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女主言情

我見青山

嫁給太子的前一晚,父親從外面帶回了外室所生的女兒。
「你妹妹國色天香,比你好看太多,有她陪你嫁入太子府,必定能幫你固寵。」
我有些好笑。
我可是她的殺母仇人,她怎會幫我固寵。
果然,大婚當天,她穿著一身俏麗的素白衣衫站立在我身旁,奪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除了我的夫君太子殿下。

01
父親疼得眼珠子似的外室是母親的庶妹李秋蓮。
她每日來府中與母親演著姐妹情深,實則暗地裡和父親苟且。
母親第二胎八個月時,太醫診斷,這胎必定是男丁。
李秋蓮故意在母親生產時,哭著與母親坦白,自己不僅成了父親的外室,還早在八年前就為父親生下了女兒。
八年前,是母親嫁給父親的第二年。
夫妻恩愛的戲碼成了欺騙,姐妹情深的情誼成了笑話。
母親一氣之下,撒手人寰,只留下我與嗷嗷待哺的幼弟。
這一年,我八歲,一夜長大。
我跟在嬤嬤後面學著為母親料理後事,寸步不離守在幼弟身邊照料安撫。
父親在別院裡,與李秋蓮母女其樂融融地過中秋。
母親頭七那日。
我拖著虛弱的病體孤身一人踏入了父親為李秋蓮安置的別院。
她如同往日一樣,慈愛地同我說。
「玉姐兒,過幾日你父親就要迎我回去做主母了,你以後就該喊我母親了。」
偽裝出來的慈愛遮不住她眼裡的得意。
她摸了摸我的臉,喊來她的女兒魏珠和她的兒子魏安。
「快過來,見見你們的大姐姐。」
魏珠和魏安神色各異地喊我姐姐。
李秋蓮打趣我說。
「玉姐兒第一次見弟弟妹妹,肯定是沒有帶見面禮的,到了府上,可一定要記得補上。
「雖說你已經沒有了母親教,但也要懂事。」
我笑了笑,摩挲著袖口裡冰涼的刀刃,朝李秋蓮說。
「姨娘,你過來些,我有一支白玉簪要送你。」
她並無防備地彎下腰,眼角眉梢都是志得意滿的笑意。
下一秒,她就笑不出來了。
她眼神僵硬地捂著脖子上噴湧鮮血的傷口,難以置信地朝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來任何的話。
她倒在地上抽搐,濺起灰塵,眼睛充血死死地瞪著我。
魏珠和魏安尖聲喊叫。
我平靜地擦掉刀刃上的血跡,微笑。
「好生笑納阿姐給你們的見面禮。」

02
魏珠哭得撕心裂肺,卻礙於我手裡的刀,不敢和我拼命。
「爹爹,爹爹不會放過你的!爹爹會讓你給我母親償命的!」
不會的。
我殺庶母的事情若是傳了出去,他的官路也到頭了。
哪怕為了他自己,他也會想盡辦法為我收拾爛攤子。
魏珠不瞭解她的父親是個多麼看中實際利益的男人。
我卻清楚。

03
父親按下了別院裡的事情,草草料理了李秋蓮的後事。
他提刀向我:「你小小年紀,如此狠毒!你去死!」
幼弟啼哭不止,嬤嬤按照我的話請來祖母,我這才免於一死。
但卻活罪難逃。
他在我吃的飯菜裡下了藥,不出一月,我必瘋傻。
他恨我殺了他的摯愛。
我亦恨他傷了我的至親。
那是我阿娘,十月懷胎拼死將我生下的阿娘,八年如一日愛我疼我憐我的阿娘。
我恨我爹,他亦恨我。
我們父女二人,已成仇敵。
寒冬臘月,我跳入結冰的湖中,九死一生,才為自己搏出一線生機。
舅母有了由頭,帶人上門,接走我和年弱的幼弟。
我在離開前,同父親說。
「你若是敢將魏珠魏安接回家中撫養,我便去衙門擊鼓鳴冤,告訴世人你與夫人庶妹鬼混,氣死妻兒。
「再將我殺姨母一事和盤托出。我死是小,你魏家滿門都將因我名聲敗壞,男子仕途,女子婚嫁,都將作罷。
「阿爹,只要我活一日,你便休想讓他們進魏家門。」
父親急怒攻心,一巴掌扇在我的臉上,狠狠掐著我的脖子。
「我怎麼生出你這種忤逆不孝的東西!你怎敢!」
我笑著看他,並不掙扎,慢慢地,他額頭上漫出冷汗,自己鬆開了手。
他低聲喃喃,眼裡深處是畏懼。
「瘋子,你這個瘋子!」
我微笑道。
「我不是瘋子,你卻是懦夫。阿爹,我敢明著為阿娘豁命,你卻不敢光明正大為你心尖上的女人報仇。
「你不如我。」

04
有舅母在場,阿娘生前所帶來的陪嫁都被清點乾淨,隨我帶走。
祖母心有不愉,卻說不出什麼來。
她不願讓弟弟走。
當夜,阿弟滿身紅疹,高燒不止。
舅母狠狠鬧了一通,氣暈祖母,阿爹扶額擺手。
「你帶走,你統統帶走!
