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宮廷禦貓。
陛下親封我七品官職,娘娘稱讚我勇武可嘉。
直到我看著長大的小公主要和親了。
當晚,我潛入皇帝寢宮,喵了一晚上。
皇帝不耐煩地道:「知道了,讓你一起走。」
大漠的夜晚,又冷又長,小公主摟著我的脖子:「貓叔,有你真好。」
我裝作不在意,卻把她護得更緊了些。
人類啊,就是愛撒嬌!
1
我和陛下相識于微時。
最慘的那年,他當乞丐討飯,我夾著尾巴喵喵叫。
那時,旁人總是叫他「重六」。
而我,就被叫作大黃。
他當過乞丐,做過和尚,直到快三十歲了,才成了將軍。
他在馬背上打天下,高築牆,緩積糧,直至他統一亂世。
人們都叫他「承元大帝」,卻懼怕他的威名,暗暗叫他「暴君」。
不過。
我也不大喜歡陛下。
我更喜歡他身邊那個香噴噴的姑娘,她的手撫摸我時很溫柔,做的飯又好吃。
她給我取了個名字,叫「搖團」。
搖落滿天星斗,團團似花聚。
這名字取得可真好!
最純恨的那年,我看陛下很不順眼,總是偷偷磨爪子,想把他的衣角刮花。
可他總能熟練地撈住我,逗我的爪尖尖。
陛下大笑:「怪不得總說三腳貓功夫呢,妹子,這貓只有你養才有意思!」
2
我一進宮就是七品官職。
不怪我驕傲,本貓從不走後門!
是我曾在千軍萬馬面前救過陛下。
那時,他像個呆頭鵝一樣,是我勾起爪子,輕輕一蹦,擋在他面前。
哎呀,超不經意地救了個人呢。
雖然我被長槍戳得快死了,但我還是朝他揮了揮爪子。
姓李的,下次不要再傻站著了!
貓又不能次次都救你。
他罕見地紅了眼眶,抱著我軟軟的身體,發誓道:「大黃,如果你能活下來,我一定好好待你!」
都說了我叫搖團,不叫大黃!
誰發跡了還用以前的名字?
是那個姓馬的姑娘給我擦洗傷口,安慰李修常:「六郎,你先去睡了吧,這裡有我。」
後來,她陪了我一整夜。
她喜歡勾我的爪子尖尖,似乎總是發呆。
我一開始以為她是太擔心我了。
直到有天她問軍醫:「這貓,能絕育嗎?」
我渾身不寒而慄。
女人,恐怖如斯!
3
好在,軍醫搖頭後,她終於放棄了這個想法。
後來我被送回了鳳陽,好生歇息。
直到定都後,我才被接回了南京。
那時,陛下握著我的爪子左右搖晃。
他笑得很邪惡:
「大黃,以後你就是宮裡最大的貓兒官了,可千萬得有老大的威風!」
我矜持地點點頭,並讓他小點聲。
聲音這麼大,貓都不好意思了。
陛下龍袍加身,入主皇宮,成了天下的主人。
馬姑娘住進了宮,鳳冠霞帔,成了馬皇后。
而我,就成為後宮裡響噹噹的禦貓。
白天裡,我在御花園裡打盹曬太陽。
晚上,我帶著一眾小弟上天入地,把宮裡那些吱吱亂叫的臭老鼠全捉了。
有宮女做香噴噴的飯,我才不稀罕吃老鼠。
但是,每回捉到了,我一定要齊整整地擺在陛下的寢宮前。
他雖然納悶,但勸不了我。
到最後,只能無奈道:「大黃,你我雖然情同兄弟,但也不能這麼捉弄我啊!」
我喵喵兩聲,轉頭就走。
反正貓咪聽不懂人類的話!
日子無聊又乏味。
我幹著七品禦貓的職責,卻覺得越來越無聊。
小弟,收了一個又一個。
老鼠,捉了一窩又一窩。
陛下在前朝誅大臣九族,我在後宮誅老鼠九族。
就在我無聊到快離家出走時。
一個小娃娃出生了。
她胖乎乎的小手像藕節一樣,臉上的笑容又甜又柔軟。
娘娘們都很喜歡她,可她看到人就哭。
尤其是陛下,他一靠近她就哭。
胖娃娃攪得後宮不得安生。
我捉光了附近的老鼠,聽到震天動地的哭聲,鬍鬚抖了抖。
誰知道。
這胖娃娃,居然一手就抓住了我的鬍鬚!
我渾身一抖。
我的鬍鬚上……可是藏著一個秘密啊!
4
誰也不知道。
響噹噹的貓兒官,居然有一個命門。
那就是我的鬍子!
