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那年,老夫人給了院裡的大丫鬟兩個選擇。
要麼給各房爺們做妾,要麼給外院的管事做妻。
我們四個人,三個都選了妾,只有秋霜選管事。
她問我為什麼,我低下頭默默地想:
因為我不想我的孩子再做丫鬟了。
1
決定後半生的那天是個大晴天,日頭高高掛著,照得人眼花。
陶媽媽和煦地對我們說:「這是一輩子的大事,老夫人仁厚,讓你們自己決定,今晚都好好想一想,明日來告訴我結果。」
畢竟還是小姑娘,我們四個都紅了臉。
春露作為年紀最大的姐姐,等陶媽媽離開才開口道:「現在不是矜持的時候,我們四個一起長大,情誼比親姐妹還厚,互相通個氣吧!別往後不小心做了仇人。」
她眼睛雪亮地盯著每一個人,只因她早就有了去處。
我們四個都是老夫人院裡這一茬的大丫鬟,老夫人是林府最大的長輩,我們的去處自不會差。按從前幾位姐姐的例子,合該是配個前院的管事,再回後院做個管事媽媽。
但那得二十歲往後。
也是叫我們趕著了。老夫人有三個兒子,兩個親生的,一個庶子,誰家的家業都是長子擔著,老侯爺在邊疆駐守,大爺是世子,就是府裡的頂樑柱。
偏大爺二十七歲了,還沒有兒子。
大夫人是個善妒家世又好的,前頭又生過一個女兒,老夫人便一直忍著,忍了六年,大夫人再沒懷過孕,做母親的終於坐不住,要往大爺房裡塞人。
可只給大爺塞,就是在打大夫人的臉,等於指著她罵不能生,所以老夫人便決定每房都指一個,首先想到的,就是我們四個。
她是個心軟的老人家,做妾跟配管事兩條路都讓我們選,左右院裡多的是丫鬟,若我們不願,總能湊夠三個願意做姨娘的。
而春露,她是早就被大爺看中的那一個,她怕多一個人跟她搶。
夏荷最先笑笑道:「我看三爺挺好,老夫人疼小兒子,我也能得著好。」
秋霜撇撇嘴:「我不想做妾,生個孩子都不能叫我娘,沒意思,我要選個管事。」
我則訥訥道:「我瞧著二夫人和氣,我想進二爺的院子。」
二爺是府裡唯一的庶子,春露不放心地確認:「冬雪妹妹,你當真嗎?」
我點點頭,自是當真的,娘早就教過我,做姨娘的,夫人什麼樣,比夫君什麼樣更重要。
2
可到頭來事情還是出了差錯。
春露歡歡喜喜繡她那床鴛鴦被的時候,被人沖進來塞住嘴綁了出去。
大大的廳堂裡,她慘白著臉跪在那兒,大夫人甩出幾個肚兜對老夫人說:「還請母親做主,這個丫頭雖是您院裡的,卻是個臭的。她跟馬廄的董癩子私通,這些肚兜就是證據,萬不能配給大爺。」
老夫人的面色沉下來,小輩這麼罵長輩的丫鬟,這是在向老夫人叫囂,叫囂她不滿意老夫人給大爺納妾的安排。
可不等老夫人開口,她又笑眯眯道:「但您院裡的,除了她都是好的。媳婦兒瞧著夏荷就很好,不如母親換個人,把夏荷指給大爺,也好讓大爺早日開枝散葉。」
原來不是不讓大爺納妾,只是不讓他納那個合心意的妾。
我一個丫鬟能看懂的事,老夫人自然更能看懂,她沉痛地看著春露,可只一瞬就收斂道:「老大房裡的事終究是你做主。既如此,就換成夏荷吧!來人啊!把春丫頭拉出去,跟馬廄那個一起趕出府。」
從頭到尾,春露嘴裡的布都沒取下來過,她惶恐地進來,絕望地出去,主人們連一句辯解的機會都不給她。
因為在老夫人心裡,她冤不冤枉不重要,兒子房裡的安寧才更重要。
這一場別人的禍事裡,冷汗淋漓的卻是我這個旁觀者,我捏緊了帕子,再一次在心裡起誓,我再也不要生下一個跟我們一樣的小丫鬟。
3
夏荷哭了一整晚,她跟春露一個屋,感情最是要好。
她掏出大半金銀塞進春露的行李,啞著聲對我說:「我頂了她的缺,她一定不想見我。冬雪,你把包裹拿給她吧!跟她說出去了也要好好過。」
可冷風如刀的傍晚,大夫人的嬤嬤就那麼守著,把包裹裡我們塞的錢都搜刮了個乾淨。
我只能拽著春露的手,用袖子遮掩著遞過去一角銀子,最後說一句:「春露姐,多保重。」
她拼命甩脫那些人抱了我,在我耳邊輕而又輕地說:「幫幫我,幫我去找大爺,讓他來救我。」
她說的時候,董癩子就在旁邊,咧著一嘴黃牙,覬覦地看著她,大夫人把春露姐的賣身契給了他,他從此就是春露姐的男人。
我知道我不該管。可我們七歲來院裡,一起度過十年光陰,那些互相庇護的往事沖散了我的理智。我守了三日,終於守到大爺。
就在我們院子外,就在他曾跟春露耳語過的廊橋下,他攔住夏荷,捏了一下她的手,笑著說:「好丫頭,這副耳墜子給你,等進了院子,爺再好好疼你。」
一句話沒說,我轉了身。
是我癡了,只是個小玩意兒,誰會在意它叫春露還是夏荷。
4