「我又不止這一個兒子!
「滾!你們都給我滾!」
舅母將阿娘在娘家時住的院子辟給了我,我帶著阿弟和嬤嬤居住在此。
作為對舅母的回報,我替表姐入宮做了甯昭公主的伴讀。
甯昭公主生性跋扈,不好相處。
接二連三入宮的伴讀都哭著回來,被折磨得不像話。
這回輪到外祖家,舅母不忍自家女兒受苦,我不願留在魏家。
我們一拍即合。
入宮第一日,我就被罰跪。
理由是,我的髮髻不好看。
我笑著謝恩。
第二日,我被吊在樹上。
我亦是笑著謝恩。
直到我暈過去,被太子所救。
我醒來時,太子正在斥責甯昭。
我忍著虛弱疼痛,跪地叩頭。
「是我打碎杯盞冒犯殿下,殿下這才罰我。」
太子訓誡的聲音一頓,寧昭咬唇看我。
太子țũ̂ⁿ深呼吸一下,敲著寧昭的頭。
「她不是你宮裡的奴婢,她是你的伴讀,是大臣之女,她母親是平遠侯之女,父親是左詹事,你怎可無理。」
寧昭哼了聲。
「不過四品官家的女兒,有什麼的,我打殺了她又如何?」
「寧昭!」
太子似是不忍,壓低了聲音。
「她母親剛過世,你待她好些,她同你一樣沒了阿娘,你該知她心中淒苦。」
寧昭這才住了嘴,看向我的眼神和善了些。
太子扶起我,朝我笑了笑。
「好了,快休息吧,你身子弱,孤讓太醫給你開了方子。阿昭只是刁蠻了些,本性不壞,你別怨她。」
「公主殿下待我很好。」
自這日以後,或許寧昭是看我和她一樣沒了娘,待我好了許多。
不再隨意地處罰我。
我每日跟在她身後去學堂。
陛下寵愛甯昭,給她殊榮讓她和諸位皇子一起念書。
我隨侍左右,學禦下之術、習為君之道、聽百家之言。
寧昭不愛聽這些,所有的課論皆由我代筆。
她愛出風頭,也愛虛名。
我的文章為她掙來太傅的誇讚。
輪到我自己的文章時,我便藏鋒,顯出平庸來。
我待她並不一味順從,諸事迎合,碰上大事,拼死阻攔。
她當時生氣,對我打罵,事後吃了虧,失了面子,又念起我的好來。
日子久了,她反而離不開我了。
繼後生辰宴,寧昭與繼後的女兒七公主起了衝突,被推下御花園的池子裡。
七公主專橫:「誰也不許去救她,你還以為你娘是皇后呢!你娘死了,現在皇后是我娘!竟然還敢這樣倡狂!我看誰敢去救她!我就打死誰!」
在場的太監宮婢居然都不敢動,只敢偷摸去找太子和陛下。
等他們找來人,只怕寧昭只剩下一具屍體了。
看著甯昭在水裡撲騰的慘狀,我知道我的機會來了。
我跳了下去,救寧昭的過程並不順利。
她不會鳧水,我去救她,她反而死死壓著我的身子想往上攀爬,害我嗆了好幾口水,險些淹死。
陛下和太子趕來時,看見的便是我狼狽地將寧昭拖舉上來的樣子。
太子白了臉色,他向來溫潤和煦,頭一回我見他看人的眼神這樣森冷。
七公主害怕地退後了兩步,想起自己母親如今是皇后了,又挺起了腰。
太子接過甯昭,朝我伸手,我卻倒在了水裡,故意撞在尖銳的石塊上,摔折了手臂。
他毫不猶豫跳下水,將我救了起來。
陛下審問宮人,小太監顫顫巍巍說出那句:「不是奴才們不救,是七公主不許救,奴才們不敢違抗。」
太子寒著臉徑直走到七公主面前,狠狠地一巴掌落了下去,冷冷道。
「父皇,母后已經去世了,若不是魏姑娘不懼她的威脅,跳下去救了寧昭,現在,寧昭應當是在陪母后了。」
陛下眼神愧疚,罰了七公主一年的禁閉。
太醫為我接完骨後,太子摒退周圍照顧我的宮女,親自端了藥來喂我。
他溫柔地吹了吹藥:「魏姑娘,今日的事情多謝你,你救了阿昭,父皇會賞賜你們魏家。」
我道:「若真要賞賜,可否賞賜我幼弟?」
在他怔然的目光下,我苦澀道。
「不瞞殿下,家父在外另有外室子,母親死後,我和幼弟蒙舅母照顧,住在平遠侯府。幼弟年幼,雖有舅母照料,可我心裡日夜惦念。」
話落,我的淚水如珠灑落。
「我與阿弟,是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不放心他。若我真的Ṭûⁱ能請賞,還望陛下能給我阿弟一些賞賜,也好讓舅舅舅母看重他一些。」
太子眼神複雜,他放下了藥,將帕子遞給我,眼眶亦是紅了紅。
他如今也不過是十四歲,先皇后去世那年,他也才八歲。
他帶著什麼都不懂的寧昭在這深宮裡討生活。
一邊應對著陛下寵妃的陷害磋磨,一邊照顧寧昭,還要兼顧太子的重擔,不敢絲毫懈怠自己的功課。
唯恐自己稍稍不慎,便丟了太子之位被取而代之。
「魏姑娘,魏令儀,孤能這樣喊你的名字嗎?」
我眼尾輕顫,紅著眼眶,茫然地看著他。
他端起藥,遞給我,笑著說。
