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情感言情

主母想被休

十五歲那年,我嫁給姐夫為繼室。
為讓我毫無二心地照顧姐姐留下的嫡長子,出嫁前母親灌我喝下了絕子湯。
二十年間,我盡心輔佐丈夫,照顧姐姐的孩子,京中無人不稱讚我的賢慧,為了這個家耗盡心血。
終於,夫君官至太傅,孩子也要成婚了。
成婚那日,他卻將姐姐的牌位放在主位,要我坐到妾室的位置上。
「這原本就是你搶了我母親的。」
夫君也跟著說:「這是孩子對他母親的一片孝心,你何必計較?」
我想爭辯,卻忽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夜裡,繁華散盡,我敲開了夫君的書房:「你休了我吧!」
「為什麼?」
1
陸庭松猛地站起來,手中的書掉在地上也未察覺:「你可是還在為了今日之事生氣?」
他歎了口氣,緩緩走近我。
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向我走來。
「映淮這事兒確實欠妥,卻也是他的一片孝心,成婚這樣的大日子,想讓Ṫūₙ自己的親生母親看一眼也沒有什麼錯啊!你何必與一個孩子計較?」
我心中一片淒然,也平靜了許多。
「原本我想和離,想著你不會同意,那就休了我吧!只要能放我走,隨便什麼罪名我都認。」
「你鬧夠了沒有?我如今願意和顏悅色地同你講道理,都是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不要得寸進尺。」
看在我姐姐的面子上。
是了是了,他與我姐姐青梅竹馬,為了迎娶一個小門小戶的女子,硬生生挨了二十杖,口吐鮮血也不改口。
這曾是京中的一段佳話。
那年我十歲,也時常幻想著,將來能得這樣一個珍愛自己的夫君。
「那就請太傅大人,看在我姐姐的面子上,休了我吧!」
陸庭鬆氣得原地打轉,揚起手,卻在看到我眼中的決絕後,收了回去。
「滾回你房間去,沒有我的允許不許出來,好好思過。」
我並不失落,休妻不是小事,尤其是陸庭松這般身份地位之人,一言一行都會被放大揣測。
他不願意休我,有許多原因,其中並不包括這二十年的夫妻情誼。
那日後,府中眾人都傳夫人瘋了。
誰也不願相信,一個為了陸家甘願割血祈求上蒼的人,會在夫君高升,兒子成家之後選擇離開。
這世間沒有一個女人,願意被休的。
「母親,那日的事,兒子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
陸映淮已經和他父親一樣高了,他繼承了陸庭松和姐姐的全部優點,相貌十分出眾。
才過弱冠,便已經是探花郎。
「我母親是為了生我才沒的,您不是一直教導我以孝道為先嗎?」
他站得筆直,大有一種要與我抗爭到底的氣勢。
我只是隨意地坐著喝茶,聽著他對亡母的哀思。
「你沒有錯,我要離開也不是因為那件事。」
姐姐是難產離世,我嫁進來的時候陸映淮才不到兩歲。
他有先天不足之症,我每日親自煎藥,哄著他吃飯,哄著他睡覺。
他在人前倒是十分孝順恭敬,只是人後,卻極少喊我一聲母親。
「那是為什麼?」他頗為不屑,「您不必否認,父親已經責駡過我了,您也該滿意了吧?」
這就是在我懷裡長大的孩子,他從未有一日真的認可我。
就像他的父親,與外人說起我時,也只是一句:「雖然勤勉,與亡妻卻是雲泥之別。」
2
丑時三刻,丫頭來喚我起床了。
陸庭松要上朝,陸映淮要上學,我必須比他們早起一個時辰,準備早膳,查看車馬,囑咐隨行小廝用心伺候。
父子兩人每日出門的朝服、衣裳,也都是必須由我過一遍。
他們父子倆,都是生來便帶有咳疾,春日裡柳絮紛飛,夏日花草茂盛,秋冬天氣乾燥塵土飛揚,都會引得舊疾發作。
我沒有一日不操心的。
今日,又是陸映淮高中後,第一日上朝。
丫頭也是真的急了,見我不回話直接推門進來。
「我的夫人啊!您怎麼還沒醒啊?公子今日第一日早朝,您得趕緊起來準備著了。」
