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就有和动物交谈的能力。
十四岁那年,我救了一只快饿死的猫,它领我到襄王府门口,告诉我:【人,你跟着他们,能吃好。】
我成了襄王府上的驯兽师。
替襄王引来百兽朝拜,伪造吉兆。
后来他入主东宫,许我侧妃之位。
正是鲜花着锦之时,廊下的画眉鸟却突然对我说:
【你快跑,我听见他说你坏话。】
1
听到这话时,我微微一愣。
「阿眉,你说的是太子殿下吗?」
襄王赵书曜在今晨被册立为太子,只是尚未迁府邸。
他待我向来好。
此时府中热闹,唯有此处长廊靠近赵书曜的书房,无人惊扰,安静得只余画眉鸟啾啁。
它说:
【我亲耳听见的。太子和一个我不认识的人说,阿朝出身卑贱,但身怀绝技,他与阿朝只是……】
它歪了歪头,想了一会儿,才继续。
【只是虚伪与蛇。他也不想让乐安县主伤心,所以特地解释一番。】
我默了默,打开鸟笼的门,将松毛虫与草籽一起倒进它的食盆里。
阿眉啄了口草籽,又抬头叮嘱我。
【你要早点跑啊。】
我轻声说:「会的。」
我为它收拾干净笼子,再回头时,看见了贵人的仪仗。
我忙退至一旁,跪地低首,向来人行礼。
有限的视角里。
她步履轻快,桃红的裙摆像一叶小舟般翩然划过。
那小舟倏然停在了我跟前。
她声音清脆。
「你就是卫朝?」
她身边的侍女语气凌厉:「县主问话,还不抬起头来。」
2
我抬了头。
乐安县主俯下身,掐住我的下巴。
尖尖的指甲在我脸上留下血痕。
她审视了一会儿,又弯了弯唇角,笑起来。
「不过如此。」
「一个驯兽的奴婢,也配和我一起入东宫?」
我攥紧了衣角。
恭顺地说:「卫朝不敢。」
我没有想过做赵书曜的侧妃。
尽管我在他身边侍奉了三年,他低谷时、得意时,我皆在身侧。
他偶尔也会昏了头,许诺日后令我做侧妃。
我也仅是惶恐地推辞,不敢轻信。
乐安县主自然是不信的。
「谁不知你的好手段?这几年来,他身边伺候的人都换了个遍,唯独你还在。」
「今日是该给你点教训了。」
她盯着我,眸光森然。
阿眉倏然叫起来。
【阿朝别怕,我去叫太子!】
【他还要跟你虚伪一下,肯定不会让你受欺负!】
赵书曜不喜禁闭。
他的书房的窗总是留一丝小缝。
阿眉若是叫得大声一些,赵书曜在书房中,也能听见。
我的心猛得跳了一下。
它不懂的。
我低低吹了声口哨,示意它安静。
县主身边的侍女倏然抬起脚,重重地踢了一下我的膝盖。
「县主问话,你还敢驯鸟?」
这一下用了很大的力气。
我吃痛地哼了一声,向旁侧倒去。
鸟笼未关。
阿眉展翅飞了出来,狠狠地啄了一下侍女的额头。
乐安县主尖叫着用宽袖挡脸。
侍女用团扇扑鸟。
阿眉在上空转着,叫声尖利,几根羽毛飘落。
赵书曜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副景象。
3
我六神无主,冷汗淋漓。
我为赵书曜驯了三年兽,从未有过差错。
阿眉今日为我啄了人。
它并不懂那些人情世故,也不懂「虚与委蛇」这个词。
它只是不想让我被欺负。
乐安县主已扯着赵书曜的衣袂,哭得梨花带雨。
「太子哥哥,我不过说她几句,她便要指使鸟来啄我。」
赵书曜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眸中一片冷意。
「你的胆子是愈发大了。」
「伤人的鸟该死,至于你,回去给孤好好反省。」
他在给我台阶下。
乐安县主蹙了蹙眉,摇着赵书曜的手臂,还要再说些什么。
我比她更早开口:「阿眉,你快飞。」
飞走吧。
这些年是我在养它,所以赵书曜并未给它剪羽。
偶尔,我也会将它放进园林里,让它自己觅食。
它可以自己生存。
至少,比留在这里好。
阿眉对我叫了一声,便飞走了。
赵书曜皱了皱眉,眼中满是愠怒:「还不知悔改!」
乐安县主笑了,言语里带着嘲讽。
