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在的海上探測站,是「深海地心探測項目」的一部分。
軍方毫無預兆地沖上探測站,當場將我們其中一位同事擊斃。
包括我在內的剩餘研究員被分別隔離,逐一核驗身份。
事後恩師安慰我:「別想太多,他們也是為了安全起見。畢竟,那些東西……很會偽裝,混在我們之中時,總是悄無聲息。丁昭,如果發現任何人存在異常,一定要及時上報。」
當晚,我的餐盒裡多了封匿名信,裡頭只有一張照片——拍攝於 1970 年,蘇聯挖穿地心專案遺址現場的科研人員合照,照片最後一排出現了一張臉,我的臉。
1
照片拍攝於五十多年前,而我今年,才 27 歲。
什麼意思?合成照片?惡作劇?逗我玩?
我不大相信這個節骨眼,還有誰會有心情開這種玩笑。
這不是一張單純的照片,更像是從某一份機密檔截取的複製品,但對方只截出了極小的一部分,照片的邊角,甚至還能看到部分機密章的紅印。
如果這是真實存在的照片資料,對方又是從哪裡獲得的?
更重要的是……照片中那個人,是我嗎?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第一反應居然有一陣迷茫,但緊接著,等我反應過來這個行為意味著什麼時,照片背後可能存在的惡意,讓我頓時感到陣陣惡寒。
我刷地一下當場站了起來,環顧四周……是誰,是誰?
對方是在威脅我?
還是提醒……抑或試探?
今天軍方將探測站包圍,我們朝夕相處的同事就這麼當場被擊斃了。剩下所有人,都經歷了一輪又一輪的排查和核驗,現在是用餐時間,餐廳裡的研究員和工作人員或坐或立,但看得出來,所有人都人心惶惶,食不知味。
看不出異常,我看不出哪個人的神情是異樣的。
但我敢確定,放下這封匿名信的人,此刻一定就在某個角落,觀察我的反應。
我不敢去篤定對方是善意還是惡意。
但有一點我很清楚,我的恩師……也就是我站現任站長,鑒於我們的私人交情,站長曾經明確提醒過我,最近站裡的確發生了一些事,軍方也是掌握了明確的線索才會行動,並逐一對我們所有研究員的身份進行了核驗。
一旦在這個節骨眼,任何人身上存在無法解釋的異常……那位被擊斃的同事,就是下場。
當然,我並不是不相信組織的意思,身正不怕影子斜,我知道自己絕對不可能出現在一張五十多年前的照片上,就算那人和我長得再像……這個世界上相像的人多了去了。
更何況當時的老照片並不高清,這說明不了什麼,頂多只能說明,我和照片中的那人,長得有些相似。
但我惶恐的是,這張照片,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的飯盒裡?
躲在暗處的人,不明確的用意……這種不確定性,讓我不得不多想。
2
這一整晚,我都在猶豫。
猶豫是否要將當下遇到的麻煩向我的恩師通個氣。
直至天明睜眼,我才決定,也許……我應該這麼做,趁早報備,以免後續讓自己捲入不必要的麻煩中。
對,等一會兒開完晨間組會,就留下單獨找恩師彙報。
我對恩師嚴睿霖站長的信任,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我從碩博開始就一直跟著嚴站長做科研,而後又跟著嚴站長參與了這項國家級秘密研究。
哦,忘了說了,我們所在的探測站,只是整個「深海地心探測專案」海上試驗區其中一個不大不小的監測站點。
事實上,我已經加入專案一年有餘。這一年多,包括我在內,我們全站研究員,接觸不到太多專案的核心工作。
我們的日常工作,只負責對深海進行持續探測,通過接收探測波來記錄海底的地貌、生物和環境資料,繪製出海底地形圖,記錄水體溫度、氣體含量變化等,然後將資料上報。
僅此而已。
「丁昭,想什麼呢?」
廖青松是我的同門師兄,跟我同期進的監測站,目前我們一同負責監測室的資料分析工作。
他雖比我年長兩歲,但長了一張娃娃臉,顯小,所以我們總管他叫小廖。
見我臉色不太好,小廖多看了我兩眼:「因為昨天的事?」
昨天的事,換誰都會害怕吧?監測站的工作和生活枯燥乏味,在工作週期內,我們所有人工作和生活都在海上,同事們之間說是朝夕相處也不過分,天天見面的同事,就這樣被當場擊斃……
說著說著,我忍不住愣了愣:「小廖,我怎麼想不起來,昨天被擊斃的同事,叫什麼……」
小廖被我說得也愣了愣:「丁昭,我也想不起來了……」
就好像……根本沒少人。
但「我們的同事被擊斃」這件事確確實實是發生了,我們所有人都知道有這麼一件事,甚至,不少人,當時就在現場目睹……
可是,可是……不記得了,死活想不起來,我們之間,少了誰。
或者該說,從一開始,我們就不曾意識到,我們之間,多了誰,擊斃了誰……
我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汗毛豎了起來。
陸陸續續有同事進來了,也有其他工作人員從外頭經過,我聽到大家斷斷續續地也在討論昨天的事,說著說著,有人問了句:「昨天被擊斃的同事叫什麼來著?」
這個問題一出,四周,似乎有那麼一瞬靜了下來。
看來不止我和小廖,不少人都發現了這個問題……
「丁昭,你聽說了嗎?」
小廖的聲音拉回了我的思緒,我「啊」了一聲,回應他:「聽說了什麼?」
小廖的神情神秘起來:「前兩個月,官媒對外公開發佈了《國家空間科學中長期發展規劃 2024-2050》……緊接著,『我國將開展地外生命探尋』這一詞條就沖上了熱搜。」
這是兩個月前的事了,但我們工作在海上探測站,天然地對外界的資訊閉塞些。
這項規劃算是公開發佈了接下來我國將重點突破的 5 大科學主題和 17 個優先發展方向。
公眾對地外生命探尋這一主題難免更關注些,這個詞條沖上熱搜並不奇怪。
當然,我們所在的深海地心探測專案,也屬其中重項之一。
「你不覺得,這和我們站裡這兩天發生的事,多多少少肯定扯得上關係嗎……」
我知道小廖這話是什麼意思,上頭一旦公開放出要進行某一類型研究的消息,通常不是事件的開始,而是意味著,我們很可能已經掌握了突破性的發現和成果。
這是我國科研界的一貫行事作風,從來不打沒把握的仗,也不說沒底氣的話。
所以我們所在的項目,至少是核心成員,一定知道些什麼。
這個重大發現,和昨天的軍方行動形成了因果關係。
小廖納悶:「但我想不明白,為什麼連對我們這些研究員都要保密?」
「可能,怕造成恐慌吧。」我只能含糊地回答。
我想起站長說過的話——
「畢竟,那些東西……很會偽裝,混在我們之中時,總是悄無聲息。」
「如果發現任何人存在異常,一定要及時上報。」
雖然他老人家並不大肯多說,但從隻言片語中,我想,站裡遇到的麻煩應該不小。
有什麼東西,混入了我們之中。
正如昨天被擊斃的那位同事……不,或許,我甚至不該稱他為同事。
但這件事畢竟機密,嚴站長提醒過我,為了大家的安全著想,以及為了我的安全著想,最好不要與任何人過多談論這件事,以免無端蔓延恐慌的情緒,再給某些東西以可乘之機。
「總之,現在我們很安全。」我安慰小廖,「你知道的,他們昨天對我們所有人進行了嚴格的核驗和排查,而且安防等級和核查等級也在不斷提升中。」
我沒有提及昨晚飯盒裡的那封匿名信,坦白說,現在除了我自己,對任何人,我都有所猶豫與保留。
「也對,排查就排查吧,我昨天至少被他們抽了八管血……不知道是不是為了給咱們補回來,昨晚食堂每道菜都帶豬肝和菠菜,更過分的是今早也是清一色的豬肝菠菜。」小廖點了點頭,邊吐槽邊去打水澆他的那些瓶瓶罐罐花花草草。
這是他每天都要做的事,站裡的生活太無聊了,小廖在站裡各個角落都種了花花草草,還種了幾棵草莓和番茄的苗子,說等熟了分給我們。
3
「晨會即將開始,除值班人員,請所有研究員到會議室集合。」
廣播通知了,小廖和同事們陸陸續續前往會議室,我收拾了東西也準備走。
嘀——
嘀——
嘀——
異常波頻!
