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我忽然不想再嫁给萧景成了。
我故意称病,没有随阿姐入宫,避开了皇后指婚。
又亲手将这些年为他画的每一幅画,尽数烧毁。
上一世,我嫁萧景成为王妃,陪他熬过最落魄的十年。
却在他登基前一日病亡。
他追封我为贤淑文皇后,为我大修皇陵。
世人皆赞他深情,只有我知道,十年来,他心里从未有过我。
01
我醒来时,阿姐正问我可愿随她入宫。
「入宫啊……」
我抬眸望向门外,有些恍惚,过去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
我好像又回到了誉王府。
又看见了海棠树下,数着棋子,终日孤寂的自己。
阿姐又催了一遍。
我收回思绪,对阿姐笑笑:「不了,我身子还未大好,不折腾了。」
「真不去?」
阿姐有些惊讶,「你不是想见誉王殿下吗?今日可是最好的机会。」
我垂眸:「誉王殿下何等人物,我就算进了宫,也不过远远看一眼,有什么意思。」
阿姐迟疑片刻,只好点头:「也罢。」
她起身要走,想了想,又回过头来,「素衣,你好生歇息,你瞧瞧你,自打病了以后,便老气横秋的,一点也不像你了。」
是吗?
可我操劳十年,病重而亡,如何能不老气横秋呢?
只是,不愿让阿姐担忧,我扬唇:「等我病好了,你又要嫌我烦了。」
「烦是烦,那总比现在,瞧着像一个小老太太要好。」
阿姐促狭地笑笑,迈着轻快步子去了。
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
我垂眸,细细打量自己年轻娇嫩的手。
王府十年,萧景成受先帝猜忌,百般打压,日子过得很苦。
我陪在他身边,任劳任怨,为节省花销,做了许多粗活,一双手粗糙如农妇。
我从不觉得苦,只盼哪一日,他能回头看看我。
可他从未。
他心中只有皇位,没有我。
我也曾安慰自己,有没有夫君的疼爱,又如何呢?
来日他若胜了,我便是皇后,日子总不会差。
可惜,我倒霉了些,死在了他登基前日。
半生操劳,终是徒劳。
如今,既然重生了,那便对自己好些吧。
我起身下床,拿出柜底为萧景成画的数幅画像。
付之一炬。
阿姐走后没多久,宫中便燃起了烟花,我依在门前,远远望着。
夜里风大,明芝替我披了件斗篷,劝我:「姑娘,回屋歇着去吧,你身子还没好,怎么禁得住这样的风?」
我收回目光,点点头,退回房中。
明芝扶我进去,瞧见火盆里一堆未烧尽的残画,着急地跑过去。
「哎呀!这不是姑娘的字画吗?怎么烧起来了?」
说着,就要伸进火堆里去救。
我拉住她:「明芝,是我烧的,别救了。」
「什么?」
明芝红了眼,「为何?姑娘,这里面好几幅,都是你花费了许多心力画的,烧了作甚?姑娘不是说,若有一日能站在誉王殿下面前,便都送给他吗?」
七年前,萧景成曾救过我。
我也因那次他出手相救,对他倾心,偷偷画了他许多画像。
我想,若有一日能站在他跟前,便将这些画,都送给他。
可后来,我嫁入誉王府了,也没能把画送出去。
萧景成对救过我这件事,毫无印象。
所有我年少时的感念与爱慕,都是自我感动罢了。
「不会有那一日了。」
我与萧景成,此生不会再见了。
宫宴第二次燃起烟花。
皇后应该已经为萧景成指婚了吧?
这一次我不在,不知会换成谁家小姐呢?
02
宫宴。
萧景成半生汲汲营营,机关算尽,终于爬到了他想要的万人之上,无人之巅。
可登基那日,他竟并不快乐。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皇位,身旁空无一人。
世人皆贺他登基之喜,却不知他内心孤独。
他看向王府的方向,淡淡地想,若她还在就好了。
其实,她还活着时,萧景成也没觉得她重要。
她不过是皇后为了羞辱他,随手指给他的一个小官之女罢了。
他不怪她,也不爱她。
潜邸十年,他一心夺嫡,很少关注她,只记得那个人总是安安静静地,为他做好每一件事,从不向他要什么。
等到他终于熬出头,可以问她想要什么时,她却走了。
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像从未来过。
登基后,他追封她为皇后,为她大修皇陵。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也许,是感激她十年相伴。
可直到许多年后,他依然会想起她。
那个活着时模糊的身影,却在死后变得清晰无比。
他欠她的,实在太多了。
「王爷,不如推辞了吧,这宫宴摆明了就是冲您来的,若真去了,还不知道太子一党会如何针对您!」
门客们义愤填膺,劝萧景成不要进宫。
既然重活一世,他当然知道,入宫会面临什么。
可片刻的沉默后,他摇了摇头:「不,我必须去。」
因为她也会去,今夜,她会被指婚给他。
上一世,他视此为辱。
这一次,他却是主动迎接这次指婚的。
他亏欠了她十年,这一世,他想对她好些。
乘车进了宫,才入席,不出意料地,便听见太子近臣拱火:「誉王殿下来得真早,皇上知道,必定大受感动。」
这人是讽他无利不起早。
萧景成并未放在心上,只笑着转头,对那人道:「孟大人今日面色这般红润,想必是在那外室吃足了酒才出来的吧?」
孟启脸色一白。
他瞒着妻子养了外室,养外室也就罢了,偏偏那女子是罪臣之女,见不得光。
此事他瞒得极好,怎会叫萧景成知道了去?
他究竟还知道什么?
「王爷……怕是记错了吧,微臣何曾有外室。」
孟启心如擂鼓,不敢再想,垂眸,慌张地饮了一杯酒,生怕再与萧景成对视。
萧景成也没打算再为难他,算账的事,以后再说。
他抬眸,朝臣子家眷最后几排张望。
若没记错,姜素衣该坐在最后面才是,只是看了许久,都不见她。
也许是时辰尚早,她还没来。
他转动酒杯,耐心地等着。
一阵烟花燃起,帝后驾临,萧景成起身行礼。
皇帝向来不喜他,只点点头,不与他多言。
倒是皇后,笑得极亲近,句句话却都绵里藏针。
萧景成不急不缓,从容应对。
皇后挑不出错,黑着脸坐下了。
萧景成也坐下,忍不住,又朝最后面瞧了瞧,还是不见她。
难道是隔得太远,看不清?