「你竟真把鸟当主子伺候了。」
她并不在乎侍女的伤势,只是想看我的笑话。
我长久地跪着,垂首,无话辩解。
赵书曜没再看我。
他缓缓地转动着手上的碧玉扳指,冷声道:
「卫朝冲撞县主,不知悔改。不过今日不宜见血,杖责十下。」
4
整整十杖。
打板子的人收了县主的钱,下手尤为狠辣。
我趴在床榻上,连翻身都不能。
赵书曜将我关了禁闭,不许我出门,也不许任何人探视。
房间里一片昏暗,仅有几缕光透过窗照进来。
我咬着被角,疼得昏昏沉沉,泪浸湿了枕头。
听阿眉的,我该走了。
当初,我选择入襄王府,仅仅是因为想要好好活着。
……
三年前,家里的鸡给我通风报信,我的赌鬼爹要将我卖去青楼。
我带着自己攒下来的十文铜钱,偷偷离家。
从三更半夜走到天明,进了城。
我问了几家店,都没有人愿意要我做工。
毕竟我身份不明,人人都怕惹上麻烦。
日上三竿时,我蹲在巷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手里攥紧仅剩的十文钱。
直到一只白猫被人从后厨赶了出来。
Ṭűₜ它慌不择路,跳进了我怀里。
那是一只长得很潦草的猫。
它很瘦,抱起来有些硌手。
我用手指梳了梳它的毛发,问它:「你是哪家的猫?」
小猫有气无力地说:【我的主人被流放了,没带上我。】
我从前总是往家里捡小猫。
但这回不行了。
我也没有家了。
我沉默了半晌,才小声问:
「你饿吗?」
它舔了舔嘴唇。
我向卖早餐的摊子走去。
肉包子三文钱一个。
我买了三个。
我蹲在地上,打开包着包子的油纸。
小猫蹲在我身边,叫个不停。
我咬了一口热乎乎的包子。
盐放得不多。
我掰开包子,将肉馅拿出来,喂给它。
它吃得狼吞虎咽。
我看着它吃,思绪却渐渐飘远。
手里只剩一文钱了。
明日,它该怎么办呢?
我又该去哪呢?
5
小猫吃完,对我叫唤了两声:【人,跟我来。】
它领我到襄王府门口,告诉我:【我昨天在这里偷吃时听见的,他们要找一个能驯服烈马的人。】
【人,你跟着他们,能吃好。】
我没有急着上前,反而蹲下来,摸了摸它毛绒绒的脑袋。
「你可以在这等我吗?等我找到差事,将你一起带去。」
它说:【我就算啦,你带着我,多麻烦。】
【我还要去等我主人回来。】
王府的侍卫持着剑,冷厉地问我:「你在这做什么?」
我擦了擦眼角,站起身回话。
「我可以为王爷驯马,我是驯兽师。」
侍卫不近人情:「多的是这么说的人。王爷见了太多草包了。你还是请回吧。」
小猫喵喵叫:【快驯我。】
我给它比了一个手势:「猫,翻跟斗。」
它翻了一个跟斗。
我继续道:「猫,后空翻。」
小猫喵喵叫:【人,不要这么为难猫。】
它勉强地后空翻。
我就这么进了襄王府,成了驯兽师。
如它所说,跟着他们真的能吃好。
赵书曜每月给我很多俸禄。
够我从前一年的开支。
我的赌鬼爹也曾找上门,问赵书曜讨要我。
赵书曜用五十两银子打发了他。
唯一的憾事,是我没有强行把小猫抱过来。
后来我经常在墙根下放些剔了骨头的鱼肉和后厨不要的鸡心。
这些东西往往会在一个时辰内消失。
6
我昏迷了又醒。
再睁眼时,有一只猫蹲在我的床边。
它的脚边是一堆草。
【人,这是好用的药。】
我怀疑是梦。
借着月色,我仔细地看着它。
是橘色的猫。
我记得它,它是王府的厨子养的,叫橘子。
我有些讶异,轻声问它:「你怎么来了?」
它说:【霄飞练走之前,用十个蛋黄换我帮忙照顾你。】
我又是一愣:「霄飞练?」
橘子说:【它就是那只被主人丢下的猫。不过它的主人回来啦,带它过好日子去了。】
它踮着脚,围着地上的一堆草走了一圈。
【人,有些草需要嚼出汁,你自己嚼还是猫帮你嚼。】
我用手肘抵着床板,支起身子。
「谢谢猫,还是我自己嚼吧。」
橘子跟我交代完怎么用药,便一跃到窗户边,跳窗走了。
敷上药的伤处冰冰凉凉,疼痛缓解了大半。
我开始慢慢地想,该怎么走。
我没有和赵书曜签卖身契,还是自由身。
