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文言情

恨朝朝

我娘是個娼女,用自己的血肉錢供我爹讀書科考。
五年後,我爹高中,蒙天子賜婚公主。
他卻在金鑾殿以死拒婚,更是十裡紅妝大張旗鼓娶了我娘。
公主不悅。
三日後,娘親衣衫不整被人欺辱,死在巷口。
半年後,公主如願嫁給了我爹。
她不知道,這是她不幸的開始。
1
我娘死的這日,正好是我五歲的生辰。
爹爹一早抱著我出門,去街頭買了好些果子糕點,還給娘親挑了支好看的步搖。
他說娘親生我那日難產,險些喪命,讓我晚間將這支步搖送給娘親。
我笑嘻嘻說好,步搖上有娘親最愛的荷花墜子,娘親見了一定開心。
爹爹又問了我許多,問我近日在學堂可曾聽見什麼風言風語,可有人說母親的不是。
見我點頭,他有些焦灼地問我:「娘親對你好不好?」
「娘親待我好,我喜歡娘親。」我回答。
爹爹緊張的臉色鬆懈了許多,他軟聲同我說:「你娘親是個苦命人,也是這世上最乾淨的人,你要一輩子聽她的話,孝順她。」
我剛要說好,府內的小廝跌跌撞撞跑了過來,眼神驚慌:「夫人!夫人死在了巷口!」
我爹顧不上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朝前跑,摔倒了,臉和手擦傷了,又跌跌撞撞爬起來往前跑。
我哭著跟在他後面喊爹爹,他卻頭也不回。
爹爹推開巷口的人群,他一向斯文,從未大聲說過話,此時卻風度盡失,所有的禮儀教養摔了個稀巴爛:「滾開!滾開!不許看!不許看!」
他撕心裂肺地喊,毫無章法地撕扯開自己的外衫披在娘親身上,手足無措地抱著娘親朝府裡跑。
他止不住地嗚咽哭泣,就像是一條家破人亡沒有歸處的喪家之犬。
2
我爹不許我去看娘的屍首,他把自己和娘親關在一起,他們都說我爹瘋了。
直到五日後,滴水未進的他瘦骨嶙峋從房內出來,有條不紊地為娘親準備喪事。
爹爹消瘦了許多,人卻更加俊美了。
娘親舉辦喪事那天,公主濃妝豔抹雍容華貴地來到了我家,她生得好看,燦若朝霞,是長安第一美人。
她身份尊貴,言行舉止之間透著骨子裡的傲慢,卻在看見我爹時,瞬間收斂了起來,只剩下無端悸動的小女兒情態。
爹爹滴水不漏地應付,偶爾一兩句正常的客套話,都會惹得公主唇角笑意不停。
那天夜裡,送走公主後,爹爹握緊我的肩,蹲下來仰頭問我:「你看清楚了三公主的臉嗎?」
我點點頭,我那時還小,卻第一次明白了恨。
爹爹表情不變:「以後,爹爹會把這張臉剝下來給你做撥浪鼓的鼓面,你要不要?」
我搖搖頭,笑得甜甜:「不用爹爹送,孩兒自己會做。」
爹爹滿意地笑了。
3
辦完娘親的喪事後,爹爹便回了翰林院任職,同樣的紅衣官袍,爹爹穿起來,總是要比旁人更勝許多籌。
爹爹每日回來的時候,身上都會沾上三公主衣料上的香氣。
半年後,公主大了肚子,朝野驚駭,爹爹依舊淡然自若地教我習字念書。
女子有了孕,到了時辰,再寬大的衣料也遮不住,總會有人窺見端倪。
端倪若傳出去,便會是滿城風雨。
三公主婚前不檢點的名聲宮內宮外傳了個遍,連禦史台都上了摺子。
那天夜裡,有人一身宮女裝扮叩響了狀元府的門。
夜深人靜時,我聽見女子嗚咽的哭泣聲:「我的名聲全完了,你卻還不向父皇求娶我,是要我去死嗎,裴郎?」
「打掉這個孩子,我便娶你,你也不想自己大著肚子穿喜服吧,孩子日後還會再有,大婚可是只有一次。」
「我害怕……」
父親回道:「怕什麼?難道你想要陛下知道是我幹的嗎?若他知道了,我的仕途還要不要了?公主,你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父母雙亡,有無官位皆可,我這是在為你掙前程。」
「可我要如何向父皇說……」三公主哭了起來,「他會打死我的……」
父親的聲音好似蠱惑:「打掉這個孩子,告訴陛下,這個孩子的生父是你公主府的小廝,屆時你若是再說要嫁給我,陛下雖然生氣,也會答應,不僅如此,還會給我升官補償我,我若是官位高了,得益的不也是你嗎?」
爹爹甜言蜜語,三兩句便哄好了三公主。
墮胎傷身,第二日,公主的婢女便上門哭著說公主喝了藥後見紅不止,求爹爹去看看。
爹爹以人多眼雜為由打發了公主的婢女。
五日後,陛下召見爹爹,強制性地給爹爹賜婚,還為爹爹加官晉爵,外頭都說,爹爹撿了好大一隻破鞋。
可我知道,這傳言是爹爹放出去的。
三公主曾在爹爹和娘親大婚時命人給娘親送來一隻破鞋,嘲諷娘親曾做過皮肉生意,是個人盡可夫的賤人,不配做狀元夫人。
爹爹這是要她一點點受她曾給過娘親的侮辱。
4
爹爹大婚那日,佈置潦草,公主的大婚禮服都是連夜借的大公主的。
她原本看上了娘親大婚時的禮服,那是爹爹請人趕工了一年才做好的,那時爹爹一邊讀書,一邊給人謄抄書籍賣錢,只為高中後能給娘親一個驚喜。
娘親婚服上的珍珠都是爹爹跟著采珠人一同入海采的。
公主說出自己想要娘親婚服的意圖後,爹爹臉色就變了,他似笑非Ţûₒ笑:「公主這是將自己比作娼妓了嗎?」
三公主只以為爹爹在同她打情罵俏,羞惱地推搡了他一把:「我可是公主,豈是那種賤人可比的。」
父親眼裡的冷意愈發深重:「的確不可比較。」
公主因此歇了穿我娘親婚服的念頭,或許她終於想起,半年前她第一次見我娘親時,曾唾下一口唾沫,辱駡道:「你這樣下賤的人,怎麼配與我穿一樣的顏色!」
