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重生的時機不巧,已然被月枝誆騙到玉泉庵的後山。
少時曾驚鴻一瞥的那張臉,在我心中已是噁心無比。
何來人間驚鴻客,只是人間一俗人。
我不過一個晃神,裴驚雲便目露關切:「明珠,可是身體不適?」
我側身避開他想要扶住我的手,垂眸隱下眼中的恨意。
裴驚雲容貌絕豔,氣質淩厲,不動聲色間像是未出鞘的寶刀。
我怕被他看出端倪,大半個身子靠到月枝身上,帕子遮住了半張臉。
「裴世子,你我並不相識。還望守禮,勿要近前。」
裴驚雲抿了嘴角,面上的不耐化作欲說還休的眷戀。
他從懷裡掏出圓潤糯白的羊脂玉扣:「明珠,這是驚雲從白馬寺為你求來的平安玉佩。」
「我們此生無緣,唯願你往後餘生平順歡喜。」
我的目光涼涼地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指修長,指腹上是勤練刀劍磨出的薄繭。
可是,他現在捏著的不是祈願我平安的心意,而是斷送我一生的利刃。
2.
我被打入冷宮後,姑母曾來看我,她恨鐵不成鋼地打了我一巴掌。
「明珠,我們宋家的姑娘什麼時候也這麼輕賤了?你入宮前還與裴驚雲私相授受,是命也不要了嗎?」
我被打懵了,眼淚唰地落了滿臉。
姑母扯下我腰間的羊脂玉扣,發狠一般地扔到我臉上:「裴驚雲風流成性,他定制了許多相似的羊脂玉扣,有合心意的姑娘就送她一個。只有你,敢明晃晃地佩在身上。」
我的臉上熱辣辣地疼,整個人卻如墜寒冰地獄,連骨頭都發起顫來。
我拉著姑母的裙角,頭重重地磕在青磚上,辯解的話語和著血淚在空蕩蕩的宮室迴響。
「姑母,明珠沒有。明珠入宮前是遇見過裴世子,可明珠沒有收他的玉佩。這個白玉扣是月枝給明珠戴身上的,我並不知它的來歷。」
姑母的聲音無比頹然:「明珠,早知道你被養得這般天真,哀家就不該同意讓你入宮。」
「宋家被皇帝下旨訓斥,你父親作為文壇魁首,顏面盡失,已然告老還鄉。宋家克節守禮、詩書明義的名聲算是盡毀了。」
3.
我把恨意收攏,慢慢浸進春風笑意中。
上一世,我沒有收裴驚雲的玉佩,甚至在他表露心意後就斷然離去。
可那玉佩還是在我入宮當日就掛在了我身上,直接導致了我的被廢,讓我清正剛直的父親鬱結于心。
不過短短幾年,他就纏綿病榻,黯然離世。
禮儀傳家,詩書繼世的宋家從此背上教女不嚴的汙名,就此沒落。
在裴驚雲的注視下,我伸出手指輕輕捏起玉扣。
「裴世子有心了。」
許是沒想到我這般上道,閨門典範一般的宋家明珠竟輕易被他折服,他眼中浮現譏誚,金骨玉扇下的面容無比倨ṱùₒ傲。
我倏地一笑,轉身離開。
裴驚雲,你願意為了謝英娘傾注一切,讓她帝后和睦,後宮安穩。
我偏不讓你如願。
4.
三個月後芙蕖飄香,我聲勢浩大地入了宮門,陪嫁丫鬟換成了瓊枝。
我在鳳儀殿裡卸下繁複宮裝,凝神看著鏡中清豔卓絕的容顏。
單憑相貌,我已是不輸豔冠群芳的皇后娘娘,加之太后娘娘是我親姑母。縱是帝后情深,我亦有一戰之力。
難怪她會怕。
上一世,我入宮之日先去拜見帝后。
聖上望向我的驚豔目光中,皇后漫不經心地指著我腰間的玉佩:「倒是有些眼熟。」
月枝在我背後垂下頭:「這塊玉佩是小姐鍾愛之物,輕易不會離身。」
皇上的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他叫人把我拖下去的時候。不知是愧疚還是不忍,大度溫良的皇后娘娘閉上了眼睛。
我嘴角慢慢勾起一絲笑,眼尾一挑,清絕若仙的姿容多了幾分若有似無的媚意。
皇后娘娘,我們又要見面了。
只是不知這次的見面禮你是否喜歡?
那日,母親拿下月枝,將簽字畫押的口供給了父親。
父親大罵裴家陰損,大張旗鼓地將月枝扔到了鎮遠侯府的大門。
一句「生子若為裴驚雲,愧怍先人」將鎮遠侯府推到了輿論的風口浪尖。
5.
清靜堂皇的宮室中燈燭明亮,我示意瓊枝幫我卸下滿頭釵環:「歇息吧。」
「可是娘娘,聖上還沒來。」
「今夜聖上會宿在皇后娘娘那裡,他不會過來的。」
皇上、皇后還有裴驚雲三人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深厚。
帝后深情如許,相約白頭。
而裴驚雲在他們成婚後突然變了性子,狂傲不羈的少年郎開始放浪形骸,直至風流成性。
所以,在那場流言中,鎮遠侯府裴世子癡纏丫鬟的說法才會讓人深信不疑。
知道真相的鎮遠侯擔不下陷害宮妃的罪名,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
他為裴驚雲納了月枝為妾,一頓家法打得他三個月下不來床。
現在的裴驚雲早已不是那個豔絕京師的風流郎君了。
他壞了名聲,正經的閨閣小姐都不會再嫁他。
他是為了皇后娘娘才會淪落到這般田地。
因此,不管是為了替他出氣,還是下我的臉面,她都會在今夜絆住聖上,給我個下馬威。
果然ẗū́₂有宮人進來宣旨。
鳳儀殿內的宮人面面相覷,我卻在瓊枝的擔憂中一夜好眠。
6.
