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男妻的第四年,我于宫乱中替新帝挡下一剑。
从龙有功,新帝重赏,问我想要什么。
众人以为我会趁机求袁云朗从此与我举案齐眉,双宿双飞。
可我匍匐在地,要了百两黄金。
大殿之上霎时死寂,袁云朗攥紧拳头盯着我红了双眼。
我见气氛不对,连忙改口:「五十两也行。」
我不想再儿女情长,我想要纵目天下,皆是桃李。
01
半月前,袁云朗宫中赴宴归来,一入门便倒地不起,醒来后记忆全无,竟然成了半痴。
京中众人半信半疑,上门探望,见袁云朗窝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不放。
「歹势,清荣将军傻得透透的,连他最厌的男妻都视若珍宝!」
袁云朗厌我,毫不掩饰,众人皆知。
大辛朝不禁男风,皇律甚至鼓励各族庶子次子配男婚。男婚不得纳女妾生衍子嗣,只能过继,以期达到绝嗣分支、控制规模的效果。
袁云朗是袁老将军独子,本不在男婚之列,可他为了心悦之人只身闯入敌方大营,提着敌军首领项上人头向先帝求了一门亲事。
那人身份特殊,他不愿皇帝立刻下旨赐婚,只想先试探那人的心意。
此事偏偏传我耳中,清荣公子袁小将军求娶陆家子。
这陆家子,是我弟弟,陆府嫡子陆江元。
江元早已立下游历天下的志向,无意袁云朗,更无意困于宅院。
父亲和夫人都盼着江元继承家业,亦不愿他嫁予他人。
我心悦袁郎已久。
那年花朝节府上设宴,我趁机将醉酒的袁云朗带进燃了迷情香的厢房。
天恩浩荡,只朗声笑道:「年轻人到底是血气方刚。」
不是赐婚,却也点下鸳鸯谱。
众目睽睽,袁云朗未作解释,低头领旨。只是再抬眼,看我的双目血红。
自那年花朝宴后,父亲便将嫡子送出门游历。陆江元走了一圈,最终在陇南军营停下谋职,一待就是两年,再次回京,已是带着「神机军师」的美名。
而我也在袁府后院,做了几年摆设。袁云朗对我的态度有目共睹,婚后不过数月,便有聪明人猜得其中奥妙。
当男妻本就不光彩,何况是上赶着的、胸无点墨的妾生子。
日子是不好过,可我已习以为常。
如今他却突然痴傻,对我全然依赖。
我简直,上扬的嘴角完全压不住。
02
痴傻的袁云朗并不聒噪,变得喜欢看书。
往常书房是我的禁地,其实不只书房,在将军府里,我和袁云朗分住不同院落,他根本不愿意碰我动过的东西。
如今我也能带些小厨房提供的点心到这寻他,伴他。
我看不懂书,只是看人。
可袁Ŧũ̂ₘ云朗却总拉着我的手,要同我聊些诗词歌赋、人生哲学。
我大字不识几个,袁云朗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此句江倚以为如何?」
「妙啊!」
「这本《施氏食狮史》甚是有趣,江倚与我同读?」
说完不等我反应,袁云朗张嘴就来:「石室诗士施氏,嗜狮,誓食十狮……」
在「shishishishi」中,我放空自己,将眼神挪动到他的腰带上,想解。
四年了,我就开张过那一次,还是在催情香蛊惑下完成,是什么感觉我早忘了。
袁云朗掐住我的手,眼神清澈纯真:「江倚,你说这诗如何?」
生怕他又开口念诗,我连忙取来琴匣,说要为他弹奏一曲。
我虽然不识字,却师承姨娘得了一手好琴技。
姨娘是我生母,原是母亲的贴身婢女,极忠于她,成为父亲的妾侍反而是个意外。她为了避嫌,主动提出不要我入学开蒙,还要我万事万物必须与陆江元为先,陆江元要的东西我不能抢,陆江元不要的东西,说给我了我才能碰。
陆江元自幼聪明伶俐,文武皆习,为人正直开朗。我与他虽非一母同胞,关系也是极好的。当年姨娘不让我进学,夫人愿意为我开口相劝,也是陆江元推波助澜。可惜后来大人们达成共识不再让我念书,他也无力更改,只好偷偷摸摸带我背几首小诗,教我写自己的名字——陆江倚。
指明了这辈子都要倚仗他人的。