我道是誰這樣大膽,敢直接推門而入,原來是琳琅。
她原是我姐姐的陪嫁,這幾年也幫著我管理後院。
「他們的事,與我何干?」
琳琅瞪大了眼睛:「您、您說什麼呢?您可是這個家的主母啊!」
我坐起身,直直看向她的眼睛:「你心中可有一時半刻將我視作當家主母?」
琳琅匆忙低下頭,回著一些客套的話。
我並不是要怪她,只是看夠了這些虛偽,厭倦至極。
「夫人,您再這樣任性,奴婢可要回稟老婦人了。」
「請便吧!」說罷,我又躺了下來。
琳琅氣得跺了跺腳,摔門跑了出去。
她走了,我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
真是天生的窮苦命啊!想享一享清福都做不到。
院子裡人來人往,我的房門再次被推開:「琳琅說你身子不適?」
是陸庭松,他手裡拿著一塊玉佩,那是和姐姐的定情信物,上面的瓔珞是我打的。
「這個不知怎的斷了,你快幫我弄弄。」
他眼神有些躲閃,沒有看我。
我接過,仔細看了看,這是被人大力扯壞的。
「我幫不了你,交給下人處理吧!」
他輕咳兩聲:「你幫我弄,他們笨手笨腳的,糟蹋了我這麼好的玉。」
我冷冷地看著他,將玉直接扔到他懷裡。
「你先別睡,我的寢衣穿著不舒服,你再親手給我做幾套吧!」
陸庭松的衣裳幾乎都是我親手做的,尤其是寢衣,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給他換新的。
這段時間,因為陸映淮成婚,我騰不出手,便交給下人去做了。
「找下人。」
陸庭松還想說什麼,我已經閉上眼,不再看他。
「你真是太過分了。」
他撂下這麼一句,便摔門離開了。
這幾日,是我這二十年來,最清閒的日子。
秋高氣爽,我突然很想出門去騎馬,打獵,放風箏。
活了這麼些年,我只這樣肆意過一次,是在外祖父家。
晚膳,我是在自己院子裡吃的,很辣,很過癮。
陸家父子倆都不能吃辣,我也很久很久沒吃過了。
沒想到正吃著,這父子倆竟然一齊過來了。
「母親,您是故意刁難我們嗎?」
我有些不解。
身邊的小廝這才解釋,今日是晉王六十歲大壽,他們準備的賀禮雖華貴,卻並未討得王爺高興,甚至惹得王爺不快。
我知道自己在仕途經濟學問上幫不了陸庭松,便用心在人情往來上下功夫。
多年工夫沒有白費,如今京中這些達官顯貴的家眷,無一不是與我推心置腹的好友。
每次這些貴人宴請陸庭松父子,他們的賀禮永遠都是最得人心的。
「你可知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陸庭松也著實動了怒,「咱們是一家人,看我們出醜對你有什麼好處?」
「原來,我和你們,是一家人啊!」
兩人面面相覷,不理解我的意思。
我也不想解釋,只再次告訴他:「和離,或者休妻,你選任何一個我都接受。」
陸庭松的臉色鐵青,咬著牙:「你當真要如此?」
「是。」
陸映淮嗤笑幾聲:「母親,你的母家是商戶,你又是庶出,為何能高攀上我父親,其中的原因我們都知道,這已經是你最好的選擇。你非但不思回報,還處處刁難自己的夫君孩子,簡直是無恥!」
陸庭松看到我嘴角那抹諷刺的笑,愈發憤怒:「你想清楚陸夫人可以是你,也可以是其他人。說句不好聽的,除了這個頭銜,你平日裡做的,換做任何一個下人都能勝任。」
我徹底被逗笑:「正是呢!堂堂陸府應當是不缺我這個下人的吧?大人還是網開一面,放過我吧!」
「白紙黑字,你想反悔可不能了。」
我站起身,看著他們:「我絕不反悔。」
3
原以為那天徹底撕破臉後,按照陸庭松孤高執拗的性子,當晚便會將休書扔在我的臉上。
可三日過去,休書非但沒有送來,每每我去找他,他都藉口事忙,將我打發出來。
今日我再去找,他更是裝起病來。
「夫人,大人是真病了,您要不改日再來?」
我忍下心中怒氣:「我進去看看他病成了什麼樣子?」
小廝不敢攔我,只好讓行。
推門之際,裡面窸窸窣窣,隨後又是丁零噹啷一陣響動,像是什麼東西被撞倒了。
我推門進去,就看到陸庭松躺在床上,氣息奄奄好似下一刻便要死過去一般。