我去椒房宮請安的時候,皇上也在。
他斜斜地歪在皇后娘娘身邊,姿態親昵。
我俯身下拜,禮數周全得挑不出錯。
可皇后明擺著不想給我臉面,她垂眸不語,眼睛像是長在了茶盞上。
一盞茶的時間,周遭已傳來宮妃的竊竊私語,或不屑或好奇的目光紛紛落在我身上。
但我始終恭謹,面色坦然。
皇后不能做得太過,只能叫我起身。
我微微趔趄,卻很快地穩住身形。我於晨暉中仰起頭,沖著帝后緩緩笑開。
「臣妾謝過陛下,謝過皇后娘娘。」
看清我容顏的宮妃倒吸了一口氣,皇后不動聲色地撂下了杯子。
年輕的帝王瞬間坐直了身子,他略微前傾,眼中是明晃晃的驚豔。
「果然是……宋家明珠。」
陛下跟著我離開的時候,皇后沉下了臉。
離開椒房宮後,我拉著陛下的袖子,狡黠道:「其實表哥不必跟我一起去給太后娘娘請安的,明珠不會告狀。」
皇上有了幾分被戳破心思的尷尬,他輕咳了一聲,幫皇后解釋:
「英娘昨晚身體不適,倒是委屈貴妃了。」
我輕易相信了他的說辭,手指伸進寬大的袍袖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他微一凝神,遠遠看著壽華宮的簷角,一直沒有掙開。
7.
皇上在壽華宮陪著太后娘娘聊了會兒家常,見我確實沒有告狀的打算,這才放心離開。
「倒是個沉得住氣的,沒你爹說的那般傻。」
姑母評了我一句。
我看著她眼底隱隱的擔憂,終究淚目。
前世我身在冷宮,全靠姑母的周濟。
只是母家落敗後,姑母不忿裴驚雲和皇后陷害我,想為我討個公道,卻最終和皇上漸生嫌隙。最後被皇后借著給先皇祈福的由頭送到了皇覺寺,不久後就薨逝了。
姑母頓了頓:「倒也不必哭,哀家知道你委屈。」
「宋家四女中,你三個姐姐都以才學名動京師。唯有你,以姿容勝出。皇上想擇宋氏女入宮,謝英娘許是覺得你最好對付,這才選了你。」
「明珠,你長得好,性子天真嬌憨。在這後宮中,這些是缺點也是長處。你也不必憂心,宋家無須靠你蒙蔭家族,你只要不行差踏錯,姑母自能護你周全。」
她意味深長地拍拍我的手:「皇后素來傲氣自矜。明月,你做自己就很好。」
8.
一連三日,陛ṱũₚ下都宿在皇后娘娘的椒房宮。
闔宮都在看我的笑話,也在觀望太后娘娘會不會為我出手訓誡皇后。
可她們失望了。
不管是太后娘娘還是我,都像是無事發生一般。
我每日循著宮規行事,給皇后請安時不驕不躁,陪太后念佛時樂在其中。
倒是陛下有些訕訕地去找太后解釋:「英娘這幾日受了風寒,並不是朕有意冷落貴妃。」
太后娘娘不以為意:「帝后和睦是國之幸事。皇后素來識大體,既是身體不適,皇帝原該好好陪伴,莫要讓定國公擔心。明珠年紀小,性子單純,她不會計較這些的。」
皇上從壽華宮出來後不久,就來了我的鳳儀殿。
他Ţṻ₃只帶了一個小內侍,沒有讓宮人通報,靜靜地隱在距我不遠處的合歡樹下。
彼時,我散亂著長髮,身著鵝黃素紗薄衫,正興沖沖地和瓊枝在後院撈著水池裡的胖鯉魚。
好容易網到一條,還不及開心,胖鯉魚蹦出了躍龍門的氣勢,狠狠地甩了我一身水,將我的薄衫都浸透了幾分。
我欲哭無淚地看向瓊枝。
瓊枝的目光越過我的身後,對著走近的皇上俯下身:「奴婢見過陛下。」
皇上沒有看她,一把攥住失措的我。
他炙熱的目光像幽深的漩渦。
「貴妃,是朕來遲了。」
9.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無數次。
皇上食髓知味,不過半年時間,我在後宮風頭無兩。
聽說皇后娘娘和他吵了幾次架,皇上伏低做小哄了她幾次,皇后仍是不見消氣。
最嚴重的一次,帝后大吵後皇上怒氣衝衝地離開了椒房宮,而皇后娘娘摔了一地的珍寶瓷器。
他來到鳳儀殿時,已是滿臉的疲憊。
我點上一支安神香,又軟語哄著他喝了一盞甜湯,幫他揉捏著肩頸,並不開口打擾他。
皇上擰著眉頭,過了很久,問我:
「皇后怎麼變成這樣了?她一直是大氣知禮的,近來的氣性那樣大。」
我知道他不是想從我這裡獲得答案,只是軟軟地偎向他。
果然他喟歎一聲。
「明珠,還是你這鳳儀殿最讓人舒服。」
夏日的夜,悠長又灼烈。
而我成了在暴雨中隨風飄搖的蓮,在激蕩的水面上愈發嬌豔。
皇上走的時候步履匆忙,端方溫潤的面容帶了幾分愧色。
我在他身後探出頭:「表哥,你今天的英姿格外雄俊。」
皇上一個趔趄,最終回頭,無奈地笑了:「明珠,你呀。」
他走後,我赤腳下地,面無表情地掐斷了香。
10.