姨娘早早盘算我要被指到别人家去做男妻,不必读书长脑子,只要我学她那手琴技未来侍奉夫君。她每发现我偷偷习字便借着练琴不精的理由用藤条狠抽,说我心存逆心哄骗嫡子,试图越位。姨娘打我从不留情,向来都是下的狠手。一来二去,江元泪眼汪汪摸着我的手不敢再教,我也不敢再学了。
我尤其怕疼。
03
一曲终了,侍女探梅小心推开门:「夫人,将军到时间喝药了。」
先皇重病,东宫之位悬而未决,各家势力蠢蠢欲动,袁云朗是五皇子夺嫡的最大助力,中毒也是因此。
寻配解药的密卫已派出几批,这毒药刁钻狠辣,如今吃药不过是缓兵之计,避免他一日傻过一日。
在他们看来,今日已是病情加重。
大辛婚嫁风俗,有一项聘礼是求娶方为出嫁方题一幅字,作为出嫁方压箱底的物件,等到双方金婚礼成,便将这幅小字摆出来,彰显情比金坚。
我原先那幅非袁云朗手书,袁云朗不愿题字。现在这幅晾在院里的,是我今日哄他写下的。
将晾干的宣纸收走,迅速离开院子——袁云朗服药后总会清醒半炷香时间,我不想上赶着找没趣。
独自走到侧门边,门童见我:「什么事情劳夫人亲自出门?」
我摇头,不愿将题字之事外泄,只想自己寻个小摊子裱上。
「有什么事交给我们这些下人去办也是一样的。夫人要是执意可到西角门去,从西角门出去往外头穿过一条小巷,便能到西市尾,只是……只是怕污了贵人的眼。」
西角门内外住了三四圈人,都是府上伺候的,按远近亲疏身份贵贱排了序,宛若筛网,到了最外层便是鱼龙混杂之处。
穿过小巷,入眼便是西市。贵人们以往交际不过是这座府到那座府,便是出郊游玩也是别苑别庄,从未踏足市集。
贵人里的贱种也是贵人,与外依旧云泥之别。
即便他识字,我不识字。
摆摊的青衫男子见我抱着纸轴不说话,笑意盈盈:「当心手汗沁进去晕了笔墨。」
他以为我是替主人家跑腿办事的小厮,好意提醒,免得落下办事不力的名头。
店家听完来意,特地选出一块上号锦帛,将宣纸摊开后一怔。
「笔走龙蛇,好字!」他将糨糊在帛上涂匀。
期间有人来找他,或叫他「小谢」,或唤他「风来」。
婚丧嫁娶、写信修画,各种字活,业务广泛。
我自顾自看他晾在架上的纸张,大的小的,红的白的……
等取回卷轴,我从荷包中掏出几块碎银:「这些够吗?」
这些钱在府里只够唤人买篮鸡蛋。
谢风来将笔搁在一边,笑着看我:「这里面最小的那块,已够将这铺子买上十次。」
我走近前,看谢风来替人写酬神祝文,毛笔在红纸上游走,轻盈利落,身形竟与袁郎神似。
鬼使神差张口:「落……落霞与孤鹜齐飞?」
「秋水共长天一色。」谢风来随口接上,我计上心来,要他做我老师,教我识字。
「我没有零钱,余下的便做学费,你教我开蒙。」
我不想Ṱùₜ再在各色雅聚中哑口无言,更不想同袁郎无甚可聊,翻来覆去皆是那句:「我心悦你。」
倘若下次能接出他的下句,他一定会觉得惊喜。
可没有下次了。
密卫从西南带回了解药。
04
药瓶上贴着纸条,我只看懂了一个【骨】字。
袁云朗嫌药苦,不是我喂不愿意喝。
侍女探梅在一旁催促:「夫人,只要将军恢复正常,阖府上下便可享从龙之功,流芳百世。」
我握紧药瓶,紧紧抿住双唇。
我还没来得及问袁郎他给我题的到底是什么字,谢风来问了出处也不愿说。
不但不愿说,还特地将我那份书册中涂黑了好几块:「等你学完这本书,我便告诉你。」
如今先皇重病,东宫之位悬而未决,各家势力蠢蠢欲动。
朝堂不平,时局不稳,各地要员心思各异,贫民流离失所。
这些事情我倒也不是一无所知,早在三月前袁云朗便到陆府拜会,要父亲尽早写信召江元归京,以免发生不测。
可江元不愿回来。
京中固若金汤,我有时觉得,贵眷们所处的圈子像一块未化的脂膏。
譬如雅聚,文官出身的男妻见不得我这般不学无术。
武官出身的男妻又鄙夷文官出身的男妻整日风花雪月。
各人凝固在各自的位置上,接着奏乐接着舞。
探梅再次出声,打断我的思绪:「……切莫糊涂,今日无论如何,将军都得恢复如常!」
我没再犹豫,将药瓶打开,哄眼前的男人喝下。
药效发作很快,我见他看我的眼神愈发复杂。
