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言情

笼中雀

我在皇陵,被太监们折磨到体无完肤。
回京后,傅元昌夸我,终是性子乖顺了。
我像个提线木偶任他摆布,他怎么反而慌了神。
他抚上我的脸:「阿锦,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我神色恹恹:「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1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我才得有机会,重回汴京。
那一日,十里长街,舞狮戏龙,好不热闹。
满城权贵身着新衣,恭敬的候在御街两侧,高呼万岁。
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只有我是恐惧的。
我戴着帷帽,唯唯诺诺地藏匿在人群中,像只藏在光影下的老鼠。
我低着头,溜着墙根走,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脚上的草鞋已经磨破了,脚底踩在青石板上,钻心地疼。
每走一步,就会留下一个血脚印,转瞬又被人群荡起的灰尘淹没。
当初傅元昌给我送到皇陵祈福念经,说是磨磨我的性子。
如今我一路从皇陵走回汴京,没人知道这几个日夜,我是怎么撑下来的。
我要回家去。
去看看我爹还活着没有。
可天不遂人愿,我越是躲藏,反倒引起了一帮男人的注意。
他们拦住了我的去路,嬉笑着,要掀开我的帷帽:「小娘子这般匆忙,去见情郎吗?」
我如惊弓之鸟般,止不住地颤抖。
记忆袭来,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求饶的话已经出口了。
「我听话,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我闭上了眼,预想中的拳打脚踢并没有来。
我迟疑地睁开眼,终于意识到,我已经逃出了皇陵。
还不待我站起来,那群男人嬉笑着伸手,一把打掉我头上的帷帽。
藏不住了。
天要塌了。
我只有这一个念头。
「哈哈哈,阴阳头。」
「哈哈哈,快看快看,好好的小娘子,竟然是阴阳头。」
嘲笑声,Ŧŭ̀ₒ此起彼伏。
「别碰我,放过我,我听话,我听话。」
逃出来又怎么样,汴京的天,也依然是灰色的。
我如赤身裸体被架在了火上般,人人对着我指指点点。
那噩梦般的日子,又一次摆在了我的面前。
皇陵的总管大太监说我不听话,剃了头才能潜心修佛。
他闭上眼,拿着剪刀张牙舞爪地挥舞着。
我怕伤了我的脸,挣扎得厉害,他发了狠地扯着我的头发,生生连着头皮薅下来一撮。
最终绞得跟狗啃一般。
一半散着如女鬼,一半剃得斑驳,长短不齐。
他得意地看着自己的手艺道:「这样好看。」
我从那后,再也不敢照镜子,也不敢见人。
大太监笑道:「还敢喜欢永昌王吗?」
我捂着头,哭得声嘶力竭。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如今周围的人围着我,笑声刺耳,化作一团黑雾,一点点,攀爬上了我的脊梁。
下一瞬,有人认出来我。
「这不是太医院宋院使家的嫡女吗?」
「什么宋院使,不是被抄家流放了吗?」
什么?
我疯了般往家里跑。
男人却拦着我的去路,如玩弄老鼠般,看着我左突右撞。
「放开她!」
一声冷斥,从远处的马车传来。
那声音,让我如坠冰窟,僵在原地,再也挪不动分毫,几近晕厥。
是傅元昌。
我被侍卫押上了马车。
他皱眉打量着我的头发:「吃斋念佛这么久,怎还是一贯的离经叛道。」
2
一切都是从傅元昌的生辰开始的。
那一日,六皇子傅元昌,终于熬到了成年,封王开府。
我不顾礼义廉耻,不顾我爹的反对,硬闯进了已是永昌王的府邸。
我喜欢他,人尽皆知。
他的生辰礼,我送了傅家的传家宝,能解百毒的麒麟血。
我爹闻讯赶来时,傅元昌正捧着那麒麟血,笑得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我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他很少笑,那一笑,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我爹拉不走我。
气得骂我败坏傅家名声,当场和我断绝关系。
还不等他负气离去,宫中就传来了噩耗。
傅元昌惨白着脸,携着我爹匆匆往宫里赶。
不久,白幡就挂了起来,丧钟响彻了整个汴京。
先帝是被毒死的。
经查,他午睡前的安神药里,被下了毒。
整个太医院当值的人,都被砍了头。
我爹身为太医院院使,难辞其咎。
我赶进宫救他时,廷仗已经进行了一大半了。
每一棍子下去,我爹都会浑身抽搐,吐出一口血。
「臣冤枉,臣对先帝忠心耿耿。」
傅元昌满面悲怆,眼里是前所未有的冷意。
他说:「既然衷心,那就去给我父皇守灵,念经祈福吧。」
我顿时大惊。
皇陵偏远,我爹如今血肉模糊,送去岂不是等于送死!
