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那日,哭得最傷心的是府裡的一群侍妾。
在我穿進這個朝代的第二十年,我終於可以死了。
1
其實無論是作為這個朝代的庶女還是一個穿越者,我都算是挺成功的了。
夫君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朝首輔,夫妻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一品誥命夫人,自己又有自己的卿氏商行,宴會上誰看見不得恭恭敬敬地道聲好?
生下爭氣的一兒一女,兒子是當朝最年輕的狀元郎,女兒十裡紅妝,風風光光地嫁入侯府。
宋廉什麼都給我了,他只是像這個朝代所有的男人那樣,納了妾而已。
所有人都說他一個當朝首輔,不過只是納了幾個妾室而已,再正常不過了。
很多人都曾問我。
「為什麼你什麼都有了,卻還是不開心?」
我也很多次問自己,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我也曾一遍一遍地讀女德女戒,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這是古代,這很正常。
可是每次與宋廉歡好過,我依舊會吐得一塌糊塗。
是的,我噁心。
噁心他用親過旁人的唇吻我,噁心他對我說過的情話,或許也曾與另一個人說過。
這種噁心,就像是跗骨的蛆蟲,啃食著我的骨骼,一點一點,無時無刻。
卻又不會要了我的命,這種淡淡的噁心幾乎縈繞我的一輩子。
可是面上我依舊要裝作一副大度溫婉的樣子,陪著宋廉演了這二十年的戲。
而這場戲我演得太久,也演得太累,如今終於可以落幕了。
我有些百無聊賴地想著自己啥時候會死,想著死後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
2
阿念、阿昭站在一旁泣不成聲,一聲聲喚著我「阿娘」。
我曾答應他們會親眼看看自己的小孫兒,終究是食言了。
我只是太累了,累到為他們謀劃好前程後,便再無一分求生的意志。
阿念握著我的手,跪在地上,哭求道。
「阿娘,你再等等,父親馬上就回來了。」
裝了一輩子,所有人都信了我愛宋廉。
真晦氣,我轉過頭懶得再看他們,心裡想著自己怎麼還不死。
沒錯,連最後一面我都不願意再見到宋廉。
只是我越想死,卻不知為何越死不掉,反倒因為迴光返照,整個人神采奕奕的。
院外響起一陣腳步聲,有人在喊。
「相爺回來了。」
我歎了一口氣,躲不掉的終究躲不掉。
門開了,那人披著一身的霜雪,向我走來。
二十年過去了,宋廉也老了,當年那個金陵城的少年郎雙鬢也有了星星點點的白。
他身上的威勢沒收,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喘。
「夫人怎麼樣?」
大夫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結結巴巴地答道。
「夫人存了死志,脈象已經是油盡燈枯之相。」
宋廉沉著臉,咬著牙一連歎了幾聲「好」字。
他轉身將桌上的茶水掀了一地,沉聲道。
「都出去。」
眾人都退了下去,房間只剩下我和他。
他握著我的手。
「卿卿,你怨我麼?」
我已經有點說不出話了,只是有些艱難地答道。
「不怨。」
宋廉笑得有些淒涼。
「就連最後,你都在哄我。」
真是的,騙著騙著都成習慣了。
我都要死了,結果竟然還不敢說真話。
3
可是怎麼不怨,在我懷著念兒,七個月大的時候。