臨出門前,我又立刻折返回了操作分析台,深海探測波傳回的資料很奇怪。
我嘗試對其進行轉化和解碼,波動的幅度雖然很輕微,但其中分明隱藏著某種不易察覺的規律,只要將這種規律提取,轉化為某種更直觀的代碼……
不,不是毫無意義的波動。
我的雙手在顫抖,越解析,越顫抖。
地心在顫動,這是一種異常的顫動,就像是……就像是,在說話,對,它在說話!
海底地殼之下,不,至少在地幔之下,有東西,在嘗試向人類發起對話。
但我無法理解這種規律想要表達的內容,它就像一種不在我們掌握範圍內的加密通話,我空有其所表現出的代碼與節奏,卻苦於沒有對應的密碼本予以解讀。
只差一步,只差至關重要的一步,就可以將這些波頻、資料轉化為人類語言。
但這,需要更多樣本。
「更多樣本……」
這個念頭忽然讓我無比興奮,對,只要有更多樣本就可以了!
我們的資料庫有大量的工作日志,以及回收的歷史探測資料……我嘗試接入資料庫,但,資料庫被層層加密了。
「怎麼會這樣?」
我忍不住自言自語,但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下,我迅速將設備端接入我的電腦外置介面,嘗試找到防火牆的漏洞破解密碼。
【失敗!】
巨大的紅色感嘆號向我發出了警告。
我抬手擦了把額頭和鼻尖上的汗,破解的方式更謹慎了。
【失敗!】
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汗流浹背,我沒有更多的試錯機會,再出錯,防禦系統很快就會反應過來,將我的操作識別為攻擊。
【警告!】
【警告!】
【10 秒後將觸發全站警報。】
【10】
【9】
【8】
……
我的雙手在顫抖,腎上腺素在激升。
【3】
【2】
最後一搏。
【輸入正確,正在載入……】
無比後怕地,我整個人仿佛脫了一層皮,但更多的,是興奮,無與倫比的興奮。
進入歷史工作日志和資料台,我所見到的東西,給我帶來了一陣又一陣的毛骨悚然。
可怕。
太可怕了!
最初的異常信號,不是來自深海,而是站內。
這也意味著,不是深海之下有什麼東西在向探測站發起對話,它是在回應……
回應探測站上的某個人。
而藏身探測站,試圖與深海之下的某種存在對話的人,最後一次異常操作,在昨天晚上。
也就是,在我們之中有人被擊斃,緊接著所有人都經過嚴格的核驗排查後,這樣的對話,依然持續進行著。
一個可怕的猜想在我心底冒頭,海底存在著超乎我們預知的東西,它擁有智慧。
藏身在我們探測站,與之對話的,是我們的人,還是,它的同類?
如果是它的同類,是否意味著當前的排查對它無效?
如果是我們的人……後果不堪設想。
「請還未抵達會議室的研究員儘快抵達。」
廣播再次響起,開始催促,甚至點了我與少數幾個同事的名。
4
我沒有選擇和嚴站長通氣。
事實上,此時此刻,我也不是很能確定,我能信任誰。
唯有軍方……唯有探測站勢力之外的軍方可以信任。
但我不能在它眼皮底下將消息對外傳遞,風險太大。
這一天,我過得有些恍惚,站長和小廖他們並沒有多想,畢竟,昨天的事情發生後,今天精神恍惚的,不止我一個。
結束我的工作班次後,我在外面坐了一會兒才折返生活區。
在回宿舍區時,我在通道的盡頭遇到了小廖。
小廖見到我,也愣了愣。
我忍不住問他:「小廖?你的宿舍……不在這邊吧?」
小廖看清是我後,拍著自己的胸脯松了口氣:「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烏漆嘛黑的,燈也不打一個。看你晚上也沒去餐廳吃飯,我給你打回來了,你沒在屋裡,我給你放門口了。」
我點了點頭,又和小廖閒聊了兩句才分開。
站定在宿舍門口,門前地上的確放著打回來的飯,還溫著,小廖用自己的備用新飯盒給我裝的。
研究員在站裡生活條件有限,宿舍很小,只容納一個轉身的空間,但好歹隱私和隔音、安全等方面做得不錯,住的都是單人間,需識別生物資訊才能進入。
我拿起飯盒,進宿舍。
沒什麼胃口,我只將飯盒溫著,拿了兩件衣服出門,洗完澡才回來,隨意扒拉了兩口飯就打算洗漱睡下了。
躺在枕頭上時,腦後異樣的聲響讓我的困意驟然消失。
掀開枕頭,我的枕頭底下,果然有東西……
一張紙,還是那張照片。
但這次不一樣,檔複製的範圍擴大了,也就是,照片所占面積的比例變小了,畫面內,多了些文字,機密檔案的印章也浮現得更完整了些。
照片下方的文字內容,讓我頭皮發麻——丁昭。
為什麼會出現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為什麼會和這張照片扯上關係?
他們不會真的相信,這張拍攝於五十多年前的照片上的人,是我吧?
太荒唐了!
這太荒唐了!
我想再看清這份密級檔的保密等級以及歸檔方,但文字資訊太有限了,無法判斷。
這份檔到底是哪裡來的?
又是誰……想讓我看到它?
目的,究竟是什麼?
我想知道的資訊太多了,但眼下,我找不到突破口……等等,小廖?
我想到此前在宿舍區外碰到小廖,想讓我看到這份文件的人,會是他嗎?
如果是他……我摸不准對方的用意。
更何況,如果真是小廖,這樣機密的檔,小廖是如何獲得的?又是從哪裡獲得的?
我沒有第一時間去找小廖對峙。
那太顯眼,太突兀了。
假如,我是說假如,想要我看到這份文件的人真是小廖,而他出於某種善意的原因不願意暴露自身,此刻我貿然去找他,會帶來不必要的風險。
叮——
鈴聲響起了,是關閉生活區和作業區通道的提醒。
站裡有著嚴格的作息管理,工作週期內,工作人員是禁止連接外部網路和私人通信的,我們的項目屬於密級專案,即便在生活區,也有嚴格的管理規定。
我現在能做的,只有等到第二天,在作業區和小廖碰面,進一步確定,那個人,是不是小廖……
5
我盡可能讓自己保持冷靜,讓一切看起來如常。
但讓我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早上,我並沒有在監測室見到小廖。
詢問了相關同事,得到的消息是,小廖昨晚意外在浴室摔斷了腿,倒下的洗手台還砸斷了他兩根肋骨,淩晨才被起夜的同事發現,因為傷勢過重,站裡的醫療中心無法立即開展手術,直升機天不亮就來接人了。
眼下順利的話,小廖應該已經抵達最近海岸城市的醫院動手術了。
鑒於小廖的突發意外,站裡臨時派了新來的研究員林芳代替小廖原先的工作,配合我開展監測與分析。
別怪我多想。
這個節骨眼,在我想要進一步確認一些猜想的時候,小廖就出意外,被帶走。
未免太巧合了?