平時,我要走過御花園裡最澄澈的那汪泉水,輕輕洗我的鬍子。
夜晚,我躺在靈璧石上,讓輕柔的月光撫過我的鬍子。
這是我威武的象徵!平時打架時,小弟們都不敢招呼。
陛下想摸,我都拿大屁股對著他!
現在,居然有個膽大包天的胖娃娃一把攥住了它!
我發出一聲淒厲的貓叫。
旁邊的宮人大驚失色,大步上前,以為我要亮爪子了。
如他們所願。
我的確是要亮出我的爪子,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知道教訓。
但是。
胖娃娃咯咯笑了一下。
她抓住我的鬍子,只是為了湊上前來親我一口。
啾——
啊,本貓要融化了!
5
後來,胖娃娃的母妃對著宮人訓誡了好久。
但是她一開口,胖娃娃就抓我的尾巴。
她一搖頭,胖娃娃就要撓我的下巴。
她只要一做什麼,胖娃娃就要變本加厲地討回來!
我都要崩潰了!
爪子卻仍然小心翼翼地收著,生怕傷到她。
最古老的țū⁻貓貓祖先說,人類是一個恐怖的物種,哪怕他們的娃娃叫聲嘹亮、渾身柔軟無刺,但只要你朝他們伸出爪子,就會從不知哪個犄角旮旯沖出來一群野人把你捅死。
我曾經不屑一顧,現在卻不得不相信。
痛!實在是太痛了!
好在,在馬娘娘一番溫柔誘哄下,小娃娃終於願意撒開手。
我小心安撫著我的鬍子,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我開始思索逃跑的事情。
皇帝老兒這些年已經算得上威風,周圍有數不盡的親兵,並不需要我這Ṭùₗ只貓貓保護。
皇宮裡的耗子被收拾得服服帖帖,貓小弟應該也能應付。
我年紀大了,如今返鄉,也是應該的事!
想通了後,我扒拉著榕樹腳下從禦膳房積攢的小魚幹。
哎嘿,一個兩個三個……我真爭氣!
旁邊的刀疤臉貓小弟咽著口水:「老、老大,你真的要走嗎?」
「當然要走了!」
「瞧你ṭúₚ那沒出息的樣子!」
我怒道,卻仍扒拉一個小魚幹給它。
刀疤臉狼吞虎嚥地把小魚幹吃了。
「可是、可是……」
它看起來有點不舍。
「你不用跟著我一起走!」
我最看不起的就是刀疤沒出息的那副樣子!
按了按它的爪子,我語重心長:
「刀疤,以後團哥走了,你要照顧好宮裡的貓崽們,注意不要讓皇帝小子熬夜,不要讓馬娘娘抓住你們,要好好當值!」
「知道了,老大。」刀疤哭唧唧地道,「可是你真的要走了嗎?」
被他說的,我心裡都有點不想走了。
可是啊,前路危險,只有勇敢的貓才能一探究竟!
我收拾好包袱,朝刀疤揮揮爪子。
「老大走了,你照顧好自己,別老是哭,老鼠唧唧的。」
刀疤聽完,哭得更傷心了。
然而。
就當我跨過重重宮禁,和鎮獸們都告別了,就要奔向天下五湖四海瀟灑時——
宮裡頭突然亂了起來。
太醫院的老頭子顫顫巍巍,從床上被拉起來,急急忙忙地趕向仁華宮。宮女們步伐又慌又亂,端著水東奔西出。
我看見馬娘娘在宮牆下疾走,頭上的步搖都快飛起來了。
我聽見她們略帶哭腔的聲音:
「仁禮要不行了——」
6
我已將貓耳朵緊閉起來了,卻仍無法避免聽到那幾個字。
仁禮不行了?仁禮是誰?
不對,好像幾天前我聽見馬娘娘和陛下喊那個胖娃娃。
他們當時叫的,是這個「仁禮」嗎?
不行,南京話太難懂了,貓也不知道!
我使勁搖頭,想把這個消息從腦袋裡搖出去。
誰知。
居然「啪嘰」一聲掉下來。
新鮮的花瓣簌簌落了我滿身,淡淡的花香讓我想起胖娃娃身上那股奶香味。
好了,這回真是「搖團」了。
我直起身,抖抖毛,朝仁華殿的路走了。
路上,我給自己加油打氣。
只是看一眼就好了……
一眼就好……
然而,當我貓貓祟祟躲到仁華宮內殿看見床榻之上時,心還是一揪。
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胖娃娃。
她應該是有生命力的、嚎得不知天高地厚的、整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大聲叫的……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蔫巴蔫巴地躺在床上。
白鬍子老頭摸她的額頭,面色凝重:
「公主發起了高熱,許是驚到了。」
殿裡有的人已經開始哭了。
我聽說人類的小娃娃雖然厲害,能召喚出一群恐怖的直立猿保護他們,自身卻很脆弱。
在這個時代,他們經常夭折。
發燒、風寒、一場小小的時疫,就能帶走一條生命。
什麼?你問我胖娃娃死了不是剛好?那可不成!