我与赵书曜有别的契约。
当初签了三年。
算起来,也该满了。
7
深夜,我正睡得昏沉。
听见窗被人推开。
有谁又翻了进来。
我困得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又带着期许,唤了一声:「霄飞练?」
来人嗓音冷淡:「霄飞练又是谁?」
是赵书曜的声音。
我惊醒了。
他眯了眯眼,又问一次:「孤问你,霄飞练又是谁?」
我偏了偏头,躲开他的目光:「一只动物,殿下不会在意的。」
他道:「卫朝,你在与孤置气吗?」
「一只鸟罢了,就算是死了也不打țū³紧。你竟要为此再触怒乐安。」
赵书曜永远也不会懂的。
那不仅是一只鸟。
阿眉和我有很深的羁绊。
见我缄默不语,他也不自讨没趣,沉默着将一盒药膏丢到我手边。
我没有伸手去拿。
我已经不需要了。
他状若不经意般提起:
「卫朝,你我的契约已满三年。」
契约的内容有二。
第一,为他驯兽三年。
第二,为他招来百兽朝拜。
这两桩,我都做到了。
我捏紧被角,抬眸看他。
「殿下,我不想续约了。」
我不想待在王府了。
我要听阿眉的话,尽快离开。
当下,只缺一张路引了。
赵书曜好像会错了意。
他站在窗边,眉眼被笼罩在如水的月色下。
锐利的轮廓被夜色模糊,倒显出几分温和。
「也是,你日后是要做侧妃的,确实不该继续驯兽了。」
我一时不知要说什么,低垂着眉眼,将手心的一截被角揉皱又展开。
心里又苦又酸涩。
赵书曜不知道,阿眉已经告诉我了。
他和我,是虚与委蛇。
他又有事要我去做了吗?
8
我擅长驯兽。
而赵书曜最会御下。
他身边有很多旁人安插的眼线。
在他威逼利诱之下,有的投靠了他,有的为了保全亲人而自戕。
我是不一样的。
他对我,用的是「情」。
进府后,我驯的第一只兽是赵书曜的汗血宝马。
它血统高贵,又是御赐的,性子高傲,总是骂我。
我站在它边上,干巴巴地劝说。
「让他骑一下吧。他会给你很多好吃的。」
汗血宝马淡淡地说:【我是御赐的,不让他骑他也不能把我饿死。】
我急得眼睛都红了一圈。
「我不是御赐的呀,你不让他骑,他就会把我饿死。」
它很无奈地松了口:「行吧,只能骑一天。」
赵书曜顺利地骑着这匹马去秋猎了。
有人问我秘诀。
我:「呃,你求求它?」
很多动物都很心软的。
那人以为我在胡说,到处宣扬我藏私。
倒也让赵书曜知道了,我是无可替代的。
他待我很好。
好到有些越界。
他准许我见他时不行礼,纵容旁人打趣我们郎才女貌。
甚至会单独带着我出游。
山花烂漫的时节,我与他同乘一马,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虚虚地环着我的腰。
马蹄踏过浅草。
他轻轻的呼吸声杂在呼啸的风里从耳边划过。
我有种身在梦里的眩晕感,心砰砰直跳。
直到座下的马说:【蠢驴。】
我低下头,贴近马耳,小声说:「不要骂驴。」
它道:【我骂的是你。赵书曜在哄骗你,你竟看不出来。】
我哑然。
我真的看不出来。
我没有被人爱过。
十五岁那年情窦初开,赵书曜恰好是眼前最好的人。
我没反驳它。
我不敏锐,却也知道,动物比人真诚多了。
所以后来,尽管赵书曜ƭùₒ多次提及要封我为侧妃,尽管我的心在他的诺言里砰砰直跳。
我还是一遍遍地提醒自己。
他在骗我。
9
我等着赵书曜与我说正事。
他说:「待你伤好了,为孤驯一只鹤。」
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我却觉得心里空空的,没由地落寞。
他一直骗我。
我张了张口,声音有些干涩:「殿下想做什么?」
他话说得很笼统:
「让它为孤送一封信。内容,你不必知道。」
或许是这句话太过生硬,让他察觉不妥。
他又对着我笑了笑,弯下腰,轻柔地拨开我额前碎发。
「最后一件了。阿朝,做完这件,便等孤来娶你。」