秋霜是最早走的,她被指給柳管事。
我跟夏荷抬姨娘,只是穿身粉的擺桌酒,爺們是不可能出現的,但她卻有完整的婚禮。
柳管事三代都在侯府,他爹也是得用的管事,早在外面置了屋子,我跟夏荷拿出畢生功力,給她繡了件龍鳳呈祥的婚服,吹吹打打的嗩呐聲裡,她進了那頂我註定上不了的花轎。
最後一刻,她拉著我的手落淚道:「自從你說你要當姨娘,我本打算這輩子再不跟你交心了,可不問這句我又不甘心。明明你從前跟我一樣不屑爭搶,怎麼事到臨頭犯糊塗,做妾能得什麼好?你看看春露姐。」
擦乾她的淚,我笑了笑:「乖,新娘子要高高興興的,以後再同你講。」
可我知道,我一輩子都不會告訴她是為了孩子,那是在往她心上紮釘子。
她素來傲氣,老夫人院子裡也平和,春露姐是最慘烈的一遭了,但我七歲就見過。
那年老夫人要人,進她院子的本不該是我,是她陪嫁丫鬟的小女兒,可大少爺看上小姑娘的姐姐做通房,她姐姐懼怕未來大夫人的名聲不從,就那麼全家被整治得發賣了出去。
從小陪著老夫人長大的丫鬟啊,跪下來求了又求,不及大少爺裝病一場。
這些本不該小孩子知道的事,娘卻把我摟在懷裡,細細地講給我聽,她說:「小雪啊!哪怕現在你聽不懂,也要記著,主子們的情分就那麼一點,你要低著頭做事,千萬別紮進他們眼裡,不然料理我們,一句話的事。」
後來她去世了,她教的道理我卻牢牢記著,我不爭不搶恨不得別人看不見我。
可我不願再生一個跟我一樣戰戰兢兢的小奴才了。
5
伺候二爺那天,是二夫人先見了我。
圓圓的臉蛋,很和氣地對我說:「咱院子小,難為你是老夫人院裡出來的還肯來,放寬心,以後就是一家人。」
我的心激動地要跳出來,忍不住抬頭看她。
你看,她也是姨娘生的庶女,可她如今是官宦人家的正頭娘子,等往後分了家,她還會成為老夫人那樣的老太君。
她可以,我的女兒就可以。
我恭敬地伏在地上磕頭:「謝謝夫人,往後奴婢一定一切都聽您的。」
她扶起我:「都是一家人,就別自稱奴婢了,往後我就叫你小雪。」
跟我娘稱呼我一樣,我突然有點莫名的心安。
見完夫人,就是長長的等待。
二爺一直到天黑透才進了我的屋子,憨厚的臉龐依舊憨厚,卻從袖子裡掏出一隻釵道:「阿沅說你不能上花轎是一輩子的委屈,叫我送件東西哄哄你,我也不懂這些,你看ṭû³看喜不喜歡?」
接過釵,我真心實意地歡喜道:「謝謝爺,妾喜歡,很喜歡。」
怎麼能不喜歡呢?
會叫主君送東西給妾的主母,這麼敬重主母的主君,我費盡心思挑的人,真的沒有挑錯。
6
做妾的日子各不相同。
我在二爺院子裡依舊悄無聲息地生活,他每月來兩次,每次來都帶著溫和,卻也只來兩次。
白日裡,除了給夫人請安,我都安靜地在房間裡繡花,偶爾也會假裝路過花園,看小姐咯咯咯地撒歡。
夫人生了一兒一女,有慧小姐才兩歲多,正是可愛的年紀。
但夏荷的妾卻做得很高調。
大夫人仿佛要打那些說她善妒人的臉,金銀珠寶,各色補品,不要錢一樣往夏荷房裡送。
大爺瞧著她的賢良勁,也放開了手腳折騰,一月有一半要宿在夏荷房裡,這跟從前大不一樣的景象,熱鬧得府裡人人都在傳。
她光景好,但能說話的人還是少,便有時來我這裡坐坐,每次來,都帶好東西,我推拒也要留下。
就是說的話越來越讓人擔心。
她問我:「冬雪,你後悔選了二爺嗎?咱們都是同樣的丫鬟,如今我的日子卻比你好這麼多。」
說這話時,她臉上帶著隱秘的驕傲,好似自己做成功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可我還記得春露姐淒慘的樣子,不安地勸她:「你收斂些,大夫人畢竟是夫人。」
她摸著肚子把頭微微昂起:「那又怎樣?我肚子裡說不定就是大爺頭一個兒子,做了長子,後頭的福氣誰也說不準。」
原來她懷孕了,若大夫人真的再不能生,的確是天大的福氣。
可福氣也要有命去享。
我又一次多管閒事道:「夏荷姐,你聽我一聲勸!我們做了妾,生的孩子就由不得自己,別生不該有的心思。想想春露姐,我不想再失去一個姐妹。」
提起春露姐,她的臉顫了顫,嘴上雖然仍硬道:「她總要顧忌著孩子將來恨她,她不敢的。」
可回去後,傳到我耳朵裡的風聲卻是她對大夫人更恭謹了。
大夫人也給她做足了面子,逢人就誇她好,說只要她生下兒子,就把賣身契還她,再去官府把她抬成貴妾。
貴妾跟丫鬟抬的姨娘不一樣,那是好人家的閨女才有的待遇,即便做了妾,也能被當成半個人,主母都發賣不了。
我算著日子替她高興,沒想到臨她生產,還有更高興的。
7