寒梅賽雪的時節,皇后娘娘拎著食盒去了陛下的書房,他們膩歪了一個下午,出來時已是有說有笑。
當晚,陛下就留在了椒房宮。
本該送到我殿中的銀狐裘轉眼披到了皇后娘娘身上。
我去椒房宮請安時,皇后娘娘攏著裘衣讓我跪了許久。
她和我第一次見她時已然改變了很多,她仍是明豔大氣的牡丹,卻已蒙上灰色塵埃,連眼中的光都黯淡許多。
她和陛下是少年夫妻,一路相互扶持長大,感情不可謂不深,少時的承諾和真心亦是情深意切。
只是韶華易逝,純粹的感情摻雜了利益和較量,必不可免地萌生了算計。
帝后大婚已有六年,後宮至今沒有子嗣誕生。
縱使有陛下寬慰,皇后還是被我的盛寵逼亂了手腳。
帝后和好後,她開始嘗試各種生子的秘方。
我曾與姑母對弈時隱晦地問她:「是不願還是不能?」
姑母的一步棋吃了我一半的棋子,不同於我輸了棋的沮喪,她眸色沉靜:「情深是真,利益也是真。」
「情愛讓人盲目,因愛衍生的恨意卻會讓人大失方寸,甚至孤注一擲。」
「你能勝過皇后的地方在於你不愛皇帝。」
姑母銳利的目光掃過我的手指:「明珠,你說是嗎?」
我驀地鬆開捏緊的棋子,心慢慢沉了下去。
「是。」
11.
帝后的爭執又漸漸多了起來。
皇后娘娘的脾氣越來越大,她和陛下吵架之余,怒火殃及池魚。
許多承寵的宮妃都會被她尋錯懲罰,輕則抄經,重則罰跪。
整個後宮怨聲載道。
而我的鳳儀殿,皇上已經很久都沒有來了。
瓊枝經常會在我立於窗前凝神時喚我:
「娘娘,不要等了。皇后娘娘不許陛下來尋娘娘,為此吵鬧許久,陛下答應了。」
我一天天地等,瓊枝一日日地說。
終於在芙蕖飄香的那日,她不說了。
她沖著夕陽下的帝王俯身下拜,快速地退下去了。
而我眼底噙著淚水,飛快地撲了上去。
年輕的帝王倦怠而溫柔地輕拍我的背。
我破涕而笑,牽著他的手進了內殿。
我沒有問他為什麼這麼久沒有來,也沒有向他抱怨什麼。
我只是溫糯地黏在他身上,像往常一樣地點上一支安神香,端出一直溫著的甜湯,又輕柔地幫他松了長髮,一下一下地揉捏著。
陛下怔忪了許久,拉過我的手仔細地看我,眼中有了動容。
他滿足地喟歎,把我拉到了懷裡。
「明珠。」
12.
皇上第一次在鳳儀殿過了夜。
我送走陛下後,皇后娘娘手持寶劍氣勢洶洶地趕過來了。
「趙瑜呢?你讓他出來。」
劍光如秋水,指向我細嫩的脖頸。
宮人跪了一地,瓊枝急得磕頭。
我溫聲細氣地回答:「回皇后娘娘,皇上上朝去了。」
皇后娘娘的臉色變了變,浮現出譏誚來:「他又騙了我,他說過不會再來鳳儀殿。」
她臉色越來越冷,兩道秀眉擰成殺人的刀,她一個揮臂,我素日安置的小榻七零八落。
「他說只愛我一人,卻後宮充盈宮妃齊全;他說不會寵倖別人,卻在你入宮後就上了你的床。後來更是變本加厲,把後宮睡了個遍。」
「趙瑜啊趙瑜,你到底哪句話才是真的?」
我嚇得縮到一邊,眼淚含在眼裡欲落不落。
皇后娘娘看不慣我的樣子,又把劍放到我身上。
「宋明珠,我本以為你是個簡單的,卻是小看了你。雲弟被你害得和個低賤的婢子牽扯不清,趙瑜也被你迷了心竅,三天兩頭的被你勾來鳳儀殿。」
她的劍慢慢移到我的臉上:「我就該毀了你的狐媚臉。」
13.
「英娘!!!」
殿外傳來宮人急促的腳步聲,陛下在門外大喊。
我和皇后娘娘同時回頭,看到明黃的衣角快速地劃過青石路,眼看就要跨過殿門。
「表哥……」
我抱起裙子就要往外奔去。
皇后娘娘面色一變,指向我臉的劍下意識地下放,結果在我的手臂上快速地劃了一道劍傷。
鮮血暫態湧了出來,我驚呼一聲,腳下便是一軟。
皇后娘娘面色微征,她剛想伸手扶起我,卻被趕過來的陛下推了一把。
他焦急地攬著我,細心地查看我的傷口,喊著御醫趕來救治。
最後,他用極其失望的目光望向她:「謝英娘,你看看你現在還有沒有皇后的樣子?」
皇后娘娘眼底裹紅,她不可置信地摩挲著被陛下推紅的胳膊。
「趙瑜,你推我,你竟然為了她推我?」
皇上不與她對視,冷著聲音:「送皇后回宮。」
皇后娘娘的眼淚落個不停,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笑。
「好!好!好!趙瑜,我走,我走!」
說完,她把寶劍一扔,哭著跑開了。
寶劍落下來紮到陛下的衣服,宮人手忙腳亂地收拾。
陛下的手指攥得發白,他的目光始終跟著皇后娘娘的身影,滿是擔憂。
我拽住了他的衣袖,涔涔冷汗從蒼白的臉頰滑過:「表哥,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姑母今天的事,也會約束宮人守好口風。」
14.
