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皇賜婚的聖旨下來時。
耶律景正躺在我身邊。
這些年,他為我拒了不少婚,怕他再次被罰我叮囑道:
「阿景再不喜歡那人,也不可觸怒陛下。」
他親了我一口,語氣不羈:「放心,這次的人選我喜歡得緊。」
見我愣住,耶律景嗤笑一聲。
「怎麼?難不成你以為我會讓你一個婢女做北遼的三皇子妃?」
「那不是讓天下人恥笑嗎?」
我忍住眼淚,裝作無事。
轉頭聯繫上了大盛潛伏已久的探子。
「告訴皇兄。」
「我想回家了。」
1
「公主所言當真?」
李然爆發出一聲驚呼,隨即壓低了聲音。
他潛伏北遼都城半年,為的是我能回心轉意,隨他回大盛。
那時我滿心都是耶律景,不願離開。
而如今……
我遞給他半塊龍形玉佩。
這是我和二哥這對龍鳳胎誕生時,父皇大喜後命人打造的。
「只求能儘快回到大盛。」
李然眉開眼笑,隨即又有些猶疑。
「那北遼三皇子,您不要了嗎?」
我沉默半晌。
「不要了。」
「好嘞!」
李然答應得痛快,生怕晚一會兒我就反悔了。
「半月後,有一商隊會從北遼都城返回大盛,屆時屬下會將公主藏于商隊中。」
半月後?
正是耶律景的大婚之日。
我垂下眼,掩住所有情緒。
「好。」
2
昨日,耶律景剛從戰場上回來。
半年不見,他一回府便拉著我胡鬧了一場。
醒來時已經到了第二日。
遼皇的賜婚聖旨也是那時到的。
耶律景昨夜折騰得有些狠了,我忍著不適,為他穿好衣服。
整理衣襟時,我猶豫良久,還是開口。
「阿景切莫再與陛下對抗了。」
「即便再不喜歡,也不要為此觸怒陛下。」
耶律景成年後,遼皇已經為他賜了好幾次婚。
每次都以他拒婚被罰收場。
耶律景輕笑,一把將我拉到身前,親了一口:
「不必了。」
他轉身坐到貴妃椅中,慵懶地道。
「這次的人選我喜歡得緊。」
「這麼多年,父皇終於妥協了。」
我的心裡咯噔一下。
「砰!」
不小心將桌上的茶盞掃落在地。
「阿景這是什麼意思?」
全北遼都知曉他鍾情於我,每每拒婚也必定是因為我。
為此,我成了北遼百姓口中的異國妖女。
亦是他母妃的眼中釘。
耶律景抬眼看了我一下,嗤笑出聲。
「怎麼?難不成你以為我會讓你一個敵國公主的婢女,做北遼的三皇子妃?」
「那不是讓天下人恥笑嗎?」
我不敢回答,手忙腳亂地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連手指被劃破,冒出血滴也沒能察覺。
只怕一停下來,眼淚會忍不住噴湧而出。
耶律景咬唇玩味地睨了我一眼。
「說來你與她算得上是同鄉。」
「她的父親謝回,曾是大盛的將軍。」
謝回!
我如遭雷劈,愣在原地。
十年前,牧野大戰。
作為大盛主將的謝回臨時倒戈。
一同出征的大盛太子身死,十萬將士被坑殺。
邊境六座城池淪陷。
戰敗後,我替二哥,作為質子被送往北遼都城。
來的那日,我的貼身女官阿免,就替我死了。
此後我便以她的身份苟活於世。
謝寧萱。
謝回的女兒,曾是上京城第一才女。
她竟是耶律景的心上人。
難言的荒謬湧上心頭。
我最愛的人。
愛的竟是仇人之女。
3
回三皇子府的路上。
連呼吸都倍感艱難。
沿途的百姓皆在談論這樁婚事。
「三皇子鍾愛的人,不是他府中的那個婢女嗎?如今又怎麼會答應娶謝回的女兒?」
「那婢女獨佔了三皇子多年的寵愛,也該換換人了,只是那未來的三皇子妃竟又是大盛人,大盛女子是給三皇子下了什麼降頭不成?」
這些年,能近耶律景身的女人,只有我一人。
我陪了他十年,從不知道他心中還有個謝寧萱。
他將我從圍獵場中救回。
不顧非議,將我這個異國公主的婢女,帶在身邊。
不論尊卑,讓我喚他「阿景」。
曾經我蟄伏在他身邊,是為了手刃北遼大皇子,為大哥報仇。
耶律景知曉一切,卻還是默許我習武。
我以為除了利用,他對我亦有幾分真心。
也曾想過放棄一切,只做阿免陪在他身邊。
可如今我才明白,我自以為的特殊與寵愛,只是他得不到心上人時的消遣。
「最後半月,還請公主忍耐,切不可暴露身份,時間一到,卑職定會讓公主重回故土。」
「陛下已在大盛等候公主多時。」
李然的聲音響起。
我瞬間清醒。
嘴裡滿是苦澀的味道。
故土嗎?
是該回了。
4
一踏入三皇子府。
管家的神情有些異樣。
「阿免姑娘,謝小姐有請。」
謝甯萱身著白衣,眉目如畫,微風拂過裙裾飛揚,如九天仙女一般。
看清她手上拿著的那個茶盞。
我微微失神。
那是耶律景的心頭之物。
聽說那是他早逝的母親宸妃娘娘留下的遺物。
從來都不許我碰。
謝甯萱看向我,眼神微妙。
「你就是阿免?」
「北安公主曾經的貼身侍女,那個曾痛駡我父親之人?」
我無懼地對上她的眼睛。
「是又如何?」
當初在北遼圍獵場。
我們這些俘虜如同獵物般,供北遼貴族射殺賞玩。
阿免被北遼大皇子一箭穿心。
她死時,穿的是我的冠服。
身邊的人都死後,我不再躲閃,指著高臺上的謝回痛駡一通。
只是任我如何罵。
謝回低頭垂眼,毫無反應。
「有意思。」
大皇子拉弓欲殺我時。
是耶律景一臉興味地將我救下。
自此,我便在他府中呆到如今。
5
「你知道什麼?」謝寧萱雙眼通紅。
「若不是大盛皇帝苦苦相逼,我父親又怎會……」
我怎會不知道。
父皇奪人所愛,搶了謝回未過門的妻子。
此後十多年更是猜忌逼迫於他,以至他最終叛國。
我知曉一切只是因為——
那被強娶的人,是我的母妃。
她是父皇最寵愛的妃子,卻一直鬱鬱寡歡。
牧野戰敗後,謝回叛逃北遼。
跟隨監軍的大盛太子,落到敵人手中,不願墮了皇室威名,持劍自盡。
母妃知曉長子被心心念念的人害死後,自戕而亡。
那一戰,我失去了太多。
事到如今,因果已不再重要。
我冷冷地打斷謝寧萱。
「就算大盛皇室對不起他,」
「可大盛太子何其無辜?」
「被異族欺壓的六城百姓、被坑殺的十萬亡魂又何其無辜?」
「住口!」
謝甯萱臉色發白,揚起巴掌想打我。
我抓住她的手腕,讓她動彈不得。
這時。
一隻海東青如利箭般急射而下,直直地啄向謝寧萱的眼睛。
「央央,不要!」我出聲阻止。
卻來不及了,謝寧萱用手一擋,被央央啄去了一塊皮肉。
血流如注。
匆匆趕來的耶律景,一腳把央央踹開。
他這一腳用了大力氣,央央躺在地上怎麼也飛不起來。
耶律景將遼皇賜他的救命之藥。
全倒在謝寧萱的傷口上,心疼地將她擁入懷中。
「是我來遲了。」
他轉頭時臉色已完全沉下來。
「嗜主的東西,殺了吧。」
殺了?
