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抑鬱症折磨三年後,我劃開手腕徹底解脫。
再次睜眼,卻發現自己穿成了相府流落在外十七年的真千金。
兄長不喜我的鄉野土俗。
未婚夫君厭煩我的舉止粗鄙。
就連相府爹娘,都只會拉著假千金的手,愛憐道:
「這才是我們心目中名門貴女的模樣。」
看樣子,我需要再解脫一次。
所以在山匪綁架了我與假千金,叫囂著二選一時,我義無反顧地撞上刀尖。
目眥欲裂中,我用力摁住府醫的手,眼神堅定:
「不用拔。
「直接下葬便好,我保證一會兒就能斷氣。」
1
崎嶇不平的山路上,馬車劇烈的顛簸將我朦朧的意識重新拉回。
闔眼前,手腕劇烈的疼痛消失,我從沒過口鼻的浴缸中豁然起身,浴缸裡大片的殷紅如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輛破舊的馬車。
車轅吱呀,搖搖欲墜似乎隨時要散架。
我疑惑地摸了摸光滑的手腕,那裡本該有一條深可見骨的劃痕。
可我只摸到了光滑細膩的肌膚。
耳邊有女子隱隱的啜泣聲,像只無頭亂竄的蒼蠅,吵得人腦袋轟鳴。
我擰眉出聲:
「哭什麼?怕死了沒人給你燒紙錢嗎?」
啜泣聲迅速停止,一個髮髻散亂,身著錦緞的年輕姑娘陡然提高了嗓門:
「許青禾,我告訴你,爹娘與兄長只會擔心我的安危,至於你,一會兒還是自求多福吧。
「這群山匪,可是殺人不眨眼的!」
車廂破舊的軟簾被掀開,一張兇神惡煞的刀疤臉探頭進來:
「都老實點,不然把你們丟下山崖喂野狼!」
這條狹隘的羊腸小路一側,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峭壁。
夜色下,顯得尤為可怖。
我再次摸了摸光滑手腕,遺憾那裡缺了些什麼,抬起一雙鬱鬱的眼,聲音裡染上三分期待:
「直接丟下山崖不好嗎?非要等不老實了才肯丟?」
2
都是尋死覓活,我並不介意究竟是割腕還是喂野狼。
與抑鬱症對抗了三年,鹽酸帕羅西汀片吃了一盒又一盒,我仍然無法從噩夢中掙脫出來。
在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我獨自一人躲在家中,窗簾將所有陽光隔絕在外,毅然掏出了鋒利的壁紙刀。
鮮血的流逝令亂成一團的大腦有了片刻緩和。
只是意識還未完全消散,人就莫名出現在了這輛古色古香的馬車裡。
顛簸得人直反胃。
與此同時,我的腦中出現了一本書,告知我穿成了相府丟失在外十七年的真千金。
十七年前,相府夫人生下一女,這個粉雕玉琢的女娃讓新入府的乳娘動了心思。
自己剛出生不足一月的親生女兒尚在鄉下餓得直哭,而她卻為了每月二兩碎銀,入相府做了乳娘。
丞相府的富貴生活迷了人眼,她那快要足月的親女,餓得如新生嬰孩一般大。
於是便鋌而走險,將兩個女娃對調。
假千金一飛沖天,成為丞相府金尊玉貴的嫡出大小姐。
而真千金被埋沒泥沼,成為鄉下黃土窩中長大的瘦柴草。
直到十七年後,這株瘦柴草即將被賣入青樓換取賭資,成為人人踐踏的妓子,慌不擇路之下,許青禾鑽進了過路的華麗馬車。
相府夫人那張與她九分相似的臉出現在面前。
至此,真相大白。
故事到這裡,本以為真千金會被接回府中,眾人竭力補償她丟失十七年的親情與受過的苦楚。
誰知假千金早已被培養成了名門閨秀,只待來年三月,便要嫁予三皇子為正妻。
高門世家,女子是嫡是庶皆不要緊,重要的是能為家族聯姻帶來利益。
被丟棄的真千金糙養這麼多年,執掌中饋一竅不通,早已失去了聯姻的機會。
成為一顆無用的廢棋。
她小心翼翼地討好著相府裡的每一個人,笨拙地學著那些從未有人指點過的禮儀,被所有親人指責上不得檯面。
並轉而安慰假千金:
「放心,這相府嫡女的位子,永遠是你的,只有錦衣玉食養大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世間一切美好。」
最後,假千金成功嫁入三皇子府,成為未來太子妃。
而人人厭棄的真千金,連身份都從未向他人昭告過,只對外聲稱是遠房來投靠的表親。
草草敲定下一門嫁給富商的親事,以續弦之名將人抬進門,為相府換取了大量的銀錢。
過門不足一年,便被年逾五十的夫君毆打慘死。
一場真假錯位,讓一個鄉下出身的冒牌貨,收穫了一生的錦繡前程與榮華富貴。
而真千金,永遠沉溺于池塘,無人記得。
我:「呵……」
比慘大會,在下甘拜下風。
如果可以的話,我今晚就想重新投胎。
果斷將腦中虛空的書扯得粉碎。
我不需要劇透,也不需要瞭解劇情,更不需像原主那般揣摩這群親人的喜好。
這樣的天崩開局,原主選擇努力融入不屬於自己的世界。
她像一株堅韌不屈的禾苗,汲取不多的養分拼命生長,最終被暴風雨打穿永爛泥潭。
而我不同。
我選擇重新投胎。
不用經歷暴風雨的洗禮,自己就可以將脖頸擰斷。
從根源上解決這一堆麻煩的事與人。
3
許是我求死的心太過於明顯,吼完那句話後,車廂內外竟無一人吭聲。
那令人煩膩的哭聲也再沒有響起過,換來片刻安寧。
馬車最終在山巔的位置停下。
涼風陣陣,背後是萬丈深淵,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我這才隱約記起,原主的嫡親兄長柳恦亓在一個月前奉命剿匪。
朝廷大把的銀兩撒下去,又撥了不少兵,剿匪一事完成得十分圓滿。
柳恦亓也一躍成為陛下眼中的紅人。
只是百密一疏,一片混亂中,未曾剿滅的兩位山匪二當家不知所終,一直隱匿在京城伺機報復。
蹲守了半月有餘,才將相府兩位出門燒香拜佛的小姐擄了來,叫囂著要讓柳恦亓償命。
再不濟,毀了名聲,也算是讓柳家在京城再無法抬頭。
半山處晃動著無數斑斑火把,無數羽林軍正往山巔沖來,為首的,正是我那嫡親的哥哥。
我與他,唯一的牽連便是一母同胞,身上流淌著同樣的血。
此刻,柳恦亓一張光風霽月的面龐下,早已被焦灼完全覆蓋。
他雙目死死盯著山匪手中的刀,厲聲道:
「趕緊放了嫻月,不然我定要你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哦。
我後知後覺想起,我不叫嫻月。
明明是兩個人被擄,立於懸崖之巔,嫡親兄長的眼中,卻只看到假千金一人。
也對。
一個名喚柳嫻月,端的是名門貴女,天上獨一無二的皎皎明月,是柳府耗費了十七年的心血,一點點寵溺出來的心頭肉。
一個被隨意叫許青禾,地裡一茬接一茬的青色禾苗,與野草爭奪養料與水份,哪怕拼盡全力生長,也不過終日與泥土為伴。
可我不在意這些人對我的態度。
時刻發作的抑鬱症讓我手腳都有些顫抖,但在瞄見脖頸處的匕首時,又忍不住興奮。
身體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控制大腦,促使我與這把匕首有更親密的接觸。
我張嘴與身後山匪試探句:
「能與旁邊那位換下刀嗎?」
橫在柳嫻月脖頸上的那把刀上有些許的鏽跡,而我這把,光滑如新。
刀子容易紮偏,但是破傷風,一捅一個准。
在這個沒有抗生素的古代,破傷風可遇不可求,我需要雙重保障,好鋪平我的投胎路。
山匪一愣,繼而大吼:
「少耍花招。柳恦亓,你傷了我那麼多弟兄,今天這兩位嬌滴滴的美人,你只能帶走一個。
「另外給我準備好馬車和金銀細軟,等出了京城,我自然會放了剩下那個。」
4
所有人心如明鏡。
剩下的如花似玉姑娘,落在山匪手中,能有什麼下場。
我記得書中一筆帶過,原主回來之際,成為殘花敗柳。
柳嫻月已經被嚇得站都站不穩,一雙杏眼裡滾下長串淚珠,哭得梨花帶雨:
「兄長……救我……」
姍姍來遲的丞相夫婦互相攙扶著,腳步踉蹌,隔著老遠,便大聲呼喊著:
「快放了嫻月,我們選嫻月!」
他們頭髮花白,仍受顛簸之罪跟隨羽林軍一路上山,只為親眼看著愛女無恙。
這樣的舐犢情深,不管在哪個世界,我都沒有品嘗過半分。
好在,我從不奢求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
從未擁有,便不會生出妄念。
而他們也不會發現,這具身體裡,早已莫名換成了別人,徒留一副相同皮囊。
所有人都選柳嫻月,襯著我站在旁邊十分多餘。
若是原主,怕早已淚流滿面,哭求一句:「爹娘,兄長,我才是你們的女兒和嫡親妹妹啊……」
但換成我,對眼前這場親情大戲毫無波瀾,甚至心底有些不滿。
只是深吸了口氣,緩和抑鬱症帶來的呼吸急促與心跳過快,抬頭望了眼綴滿繁星的夜空。
沒有鹽酸帕羅西汀片,人有些難受。
到底還要廢話多久,才會等來我期待已久的投胎戲碼?
