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給陳璟八年,他終於還是把安素素帶回了府。
只不過是以侍妾的身份。
因先帝曾下旨,只要有我關秦月在一日,他陳璟永無側妃。
所以哪怕是他年少心悅的女子,在王府也無名分。
可這漫長無聊的王府歲月,早叫我倦了。
我晨起梳妝,院中打好一套拳去了陳璟的書房。
八年來頭一次沒笑著同他說話:
「陳璟,我要休你。」
「我們之間沒有和離,心得意滿為和,可你我之間只有相看兩厭。」
「所以我要休你。」
1
被封為定北郡主那年,我才九歲。
因阿爹駐在塞上,積年累月震懾著北方的契丹人。
皇帝為嘉賞他戍邊有功,破格封了我做郡主,還派人接我進京,陪著皇子公主一同受教。
九歲上,我入京城,住皇宮。
皇子公主是我同窗,見我會爬樹會摸魚,便驚奇得眼冒金星,追在我屁股後面瘋跑。
太子也算和善,會喚我一聲郡主小妹。
宮中人都是面皮冷,心腸卻不壞。
我走錯過皇後貴妃的寢殿,她們也只是任我睡去。
惹禍跑到過皇帝的上書房,一貫冷țű̂ₑ峻的皇帝也只是笑幾聲。
將我環在膝上,問我願不願嫁與太子。
搞笑的嘞,我才十歲,怎知曉何為嫁人?
可第二日我就被自己打了臉。
那天陰雨綿綿,南書房先生休沐,我惦記著雨天好抓牛蛙便去了貴妃院的池塘。
一進門便見到了陳璟。
十五歲的陳璟站在廊下,一身月白的袍子都濕透了,懷裡卻護著一封手書。
雨點落在他額上,又從睫毛彎處滑落。
緊抿的唇顫抖得厲害。
「望貴妃娘娘成全!求貴妃娘娘成全!」
我不知他在求甚麼,卻一雙眼直勾勾盯著他不願離開。
只覺他比我見到的任何人都好看。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臨安王獨子,想求娶貴妃幼妹安素素。
但那素素姑娘已許了南昌國二皇子。
公主講到這兒時搖了搖頭:țų₋「我就不喜歡安素素,她走路扭屁股,像母牛!」
我也搖頭,因為覺著陳璟才不會喜歡母牛。
從那天起,若是皇帝伯伯再問我願不願嫁太子。
我總會先搖頭,再回他:「嫁人的話,陳璟就很好。」
說來簡單,陳璟比看著就陰冷的太子漂亮多了。
來而又往是三年。
彼時,全內宮的人都知我關秦月喜歡陳璟。
陳璟是太子伴讀,入南書房為皇子公主授課。
一向不守規矩的我,都支著腦袋聽了起來。
公主邀我騎馬都被我搪塞過去。
她直眉瞪眼狠甩馬鞭,頗傲氣地斜了陳璟一眼:「臨安小王爺,究竟何時迎娶月兒?」
陳璟默然,緊皺的眉心像打了結。
其實我與陳璟間,只是我在蹦蹦躂躂,而他從未有過回應。
可他原本就是淡漠的性子,對誰都若即若離。
我一廂情願地給他送點心宵夜,寒來暑往變著花樣逗他開心。
只ṭů₂要他笑了,我就覺著好看。
公主說我多少沾點賤皮子樣兒。
就連太子見了我,都要捏捏我臉,嘟囔一句:「是棵好白菜,可惜腦子不好。」
說來也奇,我竟樂在其中。
於是我及笄那年,中秋夜宴。
皇帝伯伯多喝了兩盞,當眾賜婚陳璟。
「月兒也算朕養大的半個女兒,配你臨安王不算委屈。」
滿殿燭光燿眼,我卻看不清陳璟的臉。
他垂著頭,仿佛隱忍不發,又好似醉丟了神志。
片刻後他卻歪頭看向了我。
他笑了,一杯酒入唇,道:「微臣遵旨。」
這一夜闔宮歡慶,皇帝金口玉言,陳璟此生不可有側室。
公主抱著我肩膀哭鼻子,偏要我陪她爬樹。
太子舉杯碰了碰我額頭:「郡主小妹,陳璟可不是好惹的。」
「但不用怕,只要有我在。」
元日過後我出嫁,按照公主出嫁的規格,儀仗隊擺了整條長街。
滿城贊頌,說定北郡主好大的福氣,小小將軍之女,竟有皇家做保,嫁了臨安小王爺這般如意郎君。
一夜的暖帳紅燭,我與陳璟做了夫妻。
從那開始又到如今,整整八年。
2
陳璟是去年初春把安素素帶回王府的。
我提前半月便聽說了他歸京的消息,安排府裡灑掃,又鑽進小廚房為他做了十來樣他喜歡的點心。
一夜難眠,天微亮就等在府門口。
卻不見他騎馬歸來,只見一乘小轎緩緩停下。
陳璟回來了,沒看我一眼,就回身從轎內抱出一女子。
時節已暖,安素素從頭到腳裹著白狐大氅,陳璟還生怕她受風,仔細抱在懷中,每一步走得格外珍重。
路過我身側時,只沉沉道了句:「素素路上著了寒,安排廚房做碗薑湯送來。」
然後頭也不回入了府。
我的笑僵在臉上,只覺初春的風料峭生寒,久站的腳也在發麻。
陳璟沒給我解釋。
去歲南昌國內亂,二皇子奪權失敗,被貶為庶人終身幽禁,闔家女眷落入掖幽庭。
安素素是他的正室,卻也是中州女,南昌國並未發落。
陳璟原本是去巡視邊關的,怎會把她帶回來?