大夫人叫了我去,春露也跪在裡面,她難得和顏悅色地對我們說:「這胎對大爺很重要,聽說春露在外面也學了些接生手段,你們是夏荷的好姐妹,便由你們陪著她在屋裡生產吧。」
我低頭應是,等到無人處,驚喜地打量著春露姐,搜遍全身,只恨自己只帶了銀耳環這點值錢東西,忙摘了塞給她。
她卻不收道:「你也聽大夫人說了,我做了穩婆,日子不愁過。董癩子對我不差,我如今收心跟他好好過,你看,連府裡都肯請我,你就別操心了。」
我沉浸在姐妹團聚的那份情裡,沒看見夏荷瞧見春露姐的慌張,也沒注意到春露姐那一瞬的恨意。
等產後那碗補藥喂進夏荷的嘴裡,等她口吐鮮血,止都止不住,我才知道發生了多荒唐的事。
春露姐指著夏荷,癲狂地罵道:「娼婦!叫你跟我搶大爺,叫你偷我的肚兜去大夫人那兒冤枉我!今日該生孩子的本來是我,你才該跟董癩子過!」
她擼起袖子,滿臂都是傷痕,又哭又笑著:「我給他的酒裡也下了藥,你們去地下做對鬼夫妻吧!才配得上你們一起合謀算計我。」
那些瘋言瘋語裡,我拼拼湊湊著知道,董癩子天天打她,她本已認命,可有一天那個混蛋喝醉酒說胡話,她才知道那些肚兜是夏荷,她最信任的Ţű⁰妹妹偷出去的。
夏荷吐著血,也哭了,我便知道都是真的。
8
我跟春露姐一樣恨,可我還是捨不得她死,我拼了命地叫,四處找人,可那些人就像抱著孩子消失了。
已經出氣多進氣少的人叫住我,連話都是斷斷續續的:「別……別找了,你還不懂嗎?是夫人……夫人要我死,她怕孩子將來恨她,她得找人替她背這個鍋。」
她複雜地看著春露姐,像辯解又像懺悔:「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既然……既然要做妾,自然求最好的去處,夫人來找我,說她絕不會讓春露姐進院子,我不幹,她就找別人幹。
「大爺沒有兒子,若我生了,將來他可能就是整個侯府的當家人,我心動啊,我怎麼能不心動?
「可夫人明明答應我,她會給春露姐找個好管事,從董癩子出現開始,我就知道我會遭報應!好冬雪,姐姐求你最後一回,我活不成了,你把春露送出去吧!再晚,她、她也活不成了。」
七八月的暖陽天,我渾身冰涼地拽著春露姐往外走,我知道,我叫了十年的另一個姐姐,在我身後的屋子裡等著咽氣,可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踏出門檻那步,傳來她最後一聲喊叫,她在喊:「春露姐,我還清了。我的兒,娘看不見你長大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啊!」
身邊瘋瘋癲癲的人愣住了,抓住我的手用力得真疼,可我只能推著她往外走,往活路走。
沒有人會比我們這些丫鬟更熟府裡的小路。
趁著沒人,我拖她到小門,摘下銀耳環扔給她,用力把她推出去:「春露姐,忘了吧,恨也好,疼也好,我跟她都希望你活下去。」
我不敢看她的眼,只敢胡亂地往回走,走著走著,就像熬幹了最後一滴心頭血,撲通一聲,栽倒在院子裡。
9
再醒來,一切塵埃落定。
秋霜滿眼是淚地坐在我床邊:「若知道這是最後一面,我心裡就是再彆扭也會去,好好的四個姐妹,怎麼就只剩了我們倆。」
大夫人為了把春露名正言順地叫進府,說是姐妹陪著生夏荷更安心,也是叫了秋霜的,可秋霜自我們都選做妾起,就自動疏遠了我們,這次也找了理由推脫。
我低下頭,問道:「府裡現在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當時院裡接生的人全都作證,聽見是夏荷先誣陷春露,才惹得春露報復。大夫人說大爺的孩子不能有這麼不堪的生母,老夫人便做主,那個孩子從族譜上起就是大夫人生的,從此府裡沒有過夏荷,也沒有過春露。誰再提,就直接打死。」
說完,她的淚掉得更凶了,往門口覷一眼沒人,才小聲咬牙道:「兩個沒出息的窩裡橫,臨死都不知道該拖誰走,偏叫那個始作俑者還好好坐在高堂上。」
她從來都是這麼聰慧敢說的性子,我卻驚得去捂她的嘴:「無憑無據的事,你別胡說!」
大夫人早就做足了對夏荷好的姿態,再加上夏荷栽贓春露那一出,即便是那個孩子長大後聽見什麼風聲去查,也沒有人會懷疑大夫人才是佈局的那個人。
夏荷從前說得對,大夫人怕孩子恨她,可這份怕沒有叫她放過夏荷,反而把事做得更縝密,從一開始讓夏荷去偷春露姐的肚兜,她就算好了要用這個把柄要夏荷的命。
否則那碗藥怎麼會等孩子生完了才有機會出現?否則當時院裡的人怎麼時機那麼好,聽完春露姐的控訴,等我找人求救卻都不見了?