我發現他在外面養了妾室。他多體貼,為了不讓我傷心,連女人都只是養在外面。
女人是曾經非他不嫁,甚至在我與宋廉成婚後,主動入了尼姑庵的沈瑤。
一個非君不嫁,一個憐惜其情,好一對佳偶。
我挺著大肚子,走進了那個小院,將我能砸的都砸了。
然後,我拔出宋廉手上的劍,指著他,沒有哭,只是這樣靜靜地望著他。
拿劍指著自己的夫君,放在這個朝代是要下獄的大罪。
沈遙站在一旁完全被嚇傻了。
宋廉試圖讓我冷靜下來,他解釋道。
「我喝醉了,沈遙是無辜的,我不能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多可笑的理由,我忽然覺得有些可笑,也真的笑了起來。
宋廉靜靜地望我,往裡走了一步,刀緩緩往裡刺進一寸。
他神情痛苦地望著我,喚我。
「卿眉。」
下腹突然一陣劇痛襲來,羊水破了。
生阿念的時候,我難產了一天一夜。
宋廉也陪了我一天一夜,握著我的手,任憑他的手被我咬得鮮血淋漓。
在我身體剛能動的時候,我就將宋廉趕出了院子。
那是我一生中最最醜陋的時候,歇斯底里,心灰意冷。
我們吵了無數的架,激烈的時候什麼傷人說什麼。
偶爾我總會想起那個眼睛亮晶晶的țŭ̀₈少年,他舉著手,一字一句向我保證。
「我答應你,這一輩子只有你一個。」
我就此鑽了牛角尖,怎麼也出不來。
4
剛開始,宋廉每天都來,從各地收集了好玩的玩意兒來哄我。
結果都被我無一例外地丟了出去。
他也曾想著與我親近,我總是冷冷地避開,不望他一眼,只是自顧自地看著手上的書。
有一次,他喝醉了酒,不管不顧地將我扔到床上。
結果那一次,我拿香爐砸得他滿頭是血。
那次以後,宋廉便沒有來過了,瀟湘苑一片寂靜。
聽說他將沈瑤接進了府裡,Ťű̂₆兩人每天紅袖添香,好不快活。
後來,宋廉又以言行無狀收回了我的掌家權,我也樂得輕鬆。
我只是待在我的瀟湘苑,守著我的一雙兒女活著,就這樣守一輩子。
直到那天阿昭發了高燒,宋廉不在府裡,丫鬟找遍了整個府裡,卻找不到一個大夫。
想出去找大夫,卻又找不到馬車。
阿昭燒得奄奄一息,迷迷糊糊地喚我。
「阿娘,阿娘,昭兒疼。」
走投無路下,我跪在沈瑤的屋外,切切地懇求她救救阿昭。
沈遙卻從始至終從未出來,我跪在瓢潑的大雨中,忽然想到那年。
四姨娘死前,曾經反反復複地囑託我。
「女子的榮寵只能依靠在自己的夫君身上。」
四姨娘是我在這個世界的母親,可是我只能叫她「四姨娘」,不能叫她「母親」。
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句話意味著什麼,只是迷迷糊糊地應了。
心裡還有幾分不服氣,怎麼說我也是一個接受了二十幾年女人要獨立教育的新時代女性,怎麼可以去依靠一個男人。
直到我抱著阿昭,在雨中走投無路時,我終於明白她的這句話。
這個時代,女子只能依附男子。
因為宋廉疏遠了我,所以我連自己的孩子都護不住。
所幸阿昭福大命大,熬過了這一劫。
5
那天以後,我想通了,或許也沒想通,只是認命了而已。
我寫了一首詩,詩中述盡哀怨委婉之情,托人送給了宋廉。
那天晚上,宋廉時隔大半年重新走入了我的瀟湘苑。
我穿著他最喜歡的那條綠色襦裙,在廊上等著他的到來。
抬眼望著他,什麼都不用說,只是一個勁地掉眼淚就夠了。
和我預想的幾乎沒有差別,宋廉將我摟在懷裡。
他輕聲細語地安慰道。
「我會永永遠遠對你好的。」
他這樣保證道,朝堂上呼風喚雨的太傅,那晚甚至有些許孟浪。
他一寸寸吻遍我身體的每一處,像是在對待什麼稀世的珍寶。
他讓我喚他名字,就像是過去一樣。