她命人去扒娘親的衣服,若不是爹爹趕來,只怕那日娘親幾乎要羞憤而死。
5
拜堂時,爹爹將我娘親的牌位放在了正中央,三公主氣得紅了眼。
爹爹捂住頭,虛弱道:「我日日夢見窈娘,心內不安,況且你本就是繼室,拜拜也沒什麼,只當是為了我。」
三公主眼裡閃過一絲掙扎:「她若是正經人家的也就算了,可她的出身是個賤人!我可是公主!她怎麼配讓我拜她!」
爹爹烏髮紅唇,纖長的眼尾漸漸低了下來,眼角暈出一圈淺淺的紅意,是一副不可多得的美人面。
公主被爹爹愁惘的目光看得呆滯起來,大堂安靜,我竟然聽見了公主吞口水的聲音。
爹爹修長的手指停留在自己勁瘦的腰間,赭紅色的絲絛繞著他白玉似的手指纏繞了一圈,襯得他本就白皙的膚色更加瀲灩動人。
他自嘲地開口:「我原以為公主是真心喜歡我,愛慕我,想要和我過一輩子,原來也不過如此,公主原來只是將我當作可有可無的玩物,並不在意我的死活,請來的游方道士說窈娘心有怨恨,這才纏著我不肯投胎。」
他低聲歎了口氣,手指微微用力,扯開了腰間系著的紅絲絛,有力的腰身頓時被鬆開的喜服藏住。
爹爹脫下了喜服,抿著唇擲在了地上:「你若是不願意拜她,那這樁婚事也便罷了,早死晚死我都是要死的,既如此,就讓窈娘將我帶到閻羅殿去就是了,何苦累得你還要做寡婦?」
公主急急忙忙撲下去撿他的喜服,朝他身上扯,哽咽道:「裴郎,你這是什麼話,你這是誅心啊,我如何不在意你的死活!既如此,我拜就是了,你快穿上,不要再生氣了。」
爹爹這才穿上喜服與她拜堂,事後又軟硬兼施逼著公主在娘親牌位前敬了茶,這才讓她回了房間。
那天夜裡,爹爹在公主小產的補藥中下了安眠的藥,抱著我在放著娘親牌位的祠堂外坐了一夜。
我問爹爹為什麼不進去。
爹爹摸著我的頭,月色下,他臉白如鬼,漆黑的眼睛卻是濕潤的。
他同我扯了個慘笑:「窈窈乖,你去替爹爹給娘親上炷香,爹爹害怕。」
我不解地問他:「爹爹怕什麼呢?娘親那麼愛我愛你,就算是變成了鬼,娘親也會保佑我和你呀!」
我拉著爹爹的手朝祠堂裡拽:「爹爹不要怕娘親,娘親愛爹爹,娘親不會傷害爹爹的!」
爹爹手心戰慄摔倒在地上,他俯在祠堂的門檻上壓抑地哭,纖瘦的肩胛骨將紅色的婚服撐出了弧度,他如同垂死的仙鶴,又像是斷頸的天鵝,痛苦得倒地悲鳴。
「爹爹無顏再見你娘親啊……」
6
第二日一早,公主問爹爹的喜服去哪裡了,怎麼看不見了。
爹爹安靜地用膳,聞言淡淡回應:「夜半起夜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髒了,所以丟了,我有潔癖,公主是知道的。」
三公主雖有些不滿,卻也不再多問。
那件婚服昨夜被爹爹撕扯燒毀,炙熱的火光前,爹爹白衣勝雪,明亮的火光照亮了爹爹的面目。我瞧見他扭曲厭惡的眼神,如同齜牙的惡犬,潛伏在黑夜裡,隨時準備咬斷敵人脆弱的脖頸。
公主歎氣:「可惜父皇覺得我丟人,這場婚禮草草地就給辦了,我一輩子可就這麼一次,裴郎。」
她目光期期艾艾地看向爹爹,裡頭的暗示不言而喻。
爹爹當年和娘親成婚的時候,只是一個身無分文的窮書生,靠上山采藥以及給公子老爺抄書為生。
娘親是渠州有名的花樓姑娘,多少王孫公子拋擲千金也難換她回眸一眼。
可她不要高門子弟的榮華富貴,她要真心。
她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給爹爹,要爹爹替她贖身。
娘親其實心裡也害怕,怕爹爹席捲銀兩跑了,卻不要她了。
她在賭,賭爹爹對她有沒有真心。
娘親的姐妹拿出所有的銀兩給心上人,讓心上人替自己贖身,可最後那人卷款逃跑,娘親的姐妹受不住打擊,投湖自盡了。
娘親比她的姐妹命好,她賭對了,爹爹這個窮書生什麼也沒有,只有滿肚子的臭墨以及那顆真心。
娘親準備好自盡的白綾並沒有用上,讓爹爹拿去裁成了幾段,每一段都被爹爹鋪開,執筆畫上了娘親的臉。
爹爹筆下的娘親靈動好看,就像是天上的仙女。
爹爹贖了娘親後,他們二人只是簡單地拜了堂,天地為媒。
娘親介意自己的身份,她不願意請人來,她怕難堪。
她雖不說,爹爹卻心裡明白。
後來爹爹高中,有了官職俸祿,他便攢著錢,想要重新給娘親一份體面,重新拜堂。
他知道娘親雖然不說,心裡也是想的。
爹爹原本並沒有想十裡紅妝聲勢浩大辦這場婚禮,他比誰都怕娘親被人議論。
可那時公主翻出了娘親曾為娼的事情,四處宣揚,爹爹還因此差點被罷了官,娘親成了整個上京的笑話。
他們都說娘親下賤不要臉,一個賤人也敢妄圖做官眷,真是忘記了自己的出身了。
三公主更是帶著自己那群閨中密友整日領著小廝婢女在府外故意說些醃臢的話給娘親聽。
爹爹大辦婚事,是為了告訴娘親,告訴這上京所有看熱鬧的人,他們口中的賤人是他的心上人,是最好的人。
他用盡自己所有的積蓄在污言穢語最盛的時候為娘親重新辦了一場婚禮,婚服是最好的,連喜被上的鴛鴦交頸都是爹爹親手描的樣,鳳冠霞帔上那一顆顆碩大的珍珠也是爹爹親自采來串上的。
所有人都沒料Ṱūₑ到爹爹的做法,三公主氣得閉門不出。
那些嘲笑娘親的人沉默了,接著便開始更加惡毒地罵爹爹色迷心竅。
她們一邊憎惡看不起娘親,一邊又比誰都羡慕娘親。
三公主如今提起婚禮的事情不過是想暗示爹爹往後也要重新給她辦一場,她要的婚禮必然要比娘親當初還繁華。
可她打錯了算盤,爹爹怎麼會答應呢。

7
她殷切的目光落在爹爹臉上,爹爹放下筷子,綻出了一個溫柔的笑:「光彩嗎?」