貓兒官從來不當無賴,我要跟胖娃娃堂堂正正地對決,而不是在背後當小人。
我掩在門處,輕輕地舉起爪子——
鄉下常有婦人難產,我最初的主人,她的兒媳婦就差點難產死了。
是我舉起爪子,趕走了閻王。
嘿,閻王也賣我貓兒官三分薄面。
閻王閻王,今日你別來了,讓胖娃娃安心長大,等她七老八十了你再來吧。
果不其然,當我伸出爪子後,氣息微弱的胖娃娃好多了。
她的母親發出驚喜地啜泣:「仁禮……」
我深藏功與名,呼出一口氣。
不知為何,一股疲憊湧向全身……
我支撐著自己走向門外。
7
擔心胖娃娃又出什麼意外,我有意在皇宮多留幾天。
貓小弟狼吞虎嚥吃我的小魚幹:「老大,你不走了?太好啦!」
我給他響亮的一個沖頭:
「知道我不走了你還吃這麼多?」
它訕訕朝我一笑:
「貓錯了,貓不改。」
好在,從那天以後,胖娃娃就好轉了。
我滿意地去溜達過幾次。
胖娃娃嚎得可真有勁!那腿蹬得可真有力氣!
不愧是我看大的娃子!
然而,她一天天長大,我卻越來越虛弱。
我聽宮人說,我如今已經算得上是個老貓了。
馬娘娘對陛下說:「搖團已經沒力氣了,六郎平時少逗它。」
陛下吹鬍子瞪眼睛:「我什麼時候欺負過它!」
「好好好。」馬娘娘無奈著推走他。
她俯下身來,摸了摸我的頭。
「搖團,你辛苦了。」
有那麼一瞬間,我有點想哭。
她身上好溫暖,淡淡的梅花香氣,讓我想起了我曾經的主人。
可是就是她在兒媳婦生出大胖小子後,把我趕出了家門。
無奈,我只好跑到槐樹底下和討飯的李六郎面面相覷。
他窮得叮噹響,看我搖頭:
「大黃,我也養不起你。」
誰要他養!
看他餓得直不起身,我從樹下扔了一條魚。
只有無聊的人類才會糾結於情感。
從那天起,我就是獨來獨往的貓貓大王了!
五湖四海困不住我,我來來去去,無人束縛我,無人拘束我。
我本不應該待在皇宮這麼久的。
可是、可是……
馬娘娘她身上好溫暖,胖娃娃她一看我就笑,就連陛下也經常嘟囔著想我。
果然,有家的貓就會被困住!
為了他們,本貓暫且忍忍吧!
8
刀疤臉小弟知道我要留下來,喜得轉了好幾個圈圈。
我看它樂顛了,叱道:「瞧你那輕狂樣!」
「老大,你不知道。」刀疤臉喜滋滋道,「宮裡的貓兒都不想你走,這些老鼠是前朝就留下來的,除了老大能收拾他們,其他貓貓都不行!」
「它們很擔心老大走了老鼠又囂張,現在你不走了,真是太好啦!」
被他這麼說,我的尾巴尖尖動了動。
面上雖然不在意,但心裡卻樂開了花。
嘖……有一種被需要的,飄飄然的感覺!
「既然這樣,那以後你們多聽話!」
「要的要的。」刀疤臉小弟連忙湊近。
就在我們兄弟倆其樂融融培養感情時,我忽然嗅見了一道奇怪的味道。
貓的嗅覺雖然不如狗的強大。
但我走南闖北,這麼多年已經鍛煉出絕佳的嗅力。
皇宮裡的味道,我都記了個遍。
馬娘娘身上的梅花香,陛下身上的刀戈味,御花園池塘邊的水味,侍衛身上的汗臭味……
一個皇宮由無數種氣味組成,我每天行走於其中,都要細細巡查有沒有其他的味道。
而此時……
我和刀疤臉小弟對視一眼。
它還在憨憨地笑:「老大,怎麼了?」
「快把飛毛喊過來。」
飛毛,是禦貓裡最擅長追蹤的貓。
說完,不等小弟反應過來,我飛簷走壁,一路追著氣味跑走。
從氣味來看,這似乎是個三十餘歲的男子。
他步伐穩健,氣息平穩,應當是個訓練有素的練家子。
我眯起了眼睛。
一股馬尿牛糞味……這人來自塞外?