越想越怕,我盯著秋霜的眼囑咐道:「記住了,剛剛那句話你沒說過,從此有人試探地問你夏荷,你就往死裡罵,罵她禍害了春露,小霜,是夏荷先做錯了,你如今有了兒子,你想連累他嗎?」
大夫人不能憑著懷疑就殺人,人死多了也是把柄、是蹊蹺,只要外人以為我們也恨夏荷,那就能平安。
秋霜苦澀地笑了笑:「這有什麼難?我本來就恨她,恨她腦子發昏,恨她背信棄義,恨她害苦了春露姐,可人真奇怪,她真死了,我的心又這麼疼。」
到底我們都不是春露姐,沒真的受過那些磋磨,總還留著一點無用的慈悲。
10
秋霜整理好眼淚,假裝罵罵咧咧地走了。
她聲響弄得很大,好叫別人知道我當時被嚇傻了,也恨透了夏荷的惡毒。
可我知道還沒有完,春露姐逃走了,大夫人肯定得來審我。
二夫人卻歎息著進來道:「本來你有孕是件高興的事,可現在府裡亂糟糟的,也不能替你慶祝,好在老夫人體恤,不准那些人再來問你,免得你想起血腥場面再影響了胎兒。」
原來大夫剛剛來給我診過脈,我竟也有孕了。
我被這消息砸暈在當場,好一會兒,才鄭重地給夫人行禮道:「謝謝您,您真是個好人。」
我太瞭解老夫人,一定是二夫人當著人前提出要給我養胎,老夫人才順勢准的,她最怕別ťũ₎人說她刻薄庶子,面上功夫一向做得很好。
二夫人不似大夫人那般敲鑼打鼓,她只是默默免了我的晨昏定省,還給我加了菜的份例,不惹眼,卻很適合我養胎。
我的孩子,我比任何人都當心,也比任何人都避著大夫人院裡的人,懷到六七個月,有經驗的穩婆卻說我該多走動,這樣好生養,我才往花園多去了幾趟。
去多了,難免碰上在那裡玩的孩子。
大夫人抱著那個叫呈遠的孩子,慈眉善目地逗弄著,事事妥帖,聯手累了換給別人抱都捨不得。
我避在角落,默默地想,好歹夏荷有一件事心想事成了,她的兒子會很好很好。
11
我本以為這是能在花園碰見最大的事了。
可臨生產前,我越發睡不著,晚上偶爾也忍不住一個人去逛逛,這一逛,就逛到有慧小姐偷偷在爬樹摘桃子。
白日裡我就聽見她要上去,二夫人不許,她竟晚上一個人溜出來。
那麼高的樹,才三歲多的小娃娃搖搖晃晃地站在上面,我怕驚著她不敢喊,可梭巡遍園子,也看不見一個下人。
根本不容我思考,她那麼直直地掉下來,我就那麼下意識墊上去。
等我倒在地上劇烈地疼痛,小孩子終於知道怕,哇哇哭起來,才引來守夜的人救命。
染紅的水一盆一盆端出去,二夫人把參片塞進我嘴裡,握緊了我的手給我打氣:「大夫說要不是你接的那一下,慧姐的腿就跛了,好小雪,只要你活下來,不論你要什麼,我都答應你。」
血肉剝離身體的感覺叫我以為我快死了,想起花園裡那個胖嘟嘟的孩子,我突然生了貪心,我沒說這都是我該做的,而是回握住那只手說:
「夫人,我不為自己求,能碰見你跟爺已經是我的福氣,我只求您一件事,無論今天我能不能活,求您,把這個孩子記在您名下吧!」
人心都是不足,本來只要是主子,庶的我也滿足,可現在有了機會,我又想讓肚子裡這個前程更好。
看見夫人點頭的一瞬,我的身體好似又有了力氣,用力那麼一掙,有嬰兒呱呱墜地。
12
隨有慧小姐的排行,二爺給孩子取名有儀。
大夫說我傷了根本,恐怕不會再有下一個,我有些失落,不能再給她生個弟弟庇護她。
可因禍得福,夫人待她更加上心,呈山少爺和有慧小姐也愛逗弄她。
她養在夫人屋裡,我克制著不去看她,跟我這個親生母親接觸越少,她的將來才能越好。
三個月大,夫人帶著她一起來看我,不贊同地對我說:「自己親生的女兒都不敢親近,你是不放心我這個主母嗎?