公主唇角的笑意頓住了。
爹爹拿起桌子上的帕子輕輕給公主擦著唇邊,語氣輕飄飄:「我的公主呀,你婚前失德,人盡皆知,外頭的人都說你是個不要臉的爛貨,再辦一場婚禮,豈不是讓人再笑話你一次嗎?」
公主眼睛紅了,眼淚漸漸溢出,爹爹輕嘖了聲,眼裡勾勒出幾分笑:「哭什麼?我就喜歡你這種不要臉的貨,公主床上的手段可比那些下賤的青樓娼婦要好太多了,男人就喜歡這檔子事,你該以此為榮才是。」
公主撲到他懷裡嗚咽地哭:「你胡說!」
爹爹唇角僵硬地頓了頓,繼而放鬆起來,忍耐道:「好了,我知道你傷心,可不是你自己讓婢女給我下藥的嗎?現在哭什麼?日後你有了孩子,我再為你好好大辦一場,屆時你風光無限,她們自然羡慕你,也就沒人敢說話了。」
公主抽抽噎噎地坐了起來,她摸著自己的肚子,又委屈起來:「太醫說掉的是個男孩呢,你那日都不來看我,我險些疼死了。」
爹爹雲淡風輕,笑意盎然地哄著她:「我這不是為你好嗎?陛下如今讓我補了兵部的缺,你抓緊再為我生個兒子,我在朝堂上為他掙下爵位,日後,什麼都是他的。」
公主這才高興起來,她命太醫好好給她診脈開藥,她要早日為爹爹生子。
8
她趁著爹爹不在時,將我帶到房裡,用長長的指甲掐我的眼皮,拔我的睫毛。
她說我的這雙眼睛和娘親生得一樣,以後也一定是個人盡可夫的賤人,她遲早要把我這雙眼挖出來喂狗。
我好疼,但是我不哭,我很乖地站在她跟前,任由她虐打咒駡,用力忍下眼中分泌出的液體。
我不要在她面前哭,總有一天,我會讓她在我面前哭給我看,要痛苦得流淚號啕,至少,要比我痛苦。
有一日,我怎麼忍都忍不了,她用燭火撩我的眼睛,我刺疼得無法忍受,我記得我明明很努力地忍了,可汩汩的液體就是朝下落。
我好恨我自己,我真沒出息,我怎麼能在她面前哭呢。
後來我聞到了血腥氣,心裡轉而高興起來,原來是流血了。
流血也好,流血總比流淚好。
我有時候被她虐打得受不了,就會一遍遍告訴自己:我一定要記住這個疼,只有記住了疼,她殺我娘親的恨才不會隨著我長大的時間淡化。
我好害怕啊,好害怕忘掉那日渾身冰涼、痛到無法呼吸幹嘔的感覺。
我恨我的記憶,娘親對我那麼好,我居然漸漸地有些忘記娘親的容貌了。
我不可以忘,我會壓制長大後記憶消退的本能,我要永遠記得娘親的好以及娘親的模樣。
還有,那日的恨。
9
每次公主折磨完我,我就會一個人在房裡待著溫書等傷好。
我沒有告訴爹爹。
爹爹有爹爹報仇的路,我有我報仇的路,我不要靠任何人。
爹爹很忙,他在家裡的日子越來越少,每次回來都是帶著一堆人去書房商談事情。
春去秋來,我看著爹爹帶回來的人,從開始的七品小官到後來的三品大員,再到惡名昭彰的東廠酷吏以及權傾天Ťũ⁼下的攝政王。
爹爹身上官袍的顏色也在變,他愈發地會逢迎了,眼神卻更加冷漠了,背影也消瘦起來。
我那個沉默寡言、看見娘親總是會忍不住緊張羞赧的爹爹,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變得能在漆黑的官場上長袖善舞了。
娘親若是還活著,一定會心疼得偷偷掉眼淚。
她可是爹爹有點小磕碰都會念叨好久的人,知道爹爹如今瘦得清臒嶙峋,她只怕要睡不好覺。
10
四年後,公主再次有了身孕,她很高興,寶馬香車無比驕傲地回了宮,一直待到夜裡才回來。
去時空空的馬車,回來時卻塞滿了金銀財寶。
她得意招搖地進門,像是一隻花孔雀一般。
她瞧見我在溫書後,一腳踹在了我的心窩上,伸手憎惡地將我拎起,拇指與食指掐住我的臉抬了起來。
她冷著臉收緊力道恨不得把我掐死:「你真是和你那賤人娘親生得一模一樣,一樣地礙眼。」
她往日折磨我,喜歡細水長流地折磨,如今有了這個孩子,她下起手來不再有所顧忌。
一旁的侍女碧瀾攔住她:「公主,她娘耽誤您和駙馬在一起,當時那麼便宜地就讓她死了,現在想起來真是太手軟了,就留著這個小賤人的命慢慢折磨,代替她娘向您贖罪。」
公主鬆開了些掐我的力度,碧瀾貼在公主耳邊低聲道:「您現在才有了身孕,駙馬爺剛賑災回來,眼看著馬上又要加官晉爵了,這個小賤人死不足惜,可不能讓她影響您在駙馬心裡的位置啊,日後等您生下了世子,駙馬有了兒子,不怕他不厭棄這個小賤人。」
公主愉悅地笑了,甩開了我,將我丟在了地上,對我說:「先留你幾天活路,日後再好好找你算帳。」
她小心翼翼地撫摸著小腹,臉上漾起羞澀滿足的笑容,大張旗鼓地離開。
她不知道自己肚子裡的根本不是爹爹的孩子。
爹爹厭惡她到死的地步,怎麼會去碰她。
那些夜裡,府內迷香嫋嫋,出入公主臥榻的是乞丐還是詔獄裡的死囚根本不得而知。
爹爹曾暗地裡找到了姦污殺害娘親的那幾個地痞流氓,他們跪在爹爹面前,求爹爹給一條生路。
他們同爹爹說,公主告訴他們,他們要奸殺的女子是個低賤的娼婦,讓他們隨便玩。
爹爹聽聞後,呆坐在一旁發愣,竟然沒有生氣,回過神來以後,反而異常地哈哈大笑,嘴裡一直念著「低賤」那兩個字,直到他所有的力氣用盡了,捂著頭艱難地跪地喘息,已是滿臉的淚水。
第二日,就在娘親祠堂旁邊的屋子裡,爹爹當著我的面剝了五人的皮製成了美人燈籠。
剝第一個人的時候,斷斷續續,爹爹手穩,眼神淩厲可怕,噴薄的血液濺到了他的臉上。
他真的好可怕,像是地獄裡索命的厲鬼。
看向我時的眼神卻又是帶笑的,他們說得沒錯,爹爹瘋了。
他朝我招手,笑著問我怕不怕。
我搖搖頭說不怕。我是爹爹的孩子,我怎麼會怕呢?