於是我一遍遍地喚,他一遍遍地應。
我笑意闌珊,溫柔似水,卻在離開時,扶著院內的梧桐,吐得一塌糊塗。
因為害怕自己會再懷孕,我索性用一碗藏紅花絕了這個可能性。
那天以後,我們似乎又回到了曾經蜜裡調油的日子。
沈遙受了家法,被扔到了尼姑庵中,她是真的要與青燈古佛長伴一生了。
後來,我就給宋廉納了妾,妾室是我細細挑過的。
溫柔多情,善解人意又多才多藝,詩詞歌賦、人生理想,她都可以陪他聊。
可是那天宋廉卻發了很大的一場火,盯著我的眼神冷得像塊冰。
「你可真是我的好夫人。」
他語氣滿含譏誚,我只是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說我善妒的是他,如今不開心的也是他。
男人心,海底針。
我以為是我挑的這個侍妾不好,於是又替他挑了幾個。
環肥燕瘦,活潑的、寧靜的、妖冶的,各個款都有。
那天宋廉望著我的眼神很奇怪,不過他最終什麼都沒說,當晚就歇在了新的妾室那裡。
後來,府裡的人丁一天天興旺起來,我也有了很多庶子庶女。
他們都叫我「母親」,每日都向我請安,我也笑著應好。
可是府裡的庶子庶女每天向我請安時,我都忍不住想,這些是我的丈夫同旁的女人親密的證據。
無論來這個朝代多少年,我依舊無法適應。
人人都道我是個慈善的掌家娘子,府裡無論庶子庶女,我都從不苛刻,盡心盡力替他們謀了一份好前程。
只有我知道,我每次望著他們時,心中泛起的憎惡。
我憎惡宋廉,所以我也憎惡他們。
如今,我終於要死了。
6
我從來沒有見過宋廉哭過,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紅了眼眶。
他褪下自己手上的佛珠,不顧我的反對,自顧自地給我戴上。
「我特意去青城山求的,禁食三天,好不容易才求得的。
「上窮碧落下黃泉,無論你去哪兒,我都會找到你。
「你我本該生生世世都做夫妻的。」
我生命中最後一點的力量,是努力將這串佛珠掙脫開來。
看著他,我有些艱難地說了這二十年來難得的一句真話。
「宋廉,你與我生生世世,永不再見。」
佛珠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錯落聲。
我厭惡地看向眼前的男人,有些艱難地說道。
「平白髒了我輪回的路。」
然後我就一命嗚呼了,死前耳邊環繞的是宋廉的悲鳴。
這一輩子,我是阿昭、阿念的母親,是宋廉的夫人,是宋府的當家娘子,唯獨不是我自己。
人間太苦,下輩子我不想再來了。
話剛放出去,結果下一秒看見二十歲的宋廉站在我面前,目光沉沉地望向我。
「卿眉,你想要的太多了。」
我怔怔地望著少年宋廉,他垂眼望我,滿眼不解。
「不過只是奴僕而已,就算我以後有了妾室,也絕不會威脅你的地位。
「只有地位最低下的庶民,才會只有一個女人。」
我皺著眉頭,並沒有說話,少年生氣地拂袖而去。
如果我沒有Ṫù₌記錯的話,ťųₘ現在應該是明成三年。
宋廉為了娶我為正妻,在祠堂跪了整整三天,好不容易老侯爺才松了口。
他興致勃勃地來找我,結果我卻還想要他只有我一個人。
一個庶女能嫁給小侯爺為正妻,是旁人想到想不來的榮寵。
一生一世一雙人,在這個朝代,太可笑了,也太荒謬了。
宋廉不理解,所以我們爆發了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爭吵,彼此也都生了退卻之心。
若不是後來我為他擋了一箭,我和他可能也就此分道揚鑣了。
7
重來一次,我也不想報復宋廉,只想離他遠點。
畢竟他是一個好首輔、好父親、好夫君,只是唯獨不是我愛的那個人。