「你如今當了娘也該懂,那晚你救了有慧,就是救了我,我也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跟夫君都是庶出,我們懂姨娘的苦,你不必做成這樣。」
我自然知道,當初我選二爺,就是圖他們這份懂,所以定會善待庶子女,可我也知道,他們是真的恩愛夫妻,本不該有我。
夫人待我誠,我鼓起勇氣問道:「看了三爺院裡的情況,您真的沒怕過,也沒怨過我嗎?」
從前大夫人不讓大爺納妾,二爺是自己不願,三爺年紀小剛成親,跟三夫人正是如膠似漆,三個院裡都沒外人。
老夫人塞人那一出,本以為大爺會最荒唐,可到最後,卻是三爺嘗到了甜頭,一房一房往院子裡納人,三夫人沒有大夫人的潑辣和家世,只能把苦水往肚子裡吞。
她笑了:「做女人哪有不怕的?可再怕我也知道,能安我心的不是你,是我丈夫,他若想要,有沒有你都一樣。
更何況,這府裡還有老夫人,我們這種人家,一房妾室都沒有,該被戳脊樑骨的就是我,還是那句話,就算不塞你,也會塞別人。
我反而慶倖是你這樣知進退又心善的,不然我的慧姐可怎麼辦。」
解了這個心結,我的愧疚少了一點,可我仍問道:「夫人,請您恕我僭越,你做姑娘時,羡慕過您的嫡姐嗎?羡慕她有個出高門的母親,不用聽那些不中聽的話。」
二夫人看著我,良久才歎了口氣。
她懂了,我怕的從來不是她這個主母,而是我自己這個丫鬟出身的身份,會讓我的有儀為我傷心。
羈絆越少,她為我傷的心就越少。
13
二爺不用再給我孩子傍身,來我房裡便只需要聊天,我跟他們夫妻漸漸處成了親人。
有儀小的時候真可愛,她以為我是夫人的妹妹,每次避不開相見的時候,都甜甜地叫我「姨姨」。
一歲,她把口水吐得到處都是,我給她做口巾。
三歲,她跟有慧小姐一樣調皮,我悄悄綴在後面,連一眼都不敢錯過。
四歲,她跟有慧小姐拌嘴在院子裡哭,我不敢現身哄她,只能摘了多多的花瓣,讓小丫鬟全撒在她頭上,她由哭轉笑,就像笑在了我心上。
六歲識字,七歲見女先生,一樁樁一件件,我都滿心歡喜地幫她記著,我的有儀,跟有慧小姐長得一樣好呢!
可八歲,她闖進我的小屋,紅著眼問我:「雪姨娘,她們說你才是我親娘,這是真的嗎?」
有小丫鬟跟在她身後追進來,哭得淒慘道:「小姐,我胡說的,你別問了,讓夫人知道,我就要被打死了。」
跟在小姐身邊的同齡小丫鬟性子總會天真一點,她聽父母嚼了兩句舌根,就忍不住都倒給了有儀。
我慌得手腳都在抖,強裝鎮定地搖頭:「三小姐您別拿我開玩笑了,您養在夫人院裡,如何會是我生的?」
可我的桌上還放著繡桃花的帕子,那是她最愛的花樣。
她氣鼓鼓地瞪著我,再不說話,抓上那條帕子就跑了,我想追,卻腿軟得一步都挪不動。
還是夫人派人給我送的信,說有慧小姐正在勸她,只是那個小丫鬟,她怎麼也不同意處罰或送走。
我揪心地等著,怕她鬧,怕有心人傳,怕我出身的印子打在她身上。
還好還好,最後是風平浪靜地過去。
可我不敢再頻繁地躲在暗處看她,日子一下,變得真難熬。
生辰那天,夫人為我置了桌酒席,她跟二爺要出府應酬不能來,伺候我的小丫鬟陪我喝了幾杯,就醉酒被我打發回去睡了。
有儀就是這時候進來的,手上拿著一個卷軸,小臉依舊氣鼓鼓的,走到我旁邊,打開那個卷軸說:「先生最近在教我們寫壽字,母親說做人要勤儉。既寫了,就送給你吧!」
她裝作不在意,眼神卻不自覺地流露出期待,期待我高興。
其實根本不用這幅字,從她進屋那刻起,我就知道一切都是值得的,夫人把她教得真好,好到連我這樣的親娘她也認。
我忍不住抱緊她,她小聲在我耳邊抽泣道:「阿姐說你都是為了我好,只要在外人眼裡我是跟著母親長大的,哪怕知道我的身世,我的將來也比在你身邊長大好。所以,我不能叫你娘嗎?」
她的話讓我的心都跳了一下,我擔憂地拉開她上下打量:「怎麼了,夫人對你不好嗎?這不可能,她那麼好的人。」
她低下頭:「母親當然好,她是世上最好的人,可我知道我跟阿姐不一樣,她看我們的眼神不同就是不同。
「就像現在,就是你看我的這個眼神,你認不認,我都知道你是我娘。
「娘,我懂事的,我不當著人,你讓我偷偷叫行不行?」
14
沒有母親可以執拗過孩子,從此每年生辰,都是我最盼望的日子。
但有儀十歲這年,秋霜罕見地來尋我。
這些年我們心裡都希望對方好,面上卻很少走動。
她幾乎是跪下來求我:「小雪,你幫幫我,浩兒讀書那麼好,我不忍心他做一輩子下人。」
當初我不想釘在她心上的釘子,遲了十幾年,還是自己釘了上去。
她的兒子柳浩七歲去族學上工,五年下來,竟把少爺們都背不下的書全背會了。
「我們本來沒有癡心妄想他做讀書人,可他每回見著書的眼神都亮得讓我心酸,族學有位好心的先生悄悄告訴他,若他學下去,若他能去應考,將來中舉的希望比府裡所有少爺都大。
「他爹那裡能走的門路都走過了,可到哪兒得到的都是一句『這府裡,從不准人贖身』。」
秋霜抬頭看我,像看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小雪,你在內宅,求你了!你幫我這一回!」
侯府最大的政敵就是幾十年前從府裡贖身出去的,從此,下人們除非被發賣去更慘的地方,絕不可能贖出府,所以當年我才毫不猶豫地選了做妾。
我懂她為母之心,可我只是一個最不起眼的妾,如何幫得了她?