我的心徹底下墜。
他曾誇過央央護主,也知曉它不會隨意傷人。
如今想殺它,也不過是因為我和央央在他心中。
抵不上謝寧萱的一分一毫。
侍衛拿著劍走向伏在地上的央央。
我徹底慌了,跪在耶律景的身前懇求。
「央央會如此,全是為了我。」
「求你放它一命,日後我定不會讓它再靠近謝小姐半步。」
「我會親自去向謝小姐賠罪。」
耶律景神色有些動容。
ṭú⁰我松了一口氣,以為可保下央央性命之時。
謝寧萱卻哭著開口。
「殿下昨日承諾會護我周全,可如今在殿下府中,就連牲畜也可隨意傷我……」
「讓我如何能放心嫁與殿下。」
耶律景眼神隨即變得冷硬。
拔出短匕揮手將央央釘死在地上。
這把匕首是耶律景身上最便宜的東西,卻是我花了所有積蓄為他做的。
上面鑲嵌的寶石是我親手挑選、打磨的。
自我送他後,他就從未離過身。
如今……
「阿免,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耶律景說完抱著謝寧萱便離開了。
側身而過時。
謝甯萱的眼裡全是得意。
6
看著地上海東青的屍首。
前所未有的茫然湧上心頭。
到最後我竟忍不住笑出聲。
只是笑著笑著,眼淚大顆大顆地滴落。
耶律景可能忘了,央央是我與他一同撿回來的。
那時我手中捧著樹上掉落的海東青幼崽。
慌著將它送回巢穴。
耶律景唇角勾起笑容。
「沾了生人的氣息,大鷹不會再要它了。」
「你若是喜歡,便養著吧,撿到它也算是你們之間有緣。」
「你可為它起一個名字。」
「央央如何?」
我也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
「央央?」耶律景念了一遍,眼中全是忍不住的笑意。
琢磨一會兒後,寵溺地看著我。
「那就依你吧,央央。」
聽著他的聲音,一股酥麻感在我體內肆虐。
他不知道的是。
「央央」是母妃為我起的小名。
我將這個名字給了這個小東西。
也不過是想多聽聽這個名字。
從耶律景口中念出來。
7
將央央埋下的第二日。
管家帶著人來到了我院中。
他的身後是十個籠子,每個籠子中都有一隻神采奕奕的海東青。
「阿免姑娘,殿下說那日是他衝動了。」
「特意讓人去尋了這十隻海東青,來向姑娘賠罪。」
我沒有理會他。
只呆呆地看著南方。
那是大盛的方向。
管家皺了皺眉,眼中又閃過不忍,他與我相處了十年。
一向將我當做女兒來看待。
不免勸道:
「殿下的心中是有姑娘的。」
「只是姑娘切莫要任性,將殿下心中的感情消磨了去,那就便宜了他人。」
我回過神來,知道管家是為了我好。
他早早便勸過我不要將心思放到耶律景的身上。
只是人又如何能控制自己的心呢?
我拿出了一方雞血石印章,遞給他。
「這是我身上最貴重之物,應該能賣上不少銀子。」
「就當是謝您這十年的照料了。」
管家懂了我的意思,長歎一口氣。
「願姑娘日後安好。」
這方印章是耶律景送給我的。
其上刻著「幼妙」二字。
我曾問過耶律景這是何意。
他但笑不語,我那時太過高興不曾細看,未發現他眼中的幾分失望。
直到如今才知曉,「幼妙」是謝寧萱的小字。
這印章從頭到尾,都是耶律景為她準備的。
只是送不了心上人。
他便送了我這個替代品。
管家走後。
我打開籠子,望著高空:「去吧。」
十隻海東青振翅而飛。
徹底消失在我眼前。
它們本就該是自由的。
囚於牢籠中。
落不了什麼好下場。
8
時間一閃而逝。
明日就是耶律景和謝寧萱的大婚之日。
也是李然帶我回大盛的日子。
三皇子府內遍佈紅綢錦色,房檐廊角,紅色燈籠高高掛起。
一片喜氣。
耶律景來了我院中。
他眉眼間盡是笑意,聲音也輕快起來。
「阿免,明日寧萱便會入府,待她入府後,我就會去求父皇,讓你做我的側妃。」
「此生我的後院中,只會有你們兩人。」
我閉眼不答,良久後才問起最好奇的那個問題。
「殿下為何會如此中意謝寧萱,非她不可?據我所知,殿下此前從未見過謝寧萱。」
「難道只是因為她的才名?」
沉浸在喜悅中的耶律景。
沒有注意到我的異常。
「我確實未見過她,只是我幼年時曾被一女子所救,她說她會成為大盛第一才女。」
「而護送她的士兵,我打聽過了,是謝回手下的人。」
竟是如此。
荒謬感遍佈我的全身。
我幼年時曾好奇那讓母妃笑顏不再之人。
偷偷去了邊關,去了謝回的軍中。
被謝回逮到後,命人將我送回上京城。
路上我曾讓人救過一個異族小孩。
他想要報恩,隔著轎簾問我姓名時,我敷衍回答。
「我會名揚天下,成為大盛第一才女,到那日你再來找我吧。」
我也沒騙他,母妃曾是大盛最有才的女子,我自然也想如同她一般,滿腹才華。
卻沒想到後來會橫空出世一個謝寧萱。
只是那人竟是耶律景。
「後來她隨謝回來了北遼,我偷偷見了一眼。」
「只一眼,我便知道她就該是這般模樣。」
他的眼中滿是傾慕之意。
含在我舌尖上的話被咽了下去。
耶律景如今已對謝寧萱情根深種,再來計較救他的人是誰。
又有何意義呢?