「令儀,別哭了,以後你替我照顧阿昭,我替你在宮外照顧你阿弟,如何?」
我雙眸亮了起來,驚喜道:「真的嗎?」
他笑得溫和:「自然。」
我亦是笑了起來。
真好,他已經記住了我的名字。
魏令儀。

05
太子每日都來看我,寧昭好了後,來看我時,帶著雞湯,彆扭極了。
「你看你,這麼瘦,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虧待你了呢!」
她一面說,一面端出了湯。
我看著她手指和手背燙出來的痕跡,眨了眨眼睛,她是最怕疼的。
她沒好氣地問我。
「我對你這麼壞,你為什麼還救我,你不怕死啊?」
我勉強咽下一口湯。
「殿下待我很好。」
她別過臉,眼神倔強孤傲:「虛偽。」
可一連半月,她沒有一日落過給我送湯,湯的味道也從一開始的寡淡變得美味起來。
她待我,從往日的不屑輕蔑,到慢慢地正視我,願意同我交心。
我手臂好了以後,跟著寧昭繼續上課。
她不再帶著其他的婢女作陪,也不再讓我一個人拿所有的東西,反而還會替我拿東西。
太子日日與我聯繫,同我詢問寧昭的日常。
每次說完寧昭,他也會問問我的近況如何,關心我一句兩句。
他偶爾給我帶來阿弟的消息,順帶會從宮外給我帶來一些禮物。
寧昭那一篇又一篇被太傅所誇讚的策論文章,旁人不知,他卻明白是出自我之手。
他時常與我討論經史子集。
而我每夜點燈苦學,不敢有一絲懈怠,唯恐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前程,因我的懈怠消失。
阿娘已死,阿爹ŧûₒ成了旁人的阿爹,小弟年幼,我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我必須撐起來。
春去秋來,六年時光。
我及笄了。
寧昭為我尋了一件流光溢彩的流仙裙,作為及笄禮。
太子將一個禮盒遞給我:「打開看看。」
一根木簪。
寧昭嘁了聲。
「阿兄,你好歹是一國太子,怎麼送禮這麼拿不出手?」
我卻歡喜道:「我很喜歡。」
廢話,寧鈺親手做的,意義能一樣嗎?
當晚,我便將自己繡的香囊贈給了他,同他表明心意。
他愣了愣,耳垂紅了起來,婉拒了我:「我只是拿你當妹妹。」
我垂眸點點頭:「這樣啊,那好吧。」
我轉身離開。
第二日再見時,他躲著我。
我神色自若,沒有絲毫的尷尬,待他也一如既往。
他僵著臉,惹得寧昭不快。
「阿兄,你這是做什麼,板著一張臉,你以為你是李太傅啊!」
我亦是笑著開口:「是啊阿兄,你可是有什麼煩心事?」
他愣了愣,皺了皺眉,寧昭仰頭:「你怎麼喊起阿兄來了?」
我無辜道:「他說他把我當妹妹呀。」
寧昭哈哈大笑:「也行,你做他妹妹,我是認的。」
我眉眼彎彎,唯有寧鈺,緊抿著唇,眸光落在我身上,晦澀不明。
我不再為寧鈺繡衣衫這些私密的東西。
他有喉疾,也很挑食。
每年我都會採摘菊花泡好,精心挑選完為他送去。
我拜了太醫院醫正做老師,學了許多食補的方子,每日想辦法給他做好吃的。
我用六年的時間融入他的生活。
大到文章策論,小到一針一線,無論是生活,還是學業,我無孔不入、無微不至。
而如今,全部切斷。
一連半月,我待他人前客氣,人後疏離。
他終於忍不住了,試著如同往日一樣溫和熟稔地同我說話。
我笑著打斷他。
「阿兄,今日太晚了,改日吧。
「我已經同家裡說了,殿下認我做妹妹了。你別生我的氣,我孤苦無依,想借你的名頭討得一點好,明日我就要回家準備嫁人了。」
他的笑容僵在臉上,下頜緊繃,手指無意識地摩挲,到後來捏緊,青筋蔓延。
「你要嫁誰?」
他開口,幾乎是咬著字朝外送,每一個字都落得格外重,仿佛異常艱難。
我嫣然一笑:
「還不知呢,不是馬上就要放榜了嗎?舅舅預備從這次的一二甲裡讓我挑一個,我瞧著宣城來的那個叫季淵的就很好。
「舅舅說了,季淵雖家世清貧,但文章風骨俱佳,我原本是不願意的,直到我讀了他的文章。」
我越說越開心,幾乎是眉飛色舞地比畫,笑得臉都要爛了。
寧鈺眸色幽暗,周身的暖意消失不見,眼角眉梢如同覆了冰雪,手指微微顫抖。
我滔滔不絕。
「阿兄你不知道,季淵的字有多好看,文章也寫得好,我讀了他的文章,猶如他鄉遇故知,只恨不得立即結交才好。」
寧鈺笑意冰冷。
「負心多是讀書人,令儀久在宮闈,遇到的男子少,不要被文章騙了。」
我乖乖點頭。
「對呀,一定是我遇見的男子不夠多,日日與你相見,才以為自己喜歡的是你。」