我一路跟著他。
他也許發現了我,不過抬眼看了眼,見只是貓,沒放在心上。
我磨尖爪子,蓄勢待發,只待在合適的時候飛身而下。
直到。
我看見了他走進了仁華殿。
不好,胖娃娃還在裡頭!
9
胖娃娃已經快三歲了。
她正在搖搖晃晃學走路,卻總是犯懶。
宮人們拿撥浪鼓逗她,她也不理睬。
只有把我抱到她跟前,她才會喜笑顏開,跌跌撞撞地跑來:
「搖、搖團……」
她吐字不清,在學會喊母妃後,第一個會喊我的名字。
好吧,我雖然表面不在意,內心卻是滿意的。
不枉我這麼多年忍受她的魔爪!
現在,那個奇怪的人走進了胖娃娃的寢宮。
她正在廊下的搖籃裡睡覺,宮人們都輕來輕往,生怕打擾了她。
可是,那個看顧她的嬤嬤怎麼能打瞌睡呢!
我踩在橫樑間,急了起來。
胖娃娃沒有人守護,她還這麼小,睡覺了又不能嚎,誰來保護她呢!
那個男人嘟囔了幾句,是異族的語言。
他伸出自己的黑爪子,摸向胖娃娃——
「喵嗚!!」
我發出一聲淒厲的貓叫。
嬤嬤幾乎是霎時被驚醒。
與此同時,刀光一閃,落在我的皮毛上。
血花四濺。
利刀入肉的悶聲。
我聽見那個男人低低地喊了一句,這回是用蹩Ṱŭₗ腳的中原話說的。
他說:「該死的貓!」
沒關係。
貓遲早是要死的,胖娃娃卻還小,我跟閻王說了,等她七老八十了才能來,怎麼能食言呢?
隱約地,我聽見周圍人奔來的聲音。
我聽見李重六驚惶的聲音:「大黃、大黃!」
最後一次,就允許你叫我這個名字吧。
李小子,那年多謝你在槐樹下接住了貓,我那時差點就死了。
現在我用一命,換你女兒的一命,我們也能兩清了吧。
我失血過多,就要死了。
臨走時,我的目光渙散,耳朵裡只能聽見胖娃娃的哭聲。
她小小的奶音,話還說不全,此時卻竭力道:
「搖團、不要……走。」
嘿,小娃娃,忘記告訴你了。
貓其實還有一個秘密——
10
時光倒流,我端坐在百貓坊。
那個精通算蔔和風水的劉姓小子笑眯眯對我說:
「搖團,你可願意為百貓坊的陣眼?」
百貓坊,是陛下忌憚俞家輕狂而設下的陣法。
因當時民間謠傳「俞入海成龍」,他為此很是憂心。
整天長籲短歎,生怕成了前朝那些短命的君主。
貓很不服氣,貓也很不解。
這時劉小子說:「陛下不必憂心,貓可魚,若想化解,在俞家門口建立百貓坊即可。」
於是,他便耗資數千,建立了這座百貓坊。
劉伯溫精通風水,坊間建築由他來主持。
那段日子,我天天和他待在一起。
他喜歡喝大酒,這時我就趴到他臉上,拿尾巴抽一抽。
人類真是太不負責啦!貓兒官還沒怠忽職守呢,人類就先撂攤子了。
他無奈地把臉上貓毛甩掉,指著我說:
「就是你!陛下正是為了你才要建這座百貓坊!整日愁得我頭髮都要掉光啦!」
我朝他喵嗚了兩聲,給了兩拳頭。
慣會推卸責任!
但是,待坊建成後,陛下卻帶上了我,巡遊了一圈。
他問我:「你喜歡這裡嗎?」
我「喵嗷」了一聲。
當然了,這裡全是貓貓雕像!
他滿意笑道:「這便好了!」
至此,歲月回遷。
作為雕像的我和劉小子面面相覷,我才明白陛下是什麼意思。
原來,他是為我修建了一處回天改命之所!
劉小子搖搖頭無奈道:「誰叫我剛巧看見一本域外奇書,誰叫陛下剛好起了這個念頭。人間歲月長,搖團,你這貓兒官怕是要當不少時日咯!」
當就當,誰怕誰。
天上神仙一天,地上人間十年。
我每日待在百貓坊裡,聽周圍的住民來碎碎念。
「貓兒仙貓兒仙,我家小狸上月失蹤了,怎麼尋也尋不回,求您叫它早些回來吧,我老母眼都要哭瞎了!」
這是怎樣的道理?
我放出一縷神識,果然在街角找到了瑟瑟發抖的小狸。
嗐呀,一腳將它踢回家,本來沉悶的家中登時笑顏頓開!
又有人說:
「貓兒仙,為何我長到十八歲,沒有狸奴青睞我呢?」
說這話的人很是鬱悶,我探出頭來看一看。
嗐呀,這副尊容簡直是有礙觀瞻!