縱是陛下和我已經約束宮人,可是皇宮裡沒有秘密,姑母到底還是知道了皇后娘娘仗劍大鬧鳳儀殿,並且刺傷了我的事情。
無端受罰的宮妃也趁機哭上了壽華宮。
太后娘娘第一次因為皇后娘娘對著陛下發了火:
「皇帝,哀家知道你對皇后情深義重,你一直在盡自己所能愛她護她。甚至為了不讓她傷心,你冷落宮妃、為她擋下無子的苛責。」
「可是,皇帝,六年了。你今年二十有四,卻無一兒半女。你總該為了皇室,為你自己想想了。」
「瑜兒,你我雖然不是親母子,但你六歲就養在我身邊,咱們娘倆風雨中相互扶持著走到今天,你也不是不知道有多艱難。就因為你至今無子,多少人在底下蠢蠢欲動,生了不該有的心思。」
「瑜兒,這麼些年,你已經對得起她謝英娘,也對得起他定國公了。他們若是還有怨懟,那才是對不起皇帝的拳拳相護之心。」
「皇帝,幸虧皇后刺傷的是明珠,如果是其他宮妃,你又要如何向她們的父兄交代?」
陛下沉默許久,終是下旨撤了各宮的避子湯。
在我懨懨沉睡時,他又一次靜靜地來了鳳儀殿。
他招來宮人問當日的情形,著重問皇後娘țŭ⁷娘與我說了什麼話,我又是用的什麼神情,怎樣回的話。
15.
我的應對確實沒有異常,陛下松了一口氣。
又有宮人補充:「皇后娘娘刺傷貴妃前曾責怪貴妃娘娘害了她的雲弟。」
陛下神色冷了幾分:「雲弟?裴驚雲?他倒是陰魂不散。」
他喊來瓊枝:「明珠和裴驚雲可相ẗú⁹識?」
瓊枝想了一會兒:「可是那個納了宋家婢女為妾的鎮遠侯府裴世子。」
陛下問明白事情經過,臉色看不出喜怒,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瓊枝幫我掖被子時有些心神不寧,我捏捏她的手。
這件事終是個隱患。
縱然父親已處理妥當,仍有好事之人在有心人的鼓動下捕風捉影。
他們說像裴驚雲那般恃才傲物、明秀絕塵之人如何看得上一個隻稱得上清秀的婢子,怕是與他暗通款曲的另有其人。
聽到這話的時候,我正在殿內剝蓮子,把清苦的蓮心挑出來,蓮子咬起來滿口香。剩下的熬成甜湯,正好可以給煩躁的陛下去去心火。
因為避子湯的事情,他近日又與皇后鬧得不可開交。
謝英娘果然是一個很神奇的女子,她不過略微失勢,裴驚雲就急不可耐地跳出來為她掃清障礙,連自己的前程都顧不上了。
可是這次,恐怕不能遂他心意了。
流言剛冒頭,父親就扯著鎮遠侯上了朝堂。
他在朝堂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怒斥鎮遠侯教子不嚴,致使其子行事無狀。
16.
父親洋洋灑灑數十條罪名駁斥鎮遠侯父子。
最後以不屑與鎮遠侯同朝為官的理由,憤而辭官。
這讓一幹事不關己的官員大驚失色,也讓心神惶惶賠著小心的鎮遠侯徹底失了鎮靜。
父親甩著袖子斜睨鎮遠侯:「聽說裴世子手裡還有一本獵豔記,詳細記著何時何地送了哪位小姐娘子白玉扣,以此炫耀。」
方才靜默的大小官員神情一滯,而後接連下拜,要求嚴懲裴世子和鎮遠侯府。
一切已成定局,父親在鎮遠侯灰敗的面色下揚長而去。
他的志向是教書育人,早有水雲心,只待辭官後回林城做嶽麓書院的山長。
鎮遠侯也是果絕之人,他在皇上下旨處罰鎮遠侯府之前,請旨改立繼室所生的次子裴回風為世子。
皇上同意了。
裴驚雲幼時常自怨自艾,怨恨父親在母親去世後再娶,是謝英娘開解他、照顧他,視他如同親弟。
她一直是他追逐的太陽。
可他眼裡只有自己的太陽。
為了他的太陽永遠耀目,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掐滅其他的光。
何其卑劣?
他根本就不配被人放在心尖上。
16.
裴驚雲的消息再度傳來的時候,已是又一年的春。
他死了。
他死於軍中,死于與兵士的無端爭鬥中。
只因為那個兵士私下說起的葷段子隱晦地提及了皇后,他為紅顏一怒,刺傷了兵士。然後被看他不慣的人一擁而上打了一頓。
等人群退去,他永遠地留在了那個春天。
鎮遠侯悔不當初,他與原配伉儷情深,裴驚雲原是他最為鍾愛的孩子。
他悲痛之下去定國公府大鬧了一場,回來後便精神不濟,連門都很少出了。
只是裴驚雲的死並沒有在京師引起波瀾。
因為那個時候,他的太陽,皇后娘娘並無暇顧及他的生死。
自從各宮停了避子湯後,後宮的好消息是一個接著一個。
任是皇后娘娘如何阻攔吵鬧,大大小小的嬪妃加起來,身懷有孕的竟有八個。
知道這個消息後,皇后娘娘在椒房宮枯坐了一夜。
第二日,她的眼神是從未有過的冷沉。
她一眼都沒看陪她在椒房宮門前站了一夜的陛下,盛裝華飾下的眉眼越發明豔,行走坐臥間的冷豔姿態更是美得攝人心魄。
她烈陽一般的美貌灼傷了宮妃的眼,也牢牢地牽引住了陛下的目光,讓他接連十數日一下朝就迫不及待地趕往椒房宮。
皇后娘娘沒有見他。
17.