山匪狐疑的眼神在我與柳嫻月臉上打量幾圈。
他在京城躲藏多日,也聽聞柳相家有一如珠如寶的女兒,還有一位寄居的遠房表小姐。
兩位姑娘年歲相當。
從長相來看,他更認為我才是受寵的嫡出小姐,對柳家眾人選另一位的做法有些摸不著頭腦。
柳恦亓想上前救下柳嫻月,可那明晃晃的匕首令他腳下生凝。
生怕山匪一怒之下傷了心愛的妹妹,匆忙道:
「你放了嫻月,許青禾可以帶走,我自然會為你準備馬車與大量金銀。」
說罷,又轉向我,給了我今日唯一一個警告眼神:
「嫻月自小被我們嬌寵著養大,從來沒有受過這種驚嚇。
「你不一樣,鄉下生活了這麼多年,窮苦出身,又沾染了無數惡習,這樣的場面早已歷經無數,皮糙肉厚留下疤痕也不用怕。」
我知道,他還想說,昔日若不是母親當街救下你,你如今怕是在青樓裡日日賣笑,在無數恩客身下輾轉承歡。
哪怕跟隨山匪而去,也無甚關係。
可柳嫻月不一樣。
她美麗高貴,冰清玉潔,又是三皇子未過門的妻,這樣身份尊貴的女子,容不得出一點差錯。
我的窮與苦,是原罪。
柳恦亓十分不喜歡我。
他年長假千金五歲,自小拉著妹妹嬌軟的手長大,甚至會在小時候給柳嫻月當馬騎,只為了能從唯一的妹妹臉上看到些許笑顏。
直到我被帶回相府的那一日,他盯著我的臉瞧了許久,先是震驚,繼而不屑。
「我們柳家,並不太重視血親關係。
「與我一起長大的,哪怕不是我的血親,也是我手心的妹妹,旁人休敢動她一分;而未曾與我一起長大的,哪怕是一母同胞,我也不會認。」
有了柳恦亓這番話,本就對我多有不滿的相府,愈發看輕我。
將我視為醃臢之物。
我嗤笑一聲。
對上柳恦亓陰惻惻的雙目,無視內裡的警告與威脅,波瀾不驚地點了點頭,回了一字:
「哦。」
十分簡練的一個字,伴隨著山巔夜風,破碎在半空,散落到每個人的耳朵裡。
哦。
再無多餘話。
柳恦亓準備好的無數恫嚇的話全吞回了肚中,錯愕地看向我,仿佛第一天認識我似的,想不通我竟然如此痛快地點頭同意。
山匪一直狐疑地打量我與柳嫻月,手中的刀不知不覺從脖頸挪到了胸口窩處。
我眸光一暗。
就是現在!
刹那間,本就在心口窩處亂蹦的心臟劇烈跳動,全身血液凝結,我迅速抓住山匪的雙手,將刀尖對準自己的心口狠狠一插。
5
胸口處傳來徹骨冰涼,這一幕似乎與我在浴缸中重合,全身軟綿,像是再一次浸泡在涼透了的自來水中。
巨大疼痛將我淹沒。
山匪驚呼扭頭之際,羽林軍無數支弓箭對準了二人的腦袋破空射去。
一片天旋地轉,我的耳邊只剩下柳嫻月驚聲尖叫,以及眼角餘光看到不遠處向我跑來的踉蹌身影。
我並沒有失足落崖,而是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原主身體對這個懷抱貪戀已久,可內裡換了芯子的我卻無比厭惡旁人的觸碰。
我想掙脫開來,卻因劇痛動彈不得。
只聽到柳恦亓驚慌失措地呼喊:
「快!快回府,找大夫,快啊!」
我輕輕皺了皺眉。
我死了,就再沒有人能威脅到他妹妹的位子。
他應該不管我的死活才對,怎麼還要給我找大夫呢?
半昏半醒之間,我置身在柔軟的車廂裡,馬夫馭馬的技藝十分高超,與來時不同,竟然感受不到半點顛簸。
柳恦亓還在耳邊喋喋不休:
「青禾,你撐著點,咱們很快就回府,馬上就會有府醫來救你。」
柳恦亓抱著我回到相府之時,府裡早已處處掛滿了照明的燈籠,亮如白晝。
府醫們已經等候多時,昏昏沉沉的我剛被放入一片綿軟的床榻中,一把年紀的大夫伸手搭上了我的脈。
我心一涼,連帶著昏沉的大腦都清醒一分。
萬一這人是華佗再世,把我救活了怎麼辦?
明明這麼重的傷只要耽誤個把時辰,我就可以成功將人生重開一局。
誰知窄窄一條投胎路,與我搶道的人如此多!
府醫一張溝溝壑壑的臉已擰成了麻花:
「回稟相爺夫人,表小姐受了刀傷,好在匕首紮偏,未曾傷及心脈。
「眼下最重要的,是將匕首拔出再敷上金瘡藥止血,再取幾片千年人參壓在舌下,尚有一線生機。」
說完,狠了狠心,挽起袖口:
「表小姐,您忍著點兒疼,老夫要開始拔刀了!」
他來了!
他帶著一身比肩華佗的醫術走來了!
我垂死驚坐,拼盡全身力氣伸手摁住府醫欲拔刀的手,深深喘了一口粗氣緩和下疼痛,眸色堅定不容置疑:
「不用拔。
「直接下葬便好,我保證一會兒就能斷氣。」
6
小小的暖閣裡,在我努力將肺腑之言說完後,圍在我床榻邊所有人的臉上失去了全部血色。
柳恦亓還沉浸在我主動撞刀的壯舉中無法自拔,聞言身形晃了晃,蹲下身聲音顫抖:
「青禾,為兄沒有想到你一介女子,竟然會挺身而出,主動撞刀讓羽林軍有了射殺山匪的機會,你放心,府醫一定能救活你!」
我:「?」
三言兩語,將我的主動尋死,描繪成了為大義而犧牲的女子。
一旁鬍子花白的陸大夫早已按捺不住,焦急道:
「匕首再不拔出,表小姐怕是真救不活了,老夫行醫四十載,決不允許有人在老夫面前傷重不治而亡,都閃開,老夫要拔刀了!」
說罷,雙手緊緊抓住匕首,在我無力阻攔的眼神中,猛地將刀拔出。
劇痛襲來,我緊咬著的下唇驟然鬆懈,痛呼出聲,鮮血淋漓之際,一大把上好的金瘡藥被強力摁壓在傷口處,並迅速裹上厚厚的一圈棉布。
疼痛將我徹底淹沒,繼而陷入無邊黑暗。
耳邊有無數聲「青禾」的叫喊聲讓我心煩意亂,一片紛雜中,有個脆生生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
「謝謝你,我很喜歡這個世界。」
這句莫名其妙的話讓我渾身一個激靈,費力地睜開雙眼。
此刻,已經是三日後。
陸大夫不愧有神醫的頭銜,這麼重的傷,我竟然奇跡般活了下來,並且沒有得破傷風。
甚至還能捂著傷口艱難下床挪動,去門口曬曬許久未見的陽光。
清晨第一縷暖陽灑在我身上時,宮裡來了宣旨的太監。
嗓音尖細的內監一臉諂媚地沖我笑著,然後抖了抖懷中明黃的聖旨:
「恭喜柳大人賀喜柳大人,府上的表小姐在京郊南山與山匪義勇周旋之事,傳入陛下耳中,陛下龍顏大悅,特賞賜金銀珠寶無數給許小姐。」
隨之而來的,是身後小太監手中托舉的十幾個託盤。
柳夫人眼睛都看呆了,忙不迭上前千恩萬謝,貪婪地盯著這些金銀。
我知道,柳相是個文官,一生剛正不阿清廉無比,十分痛恨商賈的銅臭味,偌大的丞相府只剩個空殼,外表逶迤華麗,內裡捉襟見肘寒酸破敗。
每年八百兩的俸祿,怎麼算都無法彌補府中巨大的窟窿。
哪怕柳夫人用自己的陪嫁貼補了二十幾年,也是寅吃卯糧。
陛下賞賜這麼大一筆金銀,能解丞相府的燃眉之急。
我冷冷地瞧了眼柳嫻月的興奮之色。
她雖是金尊玉貴地長大,可頭上戴的,是京城早已不時興了的金簪樣式,身上穿的,也是繡工一般的綢緞。
價值千金的蘇繡蜀錦,是無論如何也買不起的。
我只是有抑鬱症,而不是腦袋抽風當冤大頭。
這些金銀,哪怕拿去打水漂聽個響兒,也斷不能便宜了柳家人。
「公公,這些金銀,是陛下賞賜給我的,還是賞賜給柳家的?」
宣旨公公神色一愣,忙回話:
「陛下金口玉言,是賞賜給許小姐的,這些……」
「好。」
我正色道:「那勞煩公公拿去存入錢莊然後將票據給我,不然我怕遭賊人惦記。」
7
柳夫人本對我有些許愧疚,聞言立馬無縫切換成嫌惡,狠狠瞥了我一眼:
「許青禾,你吃住在柳家,就是如此不知回報的嗎?」
「那我走?」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她偃旗息鼓,噤了聲。
我頂著與她九分相似的臉邁出丞相府,不管出現什麼事,那丟的都是丞相府的顏面。
宣旨公公眼珠子一轉,立馬回味,賠著笑臉解釋:
「這些金銀都有宮中的印記,而首飾也是內務府有記檔的,誰也無法私自挪用。」
柳相臉上已青白交加,他自命清高,夫人與女兒卻在人前覬覦旁人金銀,像是狠狠扇了他的臉面幾巴掌。
最後,一語定音:
「這些東西是青禾的,任何人不要打主意!」
宣旨公公擦著冷汗離開後,我捏著小巧的金元寶掂在手中玩弄,柳嫻月嫉妒地盯著一片金燦燦,在我將其中一個金元寶丟入湖中後,驚呼出聲:
「許青禾,丞相府養了你這麼久,這些賞賜,你該全部拿來孝敬相府才對。」
「丞相府才養了我不到半年,卻養了你十七年,你都未曾孝敬,我哪裡需要什麼孝敬呢?」
柳夫人眼饞ṭű̂₎地盯著金銀許久,才不甘地挪開雙目,陰惻惻地盯著我,吐出句:
「真是鄉下養大的玩意兒,牙尖嘴利,上不得檯面。」
說罷,帶著柳嫻月施施然離開。
呵,從我這裡占不到便宜就氣急敗壞。
我沒有道德,誰也別想來綁架我。
只是柳恦亓用探究的眼神看向我,嘴唇囁嚅了許久,才從懷中掏出一包香甜的桂花糕:
「青禾,這是我今日一早從南巷買來的,你與嫻月一人一份。」
他眼底那抹對我的敬佩還未曾消散,態度較之前多了幾分柔軟。
我狐疑地盯著柳恦亓。
一人一份?