我微微低頭,就看到他露在被子外面的半隻腳。
「陸大人真是病得重了,長靴都忘記脫了。」
他耳朵發紅,眼睛還是死死地閉著。
「休書什麼時候給我?」
陸庭松依舊不動。
「陸庭松,你也是為官做宰的人,別這麼耍無賴。」
ţű̂ₘ他裝不下去,只好坐起來。
「夫人,你到底是怎麼了?」
我已經忘了,這是他第幾次這樣問我了。
他站起身,想牽我的手,被我躲開,他也不惱怒,反倒笑得溫柔,語重心長道:「你看看咱們這個家,走到如今不容易。當初我父親驟然離世,淮兒還小,那些小人那般為難我,我也都挺了過來。現在兒子有了出Ťůₜ息,我也徹底在朝中站穩腳跟,日子好起來,你到底在鬧什麼?」
孩子出息,他官至太傅,受人敬仰尊重。
可是……
「那我呢?我得到了什麼?」
他一愣,眉宇間困惑更甚:「你,整個陸家都是你的,你還要什麼?」
「除了這小小的一方天地,還有什麼是我的?」
我指了指他桌案後的那個盒子:「百年之後,你要和姐姐合葬,墓址選的也是姐姐喜歡的,你做這些的時候有想過我嗎?」
他怔住一瞬,隨即笑起來:「原來是為了這個?」
陸庭松自以為找到了癥結所在,臉上的陰霾之氣一掃而空,開懷笑道:「就為了這樣一件小事就鬧成這樣?你真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
他並非怪我,語氣中倒是帶著些寵溺。
「這好辦,到時我們三人合葬不就行了?」他搖搖頭,「這下不生氣了吧?」
在看到他這樣輕描淡寫的模樣後,我徹底沒有了爭辯的力氣。
為什麼我與他,與陸映淮講起這件事,總像是隔著一層紙?
「蓁蓁,你是最賢慧的,別把這個優點也弄沒了。」他嚴肅起來,「你這些年一直規矩,偶爾鬧一次我可以由著你,但是別太過,到時候害人害己。」
我抬頭,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你不願和離也不願休妻,到底是為什麼?怕被人詬病,還是怕我離開後這個家維持不了原狀,會讓你們父子多出許多煩惱?」
他久久不回答,「情誼」二字,他無法昧著良心說出來。
「我們做了二十年的夫妻,我對你對陸家仁至義盡,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請大人看在這二十年朝夕相處的情分上,休了我吧!」
陸庭松突然沉下臉,將手裡的東西狠狠砸在地上,碎片迸濺在我的腳邊。
我才看清,那是他與姐姐定情的玉。
「穆儀蓁,這些時日我已經給足了你臉面,你不要得寸進尺。」
我亦冷著臉,寸步不讓。
陸庭鬆氣急,指著我,原地轉了幾圈,快步走到案幾前:「好好好,你要休書是吧?我成全你。」
他提著筆,濃稠的墨汁順著筆尖滴落在名貴的生宣上,暈開,梅花似的。
文采出眾的陸大人也無從下筆。
我十歲起,便被穆夫人帶在身邊教養,姐姐可以偶爾任性,兄長可以忤逆頂嘴,我確實分毫不敢出錯的。
到了陸家,我更是沒有一日敢鬆懈。
總有人在我的耳邊說,我是庶女,又是填房,需要比任何人都勤謹,比任何人都賢慧,比任何人都謹慎。
陸庭松找不出我的錯處來,誰也找不出。
最後,他只在七出之罪上寫:「無子。」
寫罷,又立即沾了朱砂蓋上手印,大手一揮扔到我的身上。
我急忙撿起來,視若珍寶地看著,來不及去找朱砂,咬破手指也將手印蓋上。
直到此刻,我的眼睛才感覺到酸澀,淚珠接連不斷地從臉頰滑落。
「我終於自由了。」
4
當晚,陸映淮便帶了我爹和穆夫人過來。
二老見我,一句話未說便揚手一個耳光打了過來。
「你這個不孝女,竟然將自己的丈夫逼迫至此,你真該被活活打死!」
我爹這幾年身子骨越發差了,只罵了我兩句,便跌坐在椅子上氣喘不休。
穆夫人在外人面前向來慈善,此時也是裝不下去,瞪著我:「你大侄兒正在說親,你卻幹出這種有辱門楣之事,如今哪家女兒敢嫁給他?」
「祖母,這又不是姑姑的錯。」我這才看到站在他們身後的穆翀。
他這些年都在陸家學堂裡上學,時常在我這兒小住,算是後輩中與我最親近的了。
「再說了,我又不一定非要娶妻不可。」