「娘娘,皇后娘娘怕是要複寵了。」
瓊枝將剪好的花插進花瓶,面上多了憂慮。
我但笑不語。
複寵?
皇后娘娘可從來就沒有失寵過。
年輕的帝王情深念舊,之前對皇后的冷落多是基於子嗣的無奈妥協。
可惜深陷情愛的皇后娘娘看不出這些,她覺得陛下早已移情變心,把往日誓言拋諸腦後。
她不再信任他了。
我老神在在地向魚池拋撒魚食,引得成群鯉魚蜂擁而至,翻滾著白生生的肚皮搶食。
「皇后娘娘不只會複寵,她還會有孕。」
瓊枝低聲驚呼。
我回眸淺笑:「怕什麼?現在該擔憂的是那些有孕的宮妃。」
我與姑母對弈時,她亦看我良久:「你倒是不急,各宮可都在搶著想生下皇長子。」
「皇后娘娘可是已身懷龍子,這個時候想著誕下皇長子,怕不是嫌命太長。」
數月前,在陛下又一次在椒房宮徘徊不前時,皇后娘娘終於開了宮門。
素來剛硬的皇后娘娘軟下身段,抹著眼淚與陛下憶往昔訴舊情,哭得陛下亦是流淚不止。
謝英娘不只是裴驚雲的太陽,她還是陛下刻在胸口未曾褪色的朱砂痣。
她如今強勢歸來,壓得後宮眾人黯然失色。
陛下除了偶爾涉足我的鳳儀殿,大都會在椒房宮和皇后廝守。
18.
「哀家還怕你年紀小沉不住氣,倒是個有成算的。」
我的棋藝已大有長進,能在姑母手下多支撐一盞茶的時間。
她臉上浮現笑意:「明珠今年看著倒是舒緩許多,不像前些年總是緊繃著,一副思慮過重的模樣。」
「這不是裴驚雲遭了報應,明珠高興嘛。」
姑母沉默了片刻:「裴驚雲算不得什麼,真正出手的那個人可還好好的呢。明珠,你不可莽撞。」
我玉色的手指拈著棋子,並不在意。
「她既是能有孕,怕是與陛下決裂的日子不會太遠。我著什麼急呢?」
說完,我手下一頓。抬起頭對上姑母凝重的視線。
「全家都在說你傻。明珠,我看你還是太聰明!」
陛下來鳳儀殿的時候,我正在抄書。
抄好的紙張在殿內散得到處都是。
一見到他,我眼前一亮,立馬拋下紙筆。
「表哥,救我!」
陛下笑吟吟地刮我的鼻子:「明珠怎麼惹到母后了?竟然被罰抄書。」
我自然不能告訴他原因,只嬌聲抱怨:「還不是姑母覺得我年紀小,性子不穩重,怕我出去衝撞了各宮娘娘的胎氣,把我拘在宮裡抄書呢。」
我摟住他,軟語相求:「表哥,你能不能幫我給姑母求求情?自從皇后娘娘禁了各宮的請安,我每日就只去壽華宮一次,其餘時間都在鳳儀殿,根本就無須抄書嘛。」
陛下只是笑著不應。
我水青色的披帛繞在了他的手臂上,細白的手指輕點著他的胸口。
水潤依戀的眼中獨獨映著他的身影。
他眉間積壓的鬱色消融,眸色如星空璀璨:「明珠,你真是個磨人的小妖精。」
19.
陛下垂著眼眸問我:「明珠可想要個孩子?」
我坦蕩蕩地回望他:「明珠只想和表哥在一起,並不想要孩子。」
看出我不是在敷衍他,陛下握緊了我的手。
「後宮的女子都想要一子傍身,連皇后都不能免俗。唯有明珠不同。」
我第一次叫他陛下。
「陛下已是許多人的丈夫,將來亦會是許多人的父皇。我只希望在鳳儀殿,陛下只是明珠的表哥。」
自從皇后娘娘有孕後,便十分排斥皇上去椒房宮。
皇上每次從椒房宮出來後心情都會不好。
皇后娘娘的肚子越來越大,他眉宇間的沉鬱積了一層又一層,唯有來鳳儀殿時才會稍稍舒緩。
「朕與皇后青梅竹馬,朕為了她冷落後宮、六年無子。哪怕她一生無子,她也是朕的皇后,以後的太后。朕甚至想過抱養其他宮妃的孩子給皇后養,可她為什麼總是不肯體諒朕的苦心?是不是親子真的那麼重要嗎?母后與朕亦不是親母子,可還不是一樣的母慈子孝?」
我想著上一世姑母的結果,不由哂笑。
自然是不一樣的。
若是親母子,他怎麼會任由皇后將姑母送去皇覺寺,還輕易毀了她的母家?
可我只是溫順地靠在他的背後,一句話也沒有說。
而他總會在最後撫著我的長髮說一句:「明珠,還是你好。」
他一日一日,一遍又一遍地說。
潛移默化間,這句話總會刻進他的腦海,讓他覺得這是真的一般。
20.