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已经不是当初躲在冷宫里,饿得哭泣的孩子了。
当初我可怜他,牵着他的手,去求姑母怜惜。
姑母进宫多年,膝下无子,耐不住我软磨硬泡,将他养在了膝下。
那时候的他,只是个不得宠的皇子。
我拿了家里的银子跟点心,趁着进宫给姑母请安,偷偷地给他送去。
这一送,就是将近十年。
每年先帝生辰,我知他囊中羞涩,都是我备了厚礼,给他送去。
连先帝都笑着跟我姑母说:「待玉锦及笄,嫁给老六可好?」
我得了这话,更是往六皇子宫里跑得勤快。
我跟傅元昌求情,以额触地,磕得头破血流,求他手下留情,留我爹一命。
「你这么孝顺,那就你替宋院使去吧。」
他黑眸凝视我,眼里的决绝,让我不寒而栗。
「好。」
不过是诵经而已。
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一切不过是掩人耳目。
是身为皇子的他,为平众怒,身不由己,不得不做的障眼法。
他对我总归是特别的吧,我想。
直到,皇陵里的太监们一个个轮流地来调教我,不给饭吃,不给房住,每日做不完的差事,动辄打骂,直到我服气为止。
我祈求过傅元昌来救我。
可整整一年,他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
大大小小的祭祀这么多,我守在皇陵的入口等了他无数次。
从天亮到天黑,长明灯的灯油都添了一次又一次。
他屹立在群臣首端,眼神都不曾施舍一个。
我咬着牙,拿出身上最后一个金锞子,去求了总管大太监,求他给傅元昌带句话。
傅元昌回话说:「安心给先帝念经便是。」
他的漠视,成了我的噩梦的开端。
大太监眼神里泛着明灭的光,带着轻蔑,摸上了我的脸。
「原来永昌王不要你了啊。」
我挣扎着躲开。
「你叫啊,你叫得越大声,没准永昌王就听见了。」
那一天,我的傲骨被生生折断了。
数十个太监按着我,剥去了道袍,折辱我。
他们让我用血写经文,每十日一次,他们说这样才虔诚。
皇陵孤寂,闲来无事,他们让我用手指去捻灭一盏盏长明灯,再用嘴叼着香烛,一盏盏点亮,如此反复。
我始终记得,大雪纷飞里,我一个人的热血填不满一纸的荒唐。
我瘦弱的身躯,满足不了大太监丧心病狂的幻想。
是体弱多病的顺王,在白雪皑皑里,制止了要我赤身舞动的太监们。
那噩梦般的日子,整整一年。
3
我跪在马车里,恐惧将我淹没。
傅元昌看着如惊弓之鸟般的我,轻笑出声:「怎么,怕朕?」
朕?
我这才注意到,眼前明黄的靴子上,用金线刺着张牙舞爪的金龙。
先帝薨得突然,皇储之位空悬,几位皇子明争暗斗,你死我活。
谁当了皇帝都无所谓。
我一心只想逃脱,离开肮脏的皇家陵园,离开傅元昌。
傅元昌心情很好,给我斟了一杯清茶。
可此刻我的恐惧达到了极致,哆哆嗦嗦,将一杯茶洒了个干净。
他看了看自己一身气度,自顾理解为我怕țū⁾的是他的地位。
他伸手扶我,刚一触碰到我,我下意识地就挥开了他的手,倒退着缩在马车远离他的角落。
「别碰我,我求求你,我听话,放过我。」
幽深的黑眸打量着我,嘴角的笑意散了,满满都是嘲讽。
我死死地抱着头,有一丝恍惚,仿佛下一瞬会有各种刀枪斧棒砸在我身上。
过了良久,我茫然地抬起头。
「还在怨我让你去磨性子?」
我赶紧摇摇头,如在皇陵那般砰砰砰磕头:「不敢不敢。」
不要反抗,不能反抗,我想活着啊。
许是我的上牙磕下牙让他听到了,他垂下眼,不再看我:「哼,念经而已,跟受多大委屈似的。」
是啊,念经而已,我差点死在那。
「我爹呢?」我轻声问。
他却皱着眉,不再理我了。
马车一路进了宫,我低眉顺眼地跟在他身后,让我坐就坐,让我跪就跪。
他推了一盘点心过来,我不敢动。
「吃。」
跟得了指令般,我抓住那一盘点心疯狂地往嘴里塞,硬噎着下咽。
一个接一个,哪怕一丝一毫也塞不进去了,嘴角都撑得生疼,也不敢停下。
宫人们瞠目结舌地看着我,连一路小跑急着来见我的姑母,也惊呆了。
点心碎屑掉在了地上,我下意识就要趴地上去舔。
「停下!不许吃了。」
姑母冲过来打掉了我手里的糕点,使唤着宫人拦住我,抠我的嘴。