他抽了簽,我幻化了幾個字給他。
「君肖鼠,貓厭之,改也!」
他捂著嘴跑出去,先跑到集市上買銅鏡了。
不愛照鏡子的人類,真是討厭!
11
日子尋常,我過得也算平安。
只是,有時會想起那高高的宮牆和御花園畔的槐花樹。
也不知胖娃娃Ṭùₕ怎麼樣了,那陣子亂得很,她說不定也嚇到了。
我有意想出去看看,劉伯溫卻告誡我:「你是坊中貓靈,如今沒了肉身,再也不能四處走動了。」
嘁,不走便不走。
我樂得逍遙自在。
百貓坊位於大街上,潮來潮往,我也能聽個分明。
什麼?陛下納了個揚州刺史進獻的舞女?
什麼,陛下因為舞女和馬娘娘鬧了生分?
我搖搖頭,嘲笑他。
向來在潭邊走,此時卻被鷹啄了眼。
後來,我聽說了馬娘娘的死訊。
劉伯溫來告訴我時,我沉默了很久。
ẗű̂₋他帶來梅花糕,說是百姓們自發為祭奠馬娘娘而做的。
我一點也沒碰。
夜裡做夢,卻是過去她摸著我的頭笑眯眯叫「搖團」的模樣。
陛下你,糊塗啊……
故人逝去,我有些消沉。
這時,陛下居然出現在了百貓坊。
他眼下青黑一片,胡髭許久沒刮了,面上憔悴。
他給我帶了我最愛吃的小魚幹和槐花糕。
「搖團,我知道你在這裡。」他說。
「如果你聽到我的話,代我去看看妹子吧,告訴她,不必記得我。」
聽見他的話,我有些蒙。
然而,他走後,夜裡我又做了個夢。
我夢見自己的魂魄困在一具狹小的身軀裡,遊走在奇怪的世界裡。
這個世界,有會動的鐵盒子,沖上雲霄的高樓。
這裡很奇怪,我卻並不覺得陌生。
遵循直覺,我走進了鄰近的一個高樓大廈。
終於,我在裡頭看見了馬娘娘和宮裡的麗嬪。
麗嬪穿著快開衩到胳肢窩的奇怪裙子,臉上塗脂抹粉,很是好看。
她傲嬌地和馬娘娘說著什麼。
而馬娘娘手上拿著一個奇怪的小盒子,正在跟裡頭說話。
我聽見她們的隻言片語:
「直播,選秀……」
奇怪!
實在是太奇怪了!
然而,沒等我弄清楚,一股巨大的吸力將我吸進了百貓坊。
劉小子正一臉擔憂地看著我:
「搖團,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卻發現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巨大。
低頭一看,我兩眼一黑。
我變成了一隻搖頭晃腦的小崽子!
街邊棄貓多,為使民更好聘狸奴,因而百貓坊有時也行收養貓的行當。
這小小的黃貓,頭上還帶著一撮白毛。
不知為何,我竟降生於它的身上!
我想大聲喵嗷叫,發出來的卻是弱小的「嚶嚶」聲。
劉小子笑了,捏著我的後頸肉把我提起來:「搖團,宮裡正要一隻貓去陪公主,既然你回來了,就你去吧!」
我「嚶嚶」狂叫,卻被他塞入了袖中。
再重見天日,已經回到了皇宮裡。
熟悉的場景又回來了,我低斥劉小子的不敬。
這時,對上了一雙水潤的雙眸。
五六歲的小姑娘扁起嘴,抱著我就哭:
「搖、搖團!」
我渾身一僵,任她把我摟進懷裡。
這麼肉麻做什麼!
可是,她哭得好可憐,又是個女兒家,我就讓讓她吧……
12
就這樣。
春日裡,仁禮給我編花環,抱著我在花叢裡嬉戲。
夏天,她舀涼水給我洗澡,直累得自己氣喘吁吁。
秋天裡,冬天裡……我和她度過許多日子。
她有時叫我搖團,有時叫我貓叔。
於她,在未記事的年紀,我的離去只是一場驚惶的夢境。
如今回來了,一切就還好。
我默許著她的做法。
仁禮和她的哥哥們一樣,愛讀書。
但她也被不學無術的二皇子帶著,更愛看兵書。
幼時,二皇子叫囂著:「待我到燕地,一定為阿兄守國門,叫那些韃子都灰飛煙滅!」
仁禮看到了,也揮舞著拳頭道:「仁禮也要!」
可貴為金枝玉葉的公主,她又是林妃的命根子,無論如何,他們是不可能叫她去沾染塞北的事務的。
我眯著眼睛,嚼著宮人給我準備的小魚幹。
天真!天真啊!