他静下心来,不急,赐婚时,他总能看见她的。
说着,便又到了上一世的时辰。
太子提起宫中新修的荷花池,笑道:「我记得,王兄水性是最好的,七年前还下水救了一个小姑娘呢,那姑娘是……光禄少卿姜大人家的吧?」
萧景成愣了愣。
潜邸时,姜素衣曾问过他,可记得当年下水救过一个人。
那时他思绪重重,未听清她在说什么,只摇了摇头说不记得,匆匆走了。
如今回想,那时,她一定有许多话想对他说。
「好像是。」皇后往后面望了望,道,「姜大人家的女儿可来了?快叫她上前来,让我看看。」
随着内侍前去唤人,萧景成的心也提了起来,他竟有些紧张。
他想,等赐婚以后,一定要好好听她说话,再也不叫她的话落在地上。
他静静候着。
直到内侍带来一名黄衣女子。
「臣女姜素心,拜见皇后娘娘。」
姜素心?
这不对。
他错愕抬首,看着眼前的女子,不明白为何会换了人。
皇后笑问:「你便是当年,景成救起来的姑娘吗?」
「不是的!」女子惶恐摇头,「殿下救的是我妹妹,只是今日妹妹病了,未能入宫。」
病了?她竟病了。
他心一沉,失落起来,今日她不来,那么,便不会再有指婚了,他该如何是好。
他心中想什么,皇后并不知道,也不在乎,反正,她叫来姜家女儿,就是为了硬塞给萧景成,好叫他不能与别的大臣联合,至于是哪个女儿,无所谓。
所以她笑起来:「景成与你们姜家,真是缘分不浅,对了,你可会弹琴?誉王善吹箫,不如……」
「母后!」
萧景捂着心口猛烈地咳嗽起来,「儿臣忽觉身体不适,可否,咳咳,可否先行退下……」
他咳得厉害,表情痛苦,像是马上就要死。
皇后的话被硬生生打断,只好停下,装出贤惠的模样,「景成你怎么了?快,快传御医!」
「不必,儿臣只是前两日受了伤,歇息歇息便无大碍。」
他被人扶着,虚弱地离开了宫宴。
刚上马车,便缓缓坐了起来,目光晦暗。
她怎么会病了呢?
总要与她见面才行,不过,总不能无端端去她家。
得想个办法才行。
她因当年之事,一直倾心于他,别的都会变,这一点却不会。
他不必太忧心,只等见了面,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
03
阿姐回家时,已是子夜。
她在一旁卸钗环,惊魂未定。
「素衣,今日可吓死我了!我在后面好端端地吃着猪蹄,突然就被叫到皇后跟前去了,她还当着誉王的面,问我会不会弹琴!」
我怔了怔,「然后呢?」
「然后就没了,誉王突发恶疾走了,我也就被放回去了。」
我愣了好一会儿,「走了?怎么没听见报丧?」
「啊?不是那个走了,他回府去了。」
「哦。」
我就说,这一世他怎么死得这样早。
「那皇后有没有为他赐婚?」
「没有,你怎么这样问?」
我摇摇头,不再说话。
看来,这一世情形与上一世大不相同了。
也是,世事如棋局,变幻无常,我动了一步,棋局走势自然也会变。
只愿,我这一步是对的。
阿姐收拾停当,回床来睡,忽然看到地上的火盆,「这是什么?」
我瞥了一眼,火盆已灭,只剩几张半掌大的残片,支在盆边。
「哦,那是……」
我脑中一空,那是……什么?
看残片,应是些画,可不知为何,我想不起来那是些什么画,也不记得为何要烧。
半晌,我道:「一些不要紧的东西。」
既然烧了,想必是什么不重要的,我又何必再想。
04
我身子其实早已好了,但既然放出了身体不适的传闻,自然也得装着养几日。
三日后,家中来了客,我才不得不去前厅。
到了地方才发现,来人竟是顾昭。
我与他,曾经也算相熟,那时我们在书院读书,我见他形单影只,又不善言辞,曾关照过他。
后来我才听说,他便是书院里人人厌弃的丧门星,一生下来就克死了母亲,五岁时,还将哥哥推进池塘淹死了。
我害怕他,从此便疏远了他。
许多年后我才知道,他没有推他哥哥,是他落水,哥哥为了救他,不慎淹死的。
只是那时我早已嫁人,他已离京,没法对他说声抱歉了。
眼前的少年郎身量高挑,模样极俊,只是眉目间,仍存着几分疏冷。
见我与阿姐进来,客客气气地招呼。
只是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微怔了一下,很快躲开。
父亲捋着胡子大笑:「真是英雄出少年,阿昭,你父亲若知道你如今这般出息,九泉之下,也会高兴的。」
顾昭垂眸浅笑:「还要多谢伯父照顾。」
「是你自己出息,快去见见你伯母吧,她在后院,说要送你一坛好酒呢!」
「那侄儿就先去了。」
他颔首,出了门,朝后院走去。
阿姐看着他走远,好奇地问父亲:「爹,他真的聋了一只耳朵吗?我看他听得挺清楚的呀!」
我有些Ṫűⁱ讶异:「他聋了一只耳朵?」
「是啊,我也是宫宴上听人说的。」阿姐道,「几年前,他冬日落水,起来之后耳朵便聋了。」
我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五岁时落过水后,便极其怕水,一向不往水边走,几年前,怎么会又落了一次呢?