「阿景。」我輕聲喚他。
「我想家了,可否讓我回家一趟?」
這段時間我與他之間仿佛隔了一層。
再沒有喚過他「阿景」,再沒有與他溫柔小意過。
見我的態度軟了下來,耶律景變得越發溫柔,想將我擁入懷中。
「待我空閒之時,將你的家人接來,可好?」
我躲了過去。
「我想回大盛。」
「休想!」
這句話仿佛觸怒了他,臉色變得難看,一把將我推開。
「你別想再耍花招。」
「我已經許了你側妃之位,不要不識好歹。」
「我會派人將你的家人接來,去大盛之事,想也別想。」
說完便冷著臉離開了。
他走後不久,管家又來了,這次抬了一大堆箱子。
細細看去,與耶律景送去謝府的聘禮,竟是一模一ŧű̂₊樣。
管家面色尷尬。
「殿下說了,謝小姐有的東西您也會有。」
「只除了……三皇子妃之位。」
我想要的從來都不是什麼北遼三皇子妃。
我不想為難管家。
可也累得說不出話。
只揮手示意他走。
9
我抱著雙膝坐在地上,看著天上的明月。
今夜的月亮很圓。
仿佛也是在告訴我,該回家了,千里之外有人在等著我。
「你就這麼下賤,非要糾纏他嗎?」
「北安。」
謝寧萱看著院子裡的聘禮,眼裡發沉。
我頭也沒回。
半晌後,我輕聲問道:「你愛耶律景嗎?」
「愛?」
謝寧萱嘴角揚起一抹譏諷的笑,神色變得涼薄。
在我耳邊低語。
「愛不愛又有什麼重要的,你愛他不就夠了。」
「不過也沒辦法了,他的心裡只有我。」
「明日之後,我會是北遼三皇子妃,而你永遠都只是個賤婢。」
「和你那個下賤的母親一樣。」
母妃是這世間最溫柔的人。
亦是這一切恩怨中最大的受害者。
謝寧萱竟敢……
這一刻,怒火燒盡了我所有的理智。
我一巴掌將謝寧萱扇到地上。
「啪!」
又一聲清脆的巴掌聲。
面頰一陣火辣辣的刺痛,我愕然呆住。
這是我生來第一次被打。
一出生,我是大盛最尊貴的北安公主,到了北遼後,耶律景護了我十年。
從無人敢對我動手。
而曾經護我之人,如今卻對我揚起了手。
耶律景目光陰沉。
「是我太寵你了嗎?」
「你竟敢打她。」
「殿下!」
謝寧萱流著眼淚,委屈地撲進耶律景懷中。
我不懼地對上他的眼睛。
「殿下也要如同殺了央央一般。」
「殺了我嗎?」
耶律景皺了皺眉,單手抱起謝甯萱,冷ẗű⁻冷盯著我。
「你如今太過肆意妄為,就連主母也敢冒犯。」
「好好在這院中反省反省吧。」
這是要禁足了。
若是過去,我會撲到他的懷中撒嬌,讓他不忍心罰我。
可如今我只是靜靜地站著。
看他們離去的背影。
眸中一片死寂。
已經快要忘記,是什麼時候愛上耶律景了。
大概是從十年前他救我開始吧。
耶律景是遼皇最寵愛的兒子,是草原上鮮衣怒馬、桀驁不馴的少年郎。
被無數女子愛慕。
卻獨獨對我這個異族之人不同。
更何況,他是與我一樣的人,他自幼失去母親。
而我雖然有,卻也如同沒有。
耶律景的死敵是大皇子,而我做夢也想殺之人,亦是他。
幻花節那夜。
滿城女子皆想要耶律景手中的那枝刺玫。
可他誰也沒看。
只是將那枝代表遼族男子心意的花束,拋給了我。
那一夜,頂著所有不懷好意的目光,我心鼓如雷。
徹底愛上,是三年前。
我以為時機成熟,去行刺北遼大皇子。
失敗後我無處可逃之時,是耶律景救了我。
我忘不了那夜他眼中不似作假的擔憂。
更忘不了他將我推開,箭矢射入他體內後,我心中的驚懼。
身為大盛北安公主的我,有無數人爭先恐後為我擋箭。
可身為婢女的我,真心相待的卻只有耶律景一人。
如今真心既已不再。
那我也不必再貪戀。
10
第二日。
我和李然策馬在街尾。
耶律景的婚禮十分盛大。
紅錦毯一眼望不到頭,滿城的樹上都系著紅綢帶。
街上的百姓絡繹不絕,個個皆伸著腦袋去觀望這百年難見的大婚。
耶律景一身喜服,騎著高頭大馬去了謝府。
接上新娘後,花轎從我面前緩緩駛過。
一陣風吹過,蓋頭下謝寧萱抬起的目光,恰巧與我對上。
她勾唇一笑。
滿是挑釁之意。
我一揚鞭,李然趕緊阻攔。
「公主莫要衝動。」
他怕我去搶婚,更怕我忍不住當街去打謝寧萱。
我沒有解釋,只是笑笑。
隨即調轉馬頭,不再看那盛大的婚禮一眼。
「走吧。」
「回家。」
11
出了北遼都城後,我和李然離開了商隊。
我們風餐露宿,日夜趕路,只想儘快趕回大盛。
只是越靠近大盛。
路邊的流民開始變多,個個面黃肌瘦,一臉麻木。
我和李然將帶著的吃食。
全分了出去。
也只是滄海一粟。
起先我們抄小道,時不時會在山中遇到匪寇。
後來踏入燕州地界時,在官道上竟也能被山賊攔下。
燕州是當初大盛與北遼的交界地。
亦是那六座淪陷的城池之一。
「怎會如此?」我皺眉揮刀斬了眼前囂張的賊寇。
進入燕州城後,我心中的不解更是到了頂點。
幼時我曾來過這裡。
燕州雖是邊境,卻因為有謝回的鎮守,遼人無法踏入一步。
城主更是胸懷大才,將一切治理得井井有條,百姓安樂,匪寇絕跡。
大哥初入燕州後,更是上書父皇:「謝將軍與南城主皆是我大盛的棟樑之材,望父皇能重用。」
只可惜父皇為情所困,做了那昏庸的君主。
知曉母妃心中仍有謝回後。
斷了大軍的糧草。
最終逼反謝回。
南城主在燕州失守後,以身殉城。
昔日繁華熱鬧的城池,如今卻人煙稀少,商鋪緊閉。
李然憤然:「北遼攻下燕州後,漲了五成的稅賦,遼人在城中更是肆意欺壓我大盛百姓。」
「百姓苦不堪言,交不上稅,要不做了流民,要不就上山落草為寇。」
「終有一日,我會將這些遼人都趕出去。」
「是我大盛皇室愧對他們。」
父皇曾說,為我賜下封號北安,是希望北方安定。
可如今也是他,親手將北地的百姓送入賊人之手。
踏入大盛國境後。
情況才有所好轉。
城池雖仍有戰亂的痕跡。
可百姓臉上的笑意,卻增加了不少。
李然眼中滿是欽佩:
「先皇逝去後,陛下並未給他修繕陵墓,而是將這筆銀子與先皇私庫裡的財物,全數送來了青州,助百姓重建家園。」
「不僅如此,陛下更是在先皇墓前替他下了罪己詔。」
我心中情緒起伏湧動。
當初我不願隨李然回來,不僅僅是因為耶律景。
還因我心裡的那一分怨恨。
當年遼皇指名要二哥做質子,一向最疼愛我的父皇。
含淚親手將我送上去北遼的馬車。
「央央,下輩子不要再做大盛的北安公主。」
父皇明知北遼人若發現此事。
我定然沒有活命的機會。
卻還是將我送走。
我曾經恨謝回,恨父皇,明明是他們造下的孽。
卻要我來償還。
如今看著這些重歸安寧的大盛子民。
才明白我去北遼。
對他們而言。
是最好的選擇。
12
入上京城時。
百官早已在城門口等候。
為首之人我還有些許印象,是大盛的宰輔,亦是我的外祖父。
更是當初提議讓我代兄去北遼之人。
他眼眶含淚,顫巍巍地跪下。
「恭迎公主!」
街道兩旁的百姓皆下跪高呼。
「恭迎公主殿下!」
我愣神時。
有人策馬而來。
一下馬,便迫不及待地將我抱緊。
「央央,你受苦了。」
二哥的聲音已變得不同,面容也不再同我一模一樣。
他雙眼通紅站在我面前,眼中滿是思念和慶倖。
這一刻。
我十年不曾放下過的心。
安穩落地。
背井離鄉,如浮萍般漂泊半生的委屈盡數爆發。
「二哥!」
我埋頭在他肩上放聲大哭。
我猶記得,幼時二哥最愛與我爭鋒相對。
他看不慣父皇、大哥、母妃皆寵愛我,看不慣我一身嬌氣的毛病。
可是在我被送走時。
拼命阻攔的人便是他。
我的死訊從北遼傳回後,在我靈前守了兩天兩夜的人也是他。
他即位後。
派了無數人前去北遼。
為的是尋回我的屍骨。
這十年,是我著相了……
我曾以為我被所有愛我的人拋棄。
耶律景毫不掩飾地偏愛。
就如溺水之人眼前的浮木。
讓我想緊緊抓住。
即便是離開,也如同在心口剜肉。
可回到上京城,看著思念我的親人與百姓。
才明白。
我終究是大盛的北安公主。
我的眼裡不該只有小情小愛。
而是大盛的萬千子民。
13
「皇兄這是什麼意思?」
我頭痛地看著面前十位長得極佳的男子。
有錦衣華服,有溫文爾雅,有劍眉星目……
每位的風格都不同。
自我回來後。
外祖父將他適齡的得意門生。
都引薦給我。
二哥遍尋上京城的優秀男兒,給我相看。
可目前我心系之事,不在情愛。
回來的那日。
我便求二哥能讓我去青州的軍營磨煉。
自我入了耶律景的府中,為了給大哥報仇,我從未放棄過習武。
後來耶律景興致一來。
便會時不時與我對練。
我的槍法亦可上陣殺敵。
我想親手收回被人搶去的城池。
想去救那些活在水深火熱中的百姓。
可外祖父和二哥都極力反對。
侍女小雲心虛地回答:「陛下發話了,公主不想嫁人也可,在府中養些面首便是。」
「陛下的原話是:」
「他耶律景想要嬌妻美妾,我大盛的北安公主在後院中養幾個面首,又有何妨?」
我心裡明白,他們為的是打消我的念頭。
回大盛的這段日子裡。
北遼曾有消息傳來。
大婚之日,耶律景為了追府中的婢女,當場拋下謝寧萱。
連喜服也未換,騎馬追出千里,直至大盛邊境。
一月後,才頹然回去。
宣佈婚禮作廢。
二哥已從李然口中知曉我與耶律景之間的糾葛。
他怕我回心轉意。
我看也未看這些人,揮手道:「都打發了吧。」
其中一黑衣勁裝之人,到我身前跪下。
「草民願隨殿下一同前往青州,打退遼人,收復故土。」
我抬頭看了一眼。
謝星岩,謝回的侄子。
謝家曾是上京城中的功勳世家,祖上曾追隨太祖皇帝,立下累累戰功。
他自幼在軍中長大,年少成名,曾被人稱為「小謝回」。
若是謝回未叛國,想必謝星岩如今也會是赫赫有名的將軍。
只可惜他受謝回的牽連,不僅軍職全無,此生更是被明令不得踏入軍中。
「你此去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謝家?」
謝星岩眼裡滿是沉痛。
「草民此去只為贖罪。」
「為的是六城百姓。」
我眼眸微閃,輕笑道:
「小雲,告訴皇兄這個面首。」
「我收了。」
14
朝賀宴上。
我攜謝星岩入場時。
沒有想到。
會這麼快再見到耶律景和謝寧萱。
即便早就知曉北遼派了使臣來。
也沒想過那人會是他。
不過半年未見,他滄桑了不少,眼中多了一抹說不清的陰鬱。
他只看了我一眼,低下頭一杯接一杯地飲酒。
謝寧萱想為他倒酒,卻被他不動聲色地躲了過去。
大臣家眷笑著看戲。
「不是聽說北遼三皇子愛極了謝寧萱嗎?看來傳言不可信啊。」
「你消息落後了,北遼三皇子最愛的是他府上的婢女。」
「為那女子連親也逃了,與那人相比,謝寧萱又算什麼?」
耶律景逃婚一事,鬧得天下皆知。
謝寧萱面色變得鐵青,不動聲色地看我一眼。
耶律景卻恍若未聞。
「央央來了。」
皇嫂熱情地將我引入座。
對於我的受寵,眾人已見怪不怪。
只是耶律景聽到這話,眼神一滯。
他轉了轉酒杯,低聲喃喃:「央央?」
他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走到殿中,單膝下跪。
「陛下,我此次前來,不僅是為祝賀,還有一請。」
二哥雖不待見他,卻礙於場合只得等他說完。
他看了我一眼,堅定地開口。
「為保兩國交好,我想求娶大盛北安公主。」
此言一出,滿座轟然。
「不可能!」二哥脫口而出。
耶律景毫不意外眾人的反應。
侃侃而談。
「大盛若是能與北遼聯姻,可享二十年太平。」
「而且我保證,她會是我唯一的正妃。」
耶律景深情地看向我。
在座的人,都聽懂了他的未盡之意。
便是未來他成為遼皇,我也會是他的皇后。
席上的官員神情各異,很顯然耶律景的話讓有些人動了心思。