……
事實證明,是我天真了。
仁禮長到十五歲。
不愛紅妝,反而愛起了武裝。
林妃急得愁白了頭髮:「五姓七望家的女兒,沒見有這麼鬧騰的,仁禮小時候乖巧,怎麼到大反變了呢?」
陛下哈哈大笑:「女兒隨爹,她定是隨了我!」
只有我知道,是不著調的二皇子給仁禮洗的腦。
他慣會給他溫文爾雅的大哥做狗腿子的,早早定下封地,打算去燕地打韃子。
仁禮整日和他廝混在一起,也滿腦子裝著打韃子。
起初,他們兩個只是湊在一起看輿圖。
後來,居然商定了行軍路線!
本貓聽了一耳朵。
聽不懂,遂作罷!
總歸小崽子們在大人手底下是翻不起浪花的,我乾脆翻個身,沉沉睡了去。
這一睡,卻又惹出了大麻煩。
13
仁禮和二皇子不見了。
宮裡掀了個底朝天,連中央禁軍都出動了。
軍隊掘地三尺,勢必要找到公主與皇子。
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們是被擄走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這兩個小東西是自己跑路的!
我氣呼呼地踩在禁軍統領的盔甲上。
所幸敏銳的嗅覺還在,當貓兒官這麼多年,我早就熟知皇宮內外的地形。
一路風塵僕僕,終於在入城的卡口找到了兩個小東西!
仁禮作男兒打扮,二皇子滿臉黑兮兮。
陛下的臉黑得都要成鍋炭了。
捉回來後,仁禮被關了三個月禁閉。
二皇子被捆起來,陛下親自拿鞭子抽。
一番懲戒,才叫他們稍微服軟。
仁禮可憐兮兮道:「父皇,我錯了!」
二皇子也吸著鼻子道:「下次一定不帶著妹妹亂跑了。」
陛下不相信,只壓著二皇子一個勁兒地讀書,又命仁禮整日待在寢宮裡繡花。
如此,過了半年。
就連宮裡的娘娘們都覺得有些過了。
可他卻我行我素。
只有我趴在大殿的橫樑上,聽見陛下對楊美人說的話。
他沉默著道:「這些日子朕總是翻來覆去背疼,好不易睡著了卻又夢見了菖蒲。
「算算日子,估計是活不長了。
「只是,瑉兒、珖兒還年幼,老二又頑劣,整日胡鬧。
「仁禮、仁禮……」
他歎了口氣:「妹子沒有給朕生一個女兒,卻很喜歡這個女兒,因而連我,也很憐著她。
「她還這麼小,朕縱然能為她撐起一番天地,可將來終歸是要嫁人的。
「天下男子多薄幸,朕的仁禮該往何處去!」
「陛下。」楊美人勸他,「兒孫自有兒孫福,孩子們想做什麼,就讓他們做去就是,這也是皇后娘娘的遺願。至於您,還是好好保重龍體。」
陛下搖了搖頭,沒說話。
如楊美人所言,他的身體的確是不太好了。
他有時終日坐在大殿裡,遙遙看外頭的梅花。
有時又撫摸著宮裡的梁木,不說話。
最嚴重的時候,他昏迷了三日。
太醫來看了,說他是舊傷復發、肝郁於心。
陛下自醒來後,便著手安排後事,並安排太子殿下接手朝政。
太子殿下很健康,一點也看不出先天不足。
他做得很好,是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只是陛下卻迅速地衰頹了下去。
有時我去見他,他撫摸我的尾巴,目光裡滿是追憶。
「搖團,你說,貓有重來日,人為什麼不能呢?」
我朝他喵喵好幾聲。
因為貓有九條命,貓能上天入地,貓甘願放棄外頭的大好河山被人關在家裡。
人能嗎?人不能。
所以啊,人貓有別,不要太輕易羡慕!
14
陛下又陷入了一段昏迷。
他這時昏迷得更久,太醫診斷說:「腦內仍有淤血。」
太子殿下監理國政。
他是文臣悉心教養出來的,很有一番風度。
起初,倒也還能應付得來。
直到天越來越冷了,韃子聽到宮裡的事情,蠢蠢欲動。
他們派出一小撥人來搶邊境百姓的牛羊和糧食,又派了探子來應天府。
直到嗅見了那股熟悉的牛糞味,我才意識到幼年時的刺客來自哪裡。
我仍然迅速找到味道,仍然彙報給太子。
我朝他瞄了好幾聲,他卻依舊沒領悟我的意思,只是很困惑:
「搖團,你餓了麼?」
我急了,一腳踩在他的肩膀上,朝外頭示意。
旁邊的太監急了,將我摔落在地:
「小畜生,竟敢對太子無禮!」
太子訓斥他:「這是我母親生前養的,你莫要傷了它,去尋兩碟吃的來!」
完了,完了。
太子正直,卻沒有他父親自刀山血海裡殺出來的敏銳。
我生無可戀掉頭。
這回本貓自己還是得自己上!