我還沒來得及多想此事,陳璟就先來找了我。
他道:「素素不易,經不得再多磋磨。」
燭光下他神色晦暗,目光卻無比堅定。
「所以呢?」
「所以我要給她一個名分。」
我的心終於還是沉到了穀底,一時間竟找不到措辭。
拿先帝的不許他納側室做威脅嗎?
我關秦月說不出這般要挾的話。
可下一秒他開口了:
「我不會納側室,素素會做我的侍妾。」
末了又添了句:「貴妾。」
他做決定一向不問我想法,如今納妾也說得理直氣壯。
我竟有些想笑。
面前之人容貌分毫未改,除了臉龐稜角鋒利了些,眉眼還如初見時清朗。
我曾經總納悶,陳璟這般心思深沉的人,怎生的雙眼如此清澈。
也許這就是我心悅他的原因。
「陳璟,成婚前我問過你的。」
中秋宴後,我說:「陳璟你若不願,我便不嫁。」
「可你若願意,便把安素素忘幹淨了,喜歡歸喜歡,我關秦月也不是吃剩飯的。」
當時他是怎麼回答的呢。
他沉默良久,盯著我臉也看了許久。
末了竟勾唇笑出了聲:「好強橫的關秦月,世間哪有你這般的女子?」
我瞪他一眼:「我便是這般!你只說願或不願。」
他止了笑,將手邊的茶遞到我嘴邊,邀我喝下。
「我願,我陳璟願娶關秦月為妻。」
——
「你說了娶我便將安素素忘幹淨了,你答應的!」
陳璟抿緊了唇不作聲,眼神卻仿佛在埋怨我。
「只是妾。」
「你為何總是不懂我,我與素素青梅竹馬,我若不顧惜她,她便活不了了。」
這夜的談話沒有結果。
我強撐著不讓淚掉下來,心尖酸得起澀。
隔日,流水一樣的補品珍寶送到安然閣。
連著一月陳璟沒同我講一句話。
有時夜裡難安,我走到安然閣門口。
這地方種滿各色桃花,春天正是開得茂盛時。
安素素喜歡桃花,所以陳璟希望有桃花守著,令她安然。
裡間偶爾傳出咳嗽聲,緊接著陳璟驚慌的聲音就嚮了起來:
「怎麼又咳了,這藥不好,明日我再換藥方。」
「還是我親自去熬吧,秦月嬌養那些丫頭,都快忘了誰是主子……」
平素深沉的陳璟,竟還有這麼倉皇的一面。
明明他總是處變不驚的。
前年年下,公主尋我冬獵。
獵場竟跑出個瘋馬朝我直撲而來,我一時躲避不及摔在了雪上。
不巧雪下藏斷枝,直直貫穿了我小腿,血流如註。
公主嚇瘋了,背著我跑出林子,加急給陳璟送去了信。
可陳璟直到第二日夜才趕過來,見了我的腿也只皺了眉。
「既知寒冬為何要騎馬打獵?」
沒有安慰或心疼,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然後幾乎是厭煩地讓下人把我抬上了回府的馬車。
如今我這條腿留了疤痕,偶爾騎馬,還會想起那日的痛。
3
安素素入府三個月,皇帝宣我入宮。
往日的太子哥哥,如今已是萬人之上的帝王。
我規矩行禮,低著頭坐在下位,只聽他輕聲嘆了句:
「郡主可有話要對朕說?」
我抬眼,隔著太遠有些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道:「臣婦沒有。」
沉默良久,兩廂都沒了話。
太後又宣我入後宮,見面便拉起我的手。
「月兒,我已聽聞陳璟將那安家女帶了回來。」
我還沒來得及答,公主風風火火闖了進來。
她如今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還改不了急性子。
張嘴便是:「我要一鞭子抽死陳璟那負心薄幸的!」
太後無奈,只問我如何想的。
我搖頭:「不知該怎麼想。」
陳璟年幼起與安素素青梅竹馬,他們原本就是兩情相悅的。
我只不懂,他既已答應了與我成婚,便該遵守承諾。
皇後見我失神,嘆氣揉著我掌心:「你這孩子,打小便是沒心沒肺的,可你要知道,你與臨安王是先帝賜婚,不好鬧得太僵。」
我了然。
原來是我與陳璟數月不和,早鬧得京城人盡皆知。
公主氣紅了眼:「是陳璟先欺負月兒的,父皇若在……」
「金華。」我出聲制止她。
轉而起身朝太後行禮告退:「皇後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天家之恩,我這些年已享用得夠多了,若再多行任性之舉,我北境的父親阿兄如何自處?
