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进宫那年,不慎冲撞了贵妃的仪仗。
为宽慰贵妃,皇帝向她许诺,此生永不幸沈家女。
君无戏言,没多久,我便被遣去了最偏远的落霞轩。
三年都不曾面圣。
就在我觉得如此一生也不错的时候。
皇帝为避雨,踏进了我的宫门。
1
三月初四,是贵妃的生辰。
各宫都热闹得很,位份低一些的,铆足了劲想弄出点别出心裁的礼物献上去,讨贵妃一笑。
位份仅次于贵妃的,便瞪大了眼睛看热闹,巴不得出点什么差错。
而这些,同我是没什么关系的。
因为我虽是皇帝的女人,却并无位分,也从没见过皇帝。
入宫三年,还只是个秀女。
倒也省了心了。
不过,我有别的事要忙。
我必须在宫门下钥前,将我这半个月做的绣品送到太医院的孙太医那里。
他每个月这个时候要去给柔妃请平安脉,会经过御花园,我只需要在那里等着,便可以偷偷将东西交给他,让他出宫帮我换些银子进来。
在深宫里,像我这样无宠的宫妃,没有银子简直寸步难行。
可这日,我刚将东西交给他,回落霞轩的路上,便下起了大雨。
我一路小跑回去,还没来得及进去将这身宫女的衣裳换下来,便听到后头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带着怒气对我道:「跑什么呢,叫你好几声了,还不去收拾院子,陛下要避雨!」
这是陛下身边的总管太监,刘公公。
我吓得立马将头低了低。
随后迎着雨,屈膝朝来人行了礼,道:「是。」
说着,不敢多留一刻,便连忙进了屋,收拾起来。
可是,再怎么收拾,还是寒酸得厉害。
内务府从来不管我,这里头现在别说茶,连热水都没有。
这雨下得未免太不是时候了。
居然招了这么个活菩萨过来。
果然,那道明黄色的身影进来后,连坐都没有坐,更没有看我,只是在檐下站着。
我站在后头,身上的衣裳湿透了,不由自主地咳了一声。
然后便感觉到有一道目光长久地落在我身上。
过了好一会,这道目光的主人才开口,嗓音清润好听,却极具威严,道:「你是这儿的宫女?」
2
我身上还穿着宫女服。
除了是,也没有别的答案了。
若说不是,那么旁人便会想,好好的一个秀女,为何会穿着宫女的衣裳,还私下出去了一趟。
去干什么了?
又见了什么人?
我想着,反正我跟皇帝以后也不会再见了,低声应下来。
他似没想起这里住的是谁。
声音中带了点不悦,问:「你的主子是谁?」
我听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是皇帝,九五至尊,无论去哪,所有人都该出来拜见他。
而现在,落霞轩的妃嫔居然避而不出,只让个宫女在这里唯唯诺诺地伺候。
我暗暗地呼了一口气。
深觉大祸临头。
我刚诚惶诚恐地叩了下头,准备编个理由,刘公公便先出了声。
「陛下,这住的只有一个秀女,姓沈。」
皇帝蹙了下眉。
他上一次大选是登基那会,已经是三年前了,只选了十几位秀女入宫。
早就各自封了位分。
怎么这个犄角旮旯里,倒还多出来了个秀女?
「陛下,三年前,有个秀女顶撞了贵妃娘娘。」
这话一出,皇帝的神情略微怔了一瞬,俊朗如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了然,淡声道:「哦,姓沈是吧。」
「她身边,只有你这么一个宫女伺候?」
我连忙道:「是。」
皇帝顿时没了再问的兴致。
似乎也明白过来,这个地方为何会这么冷清了。
因为他三年前亲口向贵妃许诺,这一生都不会再临幸沈家女。
皇帝金口玉言。
我这辈子,在宫里哪怕活到七老八十,也不会有见到他的那一日。
就算我容貌再出众,再如何勾引献媚,高高在上的天子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因为,那是他自己亲口起的誓。
哪有为了一个女人破例的道理ṱùₓ?