过了一会儿,我离开前厅,准备回屋去。
恰遇见从母亲那儿出来的顾昭。
狭路相逢,他顿了顿,沉默让到一旁,只字未言。
当初,我以为他当真害死了他哥哥,再也不敢与他说话。
那时他不明白我为何如此,鼓起勇气追问我,我却惊恐地让他走开。
他失魂落魄,冒雨离开,从那以后,便再也不和任何人亲近了。
再见到我,也都如今日一般,沉默避让。
我瞧着他,心中有些不好受。
对不起啊,顾昭,是我年少不懂事,伤害了你。
我犹豫片刻,走到了他面前。
「顾昭,你这便要回去了吗?」
他似是有些讶异,抬眸,眼睫动了动,很快掩盖下去。
「嗯。」
再也没有别的话。
「我听父亲说,你如今已经离开岭南,调任京城了,能从那里回来,真是不容易。」
他藏于袖中的手,轻轻攥紧,沉默良久,方才抬眸望着我:「素衣姑娘,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双眼脆弱不堪,似乎已经准备好了,被再次伤害。
我才意识到,我曾经的疏远,对他而言究竟有多伤人。
我其实,能与他共情。
我心中闷痛,轻吸一口气,忍住眼底氤氲雾气,「顾昭,当年之事是我错了,对不住,我知道,你哥哥不是你推的,他是为了救你才溺水的。」
恍如惊雷乍现,他蓦地怔住。
预想中伤人的话并没有出现,反而是一句道歉,他竟然惶恐,眸中骇浪滚滚,似在探究我是否真心。
半晌,他慌张避开我眼神,强自镇定,「过去之事,何必再提,我早已不记得了。」
他的种种情绪,皆落在我眼中。
是啊,我疏远了他这么多年,叫他如何敢信。
我也不逼他,只对他笑笑:「七日后是我的生辰,我会在家中办诗会,你来吗?」
指节不安地动了动,他沉默良久,方道:「我与素衣姑娘并不相熟,何必邀我。署衙中尚有公务,恕不能奉陪。」
说完,便垂下眸子,快步离去。
「我会给你下帖的。」我对着他的背影说道。
05
「素衣,今日穿这套吧?你穿这个最好看了,蜜桃一般。」
阿姐翻出一身嫩粉色的衣裳,在我面前晃晃。
我瞧着那鲜艳的颜色,心底生怯,「不了,我这年纪,哪还能穿这样娇嫩的颜色。」
「什么叫你这样的年纪!」阿姐瞪大了眼,用手指头戳我,「喂喂喂,你才十六!扮什么老太太!」
我一下惊醒,是了,我如今才十六,不是王府里乌衣素发,终日苦闷的王妃了。
这样的年纪,正该鲜妍。
我笑了一下,接过衣裳,「好,我穿。」
去花园时,我心中仍有些紧张,我还不习惯,自己回到了十六岁的感觉,怕旁人见我这样花枝招展,要取笑我。
直到见到旧日好友,一个个红粉绿黄,春花闹一般,方才放下心来。
「寿星来了!」
几个姐妹将我拉过去,戏弄许久。
我笑骂两句,左右瞧了瞧,并不见顾昭,心中一时黯然,我想,他大概不会来了。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却成了把柄,阿姐说我玩不起,定要我作一幅画来做赔。
我无可奈何,只好起身作画。
闺中苦闷,我素喜作画,算不上大家,却也有自己的心得,从前王府用钱艰难,我为了家用,卖过许多画。
今日便以那几个闹喳喳的小姑娘为题,作了一幅百蝶争春。
画到一半,忽听见一人道:「呀,顾昭来了!」
我错愕回首,却见廊檐下,顾昭一身素衣,如清风朗月。
他终于,还是来了。
眼神相撞,他微微颔首,淡声道:「姜小姐,生辰吉乐。」
说完,他身后的小厮端着锦盒跑上来,笑着:「我家公子一点心意,请小姐笑纳。」
我松了口气,心中宽慰,为他原谅我而欢喜。
然后拿过锦盒打开,发现他送我的,原来是一套名贵的紫毫笔。
「有心了。」
我抿唇笑笑,拿出一支笔,走到顾昭跟前,「既然你带了笔来,那么剩下的半幅画,便由你来完成吧。」
他怔了怔,「这恐怕不妥。」
「有何不妥?今日本就是来玩的。」我拉过他衣袖,将他带到桌案边,递笔。
犹豫片刻,他接过,沉默地将剩余的部分补上。
最后一笔落下,他轻轻摇头,「画得不好,毁了你的画。」
「哪里画得不好?我倒觉得,两种风格揉在一起,别有一番风味。」
我拿起画,向众人展示,然后转头,对他低声道,「你今日能来,我很高兴,谢谢你。」
他倏地红了耳朵,眸底阴沉散开,像照进了一束光。
「生辰吉乐。」他又说了一遍,这次眼底却是带笑的。
诗会时,顾昭几乎很少说话,因为耳朵坏了一只的缘故,有些话,他听不太清。
他人才出众,若无耳疾,本该是人人惊羡的佳公子,如今这样实在可惜。
我心中轻叹,恰见他的小厮从旁过,便拦下来,顺口问他:「你跟着你家公子多久了?」
小厮想了想:「哟,恐怕得有十年了。」
「那可知道,你家公子几年前为何会落水?」
「这我就不知道了,那可是七年前的事了,当日冬至,我回乡祭奠我爷,不在公子身边,回来以后才知道这事的。」
七年前,冬至,那不就是我落水的日子?