所以我找了沈遙,將宋廉會遇刺的消息傳給了她。
這一世,擋刀的人就讓她去做吧。
我恨沈遙,卻又有點可憐她。
她是這個時代少有的反抗者,為了宋廉不惜以命相搏,終身不嫁。
而宋廉送她去尼姑庵中時,沒有一絲猶豫。
佛說千年修得共枕眠,曾經那樣濃情蜜意的人,可是宋廉說舍就舍了。
前世,我後來去尼姑庵看過沈遙一次,曾經名動京城的才女,在三十出頭的年齡,卻雙鬢斑白。
尼姑庵裡有的是磋磨人的法子,況且是這種犯了錯到這兒的人。
那時沈遙已經有點瘋了,卻還認得我,她跪在地上抓著我的手,淚如雨下。
「我這輩子錯得厲害,將自己困住了。
「那晚是我鬼迷心竅,如今是我咎由自取。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想的。」
後來,聽說我走後沒多久,她就跳了井,沒有救過來。
沈遙的死訊傳來的那天,我認真觀察過宋廉的神情。
他皺了皺眉頭。
沈遙花了一輩子愛的人,最後只是皺了皺眉頭,再沒有提過她一次。
上一世,她已經為她的錯誤買了單。
一碼歸一碼,重來一次,我決定成全她。
少女沈遙看著我,滿臉不爽,充滿敵意地問我。
「你來幹什麼?」
我懶得多說,只是淡淡地道。
「下月的賞菊會上,有人要刺殺宋廉。
「你替他擋一刀,以救命之恩為由,你會得償所願的。」
沈遙看著我,眼睛緩緩地瞪大。
我看著好笑,想想也不過是十五六歲的小孩,於是又補了一句。
「小心護好自己,別傻乎乎地被人弄死了。」
8
我本來是不想去賞菊宴的,上一輩子,宴會上死了不少人。
上面的人鬥法,傷的全是底層人的性命。
但長公主殿下特意提了我的名字,我便不得不去。
宴會上,我兢兢業業地蜷縮在角落裡,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準備及時逃離。
宋廉的位置在長公主旁邊,他喜穿紅衣,懶懶地倚在位置上,便惹得無數少女暗送秋波。
按照常規,他會有一個溫婉大氣的嫡妻,再納幾個紅袖添香的小妾。
我與他本就不是一路人,只是我被迷了心竅,這才拼盡了一切,冒險一搏,求一場圓滿。
恍惚間,四周已經亂了起來,無數刺客從四面八方來。
大家開始四散逃開,而我是跑得最快的那個,今日我特地穿得輕巧,這時候就看出利處來了。
逃跑的路上,我碰到了沈遙,四目相對,又適時離開。
她是那樣堅定無畏,就好像曾經的自己。
趨利避害本就是人的天性,但前世實在是太喜歡宋廉了。
於是,我逆著人流往最危險的地方去,身體比腦子先反應過來。
那刀刺得險,再偏半分,我怕已經死得透透的了。
我高燒了好幾天,大夫都換了好幾撥,所幸熬了過來。
只是那個傷口,每到陰雨天時,依舊疼得厲害。
情動之時,宋廉總喜歡吻在那道傷疤上,然後喚我「卿卿」。
那時我以為為自己謀了個好前程,卻原來不過是孽債一場。
自此,橋歸橋,路歸路。
9
回到家後,我開始替自己謀劃起了這一輩子的人生。
無論發生什麼,日子總該好好地過。
就像我外婆常說,好好過是過,不好好過也是過。
上一世,剛穿到這個世界時,我野心滿滿,想要改變這個朝代。
後來才發現,只是讓朝代不改變我已經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了。
被關了幾天,差點被弄死後,我學乖了,成為一個普通的京中貴女。
但總有些底線是不能接受的,比如絕不和別的女人共用一個夫君。
找個好拿捏的夫君,不管他願不願意,我都有把握讓他一輩子不納妾。
再憑藉前世經商的經驗,平安富貴一輩子總不成問題。
原身的主母是個厚道人,替我相看了幾戶人家,讓我自己選。