「混帳。」
我爹又怒起來,指著我:「你看看,孩子在你這兒住了幾日,都被你教成什麼樣子了?」
我扶了扶滾燙的臉頰,輕笑:「爹爹既然這麼討厭我,又何必大老遠趕來呢?」
我將休書放到他面前:「您可看清了,我是因為無子被休,您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多年都沒有孩子嗎?」
他卻別過臉,不看我。
我心中了然,原來那些事,他早就知道了。
「為什麼?」陸映淮看著休書上的「無子」二字,問道,「大夫不是說,是母親先天有疾,不能生育嗎?」
久久不說話的陸庭松,卻厲聲呵止陸映淮的追問。
「原來你也知道啊!」我忍不住大笑,「淮兒,你想知道原因嗎?」
陸庭松猛地站起來:「別說了。」
「因為,」我的笑更加肆意,「你的好外祖母為了讓我毫無二心地照顧你,在我出嫁前逼我喝下了絕子湯。」
陸映淮的神情凝固,目光呆滯,嘴裡喃喃:「怎麼,怎麼會?」
我看著他:「這些年,我從未因這件事而遷怒你,悉心照顧,將你視如己出。我知道自己無法取代你母親在你心裡的位置,但我也從未想過自己在你心裡這樣一文不值。」
陸映淮呆呆地看著我,又轉而看向穆夫人:「外祖母,她說的是真的嗎?」
穆夫人低著頭,不應答。
丫頭這時進來說:「夫人,馬車到了。」
我擦乾臉上的眼淚,提起裙擺,朝外走去。
陸庭松上前抓住了我的手腕:「你今天走了,就真的Ṫṻₑ回不來了!」
「你覺得,我還會回來嗎?」
5
我早就讓人置辦了一個小院子,離城中稍遠一些,十分清靜。
「夫人,您接下來打算怎麼辦啊?」
杏兒是從小就跟著我的,她母親之前伺候,生病沒了之後,我便將她唯一的女兒接到身邊照顧。
在陸府的時候有琳琅,我不敢對她太親近。
「首先,別再叫我夫人。」
杏兒眨眨眼:「那杏兒該叫您什麼呀?」
「叫我姨母吧!你母親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姐妹。」
她有些不敢,見我生氣,才拗口地喊了一聲姨母。
這一晚,大約是我這三十五年來,睡得安穩的一晚了。
只是第二日,就有人在門外大力地叩門。
我和杏兒被嚇了一跳,竟然是穆翀,手裡拎著一大堆東西。
「姑姑,我來給你送東西了。」
他也拿自己當外人,徑直朝裡面走去。
「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兒?你昨晚派人跟蹤我?」
「是保護。」他轉過頭,對我的說法很不贊同,「我是怕你們兩個女人,又是大半夜的,萬一遇到歹人怎麼辦?」
他將東西放在地上,一個個的介紹著,從吃的喝的,到日常所用的,都帶了過來。
之前總覺得他比陸映淮淘氣一些,沒想到竟這樣細心。
「你來我這兒,你父母知道嗎?」
我那大哥大嫂,可是最看不上我這個庶妹的。
如今我被休,讓家族蒙羞,他們只怕恨不得將我浸豬籠吧!
「不知道。」他過來抱住我的胳膊,「哎呀姑姑,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才不管他們怎麼想的呢。」
我無奈地笑:「那你是怎麼想的?」
他嘿嘿一笑:「我想跟您去西北。」
我一愣:「你怎麼知道我要去西北?」
他一歪頭:「我還知道您想跟著秦老爺子做生意呢!」
這小子,倒是瞭解我。ťü⁾
我外公只有我娘這一個女兒,我娘當初非要跟著我爹做妾,氣得我外公與她斷了父女之情。
後來我娘去世,他讓人將我接到身邊,說要替我娘保護我照顧我。可惜,我只住了不到一個月,便被穆夫人派人接了回去。
那之後,我就只是在與陸庭松大婚時見過他老人家一次。
這次我離開陸家,昨夜便找人給他寫了信快馬送去。
「姑姑,你帶我去吧,我想跟您學做生意。」
我苦笑:「我自己都不會做生意,你跟我學什麼?」
他撇了撇嘴:「您可別誆我了,就那幾個小鋪子都能被您經營的風生水起,不然陸家父子這些年晉升打點,人情往來的錢是從哪來的?」
我也喜歡這樣伶俐的小輩,只是,他父母不應允,我怎麼敢帶他走呢?