傅元昌却莫名其妙地怒了。
是了,他说让我吃,我怎么停下了。
我慌忙弯腰跟宫人们抢,傅元昌一下子将精致的盘子摔了个粉碎。
「够了!宋玉锦,我已经给你接回来了,你还想怎样!」
姑母心疼地抚着我的背:「玉锦,一年不见了,别跟皇上置气,啊?」
置气?什么是置气,我一个弃子,哪有资格置气。
「去,问问皇陵的人,这一年是怎么教她规矩的,怎么越发猖狂了!」
傅元昌气急了,摔了东西就走。
终于走了,曾经我巴不得一天到晚缠着他,如今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直到他走了很久,姑母搂着我哭得涕泗涟涟,我才逐渐平静下来。
姑母如今已经是太后了,红着眼,心疼地摸着我的头发。
我还是害怕别人触碰我,下意识地拉开了距离。
姑母哭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开口解释。
「姐姐回来了啊。」
清脆的女声传来,我背脊一僵。
「姐姐本可带发修行的,非要替宋大人表忠心,可惜这一头秀发了。」
苏如是莲步轻移,白皙的脸上盈盈笑意,端的是一派清新脱俗的雅致。
可我腿一软,就想逃跑。
4
如果说傅元昌是我的噩梦,苏如是就是那噩梦的根源。
她也喜欢傅元昌。
我记得清清楚楚,她曾经去过皇陵,喊大太监为干爹。
也是因为她的授意,皇陵自上而下,都想尽办法折磨我。
我不想跟她斗,也不想跟她抢,我要走,我带着我爹一起走,去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再也不回汴京了。
「姐姐,怎么跟妹妹生分了,你爹的身体已经大好了,如今在我府上安养,很是牵挂你呢。」
苏如是的小手冰凉,抚在我的臂膀上,如毒蛇般让我心惊。
我爹在她手上?
我求证般地看向姑母,姑母满眼感激道:「多亏了苏小姐,你爹在流放途中,险些丧命,是苏小姐求了皇上,才救回来的。」
她戳戳我,示意我去谢谢苏如是。
我挪动着脚步,喉头干涩得厉害,我谢她?我有今日,全都是拜她所赐,我怎么谢?
苏如是捡了把椅子坐,悠闲地喝着茶,意思很明显了,这是等着我的跪拜。
再仔细打量,黛青色长衫外套了朱色褙子,举手投足间,隐隐有了皇后的派头。
「咳咳,宋小姐回来了啊,多谢Ŧũ̂³当初的赠药,本王如今大好了,得好生谢谢你。」
正当我犹豫上前时,顺王突然出现了。
苏如是连忙起身,她敢在毫无ẗúₐ实权的太后面前坐着,在王爷跟前,她依旧是那人畜无害,端庄有礼的样子。
毕竟,她还不是皇后。
我长出一口气,虽然我没了骨气,跪天跪地的,可我独独不想跪她。
当初感念顺王出手相救,我曾写了药方给他,倒是结了善缘。
跟顺王寒暄几句,苏如是在一旁转着眼珠子,不理解我什么时候结识了顺王,手中上好的苏绣帕子都被她攥出了褶子。
姑母留我在宫中陪伴她些日子。
我张张嘴,拒绝的话到底是没有说出口。
傅元昌倒是孝顺,日日来看望姑母。
我戴着纱帽,低眉顺眼地坐在一边。
从不抬头看他,端的是大家闺秀的做派,一丝一毫都再无出格之举。
他满意地看着我:「看来这礼佛,确有成效。」
我乖巧点头,回来已经半月有余,除了心急如焚地想见父亲,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先前是我不懂事,做了不该做的,顶撞了皇上,以后不会了。」
见我这般温顺,傅元昌更是龙颜大悦。
当即赏赐了浮光锦给我,还命匠造司的巧手,给我做一顶假发来。
姑母欣慰地拉着我的手,仔细地给我戴上了以假乱真的假发,盯着镜子里唇红齿白的我,轻声问:「除了皇后,你想要个什么位份?」
我心下警铃大作,面上却强装镇定。
「姑母,苏小姐对我们家恩重如山,她同皇上情投意合,我怎能恩将仇报,同她争抢君恩,这话以后切莫再提。」
姑母诧异地看着我:「你,你不是自幼喜欢皇上吗?怎么……」
不要说,我不敢了,我不会喜欢他了。
见我脸色刷白,姑母满眼疼惜:「好孩子,你是不是还在肖想着皇后之位,咱们宋家今非昔比……」
「姑母。」
我打断了她,深深吸口气,尽量维持平静。
「我在念经中参悟了,此生情愿跟青灯古佛为伴,我愿削发明志。」