当晚,袁云朗饮下解药手持密令进宫拥立新皇,从龙有功。
那晚府上放了好大一场焰火,火树银花下,我抱着本就不多的行李回到自己的小院。
那幅题字被我压在箱底,成为秘密,被我在心里描摹过千百万次,暗自咂摸出一丝甜蜜。
05
我问谢风来,纸上题的到底是什么字。
谢风来抽出《幼学琼林》,还是要我先把书念完再说。
与我同学的还有周边商户家小童,比起书文句读,更爱央我为他们奏琴。
我不再参加雅聚,只以此为借口出门到西市寻他们玩。
那日袁云朗打马过西市,正好碰见我带着「同窗」在街边嗦面。
袁云朗一鞭抽翻我的面碗。
他一路将我拎回府上,待无人时,擒住我的下巴掰向他。
从前袁云朗从来不愿碰我碰过的东西,即使新婚宴尔时,外人面前,他也不愿意给我一点面子。
更罔论碰我本人,哪怕是他痴傻时,我们也未作什么越轨之事。
无他,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怕他万一醒来,将我就地正法。
如今肌肤相触,他的唇险些触到我脸上,我却没有任何惊喜。
「没想到你竟然自甘堕落至此,与那些不入流的东西混杂在一起。」
我别开眼:「在将军眼里,不入流的东西和不入流的东西一起最好,我又是什么入流的东西呢?」
「你……」他一时语塞,似乎没有想到我竟然会顶嘴。
往常我总把袁云朗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那年家宴,他腰间玉佩跌落火盆,我立即伸手捡起,不慎在腕间留下一块伤疤。
玉佩被我碰过,袁云朗不肯接,要探梅接过做赏,我还乐呵呵地将玉佩送到探梅眼前。
是那些小童发现我的旧伤,跟谢风来一起将二十年陈墨小心滴入老茶油里做的偏方,为我祛疤。
说来奇怪,被烫伤时没有委屈,玉佩被赠予他人没有委屈。
偏偏他们小心翼翼护着一匙墨汁茶油,为我涂开时;偏偏袁云朗在我面前说他们是「不入流的东西」时,我却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如若不是因为我,他们怎么会被人这么说?
「还没好全吗?」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看见我手腕上一块比别处色深的皮肤。
我将手背在身后,躲开他的视线,不愿回答。
只是从此到西市嗦面,宁愿打包一碗躲进谢风来住处去吃。
06
谢风来住的地方连大杂院都不如。
破旧的瓦房里浅浅铺上一层稻草,简单分出男女区域,人人面黄肌瘦,不修边幅。
这些贫民虽生活困苦,脸上却都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们说:「有通关文书能一路活着到京城落脚已是万幸中的万幸。贵人看我们不洁不雅,却不知道这边陲到京城的逃荒路上,还有更多脏人眼的东西呢。」
这些人都靠摆摊做苦力挣钱,到了晚间便将挣得的钱合作一处,换些吃食,独独只留出谢风来那份。
因谢风来要教孩子们念书。
「读书识字,多谋条出路。至少以后出了远门,也能给家人递递消息。」
「读了书,人就有了筋骨,多难多累都压不弯脊梁。」
贫民们指着谢风来,脸上满是钦佩和羡慕。
至于考取功名,他们是不敢想的,先帝在世时已多年不开科考,如今新帝登基还在孝期,民间只事祭祀。
谢风来家中本还有些积蓄,可是很快被时局波及,家破人亡,孑然一身,于是随人入京,想在京中待考。
「原本只想光耀门楣。可这一路上看过一遍,便希望能凭己力让哪怕多一个人吃上饱饭都好。」
我环视瓦房,将头上银簪抽下。
京中贵眷雅聚极其奢靡,我囊中羞涩,每每是最朴素那个。
府上一枚鸡蛋就要一两,一两银子就是十贯铜钱,一贯铜钱是一百文。
可西角门外的西市,一碗肉蛋面不过六文,清汤面只要两文。
我头上一枚银簪,已经够这一屋的人吃上几天饱饭。
这一屋人生活拮据困苦,可他们还说自己是万幸中的万幸。
那些不万幸的又当如何?