爹爹都瘋了,我又怎麼會是個正常人呢?
那天夜裡,娘親的祠堂裡,屋頂的房梁下多了五頂怪異的燈籠。
我知道,這只是個開始。
爹爹是真的瘋了,他回不了頭了。
11
我找出來藥膏擦在破皮流血的地方,撿起地上的《戰國策》繼續溫書。
爹爹不要我學琴棋書畫針黹女工,反而請來最好的夫子教習我四書五經君子六藝。
我知道爹爹的意圖,也明白他要做什麼,我不能拖爹爹的後腿。
真可惜,我是娘親的女兒,卻沒遺傳到娘親半點兒的善良和心軟,反而同爹爹一樣如出一轍地心狠手辣。
那天夜裡,公主在府裡大擺宴席,爹爹很晚才回來。
公主開心地和爹爹分享自己有孕的消息:「裴郎,四個多月了,太醫說看孕相十有八九是個男孩呢。」
爹爹臉上浮現出意味不明的笑,他瘦得很,那張臉更加棱角分明。
爹爹哪怕是譏諷地笑,也能讓人神魂顛倒。
「是嗎?」爹爹向她舉杯,笑著道,「恭喜了。」
笑著笑著,他便暢快地大笑起來,連飲了好幾杯,公主雙頰泛紅,開心極了:「有這麼開心嗎?」
爹爹嗤笑:「自然。」
他飲了許多酒,身形已經有些不穩,手指握住公主的臉,笑著問:「公主不過雙十年華,怎麼看著老了許多。」
公主臉上的笑頓住了,她最在意的就是這張如花面孔,爹爹的話于她而言不亞于雷劈。
「裴郎,我,我老了嗎?」她聲音顫抖,險些要哭出來。
爹爹鬆開了握住她臉的手,轉而拽住了碧瀾的手,醉意呢喃:「我怎麼不知道公主身邊何時有這樣水靈的婢子了。」
說完,爹爹就倒在了桌子上睡了,公主惱怒地一巴掌甩在了碧瀾的臉上。
碧瀾跪下來不住磕頭,頭破血流,嘴裡一直喊著饒命。
公主命人拿來菱花鏡,她臉頰兩邊的肉幾乎要讓她忍得顫抖,她死死地盯著鏡子裡自己的臉,左右反復地看,又抓起碧瀾的臉死死盯著。
她嗓音森冷地問身旁的人:「本宮好看,還是這個賤人好看。」
周圍烏泱泱跪倒了一大片:「自然是公主好看!」
她笑了,笑不達眼底,整張臉看起來扭曲怨毒:「既然駙馬爺誇你水靈靈,那你便自己投井吧,如此水靈靈的你,就該被水溺死,你們說呢。」
碧瀾是伺候她長大的婢女,跪在地上的人忙不迭為她求情,也是為自己求情。
碧瀾這樣的心腹宮女,公主都能因為駙馬一句話賜死,她們這些人日後若是和駙馬牽連上……哪有活命的路啊!
公主正在氣頭上,聽見求情的聲音,表情更加扭曲:「本宮是公主,她一個賤婢!就算伺候我多年,賤婢永遠也是賤婢!怎麼配跟我講情分!主子永遠都是主子,奴才永遠都是奴才!拖下去!投井!」
她瘋了一般砸了宮女們捧著的鏡子,碧瀾絕望地倒在地上,誰能想到,一刻鐘之前,她還是公主身邊的心腹,是那麼風光無兩。
碧瀾死了,爹爹第二日醒來的時候,下面人來說,碧瀾的身體都在井裡泡得發白了。
爹爹意味不明地歎了口氣:「可惜了。」
這句可惜傳到公主耳朵裡,她又一次被刺激得發了瘋,摔了不少東西,指著屋子裡稍有姿色的婢女就罵狐狸精。
隔天,娘親的祠堂裡便多了一盞人皮燈籠。
那個叫碧瀾的宮女,曾是公主欺辱我娘親的馬前卒,帶著人向娘親丟東西吐口水,還在府外指桑駡槐地辱駡娘親,踐踏娘親的名聲。
爹爹借刀殺人,向碧瀾討要了這份債。
你看,做錯事,總是要還的。
12
公主府內的下人苦不堪言,尤其是稍有姿色的婢女。
公主整日疑神疑鬼,直到婢女換了一堆模樣差、身段粗的,她的脾氣這才好了點。
爹爹近日幾乎不怎麼回來了,他整日和東廠的太監頭子混在一起,搜查貪污受賄、賣官鬻爵的官員,把他們投進獄中。
爹爹身上的血腥氣越發重了。
公主一連半月沒見到爹爹,又得知爹爹剛去搜查了青樓,大著肚子如何都坐不住了,摔了茶具,像個潑婦一樣喊:「把裴鈺找回來!找回來!」
爹爹回來的時候,身上的血跡都沒有擦乾淨,眼角下沾的血珠凝固,整個人透著一股子惑人的妖異,周圍若隱若現的血腥氣飄浮在鼻尖,這樣環境下的爹爹,反而比乾乾淨淨時,更加迷人心神。
公主哭著撲倒在爹爹懷裡,嗚咽:「裴郎,你為什麼不回來看我,我晚上睡不著覺,我好害怕,你外面是不是養了女人!」
爹爹故意將手上未幹的血跡惡劣地擦在她臉上,哼笑了聲:「瞎想什麼。」
如今的爹爹權傾朝野,是陛下的左膀右臂,即使是公主,也無法撼動爹爹分毫。
公主抽噎著吸了吸紅紅的鼻尖:「那你去哪裡了呀,怎麼這麼久都不回家,你在忙什麼呀?」
爹爹笑得勾人,輕聲回答:「忙著殺人啊。」
公主愣了愣,很快又恢復了無所謂的樣子,嫌惡地抱怨:「什麼人還要你親自動手,詔獄裡養的那些酷吏都是廢物嗎,還髒了你的手。」
爹爹漫不經心地盯著她的眼睛:「公主不問問我殺的人都有誰嗎?」
她來了些興趣:「誰呀。」
爹爹英俊的臉上露出了少有的真情實意的笑:「李禦史的夫人,江侍郎的妹妹,薛太傅的續弦,還有明華郡主。」
爹爹每說出一個人的名字,公主臉上的笑意就少一分。
這些人都是當年幫著公主欺辱我娘親的幫兇。
公主的聲音在發抖:「為,為什麼,殺她們……」
爹爹歎氣:「你父皇歲數大了,愈發沉迷美色,這些都是進宮給皇后請安,卻陰差陽錯被你父皇幸了的官眷,有兩人肚子裡更是有了皇嗣,我為陛下辦事,可不敢問為什麼。」
爹爹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眼裡爬過一絲興奮的愉悅:「公主抖什麼?」
她深吸了口氣,慢慢地緩過來,劫後餘生般松了一口氣:「原來是因為這個,我還以為是因為……」
她忙住嘴,不再繼續說下去,厭惡道:「那她們的確是該死,敢在母后的眼皮底下爬上父皇的床,死一百次都不為過,就是髒了你的手了。」
爹爹眼神諷刺:「的確髒了。」
13
臨近年關,公主到了快生產的日子。