我心怦怦的,像有一面鼓在敲,忙问他:「他是在哪里落的水?」
小厮挠了挠头,「好像是未名湖吧。」
真是未名湖。
原来那日在未名湖,不止我一人落水。
可为何我并未见过他呢?我仔细回想,却没有头绪。
不过,那日未名湖畔有驯兽表演,人流如织,挨挨挤挤的,同一日有好几人落水,倒也不奇怪。
我抬眸看了看不远处的顾昭,没有再问什么。
月门处,桃花树后,有个人影一晃而过。
我看过去时,却只有个丫鬟,慌张地擦着汗。
「刚刚是不是有人来过?」
「是。」
丫鬟惊魂未定,「誉王殿下来过!」
06
萧景成称病离席,太子果然不肯放过,当夜便带着御医进王府探病。
幸好他早有准备,用了点手段,混Ŧũ̂⁸乱脉象,太子只得无功而返。
处理完这些麻烦,萧景成想,他该与姜素衣见一面了。
世事瞬息万变,错过了宫宴,不知又要发生多少曲折,她如今正是议亲的年纪,若去迟了,恐怕就要被抢先了。
他想了想,依稀记得,再过几日便是她的生辰。
潜邸时,他曾以Ţū́ₐ让她以寿宴的名义,笼络大臣家眷。
那时皇位之争太残酷,她为他牺牲颇多。
这次,便只为让她高兴吧。
他想了想,命下属找出了一套贵重的紫毫笔。
她擅字画,尤其那一手画,最是妙绝,所以他才会在她死后,追封她为贤淑文皇后,文,指的便是这个。
他拿着锦盒,不由得笑了笑。
记得她死后,宫人为她收拾遗物,从她的嫁妆箱里找出来了一堆画,那都是……
萧景成顿了顿,脑中一片空白。
那都是些什么画呢?他竟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后来,他将它们放在寝宫,经常打开看。
他想了许久都记不起来,也就不想了,总之,她的画是极好的。
若收到他赠送的笔,一定会很高兴吧。
他似乎已经看到了她娇怯的笑意,心中愉悦无比,盼着她的生辰之日快一点。
几日后,萧景成以查宫宴酒菜来源为由,去了姜府。
一路上他心急如焚,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他身边去。
姜大人吓坏了。
以为萧景成怀疑他采办的酒菜有问题,哆哆嗦嗦地,连头也不敢抬。
「紧张什么,本王只是路过,顺便问你两句。」
萧景成站起来,朝后院瞧了瞧,「你家后院为何这般喧闹?」
「今日是小女生辰,一群小孩正办诗会呢。」
「这么巧?本王也去看看。」
姜家院落不大,正厅出来,穿过一道月门就是后院。
萧景成信步走到月门处,一抬眼,便看到了姜素衣。
她如今才十六,一张脸粉若桃花,搭配那一身粉衣,灵动得像桃花仙子一般。
他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
上一世,王府艰难,她不敢太招摇,衣衫多为素色,头上仅一两支银钗,再无其他。
如今这副装扮,着实让萧景成眼前一亮,他只记得她好,却不记得,她也很美。
他措辞都想好了:本王今日来处理公务,恰巧听姜大人说今日是你的生辰,便也想来凑个热闹,对了,听说你极擅画工,这紫毫笔是刚得的,我留着也是暴殄天物,便赠与你吧。
他抬脚正要进去,却见她向廊下一少年跑去,笑盈盈道:「既然你带了笔来,那剩下的半幅画,便由你来完成吧!」
她手里挥舞的,正是那少年赠她的紫毫笔。
萧景成踏出去的半只脚又收了回来。
怎么这样巧,有人抢先一步送了一样的东西,那他手里的,又如何好送出去?
思忖间,姜素衣已拉着那少年,往桌案走去,命他画画,言笑晏晏,好生亲热。
他心一沉,有些不满。
他倒不认为姜素衣会喜欢那少年,她心中只有他,这一点他笃信无疑。
只是气她,十六岁了,怎么还不懂男女大防,拉拉扯扯的,也不怕叫人误会。
他叹了口气,罢了,今日她生辰,一时高兴,做了些出格的举动,无伤大雅,日后嫁给他,便再难有这样恣肆洒脱的日子了。
只是那少年送了紫毫笔,他就不好再送了,手里没别的东西,也不好去贺她生辰。
罢了,今日还是算了吧,容他再好生谋划谋划。
他在月门处稍作停留,多看了她一会儿,便转身离开了。
路上,他经过未明湖,忽然有了主意。
七年前,她不慎落水,是他救下的,那日他下水救人,不过是为了演个爱民如子,给微服私访的皇帝看,连她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但这个地方对她来说,一定意义非凡。
不如就在这里吧。
他拿定主意,气定神闲地闭上眼,想象着到时候,姜素衣惊讶羞赧的模样。
故地重逢,真是一桩美事。
07
丫鬟说誉王来过,着实吓了我一跳,可接着又听见父亲说,他是来查宫宴酒菜的,我的心才放回去。
听说那日他在宫宴上突发恶疾,查一查酒菜,倒也合乎情理。
我又折回去,和宾客们宴乐。
顾昭整日都很安静,入夜散席时,我送他到门口。
「阿昭,咱们两家本是故交,该多走动才是,今后你若得闲,便常来我家坐坐吧。」
我比他多活了一世,因此下意识地,以唤小辈的口吻叫了他「阿昭」。
没想到这一声阿昭,竟让他红了脸。
他咳嗽一声,迅速掩下情绪,看似平淡地应了声:「嗯。」
接着便同小厮离去了,越走脚步越轻快。
那小厮凑过去,揶揄地笑,也不知说了什么,顾昭咬牙,一把拧在他腰上,拧得小厮哇哇大叫。
松手时,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高兴地转过头去,挺着背,大步流星地往前走,高束的马尾轻快晃动。
我笑了一下,回房去了。
翌日清早,明芝忽然递来一张帖子。
原来是昨日没能来赴宴的温姐姐,邀我三日后去未名湖游船。
我原想歇息几日的,但我父亲与温家交往甚密,难以拒绝,只好应下。
三日后,我穿了一件藕粉百迭裙,带着明芝前往未明湖赴约。
下马车时,明知指着湖畔一棵盛开的海棠树惊叫:「姑娘,你看那海棠树好大,开得好生绚烂!」
我转眸看去,湖畔海棠烂漫热烈,见之难忘。
我忽然想起,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株海棠,比眼前这棵还要大,还要美,可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呢?
我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耳畔传来马蹄声,我蓦然回首,却见顾昭身骑白马,飒沓而来。
「素衣。」
他勒马停在我跟前,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穿着官袍,应是正好路过此地。
我回道:「我是来见温玉姐姐的,她约我前来游船,不过,她好像来迟了。」
他蹙眉:「温玉?我才看见她从城外回府,怎会约你来此游船?」
「是吗?」我思忖片刻,「也许今日,她还有别的事,办完就来了。」
「也许吧。」
顾昭左右看了看,翻身下马,道,「今日湖畔游人甚少,你独自在此处等她,我不放心,不如我陪着你,等她来了我再走。」
他神色认真,实难相拒,我想了想,点头:「也好。」
于是他便跟在我身旁,随我一道走到湖边海棠树下。
「这海棠开得甚好。」我没话找话。
顾昭站在离水稍远一些的地方,笑道:「嗯。」
眼睛却是瞧着我的。
「你看我做什么?」
「没……」
他忙收回目光,抬头看海棠,没一会儿,又看向我,犹豫片刻,问道:「素衣,你是如何知道,我兄长是为了救我才溺水的?」
我呼吸一凝。
他哥哥救他那日,是有奴仆看到了的,只是那奴仆怕担责,不敢为他澄清,十多年后才吐露真相。
以如今的时间算,还要六年呢,我现在的确不该知道。
我躲开他的眼神,道:「幼时不知事,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后来大了,细细回想,你人品贵重,最重情义,绝不会做那种事,当年,一定是错怪了你。」
「原来是这样。」
他轻舒一口气,想说什么,又嘴笨地吞了回去,低头微笑起来。
被怀疑了许多年,如今终于有人信他,他真的很高兴。
我瞧他的模样,再不似初见时那般孤寂敏感,心中不免动容。
春风搅动湖水,泛起一圈圈涟漪,顾昭惧水,没忍住,往后退了半步。
我注意到了,问他:「阿昭,我听人说,你七年前也曾落水?」
他微微一怔,表情有些不自在,「嗯。」
「我记得,你自从幼时落水之后,便很怕水,从不往湖边走,七年前为何又落了水呢?你家奴仆说,你是冬至那日落水的,那日我也在湖边,怎么没看见你?」
「我……太久了,我不记得了。」
他转过脸,看着别处,手指不安地揉动。
这种事,怎么会不记得呢?我想,他是不愿说,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好再问了。
「好吧。」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头往远处看去,想着,温姐姐怎么还不来呢?