与他们的苦难相比,我感到自己的可笑与渺小。
我第一次将心思从与袁云朗的爱恨纠缠中分离,想知道京城外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当夜连写带画,我往陇南寄去一封书信。
07
江元回信很快,与战报一同入京。
谢风来说我记忆超群、骨骼清奇,多拗ţū₎口的长句都能马上记住,写字也极少出错。
这时我已认出不少字,竟然能将江元寄来的书信认得大半。
信上图文并茂,如果不是边陲纸张紧凑,他恨不得给我写一本书出来。
【大哥哥见信如唔几年不见突收书信兴奋不已不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我百年未见如今大哥哥已会写字我心甚慰因陇南纸张紧张我需节省使用因而尽量缩减距离望大哥哥见谅陇南甚美盖阴山大漠益南数千里控扼形势颇为雄要古来常以忠臣守之其外诸王星布棋列……可百姓生活困苦我心不忍另不齿京中奢靡作风……】
江元节省纸张并未句读,我字会念,却读不懂,只好请谢风来替我读信。
洋洋洒洒二十来页读下来,江元知无不言,向我诉说大好河山、各地风俗,另外对京中作风嗤之以鼻。
谢风来读得眉头紧锁:「边陲的纸果然很贵。」
我指出上面一个【珠】字:「这是什么字?你怎么跳过不念?」
「我说了,你念完书我便告诉你。」
没错,这字是袁云朗痴傻时为我题的其中一个字。
他不但不教我,也不教我的小同窗们,生怕他们给我透题。
我当然不会再另外问人这是什么字,只得埋头苦干,发愤图强。
可我还是提前知晓。
雍王府上男妻雅聚,我小心写下这已经心中描摹万遍的题字。
在满场快活的笑声里,我终于明白谢风来不愿告诉我的原因。
他们反复大声念出那四个字。
声浪如排山倒海,一遍一遍在我耳边回响。
鱼——目——混——珠。
08
其实花朝节前,袁云朗并不厌我,相反他对我极好。
那年京中贵眷时兴吃冰糖麻梨,说是基辅国传来的蔷薇果用冰糖葫芦的做法做的,造价高昂。
姨娘院里只靠月钱过活,日常采买后还要打点下人,捉襟见肘。陆府家风也从不支持我们这些花费,我与江元都馋得紧。
袁云朗收了风,翌日便提了一小盏冰糖麻梨来:「请陆家两位公子尝尝。」
我照常等江元吃完再吃。
袁云朗见我不动,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柄小银叉,戳起两枚冰糖麻梨递予我。
等我将银叉洗净双手奉还,袁云朗又笑着说:「这种不起眼的小玩意,大哥哥要是不嫌弃就留着自己用吧Ṭūₒ,我已另取了新的来用。」
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别人送的东西。
后来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袁云朗偶尔外泄的丝丝温柔,最终织就一张细密情网,将我的理智笼罩其中。
是我自己认识不清,接过那些东西,便以为他对我有意。
却看不见明明比我们大,他却愿意跟着江元叫我「大哥哥」。
明明是来府上找江元玩,怕江元被父亲责骂不好好念书,便说来找江倚听琴。
那枚银叉虽然到了我手里,可乐滋滋吃完冰糖麻梨的却是嗜好酸甜口的江元。
等我发现自己是欲盖弥彰,是被爱屋及乌时,木已成舟,我只能想方设法去补救。
初入将军府,我一厢情愿,本以为能真心换真心,变着法地想要挤进袁云朗那群友人中。
可他们说的玩笑、讲的诗词,我全都不懂,只能讷讷坐在一边插不上话,偶尔添茶倒水。
京中贵人圈子小,花朝宴上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为了给友人出气,他们挤眉弄眼,夹枪带棒。
听得最多的便是我鱼目混珠。
「歹势,清荣将军傻得透透的,连他最厌的男妻都视若珍宝!」
鱼目混珠……
是啊,如果不装作与我亲近,京中有谁会信他变傻了呢?
