜悅嘉開口就說:「關我屁事。」
「給你。」杜釀釀的聲音打亂了杜悅嘉的思緒。
「什麼?」
「周考的試卷。」她解釋道,「今天在圖書館碰到阮瑜,她讓我交給你的。」
杜悅嘉接過試卷,杜釀釀轉身就要走。
「等會。」
她回頭,他卻還沒想好措詞。
「等會,我現在改完,你明天還給她。」
杜釀釀點點頭,站在旁邊等著。
光著腳,踩在他房間的地毯上。
幾米處,是他的床。
空氣裡甜膩的沐浴露霧氣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她剛洗完還沒幹的頭髮上的味道。
是家裡的洗髮水。
他也用過。
他手裡沒停,改著試卷,試卷的邊角是她發梢的水滴不小心滴在上面的水漬。
他的手,在批改的時候總會蹭到。
明明平時五分鐘就能改完的東西,硬是拖了快半個小時。
杜釀釀站得腿酸,忍不住上前問他,「改好了嗎?你明早給我也行。」
他轉過頭,面冷,是他對她一貫有的表情。
「好了。」
她接過試卷,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
一點猶豫也沒有。
空留他開著半邊的門。
空留他開著半邊的門。
她總是這樣,像只小狐狸。
一點點引誘著他踏進陷阱。
等到他真的身處陷阱中時,她卻撒腿跑了。
「杜董,人在去 R 國的航班上。」
杜悅嘉看著身邊空落落的座椅。
座椅旁邊,是杜釀釀白色的行李箱。
她說過,她只是去上個洗手間。
她說過,她願意和他去 A 國。
是他沒防備,是他又被騙。
像那個冬天,在他生活了多年的臥室裡,暖氣吹得人口渴。
他對她的示好,毫無防備。
機場的落地窗,從下午的烈日,等到傍晚的昏黃。
杜家,已經沒人了。
他愛的,他恨的,都走了。
這只小狐狸,他留不住。
上一輩的事情,當事人都已經進了墳墓。
沒有理由留住她。
再想挽留,已找不到藉口。
只能看清自己。
杜悅嘉知道,她去 R 國找的是誰。
「她人呢?」杜悅嘉開口。
電話那頭,聲音張揚,「你誰?」
杜悅嘉笑了笑,「讓她接。」
那頭也笑了,「你手段也不過如此,用我威脅她。」
「祁森是吧?」杜悅嘉說,「聽你導師誇過你。」
「不管用的,」祁森在那頭說,「我要是害怕,一開始就不會搭理她。」
杜悅嘉見過祁森。
在很早之前。
那個冬天的下午,段關秦接走杜釀釀的那個下午。
她穿著一身紅裙子。
杜悅嘉坐在房間的陽臺上,望著她和段關秦的車消失的路口。
房間裡,暖氣被他關了,屋裡還有她的味道。
消散不掉,像要留在他心裡。
他以為她會哭著求饒。
但沒有,她面無表情,看著他,眼底還有些嗤笑。
沉醉的只有他自己。
她的清醒像針紮一樣,細密地侵蝕著他的身體。
一直到晚上,她都沒回來。
群裡說,段關秦找了人喝酒,拍的視頻裡,也沒有她。
杜悅嘉就在陽臺上,一直望著路口。
他不敢出房間。
一出去,人就清醒了。
他不要清醒。
坡上,迎著昏黃的路燈,她紅色的裙子出現在路口。
那條裙子,襯得她皮膚很白。
她走得慢,踩著影子,自娛自樂。
就是不想太快走回家。
路燈拉長她的影子,離她挺遠的地方,樹下站著一個年紀不大的男孩。
長相乖張,卻面色溫柔。
跟到大樹下,看著她站在門前停留。
又看著她鼓起勇氣按門鈴。
林嫂開了門,嘮叨了她幾句,回來得太晚了,惹人著急。
她笑臉盈盈,推著林嫂往裡走,連說自己餓了。
那個男孩,看著她進去,看著門關了。
停了一會,打算要走,轉身的時候,像是心有感應,抬頭看了一眼站在陽臺上的杜悅嘉。
那一眼,杜悅嘉心底頓時有種感覺:
杜釀釀總有一天會離開自己。

作者:燈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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