在這之前,他從未給我買過任何吃食。
若是原主在,定是激動得欣喜若狂,恨不得將這份桂花糕供在桌案上,日日焚香禱告,祈求老天開眼,可以讓柳家人接納她,重拾丟失十七年的親情。
換作我,只覺親情廉價。
我瞥了眼軟糯香甜的糕點。
這種黏黏膩膩的東西,在這個糖油極其匱乏的時代,是所有女子都喜愛的甜食,但卻是我最不喜愛的東西。
遠不如鹽酸帕羅西汀片來得實在。
我伸手接過桂花糕,柳恦亓臉上露出一絲欣喜。
尚有餘溫的油紙包落入我手中後,下一秒,在半空中揚起一道完美的抛物線。
撲通——
糕點落入湖中,泛起小小漣漪,繼而被冰冷湖水吞沒。
我面無表情:
「柳向元,你的糕點,以及你的人,都讓我無比噁心!」
8
丟掉糕點後,柳恦亓宛如被驚雷劈中,追在我身後許久,不可置信道:
「青禾,你入柳府已有半年,居然連我的名字都不記得?」
我皺了皺眉。
我對他的瞭解,全部從書中的隻言片語中獲得。
書中明晃晃地寫著,柳恦亓。
三個字,其中有兩個是生僻字。
書中沒有標注任何拼音,而我想當然地通過讀一半的方式,來辨認字的讀音。
難道是我讀錯了?
我雖不是九漏魚,但也沒有發憤圖強到考個漢語言博士出來,更何況這個世界的文字,都是繁體字。
柳恦亓完全想不到是我讀字讀了一半。
他固執地認為,我壓根沒有記住他的名字。
或許他的心中,我應該還是追逐在他們身後的鄉下農女,卑微祈求這群高高在上的人能回頭看我一眼。
只消一眼,就能讓我視若珍寶,滿足他們的施捨欲。
煩躁於他的糾纏,離去前我冷冰冰丟下一句:
「你姓甚名誰,難道是件很重要的事嗎?」
那日,柳恦亓Ťūⁿ在春暖乍寒的湖邊站了許久,修長身影立於冉冉而升的朝陽下,眼睫微垂。
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他的心思我並沒有興趣猜。
我只知道,我的心窩愈發難受。
不是刀傷,而是真正的心傷。
每日簡單的起床梳洗都讓我難以挪動腳步,手腳經常莫名地發抖,且越來越嚴重。
看周圍一切都帶著三分灰濛濛的色彩。
我日日捂著心口窩坐在院中,抬頭看向四方方的天空,臉上肌肉抽動。
用盡力氣,都無法牽扯嘴角擠出一個微笑。
在旁人眼中,我不踏出院子一步,只是舊傷未愈。
可只有我知道,陸大夫醫術確實精湛,我胸口的傷早已無甚大礙,結痂的地方除了癢,已經沒有任何疼痛的感覺。
身體不痛,那麼心裡的痛便暴露在陽光下,讓灼熱焚燒著每一根神經。
我想儘快解脫,可身後跟著的丫鬟婆子們盯得緊。
莫說匕首,就連摔碎的瓷器,她們都會用最快的速度收走,讓我沒有任何尋死覓活的辦法。
直到柳嫻月出現在我面前,皮笑肉不笑道:
「姐姐,長公主舉辦春日宴,特意給妹妹下了帖子。
「妹妹想著,姐姐鄉下長大,未曾見過什麼世面,不如趁此時機出去走走,也好結交些高門貴女,來日也能尋一門好親事。」
她滿面得意,掩唇輕笑。
原主未曾學什麼禮儀,說話做事更是唯唯諾諾,小家子氣。
這樣一個人被丟到貴女雲集的春日宴上,定會成為所有人嗤笑的笑柄。
可我卻亮了雙眼。
宅在府中有加深抑鬱的風險,多出去走走,可以跳跳湖,上上吊,再不濟,也能往疾馳的馬車輪子底下一躺。
讓匱乏的人生,多三分選擇。
9
姹紫嫣紅的長公主府中,一派衣香鬢影裡,衣著寒酸的我成為被所有人譏笑的對象。
今日出府之時,柳嫻月還嘲笑我這身衣衫寒酸:
「姐姐,您就穿成這樣去參加長公主的春日宴嗎?」
我不欲與她爭論。
平日裡穿什麼,那春日宴就穿什麼。
沒有必要做給旁人看。
只要能丟丞相府的臉面,我巴不得從乞丐身上扒一身衣衫替換。
若是能引得長公主不滿,下令將我亂棍打死,也算是額外收穫。
周遭嘰嘰喳喳的聲音不斷鑽入耳中:
「這便是寄居在丞相府的表小姐?」
「果然是鄉下長大的,你瞧瞧她那一身普通的麻衣,真是丟人。」
「這位表小姐,長相與柳夫人怎的如此相似?」
柳嫻月正瞧著好戲,聞言臉上一僵,慌忙轉移話題:
「許姑娘來丞相府不過半年,這樣大的宴席,她未曾見過,若有什麼失禮的地方,還望諸位見諒。」
掩映在牡丹花後的長公主頗有些不悅,冰冷開口:
「如此粗鄙,柳相一家怎的什麼人都帶進京?」
柳嫻月一喜,剛想附和幾句,我不慌不忙地行了個不算標準的禮:
「啟稟長公主,十七年前,柳嫻月的親母來柳府當乳娘,將我與她的親女調換。
「我頂替柳嫻月在鄉下待了十七年,她則以乳娘之女,飛上枝頭變成了丞相千金。
「小女在鄉下生活,未有人指點宮規禮儀,望長公主恕罪。」
我說得言辭誠懇。
心裡反復思索話裡有沒有遺漏的地方。
原主會考慮丞相府的顏面,將自己視作丞相府的一員,一言一行將相府擺在首位。
柳相不承認原主的身份,她便真的咽下了這口窩囊氣。
可我對這家人沒有任何親情。
悶在丞相府的這些日子,我甚至都想過女扮男裝去參加科舉,然後一鳴驚人考個狀元回來。
在金鑾殿上當眾揭穿自己的女兒身,以欺君之罪帶領相府喜提誅九族大禮。
讓柳家鮮血灑滿整個菜市場。
只是想了想自己那手蛆蠕狗爬的毛筆字,以及胸口灑濺的點點墨水,方才作罷。
書到用時方恨少。
我暗自神傷,歎了口氣。
這樣的失魂落魄落在眾人眼中,像極了對自己身世的感慨與悵然。
在所有人震驚的神色中,柳嫻月呆滯在了原地,手腳發軟,不自覺後退了一步,差點摔倒。
她從未想過,窩囊了許久的我竟然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揭穿了她乳娘之女的身份。
她還妄想著嫁進三皇子府做正妃,甚至還期待三皇子登基後,她可以母儀天下做正宮皇后。
可身份被揭穿,哪怕柳相一家還認她為親女,三皇子會願意娶一個出身低賤的正妻嗎?