说罢,我就去扯头上的假发,吓得姑母连连摆手,表示此后再也不提。
争夺中,我看见了窗外明黄的衣角一闪而逝。

5
傅元吉好几日没有出现,要搁以前,一墙之隔,我早该抓心挠肝想尽办法去见他了。
好几次见他的仪仗从宫门前走过,我都视而不见。
姑母这才叹口气道:「能想开,也好。」
苏如是倒是跑得勤勉,几次三番地试探我:「元昌近日辛苦,我从家里熬了参汤,劳姐姐送去吧?」
我正在窗下抄经,只有抄经的时候,才能心无杂念。
傅元昌的目的达到了,确实磨性子。
闻言,我淡然地搁下笔,待纸上的墨迹干了,才笑着拒绝:「我乃罪臣之后,有辱圣听,恐污浊了妹妹一片真心,还是妹妹亲自去比较好。」
怕她不信,我看着她真诚地说:「我不喜欢他了。」
「真的?」
苏如是勾着唇角,一步步靠近我,我控制着下意识躲藏的手脚,强装镇定地面对她。
她一字一顿道:「别以为你以退为进,就能赢了我,想想你爹。」
想想我爹。
往日的恐惧袭来,我终究还是退了几步,倒是忘了身后的书桌,登时撞在桌角,摔倒在地。
「苏如是,你做什么!」
一声咆哮自门外传来,下一瞬,龙涎香味袭来,傅元昌将我笼在了怀里。
「不是我,她自己摔的!」苏如是慌忙解释。
「住口!回去闭门思过!」
傅元昌全身肌肉绷紧,像是怒极了的样子。
苏如是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如蛆附骨,让我再次想到皇陵的日子。
抽在身上的鞭子,滴在胳膊上的热油,一双双肮脏的手,顷刻拥入我的脑子。
傅元昌试图抱紧我。
我惊恐地后退,不顾一切疯狂地挣扎着。
「别碰我,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喜欢傅元昌了。」
极端惊惧下,我晕了过去。
太医说,我是久不见人,才导致的心疾,慢慢习惯就好了。
等我再次醒来,一片漆黑,只有窗棂外的宫灯,在黑夜里摇曳,屋内不远处端坐着一个人,我下意识就裹紧了自己。
傅元昌就坐在黑暗里,眼里泛着的点点泪光,让我愕然。
一定是我眼花了,他怎么会哭。
宫里点了安神香,我又浑浑噩噩地睡去。
第二日,望着空无一人的寝殿,我想那一定是我做梦了。
顺王来拜见姑母,顺便给我带来了好多番邦进贡来的稀奇小玩意,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带来了我爹的手信。
姑母有意让我多跟人接触接触,借口体力不济,独留我在那里。
我又开始手足无措,坐卧不宁。
顺王笑得温润:「在皇陵总见你哭鼻子,想来是思家心切,恰好本王去苏府办事,他托人让我带封信给你。」
一切安好,吾儿勿念。
短短八个Ṭú⁺字而已,我的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心里涌上来无边的委屈和不足为外人道的难过,这一年来暗无天日的日子,像是一场大雨落下,让我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这下轮到顺王手足无措了。
他手忙脚乱地到处找帕子,可这是我姑母的宫殿,他又不敢乱动,情急之下,他撕掉了一块袖子来给我擦满脸的鼻涕眼泪。
好好的一件锦袍,就这样废了。
我越哭越难过,眼泪越来越多,多到顺王两只袖子都没了。
我红肿着眼,看着他举着胳膊,摩挲着自己白色的内服,哭笑不得道:「还好我畏寒,穿得多,没事,你该哭哭。」
看着他的窘迫,我破涕而笑。
见我笑了,他转个圈,让我欣赏他的新造型。
我没忍住又笑出声。
一回头,傅元昌就站在宫门外,黑着脸,不知道站了多久。
身后太监大气不敢出地捧着一碗安神药。
已经凉透了。
6
面对傅元昌,我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的。
他眉眼里有我看不懂的怒气。
他气什么,我连回来了都不忘抄经念经礼佛,我行事谨小慎微,仿佛没有做错什么吧。
我自顾自地抄着经文。
「我已经罚苏如是闭门思过了,你还想怎样?」
我茫然地看着他,我没想怎样啊。