太後點了點頭,很滿意我懂了她言下之意。
「哀家記著陳璟喜歡馬球,過些日子入秋,哀家親辦一場馬球賽,你們夫婦二人上場,遍京城也無敵手!」
出宮之前,我回頭看滿目紅牆。
公主車駕停在我身邊,她用力朝我招手。
「月兒,同我一乘!」
我卻拒絕道:「我想多走一走。」
這皇宮我住了六年,曾經把它當過家,可如今只覺著宮牆好高。
宮裡宮外都是四角的天,將我拴住。
車駕噠噠遠去,蕩起灰塵,我才發覺自己臉頰發濕。
自離開北境來到京城,我第二次如此想家,想爹娘阿兄,想塞上漫山遍野的花。
第一次還是我剛入京城的那夜。
4
回了王府,卻發現闔府噤若寒蟬。
陳璟坐在正堂,腳邊跪著我的貼身丫鬟春桃。
那丫頭一見我就落了淚,支支吾吾吐了句:「王妃!綠筠她,她……」
陳璟喝著茶,輕飄飄道了句:「已被杖斃了。」
我一時間雙耳轟隆隆巨嚮。
「杖斃?」
「她做了何錯事竟被如此!」
我幾乎是嘶吼著質問出聲的。
綠筠春桃自我入府便跟著,綠筠比我還小一歲,我一直拿她當妹妹。
那丫頭是獃了些,可最是純善可愛,無非是有些貪嘴……
陳璟漠視我的癲狂,一雙眉皺得很緊。
「她下毒要害素素,你敢說這其中沒你授意?」
我氣得嘴唇止不住地抖。
「絕無可能!綠筠在哪兒,我要去見她,我要去見她!」
我腳下生風要往外跑,卻被陳璟制住雙肘。
「關秦月,你別太放肆了。」
「綠筠謀害主子,屍身該被拖去亂葬崗,就算你無意,可下人生了歹心,難道不是你的錯?」
我瞪著眼,只覺他陌生。
一旁春桃跪過來抱著我的腿,泣不成聲。
「王妃你別去了,綠筠早被他們丟出去,如今只怕……您別去了……」
我心跳得快奪胸而出,眼淚再也忍不住。
「陳璟,那是綠筠!像我的妹妹一樣,你明知道的!」
陳璟盯了我很久,仿佛不願再看般別過了頭。
「素素差點死了,你還不知錯。」
這時我才知,我還沒回府,宮裡的聖旨就傳了出來。
說安素素別國歸京身位不正,恐不堪為臨安王妾室,應當移居安府不得隨意見人。
緊接著就出了綠筠下毒,安素素命懸一線,全靠太醫救回一命。
陳璟神色冷然:「我再晚一步,你便是兇手。」
他松了手,將一身力氣卸盡的我丟在地上。
我仍不願彎腰,挺直脖子問他:「可有人證?物證在哪兒!為何不等我回來再做定奪,我現在要見安素素!」
「夠了!」
陳璟橫我一眼。
「素素還沒好,你還想折騰甚麼?」
「那只是個丫鬟!」
只是個丫鬟……
我笑了,後槽牙都快被咬碎,嘴唇也咬出了血跡。
「所以陳璟,只要安素素敢說,你便敢殺了我身邊所有人,包括我?」
他沉默,盯著我的眼仿佛不懂我為何這般執拗,竟為一個丫鬟便全不顧王妃體面。
「我說過你的位子沒人可代替,所以不要害素素,就當我求你。」
孤傲清高如他,卻要為了一個女人求我。
轉瞬眼中又露出毒辣,他瞥一眼春桃,似是嘲諷般冷嗤一聲:
「怪只怪你平日禦下不嚴,一個丫頭竟生出害主之心,若再不加改,便一個也不要留了。」
春桃踡縮在我懷中,裙角仿佛有血滴。
那是綠筠的血。
5
因為被下了毒,安素素暫時不用離開王府。
相隔三個月,我再一次見到了她。
「妹妹,我沒想跟你爭甚麼。」
她整個人窩在榻上,明明已入夏,身上卻還蓋著毛毯。
她掩唇咳了兩聲,一雙沒有任何攻擊性的眸子,淺淺地望著我:「我這把身子,也爭不了甚麼。」
我懶得同她廢話,單刀直入:「綠筠的死,是你做的,對吧。」
她捂嘴笑了聲:「是不是我有甚麼關系?」
我氣息急促:「她絕不會害人!」
她眯起貓兒樣的眼睛,往手心哈了口氣:「可是你會害我,而那丫頭是你的人,所以我要自保啊。」
我一時愣在原地,思索她這話的意思。
一來不信她竟如此坦誠,二來猜不透她這無辜皮囊下的真面目。
也許是我沉默太久了,她竟一字一句說起來:
「聖旨難違,若不出些事我就要回安家了,可我不想回那地方。」
說到這裡,她眼睛眯了眯,隱住了一抹陰鷙。
「所以是你誣陷綠筠下毒,你害死了她!」
我上前一步,強壓下了要掐死她的沖動。
屋外傳來腳步聲,陳璟走了進來。
一看到我就警惕起來:「你怎麼在?」
我幾乎是忙不迭地說道:「安素素親口承認是她誣陷了綠筠,陳璟,你只要隨便查一查,就該知道……」
「夠了!」
我的話被無情打斷,空氣陷入死一般的冷寂。
安素素躺在榻上一言未發,好整以暇地望著我。
陳璟一指門口:「關秦月你出去,我不想再說第二遍。」
這一刻我仿佛懂了。
那麼聰明的陳璟,怎會看不懂後宅這小小下毒案。
無非是假意不懂,因為他有想護著的人。