我有些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
「嗯。」
娶我就不必了。
我不适合待在这里,也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我没敢说出这后半句。
我了解赵书曜,他不会轻易放人走的。
10
十日后,良辰吉日,赵书曜解了我的禁闭。
我也随他迁入了东宫。
前来贺喜的人众多,乐安县主也在内。
东宫人人都知道,她不喜欢我。
所以赵书曜不让我在她面前露面。
这种鲜花着锦的时候,我孤零零地被安排在偏僻的角落,坐在屋前的门槛上,与他新找来的一只白鹤说话。
「这个任务很简单,你叼着那封信,从这里,飞到城西的侯府就好了。」
城西的侯府,是乐安县主的住处。
白鹤低头,啄了一口铜盆里的苦草。
【报酬是什么?】
「是一整个池塘。」
我抬起手,用手给它比划了一下。
「太子殿下很有钱,会给你挖一个特别大的池塘。」
它果然Ŧű̂⁽憧憬起来,一口答应。
我看着进食的它,无端地猜测起来。
它要送的,也许是赵书曜给县主的信。
他向来在意她。
我抱着膝,望向庭院里的落叶,莫名地有些惆怅。
视线再往上。
一只圆滚滚的白猫从树杈上一跃而下。
它踩上一堆落叶,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我讶异地开口:「你是?」
它说:【人,我是霄飞练!】
它变了一个模样,如今胖得很有分量,我没认出来。
我挠了挠它的下巴。
「我以为你的名字是小白大白之类的……」
霄飞练昂首:【其他猫可以叫小白大白,我不一样,我的主人特别风雅。】
我笑了一声:「原来如此啊。」
我与它说了一会儿话,把方才还在忧虑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它说:【我的主人来找我了。】
这处僻静,前面还有一片竹林,并不好找。
竹叶发出细碎又微弱的声响。
身着绛紫官服的青年从竹林中走出来。
他抬手摘下落在头发上的竹叶,斥道:
「霄飞练,你又要跑去哪里?」
11
他的目光扫过来,我正抱着猫抬头。
他怔了一会儿,又微微低头,对我作揖。
「户部侍郎顾惟言,唐突了。」
我急匆匆地起身回礼。
「不唐突的。」
我抿了抿唇,因为没念过几天书,想不出该怎么文绉绉地介绍自己。
「我是东宫曾经的驯兽师卫朝。」
他笑了笑,如朗月入怀。
「当初顾某被流放,自身难保。迫不得已将霄飞练留在京中。它对姑娘亲近,想来当年是姑娘照拂了它,多谢。」
「日后姑娘若有难处,顾某必鼎力相助。」
我确实有一件事想求他。
但不是为了让霄飞练报答我,它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我不善言辞,憋了一会儿,才低下头,小声说。
「不用谢。不过确有一事,想求顾大人。」
「我会驯兽,顾大人若有需要,也可以找我……」
顾惟言道:「请说。」
我说:「我想离开这里,需要一张路引。」
这对他来说好像并不是难事。
他一口应下。
12
傍晚,人潮散去。
我才从偏僻的院落中走出去,找赵书曜复命。
但看守的侍卫并不许我入内。
他委婉地提醒。
「乐安县主在内。」
里面并不安静。
有瓷器落地的声音。
我了然地点头,转身要走时,门开了。
县主双眼通红,像是刚哭过的样子。
赵书曜走在她身侧,眉眼温和,低声哄她。
他手背上有一条又浅又长的血痕,像在不经意间被擦伤的。
尽管这样,他还是没对她生气。
我不敢多看,赶紧跪下来行礼。
县主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分明知道的,我不喜欢她,不想见到她。」
「她现在又出现在我面前,这算什么?跟我示威吗?」
我是来跟赵书曜复命的。