他咬着牙问我:「为何对朕视而不见,避如蛇蝎,却跟别人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我哑然,无言以对,只能低头继续抄。
「够了!不许抄了!」
傅元昌气急败坏地撕碎了我的经书,将我书桌上的笔墨纸砚悉数扫落在地。
ţù²有哪里不对。
不等我想明白,他下一句,让我更听不懂了。
「你准备准备吧,钦天监已经看过日子了,定在下个月。」
黑眸里是我看不懂的深意,长长的睫羽掩下了他所有的情绪。
「什么日子?」
见我一脸茫然,他不耐烦道:「从你回来,演了那么多戏,不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让我给你个名分吗?」
我慌忙摇头,可他没给我开口的机会。
「你赢了,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你去皇陵的这一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是苏家扶持我登上皇位的,她一向与世无争,人淡如菊,又素有才名,我本该立她为后的。」
我蹙着眉,我半句话也没有说,这事和我也并无关系。
「即日起,搬到凤仪宫,安心等着吧。」
凤仪宫,紧挨着他的御书房,那是先皇后住的地方。
他转身就走,我赶紧追在后边。
「皇上,我乃罪臣之后,配不上你,你放我走吧。」
他突然驻足:「叫我元昌。」
他回过身来想掐住我的脸,许是想起来当日的情形,最终垂下了手。
「收起你的欲擒故纵,不要得寸进尺,我可以赦免你爹,但是不可能再官复原职。」
什么跟什么?
跟我爹又有什么关系?
宫人们来给我收拾东西,姑母也满脸欣慰,双手合十对着天,激动得语无伦次:「老天有眼,保佑我宋家。」
我心里打的确实另外一个主意。
我要远离傅元昌,带着我爹离开。
苏如是一定会答应的,我走了,她就是皇后。
姑母是太后,他奈何不了她。
所以,我跑了。
趁着宫人乱糟糟地挪东西,我偷了姑母贴身总管的腰牌,扮作宫女的样子,趁乱出宫。
可还没走出宫门,就被发现了。
阖宫上下到处都是御林军,每处宫殿都被翻了个底朝天。
我躲在宫门口的矮墙边,一列御林军向这片搜索过来。
完了,前功尽弃,仿佛老天爷从来没有站过我这边。
就在我准备束手就擒时,一辆马车突然横在面前。
一只苍劲的手伸出帘子,露出顺王玩味的笑脸。
面对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我努力压下心底对触碰的恐惧,反手握上,快速上了马车。
「顺王不留下陪朕下盘棋了吗?」
傅元昌的声音饱含着怒气,随着挑帘的举动,传了进来。
我躲在顺王身后,紧紧贴着他的后背,任他大大的鹤氅将我围了个严严实实。
「咳咳,到了服药的时辰了。」
顺王和傅元昌无声地对峙。
过了良久,马车里才重归黑暗。
哒哒的马蹄声,载着我,终于逃了出去。
仿佛宫外的空气也活了过来,我第一次在空气中闻到了清甜,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耳边传来轻笑声,这才发现,刚才过于紧张,竟还牢牢地贴着顺王的脊背。
他胸腔里的那颗心怦怦跳着,清晰可闻。
我瞬间面红耳赤。
「皇兄可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我拐走了他的皇后,可是要受牵连的。」
我低头咬着唇,他确实在我计划之外。
昏暗的马车里,他的眼睛亮得出奇。
「不考虑考虑,带我一起走吗?」
7
京城里开始了禁严,进出城更是比登天还难。
我藏身在顺王找的一处民居里。
不等我去找苏如是,她倒主动找上了门。
她红着眼,眼里满是恨意。
「你戏路挺深啊,先是玩欲擒故纵,又一手栽赃陷害,如今唱的是哪一出?请君入瓮?」
「我爹呢?放我爹走,我助你当上皇后。」
苏如是不信,她道:「如果元昌知道你被太监玩过,他还会立你为后吗?」
不会。
苏如是笑了:「所以啊,你的筹码,可从来都不在你自己手上。」
可我也笑了,道:「传闻你没听到吗?」
百姓说,新帝对皇后真好,凤仪宫修整得比仙宫还奢华,重要的是,新帝今日甚至还亲自去皇陵,昭告先灵。