顾昭回眸,久久地看着我,犹豫良久,攥了攥手,唤我:「素衣。」
「嗯?怎么了?」我回过头来。
他深吸一口气,抿唇道:「其实那时,我是来找你的。」
「啊?」我有点晕,我怎么,听不太懂呢?
有了开口的勇气,顾昭不再掩藏,一骨碌说了出来:「那日我是为了见你,才来的未名湖。当时我就要随父亲离开京城了,这一走,不知还Ṭŭ̀₊能不能回京,所以我想,最后再看你一眼。我知道你会来看驯兽,便瞒着家里人,只身前来。
「只是那时,你正怕我,我不敢近身,只能远远观望。没过多久,我瞧见你被人挤下水去了,急忙跳下去救你,可惜,誉王离你更近,先我一步,把你救了起来。」
他说完,笑得苦涩。
我却心如擂鼓,原来那日他落水,是为了救我。
可是,他惧水啊,为什么呢?
我瞧着他红得快滴血的耳垂,忽然反应过来,还能为什么,除了喜欢,还能是因为什么。
「可我当初那样对你,你为何……」
「我没怪过你。那时人人都怕我,你疏远我,也是人之常情,我从不怪你。」
他瞧着我,唇角带笑,眸中星光点点,「所以如今,你肯接纳我,我真的很高兴。」
我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久久不能平复。
他惧水,却冬日跳水来救我,甚至因此坏了一只耳朵。
可是顾昭,我哪里值得你喜欢呢?
08
怔忡间,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王爷!您等等我!」
我忙回头,竟看到了萧景成。
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他?
我死时,他已三十岁,鬓边生了华发,青春不再,如今见到他年轻的样子,实在别扭。
隔了一世再见,我有些恍惚,一时忘了躲避,待想起来时,他已策马到了跟前。
「今日湖畔风光甚好啊,咦?这位姑娘瞧着眼熟ṱŭ²,本王是不是……」
他说着,忽然看到了另一边的顾昭,不知怎的,表情一僵。
那马不安地走动着,他攥着缰绳,看看我又看看顾昭,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既然遇上了,避无可避,我和顾昭只好行礼:「拜见誉王殿下。」
萧景成愣了一会儿,翻身下马,「免礼。」
我起身,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他看了看顾昭,眼神复杂,很快,决定先忽略他,指着我道:「你瞧着眼熟,是不是姜大人家的?」
他居然能认出我,想来是生辰那日,他经过我家院子,远远看见我了。
我屏息,仍旧垂眸不看他,恭敬回道:「正是。」
「哈哈,竟这样巧。」他大笑起来,见我没有反应,又道,「你小时候,我还救过你呢!」
奇怪,他怎么主动提起这事?上一世我嫁他之后,问他记不记得曾救过一个人,他明明说不记得。
看来他是记得的,只是那时,他不想理我罢了。
我硬着头皮笑笑:「是,王爷恩德,臣女无以为报。」
这话把他堵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拿着鞭子,干笑一声。
恰此时,湖中漂来一叶扁舟,一老汉唱着歌靠近,瞧见我们,喜道:「我才煮了茶,便遇上了有缘人,岸上的客人,可愿随老汉同舟一渡,共饮新茶啊?」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老汉来得奇怪,下意识回绝:「不了……」
「好!」萧ṱũ⁼景成先我一步答应,扭头对我说道,「本王与你甚是有缘,今日得遇,一同泛舟湖上,也是美事一桩啊!」
他说完就上了船,又直勾勾地盯着我,分明是不上不行了。
我委实不想和他同舟渡,可我一个小官之女,又受过他恩惠,无端端拒绝,怎么也说不过去。
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我想,他今日只是一时兴起,不管他说什么,装泥菩萨不说话就是了。
正要上船,顾昭却先我一步跳上船去。
「咱们三个真有缘啊。」他大剌剌一笑,伸手拉我上船。
萧景成脸都黑了,那老汉仿佛也有些不自在,「我这船至多容纳三人,人太多会沉的……」
顾昭不理,一屁股坐下,摊摊手,「没沉啊。」
空气死一般的宁静。我感激地看了顾昭一眼,幸好有他,不至于太尴尬。
老汉干笑两声,沉默地划起了船。
船中间,一壶茶正煮着,香气四溢。萧景成不言语,在我对面坐下。
顾昭惧水,船动起来之后,表情便有些苍白,不时闭眼调息。
我跟萧景成面对面,更不舒服,垂着眸子,一点声响都不敢弄出来。
良久,萧景成率先打破沉默:「本王很可怕吗?怎么一个个都不敢抬眼看本王?」
我憋了半晌,「臣女有眼疾,抬不起来。」
顾昭点头:「臣做证。」
萧景成脸更黑了,忍了忍,还是瞧着我,语气尽量放温和:「你如今该有十六了吧?」
「是。」
「一晃眼就大了,本王救你的时候,你还是个黄毛小丫头呢。」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要强调这事,尴尬笑笑,点头:「王爷宅心仁厚,臣女感激不尽。」
他又是一噎,终于不提这事了,不悦地扫了一眼顾昭,问我:「你二人今日,是相约来此的吗?」
顾昭速答:「不是的,臣只是路过,碰巧遇见素衣在此等候友人,臣担心她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这才陪着她的。」
「素衣?叫得倒亲热,你们关系不一般?」
顾昭抬头,睁着无辜的眼睛:「嗯?王爷说什么?我耳朵坏了一只,听不清。」
萧景成的脸快黑成炭了,他揉了揉脑门:「听不清就闭嘴。」
顾昭闭上嘴,当真不说话了。
气氛不太对,我心里发慌,头越低越深,恨不能变成透明人。
萧景成却不想放过,搜肠刮肚地找话说。
我除了「嗯」就是「是」,一副泥菩萨样,眼观鼻鼻观心,惜字如金,不肯和他多说。
「本王听说,你画技了得,什么时候也替本王画一幅?」
「王爷听错了,臣女画技拙劣,不敢污了王爷眼睛。」
「姜,素,衣……」
他好像快要生气了。
不知不觉间,船已经到了湖中心,他正要说什么,脚底忽然传来一片哗啦啦的水声。
几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
船果然沉了。
老汉抱头嚎叫:「我就说了要沉!」
「那该如何是好?」萧景成一下站了起来,不料这个动作却让船翻得更快了,扑通几声,四个人全掉进了水里。
扑腾间,我看见萧景成拼命向我游来:「素衣,别乱动!」
可我不能不动,顾昭他怕水啊!