蒼白面色的柳嫻月搖搖欲墜,髮髻上的金色步搖微顫。
長公主愣了許久方才回神,仔仔細細將我打量一眼,微微頷首,擰眉吩咐宴席開始。
賣力揮動長袖的歌舞伎壓不下眾人的竊竊私語。
畢竟我的臉就是最好的證據,讓我的身份成為板上釘釘無可更改的事實。
坐在我身旁的柳嫻月雙目已紅,雙手死死擰著帕子,養尊處優蓄養的長甲生生折斷了兩根。
一片歌舞融融中,我卻再一次捂緊了胸口。
看向周圍的環境,都有些天旋地轉。
這樣的發作如同附骨之疽,腦子裡有一道聲音忽遠忽近,不斷蠱惑著我:
「快些解脫吧……」
隨之而來的,是越來越快的心跳與急促的呼吸,以及腦海中不斷閃現的支離片段。
我渾身顫抖,幾乎說不出一句話。
拋下眾人起身搖搖晃晃跑了出去,徒留身後一片質疑的眼神。
一片靜謐的千月湖邊,我跌跌撞撞地扶在欄杆處,沸騰喧囂的腦中只剩一個念頭:
我想要鮮血從我身體湧出,我想看到生命一點點消逝!
我需要做些什麼來阻止身體的無法控制。
當我將一塊棱角分明的石子捏在手中時,身後傳來一聲嬌笑:
「姐姐,你猜,若是我今日落水,大家會不會以為是你嫉妒我有柳家人的寵愛,然後心胸狹隘痛下毒手呢?」
10
千月湖只有我ṭũ̂ₒ與柳嫻月二人。
「落水」二字讓我混沌的大腦有一瞬間的清明。
深不見底的碧綠湖水似乎對我有了致命的吸引力,仿佛湖中有一個巨大的漩渦,將我整個人吸入其中。
我猛然間想起,書中曾寫,春日宴上,柳嫻月假裝落水,將罪責推到許青禾身上。
百口莫辯的許青禾被柳相與柳夫人罰跪了五日的祠堂,直到人餓得奄奄一息才放出。
柳嫻月仍沉浸在自己的大膽想法中,語氣輕快雀躍:
「若是被爹娘與兄長知道你為了爭寵將我推入湖中,他們一定會……啊!」
伴隨著柳嫻月一聲尖叫,我毫不猶豫地撩起裙擺翻越欄杆縱身一躍。
這汪寧靜的湖水,就是我今日最好的投胎路。
無數泛著腥味的湖水將我層層包裹,密不透風地淹沒我的口鼻。
剛剛回暖不久的春日,湖水仍是冰涼刺骨,凍得人骨頭縫裡都鑽入絲絲縷縷的寒氣。
可我只覺得久違的舒服。
冰冷化為溫暖的懷抱,宛如重回生命最初,母親慈愛的懷抱。
只想沉溺于這片幽深,再不睜眼。
隔著厚重水簾,我隱約聽到有貴女驚呼:
「不好了,柳小姐將表……將柳相的親女兒推入湖中了!」
「快來人啊,殺人滅口了!」
「府醫,快喊府醫。」
「來了來了,柳相家的陸大夫今日正巧在長公主府與太醫們切磋醫術,他人已經來了……」
我渾身一個激靈,有股不祥的預感。
果不其然,有善水的丫鬟跳入湖中,拼命將我托舉往岸邊推。
我想掙脫她們的手,卻突然意識到這幾名丫鬟若是無法將我救出,怕是要落個護主不力的罪名被發賣出公主府。
便軟了一身的力氣。
被艱難拽上岸後,一個蒼老的身影從遠處急匆匆飛奔而來,倉惶撲到我面前,一把拍到我的後背,讓我吐出一大口渾濁湖水,聲音滄桑渾厚:
「表小姐您放心,老夫行醫四十餘載,家中七代從醫,決不允許任何人在老夫面前咽了氣!
「再有五年老夫便要告老還鄉,定不會晚節不保落下個醫術不精的名聲!」
我:「呵……」
下次尋死,我定要離這位陸大夫遠些。
11
馬車回到相府之時,已是午後。
我捂著胸口,忍下傷口處傳來絲絲縷縷的疼痛邁入府門,便被幾名兇狠的小廝押向了前廳。
幾個婆子往我膝蓋處踹了一腳,整個人便不受控制地跪在地上。
磕得膝蓋一痛。
前廳裡,柳相夫婦已經面色不善地坐在側座。
而主位上,是一個神情陰鷙的男子,一身貴氣逼人,正摟著小聲抽泣的柳嫻月,輕聲哄慰著。
見我一身狼狽跪倒,方抬眸呵斥道:
「許青禾,幾日不見,你的手段倒是多了不少,竟然敢跳湖污蔑嫻月。」
一旁,柳嫻月的哭聲大了幾分,像只嬌軟的貓兒,勾得人心癢。
我困惑的眼神在男子身上轉了幾圈,好奇地問道:
「您哪位?」
這個世界,看我不順眼的人太多了,多到我完全無法將人與書中人名對號入座。
柳嫻月探出一張慘白的臉,哀哀戚戚:
「姐姐,這是三皇子,你怎麼能……怎麼能故作不識呢?」
男子輕蔑地瞧了我一眼。
「鄉野村婦,再怎麼花樣百出,千般折騰,本王都瞧不上你。」
我這才恍然大悟。
這是裴頌予,也是與柳嫻月有婚約在身的三皇子。
確切來說,若沒有乳娘當年的偷樑換柱,嫁給天潢貴胄的人,該是原主。
原主被尋回相府後,三皇子曾瞧見過她的相貌。
只一眼,便猜測出事情的全貌。
奪嫡已到最後關頭,三皇子的正妻必須得是文官之首的柳相之女。
拉攏柳相,那便是將天下人的舌頭都收入囊中,所以裴頌予動了心思。
他拿不准柳家對兩個女兒的態度,便起了兩個都收入房中的念頭。
柳相更看重誰,便立誰為正妃。
在這樣的利益驅使下,初回柳家的原主受到三皇子的示好。
一個鄉間長大的姑娘,面對皇子的溫潤如玉,再一想到他們二人本該是天賜良緣,便情不自禁地愛上了這只豺狼。
只是柳府態度十分堅決,那便是一錯到底,只認柳嫻月一人。
裴頌予很快將沒有了價值的原主拋棄,並居高臨下丟了句:
「你的出身,給本王當侍妾暖床都算是抬舉了。」
回憶到這裡,我頓時來了精神。
裴頌予乃是皇子,我若是惹怒了他,豈不是可以喜提午門斬首的投胎路?
當即喜滋滋道:
「對,今日就是我故意污蔑柳嫻月推我入水的!」
12
「不可能!」
柳恦亓的驟然高呼出聲,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他面色微紅,盯著我的臉,似在回憶什麼,小聲喃喃補充了句:
「今日之事,長公主府裡許多雙眼睛都看到了,明明是嫻月推了青禾。
「一個能在山匪手中以命相搏不懼尖刀的女子,怎會做出如此拈酸吃醋之事?
「你真是我的親妹妹,骨子流淌著的,是與我一樣的無所畏懼之血。」
最後一句話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
在窄小的前廳裡,卻能清楚地落入所有人耳中。
眾人臉色皆是一變。
我蹙眉看向柳恦亓。
他在發什麼瘋?
他誇我就算了,哪裡來的厚臉皮,還要順帶誇自己一句?
這個時候,他不應該斥責我心思歹毒,竟然以落水之名污蔑他的妹妹嗎?
我只是尋死撞了下山匪的尖刀,究竟讓他腦補到了何種境地?
生怕三皇子有了寬恕我的心思,我繼續補刀:
「三皇子,經過今日的春日宴,明日整個京城都會知曉您的心上人是乳娘之女。
「再高貴的出身,也不過是野雞披上了鳳凰衣,骨子裡,還是山禽一隻。
「只是不知娶只山禽,對您的奪嫡路有何幫助呢?」
話音落地。
一片寧靜。
我期待許久的狂風驟雨並沒有如約而來。
一臉晦暗的裴頌予聽完後,反而滿臉凝重,沉默思考著什麼。
我急躁地搓了搓衣角。
他怎麼還不下令將我拖出去亂棍打死?
我都如此羞辱他的心尖尖了,難不成堂堂皇子還能忍下這等挑釁?
一旁的柳夫人紅了眼眶,撲上來就要與我廝打成一團,被我一閃身躲了過去。
她怒目而視,指著我罵道:
「你已經在鄉下待了十七年,為何還要回來將這一切攪得一團糟?
「你連嫻月的半分都比不過,有你這樣的親女,真是我上輩子造的孽!