古代女子的第一道鬼門關——所選非人,磋磨一生;所選良人,平安順遂。
我相中了京中一戶姜姓商戶人家,家境殷實,只是沒有官身。
姜家少爺因為為父守喪,耽誤了三年,這樣算來,今年已經及冠,至少成年了。
況且我嫁過去算是下嫁,提個不納妾的要求,應該不難。
只是人我還得見過一次,打聽到姜家少爺姜呈安每天出門會走的一條路。
我收買了街邊的乞丐,人一來,便擋在了面前。
「行行好,我家孩子生了病,求你行行好。」
很拙劣的演技,只要仔細一看,就會看到懷中抱著的孩子面色紅潤。
我躲在馬車上觀望,姜呈安微微皺著眉頭,蹲下去解下自己的披風替孩子披上。
又東摸西摸,連著錢包都給了乞丐。
「我就這些了,替孩子好好瞧瞧。」
語氣中還有愧疚之意,身旁丫鬟笑了笑。
「姑爺是個良善之輩,小姐可以放心了。」
她又促狹地望瞭望。
「姑爺生得也好看。」
第二關拜託的是怡紅院的姐姐,她見到人就嬌笑著迎上前去,將人圍住。
少年被女子圍在中間,臉唰的一下就紅了,不知所措地愣在中間。
「我還在守孝,姐姐萬萬不能。」
確實是不熟悉風月場合的人,我放下了車簾,淡淡吩咐道。
「買了母親要用的東西,便回去吧。」
乾乾淨淨的少年,腦子不太好,但勝在心性善良。
家中就他一個兒子,婆母行事俐落,名聲很好,也不拘著女人在外行事。
若是我嫁過去了,可以繼續經商。
10
於是就這樣定下來了,一切都是加緊辦的,趁如今宋廉還在外地。
京中如今盛傳沈遙以命相護,是個癡情的人,他卻不知為何,這時南下巡視去了。
等他回來時,木已成舟,他對我的一絲執念,也該散了。
不過是少男少女之間萌生的幾絲情愫,若不是我以命相護,早該了結。
朱雀街上,無人知曉處,一頂喜轎敲鑼打鼓地入了薑家。
我靜靜地坐在床上,等著姜呈安的到來。
第二次結婚,心態大不相同。
前世,我是那般羞澀憧憬地等待著宋廉的到來,如今烈火焚過,只剩下一地灰燼。
婚姻只是婚姻,而非愛,只有不愛才會不妒。
大紅蓋頭揭開,我抬頭望他一眼,又很羞澀地低下了頭,少年的耳朵紅得滴血。
我知道我是生得極好的,要不然宋廉也不會在第一次見我時便對我留了心,這才有了後續的故事。
燭光滅,帷幕落,又是一夜。
少年食髓知味,第二日起床時,遲了半刻,我匆忙起身,有些懊惱。
姜呈安笑著安慰我。
「母親不是那般拘禮的人,眉娘不必擔心。」
薑家主母確實是個寬厚的人,不僅不曾與我計較,反倒安慰我。
姜家子嗣單薄,姜呈安曾經有個妹妹夭折了,婆母將我當女兒看。
凡事都不與我藏私,姜呈安太過良善,並不適合經商,婆母有心培養我。
她出門都帶著我,憑藉著前世經商的經驗,我逐漸在薑家站穩腳跟。
晃眼間,一個月過去了。
打開院門,陽光照進來,一切都在欣欣向上。
像我外婆說的,無論發生什麼,都要好好地活下去,漂漂亮亮地活下去。
11
而一切在宋廉回來後,戛然而止。
首先是薑家的幾家店鋪被人誣陷,紛紛關門,再然後是金吾衛不知緣故抓走了姜呈安。
婆母找了很多關係,都沒人敢接,只有知情人悄悄透露。
「你們是不是得罪什麼大人物了?」
商不與官鬥,不過是一個商戶,任何人都可以將你碾死。
我的心忽然停了一拍,算了算,宋廉也該回來了。
只是我想不明白,沒有救命之恩,他為何依舊對我耿耿於懷。
想了許久,我只能認為是因為我損害了他的尊嚴。
畢竟像他這樣處在象牙塔尖上的人,無數小娘子為他茶飯不思,而我短短幾個月就嫁了人,斷得如此俐落。
薑家對我很好,不應該因為我的緣故受此災。
離開薑家的那天,婆母的房間還亮著燈。
我推門進去,婆母抬頭望我,轉過了頭。
「眉娘,民不與官鬥。」
我低頭垂眸,應道。
「我知道的,媳婦走了。」