我双脚在水里蹬着,转过头,一眼瞧见了呛水的顾昭,犹豫一瞬,向他游了过去。
09
自从七年前掉进未名湖后,娘亲便请了渔女来教我与阿姐凫水,我早已不是旱鸭子了。
顾昭被我拉住后,冷静了许多,克服恐惧和我一起游上了岸。
萧景成则被老汉拖了上来。
「素衣,我没事。」顾昭嗓音发抖,却仍想要安慰我。
他身子不好,当年就是这样坏掉一只耳朵的,我怕再出事,顾不得其他,招呼明芝和我一起扶他上岸。
走了两步,才顿了顿,回头看萧景成。
他湿淋淋的,推开老汉,弯腰咳了一口水,抬头看着我。
我怔了怔,朝他低了低头,算作拜别,带着顾昭匆匆离开。
幸好顾昭只是受惊,路上走了一会儿,很快就好了。
他推我上马车:「素衣,你快回家,用火好好烤一烤,别着了凉。」
「那你怎么办?」
「我先去看看王爷,再骑马回去。」
「这几日正倒春寒,你骑马回去,岂不是雪上加霜?你上马车,我送你吧!」
「不可,你我同乘马车会引人非议,我声名狼藉,不在意旁人说什么,却不能连累了你。」
「可是……」
「快回家吧。」
他招呼马夫赶车,望着我笑笑,「我在岭南历练数年,身子好得很,你不要担心。」
马车动了起来,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我扒着窗框,眼睛发酸。
他明明喜欢我,却没有乘虚而入,反而处处为我考虑,是个不折不扣的真君子。
可上一世,我却误会了他许多年,到死都没有同他说声抱歉,实在是对不住。
我垂下脑袋,两行热泪滚下。
10
河畔。
萧景成在浅水滩里湿漉漉地站着,直到再也看不见姜素衣的影子。
几个下属急匆匆赶来,为他裹上被衾,扶他上岸。
他推开他们,沉默地走向拴在海棠树边的马。
顾昭赶了过来,问他身体可无恙。
他不搭理,径直策马离开。
他为了见姜素衣,以温家小姐的名字,邀她前来游船。
因为公务,他晚了一会儿,怕姜素衣等太久,飞一般地往未名湖赶。
终于到了地方,却发现那个顾昭也在,船翻后,她还扔下他,不要命地去救顾昭。
怎会如此?他也就迟了一点而已,她怎么就被那顾昭勾了魂?
他生气,又不知该气谁,心情沉郁地回了王府。
他换上干净衣裳,在书房坐了一会儿,也许是受了凉,他有些头疼。
夜间,下属忽然来报,说太子党又有新动作,为首的,正是孟启。
好个孟启,看来上回的警告,没让他长记性。
他冷着脸叫来下属,「去城南,把孟启那个外室抓回来。」
「孟大人有外室?」
「你只管去抓,他就把她藏在……」
萧景成说着,忽然怔住。
他突然忘记孟启把那外室藏在何处了。
可上一世他见过那外室,甚至利用她,让孟启下了狱,现在他却记不得那外室被安排在何处了。
他蹙眉,又想起姜素衣的画,那些画他放在身边,几乎每日都会看看,现在他却忘了那是些什么画。
这怎么可能呢?
他何其敏感,很快便意识到,自己在被动地遗忘一些东西。
那些发生在前世,而这一世尚未发生,甚至不会发生的事,正悄然从他脑海里淡化。
「王爷?」下属疑惑。
萧景成回过神,蹙眉道:「跟踪孟启,那个人就被他藏在城南,无论如何都要找出来!」
下属离开后,他连忙坐下,取出笔墨。
他要把所有还记得的东西,全部写下来,那些关于太子一党的,关于皇后的,关于所有大臣的,所有的一切……
写到最后,他想起了姜素衣。
他会连她也忘掉吗?他原想慢慢来的,但现在……
窗外寒风紧,树影摇晃。
萧景成攥了攥拳,捏断了手中的笔。
不能再拖了,要赶在忘记她之前,娶她。
11
我从河边回来之后,虽及时换了衣裳,整日烤着火,却还是着凉了,整日病恹恹的,流着鼻涕,没有胃口。
顾昭也着了凉,但听说我难受吃不下饭,便每天从外面买一些新鲜的吃食,托人给我送来。
今日送的是天福楼的辣蟹,我虽仍无口欲,但看着那几只蟹,却觉得病都好了一些。
王府十年,我早习惯了忽视和冷待,不再对旁人有所期许。可如今有人把一片片心意捧上来,我才发觉,原来我心底深处,依旧住着一个需要被爱护的小姑娘。
我侧躺在榻上,笑了笑。
阿姐突然跑进来,小声:「素衣,誉王来咱家了!」
我一下坐了起来。
什么!