「您放心吧,他們不會管我的,他們只喜歡能當大官兒的兒子。」
這些年,我大哥大嫂確實將培養的重點都放在了二兒子身上,儼然是準備放棄這個大兒子了。
見我還是不說話,他又指著天發誓:「我一定會讓我爹娘同意的,您放心吧!」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杏兒看著少年的背影,感歎:「穆公子這性子也不知是隨了誰?」
第二日,穆翀又來了,他長得好,笑起來神采奕奕的,有獨屬於少年人的意氣風發。
我不禁想起陸映淮,他從小便將陸家未來視為己任,年紀輕輕就喜怒不形於色,過於老成。
「姑姑,我爹娘同意了。」
事後我才知道,他爹娘是同意了,只是說的是:「出了這個家門就別再回來。」
「姑姑,留下我還是有用的,我給您看家護院,好不好?」
說著又拉著我的胳膊撒嬌。
我只好點頭。
時間一日日地過,外公的回信也到了。
他不想我獨自上路,要親自來接我,又擔心我在外孤立無援,特意將他身邊最厲害的許護衛派了過來。
穆翀一見許護衛的身手,當即佩服得不行,要跟著人家學功夫。
「翀兒,過來。」
他滿頭大汗地跑過來,衣裳才穿了幾日就破了,也不覺得累,跟著許護衛日日在院裡打拳練劍。
我還記得他小時候,陸映淮沒日沒夜的讀書,他卻鑽在馬廄裡,我帶他沐浴,他摟著我的脖子說,將來一定要當大將軍,打勝仗回來讓皇上給我一個誥命當。
「姑姑,我還不累呢!」
我將新做好的衣裳遞給他:「先去沐浴,然後試試新衣裳,過來吃飯。」
看他好像永遠長不大似的,我抬手用帕子給他擦汗。
穆翀彎下腰,將臉湊到我面前,嘿嘿嘿的傻笑。
杏兒卻在這時拉了拉我的衣袖,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陸映淮站在門口。
6
「母親。」
他慢慢走過來,喚了一句。
他極少這樣叫我,大多都是跟著下人一起喊我夫人。
「你怎麼來了?」
他看了眼我身旁的穆翀,目光冷下來:「他可以來,我就不能來嗎?」
穆翀翻了個白眼:「我跟我姑姑,是你能比的嗎?」
陸映淮從來不會因為這些幼稚的小事動怒的,這次卻猛然攥緊了拳頭,瞪著穆翀。
「別在我這兒鬧事。」
陸映淮深呼吸幾下,鬆開了拳頭,將手裡的東西湊到我面前:「母親,我去薛樓買了您最愛吃的菜。」
我沒有打開,輕輕推開:「我不喜歡吃那裡的菜,是你和你父親喜歡吃,我才常去買的。」
「那您喜歡吃什麼?」他著急地開口詢問,「我現在就去買。」
我只是搖搖頭:「我喜歡吃的,我自己可以買。」
「母親!」陸映淮突然哽咽了一下,「這些天您不在,家裡都亂套了,父親也病了,好幾日都沒有去上朝。」
我正欲說話,穆翀卻赫然出手,推了陸映淮一把:「我說你今天怎麼好心來送吃的,原來又想把我姑姑騙回去你家當老媽子!你算盤珠子都快蹦到我臉上了。」
「不是的。」陸映淮被推倒在地上,也顧不上找穆翀算帳,倒是急著解釋,「母親,我不是要騙您回去,我只是,是想說,我和父親都很想您。」
我歎了口氣,拉住穆翀:「我已經不是陸家人,你和你父親的事情以後與我無關,也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
說罷,我便拉著穆翀進屋,讓許護衛送客。
倒是晌午我去街上買東西,遇見了晉王嫁的郡主,她是與丈夫和離如今住在娘家。
「我正愁不知道去哪兒找你呢!」她看著我,一邊安慰我,一邊咒駡陸庭松,直到口乾舌燥才停下,「話說回來,你從前送我那熏衣裳的香料哪裡買的?我找了好幾家鋪子也沒找到,張夫人和李夫人也都想要呢!」
那香料是我自己調配的,郡主從前用不得香料,一用便打噴嚏流眼淚,後面我特意給她調了這個,這些年她一直用著。