「今日你便滾出相府,日後是死是活,皆與相府無關!」
柳恦亓在我與柳夫人之間猶豫了片刻,還是選擇扶起親生母親,對上我的目光,帶了三分哀求:
「青禾,你就與母親服個Ṫū́₁軟吧。
「不管怎麼說,你也是母親十月懷胎,辛苦生下來的,怎能忤逆她?
「沒有母親,哪裡來的你?」
我:「呵……」
我求她生我了?
在我的世界,我這個年紀,還能打官司向柳夫人要撫養費呢!
來相府這麼久,也沒見他們給過我一文錢。
暗罵了一句神經病,剛想轉身離開這座沒有人情味的府邸,心底盤算著一會兒究竟是跳河還是去鬧市區往馬車輪下橫躺,宣旨公公一張包子臉再次出現。
這次,他捏著一副尖細的嗓音快速講明來意:
「長公主聽聞許姑娘遭遇,甚感唏噓,又驚歎于許姑娘當日挺身而出以身涉險,助羽林軍剿滅所有山匪,特賞賜許姑娘金銀一匣。」
震驚在所有人臉上蔓延。
柳恦亓似乎早已料到,看向我的眼神,帶著三分敬佩。
而裴頌予不知不覺地鬆開了攬著柳嫻月的手,眸子在我們二人之間來回掃視,眉頭越發緊皺。
官場沉浸幾十載的柳相眼中,閃出點點光芒,似乎第一天認識到我這個女兒,居然也有了用處。
只余我的母親柳夫人還在歇斯底里地叫喊:
「許青禾,賞賜些金銀又怎麼樣,只要出了相府大門,用不了多久,你就會坐吃山空餓死街頭。
「你瞧瞧你,渾身上下哪裡有一點貴女的氣度?」
我慢條斯理地收下小匣子,頭也不回地邁出相府大門。
餓死街頭?
我今晚就尋個無人的地方懸樑。
連晚膳的二十文錢都能省下。
13
手中金銀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短短一個時辰,我便買下柳府不遠處的一所小小宅院。
一進一出,亭台樓榭春意盎然,滿園的雪木蓮開得盎然,宛如倒垂的玉雪金鈴隨風搖曳。
我滿意地欣賞了會兒小小庭院的美景,懸了已久的心終於徹底死寂,掏出一條新買的白綾。
結實耐用,院落無人打擾。
這下,總該可以安心去了吧。
我喜滋滋地將腦袋掛到打好的結扣上,舒展了眉眼,唇角含笑,正準備踢掉腳下的方凳,緊閉的府門被人狠狠砸響。
來人將府門拍得震天響,我冷下臉起身打開了府門。
只見一位面如冠玉的書生正惱羞成怒地站在門外,身姿挺拔如松柏,在瞧見我後,氣不打一處來:
「許青禾,你為何要如此欺負嫻月,在春日宴上敗壞她的閨名?」
我眯著眼打量他片刻。
這他媽又是誰?
竟然囂張到在我許府門前狗吠?
這本書的假千金女主的舔狗竟如此之多,前仆後繼,多如蟑螂,浩瀚如煙。
我語氣煩躁:「你是誰?咱們認識嗎?怎麼什麼阿貓阿狗都來我門前狂吠?」
他囂張的氣焰頓時全無,緊盯著我疑惑的臉,企圖從我的神色中找出一絲絲的故意而為。
可惜,我問得情真意切,不摻雜半分虛假。
「你……你居然不記得我是誰,你我二人在秀水村相識十七年,你竟不記得我?」
我用了許久,才從塵封的劇情中回憶起這人。
沈之昂,原主的青梅竹馬。
人十分不中用,都排到男三號了。
秀水村便是原主被丟去的鄉下,至於沈之昂,則是與她一起長大的鄰家兄長。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為了給沈之昂湊夠讀學堂的束修,原主甚至還偷偷接了不少漿洗的活兒,一文一文地攢銀子。
手上全是冬日漿洗留下的斑駁凍瘡。
沈之昂的確是個讀書的好苗子。
不過雙十年紀,便已是進士出身,高中三甲最後一名,在翰林院當了個侍書。
後面的故事,便是鳳凰男巧遇丞相家的假鳳凰,人被勾得神魂顛倒,全然忘記了小青梅的情誼,轉而日日追在心中明月身後,當一隻合格的舔狗。
我輕蔑的眼神落在沈之昂身上。
連個狀元都沒混上,書都讀到狗肚子裡了?
要不然淪落到在本書裡當男三呢。
宰相府的嫡出千金靠漿洗活兒給他攢錢讀書,他也配來質問我?
當年陳世美讀書之時,也沒有追在秦香蓮身後討要銀子吧。
書早已被丟,許多細節我已然記不清楚。
但眼前這個男子欠了我的銀子,我化成灰都不會忘記。
許府門前人來人往,落日餘暉灑落街頭。
我音色清亮,聲音穩當當地落入所有人耳中:
「沈大人,當年你在書林讀書之時,所交的束修皆是我掏的銀兩,不知沈大人何時還我銀子呢?」
14
周遭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
無數百姓伸長了脖子,好奇地打量這位年紀輕輕的侍書。
那眼底,萬分鄙薄。
讀書人最注重的是顏面。
如果說這個時代女子的貞潔比天都重要,那麼男子的尊嚴就比命還沉甸。
沈之昂的臉皮被我撕下來,丟到地上狠狠踩了無數腳。
若是原主,定會將這件事爛在心中永不願提。
我不同。
我臉皮厚比城牆。
我長得不像冤大頭。
沈之昂從未受到過這麼多人的注視,面皮騰地燒紅,向後踉蹌了一步,指著我支支吾吾:
「許青禾,你怎麼如此不知羞恥,你……」
「沈大人,用得著我的時候,喊我小禾,向我討要銀子;現在您攀上高枝兒,翻臉不認人,一文錢都不還,果然自古薄幸多是讀書人啊!」
百姓已經開始竊竊私語。
沈之昂對我愈發嫌惡,從懷中掏出一包銀子丟給我。
「這些足夠還你這些年給我的銀子了。
「果真是鄉下農女,滿身銅臭味,俗不可耐,一點兒都及不上嫻月半分。」
我掂了掂銀兩。
沈之昂只不過是以最末等的進士入了翰林,俸祿少得可憐,這包銀子,怕是他所有的積蓄。
銀子到手,心情莫名好了幾分,連回去繼續懸樑,都有了三分動力。
我一個尋死之人並不稀罕這點碎銀,轉而隨手丟給一旁沿街乞討的瘸腿乞丐。
年過半百的乞丐雙眼猝然明亮,不住地沖我磕頭道謝。
沈之昂臉上青白交加,在我身後喋喋不休,試圖找補自己的顏面:
「一介農女,方才還假裝失憶博取旁人關注。若真失憶,怎會記得銀兩之事?
「未讀過幾本書,大字不識幾個,竟也瞧不起科第出身的學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說得道貌岸然。
這個時代算是開放,但仍不允女子讀書。
男子們掌握了所有的資源,然後松了鬆手指,漏出一點點蠅頭小利,丟給夾縫中生存的女子。
高高在上看著她們艱難存活,然後美其名曰:女子無用。
若是原主能進學堂,未必就不能靠著科舉出人頭地。
我立於高高的臺階之上,居高臨下盯著沈之昂酸腐的臉,落霞在我身後墜成滿目熒煙。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龍樓鳳闕不肯住,飛騰直欲天臺去。碧玉連環八面山,山中亦有行人路。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沈之昂,你肚子裡的那點墨水,連我一個農女都比不過,難怪連個狀元榜眼之流都撈不到。
「你之所以能站在這裡對著我狗吠,不就仗著胯下比我多了二兩肉嗎?」
15
隨著我幾句詩句的吟出,沈之昂那張不屑的臉早已變為震撼。
那眼底,有對才學的極度崇拜與嘆服,有恃才傲物的自負被生生折斷。
詩是好詩。
就是非我原創。
但只要能踩一踩沈之昂的臉,我願意當一個剽竊者。
哐當一聲,許府大門被狠狠關閉,將一眾驚豔的眼神阻擋在外。
為了防止還有真千金的舔狗們上門羞辱,我堅定地等到了夜深人靜之時。
月上中天,府門再無人叩響。
舔狗們消停了。
這下,我終於可以安安心心上路。
白綾穩穩當當地掛在梁上,我再次把方凳扶正,然後心滿意足地將腦袋套上白綾,踢掉腳下支撐。
前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又他媽是誰?
窒息感席捲大腦之時,有幾個黑衣人摸進了正廳,看到高懸在梁上的我,被嚇得驚聲尖叫魂飛魄散。
「娘啊,有鬼啊!」
「那是人不是鬼!哎呀,拿錢辦事兒,主家說讓咱們綁了她賣給城南王員外,快別愣著了。」
「好好好,先救人然後再綁。」
白綾被割斷。
我剛懸的梁徹底失敗。
正想扯開嗓子罵幾句,一塊濕乎乎的棉布附上我的口鼻,人很快便昏沉過去。
失去意識的那一刻,我長歎口氣。
我都不想活了,何必多此一舉再綁架我呢?