他不想安素素離開,所以用綠筠的命,換她留下。
安素素的聲音嚮起:「璟,別對她太嚴格。」
陳璟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兩步並作一步走到她榻前,彎腰回她的話:
「素素,你怎麼起來了,身子可有好些?」
這樣溫柔的神色,我竟從未見過。
安素素輕推開他的身子看向我:「妹妹,璟就是這暴烈性子,你也不要傷心。」
可她那眼神,分明是挑釁。
仿佛在說:看啊,你嫁了八年的郎君,仍在我股掌之間。
「綠筠她不該死。」
我幾乎是自喃般說出這句話。
又將聲音拔高:「你們兩個想苟且一處,便去!可綠筠,她是我妹妹!」
陳璟猛然回頭,臉上總算動了真氣。
「關秦月,你真是瘋了。」
「為一個丫頭你還要鬧到甚麼時候,妹妹?你也不怕污了我王府的門楣。」
他終究不懂我為何暴怒至此。
因為在他不曾出現的日日夜夜,是綠筠春桃伴我玩耍陪我入眠,同吃同睡八載,早勝似親人。
我揚起下巴看著面前二人,只覺心尖最後一團火也寒成了霜。
「陳璟,你背信棄義薄情偽善,實不配為我夫。」
話落我轉身離開。
背後只剩陳璟摔茶杯的聲音,還有安素素那句:「璟,她這是惱了我,可終歸是你夫人,說些氣話你該去哄哄。」
陳璟嗤一聲:「她善妒,犯了七出之罪,我就是休妻又如何?」
門外春桃急得原地亂走,臉上已鋪滿淚水。
見我出來總算松了口氣,忙拉住我的袖角:「夫人,您不該跟王爺置氣,您會不好過的。」
我曉得她的意思,我家遠在北疆,京中無母族庇護,皇家更是恩威難測,我得罪了陳璟又該如何自處?
我擦幹她臉上的淚,笑著說:「春桃不哭,你要是還哭,我這做姐姐的真是沒臉。」
春桃卻哭得更急了。
「夫人,我們只是丫頭啊,您何必如此,何須如此呢……」
我捏捏她臉頰:「我在這京中沒有家人,誰對我好誰便是家人,你是,綠筠也是。」
「所以我不會讓她白白死去。」
6
兩個月後,太後要辦馬球賽。
這場賽實際上是為我和陳璟辦的,只因這兩個月我與他鬧得實在難堪。
不僅京城人議論紛紛,就連宮闈中也傳出了些難聽的話。
說「郡主終究京城無人,而那安家女可是臨安王青梅竹馬的相好。」
甚有人說:「若不是先帝賜婚,臨安王怕是早將安家女迎進門了,聽說現在的臨安王夫人是逼婚!」
「難道是皇家忌憚北疆軍,所以……」
謠言越傳越盛,越傳越離譜。
馬球賽當天,我不過五更便起了身。
伏在案前寫信,案旁擺著厚厚一遝家書。
皆是父親的「問臨安王夫人安」還有阿兄的「問家妹月兒安」。
兩個月前,他們來了第一封書信。
彼時北境動亂,他們得知安素素的消息延遲了許久。
父親阿兄擔憂我受委屈,卻又不好在信中明說,只得寫厚厚一封家書,裡面寫滿了北疆風物美食,甚至奇聞趣事,只想讓我安心。
書信最後一句總是:「北疆一概無恙,勿掛ṭũ⁵念,母甚思女。」
一連寫了十來封。
那時候他們怕是還在和契丹人打仗吧。
上月初,父親平定了契丹人之亂。
這次他給我傳來的信上只有一句話:
「月兒,可願和離歸家?」
寫好回信,將它收在了傳回北疆的檀木盒中。
走去院中打拳,一套拳下來幹淨利落,最後合掌收勢時恰逢天光乍破,第一縷陽光斜過枝丫打在我額上。
我換好衣服去了陳璟的書房。
那日安素素房中一鬧後,這是我第一次來見他。
他仿佛一夜未眠,手邊擺滿了醫書,見我來了竟愣了下。
轉瞬臉上露出一抹笑,他掃落了案上的醫書,沖我擺了擺手。
「阿月,我知道你不會總和我鬧的。」
我站在門外沒動,只靜靜盯著他。
仿佛要把這八年沒看清的東西全部看完。
他這張臉令我著迷了十數年,如今看來也不過尋常。
「阿月,過來。」
他笑得更盛了,接著又添了句仿佛示好的話:
「先帝說我永不許立側室,我不會的。阿月,素素她只是妾室,我只為讓她可以自保。」
我終於出聲了:
「陳璟,若你想護一女子,也不是非要納她的,因為你是臨安王,你有的是手腕保她。」
話落,陳璟臉上的笑僵住了。
可我的話還沒停下:
「不過沒關系了,我對你說這句,只是讓你不要自欺欺人。」
他與安ƭŭ⁻素素之間,從來就不清白。
陳璟下意識地惱怒,臉上的笑意成了厭煩。
「關秦月你總是這般無理取鬧,你可知安家是座虎狼窩,素素回去便有外國罪人之婦的名頭,安家素要名聲,這謠言會要了她的命!」
「陳璟!」我打斷了他。
他從未想過外面的謠言會不會毀了我,毀了我北疆的家人。
一陣穿堂風掠過我耳邊,吹開了書案下的醫書,翻開的那頁正是「風疾之癥解法」。
安素素患的便是風疾。