苏如是脸色剧变,转身就走。
当天晚上,顺王提着一盒梨花酥来看我。
我惊讶于他怎么知道我的喜好,他笑道:「从小我就羡慕六哥有人追着疼。」
我一时窘迫,他却一笑了之。
他说新帝去血洗了皇陵,所有太监从上到下,无一逃脱,全部倒吊着,身上划了几十个小口子,各个流血而亡。
尤其那个大太监,被拔了舌头,扒光了游街,最后一刀一刀凌迟处死。
看来,他知道我在皇陵过得什么日子了。
寒风吹过,我打了个哆嗦。
顺王将我乔装打扮成了小厮,跟在他身后去苏府救我爹。
不承想,ťŭ̀²傅元昌就大马金刀地坐在苏府正堂,显然等候多时。
「来了,我的好弟弟。」
话虽对着顺王说,眼神却死死地盯着我,让我无处遁形。
顺王向前一步,挡住他的视线,轻笑道:「听闻宋家医药世家,臣弟特意前来求诊。」
「那想必朕的皇后,也是热心肠,前来给你引路的?」
我喉咙发紧,骨子里的畏惧让我低着头不敢言。
苏如是抖若筛糠地跪在一旁,脸上清晰可见的巴掌印,让她的脸红肿不堪。
她怨毒地瞪着我,看来,傅元昌什么都知道了。
「玉锦,先前是朕疏忽了,让小人钻了空子,你莫怪朕,朕……很痛心。」
他眼底一滑而过的,应该不是眼泪吧。
傅元昌一步步地走近我,压迫感袭来,我又止不住地想挣扎了。
刚后退一步,他就一把攥着了我的胳膊:「玉锦你不是喜欢朕吗?朕给你后位,给你荣华富贵,我们生生世世都在一起好不好。」
高高在上的他,我第一次听出了哀求。
呵,多么可笑,这曾经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天不遂人愿,事往往与愿违。
我努力了,可还是没能战胜我自己,我瘫软在地:「我不喜欢你了,你放过我吧。」
手指上割了又好,好了又割开的细碎伤口,寒风里赤脚跳舞的刺骨寒意扑面而来,我又一次陷入了黑暗。
「玉锦。」
「玉锦。」
三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我在轰鸣中,听到了我爹的声音。
我穿过人群,看见了Ṱũₕ后厢房里亮着的一盏孤灯,我下意识就往那里爬。
我在苏如是笑得近乎癫狂的快意中,看见了一张苍老的脸。
神志为之清明,继而破碎。
我爹被锁着脖子,钉在那个门口,站不起身来,只能蹲在地上。
他佝偻着身子,浑浊的眼睛看着我,老泪纵横。
他哆嗦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张一合里,少的是半个舌头。
一股热血瞬间沿着脊背充斥着头颅,恨意滔天,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脱口而出。
「傅元昌,我要杀了你!」
9
有从龙之功的苏家,到底没有获罪。
我醒来时,满目奢华,金银珠翠缀了满地,萦绕鼻端的是龙涎香,正是那凤仪宫。
傅元昌满眼愧疚地看着我,他就坐在我的脚踏上,眼圈微红:「玉锦,都是那苏如是心如蛇蝎,我交代过她要好生看顾的。」
呵,堂堂帝王,还是如小时候般喜欢推脱啊。
「那你杀了她。」
我冷冷启唇,看着他眼中的慌乱。
「玉锦,别逼我,苏家扶我上位,我不能忘恩负义。你放心,朕的后宫只有你,苏如是再也进不了宫了。」
我笑了:「皇上啊,论心狠手辣谁能敌你,先帝崩时,你随侍在侧,我给你的麒麟血就在你怀里揣着,你怎么没拿出来呢?」
傅元昌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犀利掺杂着杀意,从我脸上刮过。
「我爹的舌头也是因此掉的吧?」
我盯着他,他垂眸不跟我对视,那就是默认了。
悔意将我淹没,黄口小儿都知道的农夫与蛇,怎么偏偏就我没记到心里呢。
「玉锦,你再信朕一次,朕发誓会用余生对你好。」
我笑着笑着,泪就滑落了。
「先帝对你不好吗?姑母对你不好吗?我爹对你不好吗?我对你不好吗?结果呢?」
傅元昌猛地站起来,暴跳如雷,眼睛里满满都是怒意,我踩到他痛处了。
「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什么了?