我不过是他韬光养晦里应外合的棋子而已。
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自作多情。
可偏偏因祸得福,我经此一着生出脊梁,看见天地。
09
我不再在袁云朗面前讨人嫌,他却主动找我,神色不太自然:「你给江元写信了……你……你什么时候认的字?」
我没有回答,只低头行礼,看见他腰间换了一枚玉佩。
是我当年从火炭中取出的那枚。
我想袁云朗中的毒大概是没有解完。
他开始戴上那枚玉佩,常常在我眼前晃荡。
偶尔出门应酬喝得酩酊大醉,回府竟会唤我到他身边陪伴。
「陆江……陆江……」我听不清他唤的究竟是谁的名字,只轻轻推开他凑上来的脸,从他怀中挣出。
我已知晓自己曾经的龌龊,用那种方式骗走一颗真心,换得袁云朗的厌恶,成为众人的笑话。
是我活该,是我的报应。
我不想再被错认,不愿再囿于情爱与宅院中,更不愿继续待在这个只会以我为笑料的圈子里。
10
转眼新皇登基百日,在宫中设宴宴请群臣,此番送到将军府的旨上竟然特地添了我的名字。
袁云朗从龙有功,风头正劲,坊间都传言我与他成婚是先帝乱点鸳鸯谱,袁将军此番要以军功拨乱反正,换我与他婚约作废,情断义绝。
众人原本半信半疑,可跪地听旨上特地点出我的名字,立马信了九成九。
这不是怕宣布时我不在场是什么?
出发那日我提前收拾好金银细软,把能披挂的东西都披挂上,其余不便外露的都收进布包塞在胸前。
我已谋划好了,只要和离书一签,我立即带着这笔钱找谢风来重修瓦房开书塾,绝不回将军府一步。
袁云朗接旨后心情大好,竟然还派人到我院中量体裁衣。
「江倚。」袁云朗第一次如此温和准确喊出我的名字,「今日宴后我定要让城中所有人都知晓你的身份。」
他拍拍我的肩膀,随赴宴众臣先到前殿议事,留我进御花园同其他家眷会合。
尽管披挂一身,可在这御花园琳琅满目里,我仍是最素净那个,极其打眼。
人们见着我,都躲到一边捂着嘴说话,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我知道他们ẗų₍还在笑我题字那事,连带着此前每次参加雅聚时出的那些丑。
他们能笑我多久?或许十年、二十年。
不过今日过后,我应该再也不用直面这些攻讦了。
想到袁云朗或许已在前殿请下圣旨,我甚至觉得松快起来。
我转身躲入花园,不知与谁相撞,回身看见明黄色衣角,匆忙跪地,不敢抬头。
「嘘……」
臣子们在前殿为新朝各事争得面红耳赤,大辛十年未开科考,新帝想将科举作为登基首推,好补充新鲜血液。
群臣反对。
如今京中官员皆有太学输送,太学由太傅把持,朝中官员为子女谋前程,都与太傅沾亲带故。
如若放开科举,京中贵族如何再分一杯羹?