我沉聲:「別再自欺欺人了,你心中如何想的,我壓根不想知道。」
話落我拔高聲線:「你聽好了,我要休你。」
「我們之間沒有和離,心得意滿為和,可你我之間只有相看兩厭。」
「所以陳璟,我要休你。」
話落,整間書房靜得落針可聞。
陳璟的臉從厭煩變成了疑惑,很快又變成了怪異。
「你……要休我?」
可我沒再同他糾纏,轉身離開了書房。
7
馬球場上。
太後同公主以及幾位貴婦人坐在皇家帳篷中,皇帝一人坐在階梯之上,兩側宮人伺候。
所有人都知道這場宴是為我和陳璟辦的,所以當我出現時,所有目光都投了過來。
見我只身一人,他們又開始竊竊私語。
公主將我拉到太後身側。
太後從手上褪下一對翡翠碧鐲,交由禮官放在顯眼處。
「太後娘娘如意翡翠雙鐲做下一場賽的彩頭,拔頭籌者得!」
恰時陳璟從遠處走了過來,面對眾人目光,他竟有些無所適從。
看向我時也帶了一絲茫然。
太後勸我:「夫妻哪有牙齒不碰唇的,這場賽你夫妻二人好好殺上一場,好去去京城的流言蜚語,這翡翠雙鐲可帶著夫妻如意兒女雙全的喜頭。」
我默不作聲。
場上賽事見了分曉,又幾聲新鑼作嚮,新的人開始上場。
我接過馬夫手裡的韁繩翻身上馬,噠噠兩步到了場邊。
身後傳來陳璟的聲音:「你晨起是何意?」
「關秦月,你說清楚些!」
賽鑼嚮起,我夾緊馬肚飛身而出,將他的話拋在腦後。
我自小騎馬,馬術是阿兄教的。
學騎馬時阿兄便說,我們北疆人騎馬不是為了玩耍,而是為了搏命。
父親阿兄馬背上擊退契丹人,我關家騎術無人能出其右。
就算是陳璟,又何曾是我對手?
只是當初我不願風頭太盛,怕旁人說你臨安王夫人婦行有虧。
但現在,我不在乎了。
馬背上飛身揮桿,我將最後一球牢牢打入球門內。
賽鑼三聲比賽結束。
「臨安王夫婦拔得頭籌,得如意翡翠雙鐲一對!」
皇帝也在階上鼓起了掌,他笑道:「看來這依舊是朕那潑皮的郡主小妹,巾幗不讓須眉。」
場邊人聲鼎沸,所有人都以為經此一賽,臨安王夫婦將和好如初。
陳璟過來追我,他臉上還揚著勝者喜悅,一時沾了少年氣。
「好啊你個關秦月,上次打馬球是故意讓我的吧,這次狐貍尾巴藏不住了吧!」
卻不料我回他:「上次是讓你的,回回都是讓你的。」
「我若想贏你,你一個球也進不了。」
我說得硬氣,陳璟愣了愣,還以為我在玩笑,笑得更開懷了。
下意識來拉我的手:「好好好,我永遠贏不了你。」
「秦月,別再和我鬧了好不好,我們回家。」
我後撤一步拉開距離。
禮官來送如意翡翠雙鐲的彩頭,陳璟獃獃接了過去,立刻就要給我戴上。
我搖頭:「我不想要。」
我不想要夫妻如意,更不想和你兒女雙全。
在陳璟錯愕的目光中,我飛奔跑到皇帝階下,撩袍下跪。
當著眾人面朗聲:「吾皇萬歲!臣女想休夫!」
8
一句話落,偌大馬球場再沒一絲聲嚮。
我下拜磕頭,再直起身時,眼中只有堅毅。
「臣女不是為臨安王之妻而求,而是為定北將軍之女關秦月而求。」
「臨安王陳璟不顧先帝賜婚,私帶外國女眷入京妄納做妾室,更辜負與我婚前諾言,故我關秦月在此求陛下成全,許我休夫!」
此話一出,皇帝都愣在當場。
我餘光瞥見太後黑了臉,公主倒是沒忍住起來喝彩了聲。
陳璟飛奔而來,跪在我身旁。
「關秦月你又鬧甚麼?跟我回家!」
我不看他,自顧自再拜一次。
接著一字一句道:「我爹定北將軍為國守北境三十載,從無敗績,近來一役更打入契丹三百裡,五十年內契丹人不敢犯境。」
「阿兄在戰場上傷了胸肺,經年長咳不止,母親卻寬慰民女,丈夫為國子孫守土,這是我關家應盡之責,而我關秦月是先帝親封的定北郡主,食國家俸祿更當忠君。」
話落,皇帝輕笑一聲,聲色如鐘:「定北郡主這是邀功要賞?還是怪朕用你關家過甚?」
陳璟還在一旁拉我衣袖,滿眼寫著不敢置信。
「關秦月,你到底要幹嘛?」
我卻俯身長拜:「臣女不敢邀功,只想懇求陛下許我休夫,我父親年邁,阿兄身體不支,如今北境太平,求陛下垂憐,放我回家照顧父兄。」
「北疆五十年將無戰事,我父兄想歇一歇。」
父親的最後一封信裡還夾著阿兄的信件。
整整十頁紙,說北疆五十年不會戰事,他關家職責已盡到,願攜全家告老。
餘下的九頁紙都是在告訴我,關家三代子孫精忠報國,關家女不該受旁人委屈。
阿兄說:「吾妹莫怕,北疆是你的家,父兄常在母親常思,你也是時候該回家了。」
當初父親送我入京城,已是半生悔事,如今他不想再後悔一次。
如今這世間只有休妻,就算和離也是女子受盡齟齬。
我有這樣的父兄,怎可忍受和離之事讓關家蒙羞?