「用家裡的馬車吧。」
「多謝婆母。」
屋子安靜下來,只聽到悠長的歎息,我轉身離開。
我與薑家的緣分到此為止。
門「吱呀」一下關上了,馬車往前行駛,薑家小院的光逐漸消失。
許久,馬車停在了一扇厚重的紅木門前,侯府。
我輕輕叩了門,裡面有聲音傳來。
「來人姓名。」
「姜家少夫人。」
於是,門緩緩開了,有丫鬟提著燈在前面引路。
「姑娘請往這裡走。」
直到一扇竹門前,婢女行了禮退了下去。
「書房重地,旁人不得入內,姑娘自便。」
我深吸了一口氣,推開了門。
12
宋廉懶散地倚靠在榻上,一身玄色的赤金袍,初顯威嚴。
我低眉耷目,不語,只是聽著腳步聲一點點朝我逼近。
直到視線前出現一雙皂靴,我感到有視線自上而下地緩慢地審視著我。
許久,一雙手扼住我的脖頸,將我壓在柱上。
他強迫我望著他的眼睛,一雙充滿戾氣的眼睛。
「卿卿,你怎麼敢,怎麼敢的?」Ṭù⁸
我直對著他的眸子,語氣和緩,試圖安撫他的情緒。
「小侯爺,民女不過只是一介庶女,又好妒,擔不起小侯爺夫人的名號。
「而人一旦妒,就會失態,成為無比醜陋的婦人,與其等到日後相看兩生厭,不如分開是好。
「薑家不知你我的事,放了姜呈安,好麼?」
不知是哪句話惹了他的怒氣,扼住我脖間的手驀地收緊。
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自己要死了,可是他終究是鬆開了。
我彎著腰大口喘氣,宋廉語氣寒涼。
「你我數月不見,卿卿就要為別的男人在我面前求情麼?」
我靜靜地望著他,他也這樣靜靜地望著我。
許久後,我笑了,解開外衫,素色衣袍悄然落地,語氣中多了幾分媚。
「不過是殘花敗柳之身罷了,小侯爺要是感興趣,妾不會拒絕。」
宋廉的神色逐漸變得幽深起來,他冰冷的手落在我赤裸的肩頸上。
我有些自嘲地笑了,男人啊。
宋廉在這時看到肌膚上的痕跡,紅得扎眼,一小塊一小塊映襯在如雪的皮膚上,不難想像,那是多少個濃情蜜意的夜晚。
像是一把火在胸中燒,燒得五臟六腑都疼,無法宣洩。
他眼中的戾氣一點點加深,升起一種想要將一切都毀滅的欲望。
直到宋廉聽到幾絲嚶嚀聲。
「痛。」
他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他手上用了力,於是新的紅痕覆蓋在舊痕跡之上。
他生了妒意。原來這就是妒啊,六出之一的妒。
從前他不能理解為什麼我竟想著獨佔他,那是多麼可怕的想法,所以他狠狠訓斥了我,差點一拍兩散。
而今降臨到他自己身上,卻發現妒竟是這樣難熬。
我只覺得眼前男人的神情格外落寞,許久聽見他喑啞的聲音。
「卿卿,你是我的,剩下的都不重要。」
他轉身離去的背影佝僂了許多,我聽見他說。
「姜呈安我會放的,卿卿不要擔心,只要好好準備當你的新娘就好。」
13
此後大概一個月的時間,我都沒有見到宋廉。
府中的人將我看得很緊,țű̂ₚ似乎是怕我逃離。
再次見到他時,他已經替我安排好新的身份,將軍家的庶女。
我坐在銅鏡面前,宋廉站在我的身後,輕輕替我拭去不知何時流下的淚水。
「卿卿,你只要知道你是我的就行。」
二十歲的宋廉,眉眼間還有幾分青澀,只是已經依稀可見前世的威嚴。
我曾經試著逃跑,放棄我所有的一切,包括孩子,只是為了逃離他。
可是我失敗了,並且得到很殘酷的後果,幾條無辜的生命因我而死。
宋廉用赤裸裸的威權告訴我,離了他,我什麼都不是。
看起來我擁有卿氏商行,擁有這時代女子最大的自主,可是只有我知道,一切都是被賜予的,當他想要收回時,我沒有拒絕的能力。
自此,我的一生被困在深宅大院,噁心如影隨形。
如今一切又要再一次重來麼?