我需要確認小廖是安全的。
我去了趟站長辦公室,站長很意外我會來,聽明白我的來意後,不禁失笑:「丁昭,你一直是我最得意的學生,辦事嚴謹,從不胡思亂想。小廖只是運氣不好,出了點意外,再說,不是什麼致命傷,我估計,最多三兩個月,等他傷癒後自然會回來。你該不會以為,我們說小廖受傷的事,只是藉口吧?」
「老師,我不是那個意思。但這幾天站裡發生的事……讓人很難不多想,您確定,小廖只是發生了意外被送醫,傷癒後就會回來嗎?」
站長無奈地搖了搖頭:「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那我可以去看看他嗎?您知道的,我和小廖一直是搭檔,他平時也很照顧我。」我趁機向站長申請休假,「您放心,在此之前我會和林芳把工作交接好。」
本來我們負責的就是邊緣性工作,對整個專案而言,我的存在還遠不至於舉足輕重。
站長倒是沒有過多為難我,爽快地給我簽了字:「你確實很久沒休假了,這個大週期結束後,你就歇一段,放鬆放鬆身心。順便,替我去看看你廖師兄。」
6
在經過兩個小週期的工作後,我被允許休假離站。
登岸後,我直接去了小廖所在的醫院探望。
很順利,一切如常。
看來,的確是我多想了嗎?
小廖的狀態還好,只是仍在術後恢復期,不大能下床走動,看到我來,只能躺在那兒哭笑不得地動動嘴皮子:「來就來了,還帶什麼……不是,看病人你還真什麼也不帶啊?」
我有些尷尬,小廖大笑:「逗你玩的,自己搬椅子坐吧,我也招待不了你,傷筋動骨一百天,我有的躺咯。」
按小廖的說法,他那天給我送完飯回去,在浴室沒留神,腳一滑,真發生意外了,幸好大半夜被其他同事發現了,不然等天亮,他該涼了。
「真是……意外嗎?」我以為,小廖應該知道些什麼,或是,有人不願意讓小廖多嘴。
即便不是滅口,我恐怕也沒那麼容易見到他。
但一切,似乎和我所想有所偏差。
小廖古怪地看著我,看起來並不知道照片的事:「丁昭,你怎麼了,怪怪的?是不是站裡又出什麼事了?」
「沒什麼,我就是來看看你,你好好休息,早點回崗位。」我改變主意了,不打算向小廖確認那些事。
我向小廖轉達了站長的關心,又閒談了一會兒,囑咐他好好休養,便打算告辭,以免打擾他休息。
小廖也沒多留我,只在我走到門口時,想起什麼似的,忽然叫住我:「哦,對了,丁昭,我不在的這段時間,我那些花花草草,還有果蔬苗子,你記得給我澆水,定期施肥驅蟲啊,別給我養死了!」
我腳下一停,回頭看了眼小廖:「知道了。」
走出病房,我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神色如常,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手腳冰冷刺骨,一股寒意,從四肢,向心臟蔓延。
小廖從來不讓我碰他的那些苗子。
他說我是植物剋星,連仙人掌、龜背蘭、綠蘿這類扔那兒不用管都能活的植物,只要被我照顧,一準必死。
讓我照顧,不如讓其自生自滅。
小廖特意囑咐我照顧他的花草苗子,是否,別有用意,上面有什麼玄機?
但這得等我回去了,才能確認。
從醫院出來,我徑直去了高鐵站,正值節假日,只買到了回家的站票,好在,老家離海濱城市只有三個小時的車程。
出站後天已經黑了,我遲遲打不到車,恰在此時,一輛車停在我面前,車窗降下,車裡的人是嚴站長:「丁昭,打不到車?上車吧,我剛好送你師母進站,遠遠就看到你了。」
「老師?」我上了車,系上安全帶,站長和我是同一個城市,他比我早幾天就休假了,我只是很意外會在車站碰到他老人家,「師母去哪兒啊?您沒跟師母一塊兒嗎?」
站長邊開車邊無奈地笑:「你師母啊,參加了個什麼健康療養團,我倒是想陪著,也不是怕她上當受騙,只是難得休假在家……不過你師母那人你知道,非不讓我陪,說都是一起跳舞的姐姐妹妹,說好不帶老公不帶家屬。」
我也忍不住笑,上學時,我孤零零在外地上學,嚴老師看我是老鄉,格外照顧我一些,那會兒師母也陪老師在外地生活,叫過我幾次去家裡吃飯,師母人很好,單純且熱心,就是有點太單純,常常被人忽悠著買保健品、收藏品等等。
嚴老師待師母很好,每每說起這事,雖然無奈,但也常說,花幾個冤枉錢能讓師母高興,隨她去吧。
「直接回家?」站長示意我直接在螢幕上輸入目的地。
就在我低頭想要輸入目的地時,忽然一陣刺眼的強光迎面而來。
一輛突然闖紅燈的大貨車沖了出來,正垂直朝我們而來……砰!
7
我們的運氣很好。
在大貨車橫衝直撞將要把我們撞翻的前一秒,大貨車才像忽然醒過神似的,緊急偏離了行駛軌跡。
但這也導致那輛大貨車直接翻了車,引發了一系列連環車禍。
站長也受到了驚嚇,緊急偏離了車道,後方車輛避讓不及,也發生了連環追尾。
而我,此刻正茫然地坐在車裡,額頭前方有輕微撞傷。
站長和我一樣,傷勢並不嚴重。
場面一時混亂起來,交通指揮中心立即派了人過來,警車和救護車相繼而至。
我們被請下車進行簡單的問話和記錄,然後被要求前往醫院做基本的檢查。
聽說大貨車車主和與之相撞的幾輛轎車司機傷勢最重,我被送往醫院時,警方和醫護人員仍在現場試圖從側翻和癟進去的車頭中將人救出來。
被送到醫院做了基礎檢查後,我被告知並無大礙,準備離開醫院時,才看到外頭正匆忙混亂著,醫護人員在院內奔跑穿行,推車緊急被推進手術室,地面還有殘留滴落的血跡,保潔人員匆匆趕來清理。
「聽說市里剛剛發生了大型車禍……剛剛送進來的人,邊被車推著跑,車軲轆底下邊滴著血。」
「從貨車里拉出來的?我怎麼聽剛剛跑過去的護士喊說傷者是個老太太?看著得有七老八十吧?年紀這麼大的老太太怎麼開著大貨車闖紅燈啊……」
「也不知道能不能救活……造孽哦!」
「我聽剛剛跑出去的員警打電話,說有位大貨車司機報連車帶貨失竊來著。失竊車輛就是現場出事的那輛……」
我出來時已經看不到此前急迫混亂的景象了,但零星能聽到幾句醫院病人和家屬的議論。
萬幸的是,我和站長都無大礙,只受了點皮外傷。
傷癒後,我也結束了休假,回了站裡。
林芳和我交接了我休假期間完成的工作進度,然後合上本子:「大概就是這些了,昭昭師姐,詳細報告我已經發到你內部郵箱了。對了,聽說你前段時間出車禍了,沒事吧?」
「沒事,一點皮外傷。」我看了眼林芳的報告,「工作基本上都已經上手了,做得很好。」
林芳被誇獎後挺開心的,看得出來,她也挺想儘快和我熟悉起來:「昭昭師姐,一會兒要不要一起去餐廳吃飯?」
「不了,我休假了挺長時間,落了不少工作,一會兒再把資料覆核一遍就走。」我沖林芳笑了笑,「你先去吃吧。」
林芳有些遺憾,但還是和我打了個招呼便打卡離開了探測室,結束了當日的工作。
林芳一走,我才逐一排查小廖此前留在站裡的花花草草,沒有任何異常之處,直到……在我們所在探測室,正對著操作臺的角落花盆裡,摸到了拇指大小的黑色針孔攝像頭。
我的心跳在加速。
小廖……果然知道些什麼,且,留了一手。
回到生活區宿舍,反鎖好門,再次檢查了環境安全,我才打開電腦,讀取設備存儲晶片的內容。
我的心怦怦怦跳得飛快,情緒無法抑制地激動。
攝像內容每三十天自動覆蓋,因此我只能看到近一個月內的內容,最早的錄影時間點在一個月前,也就是,我們全員被核驗排查當天。
我的雙手在顫抖,每晚,固定的時間點,作業區和生活區的通道會被切斷關閉。
但在當晚,這個攝像頭拍到了……有人進入了探測室,操作了設備,向深海,發出了波頻。
夜視環境下,畫面顯得更加黑暗模糊,但小廖隱藏攝像頭的位置很巧妙,就在裡頭的人結束操作,走出探測室……他要離開,必然得打開探測室的門,開門的瞬間,月華傾瀉。
那張臉是……嚴站長。
我的呼吸急促起來。
因為接下來第二段異常,發生在小廖意外受傷當晚。
也就是,當我在宿舍外見到小廖,到我發現枕頭下的第二份照片檔案中間,小廖回過探測室。
換句話說,小廖在和我分別後,且在作業區與生活區通道徹底關閉之前,匆匆回去過探測室,並且面對著攝像頭隱藏之處站著,對著鏡頭張開了嘴,無聲地做出口型,說出了五個字。
那五個字是對我說的。
那五個字是——站長保險箱。
小廖懷疑站長了。
他一定早就發現資料異常了,這是促使他隱藏攝像頭的初始動機,他觀察了很久,所以……他在站長那兒,發現了那份檔案。
關於我的檔案,就藏在站長的保險箱裡。
是否真相……也就藏在站長的保險箱裡?