只有休夫,才算不負關家。
階梯之上皇帝沉默了許久,末了竟狂笑了幾聲。
仿佛小時候那般喚我「郡主小妹」。
「朕早曉得你剛烈的性子,還以為這些年你轉性了,如今看竟是兇虎裝貓。」
「如今你這番說辭,倒像逼著朕應允你了?」
他說得調侃,我卻不敢松了弦。
他是我曾熟悉的太子哥哥,更是萬人之上的皇帝。
陳璟已經傻眼,還想說我是一時發瘋才會失言,卻不料根本拽不動我分毫。
馬球場上不知安靜了多久。
久到我以為皇帝是坐在龍椅上睡過去了。
才聽到他起身走下來的聲音。
他立在我面前,長嘆一口氣,朝我伸出了手:「郡主小妹,起來。」
可我無動於衷。
他嘆一口氣:「為何是休夫,而不是和離?」
我道:「陳璟親口對旁人說想要休我,既如此,我何故不能休他?」
話落,我抬起頭,看見皇帝側頭盯著陳璟。
陳璟一時茫然,總算想起自己曾對安素素說過的話。
「善妒,是犯了七出之罪,我就是休妻又如何?」我重複他的話。
陳璟忙不迭反駁:「不是,那只是氣……」
皇帝卻打斷了他:「那便是確有其事了?」
陳璟無言反駁,我長拜不起。
「求皇帝陛下成全!」
我的聲音嚮徹整個馬球場。
漫長的等待後,我終於聽見了皇帝的聲音:
「既如此,那朕便允了。」
9
定北郡主休夫。
當天下午便傳遍整座京城。
馬球場上,皇帝前腳剛走,太後就黑著臉離開。
只留下一句:「女子休夫實為大謬!皇帝竟還允了,真讓哀家糟心!」
公主跑過來拉住我的手,她支支吾吾半天。
雙眼亮晶晶地道了句:「月兒!你真……你真厲害!」
陳璟還獃跪在原地,場地的風吹亂他的衣擺,顯得有些落拓。
今日之舉,我有一半賭的成分。
想休夫是真,但害怕家族受牽連也是真。
可父親阿兄說了,他們已安定了北疆,唯一心願便是家人開開心心地在一起。
我關家三代守北疆立下汗馬功勞,如今心甘情願將安定的北疆奉還陛下。
北疆亂了太多年,關家功成身退,便讓陛下去享受這萬民敬仰。
而臨安王不過是沒有實績的世襲王爺罷了。
我休陳璟,合情合理,更有實在的利益,沒有皇帝會不動心。
結果來看,我賭對了。
眾人散盡,陳璟總算醒過了神,他站在我身後。
眉眼帶著悽然:「關秦月,你就恨我至此?」
我笑了:「恨你?我才懶得。」
「只是從今日起,你臨安王便要一輩子背著被人休棄之名。」
「我關秦月拿得起放得下,你我夫妻情斷,最好再別相見。」
我轉身離開,身後陳璟的聲音沙啞撕裂:
「關秦月你別走!」
「就為了一個安素素竟如此嗎?你明明是最懂我的,可這次為何要如此決絕!」
看啊,他明知每次都是我在退讓。
可我現在厭倦了退讓,更厭煩了他那張臉。
「陳璟,滾遠點。」
他整個人僵在原地,仿佛頃刻就會摔倒。
而我要做的何止如此。
害了綠筠的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當天夜裡,我入宮拜見安太妃。
她是先帝的貴妃,也是安素素的親姐姐。
我來時,她正半倚在榻上做著香粉。
也不抬眼,只呵了聲:「關秦月,你好大的膽子,女子休夫,你是要開我大炎之先河嗎?」
我卻不驚,自顧自行禮,然後將懷中的書信遞給了她。
「太妃,這是南昌國來的書信,是家書。」
母親嫁給我父親前,家裡是在南方做綢緞生意的,緊鄰南昌國。
所以我祖父家的產業遍布整個南昌國界。
一月前我給祖父去了信,詢問南昌國二皇子境況。
祖父回信:「二皇子已被貶做庶人,幽禁宗人府,前些日子王妃逃了,他如今不太安生。」
我了然,原來那安素素竟真是逃出的。
南昌國剛平定內亂,新皇不願殺死親哥哥,但若是二皇子鬧起來,卻也是件麻煩事。
我手指捏起一抹香粉,放在鼻間輕嗅。
「太妃娘娘,安家世代清流,怎會不知曉這其間的利害,如今南昌二皇子的家書中可寫著『思妻心切,望大炎歸還』。」
「一個安素素,還要鬧得兩國動亂嗎?」
「關秦月!」
貴妃氣惱,一雙杏眸含著怒氣。
「那可是我的親妹,難道你要我親自送她走嗎?」
我卻道:「就是要安家親自送她回去。」
我語氣和緩下來:「這封信我本可以直接交給陛下的。」
「我入京城這麼多年,太妃娘娘您對我很好。」
小時候我爬樹摘桂花,曾摔下來扭傷了腳踝。
是貴妃娘娘將我抱在膝上,替我揉瘀為我上藥。
我曾說過,這皇宮的人總是面皮冷,但心腸不壞。