我已经教好了白鹤,只要它认一认去侯府的路就好了。
没有示威的意思。
我静静地将头埋得更低。
她讨厌我。
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赵书曜轻轻叹了口气:「她身份卑贱,不值得你生气。」
而后,他的声线冷了下来:「你既喜欢这里,便在这里跪上两个时辰吧。」
这话是对我说的。
赵书曜带着乐安县主走了。
我只能在原地跪着。
料峭的风吹来,夹杂着雨丝,吹到我的脸上,留下一片冰凉的湿意。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挤得生疼。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要遭他们的冷眼。
秋夜多雨。
我的裙摆被冰凉的雨水打湿。
侍卫不忍,低声对我说:「卫姑娘往前跪一些吧。」
我的睫毛颤了颤,一滴凝成珠的雨顺着脸颊滚落。
「多谢。」
檐下风雨减半。
但寒意还是穿透下裳,侵透进来。膝盖像有密密麻麻的针扎过,疼得我险些跪不住。
我算不准时辰,一直跪着,撑到赵书曜回来。
他从我身边走过。
身后有侍从为他打着伞提灯。
他弯下腰,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拉起来。
「不知道跪一会儿就起来吗?」
我额头发烫,整个人都烧晕乎乎的。
我勉强抬眼看着他。
眼前有赵书曜的重影。
「不敢……」
我越来越摸不准他的心思了。
我轻声说:「怕殿下罚我更狠。」
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
「你们送卫姑娘回去。」
13
我又卧床几日。
赵书曜给我安排的院落僻静,只有檐下几只鸟会叽叽喳喳地说话。
【我已经吃腻虫子了。】
【算了,有什么吃什么吧。】
【小麦好吃,但是很难找到。】
我听见了,就推开窗,往外面撒一把麦粒。
它们高兴地叫起来:【感谢上天的馈赠。】
我忍不住笑起来。
膝盖还是很疼。
但现在,心里感觉好多了。
赵书曜和乐安县主被赐婚的那日,我收到了顾惟言给我办的路引。
橘子叼着那张路引,跳窗进来,跃到我身侧。
【人,有你的信。】
我满心欢喜地收下路引,又摸了摸它的脑袋。
「你有ţū⁾没有想吃的?」
它舔了舔嘴唇。
【想吃虾。给你拿这个真的特别麻烦!我主人以为我要吃纸,差点把它抢去放炉子里烧了。】
我失笑:「好啊,我明天去帮你买虾。」
它又说:【人,我可以抓你院子里的鸟吗?】
吓得我立刻爬了起来:「这个不可以,我马上去给你找虾吃。」
14
赵书曜的婚期选在最近的一个吉日。
东宫挂满了红绸,太子的寝殿也贴上了红色的窗花。
黄色的灯笼彻夜长明。
灯火煌煌,照着底下幢幢人影。
人人都忙碌地准备着。
我没有事做。
从前王府的厨子做了东宫的掌食,花匠成了掌园。
只有我,被他留在东宫,却没得一官半职。
人人都猜测,赵书曜会让我做侧妃。
所以乐安县主讨厌我。
我不知道传言对不对。
赵书曜曾经许诺过让我做侧妃是真的。
但他罚我跪,打我板子也是真的。
我想不清楚。
只想着,太子大婚,礼仪繁琐,赵书曜会连着忙好多天,便不能看紧我了。
庭院里的几只鸟把情报告诉我:【守卫会在辰时换岗。】
【他们巡逻的路线一般是这样的。】
我一一记下了。
我再展开那张路引,仔仔细细地看。
心跳得很快。
就像第一次与赵书曜对视时一样。
15
我不擅长不辞而别。
走之前,我对檐下的鸟说:「我要走啦。去姑苏。如果你们会南下过冬的话,有缘再见。」
再溜去马厩,对老马说:「我要走啦,谢谢你当初的提醒。」
我拿出一部分积蓄,交给掌食,让他给橘子吃点好的。
我认识的动物太多了,以至于告别时快绕东宫一圈了。
唯独对赵书曜,我思来想去,一个词也不想留。