12
「什么?你说他对我一见倾心,要向爹求娶我?这怎么可能呢!」
我脑中一团乱麻,连忙穿鞋,要去前厅阻止。
却发现萧景成已经在我门外了。
「素心姑娘可否暂时回避?」
他负手而立,眼眸深深,叫人看不穿。
「好……」阿姐咽了咽口水,低着头溜了。
待她走后,萧景成抬眸看向我,微微笑了一下:「素衣,你的病好些了吗?」
我站了好一会儿,并不回这话,屈膝行礼:「王爷,婚姻大事不可鲁莽,还请王爷三思。」
「本王已经千思万思了。」
他淡笑,「湖边一见,我便知此生非你不可,怎么,嫁给我,你难道不愿意?」
「自然不愿!」我停了停,尽量恭敬些,「王爷,您对我一无所知,我对您亦是,怎么能凭匆匆一面,就定下终身呢?」
他笑意淡了,神色变得阴晴不定,沉默良久,沉声道:「是因为顾昭吗?」
「是,也不是,王爷,你我并不合适。」
他咬牙,怒火中烧,低吼:「可你本就该是我的王妃!」
「什么叫本就该……」
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我蓦地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回想近日种种,我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一些东西。
他是个满心只有皇权的人,怎么可能因为见了一面,就对一个女子求之若渴?这不是他,除非,他也是重生的。
我有些头晕,不由得后退半步,扶着门才勉强站稳。
他忙上前:「素衣!」
我伸手拦住。
抬眸,深深地看着他:「王爷,昨日之日不可留,你我,缘分已尽了。」
他一僵,眼睛忽地瞪大,直直地看着我。
空气变得极其安静,在这个对视里,我和他没有一句话,却都什么都明白了。
良久,他哑声问我:「素衣,所以你一直在……故意躲我?」
「王爷心知肚明,何必追问。」
「为什么?」
沉默片刻,我平静道:因为我不想再过那样孤寂苦闷的日子,因为我想嫁一个,愿意了解我,事事以我为先,真正爱我的,而不是……因为愧疚。」
「我,我对你并非只有愧疚……」
「是吗?那你知道我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水果吗?你能保证你再也不会忘掉我,扔下我吗?」
他哑然,他说不上来,他当然说不上来。
在过去的十年,有太多的东西排在我前面,而我一直在被牺牲,被遗忘,被理所当然地丢在一旁,他对此心知肚明。
良久,他压低了眉头:「素衣,从前是我做得不好,以后,我会慢慢了解你,我会把你放在第一位……」
我打断了他:「你不会改的。」
我了解他,胜过了解我自己。
他抿了抿唇:「一月为限,我会向你证明,我做得好皇帝,自然也做得好丈夫。」
不等我回应,便转身快步离开。
我追了两步。
「就算那样,我也不会嫁你的!我不嫁!你听到了吗?我不嫁!」
13
萧景成来我家求娶我的事,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
百姓皆言,我是撞了大运,才能得誉王青睐。
唯有我自己,终日郁郁。
顾昭听闻此事,当日便登门了。
「外面都在说,誉王登门求娶你了,此事当真?」
我眉头微蹙,没有抬头,轻轻应了一声:「嗯。」
他默了半晌,情绪很低:「恭喜。我知道你自那年被他救起,便对他……」他垂着眸子,说不下去了。
我想说,我并不想嫁。
可张了张嘴,却还是把这话咽了下去。
我明白顾昭对我的心意,若说出来,便是给了他希望,他是臣,萧景成是王,萧景成一定要娶我,他又能做什么呢?
不过白白失望罢了,说不准,还要遭萧景成报复。
我攥着手中的帕子,紧抿着唇,终究只有沉默。
顾昭亦久久未再言语。
天色晚了,他勉强笑了笑,与我道别。
「素衣,祝贺你。」
他转身快步离去。
背影Ťűₗ落寞至极。
顾昭再也没有出现过,两日后我才知道,他已请了一道旨,自愿离京,前往玉门戍守。
上一世,他也是去的玉门。
我望向府外,不知怎么,眼眶有些热。
他终究,还是回到了自己的轨迹上啊。
14
萧景成说一月为限,要让我看到他的诚意。
第二天,他便差人送来了几箱奇珍异宝。
他不知道我喜欢什么,那就把所有名贵的,全送过来,我再挑剔,也总有几样喜欢的。
京中皆传,说誉王小心谨慎十几年,为了一个小官之女失去了理智。
我却知道,他哪会失去理智,只是趁此机会,麻痹太子一党罢了。
过了一天,他又包下广福楼,邀我赴宴。
我不肯去,他便挤对我父亲,吓得他整夜睡不着觉,没办法,我只能赴宴。
广福楼内,除了几名厨子,唯有我与他二人而已。
他料定我会来,气定神闲地笑:「广福楼来了几位疆外厨子,菜式新鲜,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不回他,冷脸道:「你这是胁迫。」
他抱臂,挑眉笑:「那你还不是来了?」
不要脸。
我也只能在心里骂骂,他做了请的手势,我只能不情不愿地坐下。
他夹了一枚蟹黄酥给我,轻声:「别生气,日后我会向岳父赔罪的,尝一口吧,嗯?」
他这样温温柔柔的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心念一动,竟觉得他可怜,很快偏过脸,不说话了。
「又不理我,是在想顾昭?」
我连忙转头:「你别无端端扯上别人!」
他不屑,很快又得意地笑:「无妨,反正他就要离京了,算他识相,跟我争,可不会有好下场。」
我看着他志在必得的模样,叹气。
所以最终,命运还是要把我们推到一起吗?