否則先帝後宮不會風平浪靜,如今太後和貴妃還會喝茶閑聊宛如姐妹。
我恨安素素,卻願送安家一個人情。
如今她已坐實了外逃之罪,但若是安家祕密送回,安家便少了名義上的罪責。
兩廂沉默良久,貴妃闔眼下了逐客令,她是個明白人,知道該怎麼做。
離開前,宮人上前來傳話。
說皇帝要見我。
10
金碧輝煌之下,皇帝一人坐在先帝曾坐過的地方。
他手裡拿著一個破舊的蹴鞠,瞧著有些眼熟。
我還未出聲,便聽他道:「朕還記著你剛入宮時,才九歲。」
「回陛下,是。」
「回陛下,是。」不知為何,他竟重複了一遍我的話。
轉而有些不悅地看向我:「你以前不會同朕這般說話。」
我不曉得他今日怎麼怪怪的。
「因為您現在是陛下。」
他將手裡的蹴鞠丟開,指了指身前一步的蒲團。
「過來坐。」
我有些猶豫,畢竟那不是我該坐的位置。
卻聽他說:「父皇在時,你就坐在這裡。」
「父皇問你願不願嫁我,你說不願,要嫁給璟。」
我低著頭看鞋面,一句話也不說。
他嘆了口氣,竟一撩黃袍蹲在了我面前。
他抬起頭,皺著眉看我:「那天我宣你入宮,問你可有話要對我說,你說沒有,今日卻偏要當眾休夫。」
「關秦月,你還真是數十年如一日地,不好惹。」
話罷他見我還是不應聲,站起來狠狠捏了捏我的臉。
「該拿你怎麼辦,我明明說過只要有我在,陳璟就不敢欺負你。」
他自稱「我」而不是朕,一時令我慌了神。
時間仿佛一下被拉回那年中秋夜宴,他捏捏我的臉,說:「郡主小妹,陳璟可不是好惹的。」
「但不用怕,只要有我在。」
如今他仍這麼說,只是明黃的龍袍帶了肅殺之氣,令我不敢直視。
他道:「早知今日,我當初就該把你強留在宮中。」
這天最後,我終究沒說旁的話。
「陛下,我不喜歡走回頭路,您也應該如此。」
他早已不是同我玩鬧的太子了,他是一國之君,是萬民之主。
我不敢去揣摩他的話,哪怕察覺到了他對我的一絲不尋常。
我不敢。
爹娘阿兄已放下一切,為我謀了最好的路。
我怎忍心,又怎願意親手毀掉。
我後退一步,走到燭光照不到的地方。
那枚蹴鞠不知何時滾到我腳邊,我終於想起它來。
十一歲那年我與公主出宮,集市上相中這枚蹴鞠。
原以為它早就丟了,原來竟在這裡。
但我關秦月,從來就不喜歡被遺落的舊物。
「陛下,夜深了。」
高位的皇帝陛下抿緊了唇,說了這夜最後一句話:
「回北疆吧,陳王會接管北疆,同你一起北上,護你周全。」
宮廷夜冷,高處不勝寒,自古便是如此。
當夜我宿在公主府。
公主站在我門前許久,隔著簾子瞪我。
「關秦月,你若走了,Ṱų⁰那誰陪我騎馬打獵?誰同我逛街聽曲?誰來當我孩兒們的幹娘,誰……」
話說一半她的淚就擠了出來。
我越過門檻抱住她,將準備了半個月的鎏金碎銀鞭塞到她手中。
「知道你喜歡舞鞭,這可是我親選的工匠打造的,你看看合不合手。」
那鞭柄上還彫著「燦金華章」。
「金華,我們永遠是最好的朋友。」
「好啊你個關秦月,原來早謀劃著離開!」
她只惱了一瞬,淚又飆了出來:「和陳璟鬧得那麼僵,你還有時間給我準備禮物,關秦月……你能不能不走。」
可還不等我回她,她又兀自擦幹了淚。
「你還是走吧,陳璟那混蛋才配不上你,屆時我再去北疆尋你就是!」
夜色那麼濃,她與我緊緊抱著。
我靠在她的肩頭,允諾:「好,我等你來尋我!」
11
離開京城那天是個豔陽天,京城連下了三日秋雨,偏偏今日放晴。
皇帝站在城樓上送別北上的陳王一行。
阿兄親自從北疆來,帶著父親交權的文書,來接我回家。
紅鬃烈馬,銀甲照鞍。
闊別十三年終於見到了阿兄,他長了胡子,臉也黑了些,看著冷峻。
可一見我他便笑了,還如兒時那般喚我「妹妹」。
「哥來接你回北疆!」
皇帝為我離開安排了一乘大轎,裡面一應物件都齊全,說是能舒服地躺回北疆也不過分。
可我沒坐,而是親自去公主馬場選了匹棗紅馬。
這馬兒烈性卻與我親近,正適合同我一起北上。
春桃與我同行,她也換上了一襲勁裝騎馬,就是糢樣有些膽怯。
「春桃,你騎術可是我親手教的,算是我關家的人,挺直些腰!」
那丫頭臉一紅,卻先看向我哥。
我哥也笑得開懷:「月兒說你是自家人,我就認!」
春桃總算笑得大方了些,臉卻紅得更厲害了。
我將綠筠的衣冠冢放入了那為我準備的轎子中。
京城一行,我唯一悔事便是沒能護好她。