她生產前幾日,千叮嚀萬囑咐爹爹一定要放下公事回家守著她。
她在爹爹懷裡哭得可憐,直到爹爹答應她,她才笑出聲來。
可等到了生產那日,她痛得無法站立,險些暈過去,爹爹也沒有回來。
不光沒回來,整個屋子裡,連個搭把手的都沒有。
她蜷縮在閨房的地下痛苦地呻吟:「來人啊!來人啊!」
整座府如同空了一般,沒有人來,只有我。
周圍回蕩著她的哭聲,我閉上眼睛穿過回廊細細地感受其中的哭腔,異常歡悅。
我推門而入,臉上是擔憂的驚恐:「公主,你怎麼了。」
她見到我,就像是見到救命稻草一樣爬了過來,抓住我的腳,滿頭大汗地艱難說道:「快去,快去叫人來!」
我嗚嗚地哭:「府裡沒人了,那些婢女都是新換的,她們都跑了,我攔不住她們,我聽見她們和一個男人說話,那個男人好像和碧瀾有些關係,可我聽不真切,府裡的侍衛也都被調走了……」
碧瀾哪有什麼男人,府內的人是爹爹調的。
女子生孩子,鬼門關走一遭,稍有不慎就是一屍兩命。
娘親當年生我的時候,爹爹焦急地等在門外,連門都給砸壞了,什麼禁忌都顧不上,跑進去守在娘親床邊,讓產婆和大夫罵了半晌,他愣是一聲不吭,偷偷擦眼淚。
他怎麼會不知道婦人產子的艱難。
他只是想讓公主疼、讓她哭、讓她喊。
公主虛弱地推我,讓我去找爹爹。
我哭著說爹爹在外遭到了刺殺,生死未蔔。
她眼ţŭ̀ₘ前一黑,險些暈過去。
那天夜裡,她疼了七八個時辰,到最後奄奄一息,像是就要死了。
我溫柔地替她擦汗,她可不能死。
等在另一間房裡的大夫在她快暈過去的時候和產婆一起進來了,又是一輪新的慘叫。
我坐在門外,看著天際漸漸泛白的天色,聽著身後嬰兒嘹亮的哭聲,忍不住無聲地笑了。
該輪到我了。
等了那麼久,忍耐了那麼久,終於要輪到我了。
我按捺住喉間痙攣般的爽意,又恢復了一貫毫無威脅的木訥膽小的模樣。
14
爹爹是十五日後回來的,公主瞧見爹爹身上的傷以及虛弱的臉色,心裡的怨又成了心疼:「裴郎,我險些讓碧瀾那個賤婢害死了,你身上的傷如何了?」
爹爹說沒事,草草地應付完了公主之後,便回房去休息了。
爹爹身上的傷是真的,他剛剛平定了一場內亂,攝政王謀反,爹爹聯合禁軍鎮壓,雖然大獲全勝,卻受了傷。
可我卻感受到了爹爹身上少有的鮮活人氣,往日他總是死氣沉沉的,像是一具行屍走肉。
後來我才明白爹爹身上鮮活的人氣從何而來,他平定了逆王謀反,如今他手裡握著朝內大半的兵權,朝內不少大臣都是他這五年來培養的黨羽。
爹爹是高興自己苦心孤詣謀劃了這麼多年,終於要成功了。
爹爹休養了幾日後,身體好了大半,便來看公主了。
他故意坐在公主床邊,溫柔地喂她喝湯,同她說些解悶兒的笑話。
氣氛正好的時候,爹爹捂住鼻子,厭惡地皺眉朝後仰頭:「怎麼一股子腥臭味。」
公主臉色慘白,緊接著漲紅,她乾巴巴地看著爹爹,下意識地抱緊了被子:「你身上的傷還沒好,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爹爹只當沒聽到她話裡的不舍和難受,點頭說好,起身就走了。
他剛出門,屋內就傳來了公主的哭聲,爹爹冷漠地扯了扯嘴角,轉頭去了書房。
爹爹太清楚怎麼傷害一個女子了,就像清楚怎麼愛一個女子一樣。
娘親以前同我說,爹爹特別愛哭,她坐月子的時候,爹爹給她換月事帶,拿出去洗的時候,一個人悄悄地抹眼淚。
晚上爹爹給她擦拭身子的時候,還一邊給她翻身,一邊哭著和她說不生了,再也不生了,早知道生孩子這樣遭罪,一定不生了。
娘親說他是小孩子性子。
可爹爹才不是小孩子,娘親坐月子的時候,爹爹幾乎沒睡過一個好覺,又要照顧我,又要照顧娘親,還要熬湯做飯給娘親補身子,給我洗尿布。
娘親月子期間豐腴了許多,爹爹倒像是進了詔獄一趟似的,偏他還傻傻地樂。
他衣不解帶忙前忙後事無巨細地照顧了娘親那麼久,比誰都清楚月子期間的事情,他是故意說出那些話折磨公主。
他知道公主出身高貴,所以才要這樣踐踏她的自尊,讓她發瘋、讓她難受、讓她羞恥。
娘親死的時候,肚子裡有個兩個月大的孩子,不知男女。
公主曾恐嚇娘親,這個孩子不會活過三個月。
嗯,三個月。
15
兩個月後,公主出了月子,又恢復了生龍活虎、惹人厭煩的模樣。
她給京城內有名有姓的官員家裡都發了請柬,府內大擺宴席慶祝她的兒子被立為世子。
爹爹平亂後,就被陛下封王了。
如今兵權在握,爹爹是真的權傾天下了,公主享受著各位官眷的恭維聲慶賀聲。
她要把大婚那日她沒有得到的祝賀和關注,今日一併拿回來。
「還是公主有眼光,狀元公就是前途無量。」
「難怪公主當時無論如何都要嫁給他,原來是早就知道王爺日後要做權臣了啊。」
公主挺直了腰,仰起頭顱,驕傲地笑了:「當初殿試之後,欽天監和國師便接連預言裴鈺日後會是萬人之上的權臣,更是會名垂青史,受後世萬人敬仰,這樣的人中龍鳳,自然只有本公主這樣的人配得上,那個賤人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何況整個上京的男兒加起來,又有誰能生得比我夫君還俊美呢,百年後,本公主的名字會永遠與他捆綁在一起,後人會一起讚頌我們,我們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周圍附和的聲音此起彼伏。
我藏在柱子後面,渾身冰涼地坐在了地上。
原來,這樣大張旗鼓地逼死娘親,不准爹爹辭官的奏請,竟然只是因為一則預言啊。
這樣一則虛無縹緲的預言,居然要了娘親的命,居然讓爹爹徹底瘋魔,自此人不人鬼不鬼。
原來只是一則預言啊!