3
这场雨下得,实在太久了。
我在一旁站着,腿都快发麻了,头也越来越昏沉。
皇帝也没开口让我去换件衣裳。
然后,我就晕倒了。
晕倒之前,还下意识扶了前头的皇帝一把。
可这人太不近人情,只愣了一瞬,便极快地推开了我。
然后,我就摔到了地上。
再醒来,雨已经停了。
我还躺在原地,姿势很是不雅。
伺候我的宫女叫云雾。
是我当初从沈家带来的,已跟了我十几年。
她先前去了御膳房,又赶上大雨,这会儿才回来,见我这样,连忙将我扶起来,然后叹了口气,指了指桌子。
「给你带的粥。」
「好在还能用绣品卖些银子,御膳房那边很少为难咱们。」
我换下湿衣裳,又喝了粥,这才睡了一觉。
等醒来,便听云雾说,方才雨堪堪停了没一会,皇帝便在御花园邂逅了徐贵人。
这不,一觉醒来,徐贵人就成了徐婕妤。
云雾叹着气跟我说:「这宫里的女人各有际遇,百花齐放,唯独你……」
唯独我,不会有出头之日。
4
我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
随意安抚了她两句,便准备起身。
躺得久了,后背疼得厉害。
然而,云雾却突然将一块帕子放到了我面前,道:「对了,这是你的帕子吗?之前怎么没见过。」
我看向她的掌心。
入目所及,是一方雪青色的帕子,上头绣着竹子,绣工很好,用的是今年才上贡的蜀锦。
很显然,这不是我的。
想到一种可能性,我的脸色白了下来,然后看向云雾,道:「这可能……是陛下的。」
云雾被吓到,手抖了一下。
我抿唇,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她。
她问:「那怎么办?如果陛下遣人回来找……」
我攥了下那方帕子,看着外头的夜色,缓缓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日以后,我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
却一直不见皇帝的人过来寻帕子。
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然而,有一日,我正准备睡下,宫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声音又急又大。
然后我ṭü²听到一道熟悉的尖细嗓音。
「开门,是陛下。」
云雾正要开门的手僵住。
我攥了下手心,告诉她:「回去躺着。」
「把你的外衣给我。」
那日,我摔到地上,皇帝和他身边的人或许已经看到了我的模样。
如今,只能将错就错了。
我打开门,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到一道隐含怒意的声音。
「朕那日过来,丢了一方帕子,你看到了吗?」
我弯着腰,故作思索,半晌才道:「可是一方雪青色的帕子?奴婢还以为是沈秀女的,就收起来了。」
皇帝冷笑了一声。
「是朕的。」
「去拿来。」
5
我的动作很快,没多久便折了回来,双手奉上了那方帕子。
刘公公连忙道:「陛下您瞧,帕子还好好的呢,贵妃娘娘知道了,也一定会欢喜的。」
我这才明白,今夜的皇帝为何如此盛气凌人了。
原来,这方帕子是贵妃送他的。
方才,贵妃问起这帕子,皇帝拿不出来,贵妃便使了小性子,还提起了近些日子颇得盛宠的徐婕妤,又是委屈,又是哭闹。
说皇帝根本没将她放在心上。
两人就这么吵了起来。
皇帝出了贵妃的宫门,便一路找了过来。
我默默站在原地,将腰弯得更低了些。
却不想,皇帝却迟迟没接帕子,而是凝望着我,许久后,才沉着嗓音开口。
「朕记得你,上回险些晕到朕怀里。」
「抬起头来。」
我明白了,上一回,我摔倒后,他并没有回头看我。
这一夜无风无雨,唯有明月高悬,恰好将女人的一节皓腕照得纤细至极,仿佛一伸手就能握断。
再仔细看,腰身玲珑,螓首低垂。
哪怕没看到脸,也能知道,定然是美的。
而尊贵如天子,说出这样的话, 不难猜出,是起了怎样的念头。
若放在三年前才被遣来这里时,能发生这样一幕,我应该会很高兴。
可如今站在这里的我,已然经历三年冷遇,将心态磨得很平,不再妄想,不愿乞求那一点君王的爱。
更何况,他若知道,我其实是那个早就被他厌弃的沈家女,一定会生气。
这是欺君之罪。
难不成,还要再晕一次?