「綠筠,我們回家。」
皇帝從城樓上看我,遠遠見他仿佛朝我揮了揮手,將那枚蹴鞠扔了下來。
我剛想擺手告別,卻聽背後傳來一聲嘶啞男聲。
竟是陳璟。
半月未見,他卻像是換了個人一樣。
「關秦月!」
他踉蹌著跑到我馬前,來不及靠近,就被我阿兄喝退:
「再上前一步,小心人頭落地。」
阿兄自沙場上練出一身殺氣,尋常人見了都要冷顫幾分。
可陳璟卻自顧自從懷中掏出一封手書,當著眾人念起來:
「我陳璟願聘關秦月為婦,從茲締結良緣,赤繩早系,白首永偕,花好月圓,欣燕爾之,將詠海枯石爛,指鴛侶而仙盟,謹訂此約。」
「秦月,你還記著嗎?」
他念的是我們的婚書。
聽得我眉頭緊皺。
有些丟臉。
他卻越發激動了,甚至想越過我阿兄的馬來我身前。
「安素素已經走了,再沒誰能隔在我們中間!」
「秦月,不要離開京城,別離開我。」
他向來是喜怒不形於色,最忌在人前露出情感。
如今卻當眾念一封八年前的婚書,拼了命地想挽留我。
若是曾經,我定會動容。
過去八年,他只要朝我走一步,剩下九十九步我都會朝他飛奔而去。
他站在黃沙蕩起的地上,仰著頭,雙眼寫不盡的癡纏。
聽聞昨日安素素被祕密送走,他卻沒有露面。
安家的人在城外等了他很久,卻只得到一句「我妻不悅,不方便再見」。
我妻?
聽到這句話,我竟想笑。
為何人總在失Ṱű̂ₚ去時才想起害怕,才知道我是他妻。
「陳璟,我說過不再見的。」
我睥睨他,勒著馬韁安撫棗紅馬兒。
連馬兒都看他不順眼。
陳璟忙不迭回我:「秦月我知道錯了,綠筠,綠筠之事是我欠妥,我知道你待她如親妹, 我願意為她立碑, 以我們妹妹的身份!」
「夠了!」我打斷他。
「你不配提她。」
高高在上的臨安王,是甚麼令你改變了對綠筠的態度。
難道你真的知錯了嗎?
他神色痛苦, 仿佛ťű⁰用盡了力氣。
「關秦月你告訴我,究竟怎麼才能留在我身邊。」
他雙目一閉, 兩行淚就這麼落了下來。
休夫那日他沒哭,可今日卻當著眾人哭了。
因為知道真的留不住我。
成婚八年,他早知我的性子。
心悅他時願將一切奉上,決定離開時也不會拖泥帶水。
「阿兄, 我們走吧。」
我再不多看他一眼,馭馬轉身。
浩浩湯湯的北上軍隊在我身後, 阿兄哼著歌在我身側。
春桃笑嘻嘻地說:「北疆還沒去過呢!」
而我面前是朝陽灑滿的坦途。
12
到了北疆半個月後,聽說安素素死了, 死在了回南昌國的路上。
她原本就身患風疾,經不得長途跋涉。
京城傳來的祕信上說,是安家不願留下禍患, 所以在路上拖了很久。
安素素死時, 身旁是她的兩個親哥哥。
可沒一個人願意把她的屍首帶回家,還是強行將她送回了南昌。
陳璟說得對,安家是座虎狼窩。
不是所有親人都像我親人那般, 不是所有父兄都像我父兄一樣,願意用一切換我回家。
綠筠的衣冠冢被我安置在北疆最美的山上,江水環繞。
我永遠不會原諒安素素,哪怕她已死。
陳璟來了無數封信。
信裡不過是些往事, 我只看了一封就不再看了。
他寫信時就該明白, 這八年總是我一人拼命對他好, 而他早就不配我回頭多看一眼了。
第二年初春。
我們一家南下去游船。
岸邊絲弦管樂, 湖面上波光粼粼的, 美得不似人間景色。
游完船我們一家在茶館聽書時,我再一次聽到了陳璟的名字。
「西昌國又鬧內亂,還屢犯邊境,臨安王竟自薦領兵出徵,聽說剛到南邊就被敵軍偷襲,如今生死未卜……」
「要知道這位可憐的臨安王啊, 自從被王妃休棄便失魂潦倒, 說是出徵,卻更像是自絕生路, 真真是可憐……」
爹娘一時噤聲齊齊看向了我。
就連缺根弦的阿兄都怔愣住,有些慌神。
我卻彎唇看向他們:「怎麼了?這也沒到精彩的地方啊,你們看我做甚麼?」
爹娘阿兄這才如釋重負地笑了兩聲。
一個外人,哪兒需要我們多操心?
臨安王要出徵那是他想忠君報國, 他一個閑散王爺想爭軍功與我何幹?
反正我關家現在是一介散戶,只願滿天下地游山玩水。
京城的事便隨它去吧。
茶樓裡的故事冷了場,說書先生又換了一出武俠奇聞,博得滿堂彩。
我也跟著鼓掌歡呼, 包了碎銀子送去。
窗外水光瀲灧天色晴好,家人朋友在側,又是一日悠然自在。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