皇后娘娘流產了。
她懷孕五個月的時候,毫無預兆地見了紅,是一個已經成形的男嬰。
這件事就像一塊巨石砸進清淺的水面,濺起的水波波及了整個後宮,一時人人自危。
皇后懷孕後,吃穿用度都是自己人經手,她禁了宮妃的日常請安,連椒房宮也很少出。
可就是這般小心,她費心得來的孩子還是沒能留住。
知道消息的時候,皇上正在鳳儀殿,他坐了很久,冷肅的臉上看不出是什麼神色。
他有條不紊地佈置宮人下去處理,就好像提前預料到了這種情況一樣。
他離開時,身後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暗沉的顏色過渡到他的皇袍上,讓他的臉色都過分地沉鬱。
「明珠,朕怕是很長時間都不能來看你了。你要好好的,有什麼需要就去找母后。」
我在他身後靜默。
我們都知道,後宮風起雲湧,皇后娘娘定會借此大動干戈。
縱使太醫說皇后娘娘流產是胎兒發育不足造成的,皇后娘娘還是把矛頭指向了有孕的後宮嬪妃。
無論是快要足月的德妃還是素來安分守己的韓昭儀,都在皇后娘娘的嚴審下一屍兩命。
可她還是不滿足。
她就像從地獄回歸的業火,恨不得把每一個看不順眼的人都焚燒殆盡。
21.
可沒人想到皇后娘娘竟會如此癲狂。
宋賢妃、李美人、王充媛、林才人,身懷六甲的妃嬪一個接一個地被請去了椒房宮。
她們悲戚的哭喊聲晝夜不停,最後都被橫著送了出來。
整個後宮都被巨大的恐慌籠罩。
嚇破膽的周淑妃與夏美人被太后娘娘護著住進了壽華宮。
一直沉默的皇上終於出了聲:「皇后,夠了!」
「你的體質本就不適合受孕,皇兒未能出世怨不得旁人。不要再累及無辜了。」
「無辜?趙瑜,她們都無辜,只有我是咎由自取,是嗎?」
「我真後悔!趙瑜,我真後悔。雲弟曾說你身為帝王,不可能獨寵一人。可我竟然相信了你。我怎麼就相信了你?」
那個時候,皇上的目光無比冷然,他平靜得近乎殘忍:「謝英娘,你的雲弟,他已經死了。他是為你而死的!」
皇后娘娘頹然倒地。
皇上甩袖出了椒房宮,接著便把皇后娘娘禁足了。
朝臣們在朝堂上高呼著廢後。
念舊的帝王就平靜地立在椒房宮門前一言不發。
他還在護著她。
真是情深。
可後宮眾人只覺得齒寒。
素來柔順的周淑妃在壽華宮落淚:「那我們又算什麼呢?」
我們啊?自然是他們忠貞愛情的磨刀石。
22.
謀害皇嗣、殘害宮妃的罪名實在太大。
鎮遠侯在朝堂哭訴,既然他兒驚雲罪有應得地赴了黃泉,憑什麼皇后娘娘能獨善其身?
他不吃不喝地在宮門前跪了三天,只求一個公正。
皇上和定國公惱怒他的莽撞,卻也在朝臣的呼應下無計可施。
就在這時,江湖廟堂突然火了一出折子戲。
戲名《桃夭》,講的是一大戶人家因正妻無子,主人要納老夫人的侄女為貴妾。
這家主人娘子有一青梅竹馬的鄰家阿弟,怕貴妾進門後心愛的姑娘會失寵。
他便設計勾引貴妾的貼身侍女,企圖用一香囊陷害貴妾私通。
白麵俊俏的郎君對著心愛的姑娘咿咿呀呀地訴著衷腸,願為她赴湯蹈火性命全拋,只求她展顏一笑。
我看戲看得正入神的時候,皇上到了壽華宮。
周淑妃與夏美人蒼白著臉下拜,姑母緊盯著戲臺滿臉肅穆。
而我淚眼盈盈地背過了身。
年輕的帝王看著臺上慘死的貴妾徹底失了神色。
他大步跨過來抱住了我:「明珠。」
「明珠,不要怕。朕會相信你,朕絕對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他說:「便是皇后也不行。」
一出折子戲,道盡了癡情男女的愛恨情癡。
看不出其中意味的,不過看個悲歡離合;可看懂了的,卻是輾轉反側、坐立難安。
首當其衝的便是定國公。
不久後,他上了請求廢後的摺子。
23.
廢後仍是居住在椒房宮,吃穿用度一如往常。
只是,皇上已經很少去見她了。
她就像是一段枯萎的花枝,像是失水的乾涸土地,再也看不到一絲鮮活。
她遊魂一般地整日在宮內遊蕩,最愛來的就是鳳儀殿。
她的眼睛就像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潭,總會很幽深很幽深地望著我。
有時候,我不經意間回頭,總會被她嚇一跳。
瓊枝被她嚇得不輕,謹慎地同我商量:「娘娘,咱去找皇上多要些侍衛吧。我總覺得皇后會對你不利。」
我沒有同意。
日頭剛偏西,皇上賞下的耳鐺就丟了一隻。
我忙讓瓊枝將宮人都散下去尋找,讓她著重去找找鯉魚池。
我自己去了鳳儀殿不遠處的聽風亭等她。
聽風亭很小,藤蔓花枝間輕紗垂落,只能影影綽綽地看清亭子裡的人。
估計起風了,花枝亂顫得厲害。
我低下頭:「瓊枝,我入宮已有三年,盛寵不斷,卻一直無孕。」
「聽說皇室有絕子湯,只一劑便會終身不孕。便是僥倖有孕,胎兒也會中途夭折。」
我欲言又止:「陛下忌憚姑母,寵倖我也是不得已,你說他會不會將避子湯混進賜下來的補湯裡?瓊枝,我是否需要尋個宮外的名醫看看?」
24.