直接給我一刀不好嗎?
再次醒來,是一處陌生的喜房。
處處張貼的喜字略顯倉促之色,而我的身上,也被胡亂套了一層鮮紅的嫁衣。
這個場景,好像在書中有些印象。
刹那間,我渾身毛骨悚然。
原主最後就是被賣給了一個富商,人被活活折騰死,然後棄屍池塘。
我確實一直想死。
可從未想過要以這樣的方式死去。
身旁,一張腐朽年邁的臉湊了過來,眼角的細紋擠到一堆,泛黃的牙齒若隱若現:
「還真是個小美人啊,這筆銀子花得不虧。」
他笑得油膩,伸手一把將我身上的喜服撕扯開來。
裂帛之聲將我所有塵封的回憶全部記起,頭皮在這一刻徹底炸裂開來。
我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條令人恐懼的小巷子,毫無防備的我被一雙手撈到了巷角。
在監控拍不到的地方,傳來衣衫的破裂聲與我淒厲的呼喊。
以及響亮的耳光聲。
那一晚像是噩夢,烙印在我的靈魂裡,兇神惡煞的臉與眼前這人融為了一體。
身體本能地開始戰慄,我的喉嚨裡再次發出慘叫,拼命地想推開身上的沉重。
他惱羞成怒道:
「老子可是花了銀子的,你不過是我買來的玩意兒!」
在一巴掌即將呼到我臉上時,我不知從哪裡生出的無限勇氣,抓起手邊的燭臺狠狠砸了過去。
鮮血蜿蜒而下,眼前的人慢慢軟了身子。
濃稠的紅令我身體血液沸騰。
一直未曾結痂的傷口在這一刻狠狠撕裂。
我抓著沉重的燭臺,一次又一次地敲擊到這人的後腦勺,溫熱鮮血噴濺了滿臉。
而我卻笑得癲狂。
前一次我保護不了自己。
可這一次,我有了保護自己的能力。Ţũ̂⁶
守在門外的小廝們聽出不對勁,闖進來時,倒在地上的人早已沒了氣息。
只余我站在一片殷紅中笑得暢快。
滿目黑紅凝固之前,屋外傳來官兵的吵嚷聲,有個瘸腿乞丐領著官兵大聲吼著:
「就是這裡,我親眼看見他們將人綁來了這裡。」
16
他是我白日丟銀兩的那位乞丐。
一包碎銀,讓他一直蜷縮在我小小的府門外守護,在瞧見有人潛入後,一邊悄悄跟著,一邊囑咐其他乞兒報了官。
我再次回到了開滿雪木蓮的小院。
有朝陽自我身後緩緩升起,衝破萬千桎梏灑落全身。
塵埃落盡的這一刻,我仿佛剛從三年前的噩夢中重新活過來,那具倒在我面前的屍體與三年前的人重合。
讓我在無法掙脫的噩夢中涅盤重生。
我一直活在三年前,日日重複著那一晚,始終等不來黎明。
如今,終於迎來了第二日的曙光,生命繼續向前推進。
在這個陌生的朝代,我第一次有了念頭。
「我可以嘗試著,在這個世界活下去。」
京兆尹很快結案。
不過是劫匪為了銀兩綁架人而已,草草定了罪。
我知道,以柳家的人脈,想為柳嫻月壓下此事並不難。
沒關係,柳家真正的災難馬上就會來臨。
我死,他們活。
但我現在想活了。
所以,他們必須要死。
我親自登門拜訪了五皇子。
他似乎並不信服我,輕搖摺扇:
「許姑娘確信自己能幫得到我?
「你所作的詩已傳遍京城,倒是令本王折服,只是不知許姑娘對朝堂之上的波雲詭譎,可有見解?」
見解?
兩位皇子奪嫡已到最後關頭。
原劇情裡,五皇子在一次水患賑災中被陛下厭棄,娶了柳嫻月的三皇子登上龍椅。
他登基後馬不停蹄地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將五皇子永生圈禁。
第二件,便是廣招天下美人入宮尋歡作樂。
三皇子為人殘暴,劇情的最後,本是富饒的百姓被折騰得民不聊生,處處揭竿起義。
相較之下,性情溫和的五皇子更適合坐上龍椅。
「王爺,我的見解,就是神女托夢未卜先知。」
五皇子從我手中接過薄薄一張紙後,臉上表情精彩紛呈。
他詫異於我出口成章,對朝政之事有獨到見解,連日後他要踩的坑都寫明瞭。
更震驚于我如此學富五車料事如神,寫出來的毛筆字卻像蛆蠕狗爬。
辣人眼睛。
不堪入目。
五皇子那日揉了一個時辰眼睛才勉強看完。
第二日押送賑災銀兩之事便推脫出去,交到了三皇子党手中。
柳恦亓接過了這個燙手山芋。
短短半月,大壩決堤,災民死傷無數,賑災的銀兩被層層盤剝,到災民手中幾乎不剩分文。
柳恦亓以貪污之罪下了大獄。
消息傳來之時,我正在院中澆著雪木蓮,滿院米黃搖曳中,許府迎來了一位貴客。
滿臉淚痕的柳夫人被人攙扶著出現在我面前。
眼眶紅腫,髮髻都有些淩亂,一瞧就是擔驚受怕了許久。
她能來找我,我一點兒也不奇怪。
因為京城開始盛傳我得神女指點,出口便是千古絕句,文采斐然,更是相助于五皇子,成為他背後的幕僚。
柳夫人站在府門外哭得情真意切。
她膝下唯有柳恦ŧū₂亓一個兒子,被莫名扣上貪污的大罪,若不洗脫罪名,等待他的,便是革除功名永不入仕。
她的一生被困頓於後宅,兒子是唯一的指望,份量比柳嫻月再加十個我都重得多。
柳夫人拉著我的手,聲音嘶啞道:
「青禾,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女兒,是我懷胎十月生下的女兒。你的嫡親兄長有難,萬不能坐視不理。
「我知道你受了許多委屈,待你兄長平安歸來,柳府定風風光光為你舉辦認親宴,讓你成為柳家嫡女。」
17
明明我剛來時,她對著我怒ṭũₐ目而視,嘶吼著質問我為什麼要回來。
這才一月,態度徹底轉變。
我不認為是我在死亡線上徘徊了一遭又一遭,讓她改變了態度。
原主最後慘死,柳家何曾有人惋惜過半分?
他們之所以悔恨,只可能發現自己丟失了利益,得不償失。
我冷靜地抽出手。
「柳夫人,您有沒有覺得,現在讓我回去,有些晚了呢?」
哭聲一凝。
柳夫人對我的印象還停留在窩囊受氣的時候,我如同一隻鵪鶉縮在柳家,日日翹首以盼親人的真心。
我是等待的那一方。
所以她覺得只要回頭,我就一定會站在原地等待,並欣喜若狂地接下這些期盼已久的親情。
可我真的不需要。
那位等待的原主,早已不知去處。
柳家人于我而言,與陌生人並無不同。
柳夫人顯然沒有料到我拒絕得如此痛快。
她本以為我會馬不停蹄地為兄長奔走,請五皇子出面向陛下求情。
「青禾,咱們都是一家人,你難道真的忍心恦亓在獄中吃苦嗎?」
「一家人?」
我陰沉著臉:「前些日子我被人擄走,這事兒,您不可能不知道是誰做的吧?」
她心虛地低下頭,眼神躲閃,好半天才小聲一句:
「都已經過去了,何必要提呢……」
呵。
好一句都過去了。
我的生身母親至今還護著自己養了十七年的假女兒,如珠如寶。
既想得到嬌養的假千金,又想把風頭正盛對自己有利的真千金哄回府。
真是貪心。
可貪心的人往往什麼都得不到。
我忍下手腳習慣性的顫抖,深吸一口氣,逼迫自己努力與身體裡的抑鬱症做抗爭:
「柳夫人,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回去了。」
奇怪的是,在說完這句話後,我身體的顫抖好了許多。
像是久旱逢甘霖。
瘸了一條腿的魏管家將人請了出去,又吩咐小廝們將大門守好,不要放人進來。
我抬頭望向初夏新升的朝陽。
時間還早,今日我還有空去瞧一瞧柳恦亓的慘狀。
18
詔獄裡處處是濃重的血腥味,還未靠近,便能聽到裡面鐵鍊的撞擊聲,以及犯人的哭喊。
柳恦亓因是丞相之子,柳夫人又散盡家財上下打點一番。
此刻他蹲在密不透風的小小牢房裡,並沒有受太多的苦。
在瞧到我的身影後,眼神驟然一亮,雀躍道:
「青禾,你是來救我出去的嗎?