飯盒裡的照片,枕頭下的檔案碎片,小廖想提醒我……但同時,我很能理解小廖的處境,他在害怕,那個真相,讓他恐懼。
設身處地地想,如果我是小廖,面對只有自己知道的真相……面對一個行為詭異的恩師,以及機密檔案上涉及的,被盯上的可能存在異常的師妹,我該信誰?
小廖選擇了相信我。
他冒險對我發出警示——是否意味著,我正處於危險中?
8
雖然我不明白小廖為什麼會選擇相信我,但我能感受到,小廖是冒著極大的風險,在提醒我。
是否小廖後來的受傷送醫,是小廖也察覺到,有人注意到了他的行為反常?他是主動離站規避風險,還是有人對他下手了,當前,我不得而知。
但眼下……我看了眼時間,距離切斷通道,還有半個小時。
這個時間點,作業區基本不會再有工作人員逗留……半個小時,如果順利的話,或許還來得及。
我換了身深色衣服,在小廖留下的線索的提醒下,在另一處花盆找到了小廖留給我的複刻生物資訊,有了它,我可以順利進入站長辦公室。
很順利,我進入了站長辦公室。
小廖留了一把好手,我們誰也不知道,他有這樣的天才,我想,我的生物資訊也許在朝夕相處中,早已被小廖不知不覺複刻,他就是這樣進入了我的房間,將檔案碎片藏在了我的枕頭下。
站長的保險箱就藏在檔案櫃後,這點,我們是知道的,站長曾經當著我們的面打開過它,他說過,一些重要紅頭文件和印章會存放在保險箱中。
非常古老的機械保險箱,生物資訊和密碼破解器無法悄無聲息地打開它,對我和小廖這樣精於程式和生物技術的人來說,反而如同斷臂。
看過老電影嗎?需要依靠機械和齒輪的精密配合,才可能打開它
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嘗試。
小廖打開過,就一定留下過痕跡。
我用特殊顯色光,果然探照到了小廖留給我的線索。
純機械保險箱,由三個部分組成,密碼盤、鋼條、解鎖結構,每個密碼盤上都有一個缺口,必須對齊所有密碼位元上的缺口,手柄才能觸發解鎖功能。
四周無比安靜,靜到隔絕了室外的風浪聲,足以將我的心跳聲放大。
密碼盤最右側的驅動輪與旋鈕連接,每個密碼盤上都有一個銷釘,逆時針轉動旋鈕,驅動輪也跟著旋轉,驅動輪上的銷釘會接觸到中間密碼盤的銷釘,中間密碼盤也跟著轉動了,左側輪盤,隨之被帶動……哢哢,非常微妙的聲音,在這緊張得幾乎要讓我窒息的空間裡,緩慢地響起。
哢……我的呼吸越發急促,聲音發生了極其細微的變化,我早已汗流浹背,保險箱,開了。
顧不上擦汗,我用嘴巴咬住手電筒,急切地想要打開保險門取出裡頭的檔。
「被你發現了?」
黑暗中,聲音驀地響起,站長就站在我身後。
我的呼吸一滯。
9
準確來說,那天晚上,站長根本沒有離開過辦公室。
他在看著我,他一直在看著我。
「如果不是你真的打開了它,或許,我不會出聲。」站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丁昭,我們談談吧。」
嚴站長帶我去見了一個人,海洋深淵科學研究中心的方鶴教授,在載人潛水器的深潛實驗基地。
方鶴教授,我知道他,他曾參與過奮鬥者號、蛟龍號與深海勇士號載人潛水器的研發,也參與了本次的深海地心探測專案。
出乎我意料的是,方教授似乎並不意外在這裡見到我,只是嚴肅地問了嚴站長一句:「她知道多少?」
嚴站長沒說話。
方教授明白了,歎了口氣:「跟我來吧。」
方教授表示我和站長將作為探測資料分析員參與這次的新一輪下潛實驗。
類似的常規訓練我們經常會做,深海探測本就是我們的工作內容。
多年前,我們的載人潛水器就已經實現了萬米以下的探測任務,現在這項技術已經更加成熟。
下潛過程很順利,過程同樣漫長。
我緊盯著設備上傳回的資料,不敢分神,所有人都在各司其職。
站長就站在我身側,忽然開口,問了我一句:「丁昭,你聽說過 1953 年皮納爾號潛水艇事故嗎?」
我愣了愣,這件事,我聽說過。
1953 年,一艘名叫皮納爾號的潛水艇在途經達達尼爾海峽,也就是亞歐分界線時,當時這艘潛水艇正在執行水面航行任務,鑒於高度差,潛水艇處於另一艘瑞典商船的視野盲區中。
皮納爾號與那艘瑞典商船相撞後,海水倒灌,皮納爾號發生爆炸,潛水艇上共有八十一名水手,只有其中二十多人在爆炸時躲進了潛水艇尾部的魚雷艙中。
艙門封閉,潛水艇下沉到當時所處海域海底約九十米深,運氣好的是,他們通過有線電話與海上救援隊聯繫上了,運氣不好的是,救援任務最終失敗,並對外宣告皮納爾號全員遇難。
「但是這和我們正在談的事有什麼關係?」我不解。
嚴站長神色複雜地看了我一眼:「會不會有這種可能,救援任務會失敗,不是不能救,而是……他們不敢救?」
我就這麼看著嚴站長,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嚴站長緩緩從我身上收回視線:「有人說,當時在與魚雷艙中等待救援的二十多名倖存者通話時,通話中,錄下了恐怖的聲音……」
傳遞救援資訊時,是需要對倖存者的基本情況進行彙報的,包括,倖存的人數。
在幾次彙報人數的過程中,出現了岔子……人,變多了。
問題就在於,這種低級錯誤,作為當時經驗豐富的水手們是不可能犯的,可是幾次報數下來,人數,就是多了。
更詭異的是,他們無法辨析,多出來的人是誰,誰是,多出來的那一個……
於是,躲在魚雷艙中等待救援的人全都慌了,幾次通話,錄下了他們恐怖的猜測、廝殺聲……
「這,這和我瞭解到的情況不一樣,我從沒聽說過……」
站長打斷我的話:「你認為,這樣的事,他們會公開嗎?」
這件事……和近期發生在我們探測站的事件,很像。
突然多出的人,被擊斃的同事……出現得神不知鬼不覺,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直到死亡,我們都想不起,他是誰。
所以,這就是站長所說的,混入我們之間的……那些「東西」。
我意識到了這一點,但眼下,我只反問嚴站長:「如果他們不曾公開,那站長你,又是怎麼知道的?那些東西,是什麼東西?那天晚上,你在探測室,向誰發出了波頻?是那些東西嗎?」
站長突然沉默了下來,我意識到,那個答案,可能遠比我想像的恐怖……
「嘀——」
「丁——」
「昭——」
載人潛水器坐底深海,那忽然響起的聲音令我震撼在當場。
但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反應異常平靜,似乎,除了我之外,他們根本沒有聽到那聲音。
可我,真的聽到了。
我難以置信地看向嚴站長,仿佛只有他,能夠給我答案:「那是,那是什麼聲音?!」
站長嚴肅地看著我:「盤古的聲音。」
10
盤古……
不知道是不是震驚到了極致,我或許是應激了,反而笑出了聲:「站長,真的,你還不如說我是瘋了。盤古的聲音,哈哈,盤古的聲音……開天闢地的那個盤古,盤古神?還有皮納爾號多出的人,你口中的『那些東西』……站長,我越聽越糊塗了,你到底想要告訴我什麼?」
站長沒有立即回答我,只是反問我:「丁昭,你認為,宇宙是什麼樣的?」
好好好,現在又跟我扯到了宇宙。
但我還是回答他:「我不知道,這個問題太大了……如果非要我嘗試理解,它是由某種物理定律決定形成的?比如現有的宇宙模型,宇宙大爆炸的假說,形成了星雲,物質之間因為引力聚集……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冷靜點,丁昭。」很顯然,站長很清楚我現在的情緒有些激動,根本無法冷靜思考,他只是緩緩地問我,「如果我說,宇宙是像生命體一樣演化而來的呢?」
隨他吧,無論他說什麼,我已經不會再驚訝了,我忍不住笑:「所以呢?所以你又想說什麼?」
「你沒發現嗎,丁昭?宇宙中星系的分佈與人類腦中的神經元結構存在著驚人的相似。」站長意味深長地凝視著我,「宇宙,在觀察一切。」