我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想法,這京城中達官顯貴如此之多,爭奇鬥豔在所難免,這香料更是不可缺少,不如開個香料鋪子,根據每個人的習慣喜好調配,獨一無二,又不缺客源。
說幹就幹,一回家,我便讓穆翀去租鋪面。
他比我還要激動,不到三日便辦妥了。
有了郡主這個活招牌,她又是個愛張羅的性子,我要開香料鋪子的消息很快便在這些官眷中傳開了。
鋪子開張那日,郡主特意帶著幾個姐妹過來捧場。
我一一為她們介紹,又讓人記下了她們的嗜好,先配出一點兒,讓她們選擇。
「男人也可以選啊!」來的是李大人,他是來接夫人的。
在我和李夫人的勸說下,也選了幾樣。
沒想到,之後竟然還成了常客。
杏兒看著我開出的價格,目瞪口呆:「這也太貴了些,會不會以後都沒人來咱們店裡了?」
「這對那些貴人來說,算不得貴țü⁵。再者說,物以稀為貴,咱們的香料獨一無二,自然價格要比旁人的高一些。」
外公來時,正是我的生辰,穆翀拉著我去河邊放花燈。
好久沒這樣玩過了,晚秋時節,我竟出了一身的汗。
回去時,便看到外公的馬車。
我想過外公的樣子,可獨獨忘了,我們已經將近二十年未曾見過面,他也會老的。
他坐在椅子上,無法起身,他的腿無法動彈了。
「外公。」
「好孩子。」
外公比我哭得更大聲,他說我跟我母親越來越像了。
「外公帶你回家,咱們回家。」
我吸吸鼻子,止住哭聲。
「外公,我是要跟您回去的,只是,我還得回來。」
我和他說了我的香料鋪子,外公竟十分支持。
「只要你開心,外公就開心。」
說著,我又流眼淚了。
安置好外公,我正準備洗漱,杏兒卻匆匆跑進來說陸庭松來了。
7
我出去時,就看到一個頎長的身姿迎著月光,站在桂花樹下。
當年,我打掩護讓姐姐出來見他時,也是這樣的場景。
「蓁蓁。」
陸庭松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情不自禁地笑:「生辰禮物。」
我沒有伸手。
若是之前,我該有多開心呢?
可惜,二十年來,他一次也沒有送過。
「聽說外公來了?我進去給他老人家請安。」
「外公睡了。」我上前兩步將他擋住,「你,不是最看不起我外公嘛?說他是西北蠻子,不講理。」
陸庭松尷尬地笑笑:「我何時說過這種話?」
我冷眼看著他。
「那我進去給他老人家賠罪,他要打要罰,我都認,好不好?」
原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不承想第二日,我正準備帶著外公出門逛逛,他卻突然出現,撲通一聲跪在外公面前。
「外公,從前是庭松不懂事,對您多有冒犯,庭松給您賠罪了。」
大有一副,我外公不點頭說原諒,他便不起來的架勢。
街裡街坊都站在門口看著,有人竟然認出了陸庭松:「那不是陸大人嗎?」
「大官嗎?」
「可不是嘛,可大可大的官呢!」
「你快起來!」我忍不住上前扶他,「被人看到你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他卻轉頭,目光灼灼地盯著我:「名聲和你比起來,一文不值。」
我鬆開他:「你喜歡跪,就跪著吧!」
說罷,跟著外公上了馬車。
外公去看了我經營的幾家鋪子,讚不絕口。
穆翀也跟著附和:「有事陸家那倆貨拖累,我姑姑早就成了有名的女掌櫃了。」
我沒有反駁。
這幾年,我確實將八成的心力都用在陸庭松父子身上。
「以後不會了。」
回家時,卻遇上了回來的陸映淮。
他去了南方公幹,今日回來。
我看他風塵僕僕的樣子,像是還沒回家去,直接來了這裡。
「母親,那個家,已經不能被稱為家了。」他說著眼眶紅起來,「我,我很想您,想吃您做的飯。」
穆翀挑眉看著他:「我姑姑的飯,是誰想吃就能吃到的嗎?」
陸映淮罕見的,沒有和他強嘴。
穆翀越說越來勁:「我姑姑要是給我做娘,我才捨不得讓她受一點兒委屈,更不會讓她傷心。你們將她欺負得待不下去,現在又在這兒裝什麼可憐?」