「京城都傳你得神女托夢,如今三皇子被陛下厭棄,你只要在五皇子面前美言幾句,他定可以求陛下徹查此事。」
我盯著他與我七八分相似的眉眼。
我們二人站在一起,像極了孿生兄妹。
本該是極其親密的血親,卻早已分道揚鑣。
我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擺,淺笑嫣嫣:
「柳向元,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幫你呢?」
他愣在了當場。
很快又努力擠出一個微笑,卑微討好:
「青禾,你是我的親妹妹——」
「所以當日,你就是讓山匪帶走你的親妹妹隨意糟蹋嗎?」
牆壁桐油燈裡晃動著豆粒大的火苗,映得柳恦亓臉上血色全無。
他這才想起當日自己做過什麼。
讓自己的親妹妹,跟隨山匪而去。
下場是什麼,他心裡一清二楚。
而原主,是確確實實經歷過的。
滔天的悔恨將柳恦亓擊得潰不成軍。
他幾乎不能站立。
卻還癡心妄想從我臉上看到一絲懷念親情的模樣:
「青禾,你……你不是最想回到柳府嗎?養傷那段日子,我無數次看到你心痛得手腳發顫。
「過去都是我們的錯,青禾,如果你願意回來,我們一定會好好補償你。」
原來他知道原主一直想回來啊。
剛回來那些時日怎麼沒有補償呢?
可惜了。
我的顫抖,只是因為抑鬱症。
但如今我也學著與它和解,一點點將它從我身體裡驅趕。
柳恦亓看到我的顫抖,眼裡的光愈發明亮:
「青禾,你還惦念我們的對不對?你是柳家人,身上流淌著的,永遠是柳家人的血。」
我深吸了一口氣。
遠離他幾步,眼神睥睨道:
「你們的親情,我已經不稀罕了。
「柳向元,既然你認柳嫻月為妹妹,那便等你的好妹妹來救你吧。
「不過可惜啊,你們嬌養了十七年的花朵,這會兒只會窩在家中哭哭啼啼呢!」
在我抬腳轉身時,身後傳來柳恦亓撕心裂肺的叫喊聲:
「青禾,我叫柳恦亓,我是你的嫡親兄長……」
「你不能忘了我的名字……」
19
我記他名字作甚?
這個世界的人如此多,他的名字與芸芸大眾沒有區別,不值得我特意記在腦中。
比起他,我更願意記城南巷子口餛飩鋪林老闆的名字。
皮薄餡大的餛飩,再澆上豬骨熬制的湯汁,沒有任何科技與狠活。
吃一碗,香掉舌頭。
還能一邊吃一邊聽食客們八卦京城的新鮮事兒:
「陛下已經病重多時,五皇子怕是快要登基了。」
「五皇子真是有如神助,三皇子黨羽被打得潰不成軍。」
「嘿,聽說五皇子的幕僚裡,有一位可是柳相的親女呢,若沒有她,五皇子怎麼可能如此順利。」
「那可是神女托夢,看樣子五皇子是得到了神女的認可呢!」
「嘖嘖,我沒記錯的話,這位應該與三皇子有婚約的吧,可惜可惜,若是當年沒有換女,那神女認可的人豈不就是三……」
話到這裡不敢再說。
唯餘歎息。
瓦肆街巷間的話,很快就刮到了三皇子耳中。
在我第十次窩在小小的鋪子隔間裡吃餛飩時,滿臉憔悴之色的三皇子驟然出現。
猶記得上次見他時,他還是一身的天潢貴胄,令人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這才短短幾個月,下巴一片青黑胡茬,雙眼裡的血絲根根分明。
裴頌予的勢力已經被砍去了十之八九,在與五皇子奪嫡的這條路上,他沒有了任何抗衡的實力。
可誰能甘願將皇位拱手讓人呢?
陛下已經病重,撐不了幾日。
輸家,是要被永生圈禁的。
他見到我像是見到了救命稻草,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像是抓住了稀世珍寶。
仿佛只要有了我,他便能扭轉幹坤,反敗為勝。
「青禾,你本該是我的妻,若不是柳嫻月這個賤人的母親當年換女,你我怎麼會生生錯過了十七年?
「青禾,只要你能讓神女再入你的夢,為本王籌謀,待本王登基,你便是當之無愧的皇后,一國之母。」
他說得情真意切。
那日,他摟著柳嫻月厭惡我,是真的。
今日,他對我訴說綿綿情意,也是真的。
誰有用,裴頌予便愛誰。
他的愛,現實又廉價。
我用力抽掉手,後退一步拉開距離:
「我乃是鄉下長大的民女,哪裡配做三皇子的正妻呢?」
他語氣有些不耐:
「青禾,適可而止,本王願意紆尊降貴來找你,已經給了你天大的顏面,只要你能助本王登上皇位,過往一切,你的出身,你這沒有半分溫柔的脾氣秉性,本王都可以既往不咎。
「但你還是要學學嫻月的溫柔嫺靜,她雖是乳娘之女,可總歸被養成了大家閨秀——啊!」
一聲尖叫。
我手邊滾燙的餛飩湯盡數潑到了他的胸前。
氤氳出一片蒸騰霧氣。
都落到這副境地裡,還在我面前擺譜。
慘叫聲後,裴頌予的臉色陰沉了不少。
他對我的印象,還停留在昔日唯唯諾諾的背影裡,自信滿滿地來尋我,以為只要一句話,我就喜極而泣回到他的身邊。
裴頌予與柳家人沒有半分不同。
都將我放在最後的選項裡,用以保底。
隔間門被粗暴地打開,瘸腿的魏伯帶著五皇子養的暗衛橫衝直撞,人還不忘高嚷:
「老夫好不容易混了個吃飯養老的好差事,怎麼這麼多的人來與老夫作對呢!
「主子,有老夫在,絕不允許任何人傷您一根頭髮!」
這話聽著真耳熟。
我的生命像一個接力棒,現在傳入下一個人手中。
被誓死捍衛。
20
皚皚白雪灑滿京城之日,陛下喪事已過,五皇子順利登基,更改國號。
他登基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永生圈禁三皇子。
第二件事,免除三年賦稅,讓百姓休養生息。
大赦天下這日,也是清算三皇子党的同時。
一大早,魏伯跛著腳興高采烈來喊我:
「主子,柳家因買賣官爵被抄家了,人全被流放到漠北苦寒之地,那位叫什麼柳向元的大公子,也一併流放。
「陸大夫說了,您有心病,得多出門走走,病才好得快。」
柳家單靠俸祿,連日常開銷的十之一二都不夠。
鋌而走險買賣官爵,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在柳家倒臺的前一夜,陸大夫已然提前告老還鄉。
他連夜來認認真真地為我把了脈,然後擰眉歎息:
「心病著實厲害,已然影響到心脈。
「但老夫早些年曾治過這樣的病,多出現在許多度日艱難的後宅夫人身上,這病需得長期用藥,還要多出去見人與事,方可早日祛除病症。」
魏伯將這話記在了心裡,除了日日盯著煎藥以外,還像一個慈愛的長者,非拉著我去城樓上看流Ṱű̂⁺放。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一眼便瞧見了柳家人。
被罷免官職的柳家,已然沒有了往日富貴。
曾經一身綾羅綢緞,滿頭珠釵的柳夫人與柳嫻月,此時一身粗布麻衣跟在流放隊伍之後。
百姓們議論紛紛:
「嘿,柳家親女現在可是五皇子眼前的紅人啊。」
「什麼五皇子,那是陛下,你不要腦袋了?」
「神女托夢,只會托給真正的鳳女,像那勞什子冒牌貨,哪怕是霸佔了位子,神女也不搭理。」
「呵,被圈禁的三皇子,至今還日日夜夜叫喊著,該娶許青禾的是他呢!」
「你們說,若是當初沒有換女……」
這句話,像是一滴冷水掉入沸騰的油鍋。
柳夫人當即被滔天悔恨淹沒,猙獰著撲上前掐住柳嫻月的脖子。
「都是你這個害人精,若不是你娘偷換了我的女兒,柳家現在定是鮮花錦簇,烈火烹油,富貴百年無人撼動。
「我真是悔啊,當初青禾出現在我面前時,我就應該將你送回鄉下,讓青禾回來。」
柳嫻月被掐得直翻白眼,直到被押解的官兵攔下,才緩緩咳出了聲。
一旁老淚縱橫的柳相像是蒼老了幾十歲。
一輩子心血化為烏有,仰天長歎道:
「錯了,我們都錯了。
「從十七年前開始,便錯了。」
然後,人直挺挺地倒下。
一片嘈亂之際,柳恦亓抬頭看到了城樓上的我。
我穿著一身暖和的狐皮大氅,手中正拿著一串沾滿糖稀的冰糖葫蘆。
這是魏伯特意給我搜羅來的吃食。
他牢記陸大夫所講吃甜食可令病症好得更快,隔三岔五拿著當管家的月俸,在京城處處找尋甜口又不膩味的小食。
柳恦亓紅了眼眶,掙扎著想向我跑來,卻被誤以為要逃跑,被官兵一腳踢在了膝蓋上,狼狽地拖拽回去。
流放的隊伍繼續出城。
我看到柳恦亓拼了命地沖我呼喊。
離得遠,我聽不到他在喊些什麼。
只能通過唇形來分辨,他在喊:
「青禾,我的名字叫——」
後面的字,唇形我已分辨不出。
我突然明白了。
原來,不需要我死,也能讓所有人悔恨終身。
那便不死了。
流放漠北之路三千里,能活到踏入苦寒之地的人少之又少。
更何況,這隊伍裡,有如花似的家眷。
沒有人能護住柳家。
就連柳恦亓這種模樣清秀的年輕男子,下場也可想而知。