我刚冒出这个念头,外头便传来一道声音:「陛下,贵妃娘娘派人来寻您了。」
这话落下,皇帝轻轻哼了一声,也没再管我,道:「走吧,算她还有点良心。」
说着,便随手拿过我手中的帕子,放在怀里护好,转身走了。
6
经过这么一闹,皇帝又接连在贵妃宫里留宿了半个月。
可怜徐婕妤才刚冒出头,便被压了下去。
而我,大概是见多了这种事。
心里竟然半点波澜都没有。
有那么一瞬,觉得我如今这样其实也不错。
我母族势弱,没有背景,又注定这辈子得不到圣宠,便没有人会记得我,将我放在眼里。
就是在这个时候,这个春日里的第二场雨,来了。
云雾发了整整一日高热,我使银子弄了几副药,却都没什么用ţū́ₒ。
我便想着到御花园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孙太医。
我记得,他那里有一种药丸,治风寒很有用。
我运气不错,倒真的遇上了。
孙太医将随身带的药丸给了我后,看了我片刻,又道:「那位昨日回来了。」
我抬起头。
他的声音在雨中很低,又带了点无奈。
「他让我转告姑娘,他会想法子让你出宫。」
7
因着惦记云雾,我回去的时候走得很快。
一时没注意脚下,居然差点摔了一跤。
刚站直身子,便听得不远处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那人站在亭子里,身形挺拔,清冷如玉。
隔着雨幕,他的声音有些令人辨不真切。
「是你。」
「怎么总是站不稳?」
「到朕这来。」
……
我心里紧了紧,捏着手中的伞,走过去。
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很差。
比那日夜里来找我要手帕时,还差。
那时的怒意浮于表面,像是故意想让人看出来一样。
现在却不同。
我俯身行礼:「陛下。」
和之前两次的前呼后拥不同。
这回,他穿着常服,身边一个人也没带,倒颇有几分世家公子外出赏雨的模样。
他看着我,像是起了什么兴致,道:「今日这雨下得大,旁人都闭门不出,你却跑了出来,还走得这么急,是要做什么?」
说完,他并没有等我回答,便轻轻地笑了一声。
「罢了,当朕没问。」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正想告退,他却又开了口。
「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你却不想做朕的女人,为什么?」
他……看出来了?
那日他让我抬头时,我的迟疑,如今他让我近前时,我的不愿。
我应该否认的。告诉他,并没有这样的事,我是愿意做他的女人的。
可我抿了下干涩的唇。
「正因如此,奴婢不敢冒犯陛下。」
正因他太尊贵。
太遥不可及。
皇帝愣了愣,似乎被取悦道,笑了下。
「朕姑且信你这一回。」
「去吧。」
「明日夜里,朕在这里等你。」
我的脚步顿住,道:「是。」
这一次,他依旧没有看到我的模样。
可却一眼认出了我。
还让我明日再来。
或许,这只是他随口说出的话,明日我来了这里,根本见不到他。
可他是天子,他说了,我就得照做。
而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日是他母妃的忌日。
皇帝的生母,是当年冠绝天下的容妃,听闻她其实早就有了心上人,却被先帝强留在了宫中,然后生下了如今的陛下。
陛下尚且年幼时,容妃便郁郁而终了。
8
次日,我来时,皇帝早就到了。
他身旁依旧没有任何人。
我一路走来,也没瞧见宫女或者太监。
显然,皇帝早就吩咐过了。
今日,此处只会有我跟他。
他负手而立,并没有回头看我,而是自顾自地看月亮。
许久后,才道:「你过来,到朕面前来。」
我本来想过,要不要在脸上做点手脚。
可走出落霞轩的那一刻,到ŧṻ⁴底又改了主意,将脸上的红点子洗掉了。
在他面前耍心眼,太冒险了。
越是这样,才越显得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伸出手,抚向我的下巴,然后微微使了些力道,将我的脸,毫无遮掩地展现在他眼前。
看清我的模样,他的眉目微凝,神情也变得晦暗不明。
手却依然放在我的下巴,并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过了好一会,我才听到一道轻笑声。
他的眉目也渐渐舒展开来。
「又不丑,为何不敢让朕看?」
9
我不知,高高在上如天子,为何会有兴致逗弄一个宫女。
但事实就是如此。
临走的时候,他垂下眼睫看我,唇角噙着一抹笑,问我:「你叫什么?」
「朕许你一个前程,准你来御前伺候,如何?」
我愕然抬头,看清他幽深的眼眸。
这对一个宫女来说,确实是极好的前程了。
可我的真实身份,是四品官家的庶女,他曾亲口说过,此生都不会再宠幸我。
当初我被皇帝厌弃一事传到宫外,沈家吓得连夜便让人给我递了话,说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让我在宫里安分守己,不要再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我姓沈,单名一个央字。
千灯照夜,亭上有风起。
今夜的皇帝,很有耐心。
他见我不答,又低声问道:「不愿意?」
我深吸一口气,突然跪下来,道:「不是奴婢不愿意。」
「只是,奴婢跟了沈秀女这么久,主仆情深,实在是舍不下她。」
皇帝似乎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答案,凝了凝眉,然后伸出手,将我扶了起来。
他的手有些冰凉,同他的人一样。
话至此处,高高在上的帝王终于淡了情绪,他悠悠道:「她倒也可怜。」
他的神情冷峻,却又像是有些动容。
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那座破败的宫殿。
还有无宠的秀女可能会在宫中经历的种种不平和磋磨。
他笑了下,声音温醇:「那你便先跟着她吧。」
我被他轻握住的手一瞬间变得僵直。
这句话说得模棱两可。
我却有些不安起来。
10
我回去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谁能想到,三年都见不到一面的人。
短短几日,连着见了三面。
今日,还对我说出那样的话。
实在让人胆战心惊。
不过幸好,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过皇帝。
因为,宁嫔有了身孕。
这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自然马虎不得。
所有人都说,若真能平安诞下孩子,宁嫔这次,恐怕要封妃了。
选秀那会,众多秀女中,唯独我同她的家世最差,被分在了同一个院子。
她性情温和,我常常为她出头,一来二去,便有了些情谊。
后来,她被召幸,我移宫。
便再也没见过了。
云雾说完,不由感慨道:「谁能想到,当初那样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人,能走到今天。」
是啊。
贵妃独宠多年,盛气凌人,这些年来,谁能在她眼皮子底下怀上孩子?