瓊枝回來的時候,我正出神地看著亭外,搖擺的花枝隔著重重輕紗,像極了擇人而噬的獸。
她的臉上出現很焦急的神色,看我無恙才松了一口氣。
「奴婢剛才遠遠看著廢後從這邊倉皇經過,怕娘娘出事。」
「許是看錯了吧,今日倒是未曾見她。」
我微微歎氣:「瓊枝,起風了,回去吧。」
皇上再來鳳儀殿的時候,壽華宮有宮人來報喜。
周淑妃誕下了皇長子。
我拉著他的手真心歡喜,陛下覷著我的神色終於安下心來。
「明珠,果然還是你最好。」
我不過微征,便眼睛亮亮地恭喜他。
陛下一把攬住我,眼中的深情溢了出來:「明珠,你做朕的皇后好不好?」
我心中酸澀,眼中卻落下淚來。
我只是不應。
狂暴風雨中,我們頗有幾分醉生夢死的瘋狂。
深沉的夜晚過去,他于晨曦中吻住了我的眼睛。
「明珠,我愛你。」
我眼皮微動,終是沒有睜開眼睛。
25.
我再一次見到謝英娘的時候,是在一個黃昏。
她平靜地經過我身邊,眼皮半耷著Ṭůₗ。
「宋明珠,我真討厭你!」
說完,她緩緩前行,不再回頭。
我卻在她身後極快地出了一身冷汗,蒼白著臉軟在了瓊枝的懷裡。
現在的謝英娘和她上一世的身影重合在一起,瞬間勾起了我沉壓在心底的噩夢。
我曾與父親母親、與阿姐都說起過我的夢。
唯有說起死因時,我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帶過:「不過是死於冷宮。」
可是,不是的。
我的死並沒有那麼簡單。
前世的謝英娘到底還是通過裴驚雲知道了避子湯的真相。
明明是皇帝與姑母一起做的決定,她卻獨獨恨煞了姑母。
皇帝不想與她決裂,默許了她將姑母送去皇覺寺的決定,卻又在姑母薨逝後悔恨不已。
作為彌補,他想將我放出冷宮。
可就是他的這個決定,最終促成了我的慘死。
那也是一個黃昏,謝英娘一臉平靜地帶著幾個寺人來了冷宮。
宋家明珠深陷泥淖。
真痛啊!
那是無法宣之於口的悲切和摧淩!
我的哭喊慘叫響徹了整個後宮,又漸漸湮滅在黎明的前一刻。
而那個口口聲聲要彌補姑母的帝王,那個要補償我一個安穩餘生的帝王,從頭到尾就沒有出面過。
他放任了他的皇后。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
26.
姑母從不知道我恨皇帝。
她以為我只是恨裴驚雲、恨著謝英娘。
可讓我真正恨到骨子裡的那個人是趙瑜。
是他毫不顧及姑母的養育扶持之恩,害死了姑母,害死了我,也害了宋家。
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冤枉的。
裴驚雲知道,謝英娘知道,就連看似暴怒的趙瑜,他也是知情人。
可他們都不在乎。
我只是帝后堅貞愛情的試刀石。
沒人會在意我的下場。
我的意識陷入混混沌沌的夢境,在往昔苦厄中掙脫不出。
我回到了死去的那一刻。
我早已喪失了知覺,呆呆地瞥見天邊隱隱泛起的魚肚白,對著冷宮門前的一角黃袍失聲咒駡:「趙瑜!」
我仿佛聽到了他的回應,他溫柔又急切地在我耳邊說著話:「表哥在,明珠不要怕,朕在這裡。」
不!
我不要他在這裡!
我不要他!
可沒人能聽見我的心聲。
他還在我身邊喊瓊枝:「廢後到底對明珠做了什麼?明珠怎麼還不醒?」
他又朝宮人大喊:「太醫怎麼還沒來?快去宣!」
他好吵!
我一點都不喜歡他!
27.
不知什麼時候,我突然掙脫了身體的束縛,輕輕地飄了起來。
我的靈魂,竟然還是上一世慘死時的破敗模樣。
我安靜地飄在鳳儀殿,看著太醫們面對我的昏迷束手無策,在帝王的盛怒下高高矮矮地跪了一地。
我也看到深情的帝王在我身邊徹夜不眠,他笨拙又細心地照料著我,眼底是難掩的神傷。
姑母也來了,她幫我掖著被子:「明珠,你父親說你入宮前曾有一夢。所以,那出折子戲並不是鎮遠侯的手筆,是嗎?在你的夢裡,姑母最後還是沒能護住你?」
她喃喃自問:「就連我自己也不得善終嗎?」
她走後不久,有一個年輕的太醫終於診出了我昏迷的原因。
「中毒?」
陛下的神色喜怒難辨,只垂目看著太醫:「什麼毒?」
「南疆奇毒——驚夢。」
太醫俯下身:「貴妃娘娘中毒已有月餘。」
皇后被廢便是一月有餘,而定國公曾鎮守南疆。
陛下臉上浮現盛怒,他冷笑著摔碎了茶盞:「謝英娘,又是你!」
他起身時,我不由自主地飄在了他身後。
他怒氣衝衝地去了椒房宮。
謝英娘身著正一品皇后大裝,正端坐在梳粧檯前梳妝。
28.