我暗暗搖頭,這些人還是安穩太久了。
「不可。」第一個反對的是外祖父。
「十年前送走公主,是不得不為之舉,如今若是要將公主送去聯姻,那便是我大盛自斷脊樑。」
謝星岩下跪請求。
「如今我大盛邊關安穩,求的不應是二十年的太平。」
他眼神如箭,射向耶律景。
「而是收復六城,迎回百姓。」
耶律景不屑道:「不自量力。」
北遼強盛舉世聞名,在座的官員皆敢怒不敢言。
「三皇子未免太過自信。」
我輕笑一聲,打破死寂。
「我願自請前去青州。」
「山河一日不收復,北安一日不回京。」
「更何況,如今我已有了婚約。」
耶律景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
死死盯著我。
15
「阿免還在生我的氣?」
身後的人語氣篤定。
不過是出來透透氣,耶律景就跟來了。
我定了定神,轉身時面上帶著客套的笑意。
「殿下可是在說笑,阿免十年前就死了。」
「我是北安。」
他苦笑。
「你還是在氣我,氣我不顧你一心想娶謝寧萱,氣我不分對錯殺了央央。」
他從懷裡拿出一隻短笛,放在嘴邊一吹。
一隻海東青盤旋而下。
落到我的左臂上。
它用腦袋蹭了蹭我。
我失神了片刻。
這只海東青竟和央央長得一模一樣。
從來目空一切、漫不經心的北遼三皇子。
罕見地對我低了頭。
他眸中滿是悔意。
「央央的事,是我錯了。」
「我尋遍大遼的國土,才找到這只與央央極為相似的海東青。」
「阿免,隨我回去可好?」
他的話中有一絲撒嬌之意。
曾經的我最吃不了他這套。
不管他如何惹我生氣,都會輕易地原諒他。
「我會風風光光地將你迎回北遼。」
「我的正妃之位,亦為你留著。」
耶律景沒看見的是,不遠處的謝寧萱,面上失了所有血色。
我低垂眼眸,抬頭看向他時,只剩淡漠疏離。
「多謝三皇子厚愛,只是我如今已與謝星岩訂下婚約。」
「不日便會完婚。」
耶律景的臉瞬間煞白。
我沒有騙他。
大盛的駙馬可以入軍營。
我本就打算以這婚約,助力謝星岩重新掌兵。
大盛如今最缺的便是將才。
16
大婚前夕。
耶律景帶了人來搶婚。
被守候多時的謝星岩帶人捉了個正著。
「堂堂北遼三皇子,竟想來我大盛搶人,不怕天下人恥笑嗎?」
「況且你想搶我的妻子,得問過我手中的槍。」
謝星岩挽了個漂亮的槍花。
耶律景氣的咬牙。
「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娶她?」
「她只會是我的女人,過去是,現在是,未來也會是。」
「我要見她。」
謝星岩也不氣,只是笑笑。
「殿下不會見你。」
「就算我身份低微,明日過後也是殿下名正言順的夫君。」
「我不明白你一個遼人竟敢隻身來我大盛都城,只是想奉勸你一句,殿下與你,終究立場不同。」
喬裝而來的謝寧萱懇求道:
「兄長,求你放了他。」
謝星岩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得乾乾淨淨。
只剩下厭惡。
「別叫我兄長,我謝家忠君為國多年,從未出過你們這種通敵叛國之人。」
謝寧萱被說得泫然欲泣,人見尤憐。
奈何在場的兩位都是心腸冷硬之人。
只顧著朝對方下死手。
耶律景再勇猛。
也是雙拳難敵四手。
最後和謝甯萱一同被擒。
下了大獄。
謝星岩也是殺人誅心。
派人將耶律景押到街邊。
親眼看著我鳳冠霞帔,十裡紅妝。
與他一同入了公主府。
「公主可出了這口惡氣。」
跨入府中時,謝星岩在我耳邊輕笑。
我知曉他做了什麼,也見到了耶律景拼命掙扎、絕望的模樣。
淡淡瞥了謝星岩一眼。
「我想要的,是你遵守諾言。」
「將謝回手裡失去的城池,全拿回來。」
謝星岩正色。
「是。」
17
二哥狠狠敲了遼皇一筆。
才將耶律景送了回去。
只是他走的那日,死也要見我。
在他磕得頭破血流後。
二哥怕他死在大盛,還是讓我去了。
耶律景滿頭是血,卻還是對著我笑。
「央央,我已經知道當年救了我的人,是你。」
「我尋了你那麼久,上天將你送到我身邊,可我卻眼盲心瞎,生生將你逼走。」
「我本以為你對我而言,不過是個解悶的玩意兒,可卻不知十年相伴,情意早就在暗處瘋長。」
「那日得知你離開後,我就後悔了,我不顧父皇和兄長的阻攔,追了去,卻遲了。」
「我怕極了,怕再也見不到你。」
我冷冷打斷他:「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耶律景慘然一笑,眼角劃過淚水。
「離開你後,我每日都睡不安生,都在後悔。」
「我這次來尋你,不求你回心轉意,只想陪在你身邊,就如同你曾經陪著我那樣。」
「我只想做你的阿景。」
我愣在原地。
十年來,我從未見他哭過。
拒婚被遼皇打得渾身是傷,躺了半月時沒哭。
反倒是安慰拉著他的手,一直流淚的我。
「阿免,別哭了,我沒事的。」
「放心好了,我是不會娶她們的。」
他的同胞兄長被野蠻人殺死時,也未哭。
只是握緊了長槍。
「我會殺光他們,為二哥報仇。」
我閉了閉眼。
抹去了心中的那點動容。
為他拭去淚水。
出口的話溫柔又殘忍。
「殿下只當阿免半年前就死了吧。」
「下次見面,北安與殿下便是不死不休了。」
說完便走了。
留下的耶律景。
眼神空洞呆滯。
仿若心碎魂消。
18
一年時間過去。
我手拿長槍,與謝星岩並肩作戰。
收回了失陷的五座城池。
如今只剩最後一座。
燕州城。
在這期間,我的槍下,斬落了不少北遼的將領。
青州一戰,遼皇派來的人是耶律景。
對此我毫不意外,他本就是北遼最勇武的人,更是替遼皇打了不少勝仗。
在戰場上,他處處護我,可我卻毫不留情地下死手。