我做出深思糾結的模樣,臉頰紅了紅,羞赧地小聲說。
「舅母讓人給我送來了季淵的畫像,他好好看,面如冠玉,一身的書卷氣,我好喜歡呀,真想快點見到他。」
寧鈺嘴角的笑徹底沉了下去,眼神陰冷,晦暗不明。
我看著漸沉的天幕,「呀」了聲。
「多謝這些年殿下待我同我阿弟的好,阿弟如今托你的福,在太學念書,小妹心裡不勝感激。」
我轉身開心地朝他揮手。
「你快回去吧,我也要去收拾東西啦,我得早點睡,明日好起來梳妝打扮,不然頂著黑眼圈和季淵見面就不好啦!」
他猛地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死死捏緊,眼神冷厲。
我疑惑地看著他。
「阿兄——」
他氣急敗壞地打斷我:「不許叫。」
我乖乖地,有些怯懦,小聲地喊他:「殿下。」
他抿唇看著我的眼睛,漆黑的睫毛顫了顫,那邊傳來太監宮女向參見皇后的聲音。
他這才如夢初醒,鬆開了我的手。
我回頭,和寧昭冰冷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她總算是來了,沒有枉費我送出去的首飾。
回宮後,寧昭坐在主位,讓我跪下。
我跪下後,她手裡的盞子擦著我的額角砸了下來。
我松了髮髻,她眼裡不忍,眼眶發紅質問我。
「你接近我,就是為了做太子妃是不是?!」
我垂眸:「我明日會離開,家裡為我另外尋了人家。」
我擦了擦額角的鮮血。
「寧昭,我不欠你什麼,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我待你都用了心。」
她眼淚流了下來,吼道:「你滾。」
我慢慢站起來,將收拾好的行囊拿了出來。
我將給寧昭繡的平安符送給了和我關係好的宮女。
不等她說話,我已經紅著眼睛沉默著走了出去。
房間的抽屜裡放著我給寧昭準備的生辰禮。
先皇后曾給她繡過一件披風,先皇后去世後,這件披風被七公主故意損毀。
無數次夜裡,我見她抱著這件披風哽咽喊娘。
宮內繡娘上百,無一人敢修補。
並非技藝不好,而是因為知曉她的脾氣,不敢領這個活兒。
只能推說自己學藝不精,生怕自己做得不滿意,被打得皮開肉綻,趕出宮去。
如今這件披風已經被我修補好了一半,預備作為她的生辰禮。
寧昭看似心狠,實則色厲內荏。
她會對我心軟。
我多年籌謀,扮演著她所需要的角色,無條件地滿足她的情感。
未經風霜的小公主,如何能逃開獵人精心為她準備的溫柔陷阱。

06
我額角沾血,眼角含淚,髮髻散亂,抱著行囊,一身狼狽走在宮人最多的這條路上。
路上議論不斷,寧鈺趕來時,我已經出了宮門。
他策馬而來,著急地喊我的名字。
我回頭,朝他慘然一笑,上了簡陋的馬車。
所有人都知道我得罪了陛下最寵愛的甯昭公主,被趕出宮。
飯間,舅舅舅母歉疚道。
「這些年你受苦了,如今你不用擔心,以後我和你舅舅會好好待你和你阿弟。」
舅舅放下筷子:「季淵品行高潔,這門婚事不會差。你母親的嫁妝都作為你的陪嫁,到時候我和你舅母也都會為你準備一份。你阿弟日後娶妻,也有我們為他置辦,你無須憂慮。」
我放下筷子,笑眯眯道。
「舅舅可願在我身上下注?賭一場門庭改換,扶搖直上入青雲。」

07
我穿著粗糙的布料,背著行囊,從平遠侯府出來,穿過繁華的街道,叩響詹事府大門。
管家看見我,揉了揉眼睛,似是不敢相信。
發覺的確是我後,連滾帶爬地跑了起來,嚷道。
「老夫人,老爺,大小姐回來了。」
我爹春風得意的臉垮了下來,臉頰上的肉抖了抖。
「她回來幹什麼?」
我眸光含笑,掃視著他身旁的魏珠。
「自然是來為父親大人盡孝了。」
我在宮中的這幾年裡,他為魏珠和魏安尋了一個好的出身。
他將魏安和魏珠記在二房名下。
他原本想記作嫡子嫡女。
我在宮裡命人帶回去了一把匕首送他。
再聽說時,魏珠魏安已經成了庶出。
雖是庶出,但也不影響我爹在這兩人身上下功夫。
他延請名師,教導魏安,又為魏珠請了女夫子,教她琴棋書畫、貴女做派。
短短幾年時間,魏珠已經頗有才名。
父親將魏珠和魏安送到二房後,去外頭請了幾個武師傅回來,守著二房。
生怕我傷了他的心肝寶。
我的房門外站著幾個孔武有力的老嬤嬤,她們不許我外出。
父親外出打探了一番後,回來時已經變了臉色。
他踹開我的房門,抓著我,丟進了柴房裡。
「你既然回來了,就別想再出魏家門。
「如今你得罪公主,侯府也將你趕出家門,還有誰能來護著你?