她看懂了我的為難,急急解釋道:「我不要你幫別的,只求你想想辦法,讓老夫人這個月去長寧寺上香。」
15
秋霜說,京郊最近來了夥劫富濟貧的義匪,她男人柳管事因緣際會幫過兩個,可以讓他們假裝搶劫,而秋霜則想辦法跟老夫人去上香,到時候伺機救了老夫人。
之所以選ťũₑ長寧寺,是義匪跟那裡有淵源。
長寧寺上香的人不算少,眾目睽睽之下,她會求老夫人讓她家贖身,為了侯府的聲譽,老夫人一定會答應。
我不贊同道:「奴才救主是本分,萬一老夫人不在人前問你要什麼賞呢?」
她笑了笑:「若我拿命救她呢?」
我驚得站起,決絕道:「害你命的事,我絕不會幫。」
她扯住我的衣袖:「好妹妹,換了是你女兒,你肯不肯?」
又軟了語調說:「你放心,就是場面看著嚇人些,我不會真死的,找你幫忙的事,我連浩兒他爹都沒告訴,我拿浩兒發誓,如果事敗,絕不牽累你。」
我看著有儀送我的壽字,咬咬牙應下了,秋霜說得對,若為有儀,我也能豁出命。
16
從小在深宅裡看著,陰謀詭計沒做過也學了三分。
呈遠少爺愛穿薄衣在花園裡跑,這麼些年,大房還是只有他一個,他是老夫人和大夫人共同的眼珠子。
我覷著他快風寒的時機,在他常跑的路上扔了張夏荷從前最愛的荷花帕子,跟著他的丫鬟自會撿去給大夫人。
隔日他病倒,好幾天都不見好,大夫人心虛,嚇得慌了神。
二夫人如拉家常般道:「阿彌陀佛,小孩子病了最麻煩,就怕是嚇的,就像我家有儀前兩天,還好我去長寧寺給她祈了個福。」
說者有心聽者更有心,大夫人一下動了念,下午就去了老夫人院裡。
後來的事我只能靠聽說。
聽說那天的匪徒只有兩人卻兇悍異常,是前院的柳管事冒死救主,被砍得渾身是血,才救了老夫人。
他臨過去前,用最後一口氣求老夫人:「奴才是侯府養的,本不該提要求,可我爹說我家祖籍在雁城,他想落葉歸根,求您成全,讓我們一家贖身,讓我盡這最後一份孝。」
他淒慘又駭人地躺在佛門之地,打的還是孝子的名號,京城人人都知道老夫人慈善,她怎麼能不允?
自然是只能允的。
17
為了避嫌,秋霜要離開前才來見我最後一面。
她滿臉都是幸福道:「那個冤家,非說女子在悍匪手上救人不可信,把我關在家裡,硬是自己頂了上去,還好菩薩保佑,命撿回來了,只是瘸了一條腿。」
她說得很真心,最壞打算是要丟命的,只一條腿,很值了。
更何況,柳管事真的愛她。
她塞給我一個銀墜子:「你見諒,家裡的錢都給了那兩個義士逃命,這個墜子留給你做個念想,小雪,謝謝你,今生即便不得見,我也會永遠在廟裡為你供一盞平安燈的。」
她眼裡有不舍,更多的卻是對將來的憧憬,我送走了最後一個姐妹,但好在,這個是笑著走的。
她走之後,我提心吊膽了一段時間,但或許豁出男人的命給家人脫籍這種事,在老夫人心裡太不可能,府裡一個生疑的人都沒有。
沒過多久,就更顧不上了,因為老侯爺去世了。
他病死在邊關,棺木運回來,府裡掛了很久的白幡,再然後,大爺繼承爵位,真正成了侯府的主人。
起初對我們院子毫無影響,二爺本就是府裡的透明人,老夫人還在,他也提不了分家。
可後來,一年、兩年,二爺卻越來越焦躁。
到最後,索性連我也不瞞著了,夫人難得驚慌地對我說:「這可如何是好!夫君說大哥在朝堂上越發荒唐,連結黨的事都敢幹,我們是武將人家,不中立就是在尋死。
「為了活命,夫君決定要跟大房分家了,小雪,你也要先準備著。」
朝堂和分家這樣的大事,哪一件我也幫不上忙,我能做的就是更低調,用我的眼睛幫夫人盯著院子裡。
想在老夫人手裡分家太難了,二爺又是庶子,沒有族老會幫忙,他只能豁出臉皮和涵養去鬧,還沒鬧出結果,抄家的聖旨先來了。
18
謀逆的罪名,大爺直接被砍了頭,府裡超過十二歲的男丁要充軍,有兒子的女人眼睛全都要哭出血,呈山少爺被拉走的時候,二夫人差點一頭撞死。
可有慧小姐是個剛十六的少女,需要娘保護,夫人才苟且著活了下來。
到這時我才知道,做下人的沒尊嚴,比起做階下囚,不值一提。
那些骯髒的眼睛每晚都在女牢裡巡視來巡視去,三夫人是最先受不住的,帶著兩個女兒懸了梁。
這一死就像開了頭,老夫人的話打在每一房的脊樑上:「我老了,你們還年輕,侯府的名節不能丟,有老三媳婦做榜樣,你們也趕緊去吧。」
我把有儀抱在懷裡,緊緊捂住她的耳朵,真到絕境才明白,什麼小姐丫鬟,我只要她活著。
不止我,餘下的都想活,老夫人見沒有人動,竟想親自動手,到底曾是說一不二的當家人,大家只躲不敢還手。卻是大夫人第一個反抗,就那麼用力一推,老夫人成了最先走的那一個。