偏偏,宁嫔做到了。
不止如此,皇帝还亲自下了旨,让后妃们为宁嫔添福。
送些自己亲手做的东西。
往年倒也没我什么事,可这回,皇帝却突然问了一嘴:「宫里是不是还有个秀女?」
「此事,知会那边一声。」
11
我思来想去许久,绣了个最不容易出错的平安符。
送去宁嫔宫里的时候,正逢贵妃从里头出来。
她同三年前并无任何不同。
依旧被簇拥在人群里,高傲美貌,风华绝代。
只是,她的面色不算好,看见我时,只冷淡地瞥了我一眼,便收回视线。
仿佛从来不认识我一般。
或者说,此刻的我,在她心里,根本构不成半点威胁。
远不如三年前那般,让她如临大敌,见到我的第一面,便决心要将事闹大,逼得皇帝许下了那样的诺言。
我在外头等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有人出来告诉我,说宁嫔正在里头陪陛下用膳,只怕没空见我。
怪不得贵妃方才会那样生气。
「沈秀女还是改日再来吧。」
我早知道不会那么顺利,也没多说什么,便应了下来。
却不想,才走出没几步,却有人从后头追上来。
是皇帝身边的内侍。
看起来年龄有些小,应当才在御前侍奉没多久。
他叫住我:「陛下方才知道您来了,特意叫奴才追过来,跟您说句话。」
「陛下说了,您身边伺候的宫女是个机灵的,叫您好好善待她,将来少不了您的好处。」
我含笑应下。
然后亲眼看到,皇帝的銮驾,就停在不远处。
他背对着我,身影疏离而冷淡。
方才来寻我的那位内侍此刻到了他跟前,不知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皇帝居然笑了一声,然后轻抬了下手。
「不必让她过来了。」
「走吧。」
亲眼看到他离开后,我又折返回去,再次求见了宁嫔。
12
后宫美人如云,绣艺精湛者亦不在少数。
可此次向宁嫔献礼,却只有我的平安符得到了皇帝的嘉奖。
来给我送赏赐的,仍是那日的那位内侍。
他送完东西,并没有立刻走,而是看了眼我身后的云雾。
看完,似乎又有些不解,很久后才提点道:「此番陛下赏了您这么多东西,秀女这两日若得了空,可做些糕点什么的,让身边的人送到御前谢恩。」
我点头:「这是自然。」
他前脚刚离开,此事便在宫里传遍了。
免不了,又有人提起了三年前的事。
只是到了夜里,这些便全都被压了下去。
众人笑笑,道皇帝这次抬举我,其实是打一巴掌再给颗枣呢。
因为,宫里放了消息,说是封将军得胜还朝,皇帝龙颜大悦,要大赦天下。
月末的时候,宫里也会放一批宫女和没承过宠的宫妃出宫。
建朝几百年,放未承宠的宫妃出宫,这还是头一遭。
名册上,便有我的名字。
却没有云雾的。
可她其实比我还要大几岁,早就到了出宫的年纪。
13
次日,我去了趟御膳房。
这回,我没有使银子,只提了提要谢恩一事,他们便将厨房让了出来,还给我挪了两个打下手的。
等做完糕点,已经是午后。
我没有穿宫女的衣裳。
而是换上了自己的宫装。
到了御书房外,外头站着的宫女告诉我,皇帝还在里头跟人议事。
叫我进去在隔间里先等着。
我一进去,隔着屏风,便听到一道极为开怀的笑声。
他们也无意遮掩,声音不算小。
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笑意。
「朕道你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愿意成婚,原来是看上了她,这么说起来,朕当年一诺,也算是成全了你。」
「正好,朕Ťúₑ这些日子也早就有将她送出宫的念头,如此Ṱú₋一来,倒是两全其美了。你我君臣多年,你这个人又孤冷得厉害,难得有个喜欢的人,朕一定成全你。」