最後在他絕望的目光中,我一槍刺中他的胸膛。
他倒下時,眸中盡是不可置信。
伸手喚我。
「央央。」
我調轉馬頭就走,看也沒看他一眼。
主帥落馬,遼軍大敗。
回歸大盛的百姓皆奔走歡呼,看著百姓臉上洋溢的笑意。
我也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殿下心中就沒有一絲擔憂嗎?」
謝星岩在一旁打探。
那日耶律景被我刺落馬下,被人救走。
遼國探子傳來消息。
耶律景傷得太重,生死一線,至今仍昏迷不醒。
我低笑一聲。
「不用再試探了,我若是留手了,」
「他也不會到今日仍未醒來。」
我和謝星岩。
早在半年前他收回第一座城池,被封為將軍後。
便和離了。
他曾經挽留過:「臣欽慕殿下,殿下為何不與臣試試呢?」
我只是笑著搖頭。
「我與謝將軍,亦不是同路人。」
所有人都以為我對耶律景念念不忘。
沒有人知道。
我不想讓婚約成為束縛我的另一個籠子。
如今我只想護大盛的百姓一世安寧。
19
遼皇派了謝回與大皇子駐守燕州。
得知這個消息時,謝星岩的眼中全是躍躍欲試。
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斬去他這個二叔。
謝回一向用兵如神。
可在戰場上帶兵的人,卻不見他,只有北遼大皇子。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北遼大皇子陰鷙地看向我。
摸了摸沾滿血跡的刀,眼中一片殺意。
「你就是北安?」
「當初若是知曉你的身份,便是拼著傷了耶律景,我也要殺了你。」
「可惜了。」
轉了轉刀尖,他舔了舔嘴唇。
「不過現在也不算晚,殺了你,想必耶律景也會瘋吧?」
我摸了摸槍尖上的紅纓。
這是大哥送我的。
若是能飲了北遼大皇子的血。
也算得上是為大哥報仇了。
「大盛太子的頭,就是用這把刀砍下的,若能再添個大盛公主。」
「我這刀也算大成了。」
我失去了所有理智,瘋魔般地想殺了他。
大哥是這世間最溫潤的人。
亦是對我最好的人。
盛怒之下,我忘了北遼人本就驍勇善戰。
更何況其中的佼佼者大皇子。
「北安!」
謝星岩想喚回我的理智。
卻來不及了。
大刀揮動時帶起的血液,已濺到我的臉上。
刀鋒離我的脖子僅有一寸之時。
被攔下了。
是謝回。
他反手將北遼大皇子的頭顱砍下。
見到我,一臉鮮血的他笑得溫和。
「你很像她,性子也像。」
我心知肚明謝回說的是母妃。
雖然我被他救了,卻滿腹都是怨恨。
聲嘶力竭地質問他。
「你若是愛她,又為何要殺了她的長子?」
「我大哥不像父皇,他向來仁善,又欣賞你的風骨,若他不死,必能成為一代明君。」
「因為你們的一點私情,他死了,大盛的十萬將士也埋骨於此。」
「六城百姓苦不堪言,餓殍遍野,僅僅是因為你們的那點私情。」
「謝回,你如今還敢來此,就不怕那十萬冤魂來找你嗎?」
謝回的眼中閃過後悔、痛苦。
最後又化為苦笑。
「是我對不起他們。」
「我本想借此機會扶持太子殺回上京城,殺了你父皇,讓他做這大盛的皇帝。」
「可太子寧願死,也不願謀反。」
「我早該知道,他和你父親是不同的,可我卻沒想過他是那般的寧折不屈。」
「我苟活這麼多年,也是無顏去見他們。」
謝回回首看了看,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百姓。
緩緩綻開一抹笑。
「如今我也該將這條命賠了去。」
說完他拿出匕首,對準心臟,毫不猶豫地刺了進去。
「爹爹!」
匆匆趕來的謝寧萱,雙眼赤紅地撲了過去。
手忙腳亂地想將謝回的傷口堵住。
卻於事無補。
謝回看也不看她一眼,伸手望著天空。
「茵娘……」
隨即便咽了氣。
茵娘是母妃的閨名,我神色複雜地看著這一切。
「是我錯了。」謝寧萱哭到最後竟笑了起來。
「我不該偷了你的虎符,不該與北遼人勾結,逼你不得不反。」
「可是爹爹,你到死也念著她,到死也不願原諒我。」
謝星岩滿目怒氣:「竟是你!」
「二叔的一世英名,我謝家百年功勳,竟被你一個女子,毀於一旦。」
提到謝家,謝寧萱眼中恨意更甚。
「謝家又是什麼好東西?」
「當初若不是謝家逼我爹娶我娘,我娘又怎會抑鬱而終,謝家的人,都該死!」
「你!」
謝星岩氣得手抖。
「就算是我謝家對不起你母女,與那些枉死的人又有何干?」
他大喝道:「謝寧萱,你看看你的腳下,已是屍山血海。」
謝寧萱充耳不聞,只對著謝回的屍首大笑。
笑著笑著,充滿恨意的眼神投向我。
「憑什麼?」
「憑什麼你生來就擁有一切?憑什麼那個女人一個眼神就讓父親失魂落魄?憑什麼從我生下來,父親就沒正眼看過我,即便我付出一切,努力擁有和那個女人一樣的才名。」
「北安,我恨他們,可我更恨你。」
謝寧萱的眼神如刀子。
「你驕橫跋扈,可父親當年一見你,便露出了我從未見過的笑容。」
「你有寵愛你的父皇、兄長,可我卻母親早逝、親人皆是豺狼虎豹。」
「而我一切的不幸,都是源自你的母親。」
我沒有理會她,只是呆呆地看著北遼大皇子和謝回的屍首。
我曾經日日夜夜做夢都想殺了他們。
現在他們死了。
可我的大哥,卻再也回不來了。
謝甯萱眼中全是瘋狂。
拔下頭上的金釵,直直向我刺來。
「北安!」謝星岩驚呼。
我本可以躲開,可這一刻,腳卻像生了根一樣,一動不動。
「噗呲!」
鮮血濺了我滿臉,卻沒有絲毫痛意。
溫熱的手撫上我的臉,耶律景的胸前一片紅。
這是他第二次替我受傷。
他的眼中是化不開的情意。
用盡所有力氣問出。
「央央,下輩子你能原諒我嗎?」
血大股大股地流出,謝寧萱愣在原地,手像是被灼傷般放開金釵。