換句話說,它不只是一個被動存在的物質集合,它有智慧。
「如果你非要說它是神,也未嘗不可。」嚴站長深深地看著我,凝視著我的一絲一毫神情變化,「它創造出來的地球,又怎麼可能是死物?盤古,只是個代稱,你如果不樂意,也可以換一個詞,但丁昭,此時此刻,是否已經能幫助你更易於理解,盤古,它存在,並且,在呼喚你。」
我許久沒說話。
站長抬手,輕輕落在我的肩膀上:「現在,說回你關切的另一件事。」
站長將保險箱裡的那份機密文件遞給我:「你不是一直很想看它嗎?」
那份檔,關於蘇聯挖穿地心專案的,那張照片,就出現在其中一頁,出現我名字的那行,原話是——丁昭,謝如卿之女,務必密切關注。
謝如卿,我媽的名字,但我根本,沒見過她,我甚至不知道她長什麼樣。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就失蹤了,家裡所有關於她的東西,都被我父親銷毀。
母親,是我們的禁區,關於她的一切,都不被允許提起。只在我年少時,父親醉酒才會提起她,提她的年輕美麗,提他們相識的光景,提她的可怕……然後,父親就會長久地噤聲,忽然酒醒。
我父親恨她,不知道為什麼,我父親就是恨她,連帶著,也厭惡我。
不久之後,父親再婚,離開了我們生活的城市,我是爺爺奶奶撫養長大的,爺爺奶奶去世後,我一直獨自生活,直到現在。
事實上,無論是父親還是母親,我都不親近。
站長的意思是,照片裡的人,不是我,而是那叫謝如卿的女人,我的母親?
可為什麼,機密檔案裡,要專門提及,我是謝如卿之女?
謝如卿,未免,未免與我長得太像……即便是親生母女,我沒見過能長得如此相似的,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不對,不對不對,我漏了什麼……年齡,對了,年齡也對不上!
1970 年,照片中的女人看起來最多 20 來歲,我是 1997 年出生的,我父母生我時,他們最多不超過 30 歲,也就是,1970 年,我媽撐死了不過三四歲。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丁昭,你知道前蘇聯挖穿地心專案為什麼開始,又為什麼停止嗎?」
站長的話將我的思緒拉回,我白著臉看他:「開始,無非是美蘇科技競賽。結束……原因很複雜,可能是經濟因素,可能是技術限制,也可能是政治考量。挖穿地心專案從 1970 年開始,終止於 1992 年,我記得,他們挖至一萬多米就停止了。」
站長點了點頭:「我知道你現在很蒙,那就從頭說起。」
他說:「我想,古人或許早就發現了這個秘密,所有神話傳說,都不是無源之水,他們喚它盤古,未嘗不可。丁昭……地球,是活著的,它是古老的神,如果你願意將這類智慧生命體視為神的話。」
至於人類,於盤古而言,就是在它存在萬億年後,突然出現在它身上的病毒、寄生蟲。
「盤古不會在意的。人類太渺小了,盤古甚至最開始,沒有發覺他們的存在……等到盤古發覺時,免疫系統做出了反應,試圖消滅病毒和寄生蟲,通過天災、大洪水、地質災害等等。」
但是人類的繁衍能力超乎了盤古的想像,甚至於,人類成長的速度也超乎了它的想像,人類開始無節制地索取資源、消耗資源、污染它,盤古感到越來越不適了。
「一味地驅逐不可行。」嚴站長微微一笑,「盤古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就像人類的免疫系統,也往往選擇與病毒共存一般。」
他深深地看著我,鄭重地開口:「於是,盤古向深海之上、地心之上,釋放了類人生物,混入人群,試圖感化、引導人類,往好的方向發展,盤古選擇和人類共存。丁昭,這類人,或許,你可以稱之為,盤古後裔,或是,地底人,海底人,隨你怎麼高興。」
這類人的基因完全仿造人類,為了不引起人類社會的動盪,盤古會適當影響人類的記憶,以便,盤古後裔可以悄無聲息地融入人類社會。
可惜,盤古的計畫還是出岔子了。
11
這個岔子出得在意料之中。
地底人擁有智慧後,僅有極少一部分,還記得自己的使命。
「而另一部分……」站長歎息,「他們混入人群,融入人類後,開始享受主宰地球,他們成為佔有資源的少部分,也許至今,仍活躍在各個領域,富有,且成為支配者。」
我意識到了什麼:「地底人,我是說盤古後裔,他們的壽命和普通人類不一樣,對嗎?你是什麼人?我媽媽……她又是什麼人?所以你是在嘗試……和盤古對話嗎?那當初被擊斃的……」
「你已經猜到了。」只是說到這時,站長微微皺眉,「但是這個問題有些複雜,我們仍然會衰老,就像你的母親,或許從基因上,我們比普通人更長壽一些,衰老程度更緩慢一些,但不會差太多。因為盤古的初衷,並不是希望我們成為特殊的存在,它希望我們融入人類。只可惜……」
來自地底和海底的類人生物,畢竟是盤古仿造人類的基因所創造,它們還是有其特殊性的。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有部分地底人,找到了獵殺同類,掠奪能量與壽命,獲得長久生命的方法。我們稱之為掠奪派。」
剩下的,則是牢記盤古賦予使命的共存派。
「丁昭,我想這樣,你能理解我們,為什麼要隱藏自己的身份。共存派的處境,很危險,隨時隨地可能被掠奪派盯上、獵殺。掠奪派不僅會獵殺共存派,必要的時候,他們甚至也會自相殘殺。」
至於上頭,是知道盤古後裔的存在的,同時,和共存派形成了緊密聯繫與合作。
軍方當日擊斃的,是混入站內的掠奪派。
不知道為什麼,我心中有不好的預感:「被掠奪能量,會怎麼樣?」
嚴站長的神情凝重下來:「就像被掠奪了生命和時間,會在短時間內走向衰老和死亡。丁昭,還記得那天的車禍嗎?忽然闖出的大貨車,開大貨車的老太太……她回來了,她是在,保護你。那天,你我處於危險中,她的橫空出現,我們的有驚無險,並不是意外,她在救我們。」
也就是,那天,我和站長並不是在車站偶遇,站長是專程來等我的,我有危險。
盯上我的人,是掠奪派,盯上我的原因,我是謝如卿的女兒,盤古後裔和人類通婚的後代。
同樣,那天我和站長身後,一直有掠奪派尾隨著,那輛大貨車的目標並不是我們,而是,藏身在某一輛車裡,尾隨著我們的,掠奪派。
「至於你的身份,這份秘密檔案,也是如卿向我們發出的求救信號,你的身份暴露了,她希望,我們能保護你。」站長深深地看著我,「丁昭,你母親從未想過要拋下你,但我想,那時的她,一定處於危險中,掠奪派盯上了她。她的離開,恰恰相反,是為了保證你和你父親的安全。如果不是這些意外的話,今天這一切,本應該由你的母親來告訴你。」
但站長沒有想到,小廖會那樣地敏銳,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今日站長只能出面,將真相告知我。
我整個人開始顫抖起來,想到那開著大貨車行為詭異、衰老異常的老太太:「是她,是她是不是……可為什麼,為什麼她要救我,你說的掠奪派,為什麼,為什麼要盯上我?我只是,我只是一個普通人……」
嚴站長歎息:「掠奪派的存在,盤古知道了。計畫的弊端,盤古也發現了……任何生物,一旦擁有智慧,必然產生這樣的結果,趨善,或趨惡。於是,盤古允許共存派調整了計畫,共存派混入人群的同時,與人類通婚,並清洗混血兒的記憶,讓他們成為普通人,這樣長大的一代代盤古後裔……他們更親近人類,更擁有人類的感情。丁昭,我們都是一樣的,都是地底人和人類通婚後產生的孩子,到了一定年齡,父母會告訴我們這樣的真相,讓我們承擔起應有的使命。」
那張蘇聯挖穿地心現場照片裡出現的女人,就是我的母親謝如卿,她和我長得如此相像,那是因為盤古後裔本就是模仿複刻人類基因創造的,但又有所不同。
其中最大的不同,在於「複刻基因」的能力。