杏兒捂著嘴笑。
陸映淮像被先生訓話的學生,乖乖站著也不反駁。
「你回去吧,我已經許久不做飯了,不會為你特意辛苦一趟的。」
陸映淮可憐巴巴地拉著我的袖子:「母親,我今晚也想住在這兒,可以嗎?」
穆翀將人一把推開:「當然不行,想什麼美事呢!」
說罷,拉著我就往裡面走。
「你這皮猴子,手背劃破了都沒發現ƭù⁵嗎?」
他嘿嘿一笑,渾不在意:「姑姑,我要吃您做的螃蟹清羹。」
「好,這就給你做。」
我沒有回頭,自然也看不到陸映淮無奈又苦澀的笑。
8
我跟著外公去了一趟西北,又ṭûₙ帶著穆翀去騎馬打獵。
他雖是男兒,比我們自由許多,卻也是常被困在城中,即便是騎馬也只是在固定的路線,日復一日毫無新意。
如今到了這兒,簡直像是脫韁的野馬,整日跑的不見人影。
我去看了幾家西域的香料鋪子,與中原的倒是有很大不同。
只是他的要價太高,加之運輸成本,得不償失。
穆翀主動請命,要親自去西域採購。
「我不放心。」
外公卻說:「他如今正是歷練的時候,我讓許護衛跟著就是了,西域那裡他熟悉。」
我當夜啟程回了京城。
陸庭松不知哪來的信兒,早早地便在城外等著。
他看著我,似乎有些不確定,定了定神才微笑著喚我。
「我差點沒認出來。」
「你記性什麼時候這樣差了?」
他笑著搖頭:「是你變化太大了,和之前……簡直是兩個人。」
我倒沒有察覺出有什麼不同,只覺得比從前開心了不少。
回去時,杏兒悄聲在我耳邊說:「方才陸大人都看呆了。」
我看了眼馬車外的他,心中毫無波瀾。
那日後,陸庭松像是換了個人似的,每日都來看我,每次都帶著禮物,從吃食到首飾,日日不重樣。
「我已經被你休了。」
他卻突然握住我的手:「那我就在八抬大轎,明媒正娶你一次。
「蓁蓁,我知道錯了,這次我一定好好對你。」
「你一句錯了,我就要原諒你嗎?」我用力甩開他的手,「你一句錯了,從前的傷害就都不存在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想要補償你,求你給我一個機會,就一次,好不好?」
我一陣疲倦:「整整二十年,我給你的機會還不夠多嗎?」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醒悟得太晚了,求你看在我們二十年的情分上,再原諒我一次,求你。」
「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們,你走吧,不要再來了。」
陸庭松不會聽我的,他依舊我行我素,每日過來糾纏。
我在京城等了半月,穆翀還沒有回來。
已經超過我們約定的日子三日,甚至一個信兒都沒有。
陸庭松主動提出,幫我打探消息。
他是朝中重臣,或許會比我有辦法些。
「拜託你了。」
傍晚時分,陸映淮過來,他沒有說話,就這樣靜靜地坐在我身邊。
我一心都在穆翀的安危上,沒有力氣去趕他離開。
不知過去多久,陸映淮輕聲安慰我:「穆翀應該不會有事的。」
我還未點頭回應,又聽見他說:「就算他出事了,母親還有我啊,我會一直……」
「啪!!!」
陸映淮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您,您打我。」
「穆翀會沒事的,就算你們都死光了,他也不會有事的。」
陸映淮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幾下,眼眶裡的淚水好似決堤一般,順著臉頰流下來:「您從來都沒有打過我的,現在為了一個外人打我?」
我搖搖頭:「穆翀是我的家人,你,才是外人。」
他哽咽抽泣著,平日裡那張清高不可一世的臉上,此刻滿是絕望。
「滾,我不想看見你。」
陸映淮抬手擦了眼淚:「那,那我明日再來看您。」