「魏令儀,你欠秋蓮的債,我們慢慢來。」
我被嚴格看守,他沒悄摸把我弄死,因為楊禦史家來了人,私下和他詢問我的婚事。
楊大人是巡鹽禦史,錢多,他正愁沒錢給魏珠做嫁妝給魏安謀前程呢。
看守我的婆子裡,有舅母買通的人,每天半夜會給我送些乾淨的飯菜。
寧昭的生辰宴,破天荒地給詹事府下了帖子。
我爹拿不准,目光陰沉地在我身上掃了掃。
「公主這是什麼意思?」
我倒在柴堆裡:「不知道。」
他抓著我,咬牙切齒:「別給我耍花樣。」
他眼珠子轉了轉,想讓我帶著魏珠去寧昭面前露臉,又害怕我傷了她的寶貝女兒。
最終只讓我自己去了。
我被安排在最末席,席間各種嘲弄的目光和話語朝我湧來,我垂眸不語,欣然笑納。
坐在最上方的尊貴女郎,卻一點一點捏緊了杯盞。
宴席結束後,我起身離開,甯昭的婢女攔住了我。
寧昭沉著臉看我,冷哼。
「你好大的膽子,竟然私自拿走我母后留給我的披風!
「魏令儀,你該當何罪!」
我掩眸,跪下叩頭:「公主息怒,臣女認罰。」
她噎了噎,咬牙,來回走了兩步,有些氣急敗壞的意味。
「本宮罰你,把這件披風修補完。」
我磕頭請罪:「刺繡需要女子手指細膩柔和,臣女做不到。」
她憤怒地抓著我的手:「你有什麼做不到的!」
她驟然停止了話語,目光怔了怔,看著我滿手的傷痕和翻開的傷口,一時之間啞口無言。
「誰做的?!」
「沒有誰,殿下的披風,臣女無法修補,殿下另請高明,宮門快要鎖了,臣女先離開了。」
我從她手裡抽回自己的手,垂眸跛足離開。
「魏令儀!」她追了上來,聲音發抖,「你的腿怎麼了?」
「無礙。」
我幾乎是落荒而逃,她在身後窮追不捨。
寧鈺帶著禮物準備去見寧昭,卻在路過我家的馬車時,聽見婆子和車夫在路邊譏笑。
「那位還以為自己是大小姐呢,娘都死了,侯府現在也因她得罪公主不管她了,你說,老爺還能讓她活幾天?」
「呸,老爺現在也只是讓她在府裡漿洗衣裳,劈柴刷點尿桶,讓她吃點餿飯啥的,才不會讓她死呢。」
「這話怎麼說?」
「你還不知道吧,老爺預備將她嫁給楊家做妾,楊家可是巡鹽禦史,那聘禮都有半船。
「老爺要拿著半船聘禮給二小姐三少爺鋪路呢。」
「啊,楊大人比咱們家大人還大五歲呢!這二小姐三少爺都是外室生的,怎過得比大小姐還要好。」
「……」
寧鈺手裡的禮盒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寧昭也頓住了腳步,慌亂地擋在了我的前面。
「他們說的,是真的嗎?是,是因為我嗎?令儀,我……」
我躲開了她要來拉住我的手,跪地磕頭,向她求饒。
「殿下,是我癡心妄想,肖想你兄長,是我沒有自知之明,我已經知錯了。
「殿下放過我吧,不日,父親就會將我嫁給楊大人做妾,我也將離開京城,跟著楊大人去揚州上任,不會再礙殿下的眼了。」
寧昭呐喊。
「你怎能嫁給楊俊同,他家中妾室每年無故死的那麼多,你怎能——」
我笑著打斷她的話。
「這不是殿下想要的嗎?」
寧昭怒道:「你以為是我讓他去的?!魏令儀,我拿你當摯友親朋,你竟如此想我!」
我嘲弄地笑了笑,近乎絕望道。
「臣女蒲草之身,如何能做公主的朋友?公主或許並未讓楊俊同求娶我,可人人都知你厭我棄我。
「你是公主,是陛下最疼愛的公主,自然多的是人想通過踩我一腳來賣你的好。
「寧昭,這些年,我待你不好嗎?