風大,魏伯提醒我一句:
「主子,該回府喝藥了。
「老奴瞧著您最近氣色好了不少,手腳發抖的情況越來越少了呢!」
21
回府之後,總愛捏著嗓子講話的內監早已等候多時。
在見到我後,忙打了個千兒,一張臉笑成了菊花:
「恭喜許姑娘,陛下特封您為縣主之位,日後,您便可食皇家俸祿了。」
我的身份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但我也明白。
神女之夢,既能將我推上高臺,又可讓我跌落山底粉身碎骨。
好在,我賭對了。
五皇子那日信誓旦旦地告訴我:
「你是神女派來助我的,我對你有何不信任?若是想害我,只需坐視不管便可以了。我定會成為一代明君,造福百姓。」
我提筆寫了一封信,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陛下,神女最後的托夢,便是希望看到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寫完後,遞給公公。
內監抖著手接過未幹透的宣紙,臉上肌肉抽搐:
「縣主,這副辣眼睛的蛆……墨寶,奴才定交到陛下手中。」
我紅著臉點點頭。
毛筆字不是一日兩日便能練成的。
寫成這樣。
我盡力了。
臨行前,內監又湊到我耳邊小聲嘀咕句:
「陛下說了,還要送您一份禮物。」
我皺眉。
但第二日便得知答案。
滿臉頹廢的沈之昂出現在我的府前。
他已經被除了名,永不入仕,這些年努力讀書的辛苦全部化為了烏有。
朝堂之上,有言官參了他一本,精神矍鑠道:
「老臣聽聞翰林院的沈侍書這些年的束修,乃是靠一女子漿洗換來的銀錢。
「誰知考中進士入了翰林後,便翻臉無情,與供養自己讀書的女子劃清界限,連借的銀兩都不還。
「此舉簡直丟盡天下讀書人的臉面,老臣出門都會聽到百姓們議論紛紛。所以,懇求陛下革除其功名,永不入仕,以正天下文人之品行!」
陛下當即同意,在朝堂之上剝了沈之昂的官服官帽。
百無一用是書生。
沈之昂自打出生以來,便只會讀書。
驟然被革除功名,他連自己的溫飽都無法解決。
走投無路之下,他出現在了許府門前。
在瞧見我後,滿臉悔恨。
「青禾,過去都是我的錯,是我識人不清,也是我這麼多年沒有認清自己的心。
「論才學,你並不在我之下,與那些鄉間農女完全不同。
「所以,我們能重新開始嗎?」
我記得原主死了後,沈之昂連片刻的回憶都沒有留給她。
反而慶倖原主死了,再無人可動搖柳嫻月的地位,長長松了口氣。
這次我沒死,他倒是眼巴巴地上門來表明心意。
我冷笑一聲:
「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書生,入贅許家都嫌無用,還恬不知恥地想來再續前緣?
「沈之昂,你已經無法入朝為官,與那些鄉間男子,又有何不同呢?
「如今,是我嫌棄你無用了!」
他的臉上血色全無。
魏伯拿著掃帚將人趕出去,忍不住罵道:
「我呸,什麼人也上門與我主子攀親。
「主子如今可是有俸祿在身的縣主,你一介布衣,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還不趕緊滾。」
府門關閉,將沈之昂悔恨的呐喊聲關在門外。
他身無分文,又做不了挑砍的活兒,只能靠著替旁人抄寫書信掙幾個銅板。
仿佛是回到了秀水村那捉襟見肘的日子。
食不果腹,囊中羞澀。
可那時還有考取功名的前景在支撐。
如今,什麼都沒有了。
今年這樣寒冷的冬日,沈之昂與被流放的柳家一樣。
很難捱過去。
我站在冬菊盛開的小院裡,無數忙忙碌碌的小廝丫鬟正忙著手中活計。
天穹萬里無雲。
是個晴朗而又寒冷的好日子。
我喝下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拿出一顆蜜餞壓下嘴裡的苦澀,對著無盡的湛藍小聲道:
「我要代替你在這個世界活下去了。
「如果你在死後能前往我的世界,那麼也請你好好活下去。」
番外
無數冰冷的水鑽入我的鼻腔之際,我猛地睜開雙目,本能支撐著身體起身。
手腕處流了許多鮮血,周圍的水已然染紅一片。
隨著大幅度動作,已經泡得發白的手腕又湧出濃稠。
我身在一個奇怪的地方。
雪白的,像是一口無法舒展開的無蓋棺材。
一位中年婦人開鎖入門,驚叫出聲,忙對著一個小小的黑塊說了句:
「是 120 嗎?我的租客受傷了,對對,就是 XX 社區,快點來。」
說完,忙拿來紗布為我處理傷口,絮絮叨叨地說:
「小許啊,不是我說你,年紀輕輕的有什麼想不開的?
「人生還長,咱們不能讓一時的痛苦給壓彎了腰對不對?」
我只覺得眩暈。
明明前一刻,滿身鮮血的我被人拖曳著丟到冰冷的池水中,可再睜眼,來到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
很快,一群身著白色衣衫的女子將我抬到極其簡陋的載輿上,呼嘯著去了新的地方。
那裡有好多位郎中。
個個忙碌不堪,年紀雖輕,可比柳府的陸大夫醫術還要高明。
有下身被重物碾得碎裂的男子被抬進來,幾位大夫瞧了眼,然後司空見慣冷靜道:
「雙腿被貨車碾過去,粉碎性骨折,問題不大,安排手術吧。運氣真好,腦袋內臟沒傷到。」
有各種各樣的柔軟管子在我身上盤根錯節地纏繞,我抓住時機,驚恐地小聲問了其中一位:
「大夫,我爹娘不會再將我賣了換聘禮吧。」
這次他們將我賣給了皇商王家,換取了大量的金銀,可解相府燃眉之急。
也是這個年長我三十多歲的男子,將我活活打死拋入池塘毀屍滅跡。
那大夫吃了一驚, 忍不住提高了嗓門:
「什麼年月了?還有敢賣女兒換彩禮的?
「怎麼著, 家裡有弟弟等著繼承皇位嗎,我最鄙視這些重男輕女的家庭。」
我趕緊捂住嘴搖了搖頭。
我沒有弟弟, 只有一個有血親關係的兄長柳恦亓。
他雖不喜我, 可也沒囂張到謀權篡位,龍袍加身。
這樣滅九族的大罪, 柳家連想都不敢想。
大夫俯身安慰我:
「沒事啊,現在是法治社會,誰敢賣你,那就打電話報警, 讓員警來抓他們。
「就算是你親爹媽, 也照抓不誤!」
他的話似一束陽光,劈進了我貧瘠的人生。
刺得皮膚有些痛。
我這才發現,這裡與我生活的時代不同。
男子們都是短髮, 甚至有女子也是極短的頭髮。
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分工有序, 忙碌不停。
這好像……是個全新的世界。
就如同,我全新的身份一般。
傷口不算深, 包紮休養了半日後,大夫便讓我簽字出院。
小小一支筆,我猶豫地拿了幾次,又放回原處,不好意思道:
「我……我不會……」
大夫很奇怪:「你不會寫字?不應該啊, 你這個年紀一看就讀了很多年的書, 至少九年義務教育該讀完了吧。」
我的頭低得愈發深:
「我只會用毛筆寫……」
雖然在秀水村待了十幾年, 但因為與沈之昂一直形影不離的緣故, 他在學林所讀的書,閒暇之餘我也看了很多遍。
也拿著木棍在地上寫寫畫畫了許多年。
我是村裡為數不多能識字, 且能寫得一手好字的農女。
大夫詫異地拿來一支不常用的劈叉毛筆遞給我, 我端端正正簽下自己的大名。
——許青禾。
簪花小楷, 引得周圍一片讚歎。
「這字真好看呀,還是繁體字呢!」
「都是手,我就只會給病人打針, 還經常找不著血管在哪。」
「哪個輔導班學的?給介紹下吧……」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頭。
過去, 柳家人處處都是看不起我,每日都會訓斥我這副唯唯諾諾的模樣,給府裡丟人。
原來, 我也可以被別人誇讚的嗎?
我突然喜歡上了這個新的世界。
帶我來看病的東家領我回去,喜笑顏開:
「小許啊,你這麼一手漂亮的字, 等我給你介紹個培訓班,你去教毛筆字,肯定能一鳴驚人!
「走了走了, 阿姨帶你回家, 給你包餃子吃。
「年紀輕輕的,可別再尋死覓活了。」
我好喜歡這個時代。
沒有看不起我的柳家。
沒有私自將我賣出去的親人。
女子甚至還能抛頭露面去掙銀子。
我的新生活,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降臨。
走出醫館,我揚起頭, 看向湛藍的天。
萬里無雲。
我將那支贈予我的劈叉毛筆緊緊攥在手中,虔誠道:
「謝謝你,我很喜歡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