她仿佛呆滯住了,半晌才喃喃道。
「我……我不想的。」
我回過神來,用手覆住他的手掌,這一瞬間耶律景的眼中閃過狂喜。
下一刻。
卻變為絕望。
將他的手拿下,我輕聲道:
「耶律景,下輩子我們別再相遇了。」
耶律景倒在地上,眼淚滴下和血液混作一團。
一遍遍地喚著。
「央央。」
可我充耳不聞,只是撿起了紅纓槍。
頭也不回地離開。
謝寧萱跪在耶律景身邊,手忙腳亂地想為他堵住不停流出的血。
可耶律景卻像迴光返照一般,一把將她推開。
看著我的背影。
直到咽氣。
謝寧萱一瞬間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生機。
指著耶律景和謝回的屍體狂笑。
「你們都愛她,都願意為她去死。」
「為什麼?」
聲聲泣血。
最後謝星岩一刀殺了謝寧萱。
「謝家再也容不下你這等心思毒辣之人。」
我心裡有著深深的無力感。
這場潑天的災禍。
竟只是為此。
【番外耶律景】
1
明日便是我和寧萱的大婚。
管家已備好一切。
這將會是大遼這些年最盛大的一場婚禮。
我求了這麼多年。
才讓父皇鬆口,同意我娶寧萱這個叛將之女。
多年的夙願成真。
娶到自己一見鍾情的人。
我本該無比欣喜。
可隱隱卻有些心緒不寧。
腦中不斷閃過阿免的臉龐。
或嬌嗔,或生氣,或撒嬌……
當初會救阿免,不過是因為有趣,想拆大皇子的台。
也想讓她成為一把對付大皇子的利刃。
這些年,我一味地寵她,推她出去做靶子。
將她當作我退婚的藉口。
父皇雖知曉我真心想娶的人是寧萱,卻也厭惡阿免這個魅主的婢女。
不知情的母妃更是將她當做眼中釘。
放任宮中的人磋磨她。
都城中對我有意的女人,更是處處找她的麻煩。
阿免每次都是自己忍著。
這一切我都看在眼裡。
卻只是覺得好玩。
可漸漸地。
一切變了味道。
我開始護她,開始不能容忍別人欺負她。
我做事向來隨心所欲,就連父皇也管不了。
不想去探究為何會患得患失。
可此刻我卻意識到了,阿免在我的心Ṱũⁱ中不只是個工具。
雖比不上寧萱,卻也有幾分分量。
我向來不會委屈自己,既然在意,那便去求了父皇讓她做我的側妃。
只是我那日為了安寧萱的心。
不由分說殺了央央。
怕是會讓阿免傷心。
其實那日動手後我就後悔了,派人尋了十隻海東青給她送去。
管家後來來報,她將所有的鷹都給放走了。
我知曉她在生氣。
可她一介婢女,命都捏在我的手裡,又有什麼資格與我賭氣。
我雖寵她,卻也不想她認不清自己的身份。
便又冷落了她幾日。
今夜,我突然很想她,想起無數個夜晚,她倚在我懷中。
怯生生地喚著:「阿景。」
我去了她院中。
告訴她我會娶她,向她許諾我的後院中只會有她和寧萱。
可她卻並非我所想的那般高興。
只是淡淡地問我為何會鍾情寧萱。
十二歲那年,我被大皇子算計,僕從皆死,我也在外流落了一年。
最窘迫之時,甯萱如仙女神降,救了我。
我對她一見鍾情。
也在心底暗暗發誓。
定會尋到她,娶了她。
對這段往事,我一向閉口不談。
便是父皇和母妃也不知曉。
可今夜,我卻情不自禁地想告訴阿免,想讓她理解我對寧萱的感情。
可得知一切後,她臉色卻變得慘白。
她說想回大盛。
我心裡變得空落、恐懼,最後所有的情緒都化為憤怒。
怒上心頭的我,說的話只會更傷人。
看著阿免眼中的光一點點熄滅。
我的心也像是被人捏緊。
泛起細密的痛。
我強撐著離開。
阿免定還是在氣我娶寧萱,氣寧萱在我心中比她的分量更重。
我讓管家連夜準備了一份與寧萱相同的聘禮。
給阿免送去。
只是想讓她明白,她在我心中也占了一席之地。
管家回來後不語,只一味的歎氣。
我擔心阿免,匆匆趕去時。
卻只見她打了寧萱一巴掌。
看著寧萱委屈的模樣。
我竟一巴掌打在了阿免的臉上。
她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這是我第一次打她。
巴掌揮出後我就後悔了,暗暗卸了幾分力道。
可阿免的肌膚嬌嫩。
上面的紅痕依然刺眼。
我不想委屈她。
可我更不能委屈寧萱。
我逼自己冷硬地抱走寧萱,不敢看阿免的神色。
2
大婚那日。
所有人都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
謝府的人攔路時,我更是罕見地發了大火。
țūₑ礙於我的身份,眾人不敢再攔。
我飛快地接了寧萱入轎。
花轎行至半路。
一陣微風吹過。
我的心跳停滯了一瞬。
心裡的煩躁開始瘋長。
徹底爆發是在拜堂前,管家給了我那方雞血印石。
「殿下,阿免給了我這方印石,今日一早便不見了蹤影。」
「我尋遍了都城也沒找到她。」
「哢!」
我生生的將那方印章捏碎,碎片嵌入手心,血液滴落在地。
這方印章是阿免最愛之物。
日日貼身帶著。
如今卻隨意地送了人。
「殿下!」
謝寧萱急地掀開蓋頭,拉住我的手檢查傷口。
我一把揮開她的手。
雙眼通紅地看向侍衛。
「無論如何,都要給我找到她。」
阿免竟敢離開我。
竟敢?
我一把扯下身上的紅衣,冷聲道:
「不。」
「我親自去尋她。」
「殿下?」謝寧萱緊緊拉住我,眼中噙滿淚水,全是祈求。
「求你不要去。」
我面無表情地將謝寧萱的手指一根根掰開。
只留下一句。
「婚禮取消。」
便轉身離開,身後是滿座譁然和謝寧萱抑制不住的哭聲。
可此刻我卻顧不上這些。
心中只有害怕。
怕再也找不到阿免。
我得知商隊的消息時,卻遲了。
追到了大盛的邊境也未見到阿免的蹤影。
我徹底慌了。
3
找遍了大遼的國土。
終於找到和央央無比相似的海東青時。
北安公主歸國的消息也傳了來。
怎麼可能?