換句話說,盤古後裔與人類通婚後的最初幾代,盤古後裔的基因天然地強勢於人類,其中「複刻」作用仍在生效,後代會與上一代,極度相似。
所以,所以我媽在我小時候,便突然杳無音信。
所以,我越長大,我爸就越害怕,我們父女關係也越來越疏遠,我爸意識到了我媽的不對勁對不對,我媽是怪物,而我,和我爸眼裡的怪物,越來越像,越來越像……
「所以丁昭,你並不是普通人。只有這樣,共存派的隊伍才能壯大,才能和人類成為命運共同體,因為我們,是在人類社會長大的。」
人類終將成長,上可九天攬月,下可五洋捉鱉,他們早晚會認識世界的真相,認識宇宙的真相。
這也是共存派希望看到的。
「但掠奪派則恰恰相反,他們更希望人類愚昧,希望阻止人類文明的升維,讓其停留在愚昧階段,停留在愚蠢的霸權主義。」站長歎息,「丁昭,我們要做的,是保護好自己,同時,保護好人類,守護盤古。這次的深潛實驗結束後,就去看看你的母親吧,她的時間不多了……」
那個老太太,那個老太太是我的母親謝如卿,可她,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她遭遇了掠奪派的攻擊掠奪是不是?
她拼盡了最後的力氣,拼死,是為了保護我是不是?
12
離開實驗基地後,我在站長的陪同下,去見了母親。
母親蒼老地躺在那裡,身上插滿了管子,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媽……」我不敢置信地試圖握住母親枯瘦如柴的手。
她好像聽到了,也或許是她已經太久太久,沒有聽到我這樣喚她,太久太久,沒有和我就這樣如此近距離地站在對方面前,她的眼皮子在顫動,她的眼角有淚水,她在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看清我。
我能感受到母親用盡了最大的力氣反握住了我的手,但在見到站長時,母親的情緒忽然激動起來,她伸出手,試圖探向站長,喉嚨裡,發出了含糊的音節,已經無法辨聽了。
站長似乎知道母親的用意,反握住了她的手:「放心吧,如卿,盤古媽媽很喜歡丁昭這個孩子,我們也一定,一定會……保護好她。」
母親不再說話,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媽!」
醫護人員沖進來,他們說她已經走了,試圖為母親蓋上白布。
站長攔住了我,不願意看到我阻攔在醫護人員面前,我想要掙開他:「我要,我要……」
我要替媽媽報仇,我不會放過他們,不會放過那些人……
似乎知道我想說什麼,站長緊緊地扣住了我的肩膀,壓低了聲音:「丁昭!你如果真想替你媽媽報仇,就給我冷靜點!掠奪派躲在暗處,你只有先保護好自己,才能想其他的。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冷靜,我們也必須團結,才可能與之對抗!而你要做的……」
而我要做的——是盡我所能,影響身邊人,影響一個國家,影響世界,影響全人類。
人類唯一的生存方式,就是和盤古共存。
這條鬥爭的路,還有很長,很長……
13
很多年後,站長退休了,聽說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環遊各地去了,我與他也有許久沒見過面。
我已經成為深海地心探測項目的中流砥柱,接任站長,也是史上最年輕的站長。
哦,忘了說了,小廖最近的發展也很不錯,他被調往方教授麾下,已經成了深潛實驗中心的中流砥柱。
關於當年的事……盤古後裔無法影響全人類的意識與思維,但影響少部分人類的意識是綽綽有餘的,我們清除了小廖關於當年那件事的記憶。
一方面,小廖太有天賦,太敏銳,嚴站長和方教授都很惜才,不希望小廖受那件事的影響過大,將他捲入掠奪派和共存派盤古後裔的爭端與危險之中。
這也是為了保證小廖的安全。
另外,30 歲那年,我和林芳剛回國的表哥林正欽在一起了,我們交往至今,也有五年了。
說不上愛不愛的,與人類通婚,讓盤古後裔融入人類社會,引導人類、改善人類社會,使人與盤古共存,本就是我們這類人的使命。
休假時,林正欽在岸上接我,我忍不住笑他:「我不是沒告訴你具體的直升機落地時間嗎?你不會從一早就開始等了吧?」
「丁站長難得休假,冷落我這麼久,還不許我自己屁顛屁顛往上湊啊?」林正欽說話時,總是悄悄地看我。
「老鬼鬼祟祟看我幹什麼?好好開車!」我好笑地批評他,順手掰下副駕上的鏡子,啪嗒,什麼東西掉了下來。
我忍不住笑了:「喲,鑽戒啊,怪不得你老鬼鬼祟祟盯著我呢,就等我發現呢?」
林正欽難得正色:「昭昭,我們在一起五年了,結婚吧,好不好?你老在海上跑,那你男朋友我太沒安全感了,急需一個名分。」
「容我考慮考慮……」我好笑地試戴戒指,抬起頭,看著鏡中的自己。
是啊,我也老大不小了,隨著共存派不斷融入人類社會,不斷與人類通婚,壽命也越來越接近人類,35 歲的我,這些年在海上風吹日曬,是有些斷崖式地生出了細紋,已經不再年輕……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愣住。
「昭昭,怎麼了?」男友察覺到我的不對勁。
「沒,沒什麼。」我回過神,朝他笑了笑,「你知道的,我媽媽已經不在了。我們結婚的事,我還是想和我爸談談,雖然,我爸再婚後,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
「要我陪你一塊去嗎?」
「不,不用。」我連忙拒絕他,「我爸的脾氣很古怪的。」
14
我爸的脾氣確實很古怪。
在我獨自踏上父親所在的城市,敲響他的家門時,他看到我的第一反應,並不是高興,而是變了臉色。
意料之中。
但他到底沒讓我吃閉門羹,側了個身,讓我進入他家。
「你別緊張,我不會待太久,我只是想知道,更多有關我媽媽的事。」我安慰他,我從小就知道,他並不希望見到我和我媽媽,尤其在,他如今也有自己的新家庭後。
父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沒說話,起身,許久,帶回一個沾滿泥土和陳鏽的鐵盒子,交給我:「八年前,她是找過我。有關她的一切,都在這裡了。從此以後,我這裡,也再沒什麼和她有關的東西。」
八年前……也就是我媽媽被掠奪派所害,離開我那年。
她回來後,還找過我爸,並將這個東西交給他。
當時,她的處境一定很艱難,以至於,除了我爸外,她不知道可以信任誰。
說到這裡,我爸猶豫了一下:「回去再看。」
我聽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他不希望我再來找他,甚至連我在這多待一會兒,也會讓他不自在。
「我明白了。」我拿上東西,告辭,離開。
回到家時,已經是深夜,我打開了那個盒子。
裡頭,是母親的遺物,以及,一些舊照片、舊手稿、日記本。
我翻著那些東西,越翻,雙手越顫抖……
一百多年前,一百多年前,母親就已經活躍著……一百多年前的她,和 1970 年的她,模樣幾乎沒有太大的變化,我媽她,只怕,比我想像中,生存了更久,更久……
直到,她遇到了我父親,我的人類父親……
從那以後,她才慢慢衰老,和正常人一樣,盒子裡還有一些母親離開我和父親後,在國外生活的照片,那二十幾年,她像所有尋常的母親一樣,隨著歲月的增長而形容改變,她在國外還領養了個孩子,是男孩。
這盒子裡,是關於母親的一切,她生活的點點滴滴。
我忽然意識到……站長說過,盤古創造後裔,是希望它們融入人類社會,儘管最初幾代盤古後裔會比人類更長壽一些,但不會差別太大。
能壽命恒長,長生不老的,唯有掠奪者。
答案,呼之欲出。
她曾是,掠奪派,直到,愛上了我的人類父親……
盒子的最底下,還有一張照片,同樣是拍攝於一百年前的黑白照。
嚴站長……是嚴站長!