「我有什麼錯呢?只是因為我喜歡你兄長,我就該被這樣折磨嗎?!
「你可知,我原本是可以嫁給狀元郎季淵的,但現在,全毀了,我什麼都沒有了。
「若你和你兄長還覺得不解氣,就殺了我吧。」
她嘴唇發抖,眼淚流了下來,挺起來的倨傲在這一刻被擊碎,又仿佛回到了雷雨夜她躲在我懷裡哭到抽搐說想娘親的時候。
「令儀,不是的,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哭著來拉我的手,我側身躲過。
「無所謂了,不重要了。」
我提步,一瘸一拐走向馬車,從始至終,不曾看慘白著臉的寧鈺一眼。
我從馬車的簾幕縫隙看見寧昭哭著跑向寧鈺,無助地哭著問他。
「阿兄,怎麼辦,我要怎麼辦?」
寧鈺闔眼,再睜開時,眼睛一點一點地紅了,沒有了剛才的恍然無措,只餘下一片冰冷。
他淡淡地說。
「怎麼辦?好辦,該賠罪的賠罪,該死的去死。」

08
我爹聽說我把寧昭氣哭了,我剛一下車,他就一巴掌扇了過來,讓我跪下。
他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駡。
「你好大的膽子,公主你都敢得罪!我是留不了你的,你跟楊大人走吧!」
楊俊同挺著大腹便便的肚子,笑眯眯地來摸我的臉。
「魏兄別打壞了,看這小臉蛋多好看啊。」
他的手還沒有摸到我,便被不遠處飛來的箭矢射穿了手掌心。
他倒在地上,哀號出聲:「誰!誰!」
我爹嚇得趕緊躲在了他身後。
我看著他們驚恐的樣子,心裡冷笑。
不過是一張畫像送到楊家,就能讓楊俊同對我生了歹意。
他接二連三和我舅舅在朝堂上作對。
死他一個,不算冤。
寧鈺帶著錦衣衛前來宣讀聖旨。
楊俊同貪污受賄,被革職查辦。
我爹立馬離他三尺遠,喊道:「我和他不是同夥!不是同夥!」
沒人理他,寧鈺彎腰朝我伸手:「令儀,我來了。」
我閉了閉眼:「殿下來做什麼?」
他強硬地扣住了我的手腕,將我拉了起來。
「來娶你,行嗎?」
「殿下說笑了。」
他帶我上馬,直奔東宮,打開庫房,將聘禮單子給我看。
「你離宮那日,我乘船去了外祖家,帶來我母后給未來兒媳準備的聘禮,也帶回了已經致仕的外祖,讓他來參加我們的昏禮,見見未來的外孫媳。」
我無聲落淚,哽咽道。
「你不是拿我當妹妹,不喜歡我嗎?」
「喜歡!」他著急道,「我喜歡你,是我不懂我的心,是我愚蠢!」
他彎起手指心疼地替我擦淚,軟著聲音哄我。
「我不奢望你如今就原宥我,我慢慢賠罪好不好?你別不理我,也別再叫我阿兄。
「令儀,我受不了,我難過得快瘋了。」
我主動地抱住了他的脖頸,眸中一片清明。
「殿下,我也難過呢,我難過了好些日子,你可要好好地補償我。」

09
我和太子的婚事,定了下來。
我爹氣得吹鬍子瞪眼,整日裡在家裡指桑駡槐。
我嗑著瓜子,睨著他。
「爹,你知道țű̂⁹為什麼你沒事兒嗎Ṭüₜ?因為你要是有事兒了,我就是罪臣之女了。」
我抓著桌子上的瓜子殼丟在他手裡。
「但是你要小心,說不定哪一天你就不明不白地死了呢?」
他身子抖了抖,牙齒咬得緊緊的,消停了幾日,憋了個大的。
在我和太子大婚的前一日,他回府,身側站著貌美如花的魏珠。
他沉著臉和我說。
「你容色平庸,而你妹妹國色天香,比你好看太多,有她陪你嫁入太子府,必定能幫你固寵。
「魏玉,這是你欠你妹妹的,別忘了她娘是怎麼死的。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把事情捅出去,大家都別活了。你壞了名聲,你也別想嫁入東宮。」
如今,地位調轉,他成了光腳威脅我的了。
我似笑非笑地看著魏珠。
「你想嫁嗎?」
她目光冷冷,一字一頓。
「妹妹自會好好替姐姐固寵,保姐姐在東宮恩寵不衰。」
我點了點頭:「行,那你便作為媵妾明日隨我出嫁吧。」
她要送死,我也只能成全她了。

10
第二日一早,魏珠久久不來。
直到寧鈺到新房外接親,她才一身白衣不施粉黛地出現。
她儀態萬方,步步生蓮,仿若九天之上的神女下凡塵。
她溫柔地站在我身邊,扶住了我的手,向寧鈺行禮。
我身上的大紅色婚服成了最好的襯托。
難怪說女要俏,一身孝。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風華絕代的臉上。
除了寧鈺,他臉色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看著魏珠的眼神,猶如看一個死人。
魏珠沒有錯過在場所有人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豔。
她驕傲地彎了彎唇,毫不避諱地和寧鈺對視,妄圖與他眉目傳情、暗送秋波。
我心裡歎了口氣。
真是蠢啊,即使想要搶了我的風頭,也不該選在我和太子成婚的這日。
這場昏禮代表的不僅是我的面子,更是皇家的臉面。
寧昭氣昏了頭,上去就是一巴掌。
「你尋誰的晦氣,太子太子妃大婚,你一身白,你作死嗎?