他倒是主动派人来关心我的近况。
问我病有没有好。
问我有没有想要的赏赐。
我中规中矩地答:「一切都好,无功不受禄。多谢殿下。」
马上就要离开了。
我有银两,有与动物交流的本事。
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赵书曜大婚那日,我起得很早,比对着宫女的衣裳,挑了件颜色相近的衣裳换上。
天色只微亮。
赵书曜过会儿便要去侯府亲迎乐安县主了。
我跟在宫女身后,瞒过众人,穿过角门,悄悄出了东宫。
我戴上帏帽,走进街上的人群中。
再去车坊租一辆马车出城。
一直到出了城门。
掀开车帘,城郊清凉的风拂面而来。
我看向车外的原野。
正值秋日,衰草连天,但万物自由。
16
赵书曜视角。
那日,乐安县主在书房内摔了赵书曜的白瓷镇纸。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飞溅的碎瓷划伤了赵书曜的手背。
他没理会手背的伤,压下眸中的情绪,轻声说:「何必呢?」
「一只哨子而已。」
乐安县主在他的书房中发现了一只哨子。
很寻常的木哨子。
她一眼就看出,那是卫朝会用的。
她摔了哨子又砸了镇纸,声嘶力竭地问:
「你怎能允许她进你的书房?」
赵书曜轻轻皱了皱眉。
「总会有与她议事的时候。」
乐安县主自然不信。
她红了眼眶。
「那议事之后呢?她落下的东西,你竟还留着。」
赵书曜愣了片刻。
他也不知道为何,只是下意识地想留着。
乐安县主推开书房的门,径直走了出去。
不期然遇见了最不想见的人。
赵书曜有些疲惫,却不得不尽力稳住她。
乐安县主是他最理想的太子妃。
她家中有权势,又与他年少熟识,对他一片真心。
只是性子娇纵了些。
权衡利弊之后,他宁愿对卫朝说:「你既喜欢这里,便在这里跪上两个时辰吧。」
他没想过真罚她。
她却硬生生地跪满了两个时辰。
赵书曜一看见她那副可怜的样子,便莫名地心慌。
那是他不曾有过的感觉。
17
赵书曜说不明白自己的内心。
他对卫朝自然是喜欢的。
她和乐安县主那种贵女不一样。
她会和动物絮絮念,对所有人都温言软语。
他只知道,从权术中脱身,和她待在一起时,是他最舒心的时候。
什么也不用多想。
光是看着她的侧颜,听她笑着逗鸟,他便觉得高兴。
她很有本事,能为他引来百兽的朝拜。
但百兽朝拜的吉兆只是锦上添花。
赵书曜最想要的还是权柄。
那是乐安县主能给他的。
至于卫朝,封个侧妃足矣,甚至过了。
她很容易满足,每月有一些碎银便很开心。
侧妃的俸禄很高。
还有珠宝首饰。
她会愿意的。
赵书曜唯独算错了一点。
他不堪的想法和他对她的轻视,她全都知道。
鸟和马说的。
18
赵书曜有很多件事情要做。
先娶太子妃,过几个月,再请旨立侧妃。
不过他只做了第一件事。
成婚之后,有人给他送了一对鸳鸯,放在东宫的荷塘里。
婚后第三日,他一个人立在荷塘边上,不知道是赏鸳鸯还是赏那平静无波的水面。
他看那对交颈的鸳鸯,眼睛被刺得生疼。
倏然想卫朝了。
他对身边的侍从说:「让卫朝来一趟。这对鸳鸯,也该驯一下。」
侍从去了,又回来,面色为难,害怕地垂下头。
「卫姑娘……不见了。」
他的脑子空白了一瞬,紧接着面色也变得惨白。
「去找。她能去哪呢?」
他的心更慌了。
冒出来的冷汗浸透了鬓角。
卫朝很有本事。
她还有攒下来的银子。
她有离开他并且再也不回来的能力。
巨大的恐慌感席卷全身,让他几近站不稳。
他深呼吸了一下。
亲自领着人,在东宫内找了一圈。
太子妃自然是不愿意看他胡来的。
她闹着进宫见皇帝。
这对于本就焦头烂额的赵书曜来说更是雪上加霜。
19
我顺利地抵达了姑苏。
在离京路上,还把我的阿眉捡了回来。
我一路走一路捡。
小动物挤满了一整辆马车。
我迫不得已在齐州租了一辆更大的马车上路。
抵达姑苏时,我花了大半积蓄买了一大块地安置它们。