血沿著牆壁流下來,嚇呆了大夫人,也嚇哭了所有的孩子。
吵吵嚷嚷的聲響裡,獄卒見怪不怪地進來,一床白布把人裹了出去。
風光了一輩子的老人家,到最後,竟是這麼潦草的死法。
壓抑的哭聲持續了一夜,可活著的人還得活下去。
大家全都在等,等有沒有人來贖我們。
大昭開國時帝后同立,那位皇后體恤女子,就算犯官家女眷,只要不涉事,七天內有人肯出錢贖,就能當良民贖出去。
我跟二夫人所有的希望,就是她的父親。
可等了五天,就連大夫人那所謂了不起的娘家,也沒來一個人。
大夫人有些頹喪,可真正絕望的是我們。
過了三十歲的女人不入教坊司,只是罰去做苦役,我跟二夫人如何都可以,有慧有儀卻還是花一樣的年紀。
熬到最後一天,我們掐緊了手不讓自己掉眼淚,想著怎麼勸她們,去那樣的環境也要活下去。
可開口前,有獄卒進來了,二夫人希冀地看著他,他卻朝我道:「你叫冬雪?有人來贖你們母女,跟我出去吧!」
滿屋子的人都抬頭看我,二夫人嘴動了動,卻一句話沒說,又把頭低下去。
那一條短短的路,我抓著有儀,感覺走了一輩子,走到門口,有陽光照耀,是秋霜站在那裡。
她把暖和的冬衣披在我身上,搓著我的手說:「贖人要二百兩一個,我們變賣家財趕過來多花了幾天,還好趕上了,走,馬車就在外面,我們回家。」
二百兩一個人,那該是他們夫妻所有的積蓄了。
我把有儀推過去,跪下就給她磕了三個頭:「小霜,多謝你,是你我就放心了。這兩個孩子,從此拜託你了。」
她先是迷茫地看我,很快意會過來拉我:「各人自掃門前雪,什麼兩個孩子,我是來贖你的。」
可我比她更快,更快地往後退道:「若我是能撇下有慧小姐的性子,當初就不會幫你,夫人待我的恩情不比我們之間的情義少,小霜,你成全我吧。」
有儀沒有哭,她緊緊地抱著我起誓:「娘,你等我,我一定會把你跟母親都贖出來。」
19
做苦役的地方不算遠,半個月的路程。
二夫人沒做那些大喊著謝我的姿態,只是最累的活總要從我手裡搶,可我們心裡有盼頭,竟也沒有被累垮。
慢慢習慣今天挖溝,明天開渠的第三個月,我們遇見了一個故人。
是春露姐,當年董癩子死了,侯府也沒報官,她成了自由身,竟漂泊到這裡。
我們四個,她是廚房裡手藝最好的,如今在流放營找了個做飯的活計,旁的沒有,只兩三日就偷偷在我碗底放個雞蛋。
大夫人卻開始變得疑神疑鬼,就連每日的飯食,都一定要跟我和二夫人換著吃。她瘋瘋癲癲地說:「我不能被毒死,我要等我兒子回來,充軍也是能戴罪立功的,我的遠兒那麼厲害,他一定行。」
大夫人別的或許不好,但對呈遠那孩子是真上心,一點也不讓他沾染大爺的習氣,府裡孩子多,爵位只有一個,為了出路,有人學文有人學武,他卻是文武雙全的。
一番話,勾得二夫人也起了念想,她省了那天的飯食供給月亮娘娘,求天上的神仙保佑二爺和呈山少爺也能戴罪立功。
春露知道了,不屑地嗤了一聲:「她現在這個樣子,比死更能懲罰她,我才不做多餘的事。」
20
賺錢不是件容易事,入了罪籍的人贖錢要雙倍,我跟夫人兩個人就是八百兩,秋霜家裡還要供著她兒子念書。
我本以為,這輩子出去是遙遙無期了,可第一年有慧塞錢進來看我們,就說她們已經攢了一百多兩。
她摸著我跟她娘粗糙的手,眼裡發狠道:「儀妹妹是個能幹的,她才十三歲,就比我會看臉色做生意,早知道你們這麼苦,我要臉皮做什麼?我這個做姐姐的,還不如她懂事。姨娘,你們等著,明年我們必定先贖一個出去。」
第二年,她們果然湊夠了四百兩,可我跟夫人誰都不肯先走,這種鬼地方,放誰一個人熬著我們都不放心。
有慧沉默著回去了,沒幾日,有儀卻寄信來,她寫著:
【母親、娘在上:不回來便不回來,你們的兩個女兒都不是孬種。就明年,一定接你們回家團圓。】
我看得歡喜,夫人卻歎息道:「孬種這樣的詞,從前她哪裡會說,也不知是吃了多少苦。」
在這聲歎息裡,我仿佛看見我熟悉的那個端莊的有儀就這麼走遠了,生活好似還了我一個堅韌的女兒。
21
三年,不止她們在努力,就連遠方的戰場都傳回好消息,二爺帶著呈山和呈遠回來了。
他們戴罪立功,不僅脫了罪籍,還帶回一個可以脫籍的名額。
呈山少ŧü₊爺看著我,抱歉地說:「姨娘,對不起,我先贖我娘出去,我跟爹一定努力攢錢,儘快來贖你。」
有儀從旁邊笑眯眯地躥出來:「哈哈,大哥,上當了吧!叫你看不起我跟姐姐,還怕我們養不活自己,就不告訴你,我們湊夠了八百兩呢!」
這兩個小妮子,攢夠了錢竟有心思跟父兄開玩笑,瞞了他們一路。
我跟夫人終於敢笑著笑著就哭出來,我們這一家子,好像變了,又好像都沒有變。