這壞人真是對仁華殿情有獨鍾,這回還是奔著仁禮去的。
我一邊在路上奔走,一邊算著還能給仁禮擋幾回。
想著事情,沒看路。
我一頭撞上一個硬邦邦的懷抱。
二皇子殿下蹲著,笑眯眯地看向我:「小搖團,這是去哪兒呀?」
死馬當活馬醫!
到這個份上,我也不管他是不是頑劣了,朝仁華殿的地方喵了喵。
「喵!喵!」
他的目光疑惑地看向後頭:「仁華殿……」
「喵喵喵!」我做出倒地不起狀,又起身期待地看向他。
好在他還有幾分悟性。
「你說有人要害仁禮!」
對的對的,我連忙點頭。
「那我們現在就去——」
然而,等急急忙忙趕過去,卻只有仁禮坐在秋千架上。
她疑惑地看著我和二皇子:「搖團,二哥,你們這是怎麼了?」
我繞著她嗅聞。
壞人沒有傷害仁禮,也沒有偷走其他東西。
難道真的只是來轉悠一圈?
二皇子也緊蹙雙眉:「這爛泥裡有奇怪的腳印……誰來過?」
我們一人一貓歎氣。
不怕敵人壞,就怕敵人偷家!
這鬼鬼祟祟的異邦人……偷偷進來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15
直到幾日後,我才知道他們的目的。
瓦剌可汗派使向大明求親,請求公主和親。
聽到這個消息,我的毛一下就支棱了起來。
眼裡似有怒火閃爍。
胖娃娃她才多大啊!我好不容易把她養得能跑能跳的,怎麼就有外頭的壞人來惦記了!
我呸!
一股子馬尿牛糞味,還敢肖想我的胖娃娃!
二皇子眼裡也怒火閃爍。
「這些北蠻韃子!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的模樣,竟然敢肖想我妹妹!」
可仁禮卻很平靜。
她問了使者瓦剌的情況,又問了瓦剌如今的大汗。
使者畢恭畢敬地說:「公主不必擔心,大汗與貴朝的二皇子同歲,二位很是相配。」
「我不是要問這個。」仁禮平靜道,「既然要嫁過去,總得知道未來的家產如何吧!」
她詳細問了瓦剌內的勢力分佈。
二皇子炸了:「妹妹,你要嫁那個野蠻人?」
仁禮點頭:「嗯。」
「不可!」
二皇子和三皇子連連勸阻。
林妃的眼淚止不住地淌:
「你是天家貴胄,從未出過應天,母妃會勸你父皇給你招贅一個閑婿。兒啊,你這是何苦啊!」
仁禮平靜搖頭:「兒既享天下萬民之供奉,又貴有公主之名,自然要擔負起天下的重任。」
她頓了頓道:「承元年間,邊境屢犯,百姓流離失所。兒幼時所讀聖賢書,難放重任。」
「我的仁禮啊!」林妃流淚道,「倘若那時知道如此,就不讓你讀那麼多書了。」
可仁禮去意已決。
我看著她。
幼年時只會張著嘴嚎哭的小怪物已經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身上有林妃的沉靜,也有陛下的從容。
她讀了許多書,也習了許多武功。
她再也不是幼年那個一看到我就笑的小娃娃了。
我隱隱覺得,她是一隻雛鷹,只待合適的時機,便會振翅翱翔。
應天府,困不住她。
北方軍情險急,容不得人多想。
太子再三問仁禮的決定,待敲定下來後,便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林妃流著淚為她準備和親的陪嫁。
這時,陛下醒了。
他在寢宮裡聽完了所有。
只是輕輕地、沉默著召來仁禮。
「父皇。」
已經十六歲的仁禮,輕輕伏在他的榻前。
「你真的做好決定了嗎?」陛下道,「朕可以為你反悔一次。」
「不必了。」仁禮輕輕搖頭,「兒臣已經想清楚了。」
陛下看著她,忽然喟歎了一聲。
「沒想到我李修常,終有一日也要走上和親女兒的地步。」
仁禮說:「是兒臣自願的。」
「不。」陛下的眼倏地流出精光,似劍光一閃,「我後頭說的話,你要記住。」
「你剛出生時,禮部擬了幾個封號,什麼花兒草兒的,又或者平安長樂,我都沒有要。
「唯獨,要了『仁禮』兩個字。
「你爹一輩子沒讀過什麼書,唯獨記得私塾裡夫子說過的一句話。
「《論語·為政》裡說:『裡仁為美。』
「我想,既然這兩個字是好的,那麼就留給我的女兒吧。」
仁禮的眼裡溢出淚來。
「你要記得,你不是普通的公主,你是被冠以家國之大、天下之公的公主。朕要你不僅僅是當一個苟延殘喘的和親公主,不像弱宋、故漢那樣的公主。朕給你三千親兵,多得你去招,去找你的哥哥們要!