电光火石之间,我突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揣测。
先帝……是被毒死的。
被谁?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握紧了拳头说:「玉锦,你不能不喜欢我,朕喜欢你,你只能留在朕身边。」
我被锁在了凤仪宫,每天锦衣玉食,像个笼中雀。
我思索了几个日夜,开始绝食抗议。
夜半,姑母偷偷来看我,一身粗布麻衣,素衣素面,再无金银首饰加身。
她苍老了许多,头发都花白了,她被贬去了荒僻的宫殿,临走前隔着窗叮嘱我:「玉锦,你不要忤逆他,乖乖听话,福气在后边呢。」
好啊傅元昌,这就是你给我的所谓宠爱?
我傅家一身屈辱,又怎能甘心当他的禁脔。
我开始乖乖吃饭,傅元昌脸上有了笑意。
有天半夜,我都睡了,却有宫女敲门,送来了夜宵。
我不甚在意地挥手,无意间看见那宫女端来的是梨花酥。
那宫女放下就走,我迟疑地捻起其中最大的那个,果不其然里边夹着纸条。
「一切有我。」
钦天监重新选了日子,立后大典,就在三日后。
百余名绣娘连夜赶制大婚喜服,傅元昌亲自在绣鞋上缀上一颗硕大的夜明珠,他喜气洋洋地捧到我面前,俯下身给我试穿。
「玉锦,朕有了你,便无憾了。」
我冷眼看着,不屑一顾。
太后薨逝的消息,就是这个时候传来的。
我推开满脸憧憬的傅元昌,就往姑母的宫里跑。
不要,姑母千万不要。
可姑母穿着她最体面的衣裳,头发梳成认识先帝时的模样,面带笑容地躺在那,再无一丝温热。
我扑在她身上哭得撕心裂肺,傅元昌跟在我身后解释:「不是我做的,我从来没有逼过她。」
我知道,可我依然恨他。
太后薨逝,举国哀悼,这立后大典,便不作数了。
姑母是用她的命,来为我拖延时间。
10
姑母起灵那日,我摔的盆。
傅元昌跟在我身后,没敢言语。
我觉得他不配。
我一路扶棺,护送姑母最后一程,她将与先帝合葬一处。
又是皇陵。
一草一木都让我止不住颤栗,在这里,傅元昌对我的愧疚达到了极点。
那我疯一把,也无不妥吧。
今日文武百官都到齐了,连带顺王在内的王侯们就在队伍前侧,百姓也自发地跟在丧仪两侧,乌泱乌泱几万人之众。
我借上香的机会,翻身爬上了姑母的棺椁。
「太后是被人毒害的!跟先帝一模一样!」
低头默哀的人群上空,我的呐喊清晰可闻,瞬间就传遍了皇陵。
顺王一步就跨了出来:「胡言乱语,你可有证据?」
「先帝是被毒杀的,死前也是笑容满面,太后亦是如此。我认识此毒,名为安好,是宫中禁药。」
「一切安好,吾儿勿念」的那个安好。
能让人死于幻觉,高高兴兴赴死,所以名为安好。
傅元昌顷刻变了脸,他一挥手,命人将我拿下。
我挣扎着:「凶手就是皇上!请诸位王爷听我一言!」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顺王挺身而出,拦下所有侍卫,将我护在了身后,甚至好心地替傅元昌理了理起伏不定的胸膛。
「事关重大,且听一听。宋小姐,你可有证据?」
「有。」
我深吸一口气:「我爹是前太医院院使,一问便知。」
傅元昌全程眼神幽幽地看着我,满是不可思议,他不信我爱他入骨,又要致他死地。
「巧了,本王体弱,寻遍天下名医,恰好遇见了流落街头的宋院使,便带来了。」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人人心知肚明。
我爹含笑上前来,一张嘴,那黑洞洞的口腔,让所有人都胆寒。
联想起曾经血洗太医院的傅元昌,这杀人灭口的罪名,基本上要坐实了。
可傅元昌却笑了:「呵,原来被你劫走了。」
「先帝出事那天,朕恰好立府,众兄弟都知道那日我不在宫中。」
所有人都盯着我看,期待我拿出证据。
我只好又戳了戳顺王。
「咳咳,巧了,本王心善,恰好遇见了被贼人逼着跳崖的苏如是小姐,顺手救了。」
一听苏如是这个名字,傅元昌绷不住了。
他动了动手指,暗卫欺身上前就要取苏如是的性命,被早有准备的顺王拦住了。
苏如是满眼恨意,哭得梨花带雨。
「元昌,我听命于你,你让我杀人我便杀人,你让我投毒我就投毒,你许了我皇后之位,为何又要食言!你过河拆桥,你不得好死!」