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只覺得荒謬。
也不知道剛才公主的話若是傳到爹爹耳朵中,爹爹又是該哭,還是該笑呢。
爹爹只怕是要瘋得更狠了。
16
宴飲進行到一半,放在公主一旁躺著的孩子的搖籃突然斷裂,籃子翻了起來,孩子摔在了地上,順著階梯朝下滾去,周圍的尖叫聲此起彼伏,直到孩子滾入了湖裡。
上一秒公主是怎樣志得意滿,此時的她便是多麼崩潰絕望。
她嘶吼的聲音響徹雲霄,我從柱子後走出來,看著她的每一個表情變化。
我看著她與當年娘親去世時的我重合,她痛苦慘白的臉色與我當初相同,嘶喊的哭聲也是一樣,就連跌跌撞撞跑著撲倒在地上的狼狽樣子都和我如出一轍。
誰說這世上沒有感同身受的,你瞧,她不是和我感同身受了嗎?
我的喪母之痛,她的喪子之痛。
她在我生辰那日害死了我的娘親,我便在她最開心的這日要了他兒子的命。
剛好不到三個月,給我娘親肚子裡那個未出世的孩子抵命了。
她要和我一樣痛,才算償還。
我突然理解了爹爹,一下子把人殺了有什麼好的。
像公主這種高高在上、視人命為草芥的上位者,就該讓她好好活著,好好活著,一點點嘗夠自己談笑之間加在別人身上的痛,才知道什麼叫悔之晚矣。
17
公主的精神很差,自從孩子死後,她就不太正常了。
她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抱著枕頭赤著腳到處走。
只有見到爹爹的時候,她才會安靜下來。
爹爹喂她吃飯,她吃著吃著就開始崩潰地哭起來,跟爹爹認錯。
她說是她想沾大公主的嫡子的福氣才借來了那個搖籃,她不知道裡面已經被蟲蛀空了。
爹爹安慰她說沒事,孩子總是會再有的。
她哭得撕心裂肺,最後倒在爹爹身上抽噎:「裴郎,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是你高中狀元的時候,你打馬遊街,春風得意,我表哥中了榜眼,他邀你去酒樓吃飯,你卻說要回去給娘子熬湯,娘子若是午睡起來見不到你會害怕。」
「表哥把這話當笑談給我講,可我卻記在了心裡,那天夜裡我做夢,夢見我是你的娘子,你為我熬湯,哄我睡覺,同我畫眉西窗,與我賭書潑茶,我真想死在那個夢裡,再也不醒過來。」
「我母后是高門嫡女,從小就被教導要端莊大度,她入宮之後,就是皇后,母后膝下只有我一個女兒,她沒有父皇那些妃子懂得迎合父皇,她是國母,所有人都告訴她要寬容大度,不能善妒,於是她就這樣看著自己的夫君整夜整夜宿在別的女子的床上,而她只會在床前抱著我哭,她哭啊哭啊,哭得我好煩好煩,我那時候發誓我以後一定要找一個頂頂好的夫君,對我好,寵著我,一輩子都是我一個人的,我不要做母后那樣的失敗者,那樣退讓的失敗者!」
「父皇膝下的孩子很多,每年都有新出來的。我到八歲的時候,父皇都記不住我的名字。」
「我在宮裡生活,母后就是一尊菩薩,不知道鬥,不知道狠!她只知道等!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東西必須要搶!父皇的寵愛要搶,不搶就沒有公主的體面,宮內的姊妹兄弟都是披著血脈親情的仇人,我們互相爭鬥,只是為了捍衛自己的利益,只是為了活著,活成公主活成主子該有的樣子而已。」
「我知道你怨我,可裴郎,我是真的愛慕你。」
「母后自己的愛情都一團糟,她又能教我什麼呢?這些年,宮內的鬥爭只教會了我去搶,你是我看上的,我是公主,你就該是我的不是嗎?我給你下藥也是為了讓你乖乖從了我而已。」
「那個窈娘,她配不上你,欽天監也說了,我們才是最般配的,她那種低賤的人怎麼會配得上你這樣滿腹經綸的狀元郎呢?」
「她太不清楚自己的身份了,不清楚自己身份的人在宮裡在京城裡是活不久的。」
「主子就是主子,主子以下的人都不是人,她們的命還沒我們的貓兒狗兒珍貴呢!裴郎,是你不聽話,你太倔強了,你不該拒絕我的,我是公主啊,我是你們的主子啊……」
「裴郎,你別恨我,你愛我好不好,我們再要個孩子,我一定給你生個世子,你不要納妾,我還年輕,我是長安第一美人,她們都沒有我好看的……」
她語無倫次前言不搭後語地捧著爹爹的臉喃喃自語。
爹爹的手藏在袖口裡,手指控制不住地戰慄顫抖。
爹爹是在壓抑,壓抑自己想要一把掐死她的念頭。
爹爹費了好大的心力才壓抑住心裡翻滾的恨意,他眸色溫和,唇邊是柔柔的笑意:「好,我們再要一個孩子,我不納妾,我怎麼會納妾呢。」
他唇角的笑意加深,他抬起公主的臉,緩緩道:「是呢,公主是長安第一美人,公主往日最愛的就是這張臉了,沒人再比你更好看了……」
18
有爹爹的悉心照料,公主的病好了許多,半年後,她再次有孕。
這次有孕之後,公主收斂了不少,她不再出門,而是安靜地待在房中,時常一個人撫摸著肚子發呆。
太醫曾悄聲和爹爹說,公主如今的狀態精神已經不太正常了,不能再刺激她了。
若是再刺激到她,只怕是藥石無醫,會徹底瘋癲。
送走太醫後,爹爹推開書房的窗戶,嗤笑聲諷刺。
肚子裡的孩子到六個月的時候,公主肚子上一夜之間爬滿了紅色的紋,她驚恐害怕。