我不會看錯的,就是他!
儘管照片裡的人比現在的他年輕一些,但,就是他!
嚴站長,也是掠奪者!這就是嚴站長是掠奪者的證據!
是否,這也是掠奪派會對我母親下死手獵殺的原因?因為……她在調查嚴站長,她懷疑嚴站長了!甚至於,在她死亡不久之前,她才將這個盒子秘密交給我父親。
也就是,在母親剛發現真相不久之後,她就遭遇了獵殺。
如果真是這樣,如果真是這樣……那麼,當初母親拼著最後一口氣,開著大貨車想要撞死的人,是不是嚴站長?
因為,那是嚴站長的車……
當時大貨車為什麼在最後關頭,像是突然醒過神似的偏離了軌跡,發生了側翻。
那是因為……她在最後關頭,看到了我,看到了嚴站長身邊的我。
嚴站長為什麼會在車站接我,他沒有撒謊,的確是專程來接我的,但並不是為了保護我,而是……拿我,威脅我的母親。
這樣,一切便說得通了……母親臨終前指著嚴站長,並非要將我託付於他,而是……想讓我,提防他。
「昭昭?」
林正欽的聲音讓我一驚,回過神來。
我匆匆將盒子蓋上,推至我身後,林正欽開門而入。
「打你電話沒有接,我就直接過來了。」林正欽表達了對我的擔心,看我臉色不好,蹲在我面前,摸了摸我的臉,「怎麼坐在地上?昭昭,你的臉色怎麼這麼白?是不是不舒服?」
他起身想要找我家的藥箱,我拉住了他,捧著林正欽的臉,吻他。
林正欽愣了愣,事實上,我們交往五年,一直沒有更親密的動作,林正欽從來沒有催過我,此時此刻,他的呼吸是急促的,甚至有些驚喜和難以置信,然後傾下身,很用力地回吻我。
「等一下。」我推開林正欽,點燃了熏香。
林正欽等不及了,我們擁抱,就像乾柴烈火,我們很快近乎坦陳,但在親密糾纏中,我摸到了林正欽後腰,一個凹洞,一個異于常人的凹洞。
裡頭,像是有細細的密齒,因被撫摸而興奮地收縮。
和母親的日記裡說的一樣,掠奪者身上,存在著獨有的標誌,只是它未必會出現在顯眼的位置,它在每個掠奪者身上藏身的位置可能完全不一樣,它可能很隱蔽,不易察覺,但它,就是掠奪者的口器。
我的態度驟冷。
察覺到我的異樣,林正欽後退了一步,似乎看出了什麼,起身,俯下身,在床底下取出了我先前匆匆推藏至身後的鐵盒子。
「原來是這個。」林正欽一反常態,全無往日的溫柔,笑了,並表現出遺憾,「我說你怎麼從那天起,反應就不太對。可惜了,本來,是想讓你安安穩穩和我在一起,生下孩子……」
林正欽和我一樣,都是盤古後裔,準確來說,是地底人與人類的混血後代。
盤古後裔不斷與人類通婚,致使我們這類人,越來越趨近於人類。
林正欽嗤笑一聲:「為什麼要讓自己的血脈越來越平凡?」
他似乎很不齒自己混血的身份。
正因為如此,掠奪派能掠奪的資源越來越平庸,越來越有限,甚至,所謂的共存派,越來越泯然眾人。
獵物的資質,越來越差了啊。
林正欽笑著說:「只有我們這樣的混血者和混血者在一起,繁衍後代,我們的血統,才會越來越純正。」
很顯然,掠奪派,和共存派的主張截然相反。
「衰老,死亡……有什麼好?!」林正欽說這句話時,眼底閃過的,是憎惡,是不甘,「昭昭,別告訴我你和你那蠢貨母親一樣,非要和人類通婚,生孩子吧?」
與其說他憎惡的是我那愛上人類的母親,不如說,他厭惡的,是他那選擇和普通人類結合的,地底人父親或母親。
「你讓我覺得噁心!」我忍不住出言譏諷他。
林正欽不再笑,只是冷下臉,就連眼神,都變得陰鷙,但在這之後,他忽然又笑了,只是冷笑:「既然你不願意與我結合,那就,作為養料……」
他想殺我了。
15
我能明確地感覺到林正欽對我的殺意。
他光裸著上半身,腰後那東西,在鼓動,有什麼東西,在皮膚底下鑽出來了,像吸血的針孔,像長滿血管的吸盤……
但就在林正欽試圖將我牽制住的那一刹那,他的面色忽然一變,竟是雙腿一軟,跪在了當場。
他難以置信地抬頭看我,像是想到了什麼:「丁昭,臭婊子,你!」
「渾身乏力吧?就連身後那東西,都沒力氣。」我站起身,但還是謹慎地沒有靠近他,只是看了眼那熏香,「你說得沒錯,盤古後裔不斷與人類通婚繁衍,作為他們的後代,我們越來越接近普通人,像人一樣脆弱……」
林正欽再怎麼痛恨自己的混血血脈,這也是既定的事實。
「為什麼懷疑我?」林正欽似乎到此時此刻,都不敢相信自己存在破綻。
「說來話長……」我沒有故作玄虛,這事,的確說來話長。
最初,我只是感慨於自己 35 歲之後斷崖式衰老,繼而,思及母親與我的不同……
只是懷疑而已,我想,這個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最瞭解母親的人,只剩下我爸了。
不得不說,我媽很瞭解我,所以才留了這一手。
父親交給我的東西,佐證了我的猜想。
但站長的秘密,是意外收穫。
事實上,如果更謹慎些,更細心些,我就會發現,站長當初對那份檔、那張照片的解釋,就是模糊的,他避重就輕了,甚至自相矛盾了。
盤古希望盤古後裔融入人類,盤古後裔是仿造人類基因創造的,自然不可能讓他們異于常人。
在人類基因的基礎上複刻的盤古後裔,壽命,又怎麼可能異于常人?除非……
若是站長當初並沒有完全說實話,那麼這麼些年,被站長特意調來我身邊的林芳,又如何能完全信任?
林芳若不能完全信任,我懷疑林正欽,是不是也理所當然?