第四日,穆翀終於回來了。
他一進門就將我一把抱住:「姑姑,對不起,我再也不會讓您這麼擔心我了。」
9
那天後,穆翀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很多。
從前我只覺得他是個毛孩子,對所有事務都充滿了好奇。
如今,我也能安心教他生意上的事情了。
穆翀上手很快,時日不多便能獨當一面。
倒是穆家老二,在科考前夜竟然當街縱馬,踩上了安王世子,被下了大獄。
安王向來和晉王不睦,他支持的三皇子如今很是得皇上賞識,倒是晉王和陸映淮支持的太子,近年來頻頻惹皇上不快。
世子是小傷,卻被安王拿住了把柄,又是太后仙逝十年的忌日。皇上震怒,責令穆家老二此生都不能再入朝為官。
穆家來找了穆翀幾次,穆翀不願回去,和他父母鬧得不愉快。
「姑姑,你不會送我回去吧?」
「不會。」我將帳本遞給他,「姑姑只希望你做自己喜歡的事,你開心就好。」
陸庭松倒是不死心,總過來,倒是這些時日太子出事,他被絆住了,我終於清靜了幾日。
只是沒幾日,太子竟然就被廢了。
朝中局勢大變,安王與三皇子愈發低調起來。
皇上身子不好,聽說已經罷朝許久,如今都是三皇子代為處理朝政。
從前我在陸府的時候,安王府邀約,陸庭松從不讓我去,陣營劃分明顯。
為了不使關係過於難堪,我總要想出許多藉口,然後送上安王與安王妃心儀的賀禮。
是以,即便我被休,安王妃也常命丫頭來這裡買香料,去年中秋節,她更是親自來了一趟,送了我一支翡翠簪子。
如今,陸庭松找到我,希望我能從中調和,修復與安王的關係。
「我又不是朝中人, 幫不了什麼,你還是找別人吧!」
陸庭松怒瞪著我:「你是不是很得意?」
「什麼意思?」
他嘴角帶著諷刺的笑:「現在看我從雲端摔落泥裡,你一定覺得很痛快吧?」
我無奈歎氣:「或許幾年前, 我會這麼想, 但是如今你於我而言, 只是一個陌生人罷了, 你是生是死我都不會放在眼裡。」
陸庭松卻不相信。
直到半年後,皇上駕崩, 三皇子登基。
安王倒是沒有將陸庭松一家趕盡殺絕,只將他們貶官而已。
陸庭松心高氣傲,竟然吐了一口血, 一病不起。
陸映淮來找我, 說他父親想見我。
「我不想見他。」
他苦笑幾聲:「其實,我早就猜到會是這樣。」
我低頭忙著, 不想理會。
「明日, 兒子就要離開這裡, 恐怕此生都不會再回來了。」他吸吸鼻子, 「您, 您能來送我一程嗎?」
「去不了。」
他不再多說什麼,只安靜坐著, 直到太陽西斜才默默起身離開。
陸庭松雖然病重,可是任命一到, 便被人連夜送出了京城。
聽說,到任不足月餘, 便病死了。
穆家見狀, 也是早早逃出了京城。
臨走,甚至沒來知會穆翀一聲。
「姑姑, 我會不會連累您啊?」
安王世子在報復穆家的人, 幾乎人盡皆知。
穆家人將穆翀留下,無非就是想吸引火力罷了,一起被留下的還有幾個不受寵的庶子庶女。
可惜, 世子也不是那麼好糊弄的, 即便他們逃出了京城, 也照樣在他的股掌之中。
「不會, 姑姑會保護你的。」
第二日, 我以調製出新香為由,宴請安王妃。
穆翀便站在我身側, 我還未說話,安王妃便開口指著穆翀:「這邊是你侄子吧?」
我心裡一緊:「回王妃,正是。」
「好孩子, 以後可要好好幫你姑姑的忙, 你姑姑這一路走來, 真真是不易呢。」
穆翀明白了王妃的意思,立即點頭立誓,會保護我一輩子。
王妃笑笑, 沒有再說什麼。
我和穆翀的生意越做越大, 他走南闖北,雖沒能如願當將軍打勝仗,倒也是無拘無束。
外公去世後, 我接管了他的生意,西北京城兩地跑,見識了更廣闊的天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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