我听新皇在我旁边絮絮叨叨,抿唇闭嘴,只希望他快点结束。
11
「江元前段时间给你写了长信?怕也有向你说些路途见闻。」
皇上登基前去过陇南,与江元是故交。
江元信中确有提及,不少县官非起于草莽,甚至多是京中指派,乡野俗事概不过问。到任上只是刷刷履历做两年就走,为了政绩压榨百姓,所做之事驴头不对马嘴。
就好比太傅得意门生张效羌,到边陲提了三年发展大计,此计水土不服,很快捅出娄子。张门生眼见缝补不及,竟找老师发下一纸调令远走高飞,说三年大计,此时还未满一年半。
百姓苦不堪言,又逢时局动荡,困顿不已,流离失所,各谋生路。
其中便有谢风来,风尘仆仆入京,一袭青衫洗到发白,饱读诗书却只得在瓦房里抄写文书谋生。
又想到瓦房里的其他人,收下我的银两也只愿吃清汤面。
「今日得幸有钱吃饱,可明日?明明日又如何?」
「我回京前江元多番嘱咐,要我必要时关顾下你。听说你自寻了老师开蒙,不过这老师是市井人士,你受了他们的教,又如何看待前殿之事?」
皇帝意外地好说话,我想他去过陇南,也是游历过的,自然也见识过各处百姓到底如何生活。
他或许想说一些话,但这话自己不能说,需要有个人替他说。
思及此,我大胆接话:「草民以为人才一事,应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生于微末者方能推己及人,出的计策才知细则、接地气。」
「京中都说你不曾念书。」
「原先不曾读过,后来读了些,也就明了事理,斗胆为皇上分忧。若天下不曾读书之人都可进塾求学,那便人人都可明辨事理,海晏河清。」
「倘若朕放开太学门槛,要人人都能读书开蒙呢?」
「那天下之人皆为栋梁,可为吾皇所用。」
皇帝喜笑颜开:「你果然很聪明!」
我从他眼中看见欣赏,这种欣赏无关情爱,却如此振奋人心。
我一鼓作气,还想将谢风来推出,可异变突生。
一衣着凌乱的宫装妇人自暗处蹿出,提剑向皇帝刺去:「你这个谋权篡位的狗东西,还皇儿命来!」
地势刁钻,暗卫飞身不及。
我心急要皇帝活着听我说完话,飞身替他挡下一剑,胸口剧痛。
他会认真听我讲话,他有意愿为天下不贵之人划出一条路,是个明君。
我想让他好好活着,想让他推动官学下放,让京中贫民幼童有饭可吃,有衣可穿,有书可读。
这种心思,让我忘了喊痛。
「西市……瓦……房……青衣!人!才!大!」
身体逐渐轻盈,轻盈得我能在不同时空中穿梭,看往事纷至沓来。
12
我做了一个长而细碎的梦。
这些碎裂的梦境里,姨娘原不是我生母,倘若她行事顺利,我便是陆家庶子。但无论我是何种身份,我与江元总是携手而行,形影不离。
江元总想方设法带我四处游玩,袁云朗只出现在旁人的谈论中。
有几次起床倒水,听见江元不知和谁说话。
「警告宿主,你身为白月光一直带着主角偏离主剧情,是没有办法通关的!」
「为什么我非得走这种真假嫡子、白月光+替身渣攻贱受剧情?你看这主角受简直是个圣母,看见乞丐用手讨钱都觉得可怜要哭,被那样虐不得掉层皮?」
「警告宿主,这次是你的最后机会,如果不将剧情走完,你将会被抹杀!」
「呸,我就要带他征战天下!我就要告诉他眼泪无法成为他的盔甲,要用双手为自己挣得一片天地!」
画面一转,我又是陆家嫡子,我与庶子同日Ţùₓ出生。姨娘因私下换子被下人撞破,本应发卖,却因为生子有功,早产体弱,被送到庄Ṭů⁷子上去生活。
我与江元从小感情甚笃,同吃同学,宛若双生。
我对袁家小将军一见钟情,花朝节那日正欲行事,却被江元拉走坐上去往塞北的马车。
先去塞北看大草原上看牛羊星罗棋布,打鼠卖裘。一路南下到江南水乡,不堪寒湿露重,我们又一路西行到了西南。
一番折腾,我们在陇南军营住下,与普通士兵一起出生入死,增长见识。
士兵们不愿我们上战场,每每打仗总将我们护在营帐中。
因我们是这唯二识字的人,他们要我们活久一些,好为他们多写几封家书。
江元不堪其扰,嚷嚷着开起了读书社,这群武夫念没几天书便四散而逃,江元手持马尾制成的教鞭拉着我在后边追。
几番历练,我俩竟也能弯弓射箭,上马遛弯。
这年宫闱内乱,袁小将军入宫未成,被斩于宫外。
四皇子登基,花天酒地,京中处处奢靡,乌烟瘴气,送到陇南的军饷一次少过一次。