殿中香炉缭绕,我蓦然抬首,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嗓音,像击玉般冰凉。
「三年未见,臣想知道,她如今可好?」
皇帝道:「巧了,她的贴身宫女此刻就在屏风的另一侧,朕将她叫来,你只管问。」
不等我反应,脚步声便传了过来。
紧接着,我便看到了先后进来的两人。
皇帝看了眼我的衣裳,蹙了下眉,然后招手道:「你过来,同他讲讲,你家主子的事。」
我走到他们面前,却迟迟没有开口。
封越也看着我,眸光微凝。
此时无声胜有声。
皇帝突然冷笑一声,眼眸深邃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问:「朕让你说,为何不开口?」
我咬牙,跪了下来:「陛下,其实……「
皇帝突然打断了我:「滚出去。」
我只能起身。
快要出门时,封越却突然叫住了我:「央央。」
我顿步。
他沉声:「没什么。」
14
我在外头等了很久。
封越才从里头出来。
众目睽睽之下,他并没有同我说话,便离开了。
我跪在外头,头垂得很低,很久后,视线内才出现一角绣着沧海龙腾的衣袍。
他掌权多年,城府极深,此刻,却像是被气笑一般,慢声问道:「沈央?」
我叩首:「是。」
他啧了一声:「进来。」
我跟在他身后,走进去,甫一踏进殿门,便被人挑起了下巴。
皇帝的声音隐含怒意:「你可知道,自己犯了欺君之罪?」
我迎着他的目光,正欲开口。
他却已经冷笑起来,吐字如刀。
「不如让朕来替你解释。
「那日,你穿着宫女的衣裳,偶然撞见了朕。
「你认为,此后都不会同朕有任何来往,又害怕朕问起你雨夜外出的缘由,便索性将错就错。
「是也不是?」
我点头,回他:「是。」
「那好,朕问你。」
「你那日去见了谁?是封越的人?」
他紧盯着我,不放过我脸上的任何一丝神情。
我轻声解释:「是宁嫔。」
「臣妾同她有旧,那日私底下去找她,也是想寻她帮忙。」
「陛下若不信,大可去问她。」
皇帝不知道信没信,手下的力道突然松了些,神情也不像方才那样凝重。
「什么忙?」
我小声道:「这些年来,臣妾过得如何,陛下心中应当有数。」
他挑眉,道:「哦?」
「臣妾想向她借些银子。」
这回,皇帝真的笑出了声,他幽幽道:「要钱,甚至要权。」
「你来寻朕,岂不是更简单?」
我被吓到,跪倒在地。
他居高临下地看我,好半晌,才喉头滚动着,嗤笑一声:
「可惜,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在你来之前,朕已经答应,要将你许给封越。
「他用军功交换,不要金银,不要田地,只求朕免了你的欺君之罪,这样看来,倒是朕捡了个大便宜。
「两个月后,便是出宫的日子,你走吧。」
君无戏言。
三年前如此。
如今亦是。
15
我跟封越,在这之前,其实只见过两面。
第一面,他年少潦倒,差点病死在街上,是我为他请了大夫。
后来,便是我进宫前夕,他已经在边疆闯出一番天地,千里迢迢赶回来,同我说了一句珍重,祝我将来能做人上人,还将孙太医留给了我。
未曾料到,如今再见,我困守宫城,潦倒落魄,他位极人臣,以军功为倚仗,免了我的罪责。
我没有想到,他会为我走到这一步。
更没想过,孙太医口中所说,能带我出宫的法子是这个。
我跪在皇帝面前,提起云雾,道:「她已经到了出宫的年纪,可这次出宫的名册上却没有她……」
皇帝将我扶起来,注视着我,眸光犀利而幽深,像是要望进我的心里去。
「你以为,她的名字为何没在名册上?」
是因为我。
因为先前的三面之缘。
雨夜初遇,深夜叩门,月下闲谈。
他有私心,想将我留在身边,这才愿意放沈央出宫,全了那时我口中的主仆情分。
寂寂深宫里,他叹了口气。
「罢了。」
「一个宫女而已,朕明日让人将她的名字添上。」
当夜,内务府便往落霞轩送了许多东西。