「來人,給我拖下去,杖斃!」
魏珠絲毫不懼,只是紅著眼睛看著太子,目露哀求。
太子皺了皺眉,魏珠眼裡露出驚喜,誰知下一秒,他道。
「杖斃多晦氣,賜自縊吧。」
魏珠這才慌了。
寧昭罵道:「都是死人嗎!還不拖下去?!」
我的喜事,魏珠的白事,我爹吐了血,要把當年的事捅出去,和我同歸於盡。
可他又放不下魏安。
他總有許多的顧忌,所以註定他將折在我的手裡。
我沒有動手,只是在和甯昭見面時,落下幾滴淚,哭著說一些幼時的虐待悲慘。
阿爹于某一日的Ṫū₋早晨中風,雙腿不能下地,口不能言。
我去見他時,他嗚嗚昂昂地說著許多話。
卻語不成調。
他疼愛了許多年的外室子魏安,此刻心虛恭敬地站在我身後,不敢看他。
我笑了笑。
「為何不敢看你父親?若不是你一碗藥接著一碗藥喂下去,他又怎會變成這樣,這都是拜你所賜啊。」
阿爹難以自控地瞪大眼睛,絕望得渾身發抖。
我蹲下身子,目光落在他臉上,死死地看著他,記住他此刻的悲哀崩潰。
面容重疊。
那場千金拔步床上,阿娘瘦弱的身子躺在上面,屋裡都是血腥氣,她的肚子挺得高高的,上面蓋著大紅色的薄衾。
她的眼淚混著熱汗無休止地灌在鬢髮裡,被腦後的墊著的軟枕舔舐乾淨。
她哀哀地喊著疼。
直到看見我。
她一聲聲喊著令儀。
令儀,令儀,娘的小令儀。
她抓著我的手,喃喃自語。
「我要活下去,我不能死,我的令儀這麼小,我死了,你怎麼辦?」
她紅潤的臉色,不消一刻鐘變成死寂的白。
她抖著乾裂的唇,聽著耳邊幼兒撕心裂肺的啼哭聲,死死抓著我的手,指甲抓破了我的肉,她恍若未覺。
她驚慌無措,她不甘心,她苦撐著。
淚水砸在我的手臂上。
她僵直著身子,摸著我的臉,悲哀地問。
「兒啊,沒了娘,你要怎麼活下去,弟弟又要怎麼辦才好?」
我木然絕望地抓著她的手,妄圖用我滾燙的臉頰溫熱她冰涼的手。
「阿娘,我會好好活下去,我也會照顧好阿弟。
「阿娘,你活著,以後女兒孝順你,我不淘氣,我好好練琴,我再也不說手指疼了。
「阿娘,我的手指不疼了,可是我的心好疼,我好難過,我好害怕……」
上天不會因為我的害怕就憐憫我留下母親。
我爹也不會因為憤怒就能張口說話行動自如。
「爹,你欠阿娘的債,天不收,我來收,我為阿娘求公道。」
我朝他笑,眼淚順著我的眼眶大顆流下。
他亦是眼淚混著笑容,朝我猙獰地譏諷。
「你……色衰愛弛……我……等著……你……被……太子……厭棄……」
我輕蔑一笑,並不言語。
情愛於我不過登雲梯。
或許有一日,我會死於自己的陰謀詭計裡。
可絕不會敗在寧鈺的愛裡。
我與寧鈺成婚的這三月裡。
我頂著太子妃的名頭,不僅每日在外施粥。
還和官員一起為周邊受災的災民興建房屋,親自下田栽種糧食,安頓流亡的女子到繡房或者後廚,學一樣自力更生的本事。
我腹中孩兒三月時,八皇子的馬當街發狂,而我救下踩踏的老人,當街流產。
老人是已經告老還鄉的太傅,陛下的老師。
八皇子被責罰,趕往封地。
甯鈺因我不僅被陛下嘉獎愧疚,還得了老太傅的站隊。
我養病期間,老太傅的門生,都帶著禮品到東宮看望我。
甯鈺聰慧,愈發做出儒雅君子的儲君模樣,一時之間,得了許多民心與官員的橄欖枝。
八皇子是繼後的嫡子,也是寧鈺最擔心的競爭者。
甯鈺甯昭在八皇子手裡吃了許多的悶虧,這一回,局面逆轉。
寧鈺親自為我換藥,他心疼地看著我深可見骨的傷口,紅了眼眶。
「令儀,你受苦了,怎能如此……」
我睡在他的懷裡,溫柔地親了親他。
「殿下是我的夫君,我自然要為殿下籌謀,即使拼下我這條命,也在所不惜。」
他抿唇,神色鬱鬱,握緊我的手。
「別胡說,你是我唯一的妻,你與我共苦,也該和我同甘。」
他眸光閃爍,逐漸堅定。
「令儀,我會讓你成為這世上最尊貴的女子。」
在太學念書的阿弟風塵僕僕來到東宮,一身泥濘的魚腥氣,手裡用草繩系著幾條肥胖的鱸魚和鯉魚。