我还买了一头牛来耕地。
我不知道以后要怎么赚钱。
还是先想办法种田好了。
牛有点不服。
【为什么猫狗不用干活,我就得一头牛犁地?】
我觉得有道理,又对它心生愧疚,于是忍痛再买一头牛。
「那你们轮值。」
牛有点无语。
牛哞哞叫。
其实猫狗也不是都不干活的。
我养了两只猫两只狗。
因为我没什么文化,于是给黑的猫取名小黑,白的猫取名小白,黄的狗叫旺财,斑点狗叫招财。
小黑会抓老鼠。
小白会抓鱼。
旺财会看家。
招财会赶鸭子。
阿眉会唱歌。
每只动物都特别好。
后来我还养了很多家禽。
动物一多,矛盾就多了。
为此,我特地买了一把小锤子,每天断案。
「小鸡甲偷吃小鸡乙的食物,判小鸡甲一天不能吃玉米粒。」
「小黑不听人的劝告给隔壁小姑娘送老鼠,判小黑一天不能吃虾。」
阿眉盘旋在我头顶,高呼:【青天大老爷!】
20
在姑苏的第二个月,我收到了京城的来信。
顾惟言寄的。
他简单地写了一些事情。
我走后,东宫很乱。
太子为找一个人险些掀翻了东宫,太子妃甚至要进宫面圣,却被拦下。
我叹了一口气。
赵书曜还是没在意过我的死ẗū⁾活。
他是太子。
无人敢说他的不是。
所有人都只会来指责我。
目光落到第三行。
顾惟言说他又因直言不讳被贬出京,不日便要来姑苏赴任了。
第四行。
太子动用权力去查,发现我去了姑苏。
他要我务必小心。
我有些心慌,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用力。
他能查到我去姑苏,那必然也能查到,路引是顾惟言替我办的。
我担心他。
怕他被我牵连。
旺财用毛绒绒的脑袋拱了拱我:【怎么了?朝。】
它已经发现,人有很多,为了给我一个特定的称呼,它叫我「朝」。
我折好信纸,收起来,对它笑了笑。
「没事,真正的青天大老爷要来了。」
旺财听不明白,只是「汪」了一声。
21
顾惟言成了姑苏的长史。
他的官邸离我家不远。
霄飞练常常一连翻几座墙,来偷吃小白抓的鱼。
顾惟言在放衙后到我府上,捏着霄飞练的后颈把它提起来,抱进怀里,饱含歉意地对我说:「抱歉,顾某管教不严。」
我笑着说:「没事的。」
「顾大人要留下来用膳吗?今日的鱼是小白亲自抓的,很鲜美。」
他问:「小白是?」
小白跃了出来,对他喵喵叫。
他了然一笑。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猫和狗在地上吃饭。
小鸡小鸭在庭院里吃饭。
我与顾惟言在小圆桌上吃。
他有些拘谨。
我心事重重。
「顾大人,是我连累了你吗?」
他轻笑了一声。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
「升降本就是常有的事。是我自己行差踏错。为你办张路引一不违背律法,二不违背道义,无人能揪我的错处,你也不必担心。」
我抿了抿唇,起身关上了门窗,又派旺财和招财盯着周围。
「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有没有为难你?」
他说:「有,但并非为了这个。」
「太子曾借白鹤给太子妃传情,成一桩美谈,阿朝姑娘,你记不记得白鹤衔的那封信中写了什么?」
我摇了摇头:「殿下不让我看,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一些事。」
他一怔:「问问?」
22
我去问了阿眉。
问它有没有鸟脉可以联系到京城东宫大池塘里的那只白鹤。
阿眉有点震惊,有点迷茫:【我试试吧……】
我等它的消息。
一等,就是一个月之久,等到了太子下江南办案。
我刚将得来的消息告诉顾惟言。
白鹤送的信不止一封。
信封里还装了别的东西,它Ṫûₚ叼着累嘴。
它送完信后,去侯府的池塘边歇脚。
因为听觉灵敏,听到了不少内容。
但脑子不好使,现在只记得一点了。