婚禮那天,十裡紅妝,浩浩蕩蕩走過朱雀街,宋廉給足了我體面。
兩世為人,這是我的第三場婚禮。
我唯一算錯的是,沒想到宋廉竟對我執念至此。
紅蓋頭下,紅影晃動,許久,有人掀起了蓋頭。
一身紅衣的宋廉,眉目低斂,望著我笑。
他的眼神中有很多東西,可是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望著我笑。
「卿卿,你我本該生生世世做夫妻的。」
喝交杯酒時,我在酒中下了藥,春樓裡讓姑娘們難以懷孕的藥。
我甚至沒有把握掌控自己的命運,又為何要把孩子帶到這人世?
我笑得媚而嬌,在宋廉耳邊吐氣如蘭。
「知道酒裡我加了什麼麼?」
宋廉大驚,急忙封住我的穴位,我卻無所謂地笑。
「我不會自戕的,只是我們不會有孩子了。」
宋廉的確被我激怒了,甚至兩世為人,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失態的樣子。
他將桌上所有的一切都掃落在地,來回徘徊,像一個被困住的獸。
原來他也這樣痛苦麼?
既然如此痛苦,為什麼不能放我離開?
我的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笑,就這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許久一切歸於寂靜,宋廉的語氣艱澀,恍惚間我似乎望見他眼角的淚水。
他哭了麼?
他將我攬在懷裡,像是在說服我,又好像在說服自己。
「從此以後,就我們兩個好好過。
「日後再從親族裡抱養一個孩子,接替侯府的位置。」
所以他對我的執念竟如此麼?甚至不惜再無後代。
他替我安排了未來的一切,卻獨獨沒有問過,我願不願意。
14
他吻上來的時候,我沒有躲。
畢竟任何人在愛中,智商都是最低的,就像前世的我,傻傻地以為自己活在愛裡。
複盤起來,一切一切都是有跡可循的。
大婚後,我和宋廉好似過上了從前的日子。
用什麼詞來形容呢?
或許是舉案齊眉,比翼雙飛,又或者是濃情蜜意,紅袖添香。
很難想像,朝堂上一張俐嘴戰群雄的小侯爺,有這般溫順的時候。
他幾乎不拒絕我的任何請求,有時婢女會打趣道。
「大人這般愛夫人,只怕夫人要天上的星星,大人都會替您摘下來。」
宋廉母親送來幾個美人,他也通通都打發了。
沈遙也嫁人了,對象是京中新貴,宋廉將她收為義妹,陪了豐厚的陪嫁。
嫁人前,她來拜訪過我一次,眼神中都是豔羨。
「你知道他是怎麼對我說的麼?」
我靜靜抬眼望她,不置一詞。
「他說這輩子他只要你一人,旁人再入不了他的眼。」
她眼角帶淚。
「他可以把這條命給我,但他也給不了我要的愛。」
所有人都告訴我,宋廉愛我,畢竟ƭú⁷為了我,他可以連命都不要啊。
多可笑,直到現在,我忽然意識到他愛我,他愛我可他依舊背叛我,這就是宋廉的愛。
15
在宋廉撤去我身旁隨侍的人時,我想或許是時間了。
兩世為人,我唯一的優勢在於我知道未來會如何發展。
宋廉終究會成長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宋丞相,而唯一能夠壓他的只有皇權。
我知道未來繼承皇位的是三皇子,而宋廉原本屬意的是七皇子,而這便成了他們日後一根去不掉的刺。
明君賢臣的背後,是數年的彼此牽制。
明成三年,帝出宮遊玩遇險,宋廉救駕有功,封賞無數。
那天,我在香爐中加了安眠的成分,趁著宋廉還在睡時,悄悄去了郊外的寺廟。
三皇子登基早,少年天子,性子中還有些玩心,悄悄出宮巡查,差點掉進山崖。
憑藉前世的記憶,我尋了好久,終於尋到了他。
一切都像計畫中的那樣進行,醒來後,他問我要什麼封賞。
我行了一個禮,恭敬答道。
「民女願留在陛下身邊。」
他愣了愣,笑得有點幸災樂禍。
「你說這話,宋廉知道麼?」
我也笑。
「殿下需要一把刀挾制宋廉,而我便是那把刀。」
他的神色嚴肅起來。
「理由。」
「因為他愛我。」
16
我給陛下看了一場戲,一切都是剛剛好的時間。
在利刃破空而來時,宋廉毫不猶豫地擋在了我的面前。
刀刺進身體裡,血液一點點流出,染紅了月白色的長Ṫûₗ衫。
我替他擋一刀,他還我一刀,我們倆也算兩清。
宋廉養傷的時候,封賞的旨意下來了。
因為我的身份本就是假的,於是換回我原來的身份,反倒讓這件事行得更為方便。
皇帝允我尊位,卻不拘我在宮中,畢竟相比一個女人,一個能夠保證他糧草充足的商人于他更有利。
我離開京城的那天,被半幽禁的宋廉,拼了命地趕了過來。
他是那樣不解,不斷地問我。
「卿卿,書上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可是你為什麼不能原諒我?