好在人人都知道我快要离宫了,对此并没有投入太多目光。
唯有宁嫔,借此机会也送了些首饰过来,让人跟我说了一句话:「娘娘说了,从今往后,你们便两清了。」
当年,若非她在宫道上推了我一把,我便不会在众人面前冲撞到贵妃。
人心险恶,世事无常。
多年之后,我又用此事要挟,让她在皇帝面前帮我圆了谎。
我点头:「好。」
我私底下找到孙太医,让他替我向封越带了一句话。
【娶我之事,是你吃了亏,若你此时后悔,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隔了两日,孙太医将封越的回信带到。
他说:
【不亏。不悔。】
16
红墙黄瓦,月落闲阶。
眼看着祭祀的日子快到了,宫里又开始忙了起来。
这回,我倒没法躲懒了。
因着我先前给宁嫔绣的平安符得了皇帝的奖赏。
贵妃下了令,让我再给皇帝和后妃们都绣一个。
为此,她专门将我召了过去。
我一进去,便不知被谁绊了一下,掌心磕到地上,划了道口子。
贵妃斜躺在美人榻上,施施然让我起身,像是没看到一般,感叹道:
「本宫自认美貌,却仍旧不得不承认,你生得极好看,可惜,要明珠蒙尘了。
「以后出了宫,估计也嫁不出去了,好生珍惜这最后两个月的好光景吧。」
我并未辩驳,亦不见恼怒,强忍着痛,道:「是。」
其实也能想得通。
这几日,宫里都传遍了,说我同宁嫔多年相交,姐妹情深,我还找她借过银子。
宁嫔怀了孕,贵妃心中不快,又在她那碰了壁,自然是要将气撒ťũ̂ₔ出来的。
我从贵妃的宫中出来时,正好碰上了皇帝。
他身后的内侍还捧着要送给贵妃的珍宝,一行人从我身侧走过时,皇帝目不斜视,并未多给我一个眼神。
直到我又走出了几步,才听得后头响起一道声音。
「在外头等着。」
短短几个字,却透着不容置疑。
我以为自己会等很久。
就像三年前,我跪在贵妃宫外,脸被扇得红肿,皇帝从我的身侧走过,忙着去安抚贵妃,他哄着她,哄了三个时辰。
最后才终于轻飘飘地发了话。
让人将我遣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可这次,我只等了一会,皇帝便出来了。
他站在我面前,道:「跟着朕。」
17
跟着跟着,我便发现,不知何时,皇帝身边的人全都不见了。
只有我们二人。
我不由问了一句:「陛下可是有事交代?」
他顿步,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一瞬,又瞥了眼我藏在袖中的手,道:「拿出来。」
我迟疑地望了他一眼。
皇帝不知从何处拿了瓶药膏出来,有些不自然地嘲道:「不疼?」
「拿出来,朕给你上药。」
我连忙推拒道:「不必了……」
他却已经强硬地将我的手攥住,上起药来。
他的动作不算温柔,却很轻,上完药,才沉着眸问我:「这宫里的女人,各个都娇惯得很,掉根头发都要到朕面前委屈,求朕怜她,你倒好,对朕避之不及。」
我望着他,将手挣开,道:「所以说,陛下对我,其实只是一时新鲜罢了,等我离开,陛下便再也不会想起我了。」
他默了半晌:「你怎知,朕不是真的看上你了,心里有你呢?」
我退后半步,道:「臣女惶恐。」
不是臣妾,而是臣女,甚至,很快便会成为臣妇。
皇帝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唇角微微一翘,眸光锐利。
「你现在这样,是笃定了朕会放你走?」
我蹙眉,默然片刻,道:「陛下是九五之尊,自然说话算话。」
日头洒在绿色的琉璃瓦上,风轻轻扬起,带起柳叶,映照在宫墙上。
一向高高在上,倨傲隐忍的皇帝看着眼前人,忽而就开始悔恨。
天子一诺,万山难阻。
可是,凭什么呢?
他又不是圣人,为何便不能偶尔随心所欲一次,不能给自己后悔的余地?