「先帝怎么死的?」
我问她。
她惨笑一声:「是我将安好,融进了他的安神药中。」
「你哪来的安好,那可是宫中禁药。」
苏如是抬起美目,又一次凝视着傅元昌,期待他能给点回应。
可傅元昌漆黑的眸,全程在盯着我。
他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在先帝坟前上了三炷香,然后转过身来,一字一句道:「是我给的。」
11
傅元昌从前并不爱搭理我。
姑母说,是因为他自尊心强,我亲眼见证过他最窘迫的时刻,所以他面对我,更多时候是不自在。
我对他越好,他就越不自在。
他所有的荣誉,都是我大力支持下,他才得到的。
他怨恨先帝,恨先帝这么多儿子,偏偏就他不得宠,这颗种子埋在心里,逐渐地生根发芽,之所以选择在他成年那天动手,他认为那是他献给自己的成人礼。
弑父。
皇上竟然就是凶手,满朝文武都震惊了。
他走到我面前,眼里的复杂我读不懂。
「宋玉锦,你乖乖地做我的皇后不好吗?你姑母我都已经奉为太后了,我能给你的都给了,你还想要什么?」
「我自始至终要的从来都不是荣华富贵,我要的是情义。」
我后退一步,毅然决然地挽上了顺王的手。
顺王揽着我的腰,笑得温润:「本王恰好尚未娶妻,专情得很。」
傅元昌盯着他揽上我腰肢的手,怒意更盛,一挥手:「杀无赦。」
顺王带着我一跃而起,一个口哨声起,远处围观的百姓中突然挺身而出无数将士,装备精良, 人数众多, 瞬间就跟御林军缠斗在一起。
我在傅元昌睚眦欲裂的不甘中, 渐行渐远。
「你还想当皇后吗?」
顺王问我。
我看着混乱中, 被人砍掉了龙冠, 披头散发,落荒而逃的傅元昌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皇上换个人的话呢?」
他极其严肃的脸,说着玩世不恭的话。
「那我得问问我姑母。」
我看着皇陵渐行渐远,眼泪终是掉了下来。
「别哭别哭,看这是什么?」
顺王摊开手心,晶莹剔透, 泛着血光的晶石在他手心里流光溢彩。
是麒麟血。
「你偷的?」
「哎, 你这么说就很难听了啊,恰好的事。」
他假装给傅元昌顺气时,顺手摸走的。
「可我姑母……」
我的泪又要决堤了。
顺王作势就要去撕袖子,让我的泪意稍稍减退。
「到了。」
马车停了, 我迟疑地下了车,竟然是焕然一新的宋府。
「儿!」
口齿不清的父亲, 刚一张嘴, 眼泪就哗哗往下掉。
「别吓着孩子!」
慈祥的声音,轻柔地嗔怪,不是姑母又是谁!
我心终于放肚子里了。
「呜——」
我扑上去,抱着他们两人就开始大哭。
顺王拿出麒麟血, 安排下人再去煎药,给姑母驱一驱余毒。
我爹哭得老泪纵横, 连比带画嚷嚷的,欣慰我竟然看懂了那份手信。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从我逃出宫去开始, 一步步, 都在轨道中,只有顺王是计划之外的。
我算准了苏如是不那么好拿捏,一定会拿父亲要挟我,也算准了傅元昌会逼我现身,拿姑母作伐。
「福气在后头」是顺王定的暗号,是他弥补了计划中的漏洞,带着强兵压阵, 完成了最后的闭环。
我的原计划里, 是要跟傅元昌鱼死网破,以我的命, 换世人对他的讨伐。
改天换日,从来都不是那么顺利的。
顺王又一次问我:「想当皇后吗?」
我道:「看你。」
傅元昌最终被褫夺了皇位, 换了一位重兵在握的皇子上了位。
我问顺王:「何须把天下拱手让人。」
他笑道:「我拐走了别人的皇后, 自然也怕别人拐走我的。」
我作势要打他,他捉着我的手,掏出了赴任藩地的请示文书, 正色道。
「远离汴京, 不是你的愿望吗?」
原来还是为了我,我感动得无以言表,那就只能以身相许了。
他搂着我道:「占山为王,可比困于宫墙有意思得多。」
嗯, 那是自然。
我攀上他的脖子,笑得前所未有地安心。
「笼中雀,又焉知山鹰的快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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