當然,懷疑,只是懷疑而已。
林正欽比我想像中,更沉不住氣一些。
「你想怎麼樣?」林正欽忽然有些恐慌,畢竟,這麼多年,為了不引起我的懷疑,他並不敢輕易掠奪其他盤古後裔的能量。
「我不知道……」但我想到我的母親因這些人而死,我能察覺到,此時此刻,我心中有一種聲音,我想要林正欽死。
「她可能曾經是掠奪者,但在和我父親在一起,在生下我後,她接受了衰老,接受了死亡,她想成為普通人……她甚至,為了保護我,背井離鄉,不敢待在我身邊。我甚至沒能和她多說一句話,本來可以的,本來可以的……」我看到林正欽眼底的恐慌,隨之而來的,是我內心,越發澎湃的,憤怒與殺意,「你們為什麼要毀了這一切啊?!」
我看到我的胸口有什麼東西沖出,它刺入了林正欽的喉嚨,然後僵立在林正欽面前的我,眼角的細紋在消失,身體的病痛在褪去,與之相反的,是仿佛瞬間衰老的林正欽……正慢慢走向死亡。
16
洗過澡,我才離開家門。
胸前發癢,隱隱約約,向下塌縮,出現醜陋的凹洞,那似乎是,口器的隱藏處,掠奪的後遺症。
我成為介於共存派和掠奪派中間的存在。
許是意識到我並不會傷害普通人與共存派,共存派慢慢默許了我的存在,甚至,在遭遇掠奪派時,會嘗試聯繫我。
約莫是二十多年後吧,我記不太清了,我見到了小廖……不,他今年也快 60 歲了,得叫他老廖了。
老廖前幾年患癌,折騰了這麼多年,終於還是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我和老廖也有很多年沒見了,再見到我時,老廖盯著我看了很久,我的模樣沒有太大的變化,甚至比 35 歲那年還年輕了許多,老廖見到我兩手空空地來,無比嫌棄,但說話沒當初那麼中氣十足了:「你怎麼還空手來?」
老廖說,不知道為什麼,人到臨了了,腦子裡居然冒出了許多記憶,他想起了當年的事,想起了我,因此,登報,說想見見我。
「老土。」我沒好氣笑話他,「這年頭誰還登報啊?你也不怕我看不到?」
我知道老廖是誰,廖青松,當年我母親在國外收養的男孩,戰亂國失去父母的孤兒,他的父母,是早年間移居海外做生意的華人。
也許是想到了我,也許是當了母親後的惻隱之心,母親收養了他。
廖青松啊,聰明,腦子好使,在回國前,就已經收到了國際多家頂尖科研所的深造邀請,但他還是回了國,在我攻讀博士學位的高校深造,比我早一年拜入當時還是「嚴教授」的嚴睿霖門下。
「我知道你,昭昭,一直都知道你。」廖青松沖我笑,恍惚間,我仿佛又見到了當年那張年輕的面孔。
他啊,不僅知道我,甚至還知道,母親的秘密。
這也是他義無反顧回國,義無反顧幫助我的原因。
「那段時間,我和我們的母親失聯了……她說,你有危險,但我們都不能明確,危險的來源。只知道,有人盯上了你。」廖青松沖我露出了一個神秘的笑容,甚至頗為得意,「你不知道吧?我們常常偷偷回來看你,但她不敢停留,不敢靠近……直到某一天,她顯得很慌張,很焦慮,她說,她在你生活的地方,發現了掠奪者出沒的蛛絲馬跡。」
當時的母親和廖青松,都尚不知道,嚴站長也是掠奪者。直到,母親的調查有了進展……
幾乎是同步地,廖青松也發現了站長的異常,發現了那份鎖在站長保險箱的文件。
廖青松看到我如今這副模樣,他明白,他都明白。
他只是故作瀟灑,故作輕鬆,卻藏不住遺憾和不舍地看著我:「昭昭,你和媽媽真像啊!不用向我解釋的,昭昭,我始終相信,你和那些人不一樣,你不是掠奪者。」
他枯槁的手輕輕地覆在我的手背上:「昭昭,叫聲哥。」
我忍不住笑,卻含著熱淚:「去你的。」
廖青松笑了,笑著笑著,卻深深地握緊了我的手:「好妹子,聽哥的,你不是掠奪者。是不是掠奪者,不看你做了什麼,而在這兒。」
廖青松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你的本心,你的出發點。」
他說他累了,他要睡一會兒。
我反握住他的手,輕聲說:「我知道了,哥。」
我在心裡反復說,哥,我真的知道。
17
我哥走後的第二年。
我在西海岸遇到了老熟人,他的模樣年輕了許多,但化成灰,我也認得出他。
嚴睿霖很意外在這裡見到我,他似乎也意識到了什麼,向我伸開了雙臂:「歡迎你的加入,丁昭。」
我關上他酒店房間的門,拉上窗簾,確保不會對他人造成驚嚇。
嚴睿霖皺了皺眉:「你想做什麼?」
猶豫是否要將當下遇到的麻煩向我的恩師通個氣。
「-我」嚴睿霖想活著,他想要的東西太多了,他想要獲得共存派的信任,方教授便曾一直很信任他。
他想要淨化盤古後裔的血脈,他想要養料們越來越精純,他想要物質,想要財富,還想要永恆的生命。
而我,什麼都不想要。
活也活夠本了,死也不可怕。
想活著的人,往往畏懼,不怕死的鬼……
「但在你臨死前,我有一件事想和你確認。」我不緊不慢地,將最後一扇隔音窗關好,最後一面窗簾拉緊,將音樂的聲音開到最大,「當年那份檔,你話裡話外,暗示我是我母親寄給你的,想讓你保護我。真相,並非如此,對嗎?」
母親不會向任何人暴露我的身份,更何況,當時她應該已經開始懷疑嚴睿霖了。
因此真相只可能是,當時母親已經意識到,掠奪者混入了共存派之間。
而暴露我的身份, 向嚴睿霖發出這份文件的人, 是當初出沒在我生活地附近的, 掠奪者同類。
至於我哥, 嚴睿霖是想將他滅口的, 我哥或許也發現了這一點, 所以,他的受傷離站, 並非意外, 而是無奈之舉, 為了從嚴睿霖身邊離開。
我哥不能肯定嚴睿霖想對我做什麼,他並不知道嚴睿霖的血脈淨化計畫,但他唯一能肯定的一點, 嚴睿霖早就發現了我的身份, 卻遲遲沒有對我動手,因此,我, 暫時是安全的。
嚴睿霖後來也沒能對我哥動手,只能清除他的記憶, 也是因為, 我執意要休假見我哥,以及後來,我同樣對我哥的過分關心……
18
得知嚴站長死了,方教授找過我。
他老人家無奈地歎息, 怪自己沒能早些察覺嚴睿霖的異常。
但他更主要的來意是……方教授交給我一個孩子, 說是這孩子的母親,不幸遭遇掠奪者的獵殺,孩子的父親再婚, 不是很想撫養她。
「你知道,我老了, 實在沒精力再帶一個孩子……」方教授為難地說。
我想, 我明白方教授的用意, 他不希望我再漫無目的地全世界獵殺掠奪者,他更希望, 我能找到活著的意義。
女兒 28 歲那天,陪我在家看電視,電視上, 播放的是老電影,一群熱衷探險的年輕人登上了島嶼,卻忽然發現身下的島嶼, 是只緩慢移動中的巨龜。
我忍不住笑著嘀咕了一句:「人類生活在地球上,怎麼敢肯定地球不是另一隻『巨龜』?」
女兒停下給我剝橘子的動作, 呆呆地看著我。
哦, 忘了說了,我的女兒很優秀, 她和當年的我一樣, 走上了科研探索之路, 她很善良,並熱愛著這個世界,對這個世界, 充滿探索欲。
女兒的表情讓我有些摸不准,但女兒也是時候接觸這個世界的真相了。
我有些苦惱,難道是這個方式還是太突然了嗎?還不夠委婉?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