一片久別重逢的歡愉裡,呈遠突然跪下,撲通磕頭道:「二叔,侄子想跟您求這個名額,我知道這值四百兩銀子,今後我一定雙倍,不,百倍地還您。」
他磕得一下重過一下,夫人一下軟了心腸,再不好,那也是一個宅子裡過了二十年的人。
二爺懂了夫人的意思,淡淡地點了點頭。
可我們四處望去,差役收了孝敬去找人,竟還沒找到大夫人。
遠遠地,我看見春露姐站在那裡,心就漏跳了片刻,還不等我過去,營地後方就亂起來。
也許真的母子連心,呈遠不管不顧地沖進去,便看見大夫人吐著血倒在地上,她氣若遊絲地喊著:「遠兒,我的遠兒,你、你要好好……」
時光匆匆十數載,老天爺真愛開玩笑。今天,仿佛又成了夏荷走的那一天。
22
罪奴的生死不會有人主持公道,人有親疏遠近,我也做不到為了大夫人去攀咬春露姐。
呈遠再悲痛,也只能花錢買回母親的屍身帶回去安葬。
臨行前我問春露姐:「將來可有什麼打算?」
她沉默半晌,才悵然道:「我在她最滿懷希望的時候結果了她,了了恨,照顧你三年,也還了恩,下半生,大概是找個善堂,安我自己的心吧。」
我沒問是哪裡,想來,她大概不願再見我們這些舊人。
大夫人的墓地是秋霜幫忙找的,旁邊還有一座孤墳。
她跟呈遠說:「遠少爺,這是我從前的小姐妹,可憐她小小年紀就去世了,也無後人祭拜,若方便,你給大夫人上香時,還請順手給她一炷。」
不過一炷香,呈遠這樣的好孩子,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等他走了,秋霜才絮絮叨叨道:「府裡倒了,不用再怕大夫人,我就去荒地把她的墳遷了過來。
「上一輩的恩怨沒必要叫小輩知道,但她拼了性命為那個孩子謀前程,總還有資格吃他一炷香。」
兩個仇人死後做鄰居,也不知會不會在地下打起來。但或許為了呈遠,她們也能一起跪在菩薩跟前祈福。
23
旁人家的事都料理乾淨了,輪到自家卻犯了難。
二爺跟呈山的前程在邊關,他們還要再回去,可兩個姑娘卻不肯。
有慧羞答答地低頭,任由秋霜誇讚她有多好,多適合做兒媳。
她向來愛讀書,跟柳浩這個鑽到書眼裡的就是一路人,這幾年,早就託付了一顆芳心。
二夫人雖捨不得țũ̂₄,但女兒大了總歸要嫁人,考察幾日,對著柳浩的人品和才情又笑出了聲。
只有我生的這個最麻煩,她不嫁人,可她也不要跟著父兄走。
小小的一個人,把我帶到一處宅子前,驕傲地對我說:「娘,這是我賺錢買的院子,以後我還會賺更多更多的錢,你跟我過吧,我養你,我要天天都叫你娘。」
我躊躇在原地:「女兒家離開父親怎麼行?往後論婚嫁,誰給你做主?」
她響亮道:「我自己給自己做主,我要立女戶,我要招夫婿,我要做一家之主!
「從小我就在想,您寧願不認我也要讓我做嫡女是為什麼?後來我想通了,是為了讓我活得好。
「可怎麼才叫好?嫡女依舊要嫁人, 您做丫鬟被主子拿捏, 我嫁人被丈夫拿捏,就連父親,哪怕是男子, 不是家主, 也要被大伯拿捏牽連。
「既然如此, 那我就要做家主, 禍福都由我自己擔著,再不掐在別ţű⁵人手裡。」
她的聲音越說越激昂, 渾身都是光彩, 那些話離經叛道,我謹小慎微地活著,本該拉住她,告訴她這不對。
可我說不出口。
我曾以為侯府就是一輩子, 為了她,我做妾, 我不敢當她娘, 我只想給她鋪一條康莊大道, 成為下一個夫人。
但侯府倒了, 不管我做得多好,它因為別人倒了。
就像有儀說的,只要是依附別人, 當丫鬟還是當小姐, 人生都一樣由不得自己。
人都說父母教子,這一刻, 我卻覺得是我女兒教了我。
我笑著回道:「好,娘聽你的,我女兒這麼有出息, 一定能把娘養得很好。」
她沖過來抱住我, 哭道:「謝謝您,我多怕您不應,阿娘, 你為我活了半輩子,以後想想自己吧!」
24
讓二爺理解這個決定並不容易。
有儀說了很多聖人的話,帶著她父親走她做生意的地方,一遍遍講她的謀劃。
這時候我又覺得,我為她籌謀的十幾年, 那些所學, 終究沒有白費。
唯一傷心的就是跟夫人分開, 她肯定是要跟夫君和兒子走的。
但很奇怪,我們沒有哭,夫人甚至還紅著臉跟我嘀咕:「有儀跟老爺要了放妾書, 你這是以後還打算再嫁?」
我的臉也紅了, 可我沒有回避, 勇敢道:「誰知道呢?我女兒讓我跟著她重活一次,那țů₆我就當自己還是個小姑娘,什麼都試試看。」
試試看不做丫鬟, 不做妾,也不只做母親的陳冬雪,會把自己活成什麼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