15
萧景成每日都会送东西给我,不是奇珍异宝,就是珍馐美味。
闹得轰轰烈烈,满城皆知。
他说,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值得。
他从未这样用心待过谁,我也并非铁石心肠之人,日子一天天过去,难免有些感动。
春分那日,城中四处挂灯,街上青年男女成双成对。
萧景成约我在鼓楼观灯。
我到以后,等了一会儿他才姗姗来迟。
他手里提着一盏小狗灯,急匆匆走过来,庆幸地叹了口气:「素衣!我还以为你不会等我呢。」
我耸耸肩:「没事。」
习惯了。
他目有愧色,将小狗灯塞进我手里:「今日是个例外,你信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的语气又轻又真诚,叫人不忍心苛责,何况,我也没有等太久。
「这灯不错。」我拿过小狗灯,举在眼前看了看。
萧景成见我没生气,总算放下心,和我一起靠在栏杆边,看大街上人来人往。
这时候,一对夫妻恰好经过,那男人手里拿着烟花,不时做鬼脸,逗他的妻子笑。
我看得入迷。
萧景成冷哼:「就他有烟花?」
他拍拍掌,很快,王府的侍卫们就搬来了好几箱。
他抓了一把点燃,在我面前挥舞,欢快地叫着:「素衣你瞧,这烟花是红色的!」
他笑着,目光单纯炙热,像极了一个普通公子,胸无大志,不争不抢,一心只想逗心爱的姑娘开心。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如果他永远都是这样,那该有多好。
16
我入迷地看着烟花,忍不住笑了笑,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我开始动摇,也许,萧景成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
直到那支冷箭突然射过来。
四周突然大乱,百姓尖叫着胡乱逃跑,萧景成躲避及时,才没有受伤。
看到箭尾的标记那一刻,他眉头一压,挣扎片刻,咬牙:「素衣,你快躲好,别乱跑!」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朝楼下冲去。
我望着那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愣了一会儿,忽然释怀了。
17
没人能想到,火会起得那么快。
鼓楼下本就挂满了灯,刚才一乱,几盏灯笼破掉,便点燃了鼓楼。
我冲向楼梯口,却被大火逼退。
浓烟逼得我无法呼吸,唯有捂着口鼻往上跑,四处寻找生路。
可鼓楼燃得极快,我几乎没处躲了,缩在一个角落,被呛得无法呼吸。
我想,我大概是没了。
阿姐,爹,娘,我好舍不得啊。
我趴在地上,渐渐失去求生的欲望。
「素衣!」
耳畔传来顾昭的声音,我睁开眼,一定是做梦吧?他该离开京城了,怎么会来救我呢?
可那声音却越发清晰了。
「素衣!你在哪里!」
是他,真的是他,我用尽力气,嘶喊:「我在这里!」
浓烟里,顾昭披着一张打湿的被褥,朝我奔来。
「别怕,我在。」
「你不是走了吗?怎么会来找我?」
他一怔:「本该走的,可我突然想,再看你一眼。」
我不由失笑,顾昭啊顾昭,我该说什么好。
「我们快走。」他拉起我,跑向出口,那里是鼓楼最高的地方。
「你相信我吗?」他问。
我点了点头。
他抿唇笑笑,抱着我,纵身一跃。
18
再见萧景成,已经是第二天了。
他一定忙了一整夜,所以眼底一片憔悴,布满血丝。
「素衣,我……」
他眼眶发红,看着我刚被接好的双腿,看着差一点就死掉的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再说什么了。
我虚弱地笑笑,我对他既没有怨,也没有恨,我全都释怀了,真的。
「没关系的,景成。」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他。
「没关系的,至少这一个月,我很开心,就像一个梦,那是从前,我从不曾奢望过的。谢谢你给了我这样一个梦。」
「素衣,你别这样。」他红了眼,落了泪,哽咽不成声。
萧景成,能看到你为我哭一次,也很值啊。
我温柔地笑着:「景成,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是死后第十年,才离开你的。
「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看到了,你为天下做的一切,我也看到了。
「你是明君,亦是雄主,你治理的李朝,百姓安居乐业,外族莫敢侵犯,那些年,河清海晏,日日都是好日子。
「你这样的人,注定不该被儿女私情阻了脚步,我也不能那样自私,要你为我改变。我希望你坐朝堂,对得起天下人。
「我们已经有过一世了,所有的遗憾,你也都补偿给我了,你不再欠我了。
「以后,朝你该去的地方去吧。」
他努力克制着,眼泪却依旧不停地滚落。
过了很久,他知道该结束了,他止住了泪,闭目整理情绪。ŧū́⁰
然后对我笑了笑,决绝转身。
19
我和顾昭从鼓楼跳下来后,都受了重伤。
各自在床上躺了数月。
顾昭比我先好,他能走路以后,就天天往我家跑。
第二年春,我终于能正常走路时,顾昭便骑马带我出去踏春。
忘了说,这时候,我们已经定亲了。
转过一条大街,从誉王府路过时,我看到一支海棠从墙内伸出来。
我惊叹:「誉王府里竟有这么大一棵海棠!」
我望着誉王府,心里突突地跳了一下。
真奇怪, 就像, 我曾经在那里住过许多年一样。
可我都没有进过誉王府,何况我如今才十七岁, 怎么会在那里住了许多年呢?
「怎么了?」
顾昭顺着我的目光看去。
我摇头:「没事。」
好奇怪呀。
算, 不想了,我甜滋滋地抱住顾昭的腰。
过了这个月,我们就要成亲啦!
20
许多年后, 萧景成成了皇帝。
他怀里, 有一个册子,记着许多东西, 这些东西在后来帮了他大忙。
可他一点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写下这些东西了。
那册子最后一页, 写着两个字:娶她。
「她」,指的应该是姜素衣。
说来也怪, 当年河边一见, 他便莫名其妙地,要登门求娶她,轰轰烈烈,闹得满城皆知。
如今回想,着实荒唐。
他捏着册子,摇头笑笑。
可下一瞬,心底却莫名其妙地, 涌起阵阵遗憾。
他低着头坐在那里, 怔怔地看着那两个字,很久很久。
几年后,顾昭自玉门回京述职,带着妻女。
宫宴上,姜素衣牵着女儿前来拜见。
萧景成早已经忘记所有前世之事了, 目光却还是不能从她身上移开。
不知道为什么, 就是莫名觉得她好,哪里都好。
他看着她说话,看着她哄孩子,看着她坐在席上发呆,唇角莫名地上扬。
直到顾昭入席,将她遮挡。
他才收回目光,看着酒杯里,孤独的倒影,落寞无言。
过了一会儿, 内侍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他蹙眉, 转身朝勤政殿走去。
走着走着, 心情忽然开阔了。
他看着前方巍峨的宫宇,挺直了背, 这才是, 他该走的路。
席上, 女儿指着月亮,对姜素衣笑。
「娘亲你看,月亮好圆满。」
姜素衣抬头, 望着月亮,扬唇。
是啊,已经再圆满不过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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