「我們老李家,生來便流淌著不甘反抗的血液,從前在故元,我們便從不服輸。你是我的女兒,我信你。
「仁禮,去吧。爹這輩子沒有好好抱過你,來世,你定要來找我,我一定好好養著你。」
仁禮輕輕流著淚,從陛下的榻前起來。
她俯身,一叩首:
「兒臣,定不負父皇。」
16
仁禮就要和親去了。
她帶著陛下給她的三千親兵,和三位殿下給她的兩千親兵,像一個威風的將軍,浩浩蕩蕩地出征了。
她要以女子之身,去打下她的天下。
但是……
我呢?我呢?
我再回皇宮,不是為了大耗子,不是為了小魚幹。
就是想看看我的胖娃娃平安成長。
現在胖娃娃走了,我幹嘛還留著?
可宮人和刀疤臉小弟死死守著我,不准我走。
我和二皇子殿下面面相覷。
他也上躥下跳,卻也被死命令守著,不得出城。
我先挨不住了。
我跑到陛下的寢宮裡。
他近來精神已經好了很多。
我輕輕地在他耳邊喵了一聲。
李小子,你是不是忘了什麼……
他嚇了一跳:「搖團?」
我幽怨地喵喵叫。
你放跑了胖娃娃,現在還要困著貓,你想做什麼……
他狡辯道:「朕這不是想給你養老嗎?」
這時, 二皇子也進來了。
他穿著盔甲,「砰」的一下跪在地上。
「父皇,兒臣願護衛妹妹, 求父皇成全。」
陛下看著我和二皇子,幽幽歎了口氣:
「你們這兩個小東西噢……誠心不讓朕過得舒坦。」
後來。
再從承乾殿裡出來。
我成了五品貓兒使官。
二皇子得封燕地, 是為燕王。
我們嫌棄地看了看彼此,卻不得不結伴而行。
沒辦法。
為了守護自己想守護的東西,貓和人都得各退一步!
17
大漠的夜,又冷又長。
我追上仁禮的隊伍後,她又驚又喜:
「搖團?」
旋即, 卻又落下淚來:
「我要去的是個苦地方,你跟來做什麼?」
我喵喵兩聲。
——你都不怕, 貓又怎麼會怕?
仁禮抱著我柔軟的身體:「搖團,你還記得馬娘娘嗎?」
馬娘娘?我當然還Ťú₎記得。
後來我有時做夢,夢見她和麗嬪在那個奇怪的世界裡比畫著什麼。
她們的笑容越發燦爛,不似在深宮裡的黯淡。
有無數人在她們面前歡呼,她們從容、耀眼。
仁禮吸了吸鼻子:「幼年時,馬娘娘給我講過昭君出塞的故事。
「她以為我沒記事, 其實我已經記事了。
「她說,天下王朝禦邊疆土族,實為羈縻一道。
「羈, 是馬韁繩,是用軍事和政治的壓力加以控制。
「縻,也是束縛和控制的意思, 卻是以經濟和物質利益給予撫慰。
「二者鬆弛得當, 實為禦外之道。
「馬娘娘說了, 羈縻之道其實有三層。
「第一層, 如大漢, 送公主和親。
「第二層,如唐太宗為天可汗以來, 冊封諸羈縻州,設土官, 分封諸部落為王。
「第三層, 改土官為流官, 將部族勢力代替為朝廷中央勢力。」
她輕撫著我的皮毛, 眼裡竟然有銳利的帝王之氣:
「搖團,你說,我們如今是第一層,將來會不會是第三層呢?」
不愧是李修常的女兒。
他的三個兒子, 個個都是人中龍鳳。
如今, 便是女兒, 也很不俗。
我將爪子放在她的手上, 用力按了按。
這便是同意的意思了。
仁禮的目光柔和,埋在我的懷裡, 悶悶道:「貓叔, 有你真好。」
我目光如炬盯著遠方,生怕有任何異動出現,長長皮毛下的那顆心臟卻用力地躍動著。
我裝作不ťṻⁱ在意她的話,卻把她摟得更緊些。
人類啊, 就是愛撒嬌!
小娃娃,你的抱負貓知道,你的未來貓陪著。
貓知道你的願望是天下平安、河清海晏。
貓知道你不甘做一個享受浮華的平安公主。
不過沒關係。
貓永遠站在你的那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