原本被护在帐中的我们,也提起刀枪上了战场。
终于,江元在战场上为我挡下一剑,倒在我怀里,浑身是血。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大哥哥,我好不甘心,好不甘心为这样的皇帝卖命……
「要是重开,我一定不会让这种人做皇帝……可是我没有重开的机会了……」
我见他颤颤巍巍抬起一只手,虚拢着,我想握上去,可战场上箭雨呼啸,很快将我扎穿。
俯身倒下前,我听见江元在我耳边说:「大哥哥,风来了……」
失去意识前我搂紧江元,口中喃喃。
再来一次,求求你再让他「重开」一次吧。
我不知道「重开」是什么意思,可我保证一定乖乖听话,江元不愿做的事情,我全都乖乖做完。
我不知道自己该向谁祈求,但这无阻我的虔诚与卑微。
画面逐渐崩塌在废墟瓦砾间,与血肉相连。
我知道我求成了。
再睁眼,薄雾迷茫间,我孤身一身走在陡峭石板路上,遥遥看见前头有位青衫公子。
我看着只觉得眼熟,微微眯起眼睛,努力看去。
此时风汹涌而至,吹散迷雾。
那人回身接应我,我泪眼带笑。
「大哥哥!风来了!」
13
醒转时,谢风来在我身边。
皇上雷厉风行,在我昏迷后立即到西市瓦房请人出山,向他讨教治国良策。
很快,科举开考,广纳贤臣。
以谢风来为首的草根势力如野草一般,未显真身便已成势。
「你傻呀?连命都不要了。」谢风来冲我挥拳,我轻轻拦下。
「报君黄金台上意, 提携玉龙为君死。」
谢风来讶然:「你都会写诗了?」
「有人教的。」这一世没有这句诗。
「谁教你的?」
「你教过我的。」我眨眨眼。
谢风来笑了,从怀中取出一枚东珠:「皇帝问我要什么赏赐, 我只要了这枚东珠, 与你最相配。至于旁人写的什么字, 你不用学, 更不必放在心上。」
我看着这枚东珠,又看看他, 我想问他如何, 如今的江元又如何,可不敢开口,我怕他又被抹杀。
「你别担心,我在其他几个世ṭṻₔ界做任务换了高权限。两个都是我,只是我没有办法完全操控陆江元。你是我最好的哥哥, 我要你看遍千山万水, 才不要你困在狭窄宅院中等人垂怜。过去如此,以后亦如此。」
更不要这天下人用自己的苦难为怨侣作配。
他们生在这世间,何尝不是自己人生的主角?
我不要他们烦恼衣食住行,我只要他们烦恼自己的学业、事业。
谢风来将东珠放入我掌心。
皇帝推门而入,笑意盈盈:「好一个『报君黄金台上意, 提携玉龙为君死』, 陆江倚,朕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14
做男妻的第四年, 我于宫乱中替新帝挡下一剑。
从龙有功, 新帝重赏,问我想要什么。
养伤期间我住在宫中,多日未回将军府。
多日未见袁云朗, 他整个人消瘦许多。
皇帝还未曾向他允诺什么,众人窃窃私语,都以为我会趁机求袁云朗从此与我举案齐眉,双宿双飞。
只要先下手为强, 便是袁云朗以军功相挟也无济于事。
毕竟我救下了皇帝的命。
可我匍匐在地,朗声只要了百两黄金。
大殿之上霎时死寂, 袁云朗攥紧拳头盯着我红了双眼。
我见气氛不对, 连忙改口:「五十两也行。」
「为何?」皇帝挑眉。
我将西市物价娓娓道来。
我想用这些黄金为西市贫民造一处住处,我想用这些黄金换京中贫民幼童有饭可吃,有衣可穿, 有书可念。
人人可为自己挣得一个好未来。
「你救了朕的命,本就应该赏赐千两黄金,这些赏赐朕会替你用在你想用的地方。你要的这一百两不作数。你可再许一件事。」
「请皇上放草民与袁将军和离……」
「恳请皇上收回成命!」话音未落, 袁云朗抢先跪下,「末将与陆江倚情投意合……」
皇帝听完袁云朗陈词, 只摸着下巴笑了一句:「谁家情投意合只换得一句鱼目混珠, 成为经典笑谈?」
袁云朗低头不语,面红耳赤, 与双目一拼是赤上加赤。
我俩到底是恢复自由身。
袁云朗此后时不时寻机会拜会,也常到书塾里教小童们舞枪弄棒。
来教学我欢迎,来求和我便避而不见。
我不想再儿女情长, 心中已有目标,只想与志同道合之人携手共进。
15
翌年三月,桃李满天。
我与风来共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