他白著臉看我,嘶啞著聲音給我的嬤嬤。
「奶娘,你去燉了給阿姐補身子。」
我看見他如今長成的少年模樣,欣慰地落淚。
寧鈺離開,屋裡只剩下我和阿弟。
他沉默地看著我。
好半晌。
他才抖著聲音說。
「阿姐,我會好好念書,我會高中,我會封侯拜相,我會成為你的後盾,為你撐腰。
「我會的。
「你能不能好好照顧自己,好好愛自己,不要再傷害自己了。
「如果我的前程是讓你拿自己的身體生命去做賭,我現在就死,我去找阿娘,你只當我是死了。」
多年偽裝的面具,玩弄人心的權術,在面對他時,毀於一旦。
我在宮裡時,與他一年只能見一次面。
每一次見面,他都是沉默著看我,眼睛一眨不眨,到後面小聲地說。
「阿姐瘦了,阿姐要好好吃飯。」
他寫給我的信,裝滿了箱子。
每一封信的結尾都是——
【阿姐要好好吃飯。】
我流著眼淚撫摸他的臉。
「別哭了,阿姐知道了。」
他倔強地看著我:「你若是騙我,我便不念書了。阿姐,你信我,即使你不是太子妃,我們什麼也沒有,哪怕貧窮呢,可你有我,可我有你,我依然會上進,我會念書,我會養你。」
他紅了眼睛,倉皇地用手背擦淚。
「這樣拿你的命搏的錢程我不要,我要阿姐身體健康,我要阿姐長命百歲。
「阿姐,我只有你了。」
我摸了摸他頭, 朝他開心地笑了笑。
「不會了,以後再也不會了。」
這話自然是騙他的。
我選了一條權力至上利慾薰心的道路。
我回不了頭了。
我也不想回頭。

11
我活到了八十九歲,我這一生波瀾壯闊。
阿弟果然如他所說, 他拼命考學,從狀元郎, 到封侯拜相,到一人之上。
這條路很難走。
他青澀的眉眼褪去,愈發狠戾。
他說。
「阿姐, 我撐著你。」
高處, 權力的最高處。
從太子妃到皇后, 再到太后。
不變的,只有寧鈺。
他待我十年如一日。
我待他,滿心算計。
他死在我前頭。
我以為我不愛他。
可當這個人真的快要從我的生命裡離開時, 我卻慌亂起來。
他撫摸我的眉眼,如同往常一樣溫柔地看著我。
他將玉璽,我渴求了半生的權力放在我的手心裡。
他在遺詔裡, 許我臨朝稱帝。
他撥弄我垂落下來的髮絲, 就像大婚那晚,他顫抖著手緊張地替我卸下釵環一樣。
「令儀,我最喜歡你野心勃勃滿心算計的樣子。
「我知曉你裝著溫順。
「從我第一次讀你的文章看你的策論, 我就知曉你的抱負。
「去做吧, 做你想做的事情,以後不必再背著我, 我都知曉。」
我淚如雨下。
他替我擦淚,像孩童那般笑著說。
「令儀呀,我好喜歡你啊,但你好煩人,總是逼著我看那些永遠看不完的奏摺, 我連和你吃頓飯的工夫都沒有。
「你知不知道, 你有多久沒有好好地和我吃一頓飯了?」
我泣不成聲,他自言自語。
「你肯定不知道。
「是三十三天呀。」
他苦笑著閉上了眼。
我哀號出聲, 悲痛襲來之際,我竟嘔血不止。
我總是在失去裡長大。
阿娘的死, 讓我學會恨。
寧鈺的死, 讓我學會愛。
我死在批閱奏摺的夜裡。
我嘔心瀝血半生。
與他一起用這一生將這天下治理。
兒女撲在我的懷裡, 他們都很好, 不像我少年時那般扭曲薄涼。
他們像寧鈺, 心底是善良的。
寧鈺將他們教育得很好。
我的靈魂飄忽在上空, 看著兒子在阿弟的扶持下, 順著我和寧鈺生前的路往下走。
他問阿弟。
「母后年少時, 是怎樣的?」
阿弟頓了頓, 似是在回想,最後笑了笑,說。
「聽奶娘說, 你母后年少時,很喜歡和你外祖母撒嬌, 爬樹上掏鳥蛋砸到了禦史家的小小姐,把人家嚇哭了,你外祖母拿著燒火棍追得她滿院子喊娘——」
他頓了頓, 神色落寞。
「可惜,後來,我沒能再見過這樣鮮活的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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