只是這次爹爹沒有再像之前一樣故意刻薄她,反而是柔聲哄著,還拿出一盒藥膏給她。
「擦了這個就會消了,別哭。」
爹爹小心翼翼地安撫她,只是為了讓她養好精神,接受自己最致命的打擊。
爹爹要毀了她所有看中在意的東西,就像她當初那樣。
公主擦了藥,肚子上的紋路漸漸消失,她開心了沒多久,那張她引以為傲的芙蓉面卻一點一點爛了起來。
不是大片地爛,而是一天比一天多一點兒,緩慢卻致命。
公主發了瘋。
她最在意的就是這張臉了。
19
與此同時,爹爹集結兵馬,逼宮了。
公主把自己關在房子裡,誰也不見,是以,她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
不知道她的父母兄弟已經被關在詔獄裡,不知道爹爹籌謀了這些年的心計要收網了,不知道她就要死了。
爹爹再次回府見公主的時候,她的臉已經腐爛完了,原本一張絕世的面貌此時只剩下坑坑窪窪的腐肉,眼珠子掛在上面,驚悚又嚇人。
爹爹卻並不害怕,也不在意。
不僅如此,他反而還欣賞地笑了起來,最後笑累了,爹爹坐躺在一旁的太師椅上喘氣。
公主自看見爹爹身上的龍袍,瞬間明瞭了,她匍匐在地上爬到爹爹的腳下,想說話,卻嗚嗚咽咽說不出來。
爹爹輕慢地用腳抬起她的下巴,笑了:「那個藥不光是讓你的臉腐爛,你的舌頭肝臟都會慢慢腐爛,很難受吧,可是死不了,你要慢慢地等死,不能那麼快就死了,不然我不高興。」
公主流淚,模樣甚是嚇人,爹爹卻像是看著什麼賞心悅目的畫卷一樣看著她:「當初你拿著刀要劃爛窈娘的臉,我是如何告訴你的?我說過終有一日,我會弄爛你這張臉,你那時候不信,還嬉笑說我捨不得,你這張臉可是長安城最好看的。」
爹爹唇邊的笑意停住了,他放下腿,俯身和公主對視:「我只覺得噁心,無論是當初,還是現在,你的這張臉都讓我厭惡和噁心。你拿什麼和我的窈娘比,我的窈娘心地善良純粹,不知道要比你好看多少倍,你也配和她比?」
爹爹站了起來,外面的侍衛進來,將絕望等死的公主架了起來。
爹爹心情頗好:「你放心,你不會那麼快死的,你的父母得死在你前面,我會當著你的面將她們的皮剝下,我如今的手法很好,很流暢,輪到你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公主忍不住地發抖,她口口聲聲說自己的母后大度寬容,可卻為了她的幸福不惜將我娘親誆騙到宮中,想將她淹死。
陛下更是縱容,娘親九死一生,他竟然還為娘親賜毒酒。
若不是爹爹搶過要喝,被公主攔下,只怕爹爹和娘親早已經死了。
爹爹望著外面上好的天色,開心極了,繞著公主走,一面走,一面撫掌,眼神瘋狂:「你得慢點死,得等到我將窈娘冊封為後,進了宗廟,你再死,我要你們這群偽君子、禽獸小人看著我的窈娘千秋萬代,你們不是都瞧不上她嗎?我要你們都跪拜她,要你們這群自詡出身高貴的人都跪在我的窈娘腳下磕頭,一輩子都仰望她!」
爹爹望著她鼓起來的肚子,似笑非笑:「你懷的每一個孩子都不是我的,那日喝下你下的藥的人也不是我,此後在這座府裡,我更是一次都沒碰過你,你不是自詡高貴嗎?那些乞丐死囚的滋味可還好?」
公主奄奄一息的身子突然迸發出巨大的力道,只是她的手還沒有碰到爹爹就被壓制了,她除了發出嘶啞的嗚嗚聲,再也發不出別的聲音了。
她被關進了詔獄,禮部忙完娘親的事情後,爹爹來到了詔獄收最後的賬。
公主看見父母被扒皮後,暈了過去,又被潑醒。
她如今已經不能動彈了,和活死人沒什麼區別,身體裡面已經爛完了。
兩邊的侍衛摁著她,她驚恐地想逃,卻無法動彈,爹爹手裡的刀刃劃破了她的肌膚:「旁人都是死了再剝皮,你不一樣,你得活著,這樣做出來的美人燈籠才好看,你爹娘做成的燈Ŧū́₁籠已經掛在窈娘的祠堂了,現在祠堂裡有二十三盞燈籠,就差你一個人了。」
「我把你留在最後動手,就是好讓我的窈娘安息,你得受折磨,你若是太舒服地死了,窈娘會不安心的。」
皮肉分裂的細微聲音在空中響起,血腥氣逐漸濃重,到最後地上只剩下一攤髒汙的肉。
爹爹甩了甩手指上的血,趔趄了兩步,笑聲暢快,笑著笑著卻哭了。
他扶著欄杆幹嘔,卻什麼都吐不出來,最後嘔出了一口血。
原來爹爹也是噁心剝皮這件事情的,原來報仇到後來,爹爹也不快樂。
是啊,他報仇了,可在意的人卻早就沒有了,如何會快樂呢。
20
那盞最明亮的燈籠被掛在娘親的牌位前。
爹爹一夜之間仿佛變了一個人,他將全部的精力用來教我為君之道。
爹爹用了四年的時間清理了朝堂上殘餘的舊帝黨羽和貪官污吏,封我為帝姬,禪位於我。
他如同那日一樣,蹲在我跟前,雙手放在我的肩上:「你要做一個好女帝,要讓你娘親一輩子都在宗廟裡放著,受他們這些人的跪拜和香火,知道嗎?」
「好。」我應道。
他想像小時候一樣來摸我的頭,最後卻垂了下去:「爹爹對不起你,爹爹不要你原諒爹爹,爹爹不是一個好爹爹,爹爹這輩子只能顧你娘親一個人,顧不到你,下輩子,爹爹當牛做馬還你。」
我想和他說爹爹我愛你和娘親,我從來都沒怪過你。
可我沒說出口。
後來許多年,我一直在想,為什麼這一天我沒有把這話說出口。
為什麼呢?