……
回到家中。
后院鸡飞狗跳。
我推开门,正要问问它们怎么了,一眼便看见了站在庭院中的赵书曜。
他披着大氅,神情阴鸷。
身后跟着一众带刀的侍从。
我一惊,下意识地跪下。
他伸手扶我起来,冷声质问:「阿朝,跑什么?」
「是孤对你不够好吗?多少人țú₅求不得的侧妃之位,孤许你了,你还要跑。」
我如今能预感出天将下雨。
因为膝盖在落雨之前锥心刺骨地疼。
这是拜他所赐的。
我后退两步。
「殿下,我并不想做侧妃。」
他步步紧逼,投下一大片阴影。
「为何?是因为乐安县主吗?」
是,也不是。
我低头说:「我不喜欢东宫。」
因为害怕,我的肩膀颤抖着,声音也有些哽住。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震惊,一丝不敢置信。
「你从前在孤身边时,分明是高兴的。」
我轻声说:
「那也是从前了。」
「其实我很怕猛兽,但是为了殿下,我还是去尝试驯了狼。它很狡诈,在我放它出笼后,它扑上来咬伤了我,还好附近有侍卫。」
我挽起了袖口,露出了狰狞的疤痕。
「我最终还是为殿下办成了事。但第二日,殿下便打了我十个板子。」
「我在东宫并不开心。」
赵书曜扼住我的手腕,目光落在我的疤痕上,瞳孔微微震动。
他红了眼睛,停顿了许久,才开口,声音颤抖:「阿朝,我不知道……」
我收回了手, 将疤痕藏进袖子里, 继续道:
「况且,我与殿下只有一纸契约。」
「我承诺的事情做完了, 便要走了。」
赵书曜怔怔地望着我。
一滴泪顺着脸颊淌下。
他这样只顾自己的人, 竟也会落泪。
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兀自说:「你既喜欢这里, 便多住一段时日,待孤解决完事情, 再接你回去。」
23
赵书曜没有来第二次。
他被废了。
原来他养了很多私兵, 原来他与侯爷一起搜刮民脂民膏。
这些罪证,都是顾惟言呈上去的。
赵书曜与乐安县主被贬为庶民,流放宁古塔。
顾惟言进京后,我办了一张去同安的路引。
在他回来之前, 我牵起猫狗, 抱着大鹅,将田地与宅子卖了,去车坊里租了一辆最大的马车。
阿眉站在车窗边,问我:【朝,我们又去哪?」】
「同安, 」我说。「一个很美的地方,有很多白鹭,你可以跟它们玩。」
阿眉说:【我不跟白鹭玩。】
我笑了笑, 捏了捏小白的爪子。
「那好吧, 你去找画眉鸟玩。那里靠海, 有很多鱼,小白会喜欢的。」
小白叫了一声, 表示高兴。
我望向窗外。
山高水长。
走之前, 我没给顾惟言留信。
我觉得他也能懂。
他帮我办路引, 我也帮他一回, 算是两清。
我的能力太特别了,我不想再牵扯到任何事中了。
我不聪明。
曾经想不到会为虎作伥,成了赵书曜的帮凶。
世事复杂。
还是牵着小动物先跑走好了。
24
我在同安安定了下来。
有几亩地, 很多动物。
公鸡在天刚明时就把招财唤醒。
招财起来,催黄牛甲去犁地,放小鸭子出来,用嘴拖着盛放稻谷的竹筐去喂鸡。
这家没它得散。
往往到日上三竿, 阿眉才来叫我。
【朝, 我们都饿了。】
我连滚带爬地起来, 给所有动物准备吃的。
一切都收拾妥当后已是正午。
金色的阳光照进院子里。
小黑躺在阳光下,慵懒地舔自己的毛。
小白吃饱喝足,告诉我:【朝,我出门打猎啰, 今晚还吃鱼。】
招财说:【朝, 我要出去遛鸭子。】
我笑着点头:「好啊,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呢?」
【在太阳落下之前。】
我搬了一张躺椅,坐在门口晒太阳。
看小黑扯毛线球玩。
阿眉立在树梢上唱歌。
黄牛甲干完了一上午的活, 慢腾腾地走回来,催黄牛乙顶上。
……
惊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