當年我親眼看著北安被大皇子一箭穿心。
也正是為此。
身為北安貼身女官的阿免,恨大皇子入骨。
那日從商隊口中得知。
帶走阿免的人,是大盛的探子。
若是……
我的心開始狂跳。
我本想親自去大盛探查,父皇卻派兵將我囚於府中。
可他也怕我瘋後不管不顧。
允我派人去大盛查探。
北安公主的畫像傳回時。
我盯著畫上的Ťű₆人,足足看了一晚。
直到謝寧萱進門。
她神色莫辨。
「殿下就那麼喜歡北安嗎?」
我抬頭看向她:「你早就知道了。」
謝寧萱面色坦然。
「是。」
「十年前我就知道她並非阿免,而是北安公主。」
「不僅我知曉,就連我的父親也心知肚明。」
我抽出最下面的那張北安幼時的畫像。
一把扔在謝寧萱臉上。
厲聲質問:
「那你可知曉幼時救我之人,亦是她?」
那年她救我時, 雖隔著轎簾,可離開時的那陣風, 也讓我瞧得了她的幾分容顏。
救我的人從來都不是謝寧萱。
而是我的阿免。
心頭微熱。
轉而想到對她說過的狠話。
又變得一片冰涼。
她來到了我身邊。
卻又被我親手推開。
4
我第一次求父皇。
是為求娶謝寧萱。
第二次。
讓我作為使臣去大盛參加朝賀宴。
北安公主出場時,我的心裡無比激動, 還未看清她的面容。
我便知道那就是我的阿免。
她與以前不同了,少了些嬌蠻,多了幾分沉穩。
也瘦削了不少。
我努力克制不去看她, 可眼角的餘光卻始終鎖定她。
大盛皇后喚她「央央」。
央央竟是她的名, 我心潮湧動, 心底的悔意更甚。
不小心與她的視線對上。
她神色如常,對我點頭示意,待我與旁人不同。
可我的心卻落到了穀底。
我太怕失去她了。
怕到當場提出了聯姻, 無恥地以大遼作為脅迫。
可是沒關係,只要能讓阿免回到我身邊。
一切的手段都是值得的。
可是她卻拒絕了我。
阿免眼中的堅決讓我感到陌生。
也如一團寒冰。
冷意漫過我的四肢百骸。
5
海東青停在阿免手臂上。
我沒有錯過她眼中的動容。
從抓到這只海東青起。
我日夜不停的訓練它,拿阿免留下的衣物給它熟悉氣味。
如今它與央央已是一模一樣。
可它終究不是央央。
北安亦沒有原諒我。
她只是溫柔地與我劃清界限, 告知我她會和謝星岩成婚的消息。
那一刻。
我只覺得猶如置身地獄。
烈火焚身。
6
北安大婚前日。
我不惜與父皇撕破臉。
也要前去大盛搶婚。
被謝星岩攔下時,心裡的所有怒火瞬間有了發洩口。
他也配?
我想不管不顧殺了他。
即便後果是死在大盛。
可惜雙拳難敵四手。
我最終落到了謝星岩手中。
她一身嫁衣, 與謝星岩攜手踏入公主府時。
我目眥盡裂,不斷掙扎。
聲嘶力竭的想呼喊她,卻被人死死捂住嘴,發不出一點聲音。
眼見她與謝星岩拜了天地。
我的眼中流下血淚。
7
大盛皇帝要送我回北遼。
我磕得頭破血流,只為見她一面。
如願地見了她。
我知曉這是最後挽回她的機會。
這一刻。
我不再是北遼三皇子,不再是戰無不勝的少年將軍。
只是一個求而不得的傷心人。
我對她訴說了心意,對她露出了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甚至拿起了我曾經最討厭的眼淚。
作為工具,想要留住她。
她為我拭去了眼淚。
話語一如既往地溫柔。
可卻徹底對我宣判了死刑。
她說讓我只當阿免半年前就死了。
她說下次見面。
不死不休。
8
回到北遼。
父皇大怒。
將我徹底囚禁。
直到一年後。
父皇讓我領兵守城,而敵方的將領是她和謝星岩。
戰場上, 我對謝星岩處處下死手。
時不時地護著她。
直到她將長槍插入我的胸膛, 頭也不回地策馬離開。
我才明白。
她的心就如磐石, 再無轉移。
這一刻。Ŧù⁾
我活著,就像是死了。
我倒下時。
眼前是她飄逸的髮絲。
我伸手向她, 眼中噙滿淚水。
「我的……央央。」
9
我沒死。
被人救了回去。
可也足足躺了兩月才醒過來。
醒來時。
謝寧萱滿眼通紅,端著藥守在我床邊。
我卻只問:「她呢?」
管家滿臉疲憊, 長歎一聲。
「殿下還是將她忘了吧。」
謝寧萱神色激動:
「她如今要置你於死地, 若不是陛下以整個太醫院的命威脅,太醫們日夜守護, 拼死相救,殿下你又怎麼能醒來。」
「她是北安,和她的母親一樣,最是冷心冷情, 便是殿下死在她眼前,也休想讓她動容一分。」
「住口!」
我將手邊的一切掃落在地。
更是將謝寧萱手中的藥碗打翻。
「滾!」
10
我知曉父皇派謝回和大皇子去燕州時。
已經遲了。
謝回曾是大盛名將, 這些年更是將蠻族人打得不敢再進一步。
大皇子是北遼不可多得的勇士, 更是心狠手辣。
我擔心她。
傷還未好,便匆匆趕去燕州城。
只是我到時。
一切已落幕。
謝回和大皇子皆身死。
謝甯萱持釵刺向她時,我知曉以她的身手隨意便能躲過去。
可她竟動也不動。
嘴邊勾起解脫的笑容。
她竟想求死。
我瘋了般地沖過去, 金釵刺入身體時,我竟有一絲慶倖。
隨著體內的劇痛與血液的流出。
自知時間不多,我撫上她的臉,問出那句:
「央央, 下輩子你可願原諒我?」
我不奢求此生。
只願下輩子我不再眼盲心瞎。
傷害所愛之人。
可她連騙也不願騙我。
「耶律景,下輩子我們不要再相遇了。」
這句話如無數把刀子。
在我心間穿插翻絞。
謝寧萱驚懼地跪在我面前,可她卻擋住了北安的背影。
我用盡最後的力氣將她推開。
看著北安離去的身影。
一聲聲地喚著「央央」。
直到離開這個世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