21
爹爹回了以前的府邸,在娘親的祠堂裡住下了。
他不怎麼和我見面,我去看他,他也極少見我。
直到某一天,他吐血不止,昏倒在了府裡,我才知道他日日服用五石散。
我騎馬跑去看他,他倒在祠堂的地上,衣袍敞開,渾身熱得泛紅。
他抱著娘親的牌位躺在地上,流著淚小心翼翼地親吻牌位上的名字。
太醫說了,他沒多少日子能活了。
他朝我招手,似是還不清醒,他問我:「你知道窈娘嗎?」
我心裡泛出苦澀。
他又接著說,自言自語,瘋瘋癲癲,又哭又笑:「她救了我,我給王員外的兒子Ťũ̂₊抄書,抄錯了字,犯了忌諱,王員外的兒子帶著小廝打我,是窈娘攔住了他們,還用她的帕子給我包紮了傷口。我問她是誰,她說她是來王員外府裡賣唱的,希望我這樣的清白書生不要嫌棄她這種人的帕子。」
他低喃著,雙目失神,「窈娘是哪種人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救了我,我要將她的帕子還給她。我再次見到她的時候,她一身的傷,要懸樑自盡。她流落風塵,被父母賣進青樓,她是個比我還苦的苦命人。她救了我一次,我也想救她一次。」
「她給了我她所有的積蓄,要我為她贖身,贖了身,她就是我的人了,契書上寫著我能買賣她,可我怎麼會買賣她呢?」
「她無路可去,只能與我在一起,我與她相敬如賓。」
「她不許我再去抄書了,她說她將自己所剩的所有積蓄都給我,問我能不能考個狀元回來,她給我做妾做婢女都好。」
「她問得忐忑,我想的卻是,什麼妾什麼婢女,窈娘供我科考,為我洗手作羹湯,還為我生了女兒,我自然要她做我的妻,我光明正大的妻,我唯一的妻,她是我裴鈺落魄時的糟糠妻,我自然要好好對她,絕不能辜負她。她怎可做妾,我又怎會有妾呢……」
這些陳年往事,爹爹從未同我說過。
我只記得五歲那年公主瞧上了爹爹,問爹爹:「你當真從來都沒有嫌棄過窈娘是個娼妓嗎?」
爹爹怒不可遏,被公主纏得忍無可忍,罵了髒話:「嫌棄?我為何要嫌棄一個在我最落魄時嫁給我的恩人,貞潔算個什麼東西,這個詞就不該存在!這是狗屁!窈娘沒得選,是這世道的錯,不是她的錯,她又有什麼錯!她最大的錯就是身為女子,被父母十個銅板賣進了青樓!窈娘的心比你們所有人都乾淨,比這世上所有裝模作樣的畜生都要來得乾淨!」
「窈娘的貞潔,在她的意願裡,從不在世俗的眼光偏見中。我愛窈娘,怎麼樣我都愛,我心疼她,不會嫌棄她,我只會嫌棄你!」
我從往事裡回神,看著爹爹突然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推開了我,跌跌撞撞朝前跑,猛地抓起桌子上的剪刀,用力劃傷了自己的臉,鮮血四濺,他卻像是感知不到疼痛一樣篤定地喃喃自語:「是這張臉的錯,都是這張臉的錯……」
我駭得手足冰涼,急忙去抓住他,他又抱著娘親的牌位躲在牆角嗚嗚地哭了起來,血和眼淚混在了一起,他哭得顫抖提不上氣:「念窈,我毀容了,到了下面,窈娘不喜歡了怎麼辦,窈娘不喜歡了怎麼辦……」
小太監扶著我問我怎麼辦,我忍下眼裡的酸澀,怎麼辦,我怎麼知道怎麼辦?
三公主死了,爹爹最後的那口氣也散了,恨意支撐著他走過那些路。
如今恨沒了,他如何還走得下去。
他看似平靜,實則早就瘋了,他忍了這麼多年,早就忍受不了了。
他心裡不知道崩潰了多少次。
我卻無法得知他心裡的坍塌。
「去找個太醫過來,快去!」我忍不住想哭,走到爹爹跟前,抓住爹爹的手,哄著他,「爹爹,你受傷了,我帶你去包紮好不好。」
他歪頭看著我,看了好久,忽然就笑了:「是念窈啊。」
他抓住我的手,漆黑的眼睛亮晶晶的,是和這個年紀不相符的純然,他開心地笑著:「念窈,你娘親出去買菜就要回來了,我們去給你娘親摘荷花,你娘親最喜歡荷花了,走啊念窈,我們去摘荷花。」
他拉著我朝外跑,我崩潰大哭。
老天爺,我求求你,我真的求求你,若是人真的有下一世,你就讓裴鈺和沈窈一輩子平平安安地在一起行不行,拿我的命去抵,拿我這輩子的命去抵,讓我早死,讓我不得好死,讓我結局怎樣不好都可以,只求你讓他們下輩子好好在一起,縱是要我現在死,我都甘之如飴。
22
爹爹死在了一個午後,他死在娘親的祠堂外面,似是不敢進去。
爹爹怕毀了容不敢見娘親,也怕自己手上沾了太多的血,擔心熏到娘親。
他好笨,娘親才不會怪他。
我將他們合葬在一起。
回去的路上,新入宮的王夫問我:「陛下,你的名字是哪幾個字啊。」
我怔了怔,一字一頓:「裴念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窈。ťū́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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