18
这些日子,我得了赏赐,手里也宽裕了些。
御膳房那边送来的东西,便比从前好了很多。
可这日,云雾去御膳房取膳食的时候,却和徐婕妤身边的大宫女撞上了。
徐婕妤前些日子才得了宠,正是心气高的时候,手底下的人自然也仗势欺人起来,非说云雾拿了她们宫里的东西。
「谁不知道你家主子马上就要被送出宫了,又没什么家世,哪配得上吃这些东西?」
云雾气不过,便和人吵了起来。
徐婕妤知道以后,亲自带着人来了一趟落霞轩。
她进来后,先是打量了一圈院子,然后趾高气扬地看向我,看着看着,突然笑了。
「当年众秀女一同入宫,唯你的容貌最盛,未曾料到,如今再见你,居然会是这般光景,你手底下的宫女冒犯了本宫,将她交出来,本宫要好好治治她。」
这些年来,今日这样的事,并不算少。
只是,她亲自过来,还是头一回。
或许是怕我走了,便再也没有来我面前耀武扬威的机会了。
说着,她便让身后的内侍来押云雾。
我护在前头,道:「娘娘这是准备滥用私刑?」
她道:「本宫是婕妤,你无品无阶,别说只是你手底下的宫女,本宫今日便是打了你,也无人会说本宫半句不是。」
说着,她厉声道:「还不快些将人押走!」
推搡中,我被推到了地上,云雾含着泪:「都怪奴婢,不该争一时之气……」
徐婕妤冷笑一声:「怪你?本宫看,应该怪你的主子,若非是她不争气,惹恼了贵妃娘娘,这三年来,落霞轩也不会落到人人可欺的地步。」
她的话音落下,院外却陡然传来一道声音,含着怒意:
「人人可欺?
「若她的位份在你之上呢?你还敢如此吗!」
徐婕妤的身子一颤,不可置信地看着来人,喃喃道:「陛下。」
皇帝的目光在我的身上停留片刻,而后看向徐婕妤:「这么喜欢仗势欺人?」
徐婕妤含着泪,楚楚可怜,想往皇帝身上凑,却被他一把推开:
「出去。
「往后不准再来叨扰沈央。」
徐婕妤闻言,不敢再留,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皇帝走过来,却没看我,而是居高临下地望着云雾。
「这三年来,你主子受到的所有不平,所有冤屈,都细细道来。」
我连忙道:「陛下,你这是……」
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了下我的掌心。
「你进去。她没说完之前,你不许出来。」
19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
眼看着日头西垂,凉风渐起,房门外,终于有人挑起了帘子。
不久之前的雨夜,他也来过此处,只矜贵地站在门边,不肯往里走一步。
这次,却一步步踏过这个他曾嫌弃过的地方,走到我面前,揉着眉心,似乎有些苦闷。
「抱歉。」
我略做惶恐之态,看向他:「陛下何故说出这样的话。」
他是这座宫城的主人,他有什么错?
与他的江山,与他的佳丽三千相比,我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他的一句话,不知道决定着多少人的前途命运。
只不过我运气好,得以被他怜惜而已。
宫室昏暗,皇帝低眸看我,眉心微沉。
「朕方才在院中所说,是认真的,只要你想,只要你敢,朕今日便封你……」
我打断他:「陛下,出宫的日子在即,民女不想多生事端。」
他的神情忽然怔松,扯了扯唇角,终于回过神来,声线有些不稳。
「对,朕差点忘了。
「朕许诺贵妃在前,应允封越赐婚在后。
「你是要出宫的。」
这日以后,我便开始闭门不出,专心绣起平安符来。
云雾告诉我,陛下回去以后,雷霆大怒,惩治了许多人。
徐婕妤连降三级,成了才人。
就连贵妃也受了冷落。
整整一个月,皇帝都没踏足过后宫。
20Ṱũ̂₌
转眼便到了祭祀那日。
我再一次见到封越。
他穿着官袍,眉眼修长疏朗,绯色的衣摆如流云,衬得人整个人极为冷淡。
迎上我的目光时,却轻轻地笑了一下。
如春花,如明月。
不难想象,会有多少姑娘喜欢他。
皇帝站在最前方,上完香后,忽然回头望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透着冠冕下的珍珠旒,他的目光在封越身上停了片刻,然后才移到一众宫妃这边。
好半晌,才转过头。
我看着他的背影。
他登基早,如今不过二十有二,身材挺拔,持重端肃。
是宫妃们敬仰爱慕的君主,天下人眼中杀伐果断、说一不二的帝王。
可我突然想起,五六年前的春夜码头,他其实还只是个持扇倚斜桥的温润郎君,隔着衣袖扶了我一把,轻笑道:「姑娘,你也是来看花灯的?今夜人多,小心些。」
敬告天地,日月星辰。
……
既安且宁,敬拜下土之灵。
21
当日夜里,我将绣好的平安符送到各宫。
祭祀才结束,宫妃们都疲得厉害,自然不会有心思见我。
是以,我只用在宫门口将东西递进去,便成了。
可走到皇帝的宫门外时,刘公宫却像是早就得了消息,知道我要来,直愣愣地在外头候着,还给了我一件披风,道:「陛下在里头等着您呢。」
等我?