「至少這一世,我沒有做錯事。
「為什麼你我不可以重新來過?」
他的神色是那樣絕望,好似我的話對他便是生殺予奪。
像我估計的那樣,他也重生了。
我低垂眼簾,細細看著眼前的男人。
一切都是我曾經最喜歡的模樣,為什麼走到望之生厭的地步呢?
「宋廉,我曾經真的真的很相信你。」
違背諾言最令人痛苦的地方不在於諾言本身,而是我無法再相信你了。
可我曾經是如此相信他啊!
我放下了簾子,淡淡吩咐道。
「走吧。」
「重新來過」這四個字太過容易,好似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淚水都就此不再存在。
那些睜眼到天明的夜晚,那些流不盡的淚水, 那些恨,那些痛苦。
如果連我都原諒了,那那些又算什麼?
如果連我都原諒了, 前世的卿眉噁心了一輩子又算什麼?
就像前世的那道傷口, 就算痊癒了, 依舊會痛, 會日日夜夜地提醒你, 你曾經痛過。
一次不忠, 兩世不用。
16
(宋廉)
他真的喝醉了嗎,他質問自己。
其實沒有,因為真正喝醉的人是什麼都幹不了的。
那一刻脂香帳暖,氣氛正好, 春宵一刻值千金, 於是他放縱了自己。
因為他有恃無恐,因為卿卿已經嫁給了他,替他生了孩子, 她逃脫不了他。
而他只是在試探, 試探卿眉的底線在哪裡。
他篤定她會接受,不過是時間問題。
所有人都是這樣的,為何你不一樣?
只是他不曾想過她會這樣傷心,甚至到了要與他恩斷義絕的地步。
再後來,他使了手段,讓人提前給昭兒服了丹藥,不至於損害性命。
然後看著卿眉是如何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就這樣漠然看著。
她會明白的, 這世道就是如此。
他的卿卿是個聰明人, 那次以後,他如願得到了他想要的妻子。
端莊賢淑,替他廣納良妾, 可是他也再沒見過她笑過。
很多時候, 他望著坐在高臺上的那個女子,他都覺得這不是他的卿卿。
可明明是他親手把他的卿卿弄丟了啊!
後來他又想, 無論怎樣, 只要人還在他身邊就足夠了。
他同她糾纏了一輩子, 到死他也不會放開她的手。
宋廉死在卿眉不久之後,誰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向健朗的侯爺迅速衰敗下去。
好像心裡沒了一口氣,太平盛世, 他該做的都做了。
臨死前,他不住地去想, 如果再來一次, 他定不會。
這執念如此之深,以至於他再醒來時,真的回到了過去。
他以為一切都有可能改變, 卻忘記了雪泥鴻爪,凡是做過的都有痕跡。
於是他咎由自取,嘗盡了妒,嘗盡了求而不得, 嘗盡了世間心酸。
一次不忠,兩世不用,這才是他的卿卿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