我看到陛下的神色有些恍惚,不過一瞬,他還是冷下神色。
「謝英娘,你給明珠下毒?」
謝英娘慢慢放下梳子,從鏡子裡看他。
「趙瑜,我們怎麼就走到今天這一步了呢?」
「謝英娘,我今日不想和你說這些,你把解藥給我,我對你既往不咎。」
她又開始梳自己的長髮:「趙瑜,你真是深情又薄情啊!宋明珠ƭũ₉現在是你心尖上的人了嗎?」
皇上忍不住發了火:「謝英娘,明珠對你向來尊敬。可你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害她,你怎麼就這麼惡毒呢?」
謝英娘啪地摔了梳子。
「惡毒?趙瑜,你之前可不是這麼說的。你以前誇我是性烈如火、嫉惡如仇的鳳凰。現在不愛了,我就是惡毒了嗎?」
「英娘,有事你沖我來,明珠是無辜的。」
「無辜?趙瑜,之前死在我手上的那些嬪妃,她們也是無辜的,可那個時候你怎麼不說我惡毒?」
謝英娘站起了身,她髮髻上的九鳳銜珠步搖輕輕垂落,她一步一步地走近了皇上,附在他耳邊低語。
「趙瑜,無辜的人我不去動。」
「可大婚之日就騙我喝下避子湯的你,算不得無辜吧?」
皇帝大驚失色,他臉上是不可置信的震驚表情,像是沒想到她會知道真相。
謝英娘突然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趁他反應不及快速地插入了他的小腹,神色癲狂:「趙瑜,是你害死了我們的孩子。」
皇上被刺中的那一刻,我的四肢百骸生出了無數條細微的銀線,飛快地牽引著我墜向鳳儀殿。
我破敗不堪的靈魂漸漸被銀線恢復成今生的模樣,又重重地沉入昏睡的身體。
皇上遇刺的消息傳到鳳儀殿時,我睜開了眼。
29.
皇上昏迷不醒的時候,太醫診出他中了毒。
那時,謝英娘已經被關了起來。
定國公府被削了爵,全家被貶到了苦寒之地。
我提著酒去見了謝英娘一面。
「我不會是趙瑜的皇后,也不會是太后。謝英娘,哪怕你被廢,你也是他唯一的皇后。」
謝英娘硬挺著腰肢,一口飲下了我倒給她的酒,眼圈泛起紅色。
「我本來就是他的皇后。宋明珠,如果不是你,我一直都是他的皇后。」
我看著她只是笑:「不,只要你知道了避子湯的真相,你們終究會相互折磨。」
有些時候,只有愛是不夠的,尤其是在雙方地位根本就不對等的情況下。
他們兩個註定會佳偶成怨侶。
「謝英娘,我于閨中曾見了你一次。」
我眼中泛起淚光,思緒回到了很遙遠的過往。
謝英娘很不解地將目光瞥向我,我繼續說:
「那一年,你身著青白男裝出現在白馬寺,像是極俊俏的少年郎。你在寺前漫天飛舞的桃花雨中,接住了一個從桃花樹上跌下來的姑娘。」
「那一刻,你像極了她的光。可後來,卻是這束光將她拖入了暗無天日的地獄。」
謝英娘神情恍惚地看著我,眼中有了然的神色。
我問她:「曾經至情至性、如風如火,想要邊關殺敵的謝英娘怎麼就變成你這副模樣了呢?」
我沒有等來她的答案。
或許,連她自己也說不出是因為什麼。
我收起酒壺離開, 看她一眼:「你不必一副等待毒發的模樣, 酒中無毒。」
她很訝然地抬起頭,忍不住問我:「宋明珠,為什麼?」
我腳下沒有停。
「趙瑜現在最愛的人是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她在我身後平靜開口:「我刺傷趙瑜的匕首沒有抹毒。」
30.
我去見了姑母。
在她開口之前, 我便俯身拜了下去。
這一次, 我完完整整地將前世發生的所有事說給了姑母, 包括我的死。
姑母大慟,抱著我說不出話來, 只哽咽著喊我的名字:「明珠,明珠……」
後來, 她問我:「你真的捨得下皇帝嗎?不管前世如何,他今生待你是真心的。」
我也問她:「你不怪他嗎?」
姑母擦乾了淚,又是那個端莊肅穆的太后。
經過了謝英娘虐殺宮妃後, 姑母吃了完全放權的虧,現在的後宮在她的手下又是鐵桶一個。
她意味深長地看著我的眼睛:「皇帝重情是好事。」
我知道姑母自有成算, 便不多說。
更何況, 陛下喝了我三年甜湯,壽元如何猶未可知。
姑母心有餘悸地叮囑我:
「這次, 可不許給自己下毒了,上次差點就救不過來。」
自然不是毒。
那一年,史書只有一句話——
元貞十年,廢後火燒鳳儀殿,帝咳血不止。
31.
阿姐來接我的時候,我一直淚流不止。
她神色一頓:「要是實在捨不得, 你就回去。皇上為了救你,拖著病體就往火場裡沖, 好幾個人差點沒拉住他。他肝腸寸斷地喊著你的名字,聲聲泣血,我聽了都不忍心。」
我搖頭不語。
阿姐說:「他最後還咳血了, 咳了很多血……」
我安靜地跟在她後面。
良久, 阿姐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很慶倖的語氣:「還好, 還好,腦子沒壞。」
她狠狠地唾了一口:「趙瑜他就是有病!」
「你說, 他之前愛謝英娘愛得跟什麼似的,還不是毫不猶豫地給她下了避子湯。他因為愛因為愧疚縱容謝英娘作惡,毫不顧忌其他人的生死。結果呢, 轉頭愛上了你這把溫柔刀, 他又能一腳把謝英娘踹得吐血。」
「謝英娘倒地的時候就不該說你狠,狠的明明是趙瑜。」
「不說那些晦氣的東西了。」
阿姐默默遞給我一條帕子,絮絮叨叨地說:「大姐現在是有名的山水畫大家, 一畫價值千金,她給你畫了一簍子呢, 回去咱就賣了換錢。」
「嘖嘖, 知道二姐幹啥了嗎?她最近快被嬸娘罵死了。說是好好的詩書不讀竟然去研究商道,別說,還挺賺錢。她托人從海外弄回好多寶石,讓你回去挑呢。」
「當然, 最厲害的就是我了。你三姐我現在可是嶽麓書院的先生,正正經經地教著十幾號人呢。」
「明珠,你呢?有沒有想做的事?」
我抽抽搭搭地回她:「我以後要去寫折子戲。」
「我寫得可好可好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