我心中一紧,将披风系在身上,走了进去。
皇帝坐在书案前,正在看奏折,听到动静,抬头看了我一眼,轻笑道:
「这披风很衬你。
「朕的眼光果然没错。」
我俯身谢恩。
他走到我面前,将手中的折子递给我,道:「看看?」
我连忙往后退了一步,神情惶恐。
他执着我的手,叹道:
「这是封越今日上的请婚折子。
「他言辞恳切,用情颇深,眼看着就快到月底了,朕连回绝他的理由都没有。
「沈央,你说,朕该怎么办?」
说着,他逼近我,握住我的肩,饶有兴味地开口:「不如,你求求朕?」
「怎么求?」
他勾唇:
「像后宫中的其他女人一样,讨好朕,取悦朕。
「沈央。
「朕的心有多软,全看卿卿本事。」
说着,他伸出手,猛地解开我身上的披风。
披风落地,他探向我身上宫装的盘扣。
我往后退了一步,道:「陛下,你说过,这一生都不会宠幸我。」
他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冰冷的声线里,隐藏着一丝颤抖和不甘。
「朕如今后悔了!不成吗?
「今日看见你同他相视而笑,朕悔得肠子都青了,方才坐在这里,朕突然想到,你以后还要嫁给他,同床共枕,生儿育女,朕心里就难受得厉害。
「三年前!三年前你就该是朕的女人!」
我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却是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
「臣女方才去给贵妃送平安符的时候,听说她晚些时候要过来给陛下送自己亲手炖的汤。
「陛下不会辜负贵妃的心意,对吧?
「就像三年前一样。」
皇帝握紧身侧的拳头,许久之后,才气极开口:
「好。
「你好得很。」
22
次日,皇帝的赐婚圣旨便传遍了皇宫内外。
他特意许下恩典,准我在皇宫待嫁。
还给了我县主的身份。
这么一来,我住在宫中的这些年,便顺理成章起来。
似乎人人都忘了,我曾是皇帝的宫妃。
封越手握兵权,想巴结他的人太多了。
因此,一夜之间,我的落霞轩便被堆满了礼物。
封越的聘礼也送来了。
云雾高兴极了,将那些东西数了一遍又一遍,像是在确定什么一样,最后红着眼眶问我:「真好,姑娘, 这辈子还能看你穿一次嫁衣。」
这确实令人唏嘘。
可我明白。
这对我来说,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三年冷遇, 足够让我看清, 我其实并不愿意做后宫的任何一个女人。
贵妃同他情起年少, 到如今,还不是消耗殆尽。
他擦着她的眼泪, 珍惜她的帕子,心里或许只是在想, 贵妃的母族何时才能倒台。
他演得好累。
宁嫔怀着皇嗣,他却不见得有多么欢喜这个孩子的到来。
至于别的柔妃、王贵人、徐婕妤……她们自有她们的际遇,同我无关了。
只因我明白, 倘若我同旁人一般爱慕他, 顺从他, 他对我,绝不会有如今这样的兴趣。
23
我出嫁那日,皇帝来送我。
嫁衣如火,他看在眼里,眉目微动,道:「去吧。」
离他远一些。
再也别回来。
我向他行礼,他扶起我, 他的手握紧我的胳膊, 力道很重, 最终只是缓缓松开了。
转身之际,我听到他同孙公公的对话。
「陛下的眼光好, 这嫁衣当真是好看极了。」
皇帝似乎轻轻笑了下, 慢条斯理道:
「好看吗?
「别人的。」
我突然想起,那日贵妃来之前, 皇帝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若再回到三年前,朕不会许下那一诺。」
24
我嫁给封越的第二年,他带我南下游玩,回来的路上,我诊出了喜脉。
与此同时, 宫里也传出喜讯。
皇帝的第三个孩子出世了。
宁嫔去年冬天生了个皇子,身子便一直没调理过来,皇帝不去看她, 连带着大皇子也不受宠。
最得宠的,反而是这个才出世的三公主。
听闻生得粉雕玉琢,肖似其母。
我没有见过三公主的生母。
听说那是个民间女子,一入宫便被独宠, 占尽了风头。
而很久以后, 我才见到这位风头无两的宠妃。
她的眉宇之间有些熟悉。
至于像谁,我也说不清了。
我怀孕五个月的时候,贵妃的母家倒台, 她被牵连,跟皇帝日渐疏远,自请入冷宫。
因着此事,皇帝悲伤难抑之下, 拒了百官提议再开选秀的折子。
没有人会关心。
他的悲伤究竟是不是真的。
朝臣们只会惋惜,暂时不能用自己的女儿妹妹来讨好天子。
后来许多年,后宫都没有再进过新人。
终究是。
孤寡君王寂寞朝堂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